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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崔羅什] 清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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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八章

  燕王坐於床上,清沅起身站在床邊。燭光在床頭閃動,清沅思索片刻, 整理好思緒,緩緩開口道:「關於許婕妤的事情,我從前所知不多。因為顧太后順利掌權的時候,宮中人已經把許婕妤忘得差不多了。都是等到後來你在寧州有了聲名,才又被人提起。」

  「我曾在幾年前,你還沒有回京,民間剛有傳聞的時候,就問過顧太后。許婕妤之死是否與她有關……顧太后當時是這麼對我說的,她說,清沅,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得那麼清楚。有時候知道的少,反而是一件好事。」

  清沅說到此處頓了頓。燕王面色平靜,他毫不意外。

  顧太后這話已經是委婉承認了許婕妤之死與她脫不開關係,否則她大可直接告訴作為心腹的清沅,許婕妤之死與她無關。

  「後來你不再問了?」他說。

  清沅說:「直到你回來。顧太后最後一次……對我說起了這件事。」

  清沅說起與顧太后的最後一次見面,兩人的神色都不太好。

  燕王因為對清沅的遷怒,強迫她親手給顧太后倒了毒酒。

  那一天的事情,清沅一絲一毫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問燕王:「我先不說我如何想。只把顧太后當日對我說的話,原原本本全都背給你聽。你……先聽著。」

  她還是怕燕王承受不住,但是燕王的眼神只是看著她,她除了陪著他,不能退縮。

  她開始背,這些話在她心中盤桓過幾百遍了,從一開始她想著怎麼利用應付燕王,到後來她時時提醒自己不能為燕王動搖,再到最近她想著這些話要怎麼告訴他。

  她平緩地,不帶自己的語氣背出。

  「關於許婕妤這個人,她一開始就不應該入宮。因為她弱小。不是說她身體弱,更不是說她家世弱。她沒有主見,沒有腦子,只知順從,像一隻被馴服的鳥。清沅,不要催我,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也不是在為自己辯解什麼,只是我也想回憶一番……」

  「我懷重鈞的時候恨過她,怎麼偏偏是她這個無用之人,和我差不多時候有了孩子。但是後來我想,無用軟弱不是更好麼,正好由我操縱。何況我對他們母子並不薄。蕭廣逸陪著重鈞一起長大,還早早就封王。許婕妤在宮中那麼多年都平安無事,除了我,誰也不會欺辱他們母子。這還不夠麼?我已經讓許婕妤多活了十六,不對,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你想一想,我寬容了她十七年。難道還會想故意取她性命麼?我養著她,平時逗樂一番,平日也有些可心的時候……若是她一直這樣多好。」

  「後來?後來是她的運氣不好。皇帝那時候在服丹,平時會給身邊的人一些賞賜。有一次皇帝心血來潮,給許婕妤也賜了一顆丹。呵呵。他這個人就是如此,風流慣了,平日總會有些溫存的小手段。許婕妤得了皇帝賜的丹,豈有不用之理?我想著她偶爾吃一顆丹,也不妨事。偶爾吃一顆,死不了。所以沒有阻止。」

  「不,並不是這顆丹藥死了許婕妤。皇帝吃的金丹,靜瓏真人十分小心煉出來的,豈會吃一次就死人的。但這顆丹確實吃出點問題,許婕妤一直在吃治腿疼的藥,和這金丹有了衝突,折騰了她一番……許婕妤這個人,一輩子就聰敏了這麼一次。」

  「她居然主動找上我。對我說,會保守我的秘密,不讓皇帝知道。只是作為交換,她希望我把燕王從寧州調回來,或者換個富庶舒適的封地。」

  「她說是交換,與威脅有何不同?」

  「她不該威脅我的。」

  清沅說到此處,已是淚流滿面。

  她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接著背下去。

  「你看,許婕妤這麼一個軟弱,無用,愚笨的人,平平安安活了十七年。如果繼續這麼下去,她還能活得更久。我並不愧疚對她做的事情。因為在這宮中,比她更強韌更聰慧,卻比她更淒慘的人,多得是。她活著的時候錦衣玉食,死去的時候迅速安靜,沒有受折磨,已經算有福氣的人了。」

  「她最不該自以為是,靈機一動,來威脅我。在宮中做出這種事情,不就應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麼?」

  「蕭廣逸給我帶來的是什麼?匕首?毒酒?……毒酒很好,不用留傷口。血流得一地,我很厭煩。」

  「好了,許婕妤的事情都說完了。你可以看看怎麼斟酌編造,面對蕭廣逸盡量拖延時間……」

  清沅終於停了下來。

  燕王身體僵硬,垂頭坐著。清沅看不清他的神色。

  「殿下……」她想去扶燕王躺下。

  燕王低聲說:「你先出去。」

  清沅上前一步,燕王用拳捶床,他已經氣得聲音發顫:「出去!」

  清沅轉身離開,她一回到自己房中,只覺得心中堵得慌。過了一會兒,她才察覺自己的手還在抖。

  侍女要服侍她休息。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睜著眼睛無法入睡。

  次日早晨,清沅勉強起身,梳頭時候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面色蒼白,兩隻眼睛都有些浮腫。她只喝了兩口湯,吃不下東西。今天要給皇帝選幾個孩子陪玩,她去看了看皇帝,燕王沒有來。也沒有人告訴她燕王的情況。

  她又回到自己屋中,侍女見她食欲不振,給她送了冰,新鮮的果露,還有許多點心。但清沅什麼都沒有用,她只是躺在榻上。

  她之前想過,如果燕王在聽了這一切之後,反悔了怎麼辦?他是該恨顧太后,因此恨顧家她都無法責怪。

  她之前想來想去,最終告訴自己,就算燕王後悔了,她也值得了。她與他有過這一段時間,他完完全全屬於她,視她為摯愛。她沒有什麼可後悔了,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至於將來,她就在霖州安安靜靜過完這一生。

  但是現在她知道自己錯了。

  僅僅是昨夜一句「出去!」就已經讓她難受到無力。這一整天,她想的全都是他。他現在是不是傷心得又犯病了,他是不是也什麼都沒有吃?他是不是在考慮怎麼開口退婚?

  清沅茫然地看著四周,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痛苦。若是真離開他,她要花多久才能撫平這種憾恨?她又怎麼可能在霖州平靜生活下去,不去想他?

  到傍晚時候,侍女又進來,眠竹與另一個宮女在說話。

  「夫人什麼都沒有用嗎?」

  「沒有……連水都沒有喝。」

  「這麼熱的天,怎麼受得了?」

  眠竹走到她身邊,扶起她,道:「夫人,至少喝一口茶吧。」

  清沅渾渾噩噩,她喝了茶,對眠竹道:「你去和鄭十九說一聲。讓他有空過來,我有話要和他說。」

  她腦子木木的,但是她總該做點事情。

  鄭十九很快就來了,清沅問他:「燕王今日如何?有沒有不適?」

  鄭十九面色顯出為難神色,道:「小人不知。」

  因為燕王今日一直在書房內,一直在寫信,只見了一會兒皇帝,其他人一概不見。鄭十九是真不知。他也有些奇怪,還正想勸顧夫人去看看燕王。

  「夫人……」他還沒說出口,清沅打斷了他。

  「請轉告燕王,如果殿下不反對,那我會盡快回霖州,只是我想在走之前再見殿下一面。」她平靜從容地說。

  鄭十九大吃一驚,連忙急急忙忙回去了。

  清沅坐在房中,又想起前些日子在登雲山上,白鷺池邊,蕭廣逸在水中,抬起頭看她,柔聲說:「沅妹,嫁給我。」

  她好像做了一場極美的夢。

  她忽又懊惱起來,為何要把顧太后的話全部坦白告訴他。她明明兩年前就想好了許多說辭,她可以說許婕妤是吃了承平皇帝賜的丹,藥性相沖去世了,顧太后只是沒有阻攔而已。她也可以說顧太后手下的人錯手殺死了許婕妤,顧太后事後沒有追究。

  但她不想再騙他。她答應了要在婚前把一切事情都說清楚。

  這是她唯一的執拗。

  她又在心中笑了笑。安慰自己,這時候離開,總比婚後燕王聽了真相,變得對她冷若冰霜好。想想看,若她頂著燕王妃的名頭,卻被他恨著關在王府裡,她大約會生不如死。

  她已經開始在想,等一會兒安排眠竹先收拾什麼好。

  正在這時,門外鄭十九的聲音響起:「顧夫人,殿下來了。」

  他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

  燕王大步走進來,他一把拽起清沅:「你!」

  他說不下去了,他何曾見過清沅這樣失魂落魄。兩人只是看著彼此,清沅只是痴痴地看著他。

  他什麼都不說,只是吻了上去。

  一個長長的吻結束後,清沅低聲說:「你不想我走?」

  燕王說:「在你心裡,我是什麼人了?是這樣的薄情麼?」

  清沅搖頭。燕王道:「你這一天,看起來比我還狼狽。」

  燕王立刻讓人端了晚食過來,他親自陪著清沅用了,又看她重新梳妝。

  等清沅妥當了些,他才說:「我沒想到,才一日不見……你就以為我要你走了。你難道這麼容易割捨?還好你沒有想一齣不告而別。」

  清沅柔聲說:「我怎知你怎麼想,若是你因此怨我,我不如一走了之。但我還是厚著臉皮,想見你一面。」

  她這會兒又活過來了,也覺得剛剛自己可笑了。

  燕王道:「我不怨你。清沅,我從前都沒有怨你,與你兩情相悅之後,更不會怨你。」

  清沅道:「那你昨晚那樣趕我走,今日又一句話都沒有。」

  燕王說:「我那時候不太清醒。」

  清沅這才明白,昨晚是他一時激憤之下,恐怕沒注意自己說了什麼。

  燕王攬她在懷中,道:「我只是心裡亂得很,有些話,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說。」

  清沅低聲說:「我聽著。」

  燕王說:「你一定以為我這樣執著為許婕妤尋求真相,為她報仇,是因為我與她母子情深……」

  清沅說:「難道不是麼?」

  燕王沉默片刻,道:「全天下人都這麼想。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從小時候,我就和她不親。我喜歡做的事,她總是不許我做。太子和我之間,她永遠覺得太子更重要。為了太子,她打了我不知道多少次。鄭吉教了我背詩寫字,她就把鄭吉送去割了舌頭。當然等我大了些,我明白她,她都是為了自保,所以時刻都戰戰兢兢……但是我從小過來,與她並沒有那麼深的依戀。」

  「她是我的生母,所以我會孝順她,僅此而已。我在她活著的時候,就是這麼想的。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死了。我才發現,原來我對她所知甚少……我陪她的時候太短……去寧州之後,給她寫信也不勤快……」

  「我懊悔了,但來不及了……」

  清沅明白了。

  燕王說:「我真正想知道不是她是否被顧太后殺死……她的暴斃,除了顧太后,就是父皇,再沒有其他人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她的死,是不是與我有關……」

  清沅的淚再也忍不住。

  她抱住燕王,他哽咽道:「她太傻了,竟然真是為我死的。」

  清沅哭著吻他,說:「都過去了……別想了……都過去了……」

  他們抱著彼此,等淚都乾了,燕王才又低聲說:「清沅,我不會放你走,這輩子都不行。」

  清沅回答他:「我不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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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九章

  七月初一是吳太后的壽辰,在外巡游的皇帝趕在七月初一之前把壽禮送到了。

  皇帝送的是一座小半人高的金造慈恩塔,仿的是禹城的慈恩寺中的形制,復刻了一模一樣的慈恩塔給太后送去。

  皇帝又寫了一首詩和一封長信。信中對吳太后說,賀禮在禹城造完,順新運河回京。正是因為有了新運河,所以縮減了路上時間,能趕在太后壽辰時候送到。

  這份壽禮雖然奢華,但吳太后並沒有太在意,她只是把皇帝親手寫的長信反復看了幾遍。

  她對身邊的林夫人抱怨:「皇帝才七歲,懂什麼運河便利。還不是燕王或者顧清沅要他寫這話的!」

  林夫人是清沅舉薦來到太后身邊的,她是個清楚明白人,對吳太后從不火上添油,勸道:「太后,皇帝天資聰穎, 年齡正是學什麼都快的時候,只要學了,怎麼會不懂。」

  吳太后對林夫人的話還算聽得進去。因為林夫人有些地方很像顧清沅,說話清楚有條理,性格冷靜做事從容,這樣的人在她身邊,她很安心。但是比起之前的顧清沅, 吳太后對林夫人還是沒那麼寵愛喜歡。因林夫人身材容貌不如清沅那麼賞心悅目,她總有些不得勁。

  吳太后又沉思道:「燕王在霖州逗留頗久,又有風聲說等他們一回來,就要準備成婚。我這心中,總是氣不順。」

  林夫人又勸她想開些。顧清沅嫁給燕王,對太后來說,並非全是壞事。

  顧清沅在霖州州這幾個月一直在給太后寫信,甚至跟隨燕王一起游玩途中還時時給太后寫信。並不是全然把太后拋到腦後了。

  吳太后何嘗不明白這道理,但她上位久了,總難咽得下這口氣。

  「我知道,她現在是想做我和燕王的調停人,」吳太后淡淡道,「燕王如今寵愛她,似乎她的話在燕王那裡還有點分量。但這就是我最不高興的一點——她仗著自己風流美貌,以為別人都會愛敬她一分,主張越來越大。她把燕王迷得五迷三道是燕王色迷心竅,但她以為從我這裡走了,還想拿我的主意,她就錯了。」

  林夫人聽太后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仍是柔聲勸太后,道:「但如今這情勢,她心中有愧疚,明面上還想與娘娘修好。總比明裡暗裡都給娘娘使絆子好。」

  吳太后不再言語,她不想喋喋不休,倒像她對顧清沅十分耿耿於懷一樣。

  她說:「那我就等著看他們回來之後是個什麼情形。」

  林夫人笑道:「這就是了,說不定燕王只是帶著顧夫人游玩,之後就養在外面呢。事情還未定呢,京中已經有些議論了,畢竟顧夫人做了十多年的誠國公夫人哪。」

  京中確實漸漸開始有了許多有關燕王和誠國公夫人的議論。

  趙遜近來成了京中權貴的笑料。他本來就常與一群紈絝玩,偏偏這群人是最沒心沒肺的。他近來雖然拿回了大部分家產,太后給他了不少補貼,債都還清了,銀錢上不用愁了,但走到哪裡都被人嘲笑。

  有幾個不懷好意的當著他的面嘲笑他,說早就覺得顧夫人色若春花,勾人魂魄,還問趙遜是不是他夫人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手段和妙處,要不然怎麼燕王這滿城的環肥燕瘦都看不中,就被一個有夫之婦給迷住了。

  又有人說趙遜傻,說不定燕王早就已經和他夫人勾搭上了,只把趙遜這個苦主蒙在鼓裡。

  趙遜再軟弱,聽了這話,豈能甘心,喝醉了酒就與人打了一架,他又並不會打架,幾個紈絝一通胡鬧,被下人慌忙拉開了。趙遜吃了兩拳,掉了一顆牙齒,更顯淒慘。

  之後趙遜就一天一個說法。他一會兒說他早就把顧清沅趕出家門了,燕王不過是睡了他不要的女人。一會兒說他壓根沒有與顧清沅和離,顧清沅與人私奔,等她一回京,他定會拿了她回國公府。一會兒說他是被逼的,顧清沅是被燕王奪走的。

  他這樣整日借酒消愁喝得醉醺醺,又胡言亂語,旁人既笑他,又可憐他,只是沒人把他當回事,都知道顧夫人是跟定了燕王了,即便不做燕王妃,也會被燕王養在外面,不會回國公府了。

  京中這些傳聞,封海平與清泠都很清楚。不過清泠向來是個心大的,她下個月就要生了,姐姐也要回來了,她暫時不想用趙遜的事情,還有京中這些傳聞讓姐姐不快。她只在信中略略說了幾句,就不再提了。她想要大姐在外玩得痛快。

  清沅是在去桃源村的路上,看著小妹的信。

  她和燕王昨天一直聊到很晚。燕王對她回憶了許多許婕妤的事情,兩個人把顧太后和許婕妤的心結給解了,這會兒又和好如初。

  清沅正與燕王同乘一車,一起去桃源村。燕王隨意看著外面的景致,又看了一眼清沅的神色,問:「怎麼了?信中有什麼事麼?」

  清沅道:「沒什麼。是清泠的信,一些閒話罷了。」

  燕王問:「是京中的閒話?」

  清沅柔柔笑了,道:「殿下想到哪裡去了,不過是閨房中的閒聊。」

  燕王不再追問。他何嘗不知道京中的輿情,只是他與清沅正柔情蜜意,他全然不想理會這些流言蜚語。只等著回京把這事情定下來,旁人議論什麼都無用。

  他們這一路從霖州城,到登雲山,再到周邊地區,一路從州府到鎮,如今再到村,燕王不只是游玩,還是要把這幾個州從上到下的情況都看一看。

  桃源村名字雖好,形容又美,但是這一路卻很難走,為了不那麼顛簸,讓燕王和皇帝盡量舒適些,他們走得很慢,中間還要在驛站住一夜休息。幸好他們不用趕時間,可以走走停停。

  傍晚在驛站休息時候,清沅陪著燕王就在周圍走了走。皇帝和他新同伴正玩得開心。

  他們周圍選了幾個孩子,各種家境都有,來陪著皇帝玩一段時間。若是有皇帝十分中意的,就帶回京中培養。

  皇帝頭一天還嫌這幾個孩子土,說話有口音,不好玩,不如宮裡人身邊人。但今日已經玩開了,皇帝和他們打打鬧鬧,還教他們說官話,把幾個孩子管著服服貼貼,儼然一個孩子王。

  清沅與燕王一邊散步,一邊看著遠處的小皇帝。

  她現在只剩一件事情還沒有問過燕王了。

  「你之前說過,若我們早在一起,說不定孩子都十二三歲了。」清沅說。

  燕王有些訝異,因為清沅是最不愛提「假若」這話的,每次他說這個,都會惹她不高興。

  「今天怎麼說這個了?」

  清沅道:「我後來想了想,你與玉苓有個孩子,若是活下來,該有十三歲了吧?」

  所以燕王想像中的孩子才會是這個年紀。

  燕王沉默了片刻,道:「是的。那也是個男孩,寧州人習俗不給剛落地的嬰孩立碑,我把他與他的母親埋在了一起。」

  清沅輕聲問:「我想知道你和玉苓怎麼了?」

  他們站定,清沅與他拉著手,面對面看著彼此。

  燕王說:「顧太后沒有告訴你麼?」

  清沅先搖搖頭,又說:「顧太后的話,外面傳的話,我都不管,我要聽你說。你這麼多年,不是緬懷她,而是恨著她吧?」

  燕王說:「我是恨過她。」

  他承認了。

  清沅心中一澀。

  燕王還是堅持問她:「顧太后說了玉苓什麼?」

  清沅說:「顧太后告訴我,玉苓嫁給你,並非出自本意,她還眷念重均。被你發現了,你又正好為許婕妤的事情遷怒顧家。不願玉苓為你生下孩子,就……害死了她。」

  燕王只是出神。清沅輕輕撫著他的臉,問:「我不信你會做這樣的事。」

  燕王說:「玉苓是難產而亡。」

  清沅其實只要他這句話就足夠了,她相信他。她去年給玉苓的兄弟寫過信,問過一些玉苓當年的情形。玉苓的兄長說的話與顧太后說的一些細節對不上。雖然有可能是他們記錯了,但更可能是顧太后栽贓燕王。

  燕王陷入回憶,道:「但顧太后有一件事沒有說錯,玉苓真正想嫁的人並不是我。」

  清沅握緊了他的手,燕王反過來沖她笑了笑:「你們那個年齡,誰會不為重均心動。但玉苓太不甘了,也太幼稚。她嫁給了我,又去了寧州,寧州那地方足以把一個成年人折磨頹廢,何況她剛剛十幾歲。」

  「但我那時候不明白,也不體貼。她懷了孩子,更是思念京中的繁華,顧太后那時候……」

  他頓了頓,才接著說下去:「顧太后知道她軟弱。我在她臨產時候和她大吵一架,為她對重均的心思,之後她更加鬱鬱寡歡,生產的時候遇上了難產,拖了三天才把孩子生下來。顧太后要說我害死了她,不能說全說錯。我是沖她發了脾氣。」

  他看向清沅說:「我說完了,留給你評判。」

  清沅聽得難受,哪會再批評他。她又有什麼資格評判。

  她握著燕王的手,說:「好。那到此為止,我們都說清楚了。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心結。以後吵起架來,你再也不許說我是個鐵石心腸的顧家女人,不許拿這事說話。」

  燕王聽她這麼說,心頭溫暖,道:「我不會和你吵架。」

  清沅笑了一聲,她忽然道:「不對,你之前說過,我們沒遇上,不關我的事,都是你的錯,你還沒解釋你錯在哪呢!」

  燕王一想到這茬,也是發笑。他低聲把梅花騎裝的事情說了,道:「你看,這是不是陰錯陽差。」

  清沅心中酸甜苦澀全都來了一遍,原來前緣在此,他們今生才能勘勘續上。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靠在燕王身邊,兩個人在暮色中一起走回去。

  第二日到了桃源村,兩個人一起改了裝扮,只穿得盡量樸素,又讓幾個侍衛丫鬟換做家奴打扮。

  燕王早命當地不許聲張,他微服進村看看。

  只是他與清沅兩個人容貌太過出色,即便換上普通地主打扮,還是十分惹眼。

  剛進村走了一段路,就頻頻有人回頭看他們。

  過了一會兒,兩人見道旁有個涼茶攤子,就去坐下休息。燕王想與村民閒聊幾句問問民生。

  誰知道他還未開口,就有個大媽沖清沅問:「小娘子,這個是你男人?」

  她指清沅身邊的燕王。

  燕王差點笑出聲,他笑著看清沅怎麼說。

  清沅怎會怯場,她笑盈盈道:「是啊,他是當家的。大娘,為什這麼問?」

  大媽是個直腸子,道:「我看你們不像夫妻。」

  燕王開口道:「你看我們像什麼?」

  大媽搖搖頭:「你們若真是夫婦,就當我這嘴多話,饒恕了吧。因我們這村子景色好,又幽靜,時不時有些城裡的老爺夫人,跑來這裡躲著家裡人快活一番,別說遠,連從霖州府的人來的都有呢!」

  兩人直笑。

  大媽又說:「聽你們口音,也不是霖州人,卻是從哪裡來的?」

  清沅說:「我們從京中來。」

  大媽說:「那你們該是真夫妻了!沒見過從京中跑來這裡私會偷腥的。」她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又誇兩人像天上人物一般。

  之後兩人在桃源村看了一天,之後才離開。

  七月頭上,他們終於開始往回走,途中還會在兩處停留幾日,然後就回京中。

  乘船快到禹城時候,燕王心情大好,他要帶清沅去禹城看看新建的運河,然後一起回京。

  兩人一起在甲板上看著江面上的水波,又聊起運河的事情。

  燕王想起當初還為這事和清沅有過口角,他笑著說:「那時候是誰說,反正不會和我一起去看禹城運河?」

  清沅道:「好了,終於如了你的願了,是你料事如神。」

  兩人心中都是歡喜。

  船一停在禹城,燕王還未上岸,就有急報到了船上。

  清沅正為燕王整理儀容,鄭十九匆忙入內,道:「京中有急報。」

  他又看了一眼,說:「顧夫人也有家中急件。」

  清沅心中一沉,直覺事情是與自己有關。

  報信人進來,立刻行禮並稟了燕王:「誠國公沒了。」

  清沅只覺得身體裡的力氣在飛快流走,她看到了貼著黑色標記的信封,那裡面就是趙遜的死訊。

  她勉強問:「是怎麼沒的?」

  報信人道:「是飲醉了酒,在家中小樓上摔下來,當夜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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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四十章

  他們在禹城原本要停留兩夜三日,但是因為京中這一段變故,燕王在禹城沒有停留太久,只把該見的人都見了,處理完公務,立刻啟程回京。

  任誰都看得出燕王的心緒極壞。船行在夏日的運河上,本是清爽愉快的行程,回程時卻陡然氣氛一變,燕王甚至無心去甲板上觀賞風景。

  只有皇帝還不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問清沅怎麼了,為什麼燕王和她看起來很擔憂,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回京。

  清沅自從接到趙遜的死訊之後就睡得不太安穩,這兩晚她都沒有與燕王同房休息。聽到皇帝這麼問,她說:「我的一個親戚去世了……我要趕回京去幫忙。」

  皇帝點點頭,清沅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安撫皇帝道:「等回了京就沒事了。早些回京,陛下也能早些見到太后不是?」

  皇帝想到太后,心思立刻想到別的事情上了,他又問清沅:「我從霖州帶的那幾個孩子,母后能讓我留下嗎?」

  從霖州選的孩子,皇帝最終留了四個下來,年齡最大的大概十歲,年齡小的比皇帝小一歲,家境各有不同,但都聰明伶俐,皇帝很喜歡。另還買了一些貧苦女孩,帶回去做宮女。

  皇帝說:「我怕母后討厭他們。」

  吳太后常常在他面前流露出對寧州人的鄙薄,不喜歡皇帝和京外的人親近。

  但皇帝實在很喜歡這次出來帶回來的孩子。

  清沅柔聲說:「陛下放心,只要陛下向太后說清楚情由,太后一定會讓皇帝留下人的。」

  皇帝又小聲說:「就算母后不同意,你也讓皇叔不要把他們送走!」

  清沅終於笑了笑,說:「好,我會和燕王說。」

  皇帝小小年紀,已經知道怎麼借力了。

  清沅從皇帝那裡離開,又去寫了幾封信。她剛剛收到顧晟的信。顧晟這信寄出的時候還不知道趙遜出事,信中說的還是霖州太守來顧家拜訪的事情,顧晟一介白身,先是招待燕王,後腳就來太守,使他誠惶誠恐,他在信中勸大姐低調行事,最好還是慎重考慮與燕王的婚事。

  若是清沅之前看到這封信,說不定還會覺得有趣,開幾句大弟的玩笑。但是現在,一切都變得不合時宜起來。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寫好了給顧晟的信。剛停筆,就有侍女過來說燕王請她過去。

  清沅走去燕王房間時候,正好看到他的幾個幕僚和將軍從燕王房中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心裡裝著事,總覺得一群人看著她的目光都有些異樣。

  才一去燕王房中,就見燕王伏在桌上,臉埋在胳膊裡,不知道是疲倦還是又犯病了。

  清沅忙走過去,蹲下來看他,撫著他的手臂低聲道:「去榻上躺下吧。」

  燕王抬起頭,他只是面色蒼白,冒了些虛汗,看起來不算難受得特別厲害。他嘆了了一口氣,握住清沅的手慢慢坐直身體,問:「你給京中寫信了麼?」

  清沅道:「我給清泠寫了信。」

  她知道燕王問的是什麼,她又說:「國公府那邊,我只擔心幾個孩子。旁的都沒有什麼。趙家親眷多奴僕多,只要有個主事人,就能把事辦妥貼……」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她本來應該是國公府的那個主事人。但是既然她已經與趙遜和離,就再沒有回去為趙遜辦事的道理。

  「國公爵位該由趙遜長子承襲。只不過孩子今年才七歲,他的母親又是奴婢出身,只怕趙家長輩處事不公,辦一場大事把國公府都掏空了,就給這母子扔一個空架子……」

  清沅從十幾歲開始就為一大家子人操心操慣了,這時候遇上這大事,怎麼可能不想。

  燕王氣悶,他握緊了清沅的手說:「你不欠他們的!」

  她看著燕王的臉色,道:「我知道……但稚子無辜。殿下,我就求一件事——我不出面,但至少要讓人去安頓好這幾個孩子。」

  燕王站起來,把清沅攬在懷中,道:「清沅,你對我還說什麼求字。」

  清沅低低應了一聲。

  但燕王能明顯感到她在自己懷中有些僵硬,不像之前那麼柔軟地緊貼他。他默默放開清沅。

  清沅心中正是紛亂時候。兩個人之間有些沉悶,難有心情親暱。她原以為把從前的舊事都說開了,就把兩人之間的心結都解開了,沒想到舊事才過去,又起風波。

  她又恍惚想,是不是確實自己做得太張狂了?顧晟勸她並沒有勸錯。她雖然早就與趙遜沒了夫妻之情,但她並不希望趙遜死掉。京中的消息說,他自從知道她與燕王結伴同行之後,就整日飲酒,幾乎每日都喝得爛醉如泥……

  更糟糕的是,燕王身邊的人不知道都對燕王說了什麼。之前有時候燕王與人議事,並不刻意避開她。這兩天一反常態,幕僚和下官來和燕王議事,她都會被安排錯開。

  清沅想,若她是燕王身邊的謀臣,會怎麼勸燕王?她要真為燕王著想,真會這麼誠心勸燕王。

  「殿下,先把這樁婚事放一放吧。」

  到了該用晚食時候,燕王又沒有胃口,清沅只飲了一碗湯,吃了一塊糕點,就讓人把晚食都撤掉了。

  兩個人坐在書房裡,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練字,都默默不說話。

  正在這時候,又信使登船,送上了從京中來的消息。

  這一次信使,是特意帶來了有關誠國公府的詳情。

  他帶了厚厚一遝信來,其中竟有一大半是給清沅的。這是頭一次給清沅的信比給燕王的還多。

  清沅想告退,說要回房中看信。

  燕王叫住她:「清沅,你和我一起聽聽京中的情形。」

  他不讓清沅單獨看那些信。想也知道那麼厚一遝信,難道會都是撫慰她的麼!裡面不知道會用什麼難聽的話責難她為難她。

  燕王問信使:「誠國公的後事辦得如何?是否妥當?」

  信使垂頭回答:「回殿下,已故誠國公的事還沒有辦,甚至還沒有入棺。」

  清沅的臉色刷地白了。若非橫死冤死,豈會停在家中不辦事的!而且是在夏天,都過了這麼些天了還不辦,那屍身……

  信使接著道:「國公府花了大筆銀子,將房間中堆滿了冰塊,將誠國公屍身暫時保存著。」

  清沅這才喘過氣來,問道:「國公府現在是誰在主事?為何不肯辦事?是有什麼糾紛麼?」

  信使道:「回夫人,國公府如今是誠國公的三叔趙溫主持。趙溫日日哭天喊地,說自己的侄兒誠國公趙遜死得突然,死得蹊蹺,一個好好的大活人,是被人逼死的……」

  燕王低聲喝道:「他說被誰逼死的!」

  信使瑟縮了一下,接著稟道:「趙溫說,趙遜與顧夫人的和離書是假的。誠國公府不認。趙遜死前幾日曾對人嚷過,他與顧夫人沒有和離,和離書屬偽造,等顧夫人一回來,他就要把顧夫人帶回去。就是因為此事,所以趙遜才被人滅口。」

  清沅和燕王都一動不動。

  信使垂著頭,只覺得對面一絲聲音都沒有,他就繼續流暢說了下去。

  「趙家如今的主張是,誠國公枉死,和離書也是假的,所以他們不肯立刻安葬誠國公。一切都要等顧夫人回京。顧夫人一回京,就應該回誠國公府,與他們對質。」

  「如果誠國公的死,是顧夫人使人主使,就要顧夫人下獄為誠國公償命。如果誠國公的死與她無關,也要她在誠國公靈前叩三百個響頭,為誠國公守孝三年。」

  「此事已經朝野震動。國公府門前每日都是圍觀的百姓。宮中太后也發了怒,朝中大理寺已經接下了趙溫的狀告……」

  「夠了。」燕王道。

  信使行禮退了下去。

  燕王面色冷漠,徑直走向清沅,搶過她手中那一遝信就要撕。

  清沅又搶回來,哭道:「你這是做什麼!」

  燕王道:「你放心,什麼事都不會有。他們不敢直接沖我來,所以沖著你而已。你不用理會。」

  他說:「我不會讓人傷你分毫,更不會讓你回誠國公府,去大理寺。」

  清沅看著他,他眼中有火。她說:「你先冷靜些,我們回了京,先看看情形再說。」

  燕王神色有些古怪:「再說什麼?」

  他臉色一變:「難道你真想回國公府?」

  清沅心累:「怎麼會……回去了,只怕要給趙遜陪葬。」

  她伸手撫了撫燕王的臉,柔聲道:「我只是不想你那麼為難。旁人勸你什麼……你要聽著些。至少表面上聽著些,這才是賢明的攝政……」

  燕王一聽這話,就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他身邊人勸他什麼,她都知道。

  「我不會負殿下……」清沅依依不捨地摸著他的臉,「只是我們再多等一等……殿下?」

  燕王有些失神,他聽清沅喚自己,回過神來。

  他忽然平靜了許多,說:「也好。我們的婚事緩一緩……先平息了這件事情。」

  清沅擦了擦眼淚,勉強笑道:「好。就這麼說。我先回房了。」

  她轉身離開。

  蕭廣逸看著清沅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面。心像要炸開——好像一鍬雪蓋在火上,剛剛還是火熱,一眨眼就只剩灰煙。

  他張了張口,道:「鄭十九,給我……」

  他突然頓住,嗓子裡有些癢,他用力咽了咽。

  「給我……」

  他伸手一把扶住旁邊的桌子,另一隻手捂住嘴,但血已經大口湧出,漫出他的手指和掌心。

  鄭十九慌忙扶住他,一邊大呼:「快叫御醫!」

  燕王拿開手,低聲道:「慌什麼……不要大呼小叫……」他不想讓清沅聽見這動靜。

  但他這一句話才說完,就再也撐不住,彎腰又是哇一口鮮血吐出。

  清沅剛轉過屏風就聽到一陣喧嘩,夾雜著鄭十九呼御醫的聲音。她整顆心猛的一縮,踅身飛奔回去。

  只見一群人已經將蕭廣逸扶到榻上躺下。蕭廣逸面色慘白,嘴唇緊閉。

  地上那一大灘血,還沒人顧及清理,格外刺目。

  清沅待了一下,立刻撲到他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她一邊用帕子為他擦手擦臉,一邊低聲喚他。

  「廣逸……廣逸……」

  蕭廣逸抓著她的手陡然一緊,他繃直了身體,翻身又吐,血全吐在清沅的帕子上,清沅扔了帕子,慌忙揉著他的背,她不知道如何能讓他好受一些。

  她淚如雨下,哽咽道:「我哪都不去,哪都不去。就在這裡陪你。」

  但燕王的血止不住,等姚御醫來的時候,他又吐了快有小半盆血。即便姚御醫,看到這情形還是大吃一驚,失聲道:「糟了!」他不再多話,立刻為燕王施針,又叫人趕緊去煎藥。

  蕭廣逸昏昏沉沉,雙手冰涼。清沅滿面淚痕,只是不停用熱水為他擦拭。

  他失血太多,已經昏了過去。

  等蕭廣逸安靜了些,沒有再吐,只是昏睡。清沅才與姚御醫到一邊說話。

  清沅這才看到自己半隻袖子上都是血跡,她忍住淚水,知道這時候不能浪費精神,她問:「御醫剛剛說糟了,是為何?殿下到底如何?」

  姚御醫說:「殿下是胃癰,這樣嘔血之症,應該是內癰破了。之前就說了,外癰還能割去。內癰這樣,卻不能動刀——傳說中裴聞仙裴神醫曾經做過這樣的事,但裴神醫早已仙逝,當世無人敢做這樣的事。所以內癰破了,還是只能靠湯藥,看它能不能止住。所以夫人,這幾天殿下可能陸陸續續還會吐一些血。」

  清沅聽明白了,她說:「御醫的意思是,這只能聽天由命了?若是能止住血,那就是萬幸。若不能止血,又會怎樣?」

  姚御醫不說話了。

  清沅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她慢慢道:「我知道了。」

  她慢慢坐下來,道:「姚先生,和我說說吧,燕王的身體怎麼就這樣了,我又該怎麼照顧他……」

  姚御醫道:「殿下本就不算體質強健之人,在寧州這樣的苦寒之地,又行軍作戰,損耗太大了。再者早年還有中毒的事情……」

  清沅猛然抬頭:「你說什麼。」

  姚御醫噤聲。

  清沅分明聽到了中毒兩字,她追問:「他什麼時候中的毒?誰給他下的毒?」

  姚御醫嘆了一口氣,道:「這事,殿下不允許我說,尤其是對夫人說。我只能說,這位下毒的人,本該是一位最親近最愛護殿下的人。至於其他詳情,等殿下醒了,夫人親自問他吧。」

  清沅一瞬間像被人摘了心,摘去了所有聲音,她疼得說不出話來。

  她已經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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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四十一章

  蕭廣逸一直側身躺著。姚御醫叮囑了,他這幾天還是隨時可能會再吐血,不能平躺,免得嗆住。除了用了些藥,其他飲食都不能進。清沅照看了他一整夜,不時幫他躺好姿勢,用冰塊擦拭他的嘴唇,並慢慢輕輕為他打扇子。

  鄭十九請她去休息,他們內侍可以照顧燕王。清沅拒絕了,她一刻都不想離開蕭廣逸身邊。

  「我就在這裡守著他……」她的目光不能從蕭廣逸身上離開。

  半夜時候蕭廣逸醒來過一次,但整個人都迷迷糊糊,清沅握著他的手,低聲問他還疼不疼,想不想吐。他迷迷糊糊只是像說夢話一樣,說:「清沅……清沅……」

  他忍住疼痛的呻吟,只是喚她的名字。

  清沅貼著他的臉,聲音溫柔堅定:「我在,我就在這裡。」

  她從未想過,愛一個人會這樣讓人心碎。黑夜好像太長了,沒有人知道他明天會不會好起來。一想到這有可能是蕭廣逸最後一次和她說話,她幾乎要發抖。

  「清沅……」他囈語, 「不要緊……別怕……」

  要不是他病得這樣重,她一定會拍他一下,都這樣了,還叫不要緊?

  「我不怕,你要快點好起來。」她柔聲說。

  蕭廣逸那一陣難受勁過去,又漸漸陷入沉睡。清沅為他輕輕拭去臉上的冷汗,接著道:「我想了想,我們還是不要等了。一回了京,我們就準備婚禮。旁人要說就說,要罵就罵。這些虛名,我不管了,也管不得那麼多了。人生在世,我等著你不容易,你等著我更是難……等了十幾年了,我一天都不想多等了……你說好不好?」

  蕭廣逸只是睡著,他蹙著眉頭。清沅輕輕撫過他的眉心,接著道:「這十幾年,你又是怎麼熬過來的……安平公主走的時候告訴我,要我體諒你,說你是個可憐人。我那時候還不信……」

  「還有你逼我端酒給顧太后那天,我氣得發瘋,根本沒有仔細想你對我說了什麼。你說,你只是把顧太后給你的東西還給了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那時候還以為你說的是許婕妤的事情,其實不是。你說的是你自己。原來你早就告訴我了……毒藥,是顧太后先給你的,對不對?是她指使玉苓給你下了毒……所以你才這樣恨顧家的女人。你明明說了,我那時候沒有仔細去想你說的話……」

  她說著說著眼淚隨之滾落,她用手指擦去眼淚,苦笑道:「我難得粗心一回……」

  「……但你也有不對。我們兩個針鋒相對時候,你不願對我明說還罷了。等我們好了的時候,你也不肯說。明明答應我了,要把過去的事情都說開了,你為什麼一字不提玉苓下毒的事情?你……」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趴在床邊,無聲哽咽。

  她知道蕭廣逸愛她,但她不知道蕭廣逸愛她這麼深!他不想她愧疚,不想她難過,就守著這個秘密,不吐露半分,所有的痛苦他一個人吞了。

  這樣一個人,她還有什麼理由不去生死相隨。

  清沅慢慢抬起頭,她擦乾淨自己的臉,她低聲在蕭廣逸耳邊說:「若我們能一起回京當然好,若不能……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蕭廣逸這時候睡得平靜許多。她又看一眼他,然後起身,去拿了他一向自己保管的鑰匙,打開蕭廣逸的箱子取了幾件東西,拿了燕王官印和虎符,她代他保管。

  然後看看天色終於快亮了。她很清楚,蕭廣逸這樣神志不清,整支船隊都失去了主心骨,這時候一個不慎,只怕萬劫不復。蕭廣逸晚一天恢復,這危險就越大。

  清沅收好燕王印和虎符,又環視四周,見到壁上掛的無將劍。她盯著那劍看了片刻,乾脆取了下來。那劍連劍鞘沉甸甸的,她需要兩隻手臂抱住才拿得住。

  她將這柄長劍放在蕭廣逸床上。

  她沒有像看不見的神佛祈禱,卻低聲向這柄劍道:「你陪他出生入死,每次他都能有驚無險平安歸來。這一次也請護佑他化險為夷。」

  做完了這些事情,她整理一番自己的儀容,不讓自己臉上露出半分不安,哀戚和太多淚水,她的面孔上只能有恰到好處的擔憂。

  做這些事的時候她把鄭十九等幾個內侍支了出去。等準備好了,她才喚鄭十九。

  她要鄭十九天一亮皇帝一起身,就把皇帝帶過來。

  她依然守在蕭廣逸身邊,姚御醫每隔一個時辰就來看一次蕭廣逸。到了早晨,他又給蕭廣逸診了一次脈,說燕王暫時平穩,但是最好一直靜躺,不要移動。

  原來他們還有半日水程就到禹城的下一站陵都,本來他們是要在陵都上岸的。

  清沅道:「我知道,殿下不會上岸。」

  船一靠岸,燕王就要見陵都的官員。只要一靠岸,陵都馬上就會知道燕王重病危急,這個消息不出三五日就會飛到京中。

  只怕京中要亂!

  清沅道:「我們不在陵都停靠。」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任何消息尤其是有關燕王的病情都不能讓岸上知道,不可外洩。她會另外悄悄安排人先進京給封海平遞個消息,要他做好接應的準備。

  姚御醫對政務並不關心,也不知道這位顧夫人是如何打算,他只管治病,既然顧夫人答應說保證燕王一直躺著靜休,不會搬動燕王,那他就沒有話說了。

  過了一會兒,皇帝過來了。他對燕王生病的事情一無所知,還以為燕王是要一早上檢查他的功課。

  所以看到靜靜躺在床上的燕王,他有些驚訝。

  「四叔。」他喚了一聲燕王。

  燕王睫毛顫動,只有微弱反應,但沒有醒來。

  皇帝即便只有七八歲,也看出來不對勁了。燕王的臉色太過蒼白,他被嚇到了。清沅柔聲說:「陛下,燕王有些不適。這幾日都要臥床休養。」

  皇帝問:「四叔吃藥了嗎?」

  清沅點點頭,道:「陛下今日就在這裡陪殿下好嗎?」

  皇帝立刻點頭,他趴在床邊,輕輕伸手拍了拍燕王的肩,又喚了幾聲:「四叔,四叔……我在這裡……」

  他正說著,燕王忽然側過頭,清沅眼疾手快,連忙拉過皇帝,用帕子接在燕王嘴邊。燕王又吐了一小口淤血。

  皇帝瞪著眼睛看著,清沅又給燕王擦拭乾淨,這才看向皇帝。

  皇帝「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撲到清沅懷中,緊緊抱住清沅:「四叔……會像父皇那樣嗎……」

  清沅沒想到他還記得蕭重均去世時候的事情,那時候他才五歲。可見這件事情對他是多麼深刻的記憶。只是蕭廣逸現在的樣子讓皇帝想到那時候,更讓她心焦。

  她忍住傷心,安慰皇帝:「不會,四叔會很快好起來。」

  皇帝哭得傷心,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之後就一直牢牢看著燕王。清沅心中多少有些安慰,蕭廣逸算沒有白費心血在皇帝身上。

  過了一會兒,陸續來有人要向燕王稟事。清沅讓鄭十九打發走了一些人,召了船上的兩位將軍,兩位文書,還有幾名心腹幕僚來說話。

  眾人只知道昨日夜裡燕王有些不適,燕王是常常生病的,他們以為和之前幾次一樣,沒有往嚴重裡想。但是這時候,燕王不出現,卻是皇帝召集他們來,他們立刻知道燕王這次病的格外嚴重。

  幾個人都去看了一眼燕王,然後來書房議事。

  與其說是皇帝召集他們,不如說是顧夫人。

  清沅把燕王的情形對眾人大致說了,她說燕王現在還在昏睡,卻把姚御醫說的聽天由命那一截隱去了,只說燕王需要幾日時間來恢復。所以她希望船不在接下來兩地靠岸,一直在水上走。而且船上補給足夠他們幾天不靠岸。

  她雖然熬了一整夜,十分疲倦,但說話清楚有條理,話中意思眾人都明白了。

  她又撫了撫皇帝肩,說:「皇帝的意思,也是如此。」

  燕王的幾個幕僚,沒有多猶豫,道:「是該如此。這消息傳出去反而容易亂,又不在京中,免得路上旁生枝節。」

  但護衛船隊的將軍陳恩瑞露出了不服之色,他是個心思深沉之人,一眼就看出燕王病得太重,而且更令他不痛快的是顧夫人竟將皇帝玩弄於鼓掌之間。若是燕王操縱皇帝還罷了,按理說,這時候燕王不能主事,皇帝該由他們這些將軍輔佐保護,而不是一個沒名沒分的女人。

  他粗聲粗氣道:「夫人,我們護衛的是聖上與殿下。一路不停靠,真是聖上與殿下的意思麼?殿下昏睡,不能主事。聖上……是不是夫人對聖上說了什麼?」

  清沅已經料到會有人質疑,她並不著急,這時候萬不能氣急敗壞,她淡淡笑道:「我與將軍一樣 ,侍奉聖上與殿下。姚御醫叮囑了,殿下這時候最好不要上岸走動,在船上還更平穩。留在船上,有利於殿下養病。至於聖上,我對聖上有建言,聖上採納,是聖上聖明。大家都在聖上面前,將軍若有話,不妨對聖上直說。不必問我。」

  清沅說完,就對皇帝點點頭。

  皇帝嫩聲嫩氣問:「陳將軍,你有什麼建議?」

  陳恩瑞看了看周圍幾人,另一個將軍方嶸也盯著他看。眾人都清楚,顧夫人的建議是對燕王最有利的。

  若是陳恩瑞要他們靠岸,那就等於是對京中通風報信,要把這局勢攪得一團亂。若是燕王不能醒來,那就對陳恩瑞之徒最有利。

  陳恩瑞張了張口,他剛說了開頭:「我想……」

  清沅打斷他,悠悠道:「我敢當著聖上,對天發誓,一切都為聖上,為殿下考慮,絕無私心。將軍敢麼?」

  陳恩瑞越發覺得這個女人可惡,他怒道:「我有何不敢!我若有半分私心,天打雷劈!」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天邊一聲悶雷,接著又是一聲雷響。

  眾人都訝異,沒想到這真是天助了。

  皇帝道:「打雷了!」

  清沅並不使陳恩瑞太過難堪,這船上有一半士兵都由他調遣。她立刻道:「聽著雷聲,一會兒就會有暴雨,估計陵都也會有大雨,正好以此為藉口,不用上岸了。」

  陳恩瑞不再言語,面色鐵青退了下去。

  這一天皇帝哪裡都沒去玩,只是在書房裡看書,一會兒去看看燕王。他看習慣了燕王的臉色,也不覺得可怕了,好像燕王隨時會醒來一樣。

  清沅表面上鎮定,但這對她來說時時刻刻都是煎熬。今天熬過去了,明日要是燕王還是這樣,或者更壞,船上的人還能這麼一心麼……

  清沅高估了陳恩瑞,結果這一天剛剛過去,才到入夜時候,陳恩瑞就帶著幾個侍衛闖進了書房。清沅正在燕王病榻邊照顧,一聽陳恩瑞闖進書房,她立刻去了前面書房,去之前低聲叫身邊的小內侍:「翻窗子去找方嶸將軍,叫他速來。」

  清沅走去書房,就見陳恩瑞的手下正在翻箱倒櫃。

  她冷冷道:「你們在幹什麼。」

  陳恩瑞道:「殿下病重,有幾件東西必須要妥善保管,不能落入心懷不軌之人手中。」

  清沅不說話。她知道陳恩瑞敢這麼做,就是動了殺心了。不僅是對她,甚至是對燕王。

  這些人都是殺人如麻之輩,燕王在時,他還能老實。燕王一不能控制,就想反噬。

  她站在那裡,任他們翻找。

  找了半天,侍衛向陳恩瑞稟道:「將軍,沒有找到。」

  陳恩瑞臉色有些扭曲,他說:「一件都沒有找到……」

  他忽地看向顧清沅——從剛剛開始,這個女人就太過鎮靜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清沅面前,問:「夫人,請把東西交出來。」

  清沅淡淡道:「不知道將軍要找什麼。」

  陳恩瑞道:「金印,虎符!」

  他站得太近,清沅側過臉去,閉口不言。

  陳恩瑞能看到燭光下,她側臉的線條和潔白的肌膚,他淫心頓起。他一把伸手捏住清沅的下巴,喝道:「說!」

  清沅咬著牙,什麼都不說。

  正在這時候,有侍衛稟道:「方將軍到!」

  方嶸在外高聲道:「陳恩瑞,你作亂犯上麼!」

  陳恩瑞也高聲回道:「方將軍,我此處事情就要完了,你稍等片刻!」

  方嶸怒道:「聖上在此!」

  只聽門外的侍衛跪倒一片。陳恩瑞一怔,清沅趁此掙脫,立刻揮手一個耳光甩給他。

  方嶸陪著皇帝入內。皇帝小臉發白,他說:「陳將軍,你在做什麼?」

  陳恩瑞看著他們,對方嶸說:「你來得正好,我也不瞞你了。這個女人騙了我們,殿下的病比她說的重十倍,並不是養幾日就能恢復的!我已經抓了一個內侍審問了,他說殿下昨夜吐了有大半盆血,連姚御醫都束手無策!」

  方嶸吃了一驚。

  陳恩瑞又道:「方將軍,你想想清楚!我們要為這瘋女人搭上前程麼?難道靠岸讓京中朝廷太后知道目前的狀況有錯麼!」

  方嶸沉默地看了一眼清沅,還有皇帝,他低聲說:「我跟隨殿下多年……」

  陳恩瑞道:「你不願動手,也沒關係,但你至少不要阻我!」

  他說著就用力一掰清沅的手,清沅疼得眼淚立刻流出,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皇帝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只覺得陰森可怖,又見清沅神色痛苦,他終於大哭起來:「停下!全停下!」

  但這時候誰也不把他這個小皇帝的話放在耳中。

  「說!金印和虎符在哪裡!」

  清沅萬念俱灰,她閉上眼睛,不願多看一眼陳恩瑞那張臉。

  正在這時候,她耳中卻聽到一個不屬於這房中的聲音,一種金屬一下一下撞擊的聲音,由遠及近。

  「你們在吵什麼。」一個聲音冷淡道。

  清沅驀然睜眼,就見蕭廣逸正站在那裡,他拄著無將劍一步一步走了出來。無將劍乃重器,撞擊著地面,令人膽寒。

  眾人呆住,然後所有人除了皇帝和清沅,全都跪了下來。陳恩瑞飛快地鬆開清沅的手腕,慌忙跪下:「殿下!」

  蕭廣逸面色蒼白,但神色清明,他拄著劍,似笑非笑走到陳恩瑞面前,抬起一腳就將他踹翻在地。陳恩瑞發出一聲嗚咽,並不敢多半句話。

  蕭廣逸淡淡道:「方嶸,命人將他看押起來。船上所有侍衛由你調度。」

  方嶸領命而去。

  清沅知道這一番動作花了他多少力氣,她立刻去扶住他。蕭廣逸緊緊握住她的手,又對皇帝溫和道:「陛下累了,快去休息吧。」

  等眾人退去,一場鬧劇結束,清沅低聲道:「你快躺下休息。」

  蕭廣逸只是專注看著她,問:「你把我的印收起來了?」

  清沅點點頭。蕭廣逸又問:「你知不知道,若我沒醒來,你收了這些東西會怎麼樣?」

  清沅看著他,說:「你若醒不過來,那無論發生什麼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她已有死志。

  兩人對視一瞬,緊緊抱在一起,蕭廣逸低聲說:「清沅,我要你活著,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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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四十二章

  蕭廣逸雖然醒來,但是這一次重病並沒有過去。

  他原本不該下床,是因為剛剛醒來,不見清沅在身邊,只有鄭十九驚慌失措,緊接著聽到陳恩瑞在外面的厲聲威脅,他才拼了力氣起身。他必須要在眾人面前露面,才能打消他們的疑慮。

  只是等人一退去,才說了幾句話,他已近乎虛脫,神色恍惚。清沅和鄭十九連忙將他扶回床上。

  他躺了一會兒,雖然倦極了,還是勉強睜著眼睛,只盯著清沅看。

  清沅輕撫著他的額頭,柔聲說:「沒事了,你睡吧。」

  蕭廣逸還是看著她,他嘴唇動了動,已經發不出聲音了。清沅握著他的手,又吻了吻他的手,說:「真的沒事了……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你要休息好了,才有精神。」

  他終於熬不住,一合眼很快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蕭廣逸慢慢醒來,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清沅趴在床邊睡著了。

  見他醒來,鄭十九正要出聲,蕭廣逸搖搖頭。

  他默默看著清沅的睡臉,順著視線過去,就能看到清沅的下巴和脖子上都有青紫的淤青。他伸手撫了上去。

  清沅立刻睜開眼睛,她眼中好像還含著淚水,一看到蕭廣逸醒來她的眼神一亮。

  蕭廣逸仍是要看她受傷的地方,他沉聲說:「這是陳恩瑞傷的?」

  清沅摸了摸那傷處,她並不在意,只是連忙起身叫內侍去請姚御醫過來。

  蕭廣逸堅持道:「你過來,讓我仔細看看。他還傷了你哪裡!」

  清沅道:「這點皮外傷算什麼?你別動氣才是真的。再者事情已經平息了,他現在再也傷不了我分毫了。你卻要是氣得病情加重了,那才叫我欲哭無淚呢。」

  蕭廣逸道:「是我把你和皇帝都置於險境了……」

  清沅坐到他身邊,低聲道:「好在你醒過來了。」

  兩人低聲說著話,姚御醫過來了,又給燕王施針,然後對燕王問診。

  他說看情形,燕王的血是暫時止住了,但是還是要小心,這段時間在飲食上一定要注意。

  燕王這兩天顆粒未進,早就腹中空空。他這樣下去也受不了,直到這天晚上,姚御醫才讓清沅給他餵了些米湯。

  這小半碗米湯吃了許久,燕王又是一頭冷汗,但好歹沒吐出來。

  之後兩日,燕王的精神終於漸漸看得出來好轉。他雖然還是不能起身走動,但可以坐在床上見人議事了。

  他議事的時候,就讓皇帝在一旁聽著,清沅也會陪在一旁。若是之前,定會有人看不順眼清沅在一旁聽他們議事,但是經歷過那驚心動魄的一夜,他們再沒資格再挑剔清沅,也多少明白了燕王為何會鐘情她。

  眾人再見清沅時候,目光都變了些。尤其是方嶸將軍,他對清沅態度更加恭敬。

  清沅知道方嶸在那一晚未必十分堅定,但是與陳恩瑞對比起來,他已經值得信賴了。至於陳恩瑞和方嶸的將來,都交由燕王決斷。

  又過了五日,這日傍晚,燕王穿好衣服,握著清沅的手,慢慢踱去甲板上吹吹風。

  夏末的夕陽像金子一樣融進了江水。燕王大病之後雖然還很虛弱,但卻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風一吹過,他好像身體和精神都十分舒爽。

  「清沅,」他柔聲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病中做的夢,我聽見你對我說,一回到京中,就準備婚禮,你不想等了,一天都不想多等。」

  他醒來之後幾天都沒有提這話,因為他真疑心是夢中事。但經歷過此事,他確實不想再等了。就算之前答應過清沅了,這時候他還是想反悔。

  清沅只是看著他笑,柔聲道:「原來你都聽見了。」

  燕王喜出望外,他擁住清沅,道:「我放心了。只要你在我身邊,京中人說什麼隨他們去吧。」

  清沅頭靠在他肩頭,道:「好。」

  她又低聲問:「你還聽到我說什麼了?」

  燕王說:「你似乎說了許多話,一直在喚我,但那時候我實在睜不開眼睛。你若是不嫌煩,不妨再說一遍給我聽。」

  他微笑道:「肯定都是些好聽的,順我心意的話。」

  清沅聽他能開玩笑,只是微笑著挽著他的手,道:「也未必都是順你心意的話……我還說了玉苓的事,我都知道了。」

  燕王一愣,他喃喃問:「你都知道了?」

  清沅說:「是玉苓給你下毒。」

  燕王沉默片刻,回憶道:「玉苓是受了顧太后的指使和蠱惑。她一開始不知道給我吃的是什麼,但我每次從邊境回到府中,時間一住長,就會生病。她知道之後更不敢聲張,只能任顧太后擺布。我從沒想過我會遇到這種事。」

  清沅看著遠處,漁火漸漸亮了起來。即便她已經猜到了,親耳聽蕭廣逸說出來,還是一陣刺痛。

  她又流下淚來,蕭廣逸慢慢用手指擦去她的眼淚,柔聲說:「怎麼說起我的傷心事,你卻比我還傷心。」

  清沅哭著笑道:「你真是個怪人。竟然還敢再娶一個姓顧的女人。」

  蕭廣逸微笑:「要不然怎麼辦呢,我一回京,你就在那裡,我只能認栽了。」

  之後船行平穩,燕王只在豐城稍作停留,比原定的日子早幾日回到京中。

  京中人以為燕王回來,定有好戲看。原誠國公顧夫人的名聲在京中已經全毀了。哪個位高權重的男人會娶這樣一個女人?

  顧清沅原來標榜才女,孝女。才女先不論,有才無德一樣遭人唾駡。不少人都在說,一個女人,能有多有才,會寫兩筆字而已!至於孝女,顧清沅的所作所為已經辱沒了這個名頭。哪個孝女會拋夫棄子,與人私奔!雖然顧清沅的高堂都不在了,但先人有在天之靈!她父母祖宗在天上看著,定會因她羞恥!

  不少人義憤填膺,好像清沅真是謀害親夫的凶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寫信去罵她,甚至還有寫信去封家罵清泠的,搞得封家都不勝其擾。

  誠國公府門前的大戲還沒結束,趙溫甚至搭了個台子在門口,整日吹吹打打,還有伶人唱曲兒說詞兒,甚至逼著趙遜的幾個妾侍出來哭,時時變換花樣,惹得天天都是百姓來圍觀。

  本來這麼多天下來人都倦了,來圍觀的人已經沒那麼多了。這下燕王一回來,大家忽然又想起這事情,都來了勁——那個顧夫人要回來了!

  人人都想看看這個顧夫人有多妖媚,竟讓誠國公為她而死,又讓燕王為她痴迷。

  有人說顧夫人已經被燕王拋棄了,又有人說顧夫人要跪著回來給誠國公上香。

  按常理說,是個人都得回誠國公府看一看。

  結果烏泱泱的人擠在誠國公府門口,卻壓根沒等到顧夫人。眾人連顧夫人的一根頭髮絲都沒看見。

  顧夫人沒等到,來的卻是近百人的侍衛,一來就驅散人群。趙溫有些慌了。但這些侍衛個個凶神惡煞,衝進趙府就把趙溫緝拿了。趙溫大呼:「你敢動我!你知道這些都是誰擺的場子嗎!你知道……」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按倒在地,捆了起來,嘴裡一塞東西拖走了。

  誠國公府被落了鎖,每日只准送吃食進去,其他人暫時一概不准進出。

  至於趙遜的後事,交給遠親,三天之內就辦完了。

  京中一片愕然,誠國公府鬧了快一個月,結果未撼動顧夫人絲毫,倒是誠國公府三兩天之內就又完了。顧夫人沒去大理寺,趙溫先去了。

  清沅完全不回誠國公府。京中一切喧嘩好像都與她無關一樣。她身邊隨時有人保護,燕王不會讓任何對她有惡意的人近她的身。

  清沅回到京中,立刻先去封家看了清泠。清泠下個月快要生了,姐妹兩個說了半天話。

  清沅說:「這次這事情,多少還是牽連到你了……封家若是為難你,你一定要告訴我。」

  封家人對她雖然客氣,但是長輩看她的眼神,到底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

  清泠笑道:「姐姐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才不怕呢。再說了,這時候封家哪敢為難我?我肚子裡可是有他們家崽子呢。長孫的頭生子,老太太盼曾孫輩盼得跟什麼一樣。」

  她又像想到一件好玩事情,道:「我正愁沒辦法解釋早產呢!正好我就說因為姐姐這事情我受了驚,所以早產了!」

  清沅笑笑,道:「你這個機靈鬼。」

  封海平早些時候就接到清沅的密信,知道燕王在路上突發重病,十分凶險的事情。清泠隱約也有些知道。

  她看著清沅的神色,問:「姐姐,燕王好了麼?」

  清沅點點頭,清泠道:「我聽小封說,這次多虧了有姐姐在……只是這事情還不能宣揚。」

  即便是在寧州派裡,封海平還是不能讓太多人知道燕王這次病得有多凶險。可惜了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清沅的作用。

  清沅道:「也沒什麼,有驚無險罷了。」

  她把事情大概和清泠說了。清泠聽罷,道:「這還叫有驚無險?這分明是生死一線了!」

  清沅道:「過來了就好了。」

  清泠猶豫了一下,說:「姐姐……燕王這病……」

  要在從前,她一定要對清沅說,千萬不能嫁個多災多病的,但事情都這樣了,這兩人都是非君不可。她怕的是清沅傷心。

  清沅輕輕撫著清泠的肚子,小寶寶在裡面亂動。

  她低聲說:「我知道,他這病是太愁人了。」她說得平平淡淡。清泠卻為她揪心起來。

  清沅看她神色,反而笑了起來,道:「你該為我高興才是,我們都下了決心,一天時間都不浪費,要趕在年前完婚。」

  清泠這才笑起來:「對啊!這是大喜事,我怎麼也多愁善感起來了!」

  沒過幾日,大理寺就判原誠國公夫婦的和離書為真,趙溫為一己私利,污蔑抹黑顧夫人,侵吞誠國公府財產,財產充公,被判流放。

  燕王正式對顧氏下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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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四十三章

  這一次清沅從觀雲坊顧家老宅出嫁。

  清沅回京之後回觀雲坊住了幾日,又將老宅重新裝飾了一番。另外還時不時去夕露巷,看看私塾的事情。至於婚禮的事,她自己操持,並不時去宮中和禮部,親自關心婚禮的安排。

  京中有關誠國公之死的議論還沒有徹底消退,燕王和顧夫人已經開始籌備婚禮,據說要在年前完婚。這讓見多識廣的京人都震驚了。皇室中雖然常常鬧些醜事,什麼駙馬養小妾,公主打駙馬之類的事情,但是燕王這樣的人物,居然會堅持娶顧夫人,還是讓人無比震驚。

  從前與清沅來往的文友,都斷了聯繫,泛泛之交都還罷了,有幾個來往多年的是真令清沅傷心。

  其中徐老先生是清沅父親顧澤行的忘年交,這麼多年他一直視清沅如自家子侄。如今清沅要嫁給燕王,他也以為清沅是琵琶別抱, 貪慕虛榮。他寫信給清沅,勸她回頭,又說清沅父親若在世,絕不願看到女兒做這樣的不貞之舉。即便清沅要嫁給燕王,至少該等三年之後,以證清白。

  這位老先生已快八十歲,清沅不願想他有什麼惡意,但是她也沒有精力時間去對他解釋。何況這其中的緣由,不必對外人道。

  她只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蕭廣逸就足夠了,她自信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父母。在她的心中,早在霖州時候,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了。

  這個婚禮,是為了圓一個心願,也是為了昭告世人,他們要的是餘生光明正大的相守,哪怕這餘生只剩下一天。他們都會是彼此最鄭重的唯一。

  清沅這日在觀雲坊整理完了,乘馬車回了燕王府。

  燕王回京之後,病還沒全好,但是一回京中這,就有許多事情等著他,他每天至少有半日要在宮中處理政務,陪伴皇帝。

  幸而如今他知道清沅會在王府等他,他回去之後都能好好休息。

  燕王一回到府中,清沅先照顧他吃了藥。然後歇一會兒,兩個人在書房中說說話。

  王府中人已經見怪不怪——新王妃還沒成婚,卻已經住進王府,料理事務了。這都是燕王說了算,燕王樂意,旁人豈敢多說一句。

  燕王說了誠國公府的後續。趙溫被流放,至於趙溫背後的那些人,他都查明了。這次能弄這麼大動靜,當然是兩邊人都在縱容他——吳太后正好說自己不管事,不去約束趙溫。而燕王這邊寧州派也有許多人看不慣這門婚事,有嫉妒顧氏的,有疑慮顧家的,還有認為燕王只是一時被顧氏迷惑,未必是真想娶顧氏。正好趙溫要鬧,他們便冷眼旁觀,甚至給他銀錢支持,算是推波助瀾。

  這樣鬧大了,要是燕王拋棄了顧氏,或只將顧氏養在外面,也算好事。

  沒想到燕王回來之後,迅速鎮壓了趙家,對一切反對之聲一概不理,態度強硬,堅持完婚。

  如此一來,朝中大臣都沒了轍。而且燕王回來之後對外放出要改稅制的風聲。稅制大事,盤根錯節,影響方方面面,朝中大半人都懶動怕動,一聽這事就頭疼。

  與改稅制一比,朝中倒是寧可燕王忙著結婚去了。這時候哪還顧得上挑剔燕王娶的是什麼女人。至少燕王沒有娶明嘉皇帝的後宮太妃。

  朝中沉默下來,吳太后再反對也無用,成了孤掌難鳴。

  蕭廣逸這會兒舒舒服服躺在榻上,要清沅給他揉按穴位。清沅疑心自己的力道不夠,作用不大,蕭廣逸要她揉按,不過是討個便宜。

  不過她也喜歡細細在他手臂上撫摸揉按。

  「吳太后要我明天進宮去。」她一邊按著,一邊柔聲告訴蕭廣逸。

  蕭廣逸睜開眼睛看她,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清沅微笑搖頭:「你去了可不是火上澆油?我去與她說一說。這麼多天了,她總算願意見我了。」

  她剛回京時候幾次遞話給兩儀宮,說想給太后請安。太后一直回絕,不願見她。

  「明日你要不放心,可以讓皇帝在兩儀宮。只要皇帝在那裡,太后總是心緒更好些的。」清沅道。

  燕王想想:「依你說的。」

  第二日一早清沅還未到兩儀宮,皇帝先到了。他給吳太后請了安,道:「今日上課的老師有事請假,我可以陪母后半日。」

  吳太后道:「怕不是你的老師有事,是你皇叔心裡有事!」

  皇帝沒聽明白,不過他能得這半天假,還是開心。他和吳太后說了一會兒話,笑著問道:「母后,我能找萍兒她們玩嗎?」

  吳太后正想支開他,本不願意的,也鬆了口道:「去吧去吧,知你坐不住。不許瞎胡鬧……林夫人,你陪著皇帝去。」

  皇帝不等林夫人,跑去找萍兒幾個丫頭了。

  萍兒幾人是他這次在霖州一路玩的時候買來的小姑娘。他在宮中雖是人人捧著,但外面貧苦百姓又不同,更是奉他如神明一般。他小小年紀,已經嘗到了一句話改變人的命運的滋味。

  皇帝帶回來的幾個男孩家境不同,可以跟隨讀書,或在侍衛身邊習武,將來一樣侍奉皇帝。只是這幾個女孩都是無依無靠的赤貧,只能入宮做宮女。

  皇帝把這幾個女孩帶進宮來,吳太后自然不喜。在她看來,這些都是下賤坯子。如今皇帝年紀小還好,跟在皇帝身邊還沒什麼。只是時間過得快得很,幾年一過皇帝十幾歲時候只怕要弄出什麼事來。所以皇帝一回來,吳太后開口把這幾個小丫頭都要了過來,放在兩儀宮她眼皮子底下,誰要敢有半分妄想,她定不饒過。

  等皇帝離開,吳太后正在沉思間,宮人稟道顧夫人來了。

  吳太后照了照鏡子,讓人把顧清沅領了進來。

  她定定看著清沅。這是去年冬天以來,他們第一次見面。清沅看起來清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太忙碌有太多事情要準備。但是她看起來仍是那般風流裊娜。

  吳太后想轉過目光,卻做不到,她只能看著清沅給她行禮,然後慢慢走到她身邊。

  「太后……」清沅道,「太后能見我,我心裡歡喜。」

  吳太后淡淡道:「真的麼?說來哄我的吧。」

  清沅笑了一聲道:「我這幾個月的信,太后應該都看了。事情我在信中都細細說了。與燕王的婚事,絕不會半分損害皇帝與太后。」

  吳太后不說話。

  清沅又柔聲說:「太后應當看得出來,燕王對皇帝,一直悉心培養,絕無半分不臣之心。他若真想攪動這朝局,剛入京的時候就選些美貌健康的少女,這時候說不定孩子都有了。太后知道的,我……這麼多年了,從未生育過。」

  吳太后嘴強:「若你們有了孩子呢!」

  清沅微笑道:「那可能微乎其微。這一路從霖州回來,我並無動靜,太后大可放心。」

  吳太后吃驚地看著她。

  她沒想到顧清沅這樣厚顏無恥地承認已經做了燕王的女人了。

  她本不想生氣的,這一下火氣全被挑起來了,她冷冷道:「好。你不說霖州之行還好。你既然說到了,那我問你,燕王急病的時候,你做了什麼。你拿命護著他!若在從前,顧太后還在的時候,你會這樣麼!你還記得你是我這邊,皇帝這邊的人麼!」

  清沅靜靜笑了,她說:「太后是真不明白麼?那種情形下,若燕王有個不測,京中的情形,難道是聖上和太后能掌控住的?皇帝在霖州,太后在京中,只怕朝中幾派分立,重臣互相傾軋,太后恐怕真的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了!」

  她說:「我是拿命護著燕王了,但也是在護著皇帝,護著太后。太后……你與燕王難道當真是勢不兩立的仇人麼?這段時間燕王的變化,太后真的無動於衷麼?」

  吳太后面紅耳赤。

  清沅又道:「顧太后已經死了。我已經走出來了,太后也該走出來了……」

  她一句一句全說在要點上,吳太后再沒有反對的理由。

  吳太后面色鐵青,忽然問:「皇帝說燕王病得很重,此事是否當真?」

  皇帝回來之後,當然把這事情給吳太后說了。他先說燕王吐了一大盆血,又說燕王吐了幾大盆血。吳太后當然知道不真,人若是吐幾大盆血早就死了,但燕王病得很重,不省人事總是真的。

  清沅卻不回答,她對這事情根本不在意,她反而微笑起來,只是看著吳太后,說:「那玉苓的事情,太后是否知道呢?」

  吳太后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說:「什麼玉苓的事。」

  清沅嘆了一口氣,道:「顧太后有些事情會瞞著我,但未必會瞞你,你才是她的兒媳。太后……你瞞我瞞得好苦。你以為我聽了玉苓的事情,還能割捨得下燕王麼?」

  吳太后知道這門婚事,她再沒資格質疑。她捂住臉,她的眼淚順著指縫溢出。她哭著搖頭:「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不許!我不許你嫁給他!」

  她哭到幾乎崩潰:「我不同意!」

  她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清脆的童音道:「朕同意!」

  清沅與顧太后一齊看向屏風邊,就見皇帝正站在那裡。

  他站得筆直,好像想讓自己顯得更高些,面孔雖然稚氣,但是一臉認真。

  吳太后一陣眩暈,但也止住了哭泣,她驚奇地問:「賢兒,你說什麼?你明白麼?」她好像不信皇帝懂她們在說什麼。

  皇帝說:「朕明白,朕同意皇叔與顧夫人的婚事。這是好事情,母后為何不同意?」

  吳太后長舒一口氣,她又看了一眼清沅,說:「你走吧。」

  清沅用帕子為她擦了擦眼淚,說:「我明白……萱華……」她低聲喚太后的名字。

  吳太后扭過頭去,但她還是沒有忍住握了一下清沅的手,然後放開。

  清沅從宮中回去之後就將這事情告訴了燕王。

  她問燕王:「這話是你教皇帝說的麼?」

  燕王也十分驚訝:「我豈會這樣利用皇帝?這是他自己的決斷。」

  清沅感嘆:「你是沒有看到皇帝當時的神色,聽到他的聲音。他很果斷。」

  燕王滿意又惆悵:「孩子長得太快,一年一個樣。」

  清沅微笑道:「那你更不用著急了,皇帝會長得比你想的還要快。說不定你還沒回過神來,他就要娶皇后了呢!」

  燕王聽她這話,只覺得滿心都是光亮和柔情,兩個人依偎著說了半天將來。

  這邊婚事明面上再無人議論反對,京中的流言雖多,也傷不到他們分毫。

  誠國公府的事情也都安頓好了。清沅唯一掛念的就是幾個孩子。如之前她擔憂的,趙家長輩果然不把幾個妾侍和妾侍子女放在眼裡,盯著家財的,盯著爵位的,幾個妾侍在趙溫手上吃了許多苦頭,錢也沒留住。

  她不想再回去與趙家有糾葛,她在幕後安排。爵位由趙遜的長子襲了,然後財產公平分給幾個妾侍。又找了幾個出色的老師給孩子。最重要是在趙家宗族中挑選了個還算老實的親戚,再加上幾名忠僕,為年幼的誠國公打理家產。

  這間種種都安排好了,她又讓人在寺院裡留了一筆香火銀子,為趙遜供奉,可以供許多年。如此一來,她在趙家該做的事便了結了。

  八月中旬,清泠平安生產。生下了一個健康的,足月的女嬰。封家俱是歡喜,清沅連著去看了小妹幾日。

  孩子白白胖胖,一看那個頭,封家人都知道這日子怎麼回事。不過小倆口的事情,長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顧晟,顧羨的孩子,清沅都沒能看到出生。這是幾個小輩當中的頭一份,清泠說:「這孩子有福氣,一來就趕上姐姐的大喜事。」

  清沅只是微笑,她也覺得近來都是好事。兩個弟弟快到京了。這是他們連著兩年回京,還都是為了喜事。

  顧晟這幾個月真正過得眼花繚亂,先是誠國公死了,接著姐姐的名聲連霖州都在議論,他大半個月不敢出門。結果夏天一過去,京中又來消息說燕王和大姐趕著年前完婚,要他快些入京。

  他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燕王。但是他一回京,大姐把他直接帶來了觀雲坊老宅。他真真切切看到老家,眼淚奪眶而出。他哪還能說一句燕王的不好?

  九月時候,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回來了。

  安平公主竟然回到了京中。

  清沅時不時給她寫信,還以為她不會那麼快回來。但是這次安平公主一聽到燕王要與清沅成婚的消息,立刻趕回了京中。

  她回來之前一封信沒有,突然出現在宮中。

  見到清沅時候,安平公主只是笑。清沅道:「看你這意思,是不反對了?」

  安平捏了一下她的臉,道:「我豈有反對的道理!我拍手叫好還來不及!你太不明白我了!我是最愛這熱鬧的。」

  她又嘆道:「幸好幸好。我離京的時候,還以為四哥這心結是解不開了,沒想到你們兩個人終究是碰到一處了!」

  安平這一回來,蕭廣逸當然高興,也幫了清沅許多忙。

  冬至前五日,宮中來觀雲坊迎親,將清沅接入宮中。燕王與清沅在天極宮行禮,然後兩人一同回燕王府。

  這一路上圍觀的百姓站在路邊,差點將路圍得水洩不通。但他們不再罵顧夫人了,他們忙著看這奢華的儀仗。京中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盛大的婚禮了。

  燕王府按照清沅的心意重新布置了,既喜慶又典雅。

  燕王不能飲酒,用茶代替了合巹酒,他們每做一步,都忍不住看著彼此傻笑。

  等人都退下了,蕭廣逸親手為清沅摘下鳳冠,她長髮披散,抱著燕王的腰,道:「新婚之夜,我們是不是該做些不一樣的事?」

  蕭廣逸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清沅嗔道:「去你的。」

  她又柔聲問:「我要你一句話。」

  蕭廣逸說:「沅妹,不要說一句話,千句萬句,我都會說給你。」

  清沅牽著他的手,走到桌邊。那裡放著筆墨紙硯,她展開桌上的一本小冊子,燕王道:「這是……」

  這是用當年懿光書社的文集做的,將他們兩人當年的詩畫單抄錄下來,重新做了一本冊子。

  「這是我們兩個前半生的草蛇灰線,」清沅拿起筆,「注定要遇見的。」

  她在蕭廣逸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蕭廣逸微笑,站在她身後,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與她同執一筆。

  兩人一起在那本冊子的扉頁寫下十個字。

  清沅放下筆,與蕭廣逸相視一笑,她慢慢撫過扉頁,輕聲念道:「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

  這就是她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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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四十四章

  不久之後梅花開了。

  雪一落,梅花顏色更晶瑩。王府大書房最裡面那扇大窗戶正對著的牆邊,正是一株磬口梅。

  有時候燕王午後在書房休息,她會和他一起躺在那張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榻上,堪堪夠兩個人躺下。他們透過簾子,看著窗外梅花的影子。風雪亂舞,花樹寂靜,他們依偎在一起漫無邊際閒聊。

  這是清沅最喜歡的時候。

  蕭廣逸會和她說寧州,她會和蕭廣逸說京中。說他離開這十幾年,只不過不是朝政,朝中大事他都知道。她說京中這十幾年的變與不變。

  這一年過年時候,也許是因為辦了燕王的大事,今年人聚得比前兩年都多。安平公主回來,宗室中也不那麼擔驚受怕了,宮中終於不知不覺間褪去了前兩年那種說不清的緊張感。

  過年的時候,清沅作為燕王妃,難免要與吳太后見面。清沅原來還擔心吳太后尷尬,卻不知道林夫人對吳太后說了什麼,吳太后對清沅又像回到從前的態度,並不苛責她。

  清沅對林夫人道過謝, 林夫人笑道:「你不必謝我。你該明白太后這人,她其實心裡清楚,只是有時候拉不下面子而已。」

  林夫人又道:「再者,吳太后近來又有了新的事情關心。」

  清沅問:「什麼?」

  林夫人說吳太后要好好調教那些皇帝身邊的小宮女, 還要開始物色伴在皇帝身邊的人選。

  清沅訝異:「這麼早!」

  皇帝過了年才真正滿八歲。林夫人笑道:「有備無患嘛!幾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難道皇帝的大事要到那時候才著急麼。」

  清沅失笑。看來吳太后是誓要在皇帝將來的後宮上扳回一城了。這就開始物色皇后人選了。

  不過這確實是件大事,能有件事能讓吳太后操操心,消磨時間,也是好的。

  過完年後,顧晟兄弟又要回霖州了。

  臨行之前,清沅在觀雲坊顧家老宅又請了親眷,為他們送行。

  清泠帶著孩子來了,小姑娘五個月了,長得又白又胖,像個小男孩。清沅抱著看個不停,說和清泠小時候一模一樣。

  顧晟喝多了酒,不鬧騰,只是坐在那裡肩膀塌著,怔怔地流淚。清沅問他哭什麼,他說:「大姐,我想父親母親了,他們能知道這些麼……」

  清沅被他惹了眼淚。回去之後眼睛還是紅的,燕王正好從宮中回來,見她如此,立刻問:「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

  清沅搖頭,過了片刻才道:「我還記得顧晟少年時候意氣風發的樣子,如今他……好像老了許多。」

  明明顧晟比她還小兩歲,如今站在一起容貌已經像她的哥哥了。

  燕王輕輕撫著她的臉,道:「你這樣捨不得他,讓他回京中,就在觀雲坊住下……」

  清沅搶白他一句:「是誰要把顧家人都趕出京中的。」

  燕王道:「是誰說不翻舊賬的?」

  清沅道:「我是說,你不必做這寬容。顧晟如今在霖州過得好好的,一大家子人和產業都在霖州。他回京中,能做什麼呢?即便不要我們提攜,這身份在京中也沒得清靜。咱們都向前走吧……」

  從此她與清泠在京中,顧晟與顧羨在霖州,一家兄弟姐妹總有分離的一天。

  燕王感嘆:「我是何德何能娶到你這樣深明大義的。」

  清沅靠在他懷中拍了他一下,道:「幸好觀雲坊還在,以後顧晟回來看我,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其實當初誠國公府也有財力可以買下觀雲坊老宅。但是清沅剛嫁過去時候,還得鞏固地位,更不好意思動用這筆銀子為自己的私心做事。後來她可以隨心所欲用銀子了,又覺得沒了意思。在觀雲坊觸景傷懷,又有誰能安慰她?

  如今她終於有了一個真正的家。

  不知不覺間,她從前的一些習慣也回來了。她會在每天練字的紙中挑一張寫的最好的,貼在窗下。

  蕭廣逸第一次看她貼的時候,問:「這是什麼意思?」

  清沅解釋道:「從新年初一開始,每天貼一張在窗下。貼滿了一年撕掉。也沒什麼意思,就是貼著好玩。」

  她說:「你要覺得不好,我就不貼了。」

  蕭廣逸臥在床上微笑:「哪裡不好?等貼得多了,風一吹窗下聲響一定很有趣。」

  清沅柔聲道:「這其實是我打小的習慣……我父親教我練字,每天選一張練得最好的留著,等一年下來,看看從年初到年末時候進步。近來忽然想了起來……」

  蕭廣逸說:「年末的時候我陪你一起撕,真是個除舊迎新的好辦法。」

  清沅心口一陣溫暖。她沒有說,當初她剛嫁給趙遜,也像這樣,在窗下貼過草稿,趙遜卻說這太稚氣太寒酸,房中裝飾不該這麼胡來。從此她再也沒有貼過。

  清沅原以為她不可能更愛蕭廣逸了,然而成婚之後,她卻越來越覺得他可愛。

  等到三月時候,窗下的紙已經貼了不少,果然像蕭廣逸說的,春風一吹就是聲響。三月初三一早,他們要準備去踏青,這是燕王殿下難得可以休息的時候,本應該早早出門游玩,可兩個人還躺在床上纏綿。

  一場春事了,蕭廣逸閉著眼睛聽那紙張翻動的聲響,道:「這聲音是好聽,只是若下雨淋濕了怎麼辦?」

  清沅趴著,只是看著他,笑著低聲說:「下雨就得眼明手快,趕緊關窗。不怕你笑話,我小時候還為關窗戶的時候對丫鬟發過脾氣。後來家裡就特意給我安排了一個丫鬟,什麼事不做,天天就盯著我房中貼紙的窗戶。」

  蕭廣逸道:「真的?」

  清沅笑出聲:「當然是假的!那不把人給悶死!」

  蕭廣逸一把把她拽入懷中,兩個人又鬧了一陣才起身。侍女服侍他們起身更衣,清沅梳妝完,與燕王一同出門踏青。

  這是他們婚後第一次一起出行游玩,去大雁湖邊騎馬游船。京中權貴幾乎傾巢而出,就是為了邂逅燕王夫婦,這兩個人之前大家明明都認識,但在一起之後好像都變了一對人一樣。

  這一趟出行之後,京中忽然綠裙格外時興。大家閨秀也好,小家碧玉也好,這個春天都要趕一條綠裙穿。

  連著燕王妃梳的髮髻,畫的眉形,都被京中女子追捧。

  罵顧清沅的人還是有,罵她恬不知恥,敗壞婦德。但這不妨礙燕王妃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被人模仿。

  清沅本人並不很在意這些。只要罵的人不當著她的面,她只當做沒有這回事。

  葉行高後來沒有來見過她,他似乎也是反對清沅嫁給燕王的,又礙於從前兩家關係,他最終保持了沉默。

  葉小鸞還不時去看清泠,也來看過兩次清沅。

  她長大了些,在宮中歷練過,有了分寸,從來都是挑燕王不在的時候來。

  她對清沅說了許多京中的事情,把眾人對清沅的又愛又恨都告訴了她。

  她告訴清沅,從前與誠國公夫人身份的清沅常常來往的幾個夫人,對如今的清沅可是十分氣不順,酸溜溜說京中那些模仿燕王妃的女人都是傻子,難道以為自己穿條綠裙子,也能贏得燕王那樣的男人?

  葉小鸞說:「說來好笑,那天我正好穿了條綠裙子,一下子尷尬得不知道如何回擊她們。」

  清沅微笑道:「有什麼好回擊的,讓她們說去。」

  葉小鸞問:「難道顧先生也覺得那些人傻麼?」

  清沅搖頭:「並不。她們只是覺得我做了些平常人不敢做的事情而已。活得自由自在不容易。」

  葉小鸞若有所思,道:「我還有很多東西都沒有跟您學到……」

  清沅看著她十分年輕的面孔說:「你的時間還長,這就是你最大的幸運。」

  春天時候這些京中的趣事,讓朝中一時錯覺,以為燕王真要放鬆朝政,沉迷享受。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錯了。

  如今禹城運河已通,京中水運便利許多。但燕王沒有停下,他又規劃了兩處工程,都與水利有關。

  另外從這一年起,寧州要撤回一些士兵,讓他們解甲歸田。但邊境重地,仍不能鬆懈,寧州又是燕王苦心經營多年的,豈能大意?

  另外有關稅制改動,燕王仍沒有放棄。但這件事情最忌半途而廢,若是改一半不成功又改回去,對農工商都是極大損害,所以決策必須慎重。

  燕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召集幾個大臣議論稅制。每次議論稅制,燕王都讓皇帝旁聽。

  這件事情清沅也一直參與,半年來她為燕王整理了幾十起與稅收有關的案件卷宗,並還在不斷整理,以供參考。

  朝中知道燕王這些動作,都很緊張。但是燕王從來沒有在大朝會上提出來要改稅制,所以反對此事的大臣們也不好說什麼。

  到了快入冬時候,燕王的肩上的舊傷果然又發作了。這天早晨起床時候清沅覺得他臉色有些蒼白,見他要起身,正想勸他多躺一會兒,就見他咬著牙卻是拖著手臂難以起身的樣子。

  清沅有些慌:「怎麼了?」

  燕王安撫她:「是肩上的傷,休息幾日就好。」

  姚御醫過來給他看了,又勸他去休養幾日。清沅也勸他保養著些。燕王這才同意了。正好他想試試溫泉的療效,與清沅動身去了京郊山中的溫泉住上幾日。

  每日都用溫泉藥浴,蕭廣逸的肩傷確實疼得輕了些。清沅這才放心,說:「若是好,以後我們就時常來這裡調養。」

  這日清沅陪著蕭廣逸泡過溫泉,又給他敷了藥躺下休息。蕭廣逸忽然道:「去年今日,是我們成婚的日子。」

  清沅失笑:「我忙得昏了頭,這都忘記了。」

  蕭廣逸道:「總覺得今日該做些不一樣的事情。」

  清沅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然後讓他躺好:「殿下舊傷未癒,不宜起身。」

  她披散頭髮,微微一笑,坐在了蕭廣逸身上。

  蕭廣逸抬起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撫過她的長髮,與她手指相握,柔聲說:「看來以後我們是該常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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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四十五章

  不久之後, 吳太后聽到了一個傳言,說燕王府近來,除了一直為燕王治病的姚御醫,還多了一位從霖州來的醫婆,常常出入燕王府。

  吳太后命人去核實了一番,結果說是真有這麼一個醫婆。

  吳太后懷疑起來,京中那麼多大夫不用,為何要用一個從霖州來的醫婆?她懷疑清沅是不是有了孩子。雖然清沅這麼多年都沒有懷孕,年齡又大了,但是這種事情偶爾也是有的。

  這日吳太后見到皇帝,與皇帝說了幾句話,問起燕王的事情。皇帝說燕王從溫泉回來之後,肩傷好了許多,不那麼疼痛難忍了。

  吳太后面色淡淡的,道:「那便好。」

  皇帝早知道母親與燕王不對付,他在母后面前很少主動提燕王。

  「母后怎麼問起皇叔了?」皇帝好奇。

  吳太后攬他在懷中,低聲對他說了幾句。皇帝面孔泛紅,他雖然是皇帝,但也是還沒成人的男孩,聽到「懷孕」之類的話,還有些抵觸。

  「沒有的事!我沒有聽說!」皇帝說。

  吳太后道:「母后擔心燕王妃會瞞著我們母子,悄悄兒把孩子生下來。」

  皇帝掙扎道:「什麼生不生孩子,這些婦人家的事情,朕不想管!」

  吳太后生氣:「你難道是從地裡長出來的嗎!若不是我生了你,你會做皇帝?」

  她堅持要皇帝去問燕王妃。

  過了兩日,清沅到天極宮去,正好看看皇帝。

  皇帝要清沅陪她去花園裡玩雪。清沅笑著答應,她陪皇帝玩了一會兒,皇帝就把她帶去古樹後面,躲在那裡,不讓宮人跟來。

  清沅輕輕拍著樹幹,把身上的雪撣落。皇帝已經長高了許多,他抬頭看著清沅問:「沅姑姑,你會給我生一個小弟弟嗎?」

  他雖然還有孩子的稚氣,但問這句話時候,他是在故作天真,他自己也覺得微笑得很費力。他看著清沅,臉上都要笑不出來了,只是皺著。

  清沅一聽這話,當然知道這是誰在問。她不怪皇帝,只是憐惜地撫了撫他的小臉,道:「沒有的事……我不會生小弟弟小妹妹。」

  她之前有段時間是有點跡象,但仔細診斷了,並不是有孕。近來霖州來的醫婆,是之前在霖州時候那位名醫的侄女,他請王妃關照一下侄女,以後好在京中出入高門大戶。

  皇帝好像如釋重負一樣,他嘟噥道:「朕不想問的!」

  他一臉真丟臉的神色,把清沅逗得直笑,她越笑,皇帝越羞惱,推了她一下就跑。清沅作勢去追他,他跑得飛快。

  回去時候,兩個人都玩得一頭汗。

  正好燕王從書房出來,他見清沅這樣,立刻問:「怎麼玩得這麼瘋。」

  在皇帝面前他面色雖然淡淡的,但順手就用帕子為清沅擦汗,還念叨她兩句:「前兩日傷風剛好,小心著點。」

  皇帝看這兩人旁若無人的樣子,立刻喚道:「皇叔!」

  燕王命宮人去給皇帝換衣服,又囑咐皇帝去看書。

  等皇帝走了,燕王才問清沅:「皇帝對你說什麼了,把你逗得那麼開心。」

  清沅只是微笑,不告訴他。

  有關孩子的事情,清沅偶爾會有些遺憾。她很想看看自己和蕭廣逸的孩子會是什麼樣,但是她又覺得自己不能太貪心。

  之前她都不敢想有一天會與蕭廣逸做夫妻。那時候她能多看他一眼,與他多說一句話,好像已是天可憐了。

  如今她只要有蕭廣逸,兩個人在一起就足夠了。

  皇帝去吳太后那邊,把清沅的話說。吳太后聽說清沅沒有懷孕,一顆心放下來,卻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皇帝不明白母親的擔憂和失落,他把這事拋在腦後,去找喜歡的小宮女玩了。

  吳太后對皇帝無可奈何。皇帝已經不再是那個軟綿綿的五歲孩童了,他長大了許多,轉眼會冒出少年氣。

  她知道皇帝對她不親,這話她對皇帝也哭過,說這都是燕王不讓皇帝住在她身邊的緣故,讓皇帝小小年紀就變得誰都不依賴。雖然皇帝看到她哭會安慰他,但是她很清楚,皇帝是個聰明孩子,總是哭訴會讓他更冷淡。

  唯一的安慰是,皇帝雖然不親她,但至少還知道要孝順。

  冬天過去,又是一年春。

  這一年開春不久,燕王就帶著清沅去了南邊一趟。他們在外三個多月,一直到了海邊。這一次出行,燕王最關心的仍是人口,另外海邊港口的商市。他一直在邊疆的,南邊的許多事務他都沒有親眼看過,走這一趟與之前去霖州的行程一樣,都是為了將來人口戶籍,稅制改動做準備。

  清沅覺得這一路比霖州辛苦。因為她和蕭廣逸都是第一次走這路線。

  但也有好處,她第一次看到了海。

  傍晚的時候,她和蕭廣逸一起登上了一面臨海的懸崖,在觀景的亭子上看海,日落格外壯觀。

  他們坐在一起聽著這濤聲說話,清沅道:「這一趟下來,你應該能定下來稅制怎麼改了。」

  蕭廣逸道:「我知道。」

  清沅看他的神色,道:「怎麼,你不打算做麼?」

  蕭廣逸自嘲地笑了笑:「說也奇怪,我如今沒那麼有衝勁了。這件事情,就留給以後皇帝做吧。」

  清沅聽他這話,以為他哪裡不好,去探他的額頭。蕭廣逸笑起來,握住她的手,道:「我沒有不適。只是與你成婚後,我確實平和了許多。如今只想著平平安安到皇帝十六歲,把這些事情都交給他。以後我就只陪你。」

  清沅被他這話說得心裡難受。

  她哪裡不明白蕭廣逸!他若是真的只想出工不出力,得過且過,何必整日這麼辛苦,又何必為稅制這件事情殫精竭慮?

  他的顧慮只不過兩點。一則他是怕這事情由他策動,必然會提拔一批人起來,若皇帝親政後叛逆,因為他而遷怒,廢了新政,只怕損失甚大。

  二則就是萬一他正在做這事情途中棄世,主事人不在,反對派定會占上風。那時候剛親政的皇帝又如何招架這風波?

  所以他只能把事情留給皇帝去做。皇帝若願意做,那有他留下的基礎,定能成功。若皇帝不願意做,那維持舊制,在太平年代也不至於出大亂子。

  燕王執政以來,對制度改變甚少,他做的都是運河,修路,堤壩這類工程,另外穩固邊疆,又對他最熟悉的軍中做調整。這些事情,皇帝親政之後,一定還會接著用,無法廢止。

  只是這些話說起來太傷心,燕王不願意說。

  清沅只能趁著暮色,掩飾住自己的情緒,低聲嗔怪:「怎麼,你這是怪我磨滅了你的雄心壯志?」

  蕭廣逸微笑起來,在海風中,他抱著她,與她細細親吻,說:「雄心壯志有什麼好,我當然是要和沅妹你廝守。」

  清沅這下是真怪他了:「你淨說些好聽的騙我。」

  這一趟南行結束回程,快到京中時候,清沅收到信,說清泠生下了一個兒子,母子平安。清沅心中高興,恨不得立刻能回京中去看看清泠。但這一路奔波辛苦,燕王有些吃不消,天熱脾弱,胃疾復發,只能慢慢走。

  結果才過兩日,京中又有消息,說皇帝與太后矛盾。太后氣得要罰跪皇帝,皇帝又頂撞太后,太后氣得放話要出家。

  這動靜不小,燕王只能加快行程,趕回京中。

  其實近來皇帝與太后時常有些疙瘩。不知道是不是燕王教的,皇帝總與太后親近不起來,即便後來漸漸增多了與太后相處的時間,母子兩個之間總有些彆扭。皇帝小時候還好些,小孩子膩歪起來什麼都好。如今皇帝年紀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

  趕回去的路上,蕭廣逸對清沅道:「我原還以為皇帝會到十二三歲才敢和長輩對著幹,沒想到才十歲就……」

  請沅看他面色蒼白,心裡是真怨皇帝和太后了。她只能勸他:「我看皇帝這脾氣倒更像你。他的生父其實是個隨和人。而你呢,性子激烈多了。」

  蕭廣逸苦笑:「這麼說……倒是我自作自受了。」

  他一笑就牽動痛處。清沅這幾年照顧他已有心得,讓他半躺在自己懷中,讓他舒適一些。

  如此趕回京中,燕王只能先回王府休養。皇帝迫不及待親自去王府看了燕王,他沒想到燕王為了他趕回來,病情又重,心中愧疚,悶悶不樂坐在燕王面前。

  燕王靠在床邊問他:「說吧,是為什麼事把你母親氣成這樣?」

  皇帝把事情大致說了。原來吳太后想趁著燕王不在時候,讓皇帝與她物色的幾個小姑娘相處一番。這些都是她精挑細選的皇后備選。

  皇帝卻不耐煩,對這些小姑娘厭煩還罷了,他還直接對太后說,他不要太后為自己選皇后。

  吳太后被氣到,認為皇帝這想法是被身邊人攛掇的,把皇帝喜歡的大宮女拿去審了一通。雖然沒有說過選皇后的話,但果然有幾個宮女和皇帝換過東西,皇帝還說了將來會封她們做妃子。

  這還了得,吳太后立刻把皇帝親近的幾個宮女都打了還要送去刑罰司。皇帝不肯,定要護著那幾個人。

  燕王看著皇帝,只覺得頭疼。

  「皇叔……」皇帝說起來還有些委屈,他沒想到母后會那麼發怒。

  燕王真不想處理這事情,他只問皇帝功課,問他這段時間有沒有認真用功,關心朝政。皇帝一一答了,燕王才平靜了些。

  他說:「這事情,你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至於你身邊的宮女,你更應該好好管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皇帝已經不小了,遇事不要發脾氣賭氣,硬頂撞太后。她對你……畢竟是你的母親。」

  他說了這一會兒話已經倦了。皇帝眼裡噙著淚,點點頭,說:「皇叔快休息吧。」

  燕王這才躺下,皇帝剛要走,燕王叫住他,道:「你說不要太后為你選皇后,若我要為你選皇后呢?」

  皇帝猶豫了一下,他說:「那要看皇叔選的是什麼樣的人。」

  燕王笑了笑,說:「你放心。我不會去給你選皇后的。我自己的妻子都是挑了兩次才選對了。哪敢為皇帝選皇后。」

  清沅正好端藥進來,聽到他這話,也笑了一聲。

  燕王又對皇帝道:「只不過,你將來要選皇后,可以先問問王妃。她若說好,那一定是好的。」

  皇帝應下了:「朕記住了。」

  清沅照料了燕王幾日,才得了功夫去封家看望清泠。

  清泠這一次生下的是封家的曾長孫,她在封家地位穩固,清沅不必為她擔心。若說要擔心,不如說擔心太過穩固了。封家人人都知道這位長孫媳婦厲害,小封將軍從前也是風流少年,不少少女的心上人,如今一說,卻都說小封將軍什麼都好,唯獨怕老婆這點讓人嘲笑。

  清沅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又逗逗一旁的大閨女,只覺得兩個孩子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個大些,一個小小的,格外可愛。

  她又問清泠,小封那怕老婆的傳聞怎麼回事。清泠哼哼唧唧道:「這高門大戶的,總有些不安分的。他嫌麻煩,就拿我做藉口。這個人壞得很!惡人都讓我做了。」

  清沅笑:「我看他是真怕你。不過怕你也好,心就收著。」

  清泠道:「他是不能與燕王比了。燕王也是一個妾不納,光明正大地情深。」她又問姐姐,燕王身體好了些沒有。

  清沅微笑道:「這幾日好多了,明日就會去天極宮了。」

  清泠感歎一句:「姐姐,你還記得那年,我剛來京中過年。我們一起去看燈遇上燕王嗎?」

  清沅一瞬有些恍惚,時間過得太快了。

  清泠說:「那時候你與燕王還沒挑明。我問你為何不能與燕王一起,你說,因為這一縷情思,改變不了大局。」

  清沅笑了起來:「我想起來了……你覺得我們改變了大局麼?」

  清泠道:「姐姐,正是這一縷情思,說不定救了我們大齊呢!」

  清沅晚間回去時候,燕王正在書房裡,他剛剛看了一堆積壓的公文,正躺在榻上休息。清沅悄無聲息地走到榻邊坐下。

  燕王握住她的手。她把清泠說的話說給燕王聽了。

  燕王柔聲說:「這一縷情思有沒有救了大齊,我不知道。但至少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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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三年後

  永延七年年末的一天,清沅正在王府中準備冬至大節,忽然有內侍從宮中奔回府中,向清沅急急忙忙稟告,說燕王在天極宮與大臣議事的時候突然暈了過去。

  清沅心裡一顫,立刻趕去宮中。

  她來不及乘馬車,騎馬飛奔趕去。

  到了天極宮時候,燕王已經醒轉。議事的大臣都退下了,只有宮人和御醫在。清沅看他還好端端醒著,這才覺得手腳發麻,渾身發軟。她趴在他身邊,急得幾乎語無倫次:「你嚇到我了!怎麼會這樣!剛剛怎麼了?」

  燕王嘴唇有些泛白,道:「可能是頭暈。」

  清沅擦了眼淚,道:「你從沒有頭暈的毛病。」她握著他的手,又問他現在還暈不暈。

  燕王道:「並不覺得如何,只是肋下有些悶痛,老毛病罷了。姚御醫已經給我診過脈了。」

  清沅陪了他一會兒,他想坐起來,清沅還是讓他躺著,暫時先不要動。

  姚御醫又過來問了燕王幾句,勸燕王這段時間靜養,突然暈倒不是小事。

  燕王這才讓人把皇帝叫來。他與皇帝說話時候,姚御醫與清沅在隔壁說話。

  姚御醫把燕王暈倒的情形對清沅說了,燕王當時是一點意識都沒了,若不是周圍人多,怕是倒下來的要摔傷。

  清沅道:「每到冬天,我都特別擔心他的舊傷和老毛病。」

  姚御醫艱難道:「這次不像是舊傷或是舊病。」

  清沅心直往下墜,她不敢多問,只能勉強笑道:「讓他在府中靜養就對了。」

  但這一次養病格外漫長。

  燕王雖不覺身體多痛苦,但症狀卻顯了出來。他休息下來,人卻更倦了。清沅細心,很快發現他的腳背和腳踝都有些腫。姚御醫硬著頭皮說這不是好徵兆。

  這一年冬至大節,燕王沒有在宮中陪在皇帝身邊。朝中很快都知道了,燕王這一次病得不同尋常。

  冬至之後,清沅安排去了溫泉行館。她希望在溫泉療養一番,對燕王有好處。住了小半個月之後,燕王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又開始嘔血。清沅幾乎崩潰。

  燕王還很鎮定。這天晚間他覺得精神好了些,對清沅說:「清沅,明天我們回京吧。」

  清沅與他躺在一起,靠在他的懷中,她還想抓著一絲渺茫的希望不放,說:「再住幾日,再看一看,也許……」

  燕王吻了吻她的額頭:「回去吧。我有些事情應該早些處理好。」

  他這一句話讓清沅再也忍不住,在他懷中大哭起來。

  燕王忍著眼淚,道:「沅妹……別怕……」

  清沅只是搖頭,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燕王回京之後,皇帝來看了他幾次。每次燕王都單獨與皇帝說很久的話。朝中的重大決斷仍會送到燕王府來,只是燕王精神不濟時候,難以執筆,他只能口述,清沅為他記下要點,然後送去中書省。

  新年之前,京中氣氛詭異,京中都在說燕王恐怕要熬不過去了,說不定就像明嘉皇帝那樣……

  安平公主怕清沅承受不住,也怕吳太后趁此機會鬧事,特意搬回宮中住下,鎮著吳太后點。

  清泠和封海平都十分難過。清泠這段時間常常去燕王府,陪著清沅,幫她打點些繁雜事務。好讓清沅多些時間陪伴燕王。

  只是眼下還有一件最重大的大事還沒有解決,這也是燕王放不下心的。

  那就是皇帝才十三歲。他這一走,朝中所有人都盯著這輔政大權。

  新年臨近時候,蕭廣逸的二哥楚王到京了。這位蕭重均和蕭廣逸的二哥楚王,做皇子的時候就不得寵,早早被承平皇帝踢出局外,楚王熬過明嘉皇帝,顧太后掌權,如今終於熬到連四弟都要走了,他覺得自己總算可以參與進來了。

  安平公主不喜歡這個二哥,攔著不讓楚王去燕王府看蕭廣逸,要他少打攪蕭廣逸養病。

  楚王不強求,只寫了一封信讓人給燕王府送去。清沅看了那封信,只是連連搖頭:「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人。」

  燕王淡淡道:「他想的也不算錯。畢竟如今他是皇帝最親的長輩了。」

  清沅更擔心了,以為他真病糊塗了:「你不會真讓他輔政吧!他哪有那才幹!」

  燕王笑了笑,道:「看你急的……不愧是……」

  清沅在他病後難露笑容,聽他這話,終於被他逗笑了,接著他的話說:「顧家的女人。」

  燕王點點頭,微笑道:「你幫我回信給他,告訴他,我這些人昏沉,不能說話,無法見人……」

  他說著喘了口氣,接著道:「……讓他正月初一入宮,皇帝會見他。」

  正月初一,百官去天極宮向皇帝恭賀新禧。楚王也在列。朝中許多大臣不由側目,這位楚王一直是在自己封地上自娛自樂的,沒想到還有這份野心。

  但楚王不是那個最大的意外。

  最大的意外是燕王竟然出現在了皇帝身邊,若不是他的面色太過蒼白,眾人真看不出他重病在身。

  皇帝給燕王賜了座。燕王環視一圈,靜靜道:「從今日起,孤還政聖上。從今日起,皇帝親政。」

  他短短兩句話,把所有人都炸得一身雞皮疙瘩。

  燕王的意思是,在他走後,皇帝親政,不僅沒有攝政,甚至沒有輔政大臣!

  楚王已經目瞪口呆,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四弟!」

  燕王只是陰沉沉瞪了他一眼。楚王縮了縮肩膀。

  下面已經有人有異議,燕王起身,並不理大臣們的神色各異,他只看了一眼皇帝,向皇帝告退。

  他這些時日與皇帝談了很久,十三歲是早了些,但皇帝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若皇帝不能把自己知道的化作行動,那他即便等到十五歲,十六歲親政,也未必能做好。反之,只要皇帝牢牢記住自己學到的,十三歲又有什麼關係。

  他終於把這大事卸了。

  回到燕王府,他剛從馬車上下來,差點又栽下去,眾人扶住他。清沅已經淚水漣漣。

  燕王抓住她的手,低聲道:「事情都了了。」清沅微微點頭,道:「殿下辛苦了。」

  新年過後,清泠不得不委婉提醒清沅要不要開始準備著。清沅有些茫然:「準備什麼?」

  清泠實在不忍心看她這樣,她的姐姐一向做事最妥當的,失魂落魄都是為了燕王。

  她只好把話吞下去,去找安平公主。安平公主一聽說清沅什麼都沒準備,不由大吃一驚:「人都這樣了,她還什麼都沒準備,到時候豈不是要出醜?」

  清泠道:「我姐姐心中恐怕還覺得燕王殿下能好起來……」

  安平歎了一回,道:「這兩個人著實苦。」她也忍不住流淚。

  於是安平和清泠先幫著備了東西。

  三月初,燕王終於彌留,不獨燕王,清沅幾乎也要像死了一樣,瘦了一大圈。連姚御醫看了都不忍心。

  初三日早晨,燕王忽然說想吃些東西。清沅忙給他餵了些湯水。

  清泠見清沅是真歡喜的樣子,心中越發難受,只能躲著哭,明眼人都看出來燕王這是迴光返照了。清沅還為這一刻欣喜。

  燕王與清沅說了半日話,到午後漸漸聲氣弱了許多。清沅只是握著他的手,她想把自己的命給他,什麼方法都好,只要能多留他一刻都好。

  「你總說我騙過你……其實你才是騙我最厲害的……」她握著他的手柔聲說,「說要與我長相廝守。說什麼都比不了陪著我……」

  燕王用手背輕輕摩挲著她的面孔,喃喃:「沅妹……別哭了……」

  清沅說:「你再多陪我一會兒。」

  燕王忽然說:「把……玉給我……」

  清沅一怔,然後連忙解下自己一直隨身帶著的那塊玉墜,是她出生時候,她父親為她做的。她戴了三十多年。

  燕王將那塊墜子握在掌心。

  「我的棺中,只放……無將劍和……這塊玉……」

  清沅說:「好。」

  燕王漸漸失神。清沅已經哭不出聲。

  「清沅……」他說,「來世見……」

  清沅喃喃回答:「來世見。」

  他嘴唇翕動,已經難以聽清,清沅貼近他,終於聽到他說:「來世……早一點……」

  他沒了聲息。

  清沅伏在床邊,她覺得一瞬間什麼都黑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清泠扶起她,她說:「姐姐,外面下雪了。」

  她慢慢抬起頭,看向窗外。外面果然雪花飄飄揚揚。

  三月初三下雪,已經許多年不曾見了,也將許多年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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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番外一 餘生

  燕王墓距離明嘉皇帝的肅陵大約小半日路程,皇帝去過肅陵之後臨時起意,去了燕王埋骨的繭山。

  燕王妃住在繭山上,皇帝步入她的莊園,只覺得此處十分幽靜。王妃身邊人不曾想皇帝會突然來此,連忙接駕。

  皇帝問:「王妃呢?」

  下人回答:「王妃出門散步了,已著人通報去了。」

  皇帝環視著四周,房中除了必要的家俱,只有書和畫。看向窗外,園子裡鬱鬱蒼蒼,草木自然生長,沒有特別修飾造景。皇帝喃喃道:「此處確實清幽……」

  不一會兒,顧清沅匆忙趕回來,她微笑著對皇帝行了禮。皇帝連忙扶起她:「沅姑姑不必多禮。」

  她與皇帝互相打量著。

  自從燕王薨後,到如今已經過去三四年了, 清沅辦完燕王的大事之後從不去宮中。皇帝雖然與她時時通信,但與她見面次數寥寥可數,有段時日沒有見到她了。

  按理說,清沅除服的日子早就到了,但她的穿著仍與之前一樣,並沒有除去重孝。頭上只用了幾支素銀釵,比宮中愛打扮的宮女都不如。

  只是她的面孔,彷彿仍和之前一樣,並不顯老。畢竟她也才四十出頭。

  清沅欣慰地看著皇帝:「陛下又長高了許多。」

  皇帝笑了起來:「難不成沅姑姑還把朕當做孩子麼?」

  從十三歲到十七歲,這幾年間,他已經將朝中牢牢掌控。再無人敢輕視這位年輕的帝王,指望欺負他年少經歷少。

  清沅微笑著搖頭,她豈會還把他當孩子看,但她看著他長大,她只要一看到皇帝,就會想到蕭廣逸,想到蕭廣逸當初是如何教導皇帝的。

  她把自己從回憶中拽出來,問皇帝今日怎麼忽然來了。

  皇帝道:「朕去了肅陵,忽然就想來看看皇叔和沅姑姑。」

  他問清沅剛剛出去散步是不是又去看燕王了。

  清沅點點頭:「我只要住在這裡,每天都會去看一看他。」

  她如今專心練字,然後每日整理蕭廣逸留下的筆記。除此之外,她自己也打算寫一本書法有關的著述。

  她這幾年有一半時間住在燕王府,一半時間住在這裡。

  住在燕王府裡,處處都是這幾年他們生活過的痕跡。書房裡他養病時候還沒看完的書,書簽永遠留在中間那一頁。窗外的那株梅花又開了幾次花。臥室裡他的一切衣服用物全都保留著,她有時候恍惚在夢中,還想著他要起身穿衣去天極宮了。眼前所有的一切彷彿都在等著蕭廣逸回來。

  住在繭山上的莊園,她可以每日都去看望他,山中一草一木好像都在護衛他。她一路走過去,哪怕只是遠遠看到他長眠之地,她都會有一陣失落的安慰——他終於能好好休息了。她想像著無將劍在他的身側,她的玉墜握在他的掌心,一片黑暗的寧靜。

  這兩處都很好。只是她在燕王府住久了,會想著明明這一切都在這裡,她也在這裡,什麼都沒有變,蕭廣逸卻不會回來了。她只能去繭山看他。

  然而在繭山住久了,她又會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只能回燕王府。

  只在一處地方,她承受不了。她原以為自己能,但那都只是表面,快要四年了,她仍和蕭廣逸剛走時候一樣想念他。

  聽皇帝提起燕王,清沅淡淡笑了,她說:「陛下能來,十分有心了。」

  皇帝道:「其實我是特意來請沅姑姑的。明年二月我在天極宮大婚,請沅姑姑一定要來。」

  之前皇帝已經寫信和她說過皇后的事情,還問她皇后選得是否合適。清沅知道這個女孩兒,據說家風嚴謹,姑娘從小讀書。既然皇帝願意選她,那說明容貌也是不錯的。清沅自然說好。

  清沅笑著嘆道:「是麼,明年二月……好,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去的。」

  皇帝見她一口答應,卻又有些欲言又止。清沅道:「陛下有什麼心思麼?這樣猶豫,可不像陛下的性子啊。」

  皇帝終於道:「這話朕對旁人都沒有說過,對大臣不好說這話,對母后,她定不會明白朕。思來想去,只能與沅姑姑說。」

  他說:「我原以為要娶皇后,我會十分開心。但日子越近,我越覺得,我對皇后其實敬重多過喜愛。」

  清沅沒料到他會說這個,她道:「皇后不是陛下親擇的麼?」

  燕王一走,沒有人能做皇帝的主。吳太后想挑皇后,皇帝直接說「皇叔在時候說過,他不會為朕選皇后,一切由朕自己定奪」。

  皇后能從那麼多世家女中脫穎而出,想必是十分美貌聰慧的。

  皇帝道:「也許朕更看重的是她適合做皇后……」

  清沅幾乎要嘆氣,她語氣終於有些嚴厲起來:「若陛下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

  總比將來鬧出廢后的大事好。

  皇帝道:「朕確實遇到一個人……可她家世不好,父親早亡,母親……離家。比我大兩歲。太后十分厭惡她,沅姑姑恐怕也不會喜歡。我最多只能封她美人。但我每日心中想她的時間,比想皇后多得多。」

  清沅隱約猜到幾分:「你說的是誰?」

  皇帝終於道:「是趙風南。」

  清沅失笑:「原來是風南。」

  趙風南是趙遜的長女,清沅養她到七歲。她沒想到下一輩還會有這樣的糾纏。皇帝以為她一定會十分反對趙風南入宮,其實她並不在意。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年輕人該有年輕人的故事。

  她告訴皇帝,她對皇帝如何寵愛趙風南並無異議,只是希望皇帝把一切考慮清楚。若他決定以朝局為重,不立趙風南,就堅持到底,不要事後又後悔。

  清沅心中暗想,皇帝其他都像蕭廣逸,後宮方面卻很像蕭重鈞,對誰都有幾分情意。

  然而世間能像蕭廣逸這樣深情的又能有幾個?

  皇帝又留了一會兒,臨走時候勸清沅早些回京,說太后還是十分希望清沅能常常入宮,她也很想念清沅。

  清沅道:「等明年二月皇帝完婚之後,我會離開京中。本來也該告訴陛下的。」

  皇帝驚訝,問她要去哪裡。清沅道:「寧州。」

  蕭廣逸生前常常說想再回一次寧州,最好還要帶著清沅一起去,但他又怕清沅受不了那裡氣候。

  蕭廣逸走後,寧州人對他的悼念最哀切。清沅想去那裡看一看,去看看寧州的燕王府,聽聽寧州人是如何說他的。他有十幾年時間在那裡度過,她想去親自感受。

  「我會在寧州住一年……然後再南下,順著路去信州,霖州,禹城,豐城……」她慢慢道。

  這些都是她曾經與蕭廣逸一起去過的地方。

  皇帝沉默了,他似乎也想起了年幼時候,跟隨燕王去過的這些地方。他忽然說:「沅姑姑,我真羨慕你們。」

  清沅搖頭,皇帝真誠道:「真的。你與皇叔這份情……我若是不在了,有哪個女人會這樣思念我?」

  清沅道:「皇帝不可做這不祥之語。」

  她嘆了一口氣,皇帝到底還是年輕。

  她攜著皇帝的手,送他出去,一邊慢慢道:「陛下,你才十七歲……你可知我和你皇叔十七歲的時候,哪裡會想到後來的事?就那麼錯過了……」

  第二年二月,清沅應約去了宮中觀禮。她終於穿了已有好幾年沒有穿過的王妃禮服,去天極宮時候,她又想起她與蕭廣逸成婚那一日。

  那一日他們忘記了年齡,忘記了一切遺憾,好像他們的餘生還有無限的時間。

  皇帝與皇后行禮時候,清沅悄悄握緊了她掛在頸上的小銀盒。那隻拇指大的銀盒掛墜裡面裝著的是蕭廣逸的一截頭髮。那是蕭廣逸在白鷺潭求婚後贈她的。

  看著新人的影子恍惚好像是他們站在那裡,清沅終於忍不住淚眼模糊。

  她與蕭廣逸重逢只有八年。此後她的餘生會把這八年的每一天,一天一天數過來,八年周而復始,她要數幾個八年,才能熬完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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