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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崔羅什] 清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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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八章

  中秋之後,天氣漸涼。

  吳太后有段時日沒有召清沅入宮了,只是依然不時會送些東西來。她催促清沅盡快物色好代替葉小鸞的女官。

  清沅想,吳太后大概還是嫌葉小鸞太年輕了些,不夠老道。

  但是如今要能物色一個有勇有謀,還願意在這時候入宮伺候太后的女官,還是有些難的。京中聰明的人並不少,但正因為聰明,所以在這幾年燕王大權在握的時候,更願意明哲保身,不願意淌這渾水。

  清沅為這件事,頗費了些功夫。

  另外她還得顧著私塾這邊,還是很忙。誠國公府那邊,她托了一個相熟的先生去教幾個孩子,束脩由她來出。但是趙遜竟覺得清沅這是羞辱了他,又挑三揀四嫌先生不好,把人給氣走了。

  清沅無法可想,只覺得趙遜自從抄家之後,性情變了許多。從前他雖然是個紈絝子弟,但至少性情隨和,不執拗。

  如今誠國公府境況一變,趙遜手頭沒那麼闊綽,還想講從前的排場,不免欠了許多債。欠的債越多,脾氣越壞。大半年光景,竟像變了一個人。

  清沅只是為幾個孩子可惜。她想就算與趙遜和離了,她還是會將自己的私產都分給幾個子女。尤其是兩個女兒,她得為她們將來的嫁妝考慮。

  除開這些,清沅近來一切都還算順利,她甚至久違的感覺到了心平氣和。

  燕王大約每隔十日會來一次夕露巷。

  他們隔著牆說說話。

  有時候燕王會說說皇帝的近況,有時候他會問她私塾的情形。清沅聽他的聲音,莫名心安。

  她既想他多在隔壁說一會兒話,又覺得不能貪戀於此。

  這天燕王告訴她,禹城運河的進展,明年春夏之交就能竣工。他說真想讓她去禹城看一看。清沅微笑說:「我會去看的。」

  燕王問她:「和誰去?」

  清沅道:「總不會是和你。」

  燕王不語。清沅道:「難得能說話,又何必提傷心事?」

  燕王道:「難得能說話,你還要和我吵架。」

  兩個人不歡而散。

  等過了十日,差不多該是燕王來的日子,這幾日清沅總是坐在院子裡等到很晚,但燕王沒有來。她知道燕王不該是小肚雞腸,為這幾句拌嘴就不來了。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絆住了他,或者是他又病了……

  這天夜裡清沅又在等,燕王沒等到,等到了翻牆回來的清泠。

  她正躡手躡腳地穿過花園,就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你去哪裡了。」

  清泠嚇得一激靈,她顫巍巍撒嬌道:「姐姐……你可嚇死我了……這大半夜的,你坐園子裡幹什麼?更深露重小心凍壞了身子……」

  清沅道:「你還知道這是大半夜了。過來!」

  清泠老老實實站在她面前。清沅道:「這兩個月來,我已經提醒過你好幾次了。你竟然越來越過分。」

  清泠央道:「姐姐……」

  清沅道:「從今日起,你在夕露巷禁足。哪裡都不許去。」

  清泠忽然大聲道:「不行!」

  清沅已經累了,她嘆氣道:「我知道你是去見小封將軍了。我沒攔著你,是因為你在霖州大概從沒遇到過他這樣的。但你該知道分寸。」

  清泠道:「姐姐就是太講分寸了……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清沅說:「這很好。」

  清泠又道:「我們會成婚,他會娶我。」

  清沅疑心自己的小妹在說夢話,又或者她根本是在夢游。她說:「你說什麼?」

  清泠似乎不以為自己說了一件大事,她說:「封海平說要娶我。很快就會來提親。」

  清沅慎重起來。她知道封海平是燕王的心腹之一,但在男女之事上,還不知道是不是可靠。

  她怕清泠被他傷心,只能道:「我知道了。」

  清泠想溜,清沅道:「你還是要在夕露巷禁足,先等成婚的事情談妥了。」

  第二日清沅就寫了信,讓人送去封府給封海平。

  正好宮中吳太后召清沅,清沅就去了兩儀宮。

  清泠和封海平的事情,擾得她一晚上都沒有睡好。只是到了太后面前,她還暫時不能表露。

  這事情若封海平沒有欺騙清泠,那最大的阻力應當不是來自她和太后,而是封家。即便封海平真心想娶清泠,封家長輩會怎麼看待清泠?

  封家只要派個人去霖州訪一訪,馬上就會知道清泠在霖州的事情,與未婚夫家的一場鬧劇。更別提清泠也是個姓顧的姑娘。

  吳太后這邊沒什麼大事,只是問了問清沅夕露巷的事情。

  清沅一一答了。

  吳太后又隨口抱怨了兩句燕王。她常常抱怨燕王,清沅已經見怪不怪了。

  「平日不多讓皇帝來就罷了。他這幾日都在王府休息,沒有去天極宮,也不讓皇帝來我這裡。」吳太后道。

  其實這幾日皇帝已經常常過來,只是不在兩儀宮睡覺而已。她故意這麼說,看看清沅的反應。

  清沅神色似乎沒什麼,但是她的眉毛輕輕壓了一下,吳太后也是女人,這纖毫的變化也沒逃過她的眼睛——那一瞬間的緊張和擔憂。

  「燕王是為什麼休息?」她問了出來。

  太后看了她一眼,說:「聽說是舊傷。」

  清沅本來還想著今日進宮能見到燕王,要問一問有關封海平的事情。既然如此,只能作罷。她不能在太后面前表露。

  吳太后今日只是小小試探一下。這兩個月來,她一直在注意各種蛛絲馬跡。

  對顧清沅,她想弄清楚,是不是顧清沅因為燕王勢大,所以屈服了。在兩方之間搖擺不定。

  還是顧清沅真的對燕王動心了?

  但這段時間細細排查下來,吳太后能確定的就是,燕王和顧清沅見面比她想的頻繁得多,有許多見面,顧清沅都沒有仔細說過,或者含糊帶過。從前她從沒有往那方面想,所以不在意,如今她想到了,就越回想越覺得可疑。

  吳太后淡淡道:「今日就這樣吧,過兩日我再召你。」

  清沅退了下去。她左思右想,還是沒有把清泠和封海平的事情稟給太后。若是告訴太后,依照太后的想法,一定會盡力促成,要封海平娶清泠。

  但是封家是大族,若是迫於太后的壓迫才允許封海平娶清泠,只怕清泠嫁過去要吃許多苦頭。

  更別提這事情還會牽扯到燕王。燕王十有八九不會同意。近來好不容易太后和燕王之間平靜了些,這就又會引起衝突。

  她希望確定了封家的意思再說。

  從宮中離開,一回到夕露巷,清沅就看到封海平的坐騎栓在巷口。

  封海平一收到信,就趕來拜訪了。

  他一坐下就開門見山,說他一定會娶清泠。

  清沅茶還沒兩口,這下她是真震驚了。竟然不是清泠一個人在瘋。倒顯得是她太古板了。

  「婚姻大事……不是你們濃情蜜意時候隨口說說就定下的。」清沅說。

  小封立刻道:「我明白。」

  他說自己原來定過親,十二三歲時候家裡就給定好了。結果前年他還在寧州,京中未婚妻病故了。去年回京之後,家中就一直催促著,他既然傾心清泠,會立刻安排家中德高望重的長輩來提親。

  清沅簡直要被嚇住。

  她想了想,不用委婉了,直接道:「清泠現在滿心期待你娶她。你在我面前也是信誓旦旦,但若到時候你家長輩反對,讓清泠傷心失望,那是什麼都彌補不了的,我最不願看到的就是清泠傷心。」

  封海平笑道:「夫人放心。我能如此信誓旦旦,是因為有人為我做了擔保。這位擔保人說一不二,他應了下來,我家長輩也無話可說。」

  清沅明知故問:「是燕王?」

  封海平點頭。

  清沅沉默了片刻,她感慨道:「好像你們昨天才相識,這就要談婚論嫁了。實在是快。」

  封海平心頭愉快,道:「不是我們太快了,是旁人太磨磨蹭蹭。」

  清沅這才問:「我聽說燕王舊傷又發了?要不要緊?」

  封海平比劃給清沅看,道:「是從前肩上的箭傷。在戰場上,正打著仗,傷口沒清乾淨,差點丟了性命。後來入了秋冬就容易復發。前幾天發高熱,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只能在府上休息。胳膊都抬不起來,把身邊人都嚇壞了。」

  其實燕王病情沒有這麼嚴重,他故意說重些,讓清沅著急。

  清沅果然忍不住問:「怎麼會這麼厲害?御醫看了麼?用藥施針了麼?」

  封海平想著今日非把清沅急得要去看一看燕王,就道:「御醫來看了。只是殿下一直都是這樣,平日就各種藥都吃,真病了,不下猛藥怎麼行。他又一向納差,怎麼受得了。前兩天一喝藥就吐,御醫也沒辦法。」

  清沅原以為燕王是小病,沒想到這麼重,臉色就不太好了。

  封海平繼續努力:「殿下今年身體好像格外不好,從三月開始斷斷續續幾次大病,也不知道因為操勞累的,還是因為被中傷太多,心中鬱積的。」

  清沅聽出來他在指責自己,她扭過頭去。

  她想到之前最後一次和他隔著牆說話,他最後一句說的是「難得能說話,你還要和我吵架」。

  她心中又急又悔又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封海平看她臉色,就說:「夫人要不要去王府,為了我和清泠的事,與殿下商議一下?」

  他想要是說到這份上,顧夫人還不肯去看燕王,他一定勸燕王早點忘記這女人,哪怕是清泠的親姐姐,他都不會幫著說話。

  清沅心中掙扎了一下,她終於輕輕點點頭,道:「我不想坐自己的馬車,免得人認出來。」

  她要封海平備車,隨封海平一起去了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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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十九章

  在去燕王府的路上,清沅只覺焦心無比。

  她之前看得出來燕王身體不好,多是在邊疆苦寒之地熬壞了。但從沒有人告訴她是這樣嚴重,封海平說的時候面容嚴肅痛心疾首,她聽的心驚肉跳,只覺得這樣下去,燕王已經藥石罔效了。

  然而一到了王府,她卻覺得受了騙——燕王已經起身了,正在書房中,見她入內,立刻迎上來:「你怎麼來了。」

  清沅看他臉色,確實是有幾分憔悴,但全然沒有封海平說的那般嚇人。

  她看了一眼封海平,知道自己是被他誆來了。

  封海平忙道:「殿下怎麼起來了,這是又逞強了。快躺下歇歇。」

  清沅以為封海平還在做戲,心下煩這個準妹夫油滑。卻不知封海平此時說的確實是真話,燕王前一天還昏沉,今天才好些,是勉強起身的。

  燕王只是看著清沅,他原以為清沅是下了決心不肯與他親近見面的,沒想到她竟然來了王府。

  「是出了什麼事麼?」他溫柔問清沅。

  清沅道:「我是為封將軍與顧家結親的事而來。」

  封海平連忙加上一句:「順便來探病。」

  燕王微笑道:「我已經好多了。」

  他恨不得立刻就牽著清沅的手,與她好好說話。

  小封也算識趣, 寒暄之後立刻就找了藉口退了下去,留這兩人說話。但他心中還是為燕王擔憂,燕王一個事事都厲害的人,怎麼在顧夫人面前話也不會說了,竟如情竇初開,不知如何是好。難怪到現在都拿不住人。

  封海平一離開,燕王就握住清沅的手。清沅這才察覺到他的手很涼,明明室內已經燒了地龍。

  她暖著他的手,低聲問:「怎麼會又犯舊傷。」

  燕王道:「說不準,這是老毛病了,天一冷就容易犯。」

  清沅問他要不要躺下,燕王搖頭,清沅第一次來王府,他想讓她看看王府。他更衣披上大氅,讓清沅陪他去花園走走。

  清沅雖然覺得他沒有那麼嚴重,但也看得出來他還沒好利索,但拗不過燕王,還是隨他去了。

  兩人就在花園裡漫步,正好霧氣又起,天上飄起一點細碎的小雪。清沅挽住燕王的手,捧著手爐,低聲與他說話。

  燕王府的花園平整大氣,乍一看有些空曠,但在這樣的冬日,有一種野外空曠之美。

  清沅柔聲說:「我算是明白了,為何京中那麼多好宅院,殿下選中了此處作為王府。」

  燕王道:「我就知道你會明白。」

  他又說:「你有沒有想過……」

  清沅看向他:「想什麼?」

  「假若當初……」他只能說出這幾個字。

  清沅懂他的意思。假若當初他是與她成婚,今天她就是這座王府的王妃。

  清沅勉強笑道:「想這個有什麼意思。說不定我還是生不出孩子,只能為王爺納妾。又說不定因為顧太后的緣故,早早就生分了。」

  她還記得玉苓的事,雖然燕王好像已經忘記了。

  燕王說:「也說不定我們的孩子已經十二三歲了。」

  清沅就要推開他:「你若這樣,我是不敢和你說話了。何苦總想這些折磨自己。」

  燕王緊緊拽住她的手,不讓她鬆開:「好。我不說了。今日你來,我太高興了。」

  清沅道:「我來說正經事情的。你當真支持小封娶清泠?」

  燕王看向她的側臉,在細雪中,她越發顯得顏色好。

  「我為何要反對?」他嘆道,「他執意要娶,清泠執意要嫁。我想成人之美。」

  清沅說:「那封家那邊還勞煩殿下說服了。」

  燕王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封家並不像你想的那般勢利,他們家不潑辣的還嫁不了。再有我作保,這事一定妥當。」

  清沅一想到清泠的事情就要成了,心中一時感慨激動,又想到清泠從小失去父母,這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就要嫁為人婦,忍不住就掉了淚。

  燕王最見不得她的眼淚:「別哭……這是怎麼了?」

  他急了點,嗆了一口風,就咳了起來。他一咳起來就有點剎不住,一陣猛咳。

  清沅忙擦了眼淚,道:「我們回屋內吧。」

  回了書房,燕王的臉色才好了些。他帶清沅看了看書房。他的書房很大,放滿了典籍,文書和卷宗。

  清沅看到了牆壁上懸掛的一柄劍。雖然裝於劍鞘內,仍有劍氣,威凜肅殺。

  「這是……」她看著那劍。雖然早就聽說過,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

  燕王道:「這是無將。」

  無將劍,是燕王所佩的名劍。

  清沅問:「殿下真的用這柄劍斬過人麼?」

  這樣的劍多是儀式時候用,但傳說中燕王曾用此劍殺人,讓它見血漲殺氣。清沅曾經也覺得這種傳說獵奇,多是胡編亂造。但是如今她說不準了。

  燕王笑了笑,他不告訴清沅,只道:「看過劍了,該賞花了。」

  他拖著清沅的手,往書房深處走,過了兩道屏風,最深處是一個小隔間。裡面擱著一張床榻,應該是燕王在書房累了時候休息的地方。

  床榻邊上堆的全都是書和冊子,看得出他休養的時候也閒不住,隨時可以看書。

  清沅正奇怪這裡哪有什麼花,連一盆盆景都沒有,就見燕王走到窗邊,推開大窗。清沅眼前一亮。

  床頭正對的窗戶打開,窗外是一處角落,正對著白牆,只是白牆前面,種了一株梅樹。

  推開窗戶,就好像正好看見一張活生生的畫。

  只是這時候還不是梅開的季節,但這株老梅樹舒展的枝椏姿態已經足夠美,窗外恰又雪似飛絮。清沅已經滿足了。

  「殿下也愛梅花?」她看著梅樹,微笑著問。

  這該是十六年前的對話。燕王心中一陣歡喜一陣疼,他說:「我最愛梅花。」

  清沅道:「巧了……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燕王頓了頓,說:「我不想讓京中人知道。否則又是滿城人追捧。」

  清沅看向他,微笑道:「我明白。」

  他走近清沅,她沒有躲閃。他將一個吻輕輕落在她的額上。清沅抬起頭,這不是欲拒還迎,這是明明白白的渴求。

  他再也不忍耐,吻住了她的唇。

  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吻,比第一次纏綿柔軟得多。

  他們擁著彼此,跌坐在床榻上,燕王幾乎要將清沅按壓下去。他們撞翻了床頭的一摞書。幾本書散落一地。

  清沅忽然停下了動作,去搆那地上的書。燕王的手已經伸到了她的腰間,他低聲說:「別管。」

  清沅已經抓住了那本冊子,她的聲音比雪更冷淡:「讓開。」

  她奮力坐起。

  燕王看向她的手上,他也停住了動作。

  清沅握著的,是她那本關於禹城運河的要略。她整理手寫,全部都是她親手所做,怎麼會認不住。

  燕王自從翻到之後,就放在手邊,先是為了對比,後來純粹是把玩欣賞,放在枕邊以解相思之苦。

  清沅這時候看到這本冊子,一瞬間想到的是,原來燕王早就莊非玉是她安排的了。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忽然又想到清泠曾囑咐她,千萬不可失身燕王。

  她剛剛一時糊塗,竟然差點就……

  清沅一言不發立刻起身,整理已經淩亂的衣裙。她只覺得羞恥——這一切都像一個騙局,一個套,把她套進去。燕王說不定根本不是什麼大病。而她剛剛竟然還覺得自己可與他心意相通,此生非他不可。

  清泠說得一點不錯。如今清泠都有了婚約,而她還是誠國公夫人,竟然就要與燕王苟合。

  她是昏了頭了!

  她急急忙忙整理著腰帶,卻越忙越亂,又在燕王面前無處可躲,急得幾乎要大哭。

  燕王終於低聲道:「清沅……」

  他站起來,向前一步。清沅只是後退。

  清沅乾脆用大氅將自己整個裹住。若是燕王這時候對她用強,她根本躲不了。

  「殿下,誠國府被抄的東西,真的都銷毀了麼?」她緊緊抓著那本冊子問。

  燕王不回答。

  清沅看到一個空隙,轉身就走。燕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道:「清沅,這些東西我會還給你的。再給我些時間。」

  清沅這時候只能嘆自己輸了。她不是那種輸了還撒潑的人,她只是恨自己不爭氣,差一點就犯下大錯。又怨燕王何必裝得如此深情款款。他明知道她因為丟失了父親的遺物那麼傷心,還不是一聲不吭。而她又何嘗不是,明知道他最大的心結就是想知道許婕妤之死的真相,她仍是咬死了不說。

  這一樁深情,竟是一場笑話。

  她這會兒腦子清醒了,也不想激怒燕王——清泠的婚事還要仰仗他。

  她只能掙開燕王的手,冷淡道:「殿下,我不值得。」

  她飛快地走了。

  燕王久久站在原處,他怎會不知道清沅心中有多少驚濤駭浪。他扶住床沿,咳嗽一聲,突覺不好,立刻用帕子掩住嘴。他又用力咳了一陣,方覺得心裡痛快了些。他拿開帕子,看了一眼上面的血,面色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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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章

  過了幾日,封海平的祖母約了清沅一起入宮給吳太后請安。

  封海平是封家長孫,父親早逝,由叔叔封將軍撫養長大,早早就隨叔父去寧州歷練。封家老太太十分心疼這個孫子。因大事涉及顧家,需得十分慎重。

  清沅與封家的老太太一起到了兩儀宮,面見吳太后,把封海平與清泠的事情稟了。

  吳太后心中詫異,她一時以為清沅是來攤牌的——她已經徹底倒向燕王了。

  但是又問了幾句,封老夫人只提了一句燕王,其他時候都是在誇顧清泠。

  吳太后知道自己這時候反對也無用——郎情妻意,兩方家長都點頭,燕王作保。她卻反對,就獨她一個惡人。

  吳太后想,若不是因為懷疑清沅與燕王有染,這樁婚事倒不失是一樁有利於她的好事。清泠是顧家女兒,封家的長孫娶了顧氏,將來就與顧家脫不開關係了。

  「我知道了,」吳太后笑吟吟道,「這是一樁大喜事,早些選日子辦吧,小封也該成家了。」

  吳太后又給了封老夫人許多賞賜。

  等封老夫人走後,吳太后留下清沅單獨說話。

  這兩個多月下來,吳太后心裡多少有了一個判斷。顧清沅如今的處境,她很清楚,所以她還談不上恨她,更多是失望。

  吳太后堅持摒退眾人,單獨與清沅說話。

  葉小鸞磨蹭了一下,落在最後出去,吳太后給她一個嚴厲的眼神。葉小鸞只能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吳太后先問新女官的事情,清沅已經為吳太后物色好了,事情都談妥了。冬至之後就可以入宮。這位新女官是老康王妃的外孫女,身份高貴,從小由康王妃教養,對宮廷中事熟悉,這次是清沅好不容易說動的,願意入宮助太后一臂之力。

  這樣的人選,當然比葉小鸞強得多。

  說完了女官的事情,吳太后又問清沅:「近來宮外有什麼新情況?都說說吧。」

  清沅沉默了片刻,把莊非玉的事情說了。她不能瞞著太后,讓太后還以為莊非玉是她們的人。

  吳太后問:「燕王怎麼會發現他的?」

  清沅道:「誠國府抄家,抄得太仔細了。」

  吳太后對莊非玉一事雖然不快,但這樁事情還不是眼下最緊要的。

  莊非玉這條線廢了,顧清泠又要嫁給封海平,種種跡象湊在一起,顧清沅也像是離背叛不遠了。她盯著清沅道:「只是可惜你的一番心血了。如今就是夕露巷的私塾還能用了。」

  清沅自從那晚從燕王府回去之後,就隱隱有一種感覺——吳太后大概要對她起疑了。

  她和燕王之間越來越過分,再有清泠和封海平談婚論嫁,事情太容易暴露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那天完全是迷了心竅,才會主動去燕王府。吳太后只要聽到一絲有關這件事情的風言風語,立刻就會起疑。

  她聽吳太后提夕露巷,就道:「我一定會好好經營夕露巷。」

  吳太后道:「那你年前,在夕露巷再辦一次詩會。我要這一次動靜更大。這一次,要讓京中人都知道顧太后是燕王殺死的。」

  清沅立刻道:「不可!」

  吳太后看著她,冷冷道:「有何不可?顧太后難道不是他逼死的?退一萬步說,即便許婕妤是因顧太后而死,那也是皇后管理六宮之事。何況許婕妤的事本就是他的妄想。而他逼死顧太后,就是子殺母,是天理難容的悖逆之徒,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清沅心中大震。

  吳太后站起來,看著清沅道:「這些話,不是你一年半之前對我說過的麼?」

  清沅苦勸:「太后,我那時候一樣說過,這要放到最後,是殺手鐧。要等皇帝長大,徹底清算燕王的時候……太后,要忍得。」

  吳太后說:「但近來我越來越覺得那一天遙不可及。我想立刻就看到成效。我再問你一次,你同不同意?」

  清沅冷靜道:「太后三思。近來燕王對太后漸漸放寬,女官一事上,他對太后做了讓步。還有皇帝來見太后的時間,也有所增加。如今形勢平緩許多,太后應該趁此機會休養生息,盡力陪伴皇帝,在宮中鞏固人手。如此三五年後,皇帝也大些了,燕王……」

  她本想說「燕王年齡增長,身體更不如現在」,但卻無法說出口。

  吳太后淡淡問:「燕王如何?」

  清沅道:「燕王執政久了,必然會有紕漏。太后只要忍到那時候……」

  吳太后走近她,與她靠得極近,兩個人都能聞到彼此身上的淡淡熏香。

  「是啊,」她柔聲微笑道,「我一直記得。你對我說過,要忍,要等。但是清沅……」

  她伸手輕輕撫過清沅的臉:「你如今勸我忍,和一開始勸我忍,還是一樣的心境麼?」

  要清沅做這件事情,不過是她的試探罷了。

  清沅幾乎屏住呼吸。吳太后的手指順著她的臉頰滑到下巴,她用指尖輕輕抬起清沅的下巴,低聲喝道:「看著我!」

  清沅抬起眼睛,與她對視。

  吳太后逼她回答:「你還敢對我發誓,這勸阻十成全是為了我?沒有一絲一毫是為了燕王?」

  清沅反問:「太后聽說了什麼!」

  她心中明白。吳太后一定是發現了蛛絲馬跡。近來又是事情全都撞到一起——清泠的婚事,莊非玉的暴露。再加上她自己的大意。被懷疑只是早晚的事情。

  但她還想掙扎一下。

  吳太后猛然推開她,道:「跪下!」

  清沅應聲跪下。

  吳太后道:「你不必問我聽到了什麼。你該想想你自己做了什麼。這時候坦白還不晚。」

  清沅知道這時候是萬萬不能坦白的。再說她能坦白什麼呢?燕王連一句招攬的話都沒有說,說的全是男女私情。

  她能坦白自己是色令智昏了麼!

  她沉默地跪著。

  吳太后道:「好,好。你以為我離不開你麼?」

  清沅叩首道:「妾萬萬不敢這麼想。」

  吳太后冷笑一聲,道:「我已經讓葉小鸞去天極宮了。她會跑過去,急急忙忙找鄭十九,告訴鄭十九,她是偷偷從兩儀宮跑來的,著急找燕王。因為她無意中聽到我要對你用酷刑,似乎是與燕王有關。」

  清沅一顫,吳太后說:「你說等一會兒,燕王會不會來兩儀宮?」

  清沅不說話。

  吳太后又問:「你又盼不盼他來?」

  清沅面色蒼白,咬緊了牙關。

  吳太后說:「你是既怕他來,又怕他不來。對不對?顧清沅,我們都是顧太后身邊的人,貪心都是一樣的。」

  她不再說話,就讓清沅跪在那裡。

  約莫過了靜默的小半個時辰,有宮人在外面高聲道:「太后,燕王殿下到。」

  門被從外打開。

  一眾人簇擁著燕王入內。

  清沅只覺得眼前一亮,但她同時心如死灰。

  吳太后仍端坐在那裡,看向燕王,淡淡嘲諷道:「殿下怎麼突然來兩儀宮了?」

  燕王只看到了跪在那裡的清沅,她仍是完好無損的。他冷冷看了一眼吳太后,大步走過去,拽起清沅。

  清沅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她動不了。但成年男子的力氣,她哪裡抵抗得住,她硬生生被燕王從地上拽起來。

  她好像被野獸們撕成了兩半。

  燕王拽著她就向外走。吳太后開了口:「殿下,朝秦暮楚的人,我是不敢用的。你呢?」

  燕王看了一眼清沅,她已經淚流滿面。

  清沅終於趁著這一瞬掙脫了他的手,她又向太后跪下,重重叩首,道:「請太后允許我留在京中,料理完舍妹婚事,之後就回霖州老家休養。」

  吳太后終於一聲嘆息,道:「好。」

  她得意看向燕王。

  燕王沒有特別緊張,還算從容,他仍是抓住清沅的手,將她拖了出去。

  他一直把清沅拽出了兩儀宮。一路上女官宮人全都看見了。葉小鸞也看到了,她只是扭過頭去,但還是忍不住又看向他們。

  到了殿外,燕王乾脆把顧清沅整個人橫抱,帶上了他的車輦。

  一上了車輦,帳子放下,這封閉的車廂中只有他們兩個人。清沅再也繃不住,她問:「你為什麼來!你難道看不出這是太后的設計麼!你會看不出麼!」

  燕王抱住她,緊緊抱她在懷中,用帕子擦了她的額頭——她剛剛重重叩首,那裡已經紅腫起來。

  清沅在他懷中還不斷掙扎,不讓他觸碰,他不耐煩起來。

  「你死了心吧!」他大聲道。

  清沅怔住,燕王道:「你總要選一邊的。要嘛是她,要嘛是我。她已經放棄你了,只有我,無論你如何……」

  他滿目痛苦,清沅心頭顫抖。

  她終於伸手環抱住他的腰,燕王緊緊攬她在懷中。清沅低聲說:「我會回霖州。」

  燕王低聲道:「聽著,在霖州等我。」

  清沅不回答,她只說:「等清泠結完婚,我就回去。」

  燕王握住她的肩,讓她看著自己,說:「清沅,在霖州等我。」

  清沅仍不說話。燕王嘆氣,道:「明年,我一定去接你。」

  清沅終於低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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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一章

  吳太后不再向夕露巷送錢來。然而清沅暫時不打算將私塾結束。

  此處既是文友小聚的場所,也確實在幫助周圍的貧苦孩子。固定有十幾個學生每日都來上學,另還有幾十個學生, 不定時來,還會有自己做了練習送她來批閱的。若是就這麼關掉私塾,會影響近百名學生。

  清沅算了算,她頂多只能再勉力維持兩個月,長久難以支撐夕露巷的開銷。再者她年後就會回霖州,此處難以為繼。

  清沅只能一邊整理,一邊仍是招待一些朋友來夕露巷,看看誰能接手。等她回霖州之後得了空閒,某些生意,就可以送銀子來接濟。最緊要是要有人在京中夕露巷管事。

  只可惜時間倉促,這又是一樁十分費力的事情,清沅還一時找不到人接手。

  這邊清泠與封海平的婚事在緊鑼密鼓籌備著了。清沅寫了信給兩個弟弟,叫他們都來京中。與封家這樣的大族結親,兩個兄弟必須要到,很多事情都要準備。

  顧家當年在觀雲坊的老宅子早就被別人買走了。誠國公府又是如今這樣。等顧晟兄弟兩個來京中再買宅子再布置已然來不及。清沅只能讓清泠在夕露巷出嫁。清泠並不介意,她說自己反正不怎麼記得觀雲坊的老宅子了,夕露巷是她和封海平相識的地方,她在這裡過得十分開心,在夕露巷出嫁她很滿意。

  清沅知道封家這全是看在封海平喜歡和燕王的面子上,才不計較。要不然就如今顧家這狀況,尤其是她們姐妹的狀況,是說什麼都不會同意長孫娶清泠的。

  清沅這邊連發了幾封信件催促顧晟入京,叫他們一刻都不許拖。顧晟在霖州,並不清楚京中發生的許多事情,所以不明白為何這門婚姻辦得這麼急。照他的想法,應該好好準備個一年半載。但他向來聽大姐的話,只能趕緊帶著二弟,又請了族中兩位顧家長輩,一起趕往京中。

  顧晟臨走時候,還特意去了一趟清泠的前未婚夫家,告訴他們清泠在京中就要成婚的事——清泠不僅要嫁人了,而且還嫁的是封家的長孫,封海平將軍。年紀輕輕就手握禁軍,守衛京中。

  他算是為清泠出了一口惡氣。

  快到冬至時候,清沅每日都忙得累到倒頭就睡。正好少想些花花心思。

  冬至前夕,清沅找了松鶴樓的大廚,在夕露巷安排一桌席面,宴請文友。這些人有些是為私塾出過力的,有些是為太后搖唇鼓舌的。

  清沅想著自己快離京了,過年時候會更忙,不如趁這時候聚一聚,聊表謝意。她之前籠絡這些人還是花了些心思的,之後不知道太后如何用他們,但她總該有始有終,做事漂亮一些。

  宴席開始之前是茶會。清沅親自煮茶,眾人一邊品茶,一邊議論時政。

  正是議論激烈時候,清沅正要開口,就聽到夕露巷外一陣聲響,有人呼喝道:「燕王殿下到!」

  眾人吃驚,面面相覷,不知燕王為何會來此處。

  按理說,他們這些人都是明確反對燕王一派的。個別人已經面色不安起來。

  清沅心中一沉,但面上還是維持微笑,道:「既然殿下了,總不能閉門拒之。大家一起見見燕王吧。」

  她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在兩儀宮的時候,燕王已經當著眾人的面「救了」她了。兩儀宮沒有一個蠢人,全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是宮中消息管得嚴,話還只能悄悄的傳。

  但不管如何,她在吳太后那裡的地位算是毀了。

  如今他還要光明正大來夕露巷,他這一露面,又把她在夕露巷的經營給毀了。

  眾人一起迎接燕王。只見燕王沒有著親王常服,只是穿一身黑色便服,然而他面容清瘦,氣質嚴峻,一身便服仍有威壓之感。

  眾人行禮之後,只覺得這真是天潢貴胄,不敢直視。

  燕王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他一眼看過去,這十幾個人有一半過了五十歲,年輕又平頭正臉的只有少數幾個,但更像是乳臭未乾的狂妄小子。

  燕王又看了一眼旁邊的清沅。她垂著眼睛,臉上看不出喜怒。

  燕王柔聲說:「今日既然是文友相聚,便不用拘束。孤時常想廣開言路,諸君不妨暢所欲言。」

  話雖如此,燕王這座大神一坐下,誰都不願意做第一個當面抨擊。

  還是清沅在一旁打了幾句圓場,大家才漸漸放開來說話。燕王一直認真聽著,時不時點頭微笑,並回答眾人問題。

  說著說著,燕王就提到了之前那一首為太后抱不平的詩,他微笑著問清沅:「作者可在席中?」

  清沅點點頭,將詩人引薦給燕王。

  詩人臉有些紅,但並不害怕,他說希望燕王能善待太后,母子親近是天性,不應該阻攔太后與皇帝相見。

  燕王先讚了一句詩人文采,又道:「然而詩中所述,與事實大相徑庭。誠國公夫人可以作證,如今太后每日都可以見到皇帝。只是皇帝忙於學習,皇帝生為先帝獨子,又早早成為天子,天下重任在身,怎能與普通孩童一樣,整日與母親一起嬉戲。」

  他這一番話聽起來十分有道理,好幾個人都不由跟隨點頭。

  到最後,燕王又問清沅:「孤聽說夫人正在尋人接下私塾?」

  清沅不開口。

  燕王不想看她這樣強撐,直接道:「這私塾,孤會讓人照顧。」

  他這話一出,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稱讚燕王心胸寬廣。

  等燕王走了,眾人也很快離開。松鶴樓的大廚都沒出場,清泠從後院過來,看到清沅坐在書房中,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笑道:「好好一桌席面,人都沒上桌,倒便宜我們自家人了。」

  清泠也知道燕王這一來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清沅養的那些喉舌都沒有用了。

  她又說了兩個笑話想逗清沅開心,但始終沒用。清沅勉強笑了兩聲,道:「你去吧,先去吃一點,我一會兒就來。」

  清沅翻開箋紙,覺得該寫些什麼,提筆卻不知道該寫給誰。

  有人輕輕敲了敲書房的門。

  清沅抬起頭,就見燕王正站在那裡。她一時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但燕王已經走了進來。

  眠竹跟在後面,端上了酒菜。

  清沅又來了氣,卻不是為剛才的事。

  「你把這裡當做那裡了?」她惱火,「痞子都沒有你這樣反客為主的。」

  眠竹連忙退了下去,她不敢聽夫人這麼對燕王說話,這語氣比教訓誠國公還厲害!

  燕王為自己斟酒,道:「咱們也算是做了大半年鄰居了。這天寒地凍,你總不該讓我還坐在院子裡,隔著牆與你說話。」

  清沅低聲罵了一句:「無恥。」

  燕王又為她倒上酒:「你也不必太氣惱。你該知道有氣節的人總是鳳毛麟角。京中大部分文人的心氣不過如此。他們抨擊我,詆毀我,並不是真的多恨我。為名為利而已。這樣的人,一旦有機會得到我的垂青,你說他們會怎樣?恐怕是巴不得我能招攬他們。」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道:「你這樣聰明,何必為這個生氣?又何必為這個……」

  他說不下去了。

  清沅知道自己自從那日從兩儀宮回來,就心緒不好,只有忙清泠婚事的時候才能排解些。她想也許是因為清泠快出嫁了,她舍不得。也許是因為將要離開京中了,她心裡有離愁別緒。

  但此刻她面對燕王,知道真正的原因——她還是不高興輸給他,還輸得這麼徹底。

  真是奇哉怪哉,她這樣喜歡他,但還是不願意輸給他。

  燕王今日心情不錯,只是微笑著欣賞生氣的美人,並用來下酒,他又飲了兩杯。

  清沅看他這樣,都氣不下去了。

  「殿下能接下私塾,確實幫了我大忙。」清沅終於整理好心情。她想不用關掉私塾,算是唯一的好事了。

  「至於其他許多事,我要回霖州好好想一想,」她說,「我也想是時候回去看看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霖州探親了。」

  燕王說:「吳太后正在怒頭上,你是該隱退一段時日。雖然我內心裡是希望你一天都不要走的。你先回去,讓我應付……」

  他皺了眉,伸手按了按上腹。

  清沅道:「你飲得太快了!」

  她一摸那酒壺:「這酒又沒有燙。」

  她讓燕王去鋪了毯子的榻上躺下,又倒了熱茶,半跪在他面前,問:「藥呢?」

  燕王嘴唇有些發白,就著熱茶吃了藥。

  清沅低聲問:「你在寧州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把身子弄成這樣?」

  燕王道:「放心,我還能活五十年。」

  清沅心中想,看到他這樣,她還執意要回霖州,也許她真是他口中說的鐵石心腸。有時候她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對他……

  只是這話若說出口,就太過軟弱。

  她只能輕輕揉著他的太陽穴,然後慢慢將自己的額頭靠上去。

  燕王發出一聲舒適的嘆息。

  「清沅……」

  她暫時不去想離別,不去想將來,她只想此刻。

  「好些了麼?」她問。

  燕王握住她的手指,說:「你在我身邊,我就會好起來。」

  清沅說:「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好好的。」

  燕王道:「我剛想說一樣的話。等你到了霖州,我會派……」

  清沅掩住他的嘴,道:「我頭一件就要和你說這個。不許派人跟著我。夕露巷你還沒盯夠麼?還要盯到霖州去。」

  燕王看她的神色,只好讓步:「好。我答應你。」

  清沅道:「我會給你寫信,但我也會給吳太后寫信,說不定還寫得很頻繁——你不許生氣。」

  她一說出口,就知道燕王要生氣。

  燕王聽到前半句還沒來得及高興,只能道:「你……好。我不干涉你給誰寫信。」

  清沅已經坐到了榻邊,燕王從她身後將她攬在懷中。

  她解釋道:「你總不要和吳太后鬧得太僵了……吳太后那邊我也是要說一樣的話。你們兩個本就沒有深仇大恨。她所看重的,只有皇帝。」

  燕王道:「我和吳太后確實沒有深仇大恨,但我就是不想她接近皇帝。」

  這是他頭一次這麼說,清沅奇道:「這又是為何!她是皇帝生母。」

  燕王道:「顧太后也是重均的生母。」

  清沅想,燕王這邊的結還有得解,她就先不與他辯了。她只能和稀泥:「總之,你與吳太后哪有那麼多仇。」

  燕王吻了吻她的臉,道:「確實不多,但這不是剛剛添一樁?」

  他說搶了清沅的事情。

  「我只怕她連你也恨上了,根本不會看你寫的信。」燕王又說。

  清沅道:「這你就不必擔心了。葉小鸞離開,林夫人做了太后的女官,我與林夫人已經長談過好幾次了。她為人隨和,與我想法相近,此後會多相助我。你不要為難林夫人就好。」

  燕王道:「你說你心中很亂,要去霖州想清楚,我看你這一條一條,明明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清沅倚在他懷中,嘆息一聲:「想做什麼,知道要做什麼,最終也未必能做成……」

  燕王忽然問:「你具體那一日走?」

  清沅回答:「清泠正月初八成婚。我應該是在正月十六走。」

  燕王說:「正月十五晚上,你等我。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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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二章

  冬至大節時候,顧晟和顧羨剛好趕到京中,顧晟還帶了自己的妻子。

  一家人終於在京中團聚過了節。顧晟顧羨兩兄弟都與大姐有幾年未見,因著清泠的喜事在京中重逢,兄弟姊妹敘話幾天都說不完。之後又拜訪舅舅舅母,與母親那邊的親戚走動一番。

  顧晟對清泠能嫁入封家,自是十分高興。沒想到這個小妹還有這樣一番造化,嫁得不比當年大姐差。

  然而關於大姐清沅,顧晟又有許多疑惑。

  他只知道大姐這一年因為幫助吳太后,所以引得燕王震怒,抄了誠國公府。誠國公因此厭棄大姐,大姐只好暫時搬出誠國公府,住在夕露巷,而夕露巷由吳太后資助,大姐還尚能維持體面生活,仍不時出入宮中。

  這些都是他從和大姐的通信中得知的。

  可他剛到了京中,清沅就告訴他,等清泠結完婚,她就會和顧晟一同回霖州。顧晟不明就裡,只問大姐,吳太后那邊如何能放她走?

  清沅不多說,只道吳太后已經允了。

  顧晟覺得這話不對。如此一來,誠國公又不接大姐家去,吳太后又不要大姐侍奉。大姐竟像是被拋棄了。

  他其實已經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誠國公夫人行為不端, 已成了「棄婦」。但他以為是旁人詆毀,並不相信。因為他從小到大,都是最信服大姐的。大姐做事,一向聰明穩妥。

  當年那麼難的處境,大姐都能熬過來,風風光光嫁去國公府。

  清沅沒細說,顧晟也不敢細問,他稀裡糊塗,推測是燕王太厲害,大姐為避其鋒芒,只能躲去霖州。

  結果又過幾天,舅母白氏私下裡就對顧晟說:「你去問問你姐姐,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打算?京中有些話可不好聽。」

  顧晟道:「誠國公府不願大姐回去,大姐又能如何?」

  白氏其實就是找個機會把話透給這大外甥,道:「如今和誠國公府有何干係?如今傳的是燕王的話!」

  顧晟如墜雲霧,他問:「燕王什麼話?」

  白氏道:「我說不來。」

  顧晟心下一沉,回頭就找了清泠。清泠這一年都在京中,與大姐最親近,有什麼事情,她應當清楚。

  顧晟一逼問,清泠知道這事情瞞不住,何況京中已經有風聲了。

  她只好告訴顧晟:「燕王對大姐有情。」

  顧晟瞠目結舌。清泠又把燕王如何來看清沅,如何噓寒問暖送這送那,又如何接手了夕露巷說了。

  「等大姐走後,這私塾你道是誰來照料?京中哪有富人肯做這冤大頭?還是燕王說他出錢供給。要不然這私塾年後就得關了。」

  清泠只是盡力描述,將一切燕王與清沅的爭執抹去,只說得燕王深情款款,幾乎是非卿不娶的模樣,好讓顧晟寬心些。

  但顧晟的性子是有些古板的,他少年時候經歷波折吃了許多苦頭,與清沅的性子變得正相反,他是最不喜歡變化的,整日安安穩穩才和他心意。

  聽完清泠的話,他並無半分欣喜,只道:「荒唐!荒唐!荒唐!」

  他連說三聲荒唐。又連連罵起燕王,他罵燕王仗著權勢滔天,竟然橫奪人妻。

  清泠最不耐煩聽這些,她說:「大哥,你怎麼不聽我說的呢……大姐和誠國公,那是已經過不下去了。大姐在大理寺時候,誠國公都不管她死活。」

  顧晟道:「那又是誰把大姐投入牢獄的?大姐向來愛恨分明的人,怎麼會犯這樣的大錯?一定是燕王強迫她!」

  這一年間發生的事情之離奇,他只能盡力圓個前因後果——一定是燕王軟硬兼施,才把大姐磋磨屈服了。

  清泠又和大哥說不通了,她道:「這麼說吧,就算沒有燕王,大姐也不會和誠國公過下去了。我是不認誠國公這個姐夫了。」

  顧晟罵道:「放屁!你才來京中幾日,竟學得這樣的捧高踩低?誠國公已經好端端與大姐過了十年日子,若沒有燕王,怎麼就過不下去了!誠國公這個姐夫又如何對不起你了?過年過節送的禮物少了你了?早些年你還小,不知道我們家在霖州能不被人欺辱,不就是因為大姐是誠國公夫人!」

  清泠語氣冷淡:「那是因為顧太后在,大姐在顧太后面前得寵。若大姐在顧太后面前說不上話,誠國公會娶她?」

  顧晟氣得不行,他說:「你這些瘋話,千萬別讓封家聽見!還沒有成婚,就鼓動自家大姐拋夫棄子,與人私通。你還做什麼封家長孫媳婦!」

  清泠也氣大哥榆木疙瘩,一點都不通人情。

  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清沅走進了書房,兩人立時住口。

  顧晟向來敬重清沅,擔心自己剛剛是不是口不擇言,讓清沅聽到了。一看到清沅他立刻道:「大姐……」

  清沅讓清泠出去,她獨與顧晟說話。

  顧晟小心看著她的臉色,問:「大姐,如今吳太后那邊,你已經失了信任。如此不能再靠宮中,不如還是回國公府,安心與國公爺過日子。如今國公府雖然是困難了些,但我想憑大姐的本事,不用三五年,還是會過得舒適安逸。」

  他力勸清沅回國公府。

  清沅知道自家大弟的脾氣。清泠還能明白她幽微的心境,顧晟作為如今顧家的一家之主,是不會明白的。

  她只能就事論事,她說:「我已經寫了和離書給誠國公,只等誠國公用印,此事覆水難收。」

  顧晟啊呀一聲,他顫聲道:「大姐何苦如此……連一條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清沅淡淡道:「誠國公從來不是我的退路。霖州才是。」

  她看著顧晟,終於還是沒忍住,感嘆了一句:「晟兒,夫妻做成我和誠國公這樣,已經沒趣味了。」

  顧晟心裡也難受,他嘆氣:「大姐……我何嘗不明白,誠國公是遠不如你的。但是燕王難道就是良人麼?」

  清沅避開這個問題,她並不是心虛,她只是不想與顧晟評論燕王如何。她捨不得讓人隨意評論他。

  「過完年後,我就會回霖州。正好讓京中的風聲平息。」她淡淡說。

  顧晟以為她這是慢慢與燕王斷掉,便道:「如此也好。我原以為大姐只是回霖州小住,但大姐要想長住,我更高興。」

  清沅並不再解釋什麼,只點點頭,對他道:「去吧。去安撫泠兒一下,她沒有幾日就要出嫁了,你和她吵成這樣,不怕將來想起來傷心麼?」

  顧晟照她說的去了。

  清沅看他出去,才長舒一口氣。

  近來已經不止一個親友來悄悄問她這些了。為何不回國公府?與燕王是怎麼回事?傳聞是真的麼?

  那日燕王在宮中給她撐腰了一次,之後又親自來了一次夕露巷。不傳點風聲出來都難。

  甚至連葉行高都來問過清沅。

  葉小鸞已經離宮了,只是出了宮之後整日心神不定,反而比進宮之前更像害相思病了。葉行高問她宮中出了什麼事,她只是閉口不言。

  等過了幾日,葉行高聽說燕王去了夕露巷私塾的事,又隱隱有些傳聞說燕王與誠國公夫人不知如何有了首尾。

  他這才知道葉小鸞是為什麼心神不寧。

  他把這些話都告訴清沅,又勸她及早回頭,不要深陷其中。

  清沅對這些試探,詢問,勸阻,無論是善意也好,惡意也好,她全都回復,年後回霖州。

  誠國公府那邊,清沅也做了安排。她讓人送去了一筆銀子,又托人把聞鶯姨娘和大女兒趙風南接來夕露巷見了一面。

  聞鶯姨娘與眠竹敘話時候,趙風南就抱著清沅哭了一場,問:「母親真不回去了麼?」

  清沅為她擦了擦眼淚,說:「即便我不回去了,你們幾個還是我的兒女。將來有什麼事,寫信給我就是。」

  讓女兒去別處玩耍,聞鶯拿出一隻匣子給清沅,道:「這是國公爺叫我給夫人的。」

  清沅打開一看,正是她寫給趙遜的和離書,她慌忙展開一看,那張紙已經被撕成幾片,根本沒有用印。

  聞鶯看著她的臉色,期期艾艾道:「國公爺說……他就是不想如您的願。」

  其實趙遜的原話是「我豈能就這麼如那對姦夫淫婦的願!」

  清沅想也知道沒有好話,她又打量聞鶯身上,應該是做了一身新衣。她問:「近來國公爺是不是又闊綽起來了?也不為錢煩惱了?」

  聞鶯說是。清沅想,八成是吳太后在趙遜背後,而且除了吳太后,寧州派裡面多的是看不順眼她和燕王湊做一對的,就擔心她勾了燕王的魂。

  她只能合上匣子,道:「我知道了。你轉告國公爺一句,要他有了銀子,也不要大手大腳,放縱浪蕩。該閉門好好休養,不要與人多瓜葛。」

  之後又是一番忙碌,一直到了新年時候,臨到婚禮前一天,才算把事情都忙完了。清泠娘家眾人全都聚在夕露巷,擺了暖房酒,熱鬧一宿。

  到初八淩晨時候,清沅醒得比新娘子還早,早早就起來做準備,總算順順利利把清泠送出了門。

  第二日辦過了清泠的回門,清沅就開始和顧晟收拾東西,準備回霖州。

  整理時候,顧晟就嘆道:「大姐,父親的東西又遺失了麼……」

  他並不是怪罪清沅,但總是遺憾。

  清沅不語。她知道東西都在燕王那裡,她信他會妥善保管,但將來總該想個辦法要回來。

  到了臨行前一晚,正是正月十五。清沅對顧晟道:「來京之後,你們一直忙碌,沒有功夫好好玩玩。今日正好看燈,你們夫妻兩個去朱雀大街去玩一玩,散散心吧。」

  顧晟一想也是,帶了妻子出門去了。顧羨也約了朋友出門賞燈。

  清沅一人獨守夕露巷,她還記得與燕王的約定。

  果然等了一會兒,燕王的馬車就來了。

  鄭十九扶著清沅上車,燕王正坐在車上。

  她一上車,燕王就將她拽到懷中,低聲問:「你是不是怕我不來?」

  清沅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從宮中趕過來的,她撫了撫燕王的臉,道:「明日我就走了……你不會不來。」

  他們依偎著說話,馬車得得行。過了一會兒,清沅才問:「我們去哪裡?太平湖?鷓鴣樓?」

  燕王說:「都不是。」

  清沅要去掀車窗簾子看,燕王按住她的手,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清沅道:「我話說在前頭,你可不許帶我去什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

  燕王笑道:「保準是好地方。」

  又行了大約一刻,馬車停了下來,還能聽得隱約聲響,但應該是一處幽靜宅院。

  燕王先下車,然後扶清沅下來。

  清沅一下馬車,立刻定在原處。

  燕王將她帶到了觀雲坊的西顧老宅。燕王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往裡走。

  清沅如墜夢中。好像從父親出事那天起,她就常常做這樣的夢——她又回到了老宅,一步步走進去,卻是一片狼藉。

  大門推開,這一次裡面是一片整潔光鮮。

  清沅看了一眼燕王,低聲道:「你把它翻修了……」

  自從顧家出事之後,老宅就賣了人。買主將宅子拆成三個部分,中間搭建得亂七八糟。清沅曾經想過買下來重整,但是買家沒鬆口,而且園子都被糟蹋了。要耗費的精力太大。

  而眼前的宅子,好像什麼破壞都沒有遇到過。它還像十幾年前,甚至二十年前一樣。

  燕王陪著清沅走進她父親的書房。

  一切從誠國公府書房抄來的東西,都安放在了此處。

  清沅回過頭去,看站在她身後的燕王。燕王走過來抱住她,低聲說:「我知道這樣彌補晚了點……但我算是盡力彌補了。」

  清沅靠在他的胸口,道:「我在霖州等你。」

  燕王擁她入懷,低聲道:「霖州,初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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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三章

  正月十六日,清沅與兩個弟弟一起動身回霖州。

  清泠來送他們,一直送到出城。她剛做了封家幾天新婦,看起來就不一樣了。也許是因為清泠還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又好像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

  清沅看親妹子如此,心中寬慰。清泠與封海平這樣般配恩愛,父母在天之靈應該不會怪她了。

  清沅唯一擔心的就是清泠從前自由慣了,封家大家族,人口多,她要應付的人事也多,大大咧咧被人拿了錯處,讓小夫妻兩個難堪。她又離京,顧家沒一個人留在京中。

  所以臨行時候還傳授一些心得給清泠,叮囑清泠遇事多想想再行事,有大事就寫信給她商量。

  清泠握著姐姐的手,道:「姐姐放心。我都明白……幸好我向來是個心大的,旁人要說要笑,都隨旁人去。我過我自己的日子,絕不會虧待自己。」

  清沅想她確實個不會吃虧的,心中稍安,又囑咐清泠不時去觀雲坊老宅看看。

  清泠聽到燕王把老宅買下來重新整修又還給大姐,也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姐姐放心吧。我會隔個十天半個月就去看一次的。你走的時候什麼樣,回來還是什麼樣。」

  清沅點頭。看著馬車離去,清泠又追了一句:「姐姐,早些回來!」

  等馬車行遠了,清泠才回封家,回去之後先給幾位夫人回了話,之後回房中,躲著沒讓人看見悄悄哭了一場。

  等封海平晚間當值回來,立刻和清泠膩歪,見清泠不似平日活潑,就問她如何了。

  清泠說了今日送行的事情,又把觀雲坊的事情說了。封海平為燕王叫屈,道:「以燕王攝政之尊,能做到這樣,還能求什麼?沅姐姐就不該回霖州,乾脆在觀雲坊住下,時時與燕王一處,豈不快活?」

  清泠待了一下,跳起來罵道:「你個狗東西!你以為我姐姐是什麼人!要不明不白被人養在外面?」

  封海平忙道:「我這不是為他們著急麼!這一去又是個一年半載的……」

  他其實是更為燕王著急,本來就身體不好,還在這裡乾耗著,白傷心。若是早些如願以償,至少讓燕王開心些。

  清泠道:「燕王都不著急,你急個什麼?照你著說法,你怎麼不把我放在外面呢?乾脆讓我在外面生了……」

  封海平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可讓家裡長輩聽見了的!」

  原來清泠已經有了身子。封海平和她兩個都是膽子大的,仗著婚期近,無所顧忌,果然成婚沒兩日就察覺到有了。封海平還不敢聲張,只悄悄叫了個御醫來看了,準備等過一兩個月再給長輩報喜。

  這會兒封海平對清泠只是疼不過來,百依百順。見清泠是真生氣的了,他又抱著清泠,親親她臉,與她貼著臉道:「你雖然身子好,但也別對我喊打喊殺了,動了胎氣怎麼好?」

  清泠眼珠子一轉,道:「我在世上最親的就是這個姐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以為我不為她著急,沒勸過她麼?」

  封海平連連點頭。清泠又道:「但我姐姐可不是那種貪圖一時快活的人。她凡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求完滿。」

  封海平聽出來,清泠這話裡意思,竟是顧夫人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明媒正娶名字上玉牒的燕王妃。

  他說:「這可不容易……」

  清泠道:「你別礙事阻攔就好!」

  封海平忙說:「豈敢!」

  清泠在他耳邊道:「你想想,我姐姐做了外室,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恐怕封家的夫人太太們更瞧不起我了。可若我姐姐做了燕王妃……你可是燕王的連襟了。想想吧!」

  封海平哪受得了清泠這小妖精一般磨他,身子都酥了,嘴上還正經:「我是真心想燕王好,並不是被利誘的。」

  清泠只笑,又與他摟在一處親了個嘴兒。此間小夫妻的各種柔情手段都來了一遍。

  清沅這邊一路上平安,回到霖州。

  一到霖州花了兩日先安頓下來,她暫時與顧晟,顧羨住在一起。顧晟要將主院讓給清沅住,清沅不要如此興師動眾,只要了清泠原來住的小院。

  她回霖州並不是閒著。她將之前一年給皇帝上課的內容,還有在私塾時候做的筆記都整理一番。

  她想這幾個月在霖州,一是要在學問上整理用功,二是要去霖州走一走,看看如今霖州平民的生計。另外離京之前,她還特意要舅舅寫了信給霖州本地一位名醫,她不時去名醫那裡,學一些醫理藥理。

  這樣一來,她每日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並不空虛。

  何況她還要與京中時時聯繫。她還沒到霖州時候,燕王的信就跟著追來了。

  他的信每一封都寫的不長,但每天都會來。一開始他在信中稱呼她為顧夫人,但十幾封信之後,他已經開始問「沅妹可好?」

  她每天晚上臨睡前最後一件事就是給他寫回信,她就著燭光,想著他這時候是不是還在忙碌,一字一句都寫得十分用心。

  然後她躺在床上,將燕王的信再看一遍,放入床頭的暗格裡。

  燕王在京中只比之前更忙。禹城運河會在四月底完工,他已經安排了五月的行程,要把整個夏天都空出來。為了這次行程,他要趕在上半年把許多事情處理好。

  到三月時候,燕王對封海平說了之後的安排——他五月底的時候會通過新修的運河從京中去禹城,再從禹城去霖州。然後在霖州休息一段時間。皇帝也會隨他同行。

  封海平聽這安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多半是為了他的妻姐。他心下不由想,難道清泠沒看錯,這兩人不管千難萬阻,都是要在一起的。

  他委婉提醒燕王,雖然他樂見其成,但是朝中許多人都很擔憂,生怕顧家捲土重來。

  燕王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若顧夫人是那種挾私報復的人,我怎會親近她?一開始時候會有人不安,等時間久了就好了。」

  封海平想想也是,他又勸燕王不要太拼命了,今年開始燕王幾乎沒有一天休息的。春天時候還好,這樣下去,到了秋冬,定要還債。

  燕王只說等到了霖州再好好休息。

  宮中這邊,因為皇帝跟隨燕王一起出行,所以一樣早早就做準備。今年年初開始,燕王又增多了一些太后見皇帝的時間。有時候皇帝上課,也讓太后去旁聽。

  吳太后心中別扭,她仍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在燕王控制下十分不痛快,但她又不能拒絕與皇帝相處的時間。

  至少在表面上,她與燕王的關係反而緩和了些。

  但一聽說燕王要出巡,還要把皇帝一起帶上,行程當中還有霖州,吳太后登時怒不可遏。她直覺燕王一定會去見顧清沅,說不定還要讓皇帝和顧清沅親近。

  再次見到皇帝時候,吳太后就說:「陛下不許去禹城,更不許去霖州。路途遙遠,乘船辛苦,陛下夏天應該去豐城。」

  皇帝正是聰明好奇的年紀,能出遠門乘船玩,他怎麼會不想去?

  聽到母后的話,立刻反駁說:「母后說得不對。遠行出門乘船是最舒服的,比乘馬車舒服多了。再說霖州也可以避暑!」

  吳太后只覺得這孩子明明臉越長越像蕭重均,說話卻活脫脫蕭廣逸的腔調,她氣壞了,作勢要打。宮人嚇得連忙拉住。

  皇帝從沒有見過母親如此生氣,竟要打他,他傷心哭了。

  這動靜鬧得燕王不得不去兩儀宮,要吳太后放皇帝隨他出巡。

  燕王雖然疲倦,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一番。吳太后聽了,只道:「你這番長篇大論,說是出巡是要讓皇帝增加見識,學為君之道。但你又如何?」

  燕王說:「我如何?」

  吳太后說:「你敢說去霖州沒有私心?」

  燕王沉默片刻道:「皇嫂。」

  吳太后一怔,這是先帝駕崩以來,燕王第一次這麼叫她。

  「我這幾個月來,已經盡力了。若非清沅苦勸,皇嫂在宮中是不會這麼如意的。不要說今天還能夠阻攔皇帝出巡,我還親自來解釋。要按我自己的脾氣,恐怕要等皇帝離京了,皇嫂才會知道。」他淡淡道。

  吳太后咬著唇,不說話。

  燕王又道:「清沅應當也給你寫了信。你該清楚,清沅從來都是為你著想的。若不是我和你都逼她,她怎麼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吳太后眼裡泛起淚花,她問:「你是想把她帶回來麼?」

  燕王沒有回答,他帶著皇帝離開了。

  之後吳太后沒再阻攔皇帝出行。

  五月底,燕王通過運河,到達禹城,再從禹城到渚城,從渚城棄船登岸,花半天到達霖州。

  因攝政和皇帝同行,霖州大小官員全都去迎駕。燕王只嫌這排場冗繁,這種場合全是歌功頌德,談不了正事。霖州官員安排的酒宴,他完全沒有出現,只讓身邊人應付。

  他只帶了小隊人馬,便裝出行,徑直往霖州顧府去了。

  這一日顧晟正好在家。他本來作為本地世族之一,可以去湊個迎駕的熱鬧。但顧晟謹慎慣了,而且涉及燕王,他心裡不太舒服,就推脫說自己有些中暑氣,不去迎駕了。

  顧晟正在家中,敞著衣服,品著茶,展開一幅古畫細細看,平靜無事,十分自得。忽然有僕人衝進來,話都說得哆嗦:「燕王,燕王殿下到!」

  顧晟沒明白過來:「燕王到霖州了?比之前早了些啊。」

  僕人差點跺腳:「燕王要到正門了!侍衛先到了,說是燕王馬上就到!」

  顧晟這才明白過來,他慌慌張張讓人給他穿好衣服,趕緊出去迎接。

  顧府正門打開,燕王下了馬車,顧晟兄弟等人迎接。

  燕王一下車,先尋清沅,沒有看見。顧晟小心引他入內。

  燕王問:「你大姐不在麼?」

  燕王的語氣輕鬆隨和,顧晟反而因這親暱生出不自在,和清泠不同,顧晟心中的姐夫仍是誠國公。

  「大姐出門訪友了。」顧晟道。

  燕王微笑道:「這是她的性子。」

  他知道清沅一定是因為他快來了,心神不寧,在家什麼事都沒心思做,乾脆出門去。

  清沅正在回來的路上,她知道今日燕王會到霖州。但他來霖州,肯定有霖州的官員為他接風。來找她恐怕也得到晚上了。她乾脆去了名醫那裡,看名醫給人施針,又借了兩本醫書。

  快到家時候,就聽到馬夫到:「夫人,府前有人攔著,不許人隨意經過。」

  清沅心中一顫,她跳下馬車,就往裡走。領頭的侍衛已經認出了她,連忙給她行禮,又讓人跑去給燕王通報。

  燕王一直在等清沅。顧晟在旁邊茶已經喝了很多,只是沒想到燕王竟然這樣閒,什麼事都不做,只與他東拉西扯,盡是問些從前的事。

  忽有侍衛入內向燕王稟道:「顧夫人回來了。」

  燕王刷一下就站起來,嚇了顧晟一跳。他沒想到燕王如此激動。

  等到清沅步入廳堂,燕王已經快步迎了上去。

  她的臉紅紅的,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激動的,她小聲說:「我還當你晚上才來。」

  燕王說:「我會留到晚上。」

  清沅只是看著他,她本來還顧忌大弟在一旁,但這會兒她管不了了,只想把燕王看個夠。

  燕王抓住她的手,只低聲道:「走。」

  清沅回過神來,就帶他往自己院中走。

  顧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他們是這樣的痴男怨女。他哪能阻攔半分?

  等到了清沅房中,把門一關,燕王立刻取出一份公文,遞給清沅。

  清沅展開一看,只見是一份官署判和離的文書,判了趙遜和她和離。上面有官印和趙遜的印,就差她的印了。

  清沅又哭又笑,燕王將她摟在懷中,道:「我這一個月都在霖州這一帶,好好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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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四章

  這時候的霖州景色最好。傍晚時候吹起了風,小院黑瓦白牆,濃淡綠葉襯著垂落一片的淩霄花,豔麗非常。

  燕王與清沅就坐在院說話,他們終於無人打攪,心無旁騖,眼中只有彼此。五個多月沒見,有太多事情信上寫不下。

  清沅除了懷孕的小妹,最擔憂的就是燕王的身體。在信中他總是說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偶爾會懶進飲食。清沅知道他的脾性,能在信中說懶用飲食,就是真病了。

  這會兒她一直看著他,仔細問他近來如何。

  燕王這時候也不瞞她了,道:「小封說我今天秋冬要還債的,哪知道才入夏就被他說准了。近來一直胃病反復發作,姚御醫說可能是胃癰。」

  他看清沅神色,連忙又道:「好在我這夏天可以休息,正好養病。」

  清沅握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臉邊,低聲道:「你要真放寬了心養病才好。」

  燕王見她如此溫柔,心中柔軟,撫著她的臉, 笑問:「這會兒捨不得氣死我了?」

  清沅看他一眼,心下惻然。燕王一提這話,她就想到許婕妤的事。她都沒有忘,燕王怎麼可能忘。但他這麼長時間,都沒有再問過她。

  可這話,她自己也難開口。

  她只能低聲說:「誰叫你是我的冤家呢?」

  燕王與她坐得越近,幾乎要將她摟在懷中,低聲嘆道:「沅妹,你總是想太多……」

  兩個人真如鴛鴦交頸一般,一直說著話。旁人不敢去打擾。顧晟先在清沅院子外面等,等了大半天不見他們出來,他擔心不過,只能登上隔壁的小閣樓,恰好能看見大姐的半個院子,只可惜花木扶疏,他只能隱約看到兩個人背影。

  顧晟見他們是坐在院子裡說話,這才放心了些。但沒想到這兩人竟一直從下午說到傍晚。期間不時有起身,拿些東西,添些茶水,有時候輕沅的身影就隱沒在燕王懷中。

  顧晟捂住眼睛,只覺得不可思議。

  到了下晚,他的妻子也上樓來,顧晟攔住唯一能看到大姐和燕王的窗戶,不讓妻子看。

  他妻子嘖嘖道:「你放心,我可不要看這個。我勸你也別看了。人家是攝政王,要想欺負大姐,早就擄去了,哪還會在這裡做這水磨功夫。」

  顧晟哼哼唧唧,他妻子就問:「我來問你,這天色都要黑了,要不要請燕王和姐姐用飯。我今日特意吩咐廚房準備了些拿手的精細的。宮中的規矩我也不懂,是不是要內侍來檢查布置?」

  顧晟牙都要酸了,他說:「我巴不得他快走,還請他用飯?」

  他妻子嗤嗤笑了幾聲,道:「那要嘛就不理會他們?」

  正說著,小院那邊就有了動靜,清沅起身送燕王出來了。

  顧晟連忙趕自己妻子:「快,快下去。他們要出來了。」夫妻兩人連忙從小閣樓下去。

  清沅起身送燕王往小院外面走,燕王道:「明日我要先見霖州太守,然後還有幾個大縣的縣令,要考問他們政績。尤其是有關戶籍人口,我要好好問問,如今人口隱瞞太多,是稅制上一大流弊。」

  清沅拉著他的手,道:「稅制可是大事……可你說好的要好好養病呢?」

  燕王道:「放心,我只是先查看狀況,今年夏天還不會有大動作。」

  清沅這才稍稍安心,燕王說:「明日我會晚些來。再過幾日,咱們就去登雲山,據說是神仙去處。」

  清沅微笑道:「登雲山一帶古跡多,可以慢慢玩。」

  燕王又吻了吻她的額頭,才攜著她的手出來。

  他們出來,顧晟還是要假意客套一番,但燕王說不留下用飯,很快離開了。

  清沅一直送燕王登上馬車。

  回頭就看到兩個弟弟,並弟媳都在廳中等著她。她一路走過來,府上所有人要嘛是在看她,要嘛是假裝做事其實在偷看她。好像她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不知道是在期盼還是害怕。

  清沅與兩個弟弟道:「你們隨我來。」

  她到顧晟書房坐下,顧晟午後攤開的古畫還在桌上,清沅慢慢捲起那張畫。顧晟已經迫不及待問:「大姐!這算是什麼事?」

  清沅心頭愉快,嫣然一笑道:「我與誠國公已經和離了。今後什麼事都說不準。」

  顧晟道:「誠國公怎麼……」

  他之前還聽大姐說誠國公還沒有對和離書用印。但是他轉念一想,若是燕王逼迫誠國公,誠國公那軟囊囊的性子,怎麼可能反抗。

  他嘆了一聲,始終覺得此事不妙。也虧得誠國公綿軟,若是個剛硬漢子,豈能受此奪妻之辱?此種糾纏恐怕不能善了。即便如此,將來大姐也少不得被非議。

  他又苦勸清沅幾句,道:「難道大姐真要隨他回京麼?不然行事如此張揚。」

  清沅道:「過幾日我會陪他游覽霖州,至於要不要回京,就看這段時日。」

  她這話一出,顧晟就知道大姐這是鐵了心了,他面色蒼白,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因為大姐不該是做這種事的人。

  二弟顧羨卻無所謂,道:「我看挺好。燕王不比誠國公更強百倍?之前周家不還嘲諷大姐來著?說清泠雖然嫁去了京中,但大姐卻被國公府趕出門。這下我倒要看看他們的臉色。」

  顧家說的就是清泠之前定親的周家,因清泠嫁去了京中封家,又酸又妒,見清沅回了霖州,特意上門嘲諷一通。

  顧晟對二弟斥道:「你明白什麼!誠國公也好,周家也好,這些無關緊要的都不提了。大姐即便回京,即便……嫁了燕王,如何面對太后?」

  清沅淡淡道:「太后何嘗不知道燕王這一趟來是做什麼的。我也一直在給太后寫信。總之這事情只能迎難而上,絕沒有退縮的餘地了。」

  她一錘定音,顧晟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了,不由惶恐。

  清沅知道此時難以光憑言語就說動他,幸好顧晟雖然不讚成此事,但他不會阻撓她和燕王——何況他也阻撓不了。

  第二日下午陣仗又不一樣,中午時候就有一隊侍衛飛奔而來,將顧家把守好,然後又來內侍宮人,捧了許多器物來,都是宮中用物,一到顧家,就把廳中東西幾乎全換了一遍。

  至於入口的吃食,雖然用了顧家的廚房,但掌勺上菜的都是宮內人,顧家下人只能燒火。

  霖州顧府的下人,哪裡見過這陣勢,都是看熱鬧的多,能幫得上手的人少。清沅讓眠竹等兩個丫鬟去幫助顧晟妻子。

  到晚間時候,燕王到了顧家,顧家前面的路雖然攔了不讓人過,卻擠滿了人看熱鬧,眾人都看到親王車輦停在顧家。

  燕王今日見到清沅,又是眼前一亮。今日清沅仔細修飾過,妝容精致,明豔華貴,暮色之下,更顯姿態萬方。

  燕王入了席,讓清沅坐在自己近處,又與顧晟兄弟兩人交談。顧晟謹慎,顧羨還活潑些,說些以前的趣事。酒席時間不長,燕王就退下休息了,要清沅陪他去內間。

  清沅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已經乏了,讓他在榻上躺下,自己拿帕子用熱水絞了,給他擦了擦臉和脖子,柔聲道:「搞這麼大陣仗做什麼,白白累了自己。」

  燕王握著她的手笑道:「你會不知道為什麼?」

  清沅又摸了摸他的臉,確認他舒爽了些,才道:「我要你說給我聽。」

  燕王道:「我把陣仗擺開來,讓你的兄弟看看我的誠意。我可不是偷偷摸摸把你帶走的。」

  清沅心中歡喜,只是這歡喜還摻雜了些隱隱的苦澀。她不讓這苦澀流露半分,只是柔聲問:「我看你剛剛幾乎什麼都沒吃,再讓人端點東西進來吧,我就在這裡陪你。」

  燕王搖搖頭:「不想吃。我近來都是這樣,要是臨睡時候太餓了再用點。」

  清沅幾乎要落淚,恨不得要他馬上就放下手上一切事情,就和她隱居。然而這只能是幻想。他們都不是能割捨的人。

  她只能為他按著手臂上的穴位,強作歡顏道:「我這段時日,和霖州城最好的大夫學了些東西。你可不要瞧不上這裡的大夫,也是有些斤兩的。」

  燕王此時只是看著清沅的纖纖素手為他揉按穴位,聲音就有些變了:「清沅……」

  清沅抬眼看他,他拉她到懷中,深深吻住她。

  兩個人在內間親暱許久。這一次有宮人站在外面守著,顧晟即便是在自家,也一步不能多走,不能多看,眾人都不知道那兩人在裡面做些什麼勾當,只能乾等。

  過了許久,才見清沅出來,雖然面色有些泛紅,但好在頭髮衣服都還整齊。燕王在她身後出來,比剛才卻一掃疲色,容光煥發許多。

  之後又逗留片刻,眾人才恭送燕王離開。

  又過兩日,燕王與皇帝啟程去登雲山,宮人奉命將清沅接來,與燕王同行。

  清沅先去見了小皇帝。她有許多時日不見皇帝了,甚為想念。終於在這裡見到了,她給皇帝行了禮,就問皇帝:「陛下還記得我麼?」

  皇帝立刻拉住她的手,開心道:「沅姑姑!你好久不來陪我了!你怎麼在這裡!」

  清沅道:「這裡是我的老家,如今我住在這裡。」

  皇帝又問:「那你會和我回京麼?」

  正好燕王過來,要清沅與她同乘一車。清沅對皇帝道:「陛下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皇帝看著燕王帶走了清沅,若有所思。宮人將皇帝抱上了車。

  馬車行了一日,傍晚時候到了登雲山。燕王就帶著皇帝,還有清沅,三人一起先在山腳下散步。

  皇帝對第一次來的地方總是格外興奮,他拉著清沅要去小溪玩水。

  清沅今日心情輕鬆許多,因為燕王終於能休息了,剛剛在車上時候他一直睡得很安穩,沒有不適。她笑著陪皇帝玩水,幾個宮人趕忙跟在他們後面。燕王也微笑著看他們。

  但皇帝畢竟已經七八歲了,力氣大了許多,要往水深處淌,清沅拉不住他,正要驚叫,燕王已經大步流星上來,一把夾住皇帝。

  皇帝半邊身子已經濕了,也老實了許多。

  燕王道:「這會兒晚了,不許下水。等明天中午時候再下水。」

  宮人忙帶皇帝去換衣服。

  潺潺水邊只剩下他們兩人。清沅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折了一條柳枝在水面上甩著玩。

  燕王走到她身邊,柔聲道:「清沅,等我們回了京,就成婚吧。」

  清沅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仍是輕輕用柳枝拍打著水面,看著水上的波紋。但燕王知道她聽見了,她的笑意在加深。

  她只是不說話。燕王心中不由焦急起來,他又小心喚她:「沅妹……」

  清沅道:「我要再等等看。」

  燕王問:「等什麼?」

  清沅笑盈盈看向他:「人生大事,我總要好好看一看。你這人是不是知心知意,溫柔體貼,值得我托付一生。」

  燕王忽然明白過來,清沅並不是在拒絕他,而是在與他拿喬作態。他一開口,她就答應,豈能那麼便宜他。

  他也笑起來,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你只管來試探這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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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五章

  登雲山有一片園林,被暫時做行宮用。

  晚間時候,皇帝在園子裡又玩了一會兒,然後清沅陪他做功課,給吳太后寫信。皇帝而今已經能流利寫長信。

  寫完了之後,清沅看了看,發現皇帝信中雖然把今日一日的經過都大致寫了,卻一個字沒有提到燕王。

  她心下微疑,但還是誇皇帝信寫得好,並幫皇帝把信封好。

  皇帝躺在床上準備睡了,只是還要清沅坐在床邊陪他一會兒。清沅用手指輕輕梳著小孩柔軟的頭髮,低聲和他說話。

  「明天去爬山嗎?」小皇帝問。

  清沅柔聲說:「對,明天去爬山,山上還有個水潭,傳說是神仙留下的大腳印。」

  小皇帝就問清沅神仙的故事。清沅給他講古,說完了一個故事,小皇帝還要再聽一個。

  一連說了好幾個故事,小皇帝才滿足。雖然是夏日,但山間夜晚還是有些涼意,清沅為皇帝蓋好薄被。

  小皇帝忽然用小手抓著清沅的手,小聲說:「沅姑姑,你是被皇叔搶來這裡的嗎?」

  清沅失笑,她搖搖頭:「不是。我是你皇叔邀來的,他沒有搶我。」

  小皇帝只是看著她,似乎在認真分辨她有沒有撒謊。清沅柔聲說:「陛下想,要是被強逼來的人,會玩得開心嗎?」

  皇帝猶豫著搖搖頭。清沅又說:「我知道了,是不是太后告訴你的?」

  皇帝立刻說:「不是!」

  清沅笑道:「太后對我有些誤會,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就對太后解釋。」

  皇帝不說話了,他默認了。清沅與他勾了勾小手指,柔聲說:「就這麼說好了。」

  皇帝點點頭:「說好了。」

  等皇帝睡著了,清沅才起身離開,她去了燕王那裡。

  燕王也早早躺下了。他今日用了晚食,之後就不太適意。清沅過來的時候,姚御醫剛剛為他紮了幾針。

  清沅入內,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看著。姚御醫是燕王的貼身人,知道清沅與燕王的關係不一般,說話也就不避諱了,只道:「殿下一定要多休息,不能操勞,更不可動氣。七情內傷,對殿下的病沒有好處。」

  對燕王來說,不過是些老調重彈。清沅卻聽得認真。

  姚御醫一離開,清沅就坐在他身邊,問他如何了。

  燕王只能蜷著身子,道:「還得休息一陣。」

  清沅這才明白,原來他這段時日不用晚食就是因為這個——吃了就疼痛,只能這麼熬著。

  她忍不住道:「你的身子才是最緊要的,其他都不算什麼。你該聽御醫的,不要繃得太緊了。張弛有度才能長久。」

  燕王握著她的手,只是虛虛的,使不上力,他低聲道:「我才三十出頭。一般人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我就既不能勞累,又不能大喜大怒,與廢人有什麼兩樣。」

  清沅好氣又好笑:「殿下要愧殺天下凡夫俗子了。你趕在三十歲時候已經把能建的功業都建完了。再者你這樣的要算廢人,那朝中就全都是屍位素餐了。」

  平日要有旁人這樣誇他,燕王都不當一回事,但清沅這麼說,他心中立刻熨貼起來。

  「而且你對皇帝那邊,實在是用心,甚至是太用心了……」清沅道,「這樣能不累麼?」

  燕王心中剛一暖,一聽這話又覺得她像要為吳太后說話。人一病,脾氣也容易大,他道:「你是不是還想著吳太后,見縫插針就要為她說話!」

  清沅道:「御醫才說了什麼……」

  她扭過頭去,苦惱道:「你這樣子,我回京之後怎麼辦?」

  若她真與燕王成婚,那她與吳太后就是妯娌,豈能少見面?吳太后定要拿這個做文章的。到時候她與吳太后說一句話,難道燕王都要氣不過麼?

  但燕王這時候又在養病,她更為他的身體擔憂,不會與他爭吵,只是扭過頭去,用帕子揉了揉眼睛。

  燕王躺在那裡,見她臉上似有水光,心下有一絲愧意,清沅的話說得並不錯。

  他拉住她的手,叫她看著自己。

  清沅垂著眼睛,道:「總之都是我的不對。」

  燕王道:「我對皇帝這樣,一半是為了皇帝,一半是為了我自己。孩子學東西就這麼幾年時間,我若不把我的想法灌給他,別人就會搶著去。等皇帝十幾歲時候,又豈會再聽我的話?所以我只能趁著現在……」

  清沅聽他這話,大有希望皇帝繼承他的遺志的意思,正要張口說話。燕王又道:「清沅,等皇帝十五六歲時候,就該親政了。到那時候,我就攜你隱居,我們四處走走看看。就像今年夏天一樣,只是沒那麼多事,沒那麼多人打擾……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從枕邊摸出一隻玉墜,形狀質地都像當年清沅父親為她做的那一塊,他將玉墜繫在清沅的衣帶上,低聲說:「清沅,嫁給我。」

  清沅聽他描述將來,心都被他捏住了,她撫著那玉墜,道:「你這個人,有時候真可恨,真可氣,有時候又真可愛,真可親。遇見你之前的十年,我都是最冷靜從容的,如今為你一顆心整日都飄飄蕩蕩。」

  燕王道:「那就答應我。」

  清沅仍不直接回答他,燕王心中失落,但他豈會這麼容易就被挫了勇氣。清沅能隨他一起出游,那事情已經準了八九成了,只是在這最後總是不鬆口。他知道她並不是不想嫁,只是仍有顧慮。

  他甚至知道她的顧慮是什麼。他本來打算等到婚後再慢慢解,反正等兩人成了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然而清沅卻是個固執的,她不要這樣含糊不清就嫁了。

  「你若是為了顧太后的事,什麼時候說都可以,」他終於對清沅做了保證,「我絕不逼你。」

  清沅終於道:「你病著,我不想你在病中聽這些。等你好些了……」

  燕王道:「沅妹,難道你以為我聽了這些,就會不想娶你了?」

  其實就算清沅不說,他也知道許婕妤的死與顧太后脫不開關係。他想知道的只不過是更具體的事情。許婕妤走的時候到底什麼狀況,是否痛苦,有沒有留下一言半語。

  清沅聽他這麼說,突然委屈。

  「我前兩天夜裡做了一個夢,夢到你說這一切都是圈套,都是為了讓我說出真相。」

  燕王苦笑,他這會兒好些了,半撐著身子坐起來,清沅扶起他。他將清沅摟在懷中,道:「你是最聰明的一個,怎麼說這樣的傻話。誰會下圈套,把自己都設計進去了。這要是個圈套,那我才是陷得最深的。」

  他吻了吻清沅的額頭,道:「你要想把事情都在婚前說清楚,我就隨你。」

  清沅也抱住他,他們又溫存片刻。之後清沅看他喝了藥,讓他好好休息,有什麼話,這段時間可以慢慢說。

  第二天燕王起得遲,精神好了許多。皇帝早起了,由侍衛陪著呼呼喝喝在院子裡學劍,燕王起來的時候,皇帝已經練完了。

  小孩子精力無窮,等到登山的時候還是活蹦亂跳。幸好有侍衛一路跟著。

  燕王要多休養,只稍微走了一段,就乘了涼轎上山。清沅陪他同乘,一路與他講些霖州的風土人情,和山中的景點。

  她從小雖然在京中長大,但在霖州也住過,登雲山玩過不少次了。

  等到了白鷺潭,眾人在此紮營休息。

  清沅和燕王喝了茶,然後在潭邊散步。此處是一個長條形的水潭,彷彿一隻白鷺的身形。潭水並不十分深,夏天時候顏色最清澈漂亮。

  皇帝看著潭水清澈見底,已經迫不及待要下水玩了。

  燕王道:「我在邊境時候,要是能見到這樣一個水潭,那真是到了仙境了。許多時候在泥潭裡滾一滾,能取水喝就不錯了。」

  清沅知道邊境苦,但聽他這麼說,還是心疼。

  燕王已經招呼皇帝過來了:「賢兒!」

  皇帝在燕王面前總是格外乖巧,燕王叮囑他:「只許在淺處玩。」

  皇帝得了允許,立刻去了,幾個侍衛緊緊跟著他,下水繞在皇帝身邊。

  燕王與清沅也坐在不遠處,一邊說話,一邊看著皇帝。

  清沅帶了書信來,坐在潭邊看著京中的來信。別的都沒什麼,有幾封清泠寫來的,她看得很慢。

  清泠大概會在八月生產,那時候清沅應該已經在京中了,正好可以陪她。清泠在信中說自己這時候肚子已經不小了,好在她一向健康,所以不算太辛苦。封海平這一次沒有隨燕王出行,留在了京中,也方便照顧她。

  對自己和封家的事,清泠都算滿意。不過她在信中還提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她告訴清沅,京中人都知道誠國公與她和離了。又因為京中傳聞燕王這番去霖州,就是為了清沅,所以京中有不少難聽的話。

  清泠提醒她,回來之後一定也會聽到這些話,要她做好準備。

  清泠說的這些,清沅已經預料到了。

  京中哪能不非議呢?不論是太后這邊,還是燕王這邊,都不喜歡這門親事。兩邊一起推波助瀾,誰都不會憐憫她和燕王。

  清沅將這封信折起,不在臉上顯露半分焦慮。這些她都不在乎了,更不想讓這些破壞此刻的好風景。

  她抬起眼睛,燕王正背對著水潭,在專心看遠處的地勢。她看到皇帝正在水中潑水玩,她給皇帝使了個眼色,皇帝一怔。她微笑著點點頭,又悄悄用手指指了指。

  皇帝用竹舀子舀起大捧水就向岸上一潑。

  那一捧水直直濺到燕王身上,他驀然轉身,用力揮著胳膊。皇帝和清沅都哈哈大笑起來。

  燕王一笑置之。清沅起身,一邊笑一邊帕子為他擦拭。他握住清沅的手,說:「在這兒,別跑。」

  清沅笑著說:「我跑什麼?」她有些不明所以。

  燕王就開始脫了鞋襪衣服,他說:「我在寧州都是這麼下水洗澡。難得這樣的水潭,不去游泳可惜了。」

  清沅的臉紅了,她扭過頭去。燕王已經裸著上半身,跳下了水,他叫清沅:「不許跑!」

  清沅微笑著看他。陽光落在潭水上,他的身體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肩上的傷,背上的傷,還有瘦窄優美的腰線,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燕王帶著皇帝在潭中游泳,又讓侍衛先帶皇帝上去休息。他一個人在潭中游了兩圈。清沅坐在水邊,靜靜看他。

  等他終於停下來,游到岸邊,清沅蹲下來,她伸手戲水,他正好游到她的手邊。她柔軟纖長的手指在他的肩頭輕輕撫過。

  兩個人就這麼看著彼此。

  燕王抓住她的手,說:「沅妹,嫁給我。」

  清沅終於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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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六章

  清沅說「好」,她答應了燕王的求婚。此情此景,她如何拒絕。

  燕王欣喜若狂,對他來說,此一諾重於千金。

  從白鷺潭上來,燕王換了一身衣服,清沅親手為他擦乾頭髮,重新梳頭。燕王拿小刀,削了一小束頭髮,遞給清沅。

  清沅抿嘴一笑,放在貼身的繡囊裡收好了。她原本還有一絲顧慮,但一開口答應蕭廣逸之後,好像一切都不成問題了,她明白自己的心,恨不得早一日與他成為夫妻。

  「七月底回京,八月開始籌備婚禮,」燕王算著時間,「若是想寬裕些,就到明年二三月。要是趕一些,說不定能趕在冬至前後。」

  清沅柔聲說:「還是寬裕些好。冬至前後你是最忙的,我不想你一邊忙著朝中事,一邊還要準備婚事,太累人了。」

  她輕輕梳理著蕭廣逸的頭髮,和他說著婚事的安排,一時間好像兩個人都在清醒地發夢。

  從白鷺潭離開的時候,皇帝還依依不捨,說還想來玩。燕王在前面散步,皇帝不敢直接對燕王說,只是牽著清沅的手道:「沅姑姑,明天我們還能來玩水嗎?」

  清沅柔聲說:「明天我們去另一個山頭,那裡有個很深很深的神仙洞,我們可以在洞裡劃船,比這裡還好玩。」

  皇帝這才不說話了。清沅已經察覺到了,他仍是怕燕王的。她又悄聲對皇帝說:「你皇叔其實也很喜歡這裡,也想在這水潭邊多留些時候呢。」

  她微笑著說:「你去問問皇叔。」

  她牽著皇帝的手走過去,皇帝抬起頭看燕王,乖巧道:「四叔,我想明天還來這裡玩。」

  燕王心情正好,他把皇帝抱起來。皇帝這一兩年已經長高了不少,清沅怕他吃力,虛虛的為他托扶著皇帝。

  燕王抱著皇帝,看著清沅,道:「那明天我們就再來一次。」

  接下來幾日,他們輕輕鬆鬆把登雲山玩了一遍。登上山頂時候,在山頂上住了一晚看日出。

  他們起來的太早,太陽升起時候皇帝卻等得睡著了。

  燕王讓宮人把皇帝抱去休息。

  山頂賞日出的亭子裡布置得十分舒適,只剩下他和清沅兩人,看山巔雲霞湧動,日光映出一片金邊。

  「總算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燕王笑著抱怨了一句。

  這幾日皇帝越來越黏著他們兩個。只要在外面玩,他與清沅中間總要夾著這一個孩子。

  清沅知道他,其實很喜歡皇帝這樣和他親暱。皇帝長得很像蕭重均,燕王怎麼可能不喜歡這個孩子。

  她輕聲說:「我心裡卻有些愧疚。」

  燕王看著她,她說:「我們好像偷了別人家的孩子。」

  吳太后在京中不知道怎麼思念皇帝。她卻和燕王帶著皇帝在外游玩。

  燕王淡淡說:「他是我蕭家的孩子,誰敢說他是我偷來的?」

  他又嘆了一聲,握著清沅的手,說:「你千萬不要覺得虧欠了太后和皇帝什麼。你不欠他們絲毫。」

  清沅終於沖他笑了笑。燕王捧著她的臉,柔聲說:「我們是夫妻,我最不願看見的就是你為旁人傷心。」

  清沅嗔道:「還沒有行禮,如何就是夫妻了。」

  燕王說:「我心中已經認定了。」

  清沅道:「就這麼迫不及待麼?又拿話來撩撥我。」

  燕王低聲問:「你不是麼?」

  清沅只是面色發紅,不說話了。

  看過了日出,他們去山上的古寺游覽。皇帝對古寺無甚趣味,就去看和尚做豆腐,一堆侍衛陪著。

  燕王陪清沅進了香。

  燕王是不信佛的,他問清沅信不信因果。清沅道:「我也不信。」

  燕王好笑:「我看你剛剛進香時候一副虔誠模樣,還以為你篤信這個。」

  清沅道:「我只是求個心安。」

  宮中人多愛抄經,她也曾抄經三年。但要說信,她是不信的。只不過痛苦時候,經書裡的字句能讓人麻木平靜而已。真正在宮中,在朝中廝殺的人,並不會沉迷於此。

  然而好事越近,她心頭越忐忑。她跪在佛前,並不是向誰祈禱,只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念。她要相信,她和蕭廣逸一定能順順利利,白頭到老。

  燕王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道:「你這樣患得患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清沅挽著他的手,與他一起去寺院後面的園林碑林游覽。

  她柔聲說:「我還有許多事情,你都沒有看過呢。」

  燕王疑心她在與他暗暗調情,但她又說得那麼惆悵,他想得太多反倒不正經了。

  兩人看了一會兒碑林,燕王忽然叫清沅:「你來看,這是不是你家長輩?」

  清沅走來,看到一塊碑上刻的是某年某月某日的登雲山游記,署名是霖州某顧氏,上面寫的所居地址正距離如今顧晟家不遠。

  清沅一看那名字就道:「是了。這是我祖父的小叔叔,他在本地有些文名。族譜和本地志上都有記載。」

  她又點了兩塊碑,道:「那兩塊也與我們顧家有關,有一塊還與顧太后有關,是為顧太后賀壽做的。」

  顧家在霖州是望族,能在登雲山上有痕跡,不足為奇。燕王聽到顧太后,也沒有如何。

  清沅道:「顧娘代筆的故事,你一定知道吧?」

  燕王點點頭。這是顧家在本朝發家的起源,又因為顧太后而更加廣為人知。誰不知道這個故事。

  當年本朝太祖就是因為聽聞顧家有女,聰慧博聞,才召入宮中。但這位顧妃最後如何,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她在深宮中默默消逝了。

  「顧太后曾經對我說過一段話。」清沅在碑林中慢慢走著,每一塊碑刻後面都有一個人的悲喜與興衰,沒有一個故事相同。

  「她說她很早就發覺了,大部分女人的傳說都與男人有關。」

  清沅回憶著顧太后的話,慢慢說道:「若女人被一個詩人愛上,她會寫進詩裡,被人吟唱。若女人被一個帝王愛上,她就會在史書上留名,成為歷史。」

  燕王問:「你也想這樣留下名字麼?」

  清沅搖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她的一些想法……她想過很多事情。但最終她走得太遠,也走得太偏了。」

  清沅道:「我也想過很多。總有些女人並不是因為男人才留下名字的。再者我所做的一切,也並不是為了留名。」

  燕王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清沅沉默了片刻道:「一開始我什麼都沒有想過……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見過太多好東西,少年得意,就會看不清自己。等到父親出了事,我一下子跌下懸崖,只覺得什麼都完了,有一陣子甚至想到死。但那時候我是不服輸,不甘心。硬生生爬起來,我那時候想要的是不輸給其他人的尊重體面。」

  燕王道:「所以你選了誠國公做夫君。」

  清沅低聲道:「你是不是要笑我選錯人了?」

  燕王伸手撫了撫她的面孔:「我只是心疼你。」

  清沅說:「我那時候總以為自己十九歲了,又經歷了為父親的翻案,難道還做不好國公夫人麼?嫁過去之後,我確實做得很好……把國公府打理得整整齊齊。但我卻越過越孤單……」

  清沅道:「一年年過去,我終於開始想,我繼續忙碌下去是為了什麼。我想,我其實只是想讓自己有用。對國公府有用,對顧太后有用,之後還會對吳太后有用,對皇帝有用……我不求史書記住我的名字,只要他們記得我的名字就好。」

  她看向燕王:「直到你回來了。」

  她只是看著他,笑裡有淚:「不,你還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就在想,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我怎麼當初做伴讀的時候就沒有察覺他。這才是真正該留在汗青上的人物……」

  燕王一把抱住她,她的淚都落在他肩頭,她說:「你把我的心帶回來了。十多年了……我終於能為我的心而活了。」

  他們相擁許久,直到天上開始落雨。

  他們連忙到寺內避雨,清沅眼睛還有些紅紅的,燕王只是溫柔看她。她一看他那目光,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只是與皇帝說話。

  又等了一會兒,雨小了些,他們就離開寺院,下山回行宮了。這是他們在登雲山行宮住的最後一晚了,所以想趕著早些回去。

  結果走在半山時候,雨又大了起來,涼轎不怎麼避雨,大家都淋了雨。

  回到行宮,先把皇帝安頓好。清沅又趕緊催促燕王去換掉衣服。

  「你比賢兒還容易生病……千萬別著涼了。」清沅一邊說著一邊就為他解開頭冠,又連忙用帕子給他擦拭。

  燕王微笑道:「別光說我,你不也都濕了。」

  他伸手撥弄了一下清沅的衣襟。

  然後兩人都是一愣,動作頓住。燕王又看一眼清沅,他再沒多一句話,與清沅吻在一起。

  守在一邊的內侍鄭十九最識趣,立刻把宮人都趕了出去。

  燕王已經將清沅壓在榻上,她一頭烏髮披散開,與他一起撕扯著彼此的衣服。

  室外正是雨聲轟鳴,室內一片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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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十七章

  半夜時候雨停了,夏夜風雨洗過山頭,山中一片涼爽清新。

  小窗半撐著,送來一陣涼風。清沅掩著胸口慢慢坐起,她長髮披散,垂首看燕王時候,髮梢輕輕掃過他的肩頭。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平躺在她身邊,睡得這麼沉,這麼平靜。這是她第一次看他睡著的樣子,她心中萬種柔情,好像看海上月圓,海水無垠,明月高懸,那是千年萬年的永垂不朽,而人的一生太短,能親眼見證的完美無瑕只有寥寥幾次。

  此刻定是她的圓滿。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片刻,蕭廣逸像有所感應一樣,他慢慢睜開眼睛,他也溫柔地看著清沅,伸手撫著清沅的髮梢,然後撫上清沅的臉。

  「我做了一個夢。」他低聲說。

  清沅握住他的手, 她微笑說:「我們不是在做夢麼?」

  蕭廣逸說:「我夢到了你。十幾歲就嫁給了我,陪我去寧州……好像我們已經活過一輩子了。」

  清沅本來滿心的喜悅,被他弄得又傷心起來。她復躺下,背對著蕭廣逸。

  她以為蕭廣逸是在埋怨她。因為當年她入宮伴讀的時候,眼中只有太子,與燕王並無相交。

  蕭廣逸撫著她白皙柔韌的肩頭,將她掰過來面對自己,又吻住清沅的唇。

  她掙扎了一下,但他抱得太緊,兩個人相貼,什麼情形都一清二楚。他用腿分開清沅的兩腿。

  他又翻身壓在清沅身上,卻見清沅流淚,他立刻為她拭淚,道:「怎麼了?你不歡喜麼?」

  清沅道:「你以為我不遺憾麼?」

  燕王失笑,他吻著清沅的唇,動作緩緩道:「我要怪……只會怪我自己……」

  他們又是一場銷魂。

  等到兩個人都清洗過,整理好,天色都要微明了。兩個人躺在窗下榻上吹著風,低聲說話。

  清沅問他:「你說你只會怪自己,是什麼意思?」

  蕭廣逸玩著她的頭髮,道:「這會兒我不想提旁人。」

  清沅知道這個「旁人」指的應當是玉苓。她又想到顧太后說的,玉苓是燕王殺的。這話她其實已經懷疑了很久。與燕王相處越久,她越不願相信這話。但她肯定玉苓與燕王之間肯定發生了許多變故,否則燕王不會對她沒有半分懷念。

  「好,這會兒我們哪個旁人都不提,」清沅溫柔說,「但我們成婚前,要把話都說開了。你答應我。」

  燕王吻了她的額頭,說:「我答應你。」

  他們不再提別人,只說兩人之間的情話。明明沒有人在旁聽著,燕王卻湊在清沅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只把清沅臉都飛紅了。兩人說著說著,又吻住彼此的唇。直到天快亮時候,才又補了一會兒眠。

  這日午後他們離開了登雲山行宮。臨走時候,燕王要人把他房中的床和榻全都帶走。鄭十九知道意義,當然小心應對。

  一行人又向下一處走,去的是霖州與信州交接處。兩個大州相交處,人口混雜。燕王這一路雖然在游玩,但也在察看民情,尤其關心人口戶籍。

  清沅陪在他身邊,開始幫他做一些卷宗整理和計算,和燕王時不時討論霖州和周邊地區的狀況。從登雲山之行之後,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

  看這光景,燕王身邊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都知道這位顧夫人已經牢牢佔據了燕王身邊的位置。之前傳的什麼妙齡絕色的葉姑娘,賢良淑德的喬氏,都是幌子。竟然是這位顧太后的侄女並心腹的顧夫人,不知道怎麼的迷住了燕王。還未成婚,兩個人就同吃同睡,燕王何曾這樣過?定是這個顧夫人用了不知道的手段。

  鄭十九是最早知道燕王對顧夫人不一般的,但他一向體貼燕王心意並且嘴嚴——否則也不可能在燕王身邊這麼長時間。

  然後是姚御醫,他在寧州時候一直為燕王看病,十幾年下來了,燕王的隱私他所知甚多。所以他很清楚燕王對顧夫人的心意。

  這兩人對清沅都很客氣,因為知道燕王是非她不可。而且清沅陪在燕王身邊的時候,燕王是從未有過的心情暢快。尤其是登雲山之後這段時日,燕王胃疾發作的次數時間都減少了些。

  姚御醫除了囑咐燕王節制些,也覺得這樣下去不錯。

  清沅對燕王身邊人的態度其實很清楚。

  鄭十九對她向來客氣。宮中的內侍能做到他那位置,都有一套看人待人的辦法,絕不會輕易得罪人。何況鄭十九對燕王真心誠意,本身心思不歪。

  姚御醫是只要對燕王身體好,其他一概不問。

  但除了這樣的一小部分人,清沅能感到燕王手下大部分人其實對她都很謹慎,甚至戒備。尤其是這次護衛燕王出行的將軍。

  燕王何嘗看不出來?本來帶封海平來是最好,但是攝政王與皇帝同時離京,京中必須要有幾員鎮得住的心腹。所以他只能把封海平留在京中。

  正好清泠有孕,封海平留在京中,清沅更安心。

  至於他身邊,只要他在,就無人敢有異議敢對清沅不恭。

  他對清沅提了一次這話,清沅並不介意,只道:「將來有的是時間,我會讓你這邊的人信服的。」

  如此到了霖州邊境。這裡有一處地方很出名,傳說中桃花源正是此處。雖然各地都傳說有桃源,但霖州此處特別出名,因為在魚米之鄉,風景優美,民風淳樸,此處的村鎮已經有近百年沒有經歷戰火,又很少遇到天災,所以十分有名。

  燕王與清沅住在鎮上一處老宅,周圍有侍衛重重把守。等安頓好了,燕王便帶著清沅,還有皇帝微服出去晃了晃。

  這算得上皇帝第一次微服在街市上走,他興奮好奇,什麼都要看看,只覺得這裡比起京城的繁華大不相同。

  其實鎮上人都知道皇帝和燕王來此,他們一行人又有大批僕從侍衛跟隨,與本地人格格不入,十分惹人注目。稍微聰明些的都能看出來這就是小皇帝。

  逛了一會兒,皇帝很快悶了,他對燕王直言道:「四叔,這裡太窮了,沒有好東西。人還多,個個都盯著我看。」

  燕王道:「正因為如此,你才應該好好看看。不是所有地方都像京中那麼富裕,即便在京中,你看到的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皇帝不能反駁燕王,但眼見變得沒精打采了,他還是更喜歡漂亮好玩的地方,畢竟孩童天性。

  晚間回去之後,燕王問清沅怎麼辦,他覺得皇帝雖然聰明,但憐憫之心不夠。

  清沅道:「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燕王躺坐在藤椅上,在紫藤架下乘涼,聽清沅這麼問,他說:「像什麼?聽你這口氣,反而是我不對?」

  清沅道:「像那個想揠苗助長的農夫。皇帝畢竟才七八歲。殿下還記得自己七八歲時候想的是什麼嗎?我都不記得我七八歲時候可曾對家中下人特別憐憫呢。」

  燕王道:「他父皇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都會為犯錯的宮人求情了。」

  清沅慢慢為他擦拭了額頭上出的汗,道:「要是皇帝這時候為身邊人求情,說不定你又要覺得他從小任人唯親,不知明辨是非了。」

  她柔聲說:「你呀,就是心急的。」

  燕王順口道:「我能不急麼……」

  他陡然住口。

  清沅沉默片刻,道:「這樣吧,找幾個本地的孩子,與皇帝差不多年齡的,來陪皇帝玩一段時日。」

  燕王道:「這也是個辦法。」

  他們把話揭過去了。清沅其實知道這兩日天氣炎熱,蕭廣逸又難受了起來。有時候會故意支走她,讓姚御醫過來。

  既然他不想讓她擔憂,她就裝作不知道。她一邊為他按揉著幾個穴位,一邊道:「過兩日我們去桃源村看看?」

  燕王道:「你去了桃源只怕比在鎮上更引人注目,哪有這樣天仙似的村婦。」

  清沅笑道:「難道你就像村夫麼?」

  燕王握了握她的手,道:「清沅,我沒事。」

  結果說過這話不久,當天晚上他就撐不住了,與清沅剛躺下不久就在床上翻來覆去,冷汗直流。清沅心疼極了,立刻起身,與姚御醫照料了他半宿,才讓他漸漸安穩。

  等蕭廣逸安靜下來休息,似睡非睡時候。清沅走出來問姚御醫,他的胃癰到底有多嚴重。這段辰光蕭廣逸時好時壞,她實在擔心。

  姚御醫道:「這是痼疾。即便一兩個月不發作,也不能說是好了,只能養著。外癰還能割去,內癰只能用藥慢慢消解。」

  他不願多說,又道:「夫人請回吧。今夜殿下應該無礙了。接下來還請夫人細心照料。」

  清沅回到蕭廣逸身邊,他睡得不安穩,皺著眉頭,忽然又囈語幾句。清沅聽他低聲說:「娘娘……」不知是不是做了噩夢。

  她輕聲喚蕭廣逸。他醒了過來。

  「現在如何了?是不是做了噩夢?」她輕聲問。

  蕭廣逸看著她,握住她的手,說:「清沅,把我母親最後的情形告訴我……我想知道。」

  他面色蒼白,神色愴然。清沅無法拒絕,但她不願意他在病中聽這些。

  「今晚你不舒服……等你好些。」清沅說。

  蕭廣逸看著她:「就在今天,我受得住。」

  清沅看著他的眼神,她終於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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