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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崔羅什] 清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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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八章

  清沅讓小妹給燕王見了禮。

  燕王邀她們乘船去看燈。

  清沅拒道:「天晚了,我們打算在朱雀大街上走一走就回去。」

  燕王道:「燈會才剛剛開始。」

  清泠已經搶在清沅前面問道:「殿下的船在哪裡?」

  她是最愛玩的,一點不懼怕燕王,又笑嘻嘻央求清沅:「難得良辰美景,我們何必拒絕殿下好意。」

  燕王看著清沅,道:「我正好有些事要與你說。」

  清沅不再拒絕,她點點頭。她轉過身去,吩咐家奴改變行程。

  上了游船,最高興的就是清泠。十七八歲年紀,離開沉悶的老家,到了京中,每天都過得開開心心。

  既然燕王邀她做客,她正好大大方方享受。

  燕王和清沅都有些沉默。燕王在船艙裡,清沅就去甲板上。燕王到甲板上,她就走到另一邊。

  直到燕王叫住她。

  「顧夫人,我還沒有恭喜你。」他說。

  清沅一怔:「何喜之有?」

  燕王道:「貴府剛剛喜添貴子,夫人多子多福,不是喜事麼?」

  誠國公從農莊上帶來的那個姑娘紅杏,年前生下了一個兒子。顧清沅作為嫡母的第五個孩子。

  清沅對紅杏和這個孩子和之前的妾侍子女一視同仁,銀子,僕從,全都一樣。紅杏生完孩子沒兩天,就特意來給她磕頭,哭著說以後一輩子都要把她當菩薩供。

  清沅仍覺得這個姑娘是個可憐人,但是紅杏自己覺得交了好運。那這就算是一樁喜事。

  「是喜事……」清沅平淡道。

  燕王說:「誠國公是不是很高興?」

  清沅笑了笑,燕王是嘲諷也好,是提醒她趙遜多不堪也好,她都不在意了。

  「是啊。他很高興。我們兩個當中有一個有問題,我有問題,總比他有問題好。這樣我們至少有孩子了,五個孩子。」

  燕王道:「顧夫人……」

  他沒想到她一點都不反駁,不爭辯,她這麼輕易就說出自暴自棄的話,這不像她。她不該這麼貶低自己。

  他忽然又疑心起來,難道清沅真的喜歡趙遜?趙遜何德何能有清沅這樣的妻子。

  他看向身旁的顧清沅。她在甲板上披上了大氅,但仍可看到裡面的男裝,還有她的頭髮梳成男子款式,戴了一頂小小的金冠,十分華貴,這讓她的眉眼更顯精致。

  「是我失言了。」他向清沅道歉。

  清沅一笑而過,也看向他:「殿下說有事要說,不會就是這個吧?」

  燕王搖頭,他從袖中取出一隻瓷瓶,倒了一顆藥丸吞下去。

  清沅看他又換了一種藥,就好奇問:「殿下的肝鬱好些了麼?」

  燕王看了看那隻小瓷瓶,道:「你還真去查了我在吃什麼藥……這不是治肝鬱的。」

  他看清沅的臉色,十分坦然,看來她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因為我喝了酒,胃裡不舒服。」他輕鬆道。

  清沅沒有起疑,她印象中看過燕王喝過酒的樣子似乎都有些難受。她柔聲道:「就不能別喝酒了麼。」

  燕王笑起來:「不能。」

  他說得這麼乾脆,清沅被他逗笑了。

  「我沒想到殿下是個酒鬼。」她說。她說這話時候,目光流轉,湖面遠處升起煙火。

  燕王一時看呆了,清沅回過頭去。

  他才說:「我只是喜歡獨酌。」

  清沅「嗯」了一聲,這點她其實深有同感。平日繁忙,偶爾一個人能靜下來休息,獨自小酌一杯,那是一種特別的愜意。

  「顧夫人,」燕王終於說,「三月初三就快到了。」

  他們的一年之約就要到了。去年三月三日,燕王說給她一年時間,要她說出許婕妤之死的真相。

  清沅垂著眼睛說:「我知道,還有四十七天。」

  燕王看她,她自嘲:「我天天數著呢!」

  燕王又近她一步,與她面對面,道:「你現在還覺得我會要你性命,不能保證你的平安麼?」

  清沅不吭聲。

  他又溫柔說:「這一年時間,你該想清楚了……我知道你與顧家其他人不同。你自己難道不知道麼?又何必挑一條走不通的路走。」

  清沅終於抬頭看向他,說:「殿下,有幾句話,我早就想對你說。」

  燕王立刻點頭。

  清沅說:「殿下離開京中太久了。也許你很瞭解寧州人,對邊疆瞭若指掌,甚至對西戎,對丹支邪人都無比熟悉。但是殿下還不夠瞭解京中的人和事。不錯,你確實是在宮中長大的,但是在十幾歲到三十歲,這段最重要的時候,你都在寧州邊境。你離京太遠了……」

  她看向遠處,淡淡道:「在京中土生土長還有在京中待久了的人,大多都是守舊,固執,傲慢。有時候甚至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殿下去年剛入京時候,確實風頭無兩,但是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京中人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愛你。他們只是喜歡熱鬧,一時新鮮。他們永遠不會像寧州人,是真心誠意地愛戴你。」

  她最後說:「請殿下小心。」

  燕王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告訴他,京中官員和百姓,最終都會站在正統,也就是皇帝這一邊,他這個攝政王,是贏不到最後的。

  他說:「夫人不必想太遠的事情,先好好考慮四十七天後的事情。」

  清沅猶豫了一下,終於微微點頭。

  她帶著清泠離去的時候,燕王一直站在甲板上看著她們。清沅沒有心思再游玩,帶著清泠就回了家。

  清沅回到府上時候,趙遜還沒有回來,正月十五這一天他照例是要玩通宵的。

  清沅脫了那身男裝,換上平時衣服。她難得覺得有趣換一身衣服出去逛逛,就正巧撞見燕王……

  清泠已經換好了衣服,過來親自服侍姐姐,她叫侍女都出去,她今晚要和姐姐說說悄悄話,一起睡覺。

  見清沅散開頭髮,清泠忽然道:「姐姐真漂亮……」

  清沅回頭看向她,微笑道:「又想要什麼?」

  清泠為她披上衣服,道:「我可不是哄姐姐。大嫂二嫂比你年輕,可皮膚牙齒,都沒你好看!更別提五官了,不對,我就不該拿她們跟你比!」

  清沅是時常被誇美人的,但自家妹妹誇,她更高興。

  清泠又問:「今天我們遇上的那個王爺,就是燕王嗎?」

  清沅說是。清泠說:「果然是很俊美。我在霖州時候就常常聽說他,說他如何厲害,又如何與我們顧家有大仇。」

  清沅淡淡一笑,她問:「今日見到真人了,你覺得呢?」

  清泠道:「這麼厲害的人,對姐姐說話卻這樣客氣,比客氣還客氣……」她本想說含情脈脈,又怕惹清沅生氣,說她胡說八道。

  清沅又笑,清泠接著說:「我就想,這樣厲害的人都對你這麼客氣,莫非姐姐比我想的還要厲害十倍?」

  清沅拉著她的手坐到床邊,道:「泠兒,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你只看到京中繁華熱鬧,卻不知道京中可怕的人太多。有些人,明面上對你好,對你溫柔,給你些小恩惠,或是說些體貼話語,實際上想的卻是如何將你置於死地。」

  清泠沒想到大姐說出這麼可怕的話,她突然擔憂起來:「難道燕王他……他已經盯上誠國公府了?所以姐姐才不許我久留?」

  清沅沒有否認,她說:「總之二月底我就叫人送你回去。晟兒那邊我已經說過了,要他好好管家。」

  清泠又央求:「我可以住到舅舅那邊,難道明知道姐姐有難,我就這麼走麼?」

  清沅道:「舅舅已經幫我們太多了。你留在京中,也幫不了我什麼。」

  清泠還要再說,她想說她實在看不出燕王像要害大姐的樣子。

  清沅已經看透了她的心思,她說:「京中豺狼遍地,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你久留只會旁生枝節。」

  過完年之後,葉小鸞又來上課。清沅就讓清泠和葉小鸞一起,兩個姑娘做個伴。她覺得清泠性子太野,該收一收。

  而且她一直沒有時間教清泠是個遺憾,如今雖然只有一個月左右,能稍稍彌補一下也是好的。

  只是清沅想法是好的,兩個小姑娘卻不對付。這日清沅讓她們稍作休息,她剛走開一會兒,兩個姑娘就吵了起來。

  清沅回來時候,就聽到她們正吵得厲害,中間還夾雜著丫鬟的幫腔。清沅身邊的侍女正要進去趕緊制止她們,清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倒要聽聽這兩個姑娘在吵什麼。

  照理說葉小鸞是目標要做王妃的人,早該把氣量練出來。清泠竟能把她激得吵起來。

  粗聽兩句就是葉小鸞說清泠太過粗野,不像顧老師的妹妹。清泠嘲笑她:「你這樣的大小姐,整日想的就是嫁漢子,還讓全京城都曉得了,倒不粗野!」

  葉小鸞氣得不行,道:「燕王人人景仰,我對他,發乎情止乎禮,問心無愧。有些人怕是見都沒見過燕王就在這裡大放厥詞,若是見過燕王……」

  清泠道:「見過又怎樣?不就是個男人?還病病歪歪的樣子,比你大那麼多,你嫁過去有什麼樂趣?」

  葉小鸞瞠目結舌。門「砰」一聲被人用力推開,清沅一張臉像結了冰一樣站在門口。

  「小鸞,你先出去。」她只盯著清泠。

  葉小鸞像見了救兵,終於從震驚中緩過來,忙離開了。

  清沅一言不發,拿過戒尺就走過去對著清泠的手掌一頓猛抽。清泠倔起來和清沅一樣,被狠狠抽了二十多下,還是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雖然眼淚都疼得掉出來了。

  眠竹見清沅是真發狠了,連忙上前阻攔,拉著清沅:「夫人,夠了……泠姑娘手都腫了!」

  清沅只覺心力交瘁,她一把扔掉戒尺,用手撐頭,哽咽道:「你知道錯了麼!」

  清泠本來生氣不想說話,見大姐這樣傷心,她終於慢慢道:「我錯了……」

  清沅說:「錯在哪?」

  清泠道:「我不該胡言亂語……不該激怒葉姑娘……不該說燕王的壞話……不該那麼粗俗……」

  清沅哭得更傷心了。清泠一條一條說得有條有理,竟是明知故犯。

  清泠蹲下身子,蹲在清沅面前,她使了個眼色給眠竹。眠竹把人都帶出去了。讓她們姐妹兩人單獨說話。

  清泠像隻可憐巴巴的小狗一樣,仰面看著哭泣的大姐。

  「大姐……」她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你這麼生氣,是因為我說了燕王不好吧?」

  清沅停了下來,說:「你說什麼?」

  清泠說:「我不是想故意想惹葉姑娘的,不對,我就是故意惹葉姑娘的,想氣氣她,最好氣跑她。姐姐明明不希望她嫁給燕王,還要忍耐著給她上課,她還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

  清沅一陣眩暈:「你說什麼?」

  清泠說:「姐姐不喜歡燕王麼?」

  清沅呆住。

  清泠道:「我以為姐姐喜歡燕王的……賞燈那天我就看出來了。」

  清沅捂住眼睛,她渾身無力,只覺得人像要發病。

  清泠很自通道:「姐姐放心,我不會告訴誠國公的。我誰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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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九章

  這天夜裡,姐妹兩人躺在一張床上長談。

  清沅之前一直沒有問過清泠與夫家的糾葛,為何還沒成婚就與未婚夫君行了夫妻之禮,又為何不肯嫁了。

  她覺得這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不必跟著從霖州說到京中。她一直假裝沒這事情發生。但是今日不一樣了,她是真真切切感到清泠心裡一肚子的數,有些話,該好好同她說說。

  「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他欺負你……強逼你……」清沅摸著清泠的頭髮,低聲問。

  清泠抓著姐姐的手,低聲道:「他沒有用蠻力。只是一直纏著我,我……也有幾分好奇。」

  清沅嘆道:「你好奇什麼呢。成了婚,不是早晚的事。」

  清泠道:「陳嬤嬤和我說過……」

  陳嬤嬤是顧府從前的老人,一直照顧清泠到十四歲,前兩年才告老還鄉。當年清沅父親出事之後,母親生病,清泠就給下人照看。清泠童年時候每天見得最多的就是這些下人。

  清泠在姐姐耳邊說:「她說,成了婚才知道男人活兒最要緊。要不然一輩子都沒趣味。」

  清沅幾乎要從床上坐起,她側著撐起身子,盯著清泠:「你就信這些昏話?」

  她心裡難受,這個小妹成天的野慣了,要是父親還在,絕不會變成這樣。

  清泠捂著臉,她還知羞。

  她在被子裡悶聲悶氣說:「有什麼昏話不昏話的。我也知道嬤嬤粗俗,但是想想這話並沒錯。我難道缺吃缺穿麼, 嫁過去就要為他侍奉父母,打理家務,還要生養孩子。要是連這一點趣味都沒有,這一輩子是要悶死我嗎!」

  她還有一套自己的道理。

  清沅伸手就在她手臂上用力擰了一下:「這些胡話,你對其他人說過麼?」

  清泠搖搖頭。清沅這才又躺平,淡淡道:「這些瘋話胡話你給我死死埋在心裡,提都不許再提一句。」

  清泠聽姐姐這口風,似乎是怕她說出去惹禍,並不是真的完全覺得她瘋癲。

  她說:「也只有對姐姐,我才能說這些——家裡的老人都說姐姐小時候比我還機靈。這個家裡只有姐姐能懂我。」

  清沅道:「然後呢?你又怎麼悔婚了?」

  清泠接著說了下去:「我覺得噁心了,與他肌膚相親的時候他好像變了一個人,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覺得噁心。回去之後就吐了。他卻洋洋自得。我想,一輩子若是對著這麼一個人,我大概開心不起來。正好他家那時候對顧家有非議,我更不高興了,就鬧了起來。」

  清沅聽完了,久久無語,她躺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清泠小心喚她:「姐姐……」

  清沅這才說話:「你這門親事無論如何也結不成了。回了霖州先緩緩……」

  她看向清泠,目光仍有憐惜——這樣的性子,將來要嘛是天,要嘛是地,沒有中間。

  她還有很多事想教清泠,可惜來不及了。

  清泠又握住姐姐的手,道:「說完了我的事,姐姐自己呢?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白天時候忍不住說了真心話,說完之後姐姐只是沉默半天,然後就起身離開了。她可以當姐姐默認了,但她還是想問,她怕姐姐憋壞了。

  清沅終於說:「那麼容易讓人看出來麼?」

  她最怕的不是這事情發生,而是這事情暴露。

  誰都可以明戀暗戀燕王,她不可以。

  清泠搖頭,她笑說:「姐姐放心,我能看出來,是因為我特別聰明,而且還是你妹子。」

  「姐姐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她問。

  清沅說:「接下來該做什麼還做什麼。他走他的陽關大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清沅仰著面,道:「清泠,我之前不是和你說著玩的——你以為表面上溫情脈脈,實際上刀就藏在後面。我如今一刻都不敢放鬆,只怕一鬆懈就要墜入萬丈深淵。偏偏他……」

  她說不下去了。

  清泠說:「偏偏他是顧家的仇人?」

  清沅沉默。

  她心中想,偏偏他過了這些年才來。

  「總之……」她平淡說,「你要記著,我能有今天的一切,能把你們在霖州安頓得好好的,都是因為我是太后的心腹,有誠國公夫人這個身份。這一縷情思,左右不了大局。當做什麼都沒有還方便些。」

  清泠抱住她,小聲說:「姐姐怎麼知道影響不了大局呢?」

  她又想說燕王看姐姐的樣子明顯不一般。但這事畢竟事關他人,而且十分重大。萬一清沅真信了這話,鬧出笑話,那就慘了。所以她還不敢說。

  清沅笑著嘆道:「你到底年輕……」

  姐妹兩人又說了好久話,才漸漸睡去。

  此時燕王府中的燈火還亮著。

  燕王這日深夜時候才剛從禹城趕回京中,休息小半夜,明日早晨還要進宮。

  只是大半夜時候又難受起來,吐了一次。鄭十九忙把姚御醫找來了。

  姚御醫是在寧州時候就一直跟著燕王的,對燕王的病情最清楚。他為燕王診過脈,就道:「我原以為殿下回了京能好好養病,沒想到殿下還是這樣繁忙……」

  燕王道:「我從前在寧州,還要披甲上陣。如今輕鬆多了。」

  姚御醫道:「勞心過度一樣傷身,更別提這樣奔波。殿下是仗著年輕,還頂得住。只怕年紀上去了,就更難好了。」

  燕王並不在意,道:「我近來已經覺得好了許多,心中不那麼煩悶了。」

  姚御醫又叮囑他幾句,要他切記不要傷心動怒。

  「殿下去年剛進京那樣,是最要不得的。」

  去年這時候,明嘉皇帝駕崩。蕭廣逸經歷了奪宮奪權,兄長駕崩,處死顧太后這麼多大事,件件都是驚心動魄,他那段時日心中全是鬱怒。

  如今蕭廣逸覺得好了許多……只是一想到三月初三一天比一天近了,他竟有幾分忐忑。他多少年都不曾為誰忐忑過了。

  姚御醫走後,蕭廣逸還是睡不著,他刻意忽略肋下的悶痛,就著燈燭,翻看著有關禹城運河的文書。他去禹城就是去現場看了,莊非玉在那裡親自為他嚮導,他大體滿意。

  按這進度順利下去,說不定到明年夏天,運河就能通行。

  他又想起莊非玉做的那本小冊子,內容詳盡又務實,看來京中還有許多人才可以挖掘……

  正月底,誠國公府上辦了賞梅宴。

  顧清沅最愛梅花,國公府上搜集了許多異種,精心培育,每年都會辦一次賞梅宴。育的好的新品還會送做禮物。

  去年是因為京中動蕩,所以國公府無暇顧及,今年算是終於恢復了傳統。說是國公府辦,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樣風雅的事是國公府的顧夫人一手操持。

  趙遜要清沅給燕王也下帖,邀燕王來賞梅。清沅不願意,她說就算下了帖子,燕王也不會來的。

  趙遜只道,燕王之前邀他去打獵了,他該禮尚往來,邀一下又如何了?清沅若不下帖子,他自己下。

  到了賞梅宴那一日,燕王果然沒有來。清沅想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她既安心又失落。

  但她沒想到,燕王沒有來,小封將軍封海平卻來了。他拿的是燕王的帖子,說是代燕王來的。

  只是這年輕人並不愛看梅花,隨便走走看看,一看就是走馬觀花,然後還不客氣拿走了兩棵幼株。清沅隨他去了。

  只是封海平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走到清沅身邊,低聲道:「燕王托我給夫人帶個話。」

  清沅一頓,她看向封海平。封海平說:「燕王說,夫人一定要仔細想好將來的路。」

  清沅垂下眼睛,她輕聲說:「我知道了。」

  正月結束了,二月越發顯得短。

  清沅在二月二十五日送走了清泠。清泠又懇請她,說想留下來。她很聰明,知道一定是要有事發生了,所以清沅才執意送她回去。

  清沅給她準備了現銀和衣服,還有丫鬟和護衛,比她來時帶的人多多了。

  清泠哭著上了馬車。

  清泠走了兩日,趙遜才察覺,他問:「小妹走了?怎麼不多住段時日!」

  清沅這段時日越發沉靜。趙遜還什麼都沒察覺。她原來想著要不要把府上事情和趙遜交代一下,後來想想還是罷了,反正事到臨頭趙遜都是一團亂,這時候告訴他,除了讓他亂得更早,並沒有什麼用。

  她只是多拿了些現銀放在趙遜那裡。

  家裡的幾個孩子,她最喜歡兩個庶女。往常她都是盡量一碗水端平,但這時候了,她想偶爾也偏心一下。她取了幾套自己的首飾分給她們,大女兒已經懂事了,知道東西貴重,她有些驚訝。

  「母親,為何突然給我這個?」她問清沅。

  清沅撫了撫她的頭,只問她能不能自己保管,並代妹妹保管好。大姑娘鄭重點頭。

  她又將一大筆銀子分給自己房中的幾個大丫鬟,尤其是眠竹。然後將她們的賣身契還給了她們。眠竹哭道:「夫人這是做什麼啊!」

  這些天清沅做的事情,眠竹最清楚,只覺得透著不祥。清沅道:「你們在我身邊不少年了,都是聰明姑娘。將來萬一我有什麼事,大家便宜行事,自保最重要。」

  將家中不聲不響安頓好了,清沅在外一切如常。

  到了三月初三這一日。燕王給皇帝放了半天假,讓他去吳太后那裡,陪吳太后在兩儀宮玩。

  他在天極宮的書房裡等著清沅。

  清沅一走進那裡,就想起許多事情。她這一日穿著綠色裙子,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燕王讓她坐下說話。

  「顧夫人,」燕王說,「你都想好了麼?」

  清沅點點頭,她說:「正月十五的時候殿下問過我,後來又讓封將軍代話。我都想好了。」

  燕王坐在她的斜對面,見她垂著眼睛,面色淡淡的,沒有濃妝,讓人憐惜。

  他低聲說:「你不用撐得這麼辛苦。」

  清沅好像有些驚訝,她終於抬起眼睛與他對視。燕王說:「告訴我吧,許婕妤的事情。說完了,就了結了。」

  他已經有了決斷。這本就不關顧清沅的事情。顧清沅這樁舊案裡是清白無辜的少女。他不會遷怒於她。

  「許婕妤是病死的。病得很突然。」清沅說。

  燕王一時沒明白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知道,這是顧太后的說法。」

  清沅低聲道:「這也是我的說法——許婕妤是急病死的。」

  燕王慢慢站起來,他說:「你說許婕妤怎麼死的?」

  清沅的聲音越發平靜,清晰,甚至殘忍:「承平十八年二月初一,許婕妤發熱,召御醫。二月初二,初三,召御醫。初五許婕妤昏迷,初六病逝。這些都在御醫院的記錄寫得明明白白。顧太后也是這麼告訴我的——許婕妤是病死的。」

  燕王說:「你果然是……」

  「顧家的女人麼?」清沅眼中含著淚笑了,「多謝殿下誇獎。」

  燕王盯著她,他的心口像被人重重砸了一拳。他說:「這就是你的想好了?這就是你選的路?」

  清沅道:「殿下要聽真話,我說真話。說了殿下又不信,我又能如何?」

  燕王仍死死看著她,他不知道是為哪一樣更憤怒——是受了顧清沅的愚弄,還是因為顧清沅對他不屑一顧。

  他說:「顧清沅,你是在求死?」

  清沅笑了笑,她笑得那樣淒涼,她說:「殿下為什麼不信呢?」

  有些人,表面上對你溫柔,或是說些體貼話語,實際上想的卻是如何將你置於死地。

  她對清泠這麼說過。她說的不是燕王,而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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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章

  燕王無法平靜。

  顧清沅的話,好像一個巴掌,讓他終於在這一瞬間清醒過來。這一年來他竟然漸漸對顧清沅朝思暮想,實在太過荒謬。

  許婕妤之死巧合太多,在許婕妤死後不久,承平皇帝的病情就迅速加重。在此前後,宮中還有幾個女官是「急病」而死,但是因為這些人在宮中侍候久了,家人並不關心,沒有人追問追查。若許婕妤沒有孩子,一樣是這麼默默無聞死去。

  這樣的事情,怎麼讓他相信這裡面沒有蹊蹺,許婕妤是真的病死!

  他看著眼前的顧清沅。

  她的眼中還含著眼淚,是世上最無辜可憐的樣子。

  他就是被她這雙眼睛騙了。

  她看向他時候眼裡的傷心是真的,淒涼也是真的,但那都不是為了他。是他誤會太久了。

  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他也曾誤會過。那一誤會就送了他半條命。

  他站在那裡,瞬間有些茫然。他不願相信顧清沅和任何人一樣,但她沒有回應他的期望。

  「你真不說?」他又問一遍。

  清沅搖搖頭說:「我說了。」

  「是不是因為吳太后逼迫你?你害怕她的淫威?」他不耐煩地走動兩步,開始焦躁起來。他盡最後一次力為她開脫。

  他說:「只要你說出來——你以後再也不用見到吳太后。我定保你平安,你該知道我能做到。」

  清沅聽到這話,低低笑了,她說:「吳太后沒有說錯,安平公主也沒有說錯……你其實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太大不同。」

  她比剛才鎮靜了一些,能夠侃侃而談。她說:「吳太后與殿下, 素無舊怨。承平年間,吳太后年少,許婕妤身故與吳太后毫無關係。到了明嘉年間,吳太后從不干預朝政,而是在後宮中料理宮務,照拂眾人,為明嘉皇帝生下一對兒女,。殿下一入京,就抱走了皇帝。使骨肉分離,母子近在咫尺卻難以相見。每次皇帝要見太后,都要經過殿下允許。若殿下不允許,皇帝與太后就無法相見。天下豈有這樣的母子?豈有這樣的叔嫂?到底是誰有淫威?」

  她說自己同情吳太后。

  「同為母親,我為太后心痛。」

  燕王寧可相信這是她的藉口。

  「你有沒有想過另一條路?」他最後一次誘惑她,「你用不著這樣硬撐著,這麼辛苦。」

  清沅回答得很果斷:「殿下多慮了。能為吳太后和聖上出力,我甘之如飴。」

  燕王又說:「你以為我不知道葉小鸞的事情,都是你和吳太后的推動麼?不過你們給葉小鸞花的銀子還不算多,真正花了大銀子的,應該是喬優優。你看看你這一年做了多少無用功。」

  清沅微笑道:「殿下,你尋回鄭吉很高興吧。你以為是誰幫你尋回他的?」

  燕王怔住。清沅說:「我早說過了,殿下離開宮中太久了。有些人,只有我們才能找到。」

  燕王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他扶住椅背,這不是他熟悉的那種鬱怒,從前的那種鬱怒是因為不平。此時是失望,像浪濤一樣將他整個人吞沒的失望。

  「看來你是死心塌地要跟隨吳太后了。」他說。

  清沅沒有反駁。

  他說:「不,你是跟著顧太后。我早該想到,做了她的人,你就不會悔改了。」他的神色越發晦暗。

  他放開椅背,走到清沅面前,說:「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清沅微微揚起下巴:「顧太后已經死了,我並不會跟從一個鬼魂。若殿下一定想要知道什麼……顧太后臨死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

  燕王看著她,他沒由來一陣緊張,胃裡開始抽搐。

  「她說,」她淡淡笑了,「不要讓男人瞧不起。」

  燕王呵呵笑了。

  「我豈敢瞧不起夫人,瞧不起顧家的女人!」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

  清沅立刻反問:「是麼?」

  她的眼淚終於簌簌落下。

  「是這樣麼?殿下?你沒有瞧不起我麼?殿下當年在西境,為了買通丹支邪的從欣將軍,就扶植他做了丹支邪的新國王。為了讓西戎的第三部落王子倒戈,送了整整一百馬車的貨物。甚至高崖寺一帶匪幫,殿下為了收服他們都賜了一萬金。」

  「我呢?就在剛剛,殿下對我說,可以保我平安,」她似笑似哭,「僅僅是應允我平安活著,就想換我賣主。」

  燕王臉上沒了一點血色。

  清沅的眼淚流個不停,她說:「對我和顏悅色又如何?略施小恩又如何?我就該為這些感激涕零麼?我沒有這麼下賤。」

  蕭廣逸腦子裡那根弦斷了,他的胃裡有一團火在燒。他一把捏住清沅的下巴,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他像野獸一樣吻她。她不知道是在抵抗還是迎合,只是到最後他能嘗到血腥和眼淚的味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手已經環住了他的脖子。

  他們氣喘籲籲結束了這個吻,他拉開一點距離,低聲說:「你想要什麼?顧清沅,你說說看,你要我拿什麼來買你。」

  他看她敢不敢要。

  清沅鬆開手,她看起來既溫柔又冷酷,她說:「無價。我不侍二主。」

  燕王甩開她。

  她倒退兩步。

  好像剛剛他們相擁相吻只是一個幻覺。

  燕王平靜道:「顧清沅,你應該明白一力降十會的道理。你總有一天會到我這一邊,只是早晚而已。」

  清沅一動不動。

  他叫人把顧清沅帶了下去,看押起來。

  清沅一離開,他就跌坐在榻上。肋下的疼痛讓他呼吸都粗重起來,從胃中泛起的噁心更無法抑制,但他只能吐出一些清水。

  他扶著榻邊,忍了半天。鄭十九進來,見他如此大吃一驚,因為每次誠國公夫人來過之後,燕王情形都比較好,從來沒有過這樣。

  鄭十九忙扶他去床上躺好:「殿下……小人去叫御醫來。」

  燕王道:「抄……抄……誠國公府。」

  鄭十九見他有些神智不清的樣子,連忙安撫道:「殿下,先讓御醫來看看。」

  燕王慢慢呼吸,說了兩個手下的名字。他要他們馬上來辦這件事——查抄誠國公府。

  清沅被關在了大理寺的監牢。

  十幾年前,她的父親在這裡關過很短一段時間,然後被流放了。她很清楚燕王說的一力降十會。他現在掌握大權,沒了耐心之後,不需要對她以禮相待,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摧毀她。

  她一進牢房,就道:「勞煩拿一塊布,一瓢清水給我。」

  大理寺關押女犯的地方本來就小——很少有女人被關進來。在角落裡一排五間牢房,清沅被關在最裡面一間,又小又髒。

  牢頭的婆子負責看管女犯。婆子四五十歲,不住地看清沅。以往被關到這裡來的,都是些無知村婦,或者風塵女子,多是因為錢財情色糾紛鬧出人命的。

  婆子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端麗的貴婦被關到這裡來,姿態還這樣落落大方,好像她不是坐在一股惡臭的牢房裡,而是在茶室裡一樣。

  婆子竟不由唯唯諾諾起來,很快把清沅要的東西拿來。

  旁邊的牢房裡就有女犯人桀桀怪笑:「來了個有錢婊子!以為自己是皇后娘娘嗎!」

  幾個女犯人都一起笑,婆子喝她們,她們叫駡婆子狗眼看人低,看見有錢人就當狗了。

  清沅不管外面的謾駡吵鬧,她用布和清水盡量打掃了一下,拾掇一番。然後靜靜坐在地上打坐。

  誠國公府上此時已經亂做一片。

  燕王旨意一到,誠國公府很快就被圍住。趙遜這一天正在外面和朋友游玩,正看歌舞看得開心,就有人匆匆忙忙跑來大喊誠國公府被抄了!

  趙遜嚇得說不出話來,他想逃出京外。但這種事情怎麼逃得掉,他的幾個朋友把他按住,就差用繩子捆起來,押著他趕緊回府。

  趙遜一路上就道:「都是她……全都是她……我早說了,要她別老往宮裡去!這下可把禍事召回來了!」

  他的朋友勸他:「你能跑哪裡去?這時候早點回去,看看出了什麼事,趕緊打點關係才是!」他們把趙遜架到國公府門口一扔。

  趙遜立刻被關在了府裡。有五十多個士兵在府上到處翻找查抄。

  燕王下了旨。所有東西都細細的抄,錢財珠寶歸一類,最緊要是有字的東西,不許放過一張紙片。

  這樣仔細的抄家,抄了整整兩天兩夜才算抄完。

  京中為此轟動——最後一個顧家人也被燕王收拾了。

  宮中吳太后一直在問外面的消息,她到第二天傍晚才終於確定清沅失蹤了——她不在誠國公府。出了這樣的大事,清沅不可能躲起來不聞不問。

  吳太后去了天極宮。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去見燕王。

  兩儀宮的女官紛紛勸她:「太后不必憂心,誠國公夫人應當只是暫時躲起來了。」

  吳太后穿戴整齊,喝道:「讓開。」

  她不許那些寧州派的女官擋她的路。她倒要看看蕭廣逸是不是真的把她囚禁了,她連天極宮都去不得了。

  到了天極宮,吳太后等了一會兒,燕王才走出來見她。

  他面色有些青白,見到吳太后就問:「太后有何要事?」

  吳太后開門見山:「你把顧清沅怎麼了?」

  燕王皺眉道:「顧清沅在幹什麼,去哪裡,不是應該太后最清楚麼?為何問孤?」

  吳太后說:「她失蹤了。是不是你……」

  燕王搖頭:「太后請回吧。」

  吳太后臉色變了:「你殺了她?」

  燕王笑了起來,他說:「太后,我說了,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我也並不關心。」

  吳太后眼前一黑,宮人扶著她離開了。

  吳太后一走,燕王立刻扶住牆,他這兩天一直沒有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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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一章

  清沅失蹤的第五天,吳太后終於知道了她的下落——葉行高托人轉了話給太后,請太后不要太過憂心。

  顧清沅還活著,暫時被關在大理寺。

  吳太后這才緩了一口氣,她這天夜裡幾乎每晚都做噩夢,一閉眼就是清沅滿是是血的樣子。當初顧太后就是不聲不響,突然就被「暴斃」了,以燕王的心狠手辣,他不是干不出來這種事情。

  吳太后又試著去和燕王要人。但這一次燕王壓根沒有見她,讓她吃了個閉門羹,甚至連皇帝都不讓她見。

  吳太后無法,只能讓宮外人盡力營救清沅。

  吳太后正為清沅的事心焦不痛快,就有人撞上來。

  趙遜在抄家之後,整個人都萎掉了。他何曾遇到過這種事情?他暈頭轉向了兩天,對怎麼取回財產毫無頭緒,只是整日咒駡清沅。

  他不急著尋清沅,只想給清沅寫休書。知道清沅被關在大理寺之後,他心裡更想寫休書了——哪個好端端的貴婦會被關到那種地方去!

  但趙遜到底知道這事情重大,他有這個心沒這個膽,嘴上說了幾句,沒敢立刻付諸行動。他還是先托人去問了一下太后。他覺著顧清沅都這樣了,在吳太后那應該失寵了。只要吳太后不反對,他這休書就可以寫。

  結果吳太后一聽就怒了。清沅出事才幾日,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就想著拋下清沅跑了。吳太后立刻讓人去罵了趙遜一通——她管不了大事,難道還管不了一個紈絝趙遜?

  趙遜只能暫時把寫休書的事情按捺下來, 但他還是不願意去大理寺打點——一來他現在手頭緊,根本沒銀子使。吳太后派人送了兩次銀子,他平常大手大腳慣了,幾日下來就花得所剩無幾了。二來他不願意去大理寺,只覺得丟人現眼。尋常都是丈夫犯了事,妻子去打點找人的,他這裡反過來了。他不願弄得全京城都知道這事,雖然已經差不多了。

  幸好事情並不靠趙遜。

  葉行高這一次出了大力。這日他在對燕王稟過事之後,主動問起了燕王。

  「殿下,僕聽聞誠國公夫人被關在大理寺獄中,已經有好幾天了。」他一邊說,一邊看著燕王的臉色。

  燕王這段時日氣色不好,他聽到葉行高問起,眉毛都紋絲不動,淡淡道:「御史何以關係此事?」

  葉行高說:「監察乃職責所在。大理寺若有濫用職權之舉,必須使殿下知曉。」

  燕王淡淡笑了笑,道:「誠國公夫人確實是在大理寺,此事你不必過問了。」

  葉行高不退讓,只問:「請問殿下,國公夫人何罪之有?是因何罪名下獄?」

  燕王有些意外,他慢慢站起來,道:「誠國公夫人利用帝師的名頭斂財,數目巨大,所以抄家下獄。」

  葉行高知道燕王所說不實,他說:「這只是懷疑,還沒有確實證據。請殿下查明真相之後就放歸誠國公夫人。」

  又過了幾人,連燕王寧州派這邊,都有人開始問起顧清沅的事情。

  因為一個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總不是個事。若是乾脆死了,也能收拾殘局。但現在燕王只是拖著,反而讓京中的風聲越來越大。

  燕王的幕僚勸燕王最好放了誠國公夫人。

  「殿下若想殺她,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候了。若是不聲不響死了,不算麻煩。現在抄家動靜太大,又在大理寺關了這麼多日,再死,就成醜事了。」

  燕王問:「京中人很喜歡誠國公夫人麼?」

  他的幕僚說:「喜歡談不上。只是明嘉皇帝時候,朝廷只嘉獎過兩位孝女,誠國公夫人就是其中之一。明嘉皇帝御筆親批的孝女,殿下若是殺了,還被全天下人知道……」

  幕僚並不知道這位誠國公夫人到底如何得罪了燕王。儘管有些在推王妃上面有小動作,但是罪不至死,燕王對她,似乎還是因為顧太后遷怒。

  燕王長嘆一口氣,他說:「孤知道了。」

  清沅在牢中住了大半個月。牢頭的婆子還算照應她,每日都會給她清水。只是飯食和其他人一樣,不會單獨為她做。每日或是發餿的餅子,或是不知道什麼煮的糊糊,清沅每天會把鹹菜吃乾淨,然後挑些乾淨的部分吃一點。餓不死就行。

  她已經知道了在她旁邊關的幾個人都是判了死刑的或將會判死刑的。日子過一日少一日,就是在等死。白天時候還好,到了夜裡天一黑,人就會發狂。夜夜狂叫嚎哭,宛如人間地獄。

  清沅被關進來幾天之後,這種嚎叫消失了,她們平靜了下來。

  因為清沅開始給她們講故事。

  一到深夜,她們就喊「那個有錢小婊子,來說一段!」

  清沅說:「昨天夜裡,我們說到了,這家主母十分厲害,雖然當家嫡子快病死了,但她把族中大權牢牢握在手裡。庶子呢,也被她弄死在外地了,這下她覺得能高枕無憂了。誰知道,那個庶子竟然是詐死,悄悄殺了回來,打了主母一個措手不及。」

  幾個聽眾十分捧場,大聲說:「好!好!就知道這小子命不該絕!」

  清沅接著娓娓道:「這個庶子,既疑心主母殺害了自己的生母,又是個睚眥必報之人,豈會輕易放過……」

  她忽然住口,有腳步聲從通道中傳來。她聽那腳步聲,心中一陣難受。

  燕王的身形從黑暗中顯出,他走到清沅的門前,道:「怎麼不說了,接著說下去。」

  聽眾正聽到關鍵處,聽得入迷,清沅忽然停下,她們都拍地催促,又聽到有男人入內的聲音,全都想看來的是個什麼人。

  清沅沒有起身,也不看他,只是淡淡道:「辛苦你了。大半夜還過來。」

  燕王說:「不妨,反正我睡不著。」

  有女犯的聲音陰陽怪氣叫道:「原來是小婊子的姘頭來了!」

  清沅立刻道:「請回吧。這裡不是你該屈尊來的地方。」

  燕王左右看看,說:「也沒什麼。我過去住過比這更可怕的地方。不過對你來說,可能是絕無僅有的經歷。」

  清沅微笑道:「我十六七歲時候和大弟去信州,在路上誤入黑店,差點丟了性命。在這裡,至少沒有性命之憂,每日睡得還算安穩。」

  燕王嘆了口氣:「你這樣固執……」

  清沅說:「你來究竟想要聽什麼?那天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她終於回頭看向燕王。

  月光從狹窄的窗戶透進來,就著這昏昧的光,他們終於看清了彼此的臉,都是一怔。

  清沅一看就知道燕王又生病了,他被病痛折磨得很明顯。

  燕王是沒想到清沅瘦了那麼多,而且一看就是餓瘦的。肩膀和手臂都單薄得嚇人。他心口一陣窒息。

  他說她固執,可他何嘗不能放過自己。

  「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他又問了一遍。

  清沅靜靜道:「我說過了,我什麼都不要。」

  「你真是她姘頭就趕緊籌錢贖她出去啊你個慫蛋!」女犯亂叫一通,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說些不堪入耳的粗話。

  清沅忍不住笑了起來,燕王看了她一眼,她居然笑得很輕鬆。

  清沅笑過了,就指著隔壁對燕王道:「叫人給隔壁幾個朋友送些好酒好飯。有她們陪我,我在這裡也算有些樂子。」

  燕王本來還想發火,但他看清沅這樣,突然一點火都發不出來。他終於也忍不住笑了。

  清沅又催促他:「好了,話說完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燕王轉身離開,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真想要我的命麼?」

  清沅微笑道:「我也想問你一樣的話。」

  燕王笑了一聲,他終於離開了。

  第二日一大早,果然就有好酒好菜送到牢房裡,人人有份,眾人全都歡呼起來。清沅只要了一碗熬得正好的清粥喝。

  喝完了粥,婆子就打開了清沅的門,她被放了出來。

  清沅腳步虛浮,婆子攙著她走出來。走到大理寺牢獄後門,已經有一輛馬車在那裡候著了。

  見到清沅出來,有人立刻從車上跳下來,撲過來叫道:「姐姐!」

  竟是清泠來接她。

  清沅怔住:「你怎麼……」

  清泠小心扶她上了馬車,道:「姐姐。我……我出了京,就在驛站住了幾天,聽說誠國公府被抄,我就立刻回京了!這幾日都住在舅舅家。」

  清沅這時候也沒法責怪她,只道:「回頭要好好謝謝舅舅舅媽,又讓他們費心了。」

  清泠點頭,她又吞吞吐吐道:「姐姐……」

  清沅問:「怎麼了?」

  清泠說:「誠國公揚言你一回來就要好好教訓你,振振夫綱,要把你關起來,又說要把你送到鄉下莊子去。」

  清沅道:「他不敢。」

  清泠有些著急:「我看誠國公這次不是說著玩的,全京城都等著看你們的笑話呢!」

  清沅道:「我明白。雖然他不敢,但我與他鬧起來到底不好看。再者出來之前我就已經想過了,暫時不回誠國公府。我不去找他,他是懶得來找我的。」

  清泠一聽,喜道:「正好我還有姐姐給我的銀子,還好沒被抄了去!這些銀子夠我們花了!夠租個漂亮大院子住好幾年呢!」

  清沅吩咐馬夫位址,然後閉目養神,低聲對清泠道:「這銀子不是這麼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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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二章

  清沅吩咐馬夫去了定國寺附近的一座舊院落。

  定國寺在九瑞坊和潤善坊之間,這兩個坊又恰好是京中人口最密集的兩個大坊。因此定國寺香火旺盛,周圍魚龍混雜,熱鬧非凡。

  清沅去的這所院落是鬧中取靜,雖在鬧市,但院門一關,還算清淨。

  清泠扶著清沅下了馬車,護院的老人一見是她,立刻上前行禮道:「顧夫人,您來了。」

  清沅客氣道:「這次我要多住些時日了。今天先把房間收拾出來,東西和人手慢慢添置。」

  老人忙道:「我這就叫我婆子來。這房間是一直打掃的,夫人這就可以歇腳。」

  清沅點點頭。清泠隨她四處看看——這座宅院雖然老舊了些,但格局好,廳堂大,房間多,花園裡還有小塘和假山,布置幽雅,別有洞天。

  清泠讚道:「姐姐這是狡兔三窟呀!」

  清沅苦笑道:「我又何嘗想用上這裡。這裡是一位老友的舊居,她夫君去世之後,她手頭拮據,就清理了在京中的一部分家產,回老家隱居了。我買下了這裡,但和她說仍將院子為她留著,她隨時都能回來再住。」

  清泠道:「這樣也好。住上面能省一大筆錢了。定國寺這位置我也喜歡,每天一出門,走出巷子,就是熱鬧。」

  清沅這會兒也累了,早晨一碗粥不頂事。清泠忙讓婆子來,服侍清沅吃飯,沐浴,休息。她去舅舅那裡報個平安,然後取回了行李帶到定國寺這邊。

  第二日舅媽白氏就來看了清沅,還帶了兩個丫鬟,還有許多吃的穿的用的。一見到清沅,白氏就哭了。

  回頭清泠送白氏出去的時候,就拉著清泠的手道:「看你大姐這樣,我心裡太難受了。她這樣子,就讓我想到當年你父親出事之後,她就是這樣。好好的觀雲坊就這麼敗了。」

  清泠已經不太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只依稀記得家裡有一段時間突然人人慌亂,然後家裡好像少了很多東西,她跑來跑去也沒人管了。

  白氏又叮囑她好好照顧清沅:「千萬不許她再吃素了,壞了身體。再有,誠國公那邊,她該低頭就低個頭,總不能一直在外面住著,不成樣的。」

  清泠對白氏的話,一半聽著,還有一半並不在意。她覺得自家姐姐心裡一肚子數,不會走錯的。

  如此過了幾日,定國寺這邊終於布置整齊。清沅這幾日慢慢吃得多了些,臉上終於有了些紅潤。

  親朋都知道了清沅暫住在定國寺附近,往常來往多的貴婦只有寥寥幾個人送了東西來。葉老夫人還帶著葉小鸞親自來看了一趟。

  至於誠國公趙遜,正如清沅所料,趙遜真的沒有來找她,只派下人來看了一眼,什麼都沒給清沅帶來。

  之前誠國公府抄家時候,清沅身邊的幾個貼身丫鬟都回自己家了——因清沅把她們的賣身契都還給了她們。知道清沅在定國寺這裡,眠竹和其他兩個大丫鬟就找了過來,還是繼續在清沅身邊伺候。

  眠竹把抄家那天的情形給清沅大致說了,說那些士兵如何查抄仔細府上的東西,又把書房全都搬空了,還有清沅房間,庫房裡的箱子,全都一樣不剩。

  清沅雖然想到會是這樣,聽到時候臉色還是不好。清泠叫了起來:「怎麼能這樣!」

  眠竹道:「姑娘沒瞧見,那些人真如蝗蟲過境一樣。」

  清沅喃喃道:「父親的東西,當年下獄的時候丟了大部分。後來流放,去世,又丟了一部分。母親能保留了一些留給我和顧晟的,已經很少。如今我又把父親的筆記弄丟了……現在只有晟兒那裡還留了幾件東西了。」

  一想到也許等到顧晟兒子當家時候,父親在這世上就什麼留下的東西都沒有了。清沅終於捂臉流淚。

  清泠雖沒有清沅這樣的悲痛,但看姐姐這樣,她也忍不住在心裡咒駡燕王。她想自己還是太嫩,看走了眼,這個燕王根本一肚子壞水,仗勢欺人!

  燕王並不知道這時候有個小姑娘在憤憤不平。

  他正在看一本小冊子——這本小冊子上詳細寫了禹城運河該如何規劃,一條一條要點列出來,還有圖紙和附注。內容正與去年莊非玉呈上的那份一模一樣,連措辭都沒有變。唯一的不同是,這一份是顧清沅的字跡。

  燕王不死心,又將莊非玉那份冊子翻出來對照。果然是幾乎完全一致,除了個別字句改動,其他就是照抄了一遍。

  他很快又找到了第一份筆記,是顧清沅的父親顧澤行所作。這三份東西放在眼前,事情就一目了然——顧清沅知道禹城要修運河,想到父親曾有筆記,重新整理,新寫一份,然後給了莊非玉。

  燕王立刻召來幕僚。

  他問幕僚:「你上次說,誠國公夫人有孝女名頭。」

  幕僚道:「對,是朝廷嘉獎的孝女。」

  這分量不一般。

  燕王又說:「我記得她這孝女是因為她為父親翻案?」

  幕僚道:「她當時一個未婚女子,帶著弟弟遠赴信州,幾經周折,終於翻案。之後又為父親茹素三年,刺血抄經。」

  燕王抬手:「總之這關鍵是在翻案上。既然如此,那我要看看這案子翻得到底對不對。」

  他下旨,要大理寺和信州當地把所有有關這樁案件的卷宗和證據全都送來。他要親自讀一遍。

  至於莊非玉,人還在禹城修著運河。他先不打算動。

  他現在談不上有多惱怒,還算冷靜。這事情他著了顧清沅的道,只是心中隱隱躥火。他倒要看看顧清沅還有什麼本事。

  他知道她沒有回誠國公府,避免了一場鬧劇,但是他又不覺得她會就此偃旗息鼓,更不覺得她是因為害怕誠國公。

  她連他都不怕!豈會怕趙遜。

  因此吳太后那邊要召顧清沅入宮,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阻攔。

  清沅在定國寺住了十幾天,終於得了個機會,知道趙遜會出城兩天。趙遜一出城,她就立刻回了一趟國公府。

  府上與抄家前她還在時大不相同,到處都是一團亂。本來抄家就被搬空了,之後看管不嚴,又讓外面人跑進來,甚至把院子裡的奇花異草都扒走了。花園裡一片狼藉。

  還有僕人都散了,偌大的國公府只剩下十幾個僕人,又沒人管束,不見蹤影。

  清沅一到後院,幾個姨娘就對清沅哭天喊地——她們如今事事都得自己來。對清沅哭訴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趙遜,手上已經沒錢了,還大手大腳,她們真怕再這麼下去,就要賣宅子了。

  清沅安撫了她們幾句,又把聞鶯姨娘叫到面前,她算是妾當中較有頭腦的。她叮囑了聞鶯幾句,教她怎麼跟趙遜拿到銀子。

  清沅這次最主要回來是看看幾個孩子的,兩個小的還不懂,大女兒趙風南哭著求清沅:「母親能不能住回來?」

  小姑娘七歲多,正是敏感懂事的時候,見清沅搖頭,她哭得更厲害了,只是一直叫清沅母親。清沅只能擦了擦她的眼淚,摟著她低聲問:「我給你和妹妹的首飾,你有沒有藏好?」

  風南點點頭,在清沅耳邊說:「放在盒子裡用油布包著,埋在假山下面了。」

  清沅誇道:「好孩子。」

  臨走時候,她終於留了一些銀子給幾個姨娘傍身,雖然不多,但她們不像趙遜那麼奢侈,夠用段時日了。

  過兩日趙遜回來,知道清沅回過國公府之後,也不好發火。因為據說吳太后又召清沅入宮了,似乎清沅這次遭難,並沒有在吳太后那裡失寵。

  清沅去了兩儀宮,吳太后一見她就問她如今在定國寺那裡住得如何,又問她缺什麼。

  說著說著,吳太后就掉了眼淚,她這一個月都沒見到皇帝,清沅又這樣,她每天都很難熬。

  清沅剛在這邊與吳太后說了沒兩句,正想悄悄告訴吳太后她接下來的行動。鄭十九就來了,要把清沅提到燕王那裡去。

  吳太后惱了,她和清沅一遍茶還沒喝完,燕王這是存心不讓她好過。

  她硬是多拖了一會兒,才放清沅走。

  清沅臨行時候,對吳太后鄭重道:「太后不必時常召我。此後一段時日,我恐怕忙得脫不開身,而且太后總是召我入宮,也不太好,畢竟我如今不住在誠國公府了。」

  吳太后雖然對她這話似懂非懂,不太明白她的道理,但是猜到這可能和清沅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有關,便答應了。

  到了天極宮的書房,清沅在那裡靜靜等了一會兒,燕王才進來。

  他這次這一場大病,總算過去了,只是臉色還是不算太好,他看了一眼清沅,淡淡道:「坐。」

  清沅行了禮坐下。

  一坐下她就說:「殿下,我剛剛從太后那裡過來,她竟然已經有整整一個月都沒能……」

  燕王打斷她:「這是誰的錯,你該好好想想。」

  清沅說:「請殿下讓皇帝多見見太后。」

  燕王說:「你還有空關心這個?」

  他起身從書架上取了三本小冊子一樣的東西,往清沅面前一扔:「你還記得這個麼。」

  清沅心跳一瞬間加快。知道抄家把她書房裡東西全抄走了,她除了傷心遺失,就是最擔心莊非玉的事情被燕王發現。

  她仔細一看那三本小書。封面上是「懿光書社」四個字。

  清沅沉默片刻道:「這有什麼問題麼?燕王應該也記得當年……」

  燕王道:「我到現在饒你不死,留著你的性命,已經是看在當年了。」

  清沅覺得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仔細一想好像哪裡不對——當年和燕王有情的是玉苓。她和燕王並無交集。

  但她不好糾正燕王這說法。

  燕王淡淡道:「這東西,你帶回去吧。想想看,從那時候到如今,還有幾個人剩下?你該惜命了。」

  清沅沒想到抄家那麼多東西,燕王就還她這三本東西,她終於忍不住問:「殿下,我還有一些……私藏書籍,能取回麼?」

  燕王看了她一眼,道:「我只命人挑出有關宮中的東西。其他與宮中無關的東西,大約都被銷毀了。」

  清沅眼前一黑,聽到燕王明白無誤這麼說,她說不出話。

  燕王見她面色煞白,失魂落魄,壓低了聲音道:「我和你說過,一力降十會。」

  清沅像一縷幽魂,默默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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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三章

  清沅從宮中回去之後沒有消沉太久,接下來還有更多事情要做。

  幾天之後,這座院落就布置好了。清沅將正廳改做了一個學堂。定國寺周邊很快有了風聲——誠國公顧夫人就在夕露巷授課,只收貧苦人家的孩子,且束脩極其低廉。

  清沅原就有才女的名頭,與京中文人常有往來,又做了一年多的帝師。夕露巷的私塾一開,很快就收滿了學生,還源源不斷有人來旁聽。

  清沅請了兩名老先生做幫手,幫她講課。她自己也會上課教孩子練字。清泠幫著打理錢財和人手,家中其他的侍女下人都各司其職,每日都忙個不停。

  清沅自己還有一筆銀子,再加上清泠的銀子,夠支持一段時日了。

  而且吳太后還會從宮裡送銀子來,銀錢方面,雖然清苦些,但還不至於供應不上。

  誠國公府清沅又回去過兩次,她是去看看孩子,尤其是兩個女孩子。大女兒風南最依戀她,清沅心裡也捨不得兩個女兒。但她明白自己,從心而論,她是一日都與趙遜過不下去了。

  她被關在大理寺二十日,許多人都為了她的事出錢出力。唯獨趙遜,因為覺得丟臉,連大理寺一次都沒去。

  她回府兩三次,也聽到府上的人說了,趙遜曾揚言要寫休書,但是不知道為何,近來不再提這話了。

  清沅猜測,若非趙遜本意,那就是吳太后攔住了他。吳太后一定是想她經常出入宮廷,有個誥命夫人的身份才夠體面。她是誥命夫人,趙遜要休妻,是要朝廷和太后點頭的。若不經上面同意,趙遜就休了她,那是要被責罰的。

  清沅沒有讓趙遜為難。

  她回誠國公府的時候留下了和離書和一封信。和離書是清沅寫的,蓋了她的印,只要趙遜用章,就算和離了。趙遜只要把信和和離書一並呈送府衙,說明和離是她的要求,罰也是罰她。

  她的心願,她自己承擔。

  趙遜回來之後,看到這信,氣得差點撕了和離書。他好不容易氣消了,不去想休顧清沅這事情了。這段時日還時不時有人勸他把顧清沅接回來,他還想著她,在外面住久了,肯定會想回家的,只要他一點頭,她應該就會回來。沒想到顧清沅竟然反過來想休夫!

  他還要那點臉面!

  趙遜對著那和離書看了半天,想從字裡行間扒出一點清沅的不捨不甘,看得久了,好像真有那麼點意思。她可不是事事都想要盡力滿足他麼?難道是自己知道這次錯得離譜,所以沒有顏面回來見他,還自請下堂?

  趙遜前些日子還想著清沅多可惡。這時候知道清沅請求和離,突然又想起她的好處了。他的幾個妾侍哪一個都不如清沅標致大方,更別提那種高貴的風度儀態。

  趙遜掙扎了大半天,到底蓋不下那個章,只得把和離書鎖進箱子裡,想著哪一天清沅再犯一次大錯,他就立刻休了清沅,再不給她機會。如此想著,趙遜心裡才好過了些。

  只是這麼想著,他反而惦記起清沅來。

  他知道清沅住在定國寺附近的夕露巷,還開了私塾,只是不清楚清沅現在具體過得如何,他終於開始想這件事情了。

  宮中這一段時日相當沉悶,沒有酒宴,沒有出游。吳太后見不到皇帝,又沒有清沅進宮來開解她。她只是每日悶在兩儀宮,有時候能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流淚。

  燕王那邊,花了幾日功夫讀完了清沅父親的案子。他原來想著,這案子裡說不定有破綻,顧太后當年也許動了手腳,才能讓清沅為父親翻案。只要有一點破綻,他就要奪下清沅這「孝女」的名頭。

  但是他把卷宗和證據反復看了幾遍,其中還有一些清沅當時的信件,他全都仔細看了。越看越明白一件事情——顧清沅那時候沒有借顧太后的力。

  他好像能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身形那麼柔弱,卻風塵僕僕萬分堅定,奔波在伸冤的道路上,和年齡是她兩倍,甚至三倍的人鬥智鬥勇。

  他明白了,顧太后為何會寵信她,給她特殊的地位。因為她值得。

  這天晚上,燕王從宮中離開,在回王府的路上,他要馬車和侍衛繞了個遠。

  「去夕露巷。」他淡淡吩咐。

  時節是五月初,天色黑藍,風都暖洋洋的,熏得人舒適。

  馬車經過定國寺,在夕露巷口停下。燕王領著兩個侍衛進去。

  侍衛拍門。門內有婆子的聲音粗聲粗氣道:「大人請回吧!」

  燕王給侍衛一個讓開的眼色,他親自敲敲了銅門環,還未開口,就聽到一個年輕女聲罵道:「快走快走!姐姐不想見你!」

  侍衛厲聲喝道:「這是燕王殿下!」

  那個女聲「呀!」了一下,聽聲音像是跑開了。

  門立刻打開了,婆子誠惶誠恐彎腰道歉,連說不知道是燕王衝撞了。

  燕王站在院中等待,過了一會兒他想見的人快步走了出來。

  她好像是從書房裡急急忙忙來的,手上還沾了些墨汁,一身舊衣,身上除了兩件玉飾,沒有珠寶。但沒了那些繁麗修飾,她好像脫去了枷鎖,看起來還更輕盈年輕了。

  院子中老石榴樹開了花,火一般豔麗,她在花下站定,向他行禮。

  燕王疑心又起——她是不是十分清楚,她一頭濃密烏髮在這花下最好看?

  「殿下,」她臉上的神色沒有嫌惡,「若不嫌棄,就在院中說話。這天氣正舒適。」

  她請燕王去花園裡面的石桌邊坐下,又讓侍女上了茶。

  燕王沒有喝茶,只問:「剛剛你們在趕誰?」

  清沅道:「不是誰。」

  燕王追問:「難不成真是在趕我?」

  清沅看了他一眼,終於道:「是誠國公,他想勸我回去。已經來過兩次了。」

  燕王道:「而你在這裡住得自在,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不想回去了。」

  清沅低聲道:「是。」

  他心中一陣莫名的竊喜,在這天氣裡立刻就化成躁動。他壓抑住這不合時宜的激動,淡淡道:「也好。」

  清沅又看他一眼,實在不明白他這「也好」是從而來,又好在何處。

  她委婉問起燕王有什麼事。

  燕王道:「我大體知道你想在這裡做什麼,我可以先告訴你,我並不在乎。也是想你省些力氣,免得將來覺得做了無用功又後悔。」

  清沅說:「我知道殿下看我,也許就像看飛蛾撲火一般……但我在這裡不管做了什麼,至少是幫了人的,尤其是許多窮苦孩子。」

  兩個人像打啞謎一樣。燕王幾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她的指尖,他其實已經明白了她。

  她現在,至少從誠國公府逃了出來,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自由自在。

  只是她還不明白他。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近人情,又殘酷蠻橫?」他問清沅。

  清沅一下子就想到三月初三那天,燕王捏住她的下巴吻她。她一直想忘掉這個吻。

  但是有許多事情總會令她想起,就像此刻。他本人就在她面前,她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她只能看向不遠處葳蕤的草木,道:「我怎麼看殿下並不緊要,朝中怎麼看殿下,天下人怎麼看殿下,才該是殿下關心的。」

  燕王笑了,說:「顧清沅,你該痛痛快快說話。」

  清沅忍不住笑了,她明明不該笑的。

  她終於好好看向他的臉。

  暮春初夏時候好像是他氣色最好的時候,看起來更讓人放心。

  「殿下是想說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再殘酷,都是迫不得已麼?」她真想好好與他說一說了。

  燕王說:「若我說是,你相信麼?」

  清沅搖搖頭:「人總有私心,或多或少罷了。」

  燕王道:「你說的對。」

  清沅終於放軟了聲音,道:「所以,殿下……我想請殿下多為皇帝想想。讓皇帝見見太后吧。他才六歲,殿下不覺得他太可憐了麼?」

  燕王沒有回答,只問:「你還想進宮教皇帝麼?」

  清沅說:「我很想皇帝。只是暫時恐怕不合適。」

  清沅喝著茶,她見燕王坐了半天,茶卻一口沒動,不由笑道:「殿下夜訪,看似親切,但還是信不過我啊。」

  燕王很謹慎,不碰她入口的東西。聽到清沅這麼說,他猶豫了一下,握住了茶盞。

  清沅看他喝一口茶都這麼掙扎,心裡說不上的滋味,只能面上開玩笑道:「殿下是不該喝我的茶,畢竟我可恨殿下了。」

  燕王看向她,說:「因為我抄了誠國公府。」

  清沅淡淡道:「錢財還罷了。只是家父的遺物都找不回了,這是最可惜的。」

  她像是太過傷心又自言自語安慰自己:「不過這些東西,只有我和大弟還會珍視了。等到了大弟的孩子當家,還是不會當一回事的。早晚要丟的,讓我提前看到了罷了……」

  燕王終於伸出手,他一碰到她纖巧的指尖,她就立刻縮了回去。他不放棄,還是用力握住她的手。

  清沅掙脫不開他的手,低聲哽咽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燕王握著她的手,他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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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四章

  燕王來過夕露巷第二日,就有幾個侍衛模樣的人搬來了私塾隔壁。他們每日一早就在院子裡練功,呼呼喝喝。清泠很快就發現了他們。

  「這些人一定是燕王派來的,」清泠告訴姐姐,「他們有寧州口音。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清沅淡淡道:「來監視的。他們不來擾我們,你也不用去管他們。」

  清泠因為看燈的事對燕王有一絲好感,經過這段時日這麼多事情,她對燕王又警覺起來。昨天晚上燕王過來,和清沅在院子裡說了半天話。天色昏黑,她在屋內只能看到兩個人的模糊背影,一點都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只能乾著急。

  聽清沅這麼說,清泠不由有些生氣:「我還以為……」

  清沅看她,清泠把話吞了下去,她本來還以為燕王是悄悄來道歉的。看來她還是把燕王往好處想了。

  「他既然要監視姐姐,何必自己來一趟?」清泠又說。

  清沅只是低頭看著學生的功課,沒有吭聲。自從清沅回來之後,清泠就沒有問過她有關燕王的事情。她明白了姐姐說的,就算喜歡又能有什麼用呢?她不想去戳姐姐的痛處。

  「我是不明白了……」清泠搖搖頭。

  過了幾日,清泠才漸漸放心。就像清沅說的,這些侍衛從不上門來,沒有擾過她們。只是有一天趙遜又來,這幾個侍衛在巷子裡的空地上練拳腳,立刻把趙遜嚇住了。

  正好遇上清泠出門回來,趙遜就拉住清泠。

  他問清泠:「外面這些舞刀弄槍的是做什麼的?」

  清泠道:「不知道,應該是燕王派來監視姐姐的。有名有姓的,誰來過了,都會被記下名字,報給燕王。來一個記一個,一個都不放過!」

  趙遜在門口就有些躊躇,清泠道:「國公爺請回吧,姐姐是不會見你的。」

  趙遜還想在門口徘徊,立刻就有兩個侍衛擁上來,把他架出了夕露巷。趙遜上了馬車還有些腿軟。

  清泠看到這一幕樂不可支。

  回去之後她立刻就告訴了清沅:「看來這些人還能派上些用處。」

  清泠又一想,來她們這裡的客人不少,受這待遇的唯獨趙遜一人。顯然是他們之前就得了命令了。

  她又看清沅臉色,說:「姐姐莫不是之前就知道了?」

  清沅點點頭,道:「總之,你還是和之前一樣。他們一半保護一半監視,不妨礙我們做事就行。」

  那晚燕王走的時候,對她說了一句:「有關誠國公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清沅怕他對趙遜做什麼,只道:「誠國公並沒有強迫我回去。殿下不必……」

  燕王說:「我有分寸。」

  第二天那些侍衛一來,清沅就知道他們是做什麼的。只是這種保護也是另一種監守。她談不上高興。

  清泠道:「其他都好說,只是他們能不能換一個頭領?那個領隊的嗓門太大,一早上就吵得我睡不著——我已經醒得夠早了!」

  清沅道:「這些人是來監視你的,別挑三揀四了。」

  她又叮囑一句:「你不許戲弄別人。」

  清沅這話一出,清泠就起了壞心思。當天就讓婆子給隔壁送了一籃子吃的,回頭又看見那個領頭的侍衛,清泠就笑問:「燒肉可還好吃?」

  侍衛整日見到這姐妹兩個進進出出,但從未與她們說過話,見得妹妹主動與他說話,還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道:「謝過姑娘了!」

  清泠道:「是我姐姐想謝謝你們幫了忙,就送些吃的。」

  她又與侍衛說了兩句話,才走開了。

  第二日,這些話就一字不漏傳到燕王耳中。

  「……說是顧夫人為了謝謝他們幫忙,所以送了一籃子燒肉。」

  燕王沒想到清沅會有謝意,還會送燒肉。但想想寧州人確實愛大塊吃肉,似乎不出奇。

  「顧夫人還說,從未見過他如此體格強壯相貌堂堂的漢子。」

  燕王正在喝茶,差點被嗆住,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傳話的內侍忙又說了一遍:「小顧姑娘說,顧夫人對她說,她從未見過李侍衛如此體格強壯,相貌堂堂的漢子。」

  燕王一聽就知道這是小姑娘在信口胡謅,清沅絕對不會這麼說話。他當時就一笑置之。

  但過了半天他冷不丁就想,一個小姑娘怎麼會編出這種話來?難道清沅私下裡會和妹妹說些體己話?若是這樣,小姑娘怎麼能大大咧咧就這麼告訴外面的男子。

  他怎麼想怎麼不舒服,他是當局者迷了。

  隔了一日,夕露巷的侍衛就換了一批,這次來的幾個人都相貌平平,神色嚴肅。

  清泠心裡忍笑,忍得都要岔氣了。吃過飯休息時候,她裝作不經意一般,問一旁伺候的眠竹:「咦,我們隔壁的侍衛怎麼好像換了一批人。」

  眠竹道:「是的,今早剛換了。」

  清沅道:「他們肯定是要輪換的。估計十幾二十天就要換一次。」

  清泠故意道:「唉,雖然他們剛來的時候我覺得很討厭,可做了這一段時日的鄰居,覺得人還不錯。都要像我們自家的護院了。」

  眠竹笑道:「比國公府的護院還精神呢,外面哪能找到這樣的護院。」

  清沅雖有些奇怪,還是提點了她們兩句,不要真把別人當護院使了,畢竟是燕王派來監視她們的。

  過了兩日,傳話的人向燕王稟告:「聽到小顧姑娘和下人說,不許和侍衛說話。顧夫人說了,這些都是監視她們來的,一個個都是凶神惡煞,看得人心慌。」

  過了不到十日,這批侍衛又輪換了。

  這一次換的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難看也不英俊,不熱情也不嚴肅。清泠真要佩服了,她總不能說這批人太無聊吧!

  她終於消停了下來。

  夕露巷這邊的動靜,燕王隨時都掌握著,他心裡有數,並一直容許。

  這天封海平特意說了有關夕露巷顧夫人的事情。

  封海平取了一張箋紙給燕王看了,道:「殿下有沒有讀過這首詩?近來京中很多人都在背。」

  詩是一位有名的詩人所作,寫的是一位後宮中身份高貴的母親對孩子的思念,因為丈夫去世,而她又見不到自己的孩子,只能日夜流淚,傷心欲絕。

  詩中寫了「昭陽殿」,顯然就是影射住在兩儀宮的吳太后。京中人最喜歡議論宮中的故事,這詩一出,京中到處傳唱,說的都是攝政王把持朝政,使太后和皇帝母子分離。

  「這詩……恐怕是有人有心炮制出來的,就是針對殿下。」封海平最不希望燕王聲望受損。

  燕王看著那張箋紙,道:「這首詩,我已經看到了。」

  封海平道:「殿下,顧夫人從大理寺出來之後,就在夕露巷設私塾。明面上是救濟窮苦,實際上是為她的名聲。從前她是孝女,才女,如今還有個為護衛太后頂撞了攝政的美名,連她被囚禁在大理寺都成了文人間的美談了。她這一煽動,文人最厲害的筆一寫……」

  他搖搖頭:「吳太后,顧夫人,布的這條線真厲害。這下京中傳什麼的都有。」

  燕王長嘆一口氣,道:「她算是殫精竭慮了。」

  清沅在夕露巷住下之後不久,他一直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起初還沒看明白,但等這詩一出來,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正月十五賞燈那一天,她其實已經提前告訴他了。

  「……等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京中人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愛你。他們只是喜歡熱鬧,一時新鮮。他們永遠不會像寧州人,是真心誠意地愛戴你。」

  「請殿下小心。」

  她一步一步都計算好了。

  她知道三月初三時候,她咬死不說真相,一定會觸怒他。

  她拼著自己傷,甚至自己死,也要毀他的名聲。

  如果她死了,就是明嘉皇帝親批的孝女為了護衛太后而死,民間到時候會如何憐愛她稱頌她,他完全能想到。

  她沒有死,但甘受貧苦,住在窮街陋巷,還在為太后傷心。這樣的故事,文人怎麼會不愛寫?

  封海平看燕王出神,他喚道:「殿下?」

  燕王看向他,說:「夕露巷……」

  封海平道:「殿下要再抄一次顧夫人麼?再抄一次,她就再沒力氣折騰了。」

  燕王抖了抖那張紙:「這首詩雖有誇大,但說錯了麼?」

  他確實阻攔了太后與皇帝相見。

  封海平一時無語,他想了想說:「可是殿下這麼做都是有道理的。」

  他毫無道理地站在燕王這一邊。

  燕王道:「隨他們去。總得讓他們發洩發洩。我豈會恐懼被天下人議論。」

  封海平沒想到燕王竟然就這麼輕輕放過了夕露巷,他又想是不是燕王還有更長遠的打算。

  「看來我也得去夕露巷看一看了,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竟能攪出這樣的風波。」

  燕王道:「不許胡來。」

  封海平見燕王神色嚴肅,立刻笑道:「我只是想知己知彼,絕不會輕舉妄動。」

  封海平走後,燕王又看了一遍那首詩。等皇帝來了,燕王親自檢查了一遍他的功課。

  看到他練的字的時候,燕王問:「賢兒,你想顧先生麼?」

  皇帝立刻說:「想!我想她回來教我。」

  如今教皇帝書法的是一位老先生,上課很嚴肅,當然不如清沅那般溫柔細膩。

  皇帝好似看到了一絲希望似的,對燕王撒嬌道:「皇叔,你能讓沅姑姑回來嗎?」

  燕王只說:「你要再用功些,顧先生也許就會回來。」

  皇帝雖然才六歲,但已經能分辨哪些是可以實現的承諾,哪些是說了敷衍他的。他不再追問,只答應說好。

  燕王翻著他的本子,又淡淡問:「賢兒,你想你的母后麼?」

  皇帝遲疑了一下,小聲說:「不想。」

  燕王看著他,問:「為何?你有段日子沒見到她了。」

  皇帝垂著頭,有些別扭,但燕王還在看著他,他不敢不說。

  「因為……母后又不來看我。是她不來的。他們騙我說母后病了,其實母后根本沒有生病。她不要我了。」

  燕王手一頓,他說:「誰告訴你的?」

  他要宮人一律對皇帝說,吳太后要養病,需要靜養,所以不能與他相見。等吳太后「病」好了,就會見他。

  「誰說太后不要你了?」燕王追問。

  皇帝小聲說:「趙嬤嬤說的。」

  趙嬤嬤是寧州派的人。其實不用問,皇帝現在身邊的人全都是燕王安排的。

  這天晚間的時候,燕王又去了夕露巷。

  夏天快到了,清沅穿了淺色的薄裙,坐下時候,能看出腿的形狀。

  她沒有給燕王上茶,而是直接從藤上摘了一串葡萄。

  「殿下解解渴吧。」她柔聲道。

  燕王與她一起分食那串葡萄。

  他看起來有些傷心。清沅自己吃著葡萄,也不去安慰他。只要他不是來找她算帳的就好。

  「最近侍衛沒有換了。」清沅還是主動開了口。

  燕王像醒過來,說:「這批人你總算滿意了,我就沒有換。」

  清沅一愣:「我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

  燕王就知道自己鬧了個笑話,他終於笑了,他也不嫌丟人了,把事情說了。

  清沅聽到「體格強壯的漢子」那裡已經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原來你不知道,清泠是個野孩子。」

  笑完了,清沅才說:「不過殿下什麼時候能把這些人撤走呢?」

  燕王道:「給你看家護院,做做粗活,還能鎮住頑童,這麼多好處,你就留著放心使。」

  清沅微笑道:「可他們到底是來監視我,並監視和我來往的人。」

  燕王看向她,說:「和你來往的人有什麼不妥麼?」

  清沅想,燕王應當已經知道那首詩的事了,京中到處都在傳,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所以他應該知道這是她的手筆了。

  他以為只有他會讓人唱「四隻燕子來」嗎!

  她又覺無趣,把剩下的半串葡萄往燕王懷裡一扔,多汁的葡萄污了他的衣襟,她起身就想送客:「原來殿下是來算帳了。」

  燕王柔聲道:「才好好說了兩句,怎麼又翻臉?我來告訴你,今天我讓皇帝去見吳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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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五章

  聽到燕王說,皇帝見了太后。清沅立刻看向他,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欣喜。

  燕王看她歡喜的樣子,一時挪不過眼。清沅這才覺得自己剛剛有些激動了,她復又坐下,問燕王詳情。

  燕王沒把皇帝聽到的混帳話告訴清沅,他只說讓皇帝上完了課,去陪太后用了晚膳。太后拖拖拉拉,一直等皇帝快要睡著了,才把皇帝送回天極宮。

  他就是看到皇帝回到天極宮才離開,然後就到夕露巷了。

  清沅聽到這些話,心裡又為太后高興又有些難過。高興的是太后終於見到皇帝了,難過的是這樣見一次都要看燕王心情。

  「殿下……」她低聲說,「太后很不容易。」

  燕王道:「我只是為了賢兒。」

  他想到皇帝說「母后不要我了」的神色。他明明是天下的至尊,但並不比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開心多少。燕王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時候,他對後宮中的女人和母親的諸多誤解。這種誤解甚至現在還在延續,時常使他心驚肉跳。

  長此以往,皇帝將一輩子都不會擺脫這種困惑。

  他終於讓封海平將皇帝送去了兩儀宮。只是他只能做這麼多,兩儀宮仍全都是他的人嚴密看管。

  「今後我不會再讓皇帝這麼長時間都不能見太后, 」燕王看著清沅道,「但太后和你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清沅不說話。

  燕王說:「我們這樣鬥下去,只會兩敗俱傷。你這樣孤單單住在這裡,還能熬多久?」

  清沅別過臉去。燕王聲音越發溫柔:「咱們暫時休戰吧。我也累了。」

  他這一句累了,正戳在她的心上。她何嘗不知道他累?

  燕王又伸手握住她的手。清沅輕輕舒了一口氣,她說:「只要殿下好好待皇帝,尊重太后。我並無異議。」

  看了一眼燕王握住她的手,清沅又低聲道:「殿下……」

  她一時恍惚。這段時間的風波終於平息,皇帝又可以與太后相見。只是她搞不清楚她與燕王之間到底該如何。

  她像在一個漩渦裡掙扎,漸漸就要放任自己被捲入其中。

  就像此時此刻,他們手指交纏。只要她再向前一寸,她就能得到更多。

  「殿下……」她微微張開嘴唇,勉強低語,「最近有沒有見到小鸞?」

  燕王無奈:「這時候,你為什麼要提其他人?」

  清沅低聲說:「殿下又想我怎樣呢?」

  燕王不說話了。他心裡真正想要她把她所有知道的有關許婕妤的事情說出來,然後拋棄顧家,離開誠國公,離開吳太后。

  這就是他想要的。

  但是她能做到麼?

  她做不到。

  他同樣不可能毫無芥蒂地娶她。

  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娶她。

  「清沅,」他說,「我只想我們平和些。」

  清沅一點一點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她說:「我知道了。那就如此吧……我想現在已經夠平和了。」

  她垂著頭坐在那裡,姿態收斂了許多。

  燕王忽然也覺得自己無趣起來,他坐了一會兒,終於起身離開了。

  清沅送走他,回到自己房中,好像失了太多力氣,一下子倒在床上。明明已經過了傷春的時候,她的心還是難忍那種失落悵惘。

  她忍不住默默流了淚,又因恨自己還無法徹底擺脫這種男女痴纏的軟弱,而更加傷心。

  她心頭堵得厲害,只能用力握拳捶床。她清楚明白他在想什麼。

  他是不會忘記對顧太后的仇恨的。許婕妤之死永遠橫亙在他和顧家之間。顧太后已經死了,他就接著恨活著的顧家人。

  「平和」——這已經是他對她最大的表示,最多的曖昧了。到此為止,無法再進一步了。

  清沅在監牢裡沒有哭,有家不能回沒有哭,她把眼淚都留到了現在。

  「姐姐!」清泠被侍女匆匆請到清沅房中,就見清沅這樣傷心。她環住清沅的肩,將姐姐攬在懷中。

  清沅這才睜開眼睛,聲音微弱:「我沒事……」

  清泠急道:「這還叫沒事?這天氣小心哭得厲害了中暑氣。」

  清沅微笑著搖搖頭,她讓清泠扶她坐起來,讓侍女端了水來洗臉,又喝了茶。

  清泠讓侍女都退下,低聲問清沅:「一定又是燕王惹你傷心了!」

  清沅道:「他沒有惹我傷心,是我自己想不開。」

  清泠哼了一聲:「他到底什麼意思呢?若是對姐姐沒有心意,何必又總來招惹姐姐。我雖然在鄉野長大,也是知道攝政是個什麼身份的,他只要一句話,事事都有人為他辦好。有什麼事,非要親自看到姐姐才能說清楚?」

  她自顧自說:「他分明就是自己把持不住,還想把事情都推到姐姐身上。」

  清泠抓住清沅的手,道:「姐姐,你可千萬別做傻事,為他寬衣解帶!」

  清沅苦笑,她竟被小她十幾歲的妹妹教這個。

  「你都想哪裡去了。」她嗔怪小妹。

  清泠揉揉鼻子,說:「我知道我說這個也是丟臉……不過我那時候到底還有個婚約。燕王對姐姐什麼都沒給,姐姐可千萬別因為他位高權重又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就迷了魂。」

  清泠又道:「他每次來都沒有好事!真是豈有此理!」

  她卻把戲耍使喚侍衛的事情給忘了。

  清沅等她嘰嘰咕咕說完了,才拍拍她的手臂,道:「我來好好和你說一說。有些事情,你也該多想想。」

  她說的不是顧家和燕王的仇恨。這些清泠都已經知道了。清沅說的是最近,如今,京中的局勢。

  她把燕王和自己的立場處境,仔細剖析給清泠聽。

  「所以他並不是故意想如此……」清沅為燕王開解。

  清泠聽了,反而更為清沅難過起來。

  「我原來覺得誠國公不好,現在看燕王也不好。」她抱住清沅。

  清沅說:「他有什麼不好?人總會情難自禁而已……」

  清泠道:「我還是那句話,既然沒有結果,他和姐姐都這麼難,那他何必來招惹姐姐。」

  清沅不說話了。

  不久就是皇帝去豐城行宮消夏的日子。吳太后那邊臨行前派人去夕露巷送了一次銀子。清沅知道燕王又讓皇帝恢復了之前的作息,每天早上去給太后請安。只是如今偶爾也會讓皇帝在兩儀宮用晚膳。

  吳太后暫時得到了安撫,宮中的氣氛緩和了許多。她托人送來銀子,讓清沅再耐心些,過段時間她會讓誠國公府恢復些,至少要還給誠國公府一些被抄的財物。

  清沅不好辜負太后的好意。但她最想找回的東西已經遺失了。不過能找回些財物,對誠國公府上的人來說,肯定是好事。大人孩子都能過得舒服些,她對趙遜的虧欠也少點。

  自從那晚之後,燕王就沒有再來過夕露巷。

  只是京中又傳起了燕王妃的事情,葉小鸞的勢頭下去了,有關喬優優的傳聞更盛。

  清沅覺得這大約是燕王放出的風聲,因為他已經知道了喬優優後面的推手是吳太后。他當然不會再選喬優優。

  但燕王和皇帝動身消夏之後,很快有確實的消息,說吳太后把喬優優也帶去了豐城,說是要喬優優陪伴太后和喬太妃,得到了燕王的許可。

  京中都傳說,吳太后也希望喬優優能嫁給燕王,如此一來,正好彌補之前的緊張。喬優優真是個恰當的人選。

  聽到這個消息,清泠只是小心看著清沅的臉色。

  清沅入夏之後就好像有些疰夏,茶飯不思,消瘦了些。見清泠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反而淡淡笑了,道:「這些傳聞,聽聽就罷了。事情還不知道會怎樣。」

  清泠說:「萬一……」

  清沅道:「萬一是真的,那不也挺好?」

  她對喬優優有所瞭解,是個聰明妥當的。應該知道怎麼在太后和燕王之間平衡。

  清泠點點頭。她想燕王快點讓姐姐死了心也好,長痛不如短痛,就怕藕斷絲連,日日都是煎熬。

  清沅到底有些撐不住,終於病了,只能臥床休息。

  她一病,私塾也關門休息。

  只是夕露巷的動靜不少人都在看著。私塾突然關門休息,立刻就有人上門來探病。

  先來的舅媽,來照顧了清沅兩日,她一見清沅臉色就心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的姑娘,怎麼瘦成這樣了?那時候剛從大理寺出來時候,也沒這樣呀!」

  清沅只道是天氣緣故。

  白氏就道:「你年年都要去消夏的,今年沒去涼爽地方,可不就受不了了?這宅子說是不錯,但到底不能和國公府比。冰怎麼也不夠用的樣子?」

  她一問出來就明白了,清沅如今不比往常,要維持這一院子的人的生計,還要維持私塾,哪能像從前那麼隨心所欲。

  白氏又勸她回國公府,又說清沅如今連些像樣的衣服首飾都沒有,都要成京中貴婦的笑話了。

  清沅懨懨道:「她們要笑就笑罷……」

  白氏回去之後,又讓人給清沅送了許多藥來,又讓人給夕露巷每天送冰來。

  清沅病情好了些,能起身待客的時候,葉行高也來看她了。

  他看到清沅的臉色,沒說什麼,只勸她不要太辛苦了。

  之前葉老夫人已經來看過清沅了,葉行高又來,清沅十分過意不去,就提起了葉小鸞的事情。

  「小鸞近來如何?」清沅問,「在徐老先生那裡,可還習慣?」

  她從大理寺出來,搬來夕露巷之後,當然不能讓葉小鸞再來這裡上課了——定國寺這裡人太雜。不要說葉行高,她都不放心小鸞來。

  於是寫了封信,把小鸞推薦去了徐老先生那裡。讓她跟隨當世第一大家學字。

  葉行高對清沅又道謝:「你為小鸞費心了。這麼多事情還惦記她。」

  清沅搖頭:「只可惜……她的期望可能要落空了。」

  她說的是燕王妃的事情。

  葉行高笑了笑,說:「是啊。但是沒有辦法,小鸞到底太年輕了。是她的優勢,也是她的劣勢。」

  清沅見他還不算太失落,輕聲問:「你不生氣麼?」

  葉行高道:「我算對她盡力了。對誰生氣呢?」

  他看向清沅,忽然道:「你不會以為我會對你生氣吧?」

  他搖搖頭:「說實話。小鸞沒被選中,我雖然失落,但也輕鬆了許多。她若是被選中了,必然要周旋在太后和燕王之間。她還沒學會就要去應付的東西太多了。」

  清沅也淡淡笑了:「是啊。如今這樣也好。」

  葉行高道:「我就擔心她眼界高了,以後誰都瞧不上。」

  清沅安慰他:「不會的,她是個聰明孩子。」

  葉行高臨走時候,看看這座簡單的宅子,終於問:「誠國公是不是不知道你病了?你有沒有差人去說一聲?」

  清沅一直當他半個自家哥哥看,並不覺得他越界,只道:「我不想麻煩誠國公。」

  葉行高心中暗嘆趙遜不知珍惜,面上仍是溫和勸了清沅兩句,他一個外人只能勸和不勸離。

  之後還有一些朋友都送了東西來,清沅病中也不至太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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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六章

  這日午後,清沅覺得精神好些,就讓眠竹扶她起來,她一個人定定心心坐在窗下練字。

  才寫了半張帖子,就聽到外面隱約有喧嘩聲,清泠不知道和誰起了爭執。

  清沅皺眉:「去看看清泠吵什麼。」

  眠竹很快回來道:「是有人來探病,泠姑娘攔住了。不讓見。」

  清沅起身更衣,去廳中待客,讓清泠別和客人爭吵。

  來的是封海平。他帶了許多禮物來,說是來代燕王探病。

  清泠不聽燕王還好,一聽燕王兩個字就來氣。她要封海平把禮物都帶回去,直說這些東西對姐姐的病情沒好處。

  封海平還不知道燕王與顧夫人之間的微妙情愫,只當燕王是讓他來探虛實的。

  他哪知道清泠的火氣從哪裡來,只覺得這小丫頭太沒禮數。他堂堂一個將軍登門探病,還帶了這麼多好東西,她竟然連一句感激的話沒有,就要把他掃地出門。

  偏偏這個丫頭還伶牙俐齒,年紀輕輕已經有街頭潑婦的厲害。封海平和她吵得十分過癮。

  正鬧著,侍女扶著清沅出來了。

  清泠漲紅了臉,忙上前道:「姐姐……」

  清沅看了她一眼,說:「你先出去。」

  封海平得意地看著顧清泠。清泠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等清泠離開,他才又看向顧夫人。

  他之前見過一次顧夫人,印象中妝扮極是華貴,與眼前判若兩人。

  眼前人仍是十分美貌,但不施脂粉,略帶愁容,像隱居山林的薄命佳人。

  「夫人消瘦了。」封海平對清沅還是很客氣。雖然這個女人看起來柔柔弱弱,但是他很清楚她掀起的波瀾,給燕王的麻煩可不小。

  清沅請他用茶,又道了謝。她說自己病已經好多了,不過幾日就會重開私塾。她很感激封將軍來探病,只是這些養身的補品都用不上,請將軍帶回去。

  封海平聽她聞言細語,只覺春風拂面,連連點頭。但她一說完,他就明白了,雖然顧夫人態度十分和藹,說的話卻和剛才那個丫頭一個意思。

  「這是燕王讓我……」封海平想特意強調這是燕王送的。

  他話還沒說完,顧夫人就扶住額頭,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旁邊的侍女立刻扶住她。顧夫人抱歉道:「我不能久坐,封將軍請自便。」

  她又回房去了。

  封海平當場愣住。

  清泠從屏風後面繞了出來,送封海平出去。

  送到院外,她幽幽道:「都說了我姐姐不會收的,你還不信。」

  封海平再遲鈍,也覺出幾分蹊蹺了。

  清泠看他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憐憫道:「好好一個小夥子,怎麼這麼傻呢。」

  封海平還是頭一回被人說傻。

  他氣笑了:「你說什麼?我傻?」

  清泠說:「你不傻。連人家想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幫人跑腿,還跑得那麼起勁。」

  她對封海平勾勾手:「我來教你個好玩的辦法。傻子!」

  封海平雖然不高興被叫傻子,但是清泠勾手的模樣嬌俏可愛,他不知不覺就湊過去想聽她說什麼。

  清泠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封海平琢磨著顧清泠的話,回了豐城向燕王覆命。

  燕王是躺在榻上見的封海平。

  封海平還想著,怎麼這麼巧,燕王這邊一到豐城就病了。雖然這些天已經好了些,但臉色還是有些愁鬱。

  封海平只覺得燕王的神色好像在哪裡看過,他突然靈光一現,明白了顧清泠的話和她說的「好玩的」。

  但他還有些不敢置信。

  燕王已經勉強坐了起來,問:「顧夫人如何?」

  封海平道:「她說再過幾日就會再開私塾。真是氣人,要是就此把私塾關了多好。」

  他故意不說顧清沅的身體如何,只說夕露巷的私塾。

  燕王追問:「這麼說,她人並沒有事?」

  封海平道:「那倒不是,我看著像是真病了。氣色不好,不過女人嘛,到夏天大多會疰夏。只是她與我沒說幾句,就說坐不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單純疰夏。」

  他一段話裡面上上下下下,已經完全掌握了清泠的玩法。

  燕王忍不住抱怨:「你沒有問清楚嗎?」

  封海平道:「我和她妹妹說了不少話。」

  燕王問:「你們都說什麼了。」

  封海平說:「說了太多。我得想一想……她說顧夫人不會收下我帶去的禮物。其他大部分都是些胡話。」

  燕王慢慢吐出一口氣:「她果然沒收。」

  封海平聽燕王這一「她」字,說的是如此酸楚,心下有些好笑又駭然。他幾時見過燕王這樣,為一個女人愁腸百結。

  燕王又淡淡問:「夕露巷最近沒有亂七八糟的人去騷擾吧?」

  封海平不死心,還想試探一下,就把去探病的名單都報了一遍:「……總體來說,大多是女眷。但是男人也有好幾個。葉大人去了,還有京中有名的才子,徐老先生的學生。當然,算上我,也有三四個男子去了。」

  燕王道:「葉行高是顧夫人的舊識。」

  封海平道:「其實這幾個人平常也會時不時就去夕露巷。我去了一次才明白,顧夫人確實不一般。再者這樣一個人獨自在外,住一個獨門獨院,真像是謫仙,那些人說不定想著,不為別的,去看兩眼也是好的。」

  燕王喝道:「胡扯什麼!」

  他這一動氣,面色就蒼白一分。

  封海平忙上前穩住他,道:「殿下!我對顧夫人絕不會這麼想。但旁人怎麼想,我可管不到。」

  看到燕王這樣,封海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乾脆挑明了說。

  「殿下這樣放不下顧夫人……」

  燕王看向他,封海平還是說了下去:「那不如乾脆收了她做外室。她做不了王妃,做個外室還不夠麼?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燕王頹然躺下,他閉上眼睛,淡淡道:「出去。這話以後不要再提。」

  封海平知道燕王的脾氣,只能先退了下去。

  等到皇帝消夏結束,從豐城回來,宮中出了一樁醜事——吳太后身邊一個女官有了身孕。

  這個女官一直在兩儀宮伺候,吳太后去豐城,女官也跟著去了豐城。只是一般女人都是夏天時候會消瘦。這個女官卻從入夏以來漸漸變胖。在豐城時候就胖了許多,等從行宮回來時候,肚子已經大起來掩蓋不住了。

  吳太后叫了御醫來,給女官一診脈果然是有了身孕,已經懷了快五個月了。

  宮中沒有男子,皇帝才六歲。燕王極少踏足兩儀宮。這個女官才被賞了幾個巴掌,就什麼都招了,是和侍衛私通,有了身孕。懷上了之後也想過喝藥打掉,偏偏弄不掉。

  吳太后大發雷霆,狂罵身邊的女官——這一群人都是寧州派的,懷孕的女官也是。

  她又哭自己命苦,自己堂堂太后,竟被女官轄制。她平日多管一分,這些女官就敢蹬鼻子上臉,是誰給她們撐腰?現在竟弄出這種醜事。後宮幾十年都沒有過這樣的事了!天幸是皇帝還年幼,若皇帝已經十幾歲,難不成還想混淆血統!

  這事情說出去,無論如何都是寧州派的女官不檢點,不得體。燕王不想與吳太后打這嘴仗。迅速出手處理這事情,流放了懷孕的女官和侍衛。

  吳太后趁此提出要求,這空出來的一個缺,要選合她心意的女官。

  至於這個人選誰,她要與誠國公夫人商量一下。

  燕王應允了。

  他讓吳太后召顧清沅入宮。

  清沅在兩儀宮與吳太后說了很久。出來之後,鄭十九就請她去天極宮。

  清沅覺得有些別扭。她整整一個夏天都沒見到燕王,大病一場之後,心裡已經平靜了許多。好像真像清泠說的,也許徹底斬斷了反而對她更好。

  燕王見到她,就問:「你想去騎馬麼?」

  清沅搖搖頭,她神色淡淡的,道:「殿下是想知道女官選了誰麼?」

  燕王問:「選了誰?」

  「葉小鸞。」清沅飛快道。

  燕王道:「合適麼?」

  清沅道:「我和太后說了,讓小鸞做個半年就送出宮去。」

  她其實只是給葉小鸞鍍一層金,就算做不了燕王妃,也可以選個好夫婿。

  燕王道:「你對葉家盡心了。」

  他嘆了口氣,還是邀清沅走一走。

  清沅跟在他的身邊,在花園裡漫無目的地走著。秋天的陽光最透亮,樹蔭下都是一地碎金。

  「你夏天病了,我本想去看你。只是我在豐城也有些不適。」他向她解釋。

  清沅不說話。

  燕王又道:「清沅……你到底在氣我什麼?」

  清沅轉過臉去,看湖中已經衰敗的蓮花。她說:「我聽說了喬優優的事情。殿下是真要選她麼?」

  她又恨自己問出來。明知道是傳言,她還要當真。

  「沒有,」燕王笑了起來,「你應當知道的。我不會選她。」

  清沅的眼淚又要向外冒。燕王領著她走到假山後面,那裡一株高大的芭蕉擋住了外面的視線。

  他輕輕擦去她的眼淚。

  「別哭。我誰都不會選。」他說。

  清沅看向他,她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你……」

  燕王說:「如今告訴你,也沒什麼。我本來就不打算娶王妃。所以誰都不會選的。」

  他捧起清沅的臉,道:「我身邊會永遠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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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七章

  清沅沒想到燕王會這麼說。

  她抬起眼看他:「為什麼?」

  燕王溫柔說:「我本來就沒有娶王妃的打算。你不必為此負累——我是為了皇帝,也是為了自己。我若娶了王妃,又有了孩子,事情只會更復雜。」

  清沅哽咽道:「那就如此吧。」

  她心裡有些酸和怨,都到這時候了,他也不說些動聽的話。連一點甜言蜜語都沒有。

  燕王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撫了撫她的額角,低聲道:「只是在遇到你之前,我擔心過自己能不能堅持這個決定。現在我不擔心了,你在這裡,我誰都不會看,誰都不會想。」

  清沅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她在他的掌心落下一個吻。

  燕王渾身一震。

  他們看著彼此。燕王終於張開雙臂,將清沅整個人抱在懷中。

  「清沅……」他低聲喚她。

  清沅與他緊緊相擁,她在心中默默數著時間。她能得到的不多,只有這短暫的意亂情迷。

  她依偎在他胸膛,能感受他軀體的溫熱。

  「我們要說相逢恨晚也不對,明明十四五歲時候就認識了。」她低聲說。

  蕭廣逸心中一痛,他頷首看著清沅的側臉,他把自己如何與玉苓相識相知的契機埋在心裡,決意不讓清沅知道。他不能讓她更傷心了。

  「時移世易,沒有什麼是不變的……」他說。

  他想說也許當初要是他們遇見,一切都會不一樣,至少他會不一樣。

  清沅已經默默放開了他,從他的懷中掙脫。

  她用帕子擦了擦臉,潮紅從她面孔上漸漸褪去,她說:「殿下……」

  燕王看著她。

  她說:「殿下以後不要再來夕露巷的私塾了。」不管如何,夕露巷是她為吳太后的謀劃,不是她與燕王私會的場所。

  燕王點點頭:「好。」

  她又說:「殿下若無事,請不要私下傳我來。」

  燕王說:「好。」

  她接著道:「若有事,讓人傳個話就好。」

  燕王看著她,他又後悔了,他怎麼會迷上這麼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剛剛還貼在他的懷中流淚,一轉臉就面色冷靜要分得清清白白。

  但他還是說:「好。」

  清沅看他一眼,柔聲道:「殿下一定要保重身子,別太累了……別生病了……」

  燕王想伸手再握一次她的手。她躲開了,轉身就走。

  之後沒幾日,葉小鸞就去了兩儀宮。清沅已經和葉行高說過,讓葉小鸞在兩儀宮住半年至多一年,貼身陪伴吳太后。

  葉小鸞一去就是吳太后的心腹,在女官中的地位不一般。周圍都是寧州派的女官,對葉小鸞既好奇又有些排擠的意思,因為之前京中一直在傳葉小鸞會做燕王妃。這些女官都是又羨又妒。

  葉小鸞在太后面前不敢馬虎,每日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雖然她還是會為燕王心傷,偶爾聽到些閒言碎語會躲起來偷偷抹眼淚,但好在太后身邊人多事情多,她忙著應付,每天沒那麼多時間閒下來為燕王傷懷。

  清沅偶爾進宮來吳太后這裡,都會單獨與葉小鸞說說話,提點她一下。葉小鸞每次都受益匪淺,進步很快。

  葉小鸞也會把一些女官中的傳聞和議論告訴清沅。

  「顧先生,我今天還聽到宮中議論你的事情。」葉小鸞告訴清沅。

  清沅心跳漏了一拍:「哦?」

  葉小鸞說:「我聽到幾個誥命夫人來給太后請安時候說起你。女官間也有議論,是關於誠國公府如今的拮據……」

  清沅笑了笑:「我知道了。是說我是個棄婦麼?」

  葉小鸞道:「顧先生,熟悉兩儀宮的人是絕不會這麼想的。明眼人都知道太后有多依賴你。」

  清沅是真不在意宮中怎麼說她。葉小鸞又笑了起來:「果不其然,說你的那兩位夫人就被太后訓了,回去時候臉色都是僵的。」

  清沅笑著搖頭。

  隔了一日,吳太后又給夕露巷送了許多東西,除了銀子,還有簇新的綾羅綢緞,都是最上好的貢品,給清沅做新衣用的。另還有一匣子首飾。

  吳太后知道抄家之後,清沅連撐門面的首飾都沒有了。她給清沅花了一大筆銀子置辦,免得清沅被那些嫌貧愛富的嘲笑。

  既是太后所賜,清沅沒有退回,她都收了下來,只是挑些素雅的顏色做了衣服,雖然穿著舒適,但看著還是樸素。首飾她不想用,給了清泠幾樣合她少女年齡的。

  清沅在夕露巷依然開著私塾。經過夏季的休整,到了秋冬時候,私塾人來人往還更熱鬧了。清沅想著若是自己滿身綾羅,又穿金戴銀的,在私塾行動不便,還讓人分心。

  不過她不虧清泠,給清泠又做了許多衣服。清泠偶爾輪休一日,就會穿上新衣,佩上首飾,帶兩個丫鬟就出去玩一天。清沅不拘束她,是因為知道隔壁的侍衛會悄悄跟著護衛她。

  中秋時候,私塾休息兩日。中秋前一日,清沅去誠國府看了孩子,還帶了些自己做的針線過去。

  如今誠國公府不過是勉強度日,能拿回來的東西不多。好好一個大宅院,被糟蹋得亂七八糟。幾個孩子都不請先生了,整日玩,趙遜和其他人教教。

  趙遜心情好的時候還能講的頭頭是道,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理孩子了。

  清沅實在看不下去了。聞鶯姨娘是她從前的侍女,說話也直爽些,對清沅道:「夫人,外面都說你在定國寺那裡就像是救苦救難的菩薩,給窮人米麵,又給窮人孩子上課。可誰能想到誠國公府上的孩子都沒人管束了。」

  清沅答應她們,會給孩子安排好先生,不能這麼荒廢下去。

  等清沅回家時候,正好清泠也回來了。

  清沅正想著誠國公府的事情,看了清泠一眼,只覺得哪裡不對勁,正想叫住她,她已經貓一樣溜回房了。

  第二天就是中秋。花園裡早就打掃好了,清泠格外賣力,清沅第一次這樣過中秋,也覺得有趣。

  中午時候,封海平來了。他又領著人,抬了幾箱子東西來。

  清沅招待他喝了茶,但是東西她是不會收的。封海平道:「這些都是燕王讓我送來的,四季衣服和首飾。」

  顯然燕王也聽到一些議論了。

  清沅淡淡道:「我並無道理要收燕王的禮物,請轉告殿下,財物是收買不了我的。」

  封海平心道,燕王哪是想收買,分明是心疼。但顧夫人還要面子,他不好戳穿。

  他也不像上次那樣還真讓人把東西抬回去了,他直接讓人把幾隻大箱子往廳上一放。

  「夫人,東西我已經受人所托送到了。夫人若是不收,就得再讓人抬去給燕王。天極宮是不能去的,那就得抬到王府去,辛苦夫人了。」

  封海平乾脆耍賴。

  他走的時候,清泠送他。

  「快走快走,別惹姐姐不高興了。」她趕他。

  等一出了院門,封海平就抓住清泠的手,低聲問:「瘋丫頭,昨天騎馬痛快不?」

  清泠咬著唇,笑盈盈看他:「小將軍陪得不錯。」

  封海平又叫她過幾日得空再出來玩。清泠答應了。

  他又問她:「你姐姐到底是個什麼心思?我瞧她不該是個沒心沒肺的啊。」

  清泠笑道:「你別看我姐姐嬌滴滴,她其實是個豪傑似的人物。再說了,你以為全京城的女人都要把燕王當做寶貝疙瘩麼?」

  封海平道:「那是當然。」

  他說著就搶了清泠的帕子揣在懷裡。清泠罵他一句,隨他去了。

  八月十五,宮中過節,皇帝,攝政,太后一同宴席。

  吳太后難得高興,回來又在兩儀宮多飲了兩杯,她要葉小鸞在一旁伺候。

  她與葉小鸞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說來說去,就說到了葉小鸞和燕王的事情。

  葉小鸞就說起她幾次見到燕王的情形,她說著說著,吳太后突然打斷了她:「你是說……第一次的時候,顧夫人陪你一起去的,然後她一直在旁邊?」

  葉小鸞說:「也不是一直在旁邊。後來燕王留我單獨說了幾句話,就讓我走了。」

  吳太后喃喃道:「奇怪……」

  葉小鸞還不知道哪裡奇怪。吳太后又說:「打獵那次呢?」

  葉小鸞說:「顧夫人在旁邊。後來她走了,燕王……」她突然也怔住。

  「燕王就有公務也走了……」

  葉小鸞終於反應過來——每次燕王說是見她,卻對顧夫人說話的時間更長。

  吳太后放下酒,對葉小鸞淡淡道:「今天這話,你不許傳出去一個字。哪怕對你父親。」

  葉小鸞應是。吳太后說:「背宮規。」

  葉小鸞跪下道:「犯禁言者,杖二十。若非議犯上……」

  她把有關的宮規長長一段都背了一遍。背完時候她額上已經冒出冷汗。

  吳太后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守口如瓶對你來說應當不難。去吧。」

  葉小鸞走後,吳太后仍坐在那裡很久,過了半晌,她把桌上的碗碟杯盞全都掃落,摔了一地瓷片。

  八月十六晚上,清沅獨自坐在院中賞月。

  她喜歡這樣獨酌,彷彿天下的月色都屬於她。

  她剛就著果脯飲了兩杯,突然就聽到「啪嗒」一聲響。她一激靈,不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

  過了一會兒,又是啪嗒一聲。這次她在黑暗中看到了,是有一顆小石子掉了下來,正砸在地上。

  她數了三下,又是啪嗒一聲——石子是從隔壁扔過來的。

  她心有靈犀,試探著問:「誰在那邊?」

  「是我。」一個模糊聲音。但足夠她聽出來是誰。

  「你果然在院子裡獨酌。」過了一會兒,燕王好像走到牆邊,他的聲音聽起來清晰了些。

  清沅嘆了一口氣,她終於還是走到牆邊,低聲道:「你答應過,不會來……」

  「我答應你,不會來夕露巷的私塾。我來的是我自己的地方。」他的聲音好像帶著笑。

  隔壁當然是早被他買下來了。

  清沅道:「多大人了。還耍賴皮麼?」

  燕王說:「我們沒有見面,又互不打擾。」

  清沅說:「但我能聽到你的聲音。」

  燕王那邊靜了一下,說:「讓我聽聽你的聲音也不成麼?」

  清沅終於心軟,她說:「你等等我。」

  她走開不知道去做什麼了。

  燕王等了一會兒,她終於回來,在牆邊低聲說:「你看看月亮。」

  燕王微笑著說:「我在看。」

  他話音剛落,牆那邊響起了一聲清亮的笛聲,一下子劃破了寂靜。

  清沅為他吹起了笛子。她什麼都不用說,如訴如泣的笛聲都為她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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