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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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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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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4 00:39:54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虞別夜其實自己也並不是很能分清這些一起出現在自己腦海裡的記憶的虛實。

  原本被割裂開來的記憶重回,一開始會就像是被生硬地重新塞回來了一些陌生卻分明熟悉的東西,在短暫的適應後,那些記憶的重組便會出現一些錯亂。

  比如去回憶的時候,畫面並不連續,而是一些斷續的片段。

  很亂。

  他在記憶裡像是過著另外一個人的人生,卻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而在這些交織的錯亂裡,他卻好似有兩重身份。

  一重裡,他是她的師父,她是被他手把手教劍的辟邪小貓妖,從手不能握,再到他位列天下第一,她便是天下第二。

  第二重裡,她依然是他仰望的師姐,一切似是與現在並無不同,但他卻分明陪伴了她比現在更漫長的歲月。

  兩種不同的視角記憶交錯穿插,虞別夜分不清這些到底都是什麼,卻又能篤定這些理應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

  因為那些記憶中的情緒都很真實,沒有半分虛假的痕跡,他的鑒真血脈也沒有被觸動。

  他眼神有些閃爍,只是因為……那些記憶交錯中的某些畫面,實在是……

  只是這樣回憶,他都覺得是僭越。

  越是覺得僭越,卻又忍不住去再回憶一遍,又不可置信,又食髓知味。

  他甚至羨慕記憶中,在幡中世界裡的自己。

  可以如此毫無顧忌地展現對她唯一的偏愛和絕對的袒護。

  凝禪只是神色古怪了一瞬,便移開了目光,什麼都沒有多說。

  她方才耗力過多,饒是已經無極境,也難免有些疲憊。更何況,她也總不可能乾巴巴去問點什麼。

  最重要的是,她觀虞別夜的神色,恐怕就是真的擁有了前世的記憶,應當也只是一些,絕對沒有最後他伸手將自己一掌拍落的事情。

  並不能解答她的某些疑問。

  等到虞別夜稍微整理了思緒,努力鎮定地想要重新面對凝禪的時候,低頭卻發現,凝禪就這樣側臉依靠在他懷裡睡著了。

  是又一個冷秋。

  虞別夜將凝禪裹進自己穿的大氅裡,又怕她難以呼吸,於是又專門將她的臉露了出來。她因為脫力而有些蒼白,這樣被漆黑的大氅的毛毛邊裹了一圈,看起來臉就更小,只有巴掌那麼大。

  她睡著的時候,連睫毛都不會翕動,是真正的沉眠。

  虞別夜垂眼看了她很久,然後低頭,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然後他足下繞出一個法陣,前行一步,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凝禪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張巨大卻溫暖的床上,她裹著厚厚的被子,窗外的寒意沒有滲透出來半分,虞別夜坐在窗邊,以法陣將這一隅隔絕開來,安靜寧謐,至於溫暖,則是因為他持續地燃著籠火。

  凝禪側臉,望著跳躍的溫暖火焰,沉默片刻:「所以你就在用籠火給我取暖?」

  虞別夜早就發現她醒了,只是她不說話,他便也不打擾,此刻聽到這個問題,他才笑了起來:「所謂籠火,說到底也還是一種火罷了。理應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凝禪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沒法反駁,用籠火取暖這種事情她前世也做過。

  甚至方才這句話,也是她前世說過的。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虞別夜已經端了潤唇的茶過來,凝禪緩解了唇齒間的乾涸,看了一眼窗外,已經認出了這是哪裡:「羅浮關?」

  虞別夜頷首:「之前我行走於秘境之間時,在這裡長租了一套院落。後來接懸賞多了,有了積蓄,就乾脆把這裡買下來了。」

  羅浮關的地價可以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高,虞別夜這麼說,就說明他沒有用當時從畫廊幽夢裡取出來的靈石,也足以可見他在這兩年裡到底接了多少任務,走了多少個秘境,又剖了多少枚妖丹。

  前世沒有這個院落。

  這一次,到底還是有很多事情有了改變。

  凝禪這一覺睡了足足六天,醒來的時候除了實在是好餓,體內已經沉痾盡褪。

  她的手在床邊按了一下,果不其然感受到了無數個療愈法陣的痕跡。

  她的動作沒有瞞過虞別夜的眼睛,他一邊往桌子上端熱氣騰騰的面,一邊道:「之前受傷次數實在是太多,所以多多少少學了一些療愈靈法。」

  面很新鮮,勁道,顯然是剛剛做好撈出鍋,沒有半分浸泡過久的痕跡。

  凝禪吃了幾口,突然問道:「你做了幾碗麵?」

  虞別夜愣了愣:「一碗,但不夠我可以再做……」

  「我是說。」凝禪道:「這六天裡,你做了幾次面?」

  虞別夜沉默片刻,又笑了起來:「都被我吃掉了,一點都沒有浪費。」

  凝禪深深看他一眼,低頭繼續吃麵。

  熱氣拂面。

  她卻好似看到了虞別夜一次次進出廚房,端出一碗麵,等她甦醒,直到面的熱氣散開,麵條有些泡腫在碗裡,雞湯湯底的油也有些凝固,他再抽出一雙筷子,低頭將這一碗已經食不知味的面仔細吃完。

  這是今生的虞別夜,他不知道她吃麵不喜歡倒醋,所以面裡有酸味,酸得她幾乎吃不到面本身的味道。

  但她吃得很認真,很平靜。

  因為這是今生的虞別夜煮給今生的她的一碗麵。

  他縱使或許有了一些前世的記憶,也回想起了幡中世界發生過的事情,但他依然還是他,沒有任何其他的變化。

  她不喜歡醋,也不喜食酸。

  但她喜歡這碗麵。

  吃完麵,虞別夜起身收拾碗筷,凝禪起身沏茶,靈石燈照亮這一隅小院,剛剛投下一片幾乎溫馨的光暈。

  凝禪用滾水洗了茶杯,才要擺好,目光卻頓了頓。

  靈石燈投下的陰影,扭曲搖晃了一瞬。

  門窗都以靈法陣封印好了,哪裡來的風?

  她的腦中電光石火間已經反應過來了什麼,掌心倏而在面前桌面上一拍,整個人已經向後躍起!

  她的身體尚在半空,永暮入掌心時,便與迎面而來的劍風碰撞出了一聲錚然!

  幾乎是同一時間,廚房的方向也響起了一片陶瓷碎裂之聲!

  凝禪有些遺憾地想,方才自己吃麵的碗邊上有幾朵漂亮的粉色重瓣六初花,一看就是虞別夜自己提筆繪上去的,她很喜歡。

  但看來,這一聲碎裂後,這只碗應是保不住了。

  「和我打還分心?」粗曳的聲音響起,黑衣人的身影方才隨聲浮現:「小姑娘,未免太托大。」

  「托什麼大?」凝禪眉眼冷冷,手中的永暮上已經燃起了籠火,反手一劍劈下,饒是那黑衣人閃避再快,他的前襟依然被撕裂開來,順帶在肌膚上落下了一道灼傷:「世人皆知喊我一聲望舒仙子,你又是什麼東西?」

  黑衣人退至陰影之中,身形仿若消失不見,空氣中只剩下了他桀桀的笑聲:「老夫拿人錢財,受人之托,來取你性命。」

  凝禪卻望著影子有了一瞬的出神:「殷雪冉是你什麼人?」

  黑衣人這才想起,面前這位望舒仙子的出身是合虛山亂雪峰,而他們殷家,正有一名後輩,在亂雪峰。

  「沒有關係,冤有頭債有主,有什麼衝我來,與她無關。」黑衣人沉默一息。

  「哦。」凝禪這才道:「那就好。」

  黑衣人還在好奇,什麼叫那就好,而且是他的錯覺嗎,她怎麼好像鬆了一口氣?

  這個念頭還沒落下,凝禪的身形已經一閃,燈火搖曳之間,竟是一隻手直接探入影子之中,將他活生生從中拽了出來!

  黑衣人瞳孔劇震:「這、這怎麼可能……!這裡這麼多影子,你是怎麼判斷出我在哪裡的!」

  「陪阿冉對戰太多次,你們殷家人的血源脈力我再熟悉不過。」凝禪居高臨下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饒你不死,說,是誰派你來的!」

  黑衣人的肩膀被永暮一劍釘在地上,明明有那麼多讓他感受到安心的影子,他卻哪裡都去不了,只能停在原地。

  「她竟是連這個都告訴你了。」黑衣人眼神複雜:「青龍·定魂可定離魂,也可以將我們的血源脈力定住,冉丫頭確實與你關係匪淺。」

  他又喃喃道:「這與說好的不一樣,你怎麼會燃籠火,怎麼能用青龍·定魂,你到底覺醒了幾隻四方脈?難怪……難怪他們想要抓你……」

  凝禪懶得聽他廢話,永暮又攪動一寸,與骨骼血肉碰撞,發出難聽的摩擦聲。

  廚房那邊的碎裂動靜也漸漸變低,黑衣人之間明顯是有言語以外的聯絡方式的,饒是蒙面,凝禪也能看出,自己劍下的黑衣人臉色微變。

  都被虞別夜殺光了。

  他已經是唯一的活口。

  「我不是來殺你的。」劇痛從肩頭傳來,黑衣人深吸一口氣,字眼似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們只是來綁架你的,就像綁架你的阿弟一樣。」

  凝禪眼瞳一頓:「你說什麼?」

  她沒想殺黑衣人,然而黑衣人的眼瞳卻逐漸渙散,顯然任務完不成,他回去也是死,還不如自盡於此。

  凝禪一掌拍下去,九轉無極境的醒靈硬是續了黑衣人一息的命:「是誰讓你來的?」

  黑衣人閉上眼:「祀天……」

  然後沒了生息。

  段重明將手中的刀舉至眼前。

  刀身極長,這樣的距離,足以倒映出他的面容。

  那是一張神色雖然還有些散漫,但已經足夠堅毅的、稜角分明且英俊的青年面容。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長相與母親更肖似一些,但他的眼瞳卻與父親的幾乎如出一轍。

  整個亂雪峰見過段輕舟的人都這麼說。

  他的記憶裡,段輕舟是鮮活的。

  不同於其他有些峰過於忙忙碌碌而對自己的孩子反而懈怠的父親,段輕舟陪伴他的時間極多,反而是他在過去時常有些煩。

  煩自己好似永遠都只能被他的羽翼籠罩,整個合虛山宗明明這麼大,可怎麼無論他偷跑去哪裡,他都能第一時間找到他。

  段輕舟不會打擾他的探險。

  縱使危險即將落於他的頭上,縱使他即將頭破血流,他也只是笑吟吟地旁觀,然後在他疼得哇哇大哭的時候,給他拍一個醒靈。

  「疼有什麼可怕。」段輕舟毫不講究地席地而坐,與他平視,甚至在後來更多時候,是他抬頭看向段重明:「可怕的是不疼。」

  段重明不太能理解:「不疼怎麼會可怕?」

  「傻啊你。」段輕舟大笑起來:「不疼說明,死了啊。」

  段重明:「……」

  啊這。

  他很是無語地瞪了段輕舟一眼,卻也真的忘了身上的痛,拍了拍土,爬了起來。

  他和段輕舟的相處模式向來如此,生死都掛在嘴邊,變成了一件輕飄飄也不太用避諱的事情。

  ——這是一種奇妙的心照不宣,緬懷和記住一個人有太多種方式,而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一種,因為每一次提及生死,他們便會一起記起段重明的母親。

  段輕舟沒有血源脈力。

  但段重明有,這份血源脈力自然便是來源於他的母親。

  可他從未用過。

  因為他的母親將他的血源脈力封印住了。

  又或者說,是他意圖破開這份封印,所以才導致了母親的身死。

  段重明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為什麼叫「重明」。

  因為他生而重瞳。

  生而覺醒血源脈力,這份脈力的名字,也正是【重明】。

  重明觀天下,不可輕易開。

  所以他人生的前幾年,都是蒙著眼睛,在黑暗之中渡過的,直到他母親的封印完成,他的重瞳被隱藏起來,他才被揭開那塊黑布,第一次看到了光明。

  和母親的臉。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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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少和之淵。

  「你說什麼?人被祀天所帶走了?!」虞畫瀾的聲音帶著暴怒:「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們都是一群廢物嗎!」

  下面的幾個人噤若寒蟬,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虞畫瀾手邊的茶盞已經和殘茶一起碎成了一片狼藉,他的臉色極差,哪裡還有半分平素裡溫文的模樣。

  只是事已至此,他發再大的火也已經於事無補。

  強忍努力,甚至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後,虞畫瀾的目光落在了一道厚厚的帷幕上:「出來吧。」

  他坐在高高的純黑玉座上,而從深紫色帷幕之後走出來的人,有著一張絕美帶笑的臉。

  正是祝婉照。

  她的步履依然如此前一般輕盈,一如臉上的笑容,是讓人可以短暫忘記當下的煩憂,無論如何也會彎彎唇角,回應一個笑容的輕快。

  「你都聽到了?」虞畫瀾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凝硯被祀天所帶走了,而如若你說的是真的,凝禪已是無極境,那麼除非我自己親自出手,又有誰能將她帶到我面前?」

  祝婉照笑容不變:「自然是有的。」

  虞畫瀾看了她許久。

  這位此前歸屬於合虛山宗的女弟子已經在他身邊有一段時間了。

  雖說此前在少和之淵初見那一面之時,他便已經對她有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好感,但他更情願將之歸咎為見色起意。

  ——是的,虞畫瀾對此很坦蕩,並且覺得這並沒有什麼錯。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雖入無極,卻也依然是人,沒道理他不能愛美。

  直到祝婉照親自站在少和之淵門口,說請見虞宗主。

  這些年來,想要接近他的女修很多。

  有的是愛慕虛榮,有的是渴望權勢,有的是別有所圖,也有的聲淚俱下,請他幫一點忙。

  太多這樣那樣的目的,有大有小,但對於他這般已經立於修仙界頂點無數年的人來說,都是小。

  他不是個吝嗇的人,也喜歡居高臨下地聆聽一些讚美。

  所以他向來不會拒絕。

  就像是他笑著迎接了祝婉照的到來一般。

  但祝婉照到底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不是說那張實在貌美的臉。

  臉他見了太多,涅音仙子的臉,亦或者龍女畫棠的臉……看了太久的美不一定會免疫,但一定不會那麼輕易再被驚艷。

  而是說,祝婉照直截了當地站在他面前,告訴了他所有自己知道的有關凝禪和虞別夜的情報,甚至對於他想知道的、有關合虛山宗內部的消息,但凡她知曉,都知無不言。

  這很有趣。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祝婉照:「告訴我這些,你是想要交換什麼?」

  祝婉照勾起一個完美的微笑:「素聞畫棠山高,而我想登山看一場夢。」

  虞畫瀾看了他片刻,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祝婉照也沒有再問過,而像是某種奇異的默認般,就這樣在虞畫瀾身邊留了下來。

  直到此刻。

  虞畫瀾陰晴不定地看著她,突地笑了:「什麼辦法?」

  「您之前問了我許多合虛山宗的事情,那些都不是問題,只是在試探我說的到底準不準確。」祝婉照神色平靜:「您在合虛山宗,想來必定是有眼線……亦或者說,合作方的。」

  她抬眼,對上虞畫瀾的眼瞳:「讓他出手。」

  滿屋燈火都被殺意激起,於是火色搖曳,宛如殘燭。

  凝禪一手還拽著那位殷家黑衣人的頭髮,將他的臉硬生生拽了起來,仰面朝天,連著拍了幾個術法在他身上,卻到底回天乏術。

  她沉默片刻,掌心再凝出一個術法。

  卻被虞別夜攔住:「搜魂術乃禁咒,並非正道,不如還是我來。」

  凝禪想要拒絕,轉而又想到了虞別夜到底是應龍,再大的孽力反饋到他身上恐怕也只是滄海一粟,於是話到了嘴邊又轉了回去,默默起身站去了一邊。

  更何況,她現在情緒不算穩定,施展搜魂術並不合適,容易被反噬。

  剛死之人的魂不難搜。

  只是黑衣人這樣的殺手,本就走在生死一線,手上沾染的血多了,身上沾染的因果自然更多,想要搜他魂的人實在眾多,他自然被迫服下了對抗搜魂的靈草。

  對抗搜魂,並非不能搜魂,而是死後魂魄自然不全,搜出來的東西,便也是斷斷續續的。魂魄潰散殘缺,對於施展搜魂術的人來說,負擔也會更大,弄不好,反而會將自己變成傻子。

  考慮到這樣的風險,在探知到黑衣人服用了這種東西後,大部分人都會放棄。

  這也是大部分殺手組織保持秘密的辦法。

  虞別夜自然也感知到了這件事。

  但他掌心的搜魂術的靈法光芒依然穩定地亮了起來。

  搜魂術施展過程不能被打擾,凝禪自覺立在一邊起了結界,為他護法。

  她剛剛站定,尋音卷突然亮了一下。

  平時聯繫她的人其實不少,大多是想要求一具替身傀的,消息堆積過多,她大多時候懶得看。

  但這一刻,她莫名有點想要看一眼。

  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加了好友的人發來的一條沒頭沒尾的話語。

  【即將來找你們的人是少和之淵的內線。】

  凝禪目光一凜。

  她長久地注視這句話,回頭看了一眼緊閉雙眼,眉心微皺,還在搜魂的虞別夜,然後低頭打字。

  【你是誰?】

  想了想,她又將這三個字刪掉,重新打了兩個字。

  【收到。】

  對面是誰,她並非沒有猜測。

  祝婉照。

  與她目的相同,但手段不同的人,此刻在少和之淵的人……這兩個簡單的條件疊加起來,也只有一個祝婉照。

  凝禪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尋音卷,神識已經下意識散開。

  她確實猜測過合虛山宗有少和之淵的內線。

  這也不稀奇。

  事實上,每個門派裡都有各式各樣的內線,這世界上從不可能有真正密不透風的牆。

  但值得祝婉照冒著理應極大的風險,來發出這樣一條訊息,那麼這個內線,至少品級不低。

  更甚者,這個人或許便是她此前猜測的,推動望階仙君出死關,推動整個唐家滅亡的幕後黑手。

  他前世成功了。

  前世的這個時候,唐家下一代希望的唐祁聞早已死在了靈犀秘境中,望階仙君已經隕落,唐家也成了一片散沙,逐漸淹沒在了世家的行列裡。

  這一次,雖然不知道這個人在背後已經做了什麼,但起碼在這件事情上,他暫時還一無所獲。

  望階仙君雖然還在閉關,但依然活著。

  活著,就是唐家的定海神針。

  也是這一系列針對唐家陰謀未能成功的象徵。

  這個來的時機也很巧妙。

  或者說,目的一目瞭然。

  他應當是來抓她的。

  畢竟凝硯被祀天所帶走了,而少和之淵肯定也想要知道他們姐弟兩條四方脈的緣由。

  如果是前世,在做成功了針對唐家的一系列事由後,虞畫瀾極有可能無法再使喚動此人。

  但這一次不一樣,這個內線,定然會抓住一切機會。

  無論他的目的是也想要覺醒兩條四方脈,亦或是,在望階仙君隕落後繼任宗主,又或者兩者兼備。

  這個人都一定會來。

  凝禪的手慢慢落在了永暮上。

  淵山距離合虛山宗並不遠,無論來的是誰,只要想來,林林總總,也用不到十炷香時間。

  天色已深。

  淵山滿地血腥。

  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血味在精神格外擊中的時候更加明顯且刺鼻,凝禪眼中的神色越來越冷,因為她的靈識裡,確實感知到了來自合虛山宗的靈息。

  而這道靈息,她並不陌生,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但她的眼中並沒有任何意外之色。

  理應是他,也只能是他。

  前世望階仙君隕落後,合虛山宗群龍無首,在祀天所和少和之淵開戰,整個修仙界大亂的那些日子裡,合虛山宗自然也還是有人主持大局的。

  之所以主持了大局,卻沒有位臨合虛掌門之位,那人對外只說如今局勢未定,他不過代行一些事務,並非貪圖虛名。

  她當時不太在意,半信半疑,反正這事兒也與她無關。

  但如今想來,她驀地意識到一件事。

  合虛山宗的掌門,歷來都不純粹是各峰頭選出來的。

  除了各峰頭以多勝少的投票,更重要的是,要得到掌門之印的認可。

  這世上沒有人願意代行掌門而不願成為掌門。

  除非他不能成為掌門。

  凝禪推開門,夜風將她的長髮吹起。她一手按在永暮上,未熄滅的籠火將她的臉和面上的笑意盎然照得明亮,她的眼瞳也正倒映出了自合虛山宗而來,落於虛空的淵山大陣之外,正友好地散發出靈息,看起來只是想要普通地拜訪她一場的那人的身影。

  止衡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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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止衡仙君乘風而來,笑意盎然,立於淵山大陣之外,正對上凝禪的目光,頷首示意:「凝小友,深夜叨擾。」

  凝禪也笑:「請講。」

  止衡仙君臉上稍顯一抹異色:「凝小友不打算讓我進來,坐下再說?可是出了什麼事情,需要小老兒幫襯一二否?」

  凝禪神色坦蕩:「阿夜也在,如此深夜,恐怕確實不太方便。」

  止衡仙君的神色有了一瞬間的凝固。

  不是沒聽過一些有關凝禪和虞別夜的流言蜚語,只是他完全沒想到,這件事會被凝禪如此隨意地說出來。

  怎麼說呢,現在的年輕人都已經這麼直接了嗎。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他到底算是凝禪的前輩,都不用在前輩面前掩飾一二的嗎?

  她這麼坦蕩,便顯得他原本就不純的目的更加難以啟齒了起來。

  此外,比起其他人,他自然知曉更多有關虞別夜的真實來歷。

  比如,虞畫棠根本就不是虞畫瀾的妹妹。

  又比如,虞別夜正是虞畫棠的兒子。

  ……也極有可能正是虞畫瀾的兒子。

  他清了清嗓子,也正好從這兩句話裡尋得了一些比方才想好的那些更好的拜訪借口。

  「這不是巧了嗎。」止衡仙君摸了摸新續的鬍子:「我來找你,正與虞小友有關。」

  凝禪輕輕佻眉,抬手:「有什麼關,請講。」

  「淵山之大,雖然夜深,我在這裡這樣說出虞小友的身世私事,隔牆有耳,尤為不妥。」止衡仙君面色誠懇:「凝小友以為呢?」

  如此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凝禪確實是在拖延時間,她在等虞別夜的氣息變得平緩一些。

  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說,但她已經從他方才緊皺的眉頭知曉,那殷家黑衣人的魂魄恐怕不全。

  如今虞別夜已經度過了最凶險的時刻,確信他不會被反噬,只需要時間等待他搜魂完畢再醒來,凝禪也失去了與止衡仙君繞彎子的時間。

  她於是再向前一步,將身後的門扉合上,掌心順勢在門上又貼了一層隔絕所有感知和聲音的封印結界。

  「我以為,依然不妥。」凝禪的笑容裡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諷和故作天真:「我夜觀天象,今日不宜出門,所以我就站在這裡,若是止衡仙君非要進來,那便請破陣。」

  她說得並不算十分直白。

  卻也足夠直接。

  足夠止衡仙君這樣的老狐狸完全聽懂言下之意,並且一寸寸收斂臉上虛與委蛇擠出來的笑容。

  如此斂去所有表情後,居高臨下地在夜色中望過來的仙君週身驟而充滿了壓迫感。

  他對外示人從來都是朱雀九轉天,如此掩蓋多年,心境自然比尋常人更多許多隱忍和狡詐。

  所以他自然也不會被凝禪這樣的話語激怒。

  這樣的人最是聰明。

  也最是目標明確,動機赫然,絕不會想要在無用的事情上費半分力。

  所以在聽完凝禪的話語後,他便已經明白了一切,且並不打算再浪費時間在勸說抑或交流上。

  她已經知曉一切。

  那麼今夜便只剩下了一個結局。

  凝禪要麼死,要麼被抓去少和之淵做研究,順帶買一贈一一個虞別夜。

  對於並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止衡仙君來說,這一刻,他甚至更傾向於前者。

  又或者,他死。

  止衡仙君沒打算死在這裡。

  所以他週身籠火大盛,袖中的筆已經握在掌心,落筆便是一片潑墨!

  潑墨中是殺意,是刀光劍影,也是漫天流火。

  淵山寧寂的夜被點燃,原本無形的大陣在這樣的攻擊下於半空顯露出了身形,整個淵山都好似在震動,大陣轟鳴,又有一陣石塊落地的轟然聲響起。

  破陣總要找到陣眼。

  而凝禪在陣眼那兒,鎮了一具幾乎有半山高的戰鬥傀。

  戰鬥傀從落地起,便沒有動過。

  來試圖破開淵山大陣的人不少,但彼時一直有段重明守陣,完全沒有到需要戰鬥傀出手的地步。

  而一具沒有動的戰鬥傀立在那裡,便如沉默的石頭。

  風吹,日曬,灰落,雨淋。

  兩年多的時間,讓它落滿了灰塵,灰塵上還有落石,有枯葉枝丫,像是什麼與淵山早已融為一體的腐朽。

  但此刻,腐朽甦醒。

  巨大的戰鬥傀的雙眼有若被靈石點亮,它的身形更是靈活到超乎想像,幾乎只是瞬間便已經到了止衡仙君面前!

  它的胸甲輕微錯位,露出了密密麻麻鑲嵌其中的雪亮刀刃,在靠近止衡仙君的一瞬,便已經盡數激射而出!

  雪亮劃破火色,止衡仙君警鈴大作,拂袖後退,靈息翻湧,竟是以寬大的袖袍硬是將這數百把刀刃盡數拂落!

  嗤啦——

  他的袖管卻依然被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止衡仙君的面色開始變得難看。

  他當然不會托大,也不是空手來此的。譬如他穿的這件道服也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防禦靈寶。

  而今,才剛剛一個照面,他的防禦靈寶便已經有了破損。

  「往日有人盛讚你的傀,我還多有不屑。人力才能勝天,傀不過奇技淫巧而已。」止衡仙君抬起袖子,仔細看著上面的傷痕:「今日方知,是我淺薄了些許。你的傀是有幾分厲害。」

  他施施然放下袖子:「也只是幾分而已。」

  止衡仙君話音落下,戰鬥傀的下一波攻擊已經到了近前!

  它交握雙刀,刀風漫天捲起,眼看就要觸碰到止衡仙君身前三寸!

  那樣巨大的刀刃,幾乎有一顆大樹的高度,僅僅是體積,便已經讓人望而生畏,更不用說直面它的刀刃。

  可這一次,止衡仙君卻甚至沒有退開。

  他抬手直接接住了刀刃。

  戰鬥傀的攻擊停滯在了原地,滿身用力,卻竟然沒有能將刀刃再進半步。

  然後掌心靈息流轉,猛一用力,竟是就這樣硬生生將刀刃拍成了數段!

  刀刃落地的聲音響徹黑夜,止衡仙君在刀刃斷後,並不停手,而是借勢就這樣欺身繼續向前,踏著替身傀的手臂向前,直至替身傀面前,朗聲一笑,一掌拍在了那傀的頭顱處!

  「你這傀,對付無極以下還行,在我面前,到底未免還是不夠看了點。」

  一聲轟然。

  止衡仙君落掌之後,想要自信起身,卻突然覺得哪裡不對。

  他愣了愣,低頭看了眼手下的頭甲。

  頭甲確實被破壞了。

  ——陷下去了一個掌印。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和他想像中的,一掌被爆開的場景,截然不同。

  止衡仙君沉默片刻,又是一掌落下,這一次掌心的靈息要比之前那一層更重更沉。

  掌印於是也深了點兒。

  彷彿在告訴他,他的努力也並非完全沒用。

  止衡仙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再看向那個與自己的掌心嚴絲合縫的掌印。

  他早已朱雀無極。

  如此全力一掌,便是小山也要震顫,再從中裂開一道縫隙。

  這麼一具人造的替身傀……又怎麼會?!

  「啊。」凝禪聲音恰在此刻響起,「方纔聽您這麼說,我還準備拔劍禦敵,靈息都提起來了。結果……怎麼有人連戰鬥傀的頭都打不爛啊,那還要怎麼破陣呢?」

  她說得誠懇。

  越誠懇越嘲諷。

  止衡仙君這一生何曾被一個小輩這麼明嘲暗諷過,便是再深沉隱忍,怒火也已經湧上了心頭,他面無表情,提掌便繼續再拍!

  凝禪於是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一個半老老頭兒站在那兒,手臂已經揮成了連環無影掌,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替身傀的頭顱,如此不知多久,那傀的頭顱終於不堪重負,卡噠一聲,從脖子的地方斷了。

  然後順著肩膀骨碌碌一路滾落下去。

  是的,到最後,頭都沒爆,也沒被打穿,只是脖子連接處斷了。

  止衡仙君甚至愣了片刻。

  換句話說,如果方纔他第一掌……又或者後來的任何一掌,攻擊的是這戰鬥傀的脖子而非頭顱,理應早就已經是現在的效果了。

  他用了這麼多力,調動了如此多的靈息……簡直就像個笑話。

  止衡仙君面色極差,他拎著筆,就要繞過戰鬥傀再向前。

  然而那沒了頭的戰鬥傀卻沒有倒下。

  而是從胸甲的位置開始,又重新出現了眼睛和嘴巴。

  ——雖然這兩樣東西從本質來說對於一具明明可以是任意形態的傀來說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但這樣的重新出現,就像是在昭示它並未損毀,並無大礙,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我從書裡看到了刑天上神的形象。」凝禪甚至還在旁邊解說了兩句:「得了點兒靈感。啊,是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我都是喜好藝術之人,不如請您點評兩句,我這刑天戰鬥傀,審美如何?」

  止衡仙君:「……」

  止衡仙君:「…………」

  他點評個屁!

  審美個屁!

  矗在他面前的戰鬥傀簡直像個無頭怪獸,他這輩子見過了太多奇形怪狀的妖獸,參與了虞畫瀾等人的人造半妖計劃後,自然也見到了許多畸形可怖的妖獸。

  也沒有哪個的眼睛鼻子嘴巴開在肚子上啊!

  尤其那嘴巴甚至還畫了一個巨大的弧度,就像是時刻在向他露出和善卻詭異的微笑!

  止衡仙君恨不得蒙住自己的眼睛。

  他不願意再看這怪東西多半秒,手中的狼毫已經再次揮出!

  合虛·空花陽焰。

  這一次,從他的筆尖揮舞出的,是合虛山宗的靈法劍技!

  無數籠火火球將劍意包裹,天空中彷彿落下了一場真正的火雨,那戰鬥

  楠諷

  傀再靈活,終究不能躲開雨水,它的週身頓時被無數空花陽焰燒出了洞,變得傷痕纍纍,狼狽無比。

  但傀是不會疼的。

  所以饒是如此,它依然在進攻。

  它的週身有十八般兵器,它便用十八般兵器,穿過空花陽焰,任憑自己的週身被點燃,被洞穿,變得破爛廢舊,變得殘破不堪。

  也要將所有自己所會的一切都施展出來,只為守住淵山大陣的陣眼,殺了面前的人。

  那些攻擊對於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來說並不難躲開,但他要等待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所以他在觀察,觀察戰鬥傀的所有動作,接下它的所有攻擊,再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尋找的那個所有動作的動線共同指向的部位。

  竟是替身傀的右側心臟部分。

  止衡仙君不再猶豫,那柄別在他腰間的劍終於第一次出鞘,劍如西風凌冽,一劍深深沒入了戰鬥傀的右側心臟!

  戰鬥傀的動作終於一僵,然後永恆地停了下來。

  然而止衡仙君的臉上才開始浮現笑容,漫天的劍風便已經將他重新籠罩!

  方纔還在淵山大陣之中嘲諷他的凝禪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前方!

  又或者說,不知何時潛藏在了他面前這句戰鬥傀的體內!

  凝禪確實在等一個時機。

  一個止衡仙君終於拔劍,且暫時無法將劍抽回來的時機。

  她知道,止衡仙君最強的,不是什麼書畫,不是他那隻狼毫,不是朱雀無極的靈法,也不是什麼空花陽焰。

  而是一劍。

  拔劍的那一劍。

  所以她要等他無法劍回鞘,再出劍。

  便是現在。

  永暮出鞘,血色順著她的手流轉到了永暮的劍身,將原本就已經沸騰的劍意瞬間點燃!

  天鶴訣·不知雪。

  雪落漫天,她偏不知。

  因為她劍意浩蕩,足以將漫天的雪斬落。

  也足以以一劍,將面前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的頭顱斬落。

  永暮的劍在半空劃出了一道火色的絢爛弧線,弧線裡旋即又多了血,然後血色繼續噴湧而出,將籠火照耀的夜以鮮紅渲染。

  淵山今夜的血氣足夠濃郁。

  再濃一點,也沒關係。

  凝禪劍落,早已不堪重負的戰鬥傀也落,無數零部件散落在地上,化作一片轟然,也像是在以這樣零碎的落地聲,作為止衡仙君生命的終曲。

  一道青龍·定魂死死地按在了無頭的止衡仙君身軀。

  他才要離魂而出,卻被徹底壓制。

  唯有青龍無極的定魂,才能壓住朱雀無極的離魂。

  止衡仙君的頭顱遲緩地轉過眼,死死盯著凝禪的臉,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虞畫瀾寧可暴露他,也非要他來將凝禪抓走。

  他的眼前開始走馬燈。

  他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名世家弟子,資質上乘但不算佼佼,一路按部就班步入修行之路,進入合虛山宗,一步步做任務,一點點積累修為經驗,又有家中長輩長老們提攜,在到了六合天的時候,自然成為了合虛山宗的一名執事。

  再從執事慢慢上升,最後成了一峰之主。

  他的人生有無數人羨慕,只覺得扶搖直上,順暢無比,有前輩提攜,有同輩師兄弟為掌門撐腰,他自可暢行所想,肆意招搖。

  被窺得心中黑暗的那天,也是他突兀地覺醒了血源脈力的那天。

  他這才知道,他得自母親一方的血源脈力,名為【慾念深淵】。

  他可以看到別人心中的任何一點惡念,並且將其無限放大,變成控制他人的手段。

  他就是這樣操控了滿山弟子去針對唐花落的。

  ——人心從來都不可能坦蕩,又有誰不會有那麼一兩個瞬間,對於掌門之女有艷羨嫉妒之情呢?

  但與此同時,他自己的內心的泥潭也會被無限放大,他審視自己,本應自控,卻越審視,越清醒。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麼。

  他想要更多的權勢,想要走向更高的權利巔峰,想要更強大的力量。

  這並不容易。

  他已經站在了比他此前所能想像中的、更高的位置,他已經是一峰之主,想要再向前,便只剩下了掌門之位。

  他不知應當如何超越望階仙君。

  可陰暗的慾念卻在不斷滋生。

  直到有一日,他機緣巧合,知曉了虞畫瀾等一眾人的計劃。

  他們在人造半妖,人造覺醒第二條四方脈。

  止衡仙君的眼瞳逐漸明亮,他覺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人生繼續向前的辦法。

  所以他不惜眾叛親離,也一意孤行。

  但現在,他只覺得荒唐可笑。

  他終其一生在追求能夠讓自己的四方脈多覺醒一道,他處心積慮,甚至捨棄了自己踏入修仙一道的初心,背叛了自己最親近敬仰的師兄望階仙君,設計覆滅唐家,故意透露消息給他,逼他出死關,只為不動聲色地逼死他,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望階仙君死了,他才有可能成為掌門。

  他距離成功已經很近了,很近很近。

  如今他是合虛山宗的代行掌門,他也已經窺見了覺醒四方脈的可能性,他以為屬於自己的人生終於迎來了一個想要的終點。

  但看到凝禪,他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畢生索求的終點,不過是她的起點。

  止衡仙君死不瞑目。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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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4 00:40:47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無極境隕落,天下所有的無極境都有所觸動,夜色從舒朗變得濃稠,整個淵山的上空都像是一片能將所有的光都吸進去的極夜漩渦。

  無數人都看向淵山的方向,更不用說距離淵山本就極近的合虛山宗。

  太多人被驚動,合衣而起,驚疑不定地看向淵山方向。

  這些年來,太多人在淵山下與段重明交過手,大家早已見怪不怪,包括這一夜,在籠火剛燃燒起來的時候,也並沒有多少人投去視線。

  守山戰鬥傀巨大的身影倒下時,如山崩地裂,淵山週遭都被波及顫動,卻也依然沒有多少人投去視線。

  人人都知凝禪的戰鬥傀也很厲害,打架的動靜大一點兒,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直到此刻。

  靈息不會騙人。

  轟然坍塌的,是止衡仙君的四方脈。

  潰散出的靈息,是朱雀無極。

  在淵山隕落的那位,是止衡仙君。

  代行掌門、朱雀無極境的止衡仙君。

  他聲名素來極好,為人幽默又謙和,從不擺架子,大家平素便是調侃,也不過調侃他那筆看起來實在難以辨認、偏偏他自己又陶醉其中的潑墨。

  又怎會在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隕落在淵山?

  眾人甚至下意識以為是有人來犯,止衡仙君聞訊趕去,是為了保護凝禪、淵山和合虛山宗才隕落的。

  畢竟少和之淵和祀天所之間如今死傷無數,儼然已經有了不死不休的態勢,雙方拉鋸不下,此刻想要以一些事端來將合虛山宗也拉入這灘渾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段重明便是這麼想的。

  他第一時間拎了刀,御靈而去,只怕自己不能趕得快一點。

  至於連止衡仙君都未能攔住的勁敵面前,他又能攔下幾刻鐘這種事情,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他的朱雀脈隱約發燙,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無極境的隕落,距離太近,他的心緒都連帶著被影響了些許,如此一路而來,他竟然未能發現,雖然止衡仙君隕落,但淵山寧謐,連那座淵山大陣都全須全尾。

  段重明在半路也遇見了別人,只是大家驚懼不定,情況不明,夜色又太深,靈息穿不透淵山大陣,如此局勢,沒有人想在這種情勢下貿然前去。

  亂雪峰的小崽子們倒是哇哇亂叫,各個都抄了傢伙,但都被段重明關了回去。

  止衡仙君都對付不了的角色,他們去也只能當炮灰。

  段重明的刀已經擦了許多天,足夠雪亮,也足夠隨時出鞘。

  他一路都在續刀意,只等在合適的時機,至少有能出一刀的機會。

  淵山越近,血的味道就越濃。

  大陣會擋住止衡仙君,他卻從來暢通無阻。

  他最熟悉的那條上山的路已經被落石砸斷,他此前居住的,虞別夜幫忙蓋的小屋也被滾落下來的守山戰鬥傀的軀殼砸塌,一片狼狽傾圮,足以可見戰況之劇烈。

  與之相對,極其奇異的是,四野一片寂靜。

  段重明心頭一凜。

  他連呼吸都放輕了,腦中已經想到了最差的情況。

  結果他一抬頭,就對上了凝禪從山腰往下看過來的臉。

  兩人四目相對,凝禪眨眨眼,段重明再眨眨眼。

  凝禪看起來實在毫髮無傷,除了頭髮隨便披散下來,顯得亂了點兒之外,完全沒有那種鏖戰半宿的痕跡。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

  段重明的眼神下落,夜色太深,他這才看清,凝禪披著的盛紅色外袍上,有些深紅近紫黑的痕跡。

  是血。

  只有近距離被過分大量的血濺射,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站著幹什麼,還不快點上來?」凝禪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衝他招了招手。

  段重明下意識御靈而起,落在了凝禪身邊。

  然後就看到了凝禪腳邊的無頭屍體。

  也不是無頭。

  頭在另外一邊,眼睛還沒閉上。

  衝擊有點大。

  凝禪推搡他:「來得正好,快快,幫我合一下他的眼睛!」

  又托腮嘀嘀咕咕:「真是奇了怪了,說好的無極境魂歸天地,肉身與四方脈力都會也歸天地的嗎?為什麼他還在啊?這不合理吧?」

  段重明完全沒料到這裡是這麼一個現場,頭皮頓時有點發麻,被凝禪這麼輕輕一推,甚至踉蹌了一步,被迫與止衡仙君的頭對視了幾息,這才反應過來了什麼,不可置信地回頭。

  「人你殺的?」

  凝禪一臉理所當然:「你看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段重明:「……」

  情況與他想像中的相差實在太多,段重明放鬆了些許,心情卻更加複雜,人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想問的太多,堵在嘴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一時之間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震驚什麼。

  是凝禪竟然能正面對上止衡仙君毫髮無傷且直接把對方殺了。

  還是止衡仙君深夜來淵山圖謀不軌,顯然是行兇不成,卻被反殺。

  ——還是最直截了當的殺法,連反應和反擊的機會都沒有,空有一身靈寶,卻一個都沒使出來。

  腦中麻木了片刻,段重明近乎機械地上前,試圖將止衡仙君的眼瞳合上,努力了三四次卻未遂後,他乾脆扯了根布條下來,把他的眼睛蒙住了。

  「也行。」凝禪表示讚許,然後繼續對著屍體發呆。

  段重明想問她在發什麼呆,看什麼,然後腦子才重新恢復了運轉,想起了凝禪之前說的那段話。

  是的,雖然未曾親眼目睹過,但他也在書上讀過的。

  九轉天以上,隕落之時,身魂俱碎歸於天地,化作星芒,再四散而去。

  段重明忍不住道:「該不會是個虛張聲勢的假朱雀無極吧?」

  ——他壓根沒問凝禪為什麼會殺他,對前因後果都沒有過問任何,因為這是對自己師妹絕對的信任。

  凝禪的語氣也極為自然:「問題就在這裡,如果是假的,那麼交手的時候我自然會感覺出來。他確實是朱雀無極。」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

  還是凝禪慢慢道:「既然屍體還在……四方脈……也不是不能看看是怎麼回事……」

  段重明大驚失色:「不是吧?你剛剛招呼我快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

  凝禪:「當然不是。不是還讓你遮住他眼睛了嗎?」

  段重明:「……」

  凝禪再接再厲:「你還沒無極,來探一探朱雀無極的四方脈,說不定就一夕了悟,原地破境了呢?」

  段重明承認自己多少有點可恥的心動。

  但他還在堅持自己的底線:「不是,等等,虞別夜不是也在嗎?他人呢?他也沒無極啊,怎麼不讓他來?」

  凝禪輕描淡寫地用下巴比了比山巔的位置:「今晚有人暗殺我,他搜魂呢。更何況,他不需要入無極,他天生就是無極。」

  段重明:「……」

  段重明:「……?」

  不是,搜魂不是禁咒嗎!

  怎麼你們兩個人用得這麼流暢自如理所應當啊!

  而且什麼叫天生就是無極啊?!

  這是人話嗎!

  他欲言又止,到底還是閉嘴,選擇了就當沒聽見。

  總而言之,他懂了,當下最適合的人只剩下了他一個。

  而且他動作還得快點。

  代行掌門隕落,此刻合虛山宗的高層們肯定在開會,或許很快就會找上門來。

  段重明歎了口氣,認命地蹲下身,斂了臉上的神色,開始變得認真。

  屍體很新鮮。

  四方脈中的靈息就算散去,將淵山的高空都遮蔽成一片極黑,卻也還有未散的靈息存在,很容易就可以探知。

  段重明承認,凝禪說得很對。

  他或許是這世間第一個有機會以靈息去探尋無極境……屍體的人。

  收穫自然是有的,且頗多。

  多到他覺得自己很快就可以九轉天了。

  一些他從未想過的、從未觸及過的道路展現在了他的面前,原來朱雀無極的四方脈中,靈息是這樣流轉……

  等等。

  段重明原本甚至有些沉浸的思緒驟而被打斷。

  他有些不信,靈息反覆又確認了數次,然後才有些駭然和謹慎地抬眼看向隨意地坐在一旁的石塊上的凝禪:「除了朱雀脈,他的白虎脈裡……也有靈息。雖然不多,但非常對比其他兩條完全乾涸的四方脈,非常明顯。」

  他想從凝禪的臉上看到意外。

  凝禪的臉上卻只有在聽到這話後的沉思和幾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已經覺醒了第二條四方脈。」凝禪坐在石塊上,滿身是血,語氣也平淡,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像是某種天然悲憫卻居高臨下的審判:「只是這樣的人造四方脈,並不遵循這個世間的法則,他的屍體尤在,說明他被法則排斥在外了。」

  再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一處深淵地獄,以及想要人造四方脈的那些人……

  他們知道自己死後也被法則排斥在外嗎?

  知道的話,他們會在乎嗎?

  段重明聽得雲裡霧裡:「什麼?什麼人造四方脈?人還能覺醒第二條四方脈?」

  凝禪沒想瞞著段重明,更甚至,這件事的最終,本就應當讓天下人都皆知。

  只是她還沒想好要怎麼告訴他這件事。

  但現在看來,她已經沒有世間再去想那麼多。

  而段大師兄……其實也根本不需要她斟酌字句。

  「是的,這就是虞畫瀾、祀天所的天啟神主、和他們背後的無數人一起為之努力了已經不知幾代了的事情。他們不滿足於自己只能覺醒一條四方脈,只能借力於一方神獸,妄圖能夠得到更多的神力,所以他們想要再人造覺醒出一條四方脈來。」凝禪看向段重明的眼睛:「止衡仙君為之而不惜背叛合虛,也或許早已背叛了自己修道的本心。但現在看來,好歹他沒有被畫大餅,還真有了兩條四方脈。」

  她頓了頓,語氣開始變得嚴肅:「段峰主當年……或許也是因此而死。」

  「他們的手早已遍佈每一個門派,這天下的每一個角落。我猜,他們也曾向段峰主發出過邀請函,但他拒絕了。」

  「他拒絕,但他也已經知曉了這件事。」

  修仙之人,除魔衛道,護衛蒼生,死得其所。

  但如若不是呢?

  凝禪繼續道:「這世間有人踏踏實實,於深夜追逐明燈,行止於獨木橋上,日日夜夜,追尋大道。卻也有人……另闢蹊徑,不惜讓蒼生塗炭,血流漫天,讓自己的雙手沾滿無數條命,以這些死不瞑目的枯骨為自己搭出一條通天的路。」

  段重明的眼瞳慢慢睜大。

  他早就通過殷雪冉帶來的消息知道了自己父親的死另有蹊蹺。

  卻從未想過,這背後的原因……竟然如此。

  他因憤怒而顫抖。

  卻又為自己父親的寧死不從,甚至慨然赴死而驕傲。

  「止衡仙君是來抓我的。」說完這些後,凝禪起身,已經對地上的這具止衡仙君的屍體失去了興趣:「因為我和凝硯生而覺醒了兩條四方脈。」

  段重明猛地回過神來,只覺得腦子快要轉不過來,腦瓜子嗡嗡的:「等等,你倆為什麼能覺醒兩條四方脈?」

  前世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話語,在這一世卻變得輕易。

  凝禪攤了攤手,無辜道:「因為我倆天生就是半妖血統啊。」

  段重明:「……哈?」

  他神色古怪地盯著凝禪看了許久,終於慢慢開口:「所以說,我永遠追不上你的修為,就是因為你比我多了條四方脈?」

  凝禪:「嗯咯。」

  段重明沉默片刻,如釋重負:「我靠,你早說啊,早說老子就不這麼苦苦追趕了,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活得有多累嗎!搞半天你只能算半個人?」

  凝禪和凝硯從來都是下意識選擇隱藏自己是半妖血脈的事實的。

  人類這個種族,從來都是排外的。

  她不想賭。

  尤其在她不夠強大的時候,她不想給自己和凝硯的生活帶來任何一點傷害與波瀾。

  她想過段重明在知道了這件事後可能會有的反應。

  卻唯獨沒想到這種。

  不得不說,段大師兄的腦回路……依然是這麼難以琢磨。

  她盯著段重明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說話呢?什麼叫半個人?」

  她笑了一會兒,笑又變得惡劣:「對了,忘了有沒有告訴你了,虞別夜的原身也是妖,不半,純粹的妖。」

  段重明:「……?」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凝禪看了會兒:「不是,合著這麼多年來,整個淵山加上我,總共有一點五個人?」

  像是怕凝禪不懂,他還解釋了一句:「我一個,你零點五個人。」

  凝禪:「……」

  神他媽零點五個人。

  她翻了個白眼,不打算再和他糾纏這個話題,轉身就走:「我去看看虞別夜搜完魂了沒,阿硯被祀天所抓走了,我也要走了。」

  段重明正要低頭再看看止衡仙君的四方脈,聞言倏而頓住:「你說什麼?」

  凝禪沒有想要重複一遍的意思,揮了揮手就要上山。

  段重明卻站直了身子:「等等。」

  凝禪有些莫名,停了腳步回頭看他。

  段重明道:「祀天所那麼大,各個地方的分部又實在眾多,你就算去了,要怎麼找阿硯?」

  凝禪沒有辦法,凝禪只能殺穿祀天所,再酷刑拷打逼問。

  段重明看她驟而凝固且有些心虛的眼神就已經懂了。

  「我有辦法能找到他在哪裡。」他在夜色中開口:「你有秘密沒告訴我,我也有,就當我們扯平了。」

  凝禪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段重明笑了一聲,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虛虛點向自己的雙眸:「我的血源脈力,名為【重明】。」

  重明,可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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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凝禪回身看向段重明的眼瞳。

  那雙眼看起來和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凝禪知道,只要她說一聲好,眼中的眼瞳就會變成重瞳。

  重明觀天下,用的便是這雙世間僅見的重瞳。

  是的,前世的段重明,也開過重明。

  他的眼底會變成一片純紅,將重瞳勾勒出一片赤紅近紫的光。

  他會看見天下,看見一切自己想要看的,世間的一切魑魅魍魎都會在重明之瞳下無所遁形。

  在這種情況下,確實再適合不過。

  但凝禪卻搖了搖頭。

  「大師兄。」她極少這樣稱呼他,每每這樣說的時候,過去總是帶著幾分戲謔調侃意味,但這一次,她卻喊得鄭重:「重明是用來觀天下的,不是用來找人的。」

  她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晃了晃:「不可輕易開。」

  「這怎麼算輕易?」段重明也笑:「如果這件事還不重要,又有什麼事情更重要?」

  凝禪沉默片刻。

  卻還是搖頭:「不可以。」

  段重明終於慢慢收了臉上有些漫不經心的笑,他盯著此刻格外固執的凝禪看了片刻,倏而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凝禪確實知道。

  這世上哪有可以無限制使用而不必付出任何代價的血源脈力。

  如果說四方脈是來自四方神獸向眾生的借力,那麼血源脈力就像是人類星點獲得的,除卻四方脈之外的另一脈力量。

  使用這樣的力量,都會燃燒自己。

  便如止衡仙君將最終敗給欲念,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唐家的瞳術可以眨眼之間便奪人性命,但這等力量若是用多了,便會逐漸失去視力,直至眼盲,再也無法將任何人的身影倒映在自己眼中,自然也就無法在使用這份力量奪去任何人的性命。

  這是一種剝奪與懲罰。

  而重明之所以不可輕易開,便是因為,重明觀天下,是以燃燒消耗生命為代價的。

  段重明的母族姓氏為山南,而今,山南一族的血脈,世間也只剩下了段重明一個人。

  這便是因為,他們觀過太多次天下,所以山南一族,無人長壽,無人善終,最誇張的時候,甚至族中極少有超過四十歲的長者。

  段重明出生的時候,山南一族已經非常凋零了。

  一個幾乎注定不能活得久的家族,自然早就在滅亡的邊緣搖搖欲墜。

  他們想過很多種辦法。

  隱居,散入人群,爭取一生都不被發現自己的血源脈力,甚至有人嘗試過將自己血脈之中的這一份力量剔除出去。

  卻無一成功。

  隱居者終究為天下而現身,散入人群卻也終究難以忍住使用這樣一份力量。這天下太大,觀天下的能力和責任又太重,在生命與天下之間,山南一族,從來都做不到自私到底。

  將女兒嫁給求娶的段輕舟時,山南一族的組長存著為自己這一族到底存一條血脈的想法,懇求段輕舟不要告訴別人自己妻子的身份,並且取掉了山字,為自己的女兒改姓南。

  段重明從來都覺得自己的母親名叫南易。

  他的童年也確實非常幸福,山南一族只是書本上的白紙黑字,那樣慘烈的命運似乎與他毫無關係,而山南族族長的私心也好似已經得以實現。

  直到他在四歲第一次覺醒血源脈力。

  那時的他還不能真正掌握這種力量,他的眼瞳雖然已經是重瞳的模樣,但他其實並不能真的看到

  南易用布條纏住了他的眼睛,他從此目不能視。

  但段重明並不覺得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雖然不解,卻並不會不聽南易的話,反而覺得有點有趣,還挺酷,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重瞳意味著什麼。

  可小孩心性,段重明五歲那年,到底在與別人玩耍的時候,神神秘秘地給別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瞳孔,然後成功地收穫了一大堆震驚。

  段重明得意洋洋又偷偷摸摸地回到家,一切好像都沒有什麼不同,南易也沒有發現他做了什麼。

  只是那天晚上,亂雪峰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在說他聽不懂的話,說什麼「山南一族最後的血脈」、又說什麼「這天下如何如何」。

  段重明有些茫然,他站在角落裡,偷偷從蒙住眼睛的布的縫隙裡看出去,看著自己母親難看的臉色,又看向自己素來話多的父親第一次張口啞然。

  很久以後,很久很久以後,他在回想這一幕的時候,才明白。

  在天下大義面前,沒有人可以舌燦蓮花。

  至少段輕舟不能。

  那些人說了很久,也說了很多,在終於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南易、似是在等她做出最後決定的時候,南易終於站了起來。

  「重明,你過來。」

  他這才知道,母親早就知道他在這裡偷看,卻沒有阻止他。

  他沒由來地有點害怕,卻還是走了過去。

  南易俯身,將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段重明遲疑道:「……娘?」

  「你要記住,重明觀天下,不可輕易開。」南易在他耳邊溫柔開口。

  段重明倏而明白,他偷偷給自己小夥伴看眼睛的事情,恐怕已經被知道了。甚至這一屋子的人,可能也都是被自己這樣的舉動引來的。

  「娘,我錯了,我……」他小聲道。

  「不,是娘錯了。」南易抬手,將他眼睛上的黑布摘了下來:「有些東西,遮住是沒有用的。」

  她的話語裡沒由來地透出了一股奇特的決然。

  段輕舟眉心一跳,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猛地向前,卻還是沒能來得及。

  「覆水難收,人生難易。」南易看向窗外的虛空,唇邊有了一分對自己人生的譏笑:「原來我的名字,是這個意思。」

  「阿易!」段輕舟驚呼。

  南易全身的血卻都已經燃燒了起來,將段重明的眼瞳燒成了一片紅,也變成了所有人視線裡的緋紅。

  「遮住沒有用的話,那便只能毀掉。」南易重新看向段重明,她已經痛極,看向他的眼瞳卻依然是溫柔的:「我以我的血封印住你的血源脈力,你無法再使用這份力量,也不用使用。做一個普通人,健康平安地度過這一生,這天下如何,大義又如何,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任憑它洪水滔天。」

  她的面容都被這樣烈焰的火色模糊,無數道靈法的光芒籠罩下來,段輕舟瘋了一樣想要靠近她,被無數次灼傷也不放棄,卻到底無法靠近她一步。

  南易用一根燃燒的手指點向段重明的眉心,像是賜福,又像是最後的解脫,她在說對自己孩子的期許,也像是在訴說自己這一生未能得到的渴望。

  「我賦予你自私的權利。」

  ……

  五歲的段重明擁有了自私的權利。

  二十五歲的段重明,決定履行自己母親賦予自己的權利。

  他邁入七星天的那一日,南易對他的血源脈力的封印,便已經破除。

  他已經擁有了足夠的自保能力,不會輕易被人抓去,強迫他開重明,淪為那些人的工具。

  段重明問出這句話,並不是要凝禪回答,他也並不想深究她是從何而知。

  這段對於他來說確實過於慘烈的過去,早已在段輕舟過去日復一日對他的陪伴裡沉澱,他或許永遠不會釋然,這段往事卻也不會成為他不可提及的傷疤。

  「如果我娘知道今日我開重明是為了什麼,我想他也會為我高興的。」段重明笑了起來,他的神色依然飛揚:「而且,眼睛長在我身上,哪有你說不可以就不可以的道理。」

  他觀天下,不為天下,只為依從本心。

  也可以說,自私。

  段重明閉眼再睜。

  重明開。

  剎那間,他的眼瞳裡,已經盛滿了天下。

  ……

  虞別夜從搜魂之中醒來的時候,同時從收回的靈識裡,也知曉了短短這一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

  凝禪為了不要波及羅浮關,硬是開了傳送法陣,將他的這一處小院與淵山短暫地連接在了一起,只要他推開房間門走出去,便可以走入淵山的夜色之中。

  他沒有驚動山下的人,只是從搖曳的燈火之中走了出來,恰遇見正在上山的凝禪。

  「搜完了。」虞別夜開門見山道,眉間有一縷憂色:「是虞畫瀾派來的人,並不知道凝硯在哪裡,也是聽到虞畫瀾說了一句,凝硯先一步被祀天所帶走了。但他知道,如果抓住了你,是要帶你去……」

  說到這裡,虞別夜的神色有了一絲古怪:「去畫棠山。」

  「畫棠山?」凝禪微微一愣。

  卻又在短暫的錯愕後,凝禪卻又莫名覺得,理應如此。

  但她又說不出為什麼。

  直到段重明的聲音倏而從她身後響起。

  「我看到凝硯被帶去哪裡了,好消息是暫時全須全尾好吃好喝且不難找,壞消息是,恐怕你真的得要執行原計劃才能找到他了。」他有些疲憊,剛剛使用過重明的眼瞳還有些發紅。

  凝禪「啊」了一聲,想了一瞬才回憶起自己的原計劃是什麼:「你是說,得……殺穿祀天所?」

  段重明攤了攤手:「在神主的大光明殿裡,你說呢?」

  凝禪:「……」

  段重明突然又開口,這次,他的眼睛裡帶了點兒疑惑:「之前,你從畫棠山回來的時候,說感受到過妖氣?」

  話題轉得猝不及防,凝禪頓了一下,才應道:「是的,但那應該……」

  她想說或許是她感受到了虞別夜沒能收斂好的妖氣,也或許是曾經身為龍女的畫棠殘存的氣息。

  但段重明已經打斷了她:「你可能沒有感覺錯。」

  然後,他在凝禪和虞別夜同時變得怔忡和不可置信的目光裡,緩緩道:「我在畫棠山下,看到了無數妖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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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4 00:41:34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重明勘真,絕不可能看錯。

  他看到了有妖影,那便一定有妖存在。

  凝禪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向虞別夜,卻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不可思議。

  「妖影?」虞別夜甚至上前了半步,連語速都快了些許:「畫棠山下?是山體之下,還是山體之中?還是說,這座山,根本就是一座空山?」

  「山中,亦或者山下。」段重明道:「而且……那些妖影有些古怪,它們並不像是真正的活物,卻又明明有生的氣息,在看到它們的的第一眼,我的感覺很古怪。」

  凝禪追問:「什麼意思?你是指哪方面的古怪?」

  「我甚至覺得,那些妖影,比起可能會霍亂浮朝大陸的隱患,更像是……某種祭祀,又或者說,陣法?」段重明對於陣之一道並不精通,只能模糊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

  凝禪想了想:「你有辦法將你看到的畫面與我共感嗎?」

  段重明點頭,卻將目光落在了虞別夜身上,片刻,他才道:「可以,但共感只能用一次,且畫面不能被再次傳遞。你看,還是他看?」

  凝禪愣了愣。

  然後順著段重明的目光,也看向了虞別夜。

  她只想到了自己熟知天下大陣,若是那些妖影真的成陣,或許她可以窺得一二。

  卻忘了,這世上最熟悉畫棠山的人,除卻虞畫瀾之外,還有一個。

  正在自己身邊。

  畫棠山是他的家,所以這一眼,理應讓他來看。

  段重明抬手指在虞別夜的額頭。

  那是靜謐無息的一瞬。

  又像是過去了許久。

  虞別夜慢慢睜開眼,夜色之中,他的雙眸悄然變成了燦金,瞳仁像一條燃燒著怒火的、漆黑的豎線。

  他「看到」了畫棠山下不知幾許,那是彷彿連光都無法透入的地方,更不用說靈息。

  那些極致的深黑之中,卻依然能在重明之瞳下一覽無余的無數凝滯的妖影。那些妖影形容扭曲怪異,形態各異,卻全都面向著同一個方向,就像是以那個方向為錨點,一層一層地鋪灑開來。

  那個方向有一座高台矗立。

  高台之上空無一物。

  卻好似擁有萬物。

  妖影像是獻祭,又像是在被賜予。某種隱秘的、難以言說的聯繫共存與妖影與高台之間,一切都像是在幽寂之中發酵的惡意。

  這只是一個畫面的共感。

  但虞別夜……感受到了自己母親的氣息。

  在空無一物的高台之上。

  凝禪什麼都不必問,只是看虞別夜此刻的眼瞳,就能猜到,段重明這一眼所看到的一切,果然與虞別夜的母親龍女畫棠有關。

  她長久地注視虞別夜。

  以一種這樣她此前從未想過,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的方式,她如此倏而得知了前世他為何明知或許是死局,卻依然要前往少和之淵的真相。

  他知道了深埋於畫棠山下的真相。

  又或者說,他知道的一切距離真相還很遠,但至少,他掀開了其中太過殘忍的一角。

  而他想要知道更多。

  他必須去,甚至別無選擇。

  前世如此,這一生,依然這樣。

  這是他命運的注定,與凝禪無關,與任何其他的一切都無關。畫棠山就像是他人生的某種注定的起點和終點,他在這裡生長,費盡心思地逃離,在以為自己終於被治癒的瞬間,才驟而發現,他必須回到這裡。

  虞別夜有些僵硬地回頭,他極難控制自己這一刻的情緒,連週身向來克制至極的妖息都變得洶湧起來。

  為母親的境遇而憤怒,為自己此後長久居於畫棠山卻對此一無所知所感覺到的痛苦和自責,為命運如此周旋到此、自己竟然還是沒有逃離虞畫瀾安排的大局的荒誕和譏誚……所有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甚至擊垮了他素來引以為傲的自持。

  若是他此刻還在羅浮關,想必羅浮關上方的弒妖大陣已經開始聚集殺招。

  凝禪眼疾手快,直接把羅浮關到淵山的這一道傳送法陣給捏沒了。

  段重明剛開了一次血源脈力,這會兒正虛弱,神色不善地看向虞別夜:「勸你收斂點兒啊,關愛一下老弱病殘,你的妖息再濃烈點兒,怕是要直接把我從這裡帶走了。」

  虞別夜這才像是如夢初醒,猛地從方纔那一瞬的畫面中驚醒過來。

  他難掩歉意:「抱歉,我……」

  段重明確反而笑了起來,向來神采奕奕的青年此刻雖然有些疲憊,眼睛卻依然是亮的,他拍了拍虞別夜的肩膀:「說來說去,我們要殺的都是同一個人。不如同行?」

  「我先隨師姐去救凝硯。」虞別夜沉默片刻,卻道。

  凝禪搖頭:「不必。救凝硯,我一個人就夠了。若是他被囚禁在其他地方,我絕不托大,但祀天所不同。」

  段重明不解:「到底也是天下三大門派之一,如何不同?」

  凝禪露出了一個明媚卻囂張的笑容:「有一個秘密你們應該都不知道,大光明神殿信奉神獸,名叫辟邪。」

  少和之淵。

  一身華服的少女行走在雪夜之中。

  隆冬的寒風好似穿不透她週身的靈息,她依然穿著單薄,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她就這樣踩著雪,一路走到了少和之淵的一處漆黑的偏殿門前,然後上前,吱呀一聲推開了殿門。

  殿內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到最內裡,才能看到,有一盞微弱的靈石燈燃燒。

  靈石燈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臉。

  饒是如此憔悴、狼狽、遍佈疲態,那張臉卻依然美麗,好似這世上除了死亡,沒有什麼可以奪走這份美麗。

  祝婉照有了一剎那的恍惚。

  這樣的美麗,確實本不應存在於浮朝大陸,正如她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站在這裡,而是留在龍女一族一樣。

  她卻沒想到,那些自己聽到的隻字片語的傳言是真的。

  虞畫瀾真的把涅音仙子的臉,變成了和龍女畫棠一模一樣。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探聽得知涅音仙子被軟禁在這裡,也花了很長時間,才覓得這樣一個來到這裡的機會。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腳步聲,也沒有收斂靈息。

  「涅音仙子。」她站在那個憔悴到近乎瘋癲的女人面前,聲線清晰:「我知道你沒有瘋,你是裝的。」

  她俯身看向她的眼睛:「我是祝婉照,你看看我這張臉,應該相信,我是畫棠的族人。」

  涅音仙子的眼瞳終於聚焦,她仔細看著面前這張與當年的畫棠一樣美貌的臉,沙啞開口:「……族人?」

  「沒錯,她根本不是什麼虞畫瀾的妹妹,她是被他軟禁在這裡的。」祝婉照輕聲道:「我是來救她的,也是來救你的。」

  涅音仙子的眼瞳猛地睜大。

  她當然懷疑過畫棠的身份。

  但對虞畫瀾盲目到近乎盲從的愛慕,讓她將自己心底曾經升騰過的蛛絲馬跡的懷疑,都一併按壓了下去。

  直到此刻。

  那些已經混沌的思緒重新噴湧,那些她懷疑過的點滴在心頭浮現,她甚至不需要祝婉照再給她更多的證明,便已經相信了她的話。

  「來救她……她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涅音仙子啞聲道。

  「她沒有死。又或者說,她也不算活著。一定要說的話,我倒是寧可她已經死了。」祝婉照的目光慢慢落向窗外。

  雪夜靜謐,落雪無聲,窗外的深夜中,比夜更濃稠的,是勾勒出的那一道畫棠山的影子。

  又或者說,創造了這道影子的那個人。

  「涅音仙子,」祝婉照倏而轉頭,看向身後甚至已經連自己的臉都已經失去了的女人:「你恨嗎?想報仇嗎?」

  祀天所。

  隆冬的極北之境是一片黃沙漫天的蕭瑟,天空好似近乎永恆的灰白,大雪漫卷,揚起的風中,雪與沙交織在一起,像是極北永恆的底色。

  山並不高,但一座接著一座的連綿,像是群山望不到頭的無盡重複,直至絕望的疲勞。

  誰也不知道這些山,究竟要翻過多少座,才能看到一點人煙和綠洲,抑或一條蜿蜒的河川。

  在這樣的群山盡頭,又或者說,有人覺得這裡也是浮朝大陸的盡頭之處,有一片光明。

  那是傳說中存放著無數靈寶,以靈寶之光將半片天穹都徹底點亮的大光明境。

  也是祀天所的大光明神殿所在。

  那是一座通體純白、依山而立的巨大宮殿群,與山齊高,雄渾壯觀,在這樣的極北之境的終點靜靜矗立,彷彿神力。

  無數人在大光明神殿前叩首,他們歷盡千辛來到這裡,只為目睹這樣的神跡一瞬,如今九死一生,終於得以看到全貌,自然淚流滿面,大喜大悲。

  神光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彷彿某種溫柔悲憫的安撫,將他們身上的所有病痛與疲憊都如流水般洗去。

  於是叩首的所有人沉痾盡褪,舊疾消融,哪怕是靈脈之中連自己都說不明白的那些傷痕與堵塞都煙消雲散,靈息以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方式沖刷著煥然一新的靈脈,四方脈變得超越以往所有時候的暢通,好似下一刻便可以破境入九轉天,再羽化無極,叩響眾妙天門。

  「和……和傳說中一樣!」有老者熱淚盈眶,感受著體內彷彿一夜之間回到了年輕之時的充盈靈息和生命之意:「大光明神殿,是靈殿!」

  凝禪帶著巨大的兜帽,面容被隱藏在雪白的厚毛絨兜帽勾邊後,深黑的大氅和兜帽將她的身形遮掩了七七八八,只能看出是一位身量優雅的女子,與其他翻山越嶺來到這裡的朝聖者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週身的衣物看起來格外乾淨了點兒,在見到這般神境後也只是靜靜站立在原地,而非跪地叩首之外。

  一開始,週遭的信徒還覺得,她這是在初見如此神跡之後,過分震驚而無法動彈,這樣的事情也極常見,他們初來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時刻。

  但很快,大家就意識到了不對。

  她在那裡站立的時間太久了。

  久得有些突兀。

  能夠翻越過如此眾多的群山,最終活著抵達祀天所的修者並不多。除卻祀天所自己本身設立的那些傳送點之外,只有九轉天和無極境可以自己勾勒傳送法陣,否則都要靠自己的腳步去丈量一寸寸山巒。

  凝禪在看面前這座大光明神殿。

  前世她也來過,但當時是作為祀天所的座上賓來的。彼時神主也想要一尊替身傀,卻又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無法離開此處,按理來說,派一位神使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送去給凝禪也不是不可,但祀天所無數人都覺得此行不妥,若是神主的一部分遺失,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最後協商的結果,就是重金請凝禪親自來了一趟。

  那時,祀天所的所有傳送法陣都以最盛大的模式運轉,她帶著虞別夜跨過一道道傳送之門,直接踏入了大光明神殿的正門之中,直至行抵神主面前。

  她也是在那個時候感知到這座大光明神殿與自己血脈的關系的。

  辟邪主靈脈。

  所以她才能以血給一具具替身傀點靈。

  信奉辟邪之地,擁有如此精純洶湧的靈息,再以靈息渡世間眾人,也算是合理。

  只是當時她沒有什麼野望,也沒有太多別的想法,只覺得有趣,甚至沒有想要試著以自己的血脈去感應試探一番,但那個時候,她萬分確定了一件事。

  沒有人可以在大光明神殿之中傷害她。

  不僅是她,還有凝硯。

  所以在聽說凝硯被軟禁於大光明神殿時,她反而放心了不少。

  前世她在鮮花簇擁下,被祀天所以最高禮遇相迎。

  而這一次,她來得悄無聲息,甚至已經能感知到有信徒帶著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覺得有些有趣,忍不住彎了彎唇,然後就這樣,在一眾跪拜的信徒中,施施然向前走去。

  大氅的毛邊摩擦過冰冷的地面,大光明殿外的結界早已將那些漫天的黃沙隔絕,這裡於是只剩下了冰冷卻聖潔的雪。

  毛邊於是被雪染濕了些許,也終於有人倏而抬起手,攥住了她大氅的邊緣。

  一道有些粗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是何人?見到大光明神殿為何不拜?若非信徒,又為何來此?」

  凝禪頓住腳步,垂眼順著那只枯槁的手看去,對上了一雙狂熱信徒的眼。

  「我來尋人。」凝禪平靜地看向他:「或者說,我來救人。」

  「大光明能渡一切厄。你來救人,更應當虔誠。」那狂熱信徒死死盯著她,像是要看透她的靈魂:「為何不拜?」

  凝禪居高臨下看他片刻:「可如若,大光明本身就是厄呢?」

  四野本是一片低吟的嘈雜。

  無數信徒跪拜的同時,自然會小聲在口中重複自己心之所願,好似這樣便會被神主聽到自己的心聲,能夠實現自己跋山涉水而來的願景。

  但在凝禪與那狂熱信徒開始對話的一瞬起,那些竊竊私語已經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茫然地抬頭看向凝禪的方向,再清晰無比地聽到她的話語。

  狂熱信徒們一開始還有些怔忡,但凝禪的那句話在他們的腦中不住地回旋,再重複,最後終於化作了他們眼中的震怒與瘋狂。

  「你說什麼?」

  「褻瀆——這是對祀天所的褻瀆——」

  「請神主降罪於這大逆不道的褻瀆之人!天罰!她應遭到天罰!」

  「她是災厄——!口出褻瀆之言的災厄——!理應被拔舌,再被鎮於牢獄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

  無數聲音如浪潮般響起,無數詛咒帶著有如實質的願力向著凝禪的方向席捲而來,連天穹在這一刻都變得暗淡。

  此處本就是願力的集中地,而當那些願力變成某種詛咒與惡意的時候,也最容易實現。

  大光明神殿中,幾名神使已經感知到了此刻前殿廣場上的騷動。

  東神使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只是唇邊有了一抹譏笑:「又有蠢貨在大光明殿前挑釁了。」

  「上萬信徒的願力,竟然也有人妄圖突破。」北神使輕蔑地向著殿外的方向掃了一眼,只看到無數信徒如浪潮般向著某一個位置翻湧而去,像是要將那一葉無助的扁舟掀翻:「不過又一隻螻蟻罷了。」

  「信我神主者永昌。」南神使輕聲道,對殿外發生的一切並不特別在意,轉而問道:「凝硯還是不肯就範?」

  「自是不肯的。」西神使微微擰眉,正是那位彼時在少和之淵與凝禪有過一面之緣的神使:「說來也奇怪,我甚至沒能探知他到底是與哪一妖族的混血半妖,總感覺冥冥之中似是有一股力量在保護他,阻隔我的探知……」

  「怎麼可能,這世上哪有這種妖。」東神使臉上譏誚更濃,他抬眉看向西神使:「你若是不行,不如我來。」

  西神使抬起下巴,正要反駁,卻聽得神殿之外傳來了一聲驚呼。

  他臉上露出了被打擾的厭煩,正要抬手布下一個隔音法陣,那一聲驚呼之後,卻又接連跟著無數聲尖叫。

  這一剎那,大光明神殿的光明,好似突然黯淡了一分。

  那只是極其微不足道,甚至極容易被忽略的一分。但對於日日夜夜都生長並修煉於神殿之中的神使們來說,那一分實在是再明顯不過!

  北神使霍然起身:「發生了什麼?!」

  「或許不過是神主即將突破,使用了一些願力。」南神使依然淡定:「不必如此大驚小怪。」

  西神使的目光卻已經落在了殿外的廣場——

  原本應當被詛咒與瘋狂的惡念落滿的那個漩渦之中,卻風停雨止,那種原本應當足夠摧毀一切的願力明明已經形成,卻竟然沒有能再前進半步。

  被惡念驅使的那些信徒眼瞳赤紅,近乎瘋狂地詛咒著瀆神之人,然而那一片赤紅之中,卻倏而出現了一抹其他的色彩。

  是光的顏色。

  光本無形,是萬物才讓光有了形狀,有了顏色,那麼光便是世間所有色彩。

  那樣的璀璨撕裂所有的陰霾,將一切惡念都照耀得無所遁形,那些所謂對瀆神者的詛咒在這樣的大光明面前都顯得無比可笑,甚至無法靠近她任何一寸。

  西神使的眼瞳驟縮。

  不僅僅是因為凝禪的兜帽被風吹落,露出了一張艷絕而熟悉的面容。而那張面容所代表的一切昭然若是,毫無疑問,她是為了她的阿弟凝硯而來。

  更因為,纏繞在凝禪週遭的那些光明,是他最熟悉的東西。

  那是他日夜沐浴其中,為之臣服,為之信服的……大光明願力。

  那是神主為所有人灑下的光輝,是祀天所和大光明神殿存在的基石,是來自辟邪神獸的庇護與天賜,唯有能溝通天地的神主才能驅使和使用這份力量,為此,他付出了無法離開大光明神殿的代價。

  這是天下所不知曉、他身為神使而要為之守護和獻上一生的秘密。

  可現在……

  這樣濃烈到他甚至在神主身上都未曾見過的大光明願力,怎麼會出現在凝禪身上!

  「凝……凝望舒。」在叫出她的名字時,西神使的聲線裡甚至出現了不自覺的細顫:「怎麼會……」

  「哦,來得正好。」東神使傲慢至極地揚起下巴,依然沒有看向神殿之外:「沒想到抓了凝硯還有這等效果,來一雙,正好讓我們的研究可以有更確切的進展,也省得便宜了少和之淵的那群沒什麼用的老瘋子們。」

  話音落下,卻沒有人應和。

  東神使微微擰眉,這才抬眼環顧。

  其他三位神使不知何時都已經站了起來,用一種古怪的眼神和表情一併看向殿外的方向。

  殿外有什麼好看的?

  東神使懷著不屑和無聊,終於轉過臉。

  大殿之前的數萬信徒方纔如潮水般想要將凝禪淹沒,而今,卻也如退潮一般,近乎戰慄地向著兩邊散去,為凝禪留出了一條通往大光明神殿的路。

  也有狂信徒對於面前的這一切感到不解,感到被侮辱,那些被放大至極的對神主的信奉與癡狂讓他們不能接受面前的這一幕。

  大光明願力……怎麼能照耀在別人身上!

  此人、此人定當是竊取了神主的力量!

  劍聲刀聲符菉燃燒聲劃破空氣,無數不顧後果不計生死的殺招向著凝禪的方向劈頭而來!

  凝禪卻甚至不躲也不看,而是徑直順著人群分開的這一條路,向著大光明神殿的正門走去。

  這條路不遠,只需要越過這些信徒,跨過一道也不算非常高的門檻。

  這條路很長,長到足夠讓那些令人心驚的殺招將她籠罩,卻不能接近她絲毫。

  近乎窒息的一剎那頓挫後,所有殺招在半空停滯一瞬,然後以比此前更加暴烈的方式,反施於那些人己身!

  數道血花在半空炸開,血色落了許多信徒滿頭滿臉,彷彿像是一場格外盛大的殺戮的開場。

  「敵襲——有敵襲——」終於有祀天所的護衛弟子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扯開嗓子大聲喚道:「祀天所弟子何在——!」

  於是信徒們再被祀天所的弟子們衝散開來,千萬刀刃直指向純黑鑲白毛邊大氅的女子,頃刻間已經結成了祀天所的願力殺陣。

  所有祀天所弟子們的刀刃都被願力賜福過。

  配合大光明殿的願力加持,本應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

  然而凝禪卻只是環視了一眼。

  她完全沒有自己已經被如此眾多的祀天所弟子們包圍了的自覺,站在那兒的氣勢反而彷彿像是她將祀天所包圍了。

  「神主。」她提了聲音,以靈息注入其中,於是大光明神殿前的所有人都能聽到她的問句:「你是想要讓所有人都為你喪生於此嗎?還不出來見我?」

  「狂妄!」

  「你以為你是誰!」

  「何人敢辱我神主!」

  「還和她廢話什麼!上啊!殺了她!」

  「——殺了她!」

  凝禪抬手。

  永暮躍出刀鞘,落在她的掌心。

  在掌心開始流淌鮮血染滿永暮之前,凝禪提聲道:「把凝硯還給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則所有擋在我和我阿弟面前的人——」

  「都得死。」

  凝禪週身的風開始漫卷,她的長髮在風中翻湧,純黑的大氅也在劍意出鞘的剎那散落在地,露出了內裡的一身深紫色勁裝。

  「我數到三。」

  天地之間除了諸位弟子喊打喊殺的聲音之外,一片寂靜。

  凝禪等了片刻,倏而開口:「三。」

  然後永暮橫掃。

  天鶴訣。

  那是天鶴訣裡最簡單的一式。

  創造出天鶴訣的初代劍聖恐怕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創造出的燃血之劍,不僅落在了應龍手中,還被辟邪後人學了去。

  再以辟邪之血,劍掃供奉辟邪的神殿。

  被困在純黑的小屋之中的凝硯猛地睜開了眼。

  他閉著眼和睜著眼都沒有任何區別,反正都是一片純黑,這樣的純黑本就可以逼瘋任何人,很顯然,祀天所想要以這種方式讓他就範。

  而此刻,凝硯依然什麼都看不見,但他的血卻倏而沸騰。

  那是一種來自靈魂和血源深處的沸騰。

  又或者說,呼喚。

  「阿姐。」他慢慢站起身來。

  這一處小黑屋極其狹窄,他在站起身以後,甚至不能向前一步,牆壁幾乎與他的面容緊貼,更不用說做出其他的動作。

  他的劍與長弓早就被拿走,這黑牆也不知是以什麼材質製成,隔絕了所有他與自己本命物之間的感知。

  但此刻,他不需要任何感知。

  因為他的靈脈之中,已經開始向外噴湧籠火。

  凝禪的四方脈覺醒了兩次,且可以以辟邪之血溝通四方神獸,再借力於其他兩條靈脈。

  也只有凝禪知道,凝硯與她截然不同。

  凝硯覺醒了兩次朱雀脈。

  所以他的籠火,足以燒穿這世間的一切桎梏。

  辟邪之血帶起的天鶴訣橫掃天地。

  這一剎那,大光明神殿週遭的所有願力都倒捲而來,原本應該守護神殿的願力與結界變成了倒轉過來攻向神殿的殺意!

  而幾乎同一時刻,一道籠火沖天而起,與那道擋無可擋的劍意遙相呼應,從大光明神殿內部燃起!

  一聲轟然——

  地動山搖,天地變色。

  彷彿要與天地同壽的大光明神殿琉璃頂,在無數信徒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轟然坍塌。

  那是信仰之力的碎裂,這樣的碎裂,足以讓天地都為之震動。

  血色崩裂,阻擋在凝禪面前的祀天所弟子,在這一劍下,齊齊被掀飛開來,吐出漫天鮮血,卻終究被留了一命。

  那位久居於大光明神殿之中的神主,到底還是出了手。

  「凝小友何以借得辟邪之力?」一道純白身影驟而出現在了凝禪面前,與此同時,有結界升騰而起,將兩人籠罩其中,隔絕了所有其他人的探知。

  那道身影面容模糊,身形也模糊,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只是一個還維持著人樣的影子。

  「借?」凝禪輕輕佻眉,然後笑了起來,她毫無畏懼地抬頭直視這位不知已經活了多少年歲、積威深重,在無數人眼中已經等同於半神的神主:「誰說我是借?」

  那道純白身影佇立許久,他的目光長久地落在她身上,應當也穿過了熊熊的籠火,再度落於凝硯身上,試圖比對出兩人身上的共通之處。

  如此許久。

  神主終於慢慢開口:「原是如此。」

  這位地位尊崇的神主抬起手,下一瞬,凝硯已經被帶到了他們所處的這一方空間之中。

  然後,神主慢慢俯身。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行禮這個動作了,所以他的動作極其僵硬,極其緩慢,卻也是真正的一鞠到底。

  「多有得罪,還請贖罪。」

  凝禪不答,只是看向凝硯:「看你。」

  凝硯還沒怎麼搞清楚來龍去脈,但這不妨礙他看清楚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我接受,但有條件。」被軟禁了這幾日,凝硯的神色有些憔悴,但眉目之間卻依然桀驁:「第一,我要殺幾個人,好像是你的神使,就是抓我來的那個和把我扔進小黑屋的那個。第二,祀天所所有人都不許再對我和我阿姐有任何不軌。第三……」

  凝禪的聲音接上:「第三,我要知道他們為什麼抓我阿弟。當然,事實上,我已經知道了,但我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那些自己從阿朝的記憶中所看到的深淵地獄真實的樣子。

  神主沉默了很久。

  他想要拒絕。

  但他無法拒絕自己所信奉的真正的「神」的後裔。

  甚至連用話術敷衍都做不到。

  因為這會違背他所修行的這一道本身,讓他這麼多年以來積攢的願力一夕坍塌。

  所以他只能答應。

  神主再次抬起手。

  將凝硯抓來的東神使和將凝硯關進了小黑屋的西神使在他手腕輕揮的剎那,如同碎裂般,化作了一片齏粉。

  再下一瞬,凝禪和凝硯面前場景變換。

  神主和兩人一併立於高空之中,向下俯勘。

  是和凝禪從阿朝的記憶裡看到的,近乎一模一樣的場景。

  痛苦的嘶鳴,麻木的行走,混沌短暫卻悲哀的一生。

  再看一次,衝擊力依然不減半分,凝禪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然後用留影石記錄下了自己看到的所有畫面。

  再轉眼,神主已經帶著他們回到了原地。

  「我知道你還想問這是哪裡。」神主截斷了她的下一句話:「我不能說。」

  想必是出於某種狠毒的誓言,只要說出口,就會遭到後果極其嚴重的反噬。

  凝禪對於神主的命不感興趣。

  活成他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凝禪已經覺得很可悲了。

  更何況,她還需要祀天所牽制住少和之淵。

  但這不代表,她不能對神主施以懲戒。

  「辟邪佑世。」她如同讖言般開口:「但不佑你。」

  神主倏而抬頭。

  那片純白的身影開始變得恍惚,神主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卻終於變幻成了淡去的身影。

  將凝硯和凝禪的身影隔絕的那片結界碎裂開來,血味再也沒了阻擋,和風一起捲入了鼻端。

  剩下的兩名神使自然不可能再來阻擋他們的路,只能在驚懼不定之中,眼睜睜看著兩人全須全尾地轉身。

  大光明神殿,依然光明,卻也不再光明。

  凝禪帶著凝硯走出祀天所的時候,辟邪的血順著她的劍尖滴落在了大光明殿外的護殿大陣上。

  走出祀天所的門之前,凝禪的腳步頓了頓。

  她若有所感般,倏而回頭。

  長風吹起她的頭發,極北之境的風如刀一般濃烈,混雜著她這一路殺進來的血氣,一併撲入她的口鼻之中。

  她的紫衣半身染血,臉上也濺著血,像是姿容穠麗的玉面修羅。

  她不是回顧自己的這一路,也並不是想要銘記這一刻。

  而是她感覺,在她的血和凝硯的血交織而落的這一路走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天地山河,好像有了一剎那的震動。

  但傾圮了一半的大光明殿依然散發著暗淡的光芒,血色依然染紅了祀天所的長路,一切好似都沒有什麼變化。

  於是她轉頭,拖著染血的劍,帶著凝硯繼續向前。

  同一時間,畫棠山下,原本空無一物的高台上,倏而有一道身影影影綽綽浮現,又消失,幾息之後,那道身影極艱難地重新出現,像是歷經艱辛,終於凝出了這道身影。

  又或者說,被喚醒。

  辟邪能點靈,自然也能喚醒靈息。

  更遠的地方,一道身影佇立於高山之上,一頭漂亮的銀髮被風拂動,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這片他並不熟悉也並不喜愛的土地,倏而抬手,抓住了空中的一點靈意。

  是早已悄然來到了浮朝大陸的妖皇別驚鵲。

  他將風中的那一抹靈意抓過來,放在鼻子下輕輕嗅了嗅,連日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原來你在這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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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虞別夜有太多方法回到畫棠山。

  夜色籠罩時,大雪漫卷時,星光璀璨時。

  與虞畫瀾周旋這許多年,他也有太多辦法避開他的所有感知,行走在少和之淵之中,再將那些道貌盎然的長老與執事們一個個捅穿。

  正如當時他悄無聲息地殺了余夢長老那般。

  少和之淵的夜與祀天所截然不同,南境連風都是繾綣的,濕冷太容易被籠火驅散,對於朱雀脈的兩人來說,甚至不用多加一件外衫。

  上一次來少和之淵的時候,段重明只覺得此處的靈石燈造型漂亮,比起他們一貧如洗的亂雪峰簡直算得上是奢華,他甚至在依在某一盞靈石燈下,動了些不該有的偷雞摸狗的念頭。

  今日他才知道,原來少和之淵每一處靈石燈,都是虞畫瀾的眼睛。

  他的靈息遍佈於每一盞燈中,燈光照耀處,便是他的眼瞳所能看到的地方。

  若是立於高空向下俯瞰,去掉所有其他的冗雜,只將錨點定於那些靈石燈上,便會看到,所有的光亮交匯錯綜,共同勾勒出了一個巨大的靈法陣。

  以燈為陣,這誰能想到啊。

  還好他當時只是想了想,沒真的動手,不然要是真的落入虞畫瀾的眼中,他段大師兄這一世的面子可能也就只剩下七七八八了。

  段重明小意跟在虞別夜身後,濃夜被靈石燈照耀,他們潛行於這些光亮的死角之中,卻甚至沒有換下自己那一身招搖的紅。

  素來囂張狂傲的段大師兄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緊張:「就這樣?真不用我換一身夜行衣?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其實能屈能伸,也不是非要穿紅衣……」

  他絮絮叨叨的話語戛然而止在虞別夜的動作裡。

  只見虞別夜過分流暢地翻牆而入——用他之前解釋的話語來說,這靈石燈陣的死角,除卻那些陰暗處之外,就只剩下了這些嬌貴的長老們的院落。

  因為長老們拒絕窺伺,而虞畫瀾也到底給予了他們這份尊重。

  這份所謂的尊重,如今變成了虞別夜正大光明潛行於少和之淵夜色之中的踏板。

  「欸不是,你……」段重明鬼鬼祟祟地立於牆邊,看著虞別夜在牆頭消失的衣角,忍不住開口。

  然後沉默片刻,一咬牙,也翻身而上。

  他段大師兄這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

  偷雞摸狗搗蛋亂來的事情做得更是不少,但這樣翻別人家牆頭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做!

  段重明在心底不斷腹誹,然後腳還沒點在牆頭,身形才剛剛越過,視野恰能看到院內的模樣時,耳中已經聽到了一道過分乾脆利落的聲音。

  是讓人有些牙酸的劍柄磨過骨頭與血肉時的聲音。

  段重明:「……」

  他在半空就已經想要扭轉身軀重新跳出去了。

  奈何那扇裡屋的門已經被推開,虞別夜雲淡風輕地提了一個頭走了出來,劍身還在滴血,甚至連那柄劍都不是他自己的,很陌生,想來應該是從這長老那兒隨手拿的。

  虞別夜一臉平平淡淡就是真的表情,非常自然地和段重明點頭打了招呼,隨手將那顆還帶著驚懼表情的頭扔到了小院裡的池塘中,激起一聲水響。

  「師姐不在,沒人會青龍·定魂。」虞別夜有些遺憾道:「死不透,但暫時也活不過來。」

  段重明:「……」

  他知道自己此行是來殺人的。

  但一切都開始的太快,段大師兄刀都還沒來得及抽出來,他第一次有了種沒跟上節奏的茫然。

  不是,什麼時候開始,殺人也要有節奏了?

  而且還是他一晃神就跟不上的節奏!

  段重明還在短暫恍惚,那柄方纔還握在虞別夜手裡的劍,已經被遞到了他面前。

  「你的刀太顯眼了,用劍湊合一下吧。」虞別夜把那柄劍遞給他,自己手中又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刃。

  顯然,這短刃才是他在如此月黑風高之夜最順手的兵刃。

  段重明握了握劍。

  是重劍,手感不錯,虞別夜明顯不是亂挑的。

  重劍入手,段重明也終於遲來地進入了這個殺人之夜的狀態。

  殺意在幽暗之中悄然流轉。

  血色綻放。

  這一夜很短。

  晨曦乍現時,段重明甚至還有點兒意猶未盡,覺得自己順手的節奏被照亮,卻不得不暫時停手,與虞別夜一起隱匿去了少和之淵的外門破屋之中。

  這一夜也很長。

  他有點數不清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這會兒橫七豎八地歪在地上磕靈草,疲憊才後知後覺如潮水般翻湧入他的四肢。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開口:「你們少和之淵這麼多長老的嗎?怎麼感覺籠火燒不盡,天明吹又生的。」

  虞別夜在低頭將自己手臂上的繃帶卸下來,握短刃的時間太久,手會脫力,所以他用繃帶將短刃綁在了掌心,刃柄的花紋幾乎要刻入他的肌膚:「八個堂,每個堂二十五個長老,還有數不清的執事。別急,還能殺好幾個夜。」

  段重明有些咋舌。

  轉念又反應過來,換做是合虛山宗,恐怕長老的數量也只多不少。

  ——畢竟這可是擁有數十萬弟子的龐大宗門,每個堂口之下的弟子數量都過萬,更不用說還有無數外門弟子。如此龐然的數量之下,一個堂口有二十五名長老,確實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可能說不定還忙不過來。

  段重明看著天光漸亮,還有點沒散盡的興奮:「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能發現人死了?會搜山嗎?我們會被發現嗎?」

  沒有人回應他。

  段重明側頭去看,卻見虞別夜已經斜倚在門框邊,閉上了眼,呼吸趨於平穩。

  人生第一次經歷了這麼刺激的夜,殺了這麼多人,還在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段重明:「……」

  怎麼這事兒到了虞別夜這小子那兒就變得像是流水線!

  白天睡覺晚上殺人如此嫻熟!

  也沒聽說這小子是殺人狂魔啊,怎麼心理素質比他好這麼多呢!

  段重明不服。

  段重明也試著也跟著虞別夜一起閉上眼,也變成一個熟練的流水線作業者。

  閉了會兒,又睜開。

  怎麼辦,太興奮,睡不著。

  虞別夜確實睡著了。

  當然並不是段重明想像中的那種嫻熟的在白天補眠入定,晚上殺人如切瓜的流水線作業。

  從那日招魂幡展開,幡中世界的記憶回到腦海後,他的記憶就一直都有點混亂。

  在對殷家的黑衣殺手進行了搜魂,再讀了一遍別人的記憶後,那些冗雜的畫面比之前更多的翻湧了出來,直至將他的所有思緒都填滿,讓他難以分辨虛實。

  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突兀進入他腦海中的記憶,什麼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切。

  尤其是在殺人的時候。

  他沒有殺過這麼多人。

  那一日殺余夢長老時,他看似鎮定,實則在遇見凝禪時,他背在身後的那隻手都在顫抖。

  後來,後來他也確實殺過幾個想要在秘境之中圖謀不軌殺人越貨的邪修,但也不過寥寥。

  又怎麼會將這一套殺人的動作進行得行雲流水,甚至在殺那些長老的時候,殺出了一種無聊和熟手的感覺,好似他早已將此處屠成過一片血海。

  ……

  血海。

  猩紅,緋紅,籠火的紅。

  虞別夜閉著眼,冷風從並不牢固的門框縫隙裡透入,掛在他的面頰上,冰冷讓他顫抖卻也清醒,也從殺人後的那些戰慄甚至奇詭的快。感中冷靜下來。

  但視野裡還是那片揮之不去的殷紅。

  他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樣漫山遍野的火色。

  虞別夜一度以為那是不知從何而來,強行入侵了自己記憶的邪祟,抑或是虞畫瀾對他做了什麼手腳。

  但火色被風吹開後,拖曳著長劍站在山崖盡頭的,是凝禪的臉。

  她半邊臉上都是血,有些搖搖欲墜,身後的那只巨大的戰鬥傀他沒有見過,卻莫名覺得熟悉,好似那只戰鬥傀的整個製作過程他都有所參與,否則也不會在看到那只傀的傀身殘破凋零的時候,有一剎那的心痛。

  凝禪走得很慢,她每走一步,劍身上的血都會向下流淌得更多,有風吹過她的頭髮,然而她的頭髮也已經被血凝結,幾乎要擋住視線。

  虞別夜倏而意識到,凝禪上的這座山,正是畫棠山。

  然後,凝禪遙遙向他的方向舉起了劍。

  她分明好似已經力竭,但在舉劍的時候,畫棠山好似都在為她悲鳴嘶叫,四野的風都要被她攬動。

  虞別夜心底駭然,他靜靜盯著凝禪,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但很快,他就發現,她的劍對準的,不是他,而是立於山前的虞畫瀾。

  她一字一頓道:「把我師弟還給我。」

  籠火從她的劍尖燃燒到眉梢,她是強弩之末,卻依然在向前,直至走到他的面前,然後衝他露出了一個模糊的笑。

  「師弟,有我在,別怕。」

  一股撕裂般的痛貫穿了他的週身,那是彷彿來自於靈魂的悲鳴,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力量阻止他繼續看下去,但虞別夜卻還想看到更多。

  他也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自己將凝禪緊緊抱在懷裡,然後在虞畫瀾的唇邊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時,倏而鬆開了她,然後將她一掌拍下了畫棠山的懸崖。

  畫棠山很高,但對於無極境的凝禪來說,絕不致死。

  那一剎那,他與記憶中的自己有了一瞬的共感。

  他知道「自己」這一掌的起因和用意。

  畫棠山是一座陣。

  一座以他的母親,龍女畫棠的身軀和龍血為陣眼的,能夠絕殺一切生靈的大陣。

  虞畫瀾已經知道他的真身是應龍,也知道如若搏殺,他唯有開啟這座九轉噬魂大陣,才能將他鎮壓絞殺於此。

  而現在,陣已成型,他做好了與虞畫瀾同歸於盡的準備,卻唯獨沒想到,凝禪會為了救她,屠盡少和之淵,提劍上山,只為了救他。

  他已身在局中,無可掙脫。

  無人能明白,他在看到她出現時那一瞬的不可置信,他感到無與倫比的狂喜和退無可退的絕望,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生命的最後還能看到她,沒想到她會來,會為他拚命至此。

  但他唯獨不希望她來,他可以死於自己的命運,

  那樣洶湧而不可言說的感情淹沒了他,卻也讓他不得不孤注一擲,甚至沒有任何解釋時間地做出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讓她離開這裡。

  哪怕恨他,哪怕永遠不理解他這樣做的原因,他也要在大陣將這裡的生靈全部困死之前,讓她離開。

  所以他不得不將她推落山崖。

  以畫棠山的高度,絕不至於要她的命。

  虞別夜可以共情「自己」的所有想法,在第一個剎那,他也想不出任何其他更好的辦法。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一件事。

  九轉噬魂大陣,唯有妖可以觸發。

  凝禪本應平安地墜落至崖底。

  ——如果她不是半妖血脈的話。

  虞別夜知道凝禪的辟邪半妖血脈。

  但夢境,又或者說記憶中的自己,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他以為自己是孤注一擲地救她。

  但事實上……

  虞別夜的思緒只來得及想到這麼多,因為下一瞬,他已經看到了接下來的一幕。

  在凝禪不可置信、驚愕,卻又似乎帶著某種恍然的目光中,九轉噬魂大陣倏而亮起。

  「師姐——!」他愕然向前,向著她身形的方向伸出手。

  烙印著龍女血脈的絕殺大陣有著細密璀璨的線條,那些密密麻麻的靈法瑰色剎那間便吞沒了凝禪的身影。

  血花綻放。

  虞別夜的靈魂像是被割裂開來。

  為凝禪這一剎那的被吞噬。

  也為「自己」在這一瞬陷入的不可置信和空茫後巨大的絕望和悲慟。

  他看著「自己」撕心裂肺的瘋狂,看著他毫不猶豫地一併跳了下去,試圖用自己的身軀為她擋住這一剎那的絕殺。

  卻已經遲了。

  九轉弒魂大陣只能被觸發一次殺招。

  凝禪為救他而來。

  也確實將他救了下來。

  除卻這個大陣,世間再無什麼可以抵擋全盛時期,滿身怒意的應龍。

  她為他擋了這絕殺一擊,以這樣荒誕又荒謬的方式。

  以她的死亡為代價,他活了下來。

  他在從畫棠山下墜的時候,短暫地與她碎裂開來的靈體相逢,他抬手想要抓住什麼,那些細碎的靈息卻從他的指間逃脫,像是厭惡,也像是逃離。

  越是這樣,他越是想要抓住更多,甚至不惜在這一剎那灼燒靈息,變成一個真正的籠,將那些僅存的一點點靈息軟禁,最後化作自己掌心中的一點光亮。

  更多畫面在他的腦中浮現。

  淵山百年,合虛一夢。

  他曾伴於她身側百年。

  他也曾在淵山種滿六初花,只為她在推窗莞爾一笑時,問一句:「師姐喜歡嗎?」

  她說喜歡,他便會笑開來,好似那聲喜歡不是說給花聽,而是說與他。

  有人說他表裡不一,這話傳到凝禪耳中,他無端忐忑,猶豫良久,終於狀似不經意般問出:「師姐會不喜歡這樣的我嗎?」

  凝禪在垂眸做傀,她歪頭看他一眼,似是隨口一句:「怎麼會不喜歡。你可是我的師弟,你什麼樣,我都喜歡。」

  他靈魂震顫,因為這一次的喜歡,是在對他說。

  哪怕她說得隨意,甚至帶了幾分漫不經心,更像是撫慰他的隨口一言,但對他來說,就像是久久跋涉於沙漠之中的一口甘泉。

  哪怕有毒,他也甘之若飴。

  他看了她許久,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低聲道:「嗯,我也喜歡師姐。」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她說這句話。

  後來,哪怕是她好幾次一時興起,非要問他有沒有心上人這件事的時候,他注視著她,將她的身影烙印入自己的眼底,再有些無奈卻溫柔地開口。

  「我的心上人,是天上月。」

  ……

  可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他的天上月。

  那片凝禪為救他而殺出的血海,點燃的火海,最後變成了他眼底燃燒不去的、以她的血潑成的真正血紅。

  他慢慢轉過頭來,看向同樣愕然的虞畫瀾,然後在他同樣驚愕的眼瞳中,開始化妖。

  應龍的雙翅遮天蔽日,將原本就已經是一片焦土的畫棠山徹底遮蔽。

  妖氣如夢魘般蔓延,立於畫棠上之上的青年雙眼燦金,週身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這一日後,世間再無少和之淵。

  ……

  虞別夜從大汗淋漓中猛地驚醒。

  他倏而睜眼。

  依然是雪夜,天還沒有亮,冷風從門框的縫隙裡吹在他的週身,他的臉頰上卻真的有汗滴落,彷彿在告訴他,夢中所見的那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覺。

  沒有夢可以這麼真實。

  可以這樣充斥和無數次地重複。

  他在那一日後屠盡了少和之淵,今日被他殺了的這些長老與執事們,在那段他已經不願意去回想的記憶的後續中,是以一種更殘酷的方式,同樣也死在了他的手裡。

  所以他會覺得熟悉。

  虞別夜慢慢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與交錯的記憶中並不相同的手,冷白,修長,卻沒有長年累月給凝禪遞制傀工具而積攢出來的繭子,他在淵山種下的桂花樹尚且還沒有成林,更沒有種下漫山遍野的六初花。

  與那些記憶中最不同的是,他的天上月在那個雪夜,坐在淵山台階的最高一階,看他掃了一夜的雪,然後俯身吻了他。

  虞別夜屈指。

  雪夜的風吹在他的臉上,那些分辨不清的記憶充斥在他的腦海之中,他在這樣體內的炙熱和冷風的交錯之下,心緒不斷翻湧。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靈犀秘境中,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從天而落,再擋住他的那一劍時,留下的劍痕。

  彼時他只是覺得熟悉,卻沒有再細思。

  歷盡千帆後的如今,他終於過於後知後覺,卻也不算太晚地恍然。

  那份熟悉,來源於天鶴訣。

  她早就會天鶴訣。

  換句話說,他如今擁有的這些又如已經活過一世了的記憶,她……也有。

  他們曾經有過這樣的過往,她的記憶之中,她真的被他無端推落了山崖,在愕然中被九轉噬魂撕碎,然後從頭再來,又一次在靈犀秘境與他重逢。

  前世……那些記憶,姑且可以被稱為是前世吧。

  所以她才會有那麼複雜到讓他無法理解的眼神和劍意,也所以,她會在那個時候,就將佛琉石放在了他的身邊。

  那些前世的記憶,是真的存在過。

  存在,且依然在她的腦海中。

  過去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解釋,虞別夜回憶著一樁樁一件件細節,再與那些前世的記憶比對,心中的湧動越發激烈。

  被九轉噬魂大陣撕碎的那一瞬,一定很疼。

  可再來一次,她猶豫再三,舉劍卻又放下,對他有戒備,有殺意,可最終,她卻還是願意相信他。

  相信他,再為他俯身。

  他的天上月再一次從天穹而落,而這一次,是為他而來。

  前世今生,他自以為自己的愛意隱蔽而不堪,所以寧願深埋心底,寧願腐爛於自己的內心深處,讓那些妄想和自己亂七八糟的人生一樣,變成一團永遠不見天日的腐泥。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他錯了。

  她敢在記得這一切後,依然向他而來,他卻甚至不敢訴說一句真正的心意。

  她自始而終都沒有介意過他的分毫,而他卻竟然到現在才明白。

  虞別夜倏而站起身來。

  角落裡小憩的段重明倏而睜眼,有些迷茫地看向他:「怎麼了?什麼情況?我們被發現了嗎?」

  大半夜的,虞別夜竟然在笑。

  段重明一個激靈,什麼瞌睡都沒了,也跟著猛地站了起來,手已經按在了劍鞘上,警惕道:「你還好嗎?」

  「我很好。」虞別夜站在夜色之中,朦朧的星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這個白日裡還滿身殺意的青年,此刻的眼瞳和側臉卻竟然溫柔繾綣:「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段重明:「……?」

  段重明瞳孔地震,實在不能理解怎麼會有人白天殺了那麼多人,晚上還能在這兒對著夜色溫柔的笑。

  這多少有點變態了吧兄弟!

  凝師妹啊,你什麼時候回來,快來管管你這個師弟,他……他多少有點不對勁啊!

  這邊段重明還在驚恐地腹誹,虞別夜卻已經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

  「我去接師姐。」他撂下這句話,然後就腳步不停地走入了風雪之中。

  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

  風雪不能,冷夜不能,他自己過去那些蜷縮不堪的心,也不能。

  他想要見她。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急迫,更衝動,更洶湧地……想要見到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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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凝禪沒有拒絕凝硯也想隨她一起去少和之淵的請求,只是又給他拍了兩個醒靈。

  過去她總想著自己一人一傀就足以殺穿整個少和之淵,卻忘了,凝硯也早已成長成了足以抵擋一面的少年。

  「要不是這群人卑鄙無恥直接下了我的龍光射鬥,我非要他們好看不可。」凝硯拎著失而復得的長弓,如今他已經不用將弓背在背後,而是以本命物的姿態收入靈脈:「那小黑屋裡更是隔絕一切感知,如果不是阿姐你用血脈喚我出手,我怕是遲早連六感都會被剝奪。該說不說,祀天所這種使用信仰之力的地方,多多少少有點邪門手段。」

  到底覺醒了兩次朱雀脈,凝硯的復原速度比常人要快出許多,她覺得自己的醒靈要是拍晚點兒,凝硯可能自己都要痊癒了。

  被關了這麼久小黑屋,凝硯的精神也只是萎靡了一小段時間,在看到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頂坍塌的時候,他就已經重新振奮了起來。

  「可以啊阿姐。」凝硯吊兒郎當地靠在她身上,就差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自家阿姐背著自己了:「誰能想到啊,我一把籠火,你一道劍風,這神殿就塌了!我們倆這麼厲害的嗎?依我看,這樣下去,這祀天所距離倒閉也不遠了啊!」

  凝禪無奈地掃了他一眼:「那是因為他們信奉的是辟邪。而他們仰仗的最大庇佑,不是宗門大陣,而是聚集於此數萬人的信仰之力。唯有信仰之力坍塌,祀天所才會塌。」

  凝硯愣住。

  凝硯不可置信。

  換句話說,除卻真的有天人來此,一腳踩碎靈霄,那麼全天下也只有凝硯和凝禪這兩位辟邪血脈的後裔,對於祀天所來說,是天克。

  凝硯震撼極了:「辟邪,你是說我們血脈裡的那個辟邪嗎?真的假的?我還當那神主為何居然對我道歉,你最後又為什麼要說辟邪佑世但不佑他的話!我還以為這是什麼詛咒呢……不過,這對於一名神主來說,也確實是詛咒了。」

  確實是詛咒。

  又或者說,將過去籠罩在身上的那些神光,在這一句話之間徹底褫奪。

  「天下這麼多人,他們不抓別人,怎麼偏偏就惹上了你我。」凝硯覺得有些荒誕和好笑:「這算是精準招惹嗎?」

  「你不是也看到了。」凝禪冷笑了一聲:「不是他們精準招惹,而是這天下,本就只有你我二人覺醒了兩次靈脈。他們此舉,不過是妄圖讓自己也多一條覺醒的靈脈罷了。」

  凝硯的神色逐漸沉靜下來,然後皺起了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當人強求本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時,在無盡貪婪的趨勢下,泯滅人性的扭曲。

  他看到了那些生生世世都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卻以為這就是世間的無辜崎嶇生靈們的痛楚、慘叫與麻木。

  「神主會死嗎?」他倏而問道。

  籠火燒了一夜,凝禪轉頭重新看向祀天所方向的時候,晨光熹微,明光依然照耀天穹,但大光明已經不復如初盛景。

  「祀天所還會存在,信奉辟邪,以求靈息的庇佑,這本身沒有什麼錯。」凝禪道:「琉璃頂會重建,極北之境的盡頭依然會是大光明神殿。」

  「但神主……已經在死亡的路上了。」

  每個站在無極境的人都想了無數辦法,妄圖叩開那扇眾妙天門。

  擁有人間信仰之力的神主也不例外。

  他早已捨棄了肉身凡胎,以信仰之力滋養自身,早已是整個浮朝大陸活得最久,年歲最大的至高存在。

  是為半神。

  可成神的前提,是信仰永固。

  當信仰之力一夕坍塌,自己所仰仗的神祇不再庇佑,靈體自然也會衰敗。

  從新一天的日光升起的這一瞬起,他將迎來真正意義上的,自己死亡的倒計時。

  「神主隕落,祀天所要變天了。」凝禪收回目光,再抬手,撕開一道傳送法陣。

  凝硯下意識道:「那豈不是少和之淵要佔上風了?」

  凝禪意味深長看他一眼,一步踏入傳送陣中:「祀天所只是變天,少和之淵……」

  兩人的身形在少和之淵稍遠處的山巒下出現,畫棠山山巔的那一抹薄翠已經映入眼簾。

  凝禪落下最後的話音:「……理應被從浮朝大陸抹去。」

  晨曦照耀浮朝大陸。

  少和之淵的宗門之外,有一片竹林。

  禁空法陣之下,無人能御靈通往少和之淵的宗門,也不能直接撕開傳送法陣,站立在大殿門口,無論如何,都要途徑這一片落雪的竹林。

  竹林很大,很深,如若無人帶路,極容易迷失在這樣的竹海之中。

  更不用說,少和之淵自然在此佈置了極厲害的迷陣,極多的人手,為宗門篩去可能的威脅。

  前世,凝禪是硬生生將這裡殺穿,一把火點了這片竹林,燒了個寸草不生,才入的少和之淵的大門。

  一回生,二回熟,更不用說,這次她還帶了籠火燒起來比她還烈的凝硯。

  她正準備讓凝硯準備一二,結果還沒開口,抬眼的時候,她的面前竟然空空如也。

  不,不能說空空如也。

  原本種滿了竹林的地方,如今已經是一片焦土,血灑在焦土上,還有橫七豎八的一些屍體拖曳的痕跡,縱橫出比此前的迷陣還要更錯綜的線條。

  還有一些沒有完全熄滅的火星在焦土之下,蜿蜒出緋紅的火線,像是在舔舐竹林最後的殘軀。

  有人硬是將這裡,推成了一片平地,一條可以行走於其上的路。

  焦土之上,被拖曳開來的屍山邊,有人彈了彈指尖的血,聞聲回頭。

  青年一身黑衣,他身量極高,肩寬腿長,軟靴包裹住修長的小腿,寬銀腰帶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天光恰照亮他輪廓漂亮的小半張臉。他彷彿剛從殺戮的血色與深淵中甦醒,而所有照亮他眼底的光,不是天光,而是讓他回首這一眼的人。

  「師姐。」他看向她,轉過身來,高束的黑髮在背後轉過一個飛揚又落下的弧度:「我來接你。」

  他說的是我來接你。

  卻好似在說,我來為你清空你前行路上所有的阻礙。

  正如他確實這樣做了一般。

  他看起來什麼都沒變,但凝禪卻敏銳地感覺到……他好像有哪裡不太一樣。

  是哪裡呢?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衣領,再落在他落血的指尖。

  無論她看哪裡,他的目光始終纏繞在她的視線上,然後在她還沒想出什麼的時候,提步向她走來。

  凝硯落後凝禪幾步,又被路邊的靈植吸引了片刻,等他急急趕上來,繞過一個回彎,便見一片焦土落入眼中。

  哪有凝禪此前提過的凶險竹林,只剩下了好似被一夜之間夷為平地的廢墟。

  凝硯:「……」

  他先是為這一片焦土倒吸一口冷氣。

  眼眸一轉,這口冷氣吸得又更盛了點兒。

  然後硬生生地把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臥槽」嚥了回去。

  比起兩三年前已經懂事長大了許多的凝硯默默轉身,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悄無聲息地繞回了之前的礁石後面,繼續看他的漂亮靈植去了。

  虞別夜一路這樣走來時,週身的血腥味越烈,靈法的光閃耀在他的週身,顯然他也覺得自己殺意太重,想要洗去一二。

  可這段路太短,他走得又太快,殺過的人也實在太多,昨夜今朝加起來,他甚至已經難以統計出一個確切的數字。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來。

  因為站在他對面的衝他慢慢笑開來的紫衣女子也衣衫染血,看起來比起他,不逞多讓。

  這樣的他和她,正適合在這片籠火燃遍的焦土之上唇齒相交。

  凝禪甚至在這樣的吻之下後退了幾步,直到被抵在了身後的一棵樹下,虞別夜的手墊在她的後腦,他的動作有多溫柔,他的吻就有多洶湧。

  他的身形和影子將她完全地覆蓋,甚至仿若密不透風的禁錮,所有來自於他的氣息強勢地籠罩在她的週身,再從週身蔓延到她的唇齒之間。

  她被撬開牙關,不得不閉上眼,到最後,若非身後的樹幹,她幾乎要站不住,快要掛在他的身上。

  「阿夜,你……」

  她想要說什麼,卻再次被封住了唇。

  這是一個太過侵略性的吻。

  恍惚之間,凝禪覺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他到底有哪裡與以往不同。

  他不再小心翼翼,那些過往的克制和不確定都變成了如今不再隱藏的洶湧愛意,與其說他變得不一樣,不如說,他只是終於做了自己輾轉反側魂牽夢繞卻始終不敢的事情。

  不再是她主動,而他因為太過珍惜而小心翼翼。他像是突然相信了她對他的喜歡,又相信了自己是值得被愛的,所以才敢第一次如此放肆。

  是的,他不再怕自己的呼吸變得粗重是褻瀆,不再怕自己對她的妄念會驚擾,不再怕那些在幽暗的夜裡滋長的對她的佔有慾太猙獰,也不再怕展露自己最真實的欲念和對她的貪婪。

  虞別夜沉溺於唇齒之間的感官,沉湎於她的氣息與她交融,卻又忍不住在分開的一瞬睜眼看她。

  凝禪的鬢髮都有些亂了,眼尾飛紅,本就穠麗的姿容帶了嬌色,唇色被吻得近乎艷麗水潤,她的眼底一片迷濛,雙臂抬起,圈在他的脖子上,是全然信賴的姿態。

  虞別夜將她緊緊地箍在懷中,心底卻依然有巨大的酸澀與悲慟傳來,那些前世的記憶始終緊攥著他的內心,即便此刻擁她在懷,他的心中卻依然有難言的恐懼。

  比起那種共感的、絕望空寂後的失而復得,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和之淵,滿身滿心升騰起的,卻是怕舊事重蹈的恐懼。

  畫棠山依然在,虞畫瀾想來依然在九轉噬魂大陣中等著他既定的命運,而那座畫棠山下……

  虞別夜猛地皺眉,身形一晃。

  凝禪一把抓住他:「阿夜?」

  「我沒事。」虞別夜猛地回過神來。

  方纔他試圖回憶起更多前世的記憶,然而這樣主動去求索時,他的腦中倏而疼痛難忍,彷彿刀割一般。

  他正想再說什麼,便聽到凝禪的聲音在短暫的沉默後響起:「阿夜,你看著我,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慢慢轉過眼。

  凝禪的呼吸幾乎打在他的鼻尖,她沒有推開他,就保持著這樣過分親密的姿勢,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彷彿要從中讀到他全部的情緒,然後問道:「你是不是……」

  她開了個頭,卻極難繼續措辭。

  又或者說,她不知應當如何發問,也不知自己想要聽到怎樣的回答,甚至未必想要一個答案。

  但虞別夜的那雙眼中已經浮現了笑意。

  帶著痛的笑意。

  這樣的笑,足以回答她想知道的一切。

  「是的,我想起來了。」他低聲道。

  虞別夜的聲線在這樣低聲時,天然便帶了一縷帶著摩挲感的瘖啞:「用想起來形容,也並不多麼恰當。或許應該說,我看到了。」

  他似乎用極大的力氣才能說完後面的話:「我看到了你的死。」

  兩人對視的眼神有一剎那的凝滯。

  但沒有人轉開視線。

  虞別夜有些艱難地繼續說:「我看到你滿身是血,為救我而奔赴畫棠山,而我……」

  他覺得自己應該解釋。

  凝禪跌落山崖時,眼瞳中的不可置信和恍惚像是一柄不停息地在他靈魂之中刻下一刀刀血肉模糊烙印的短刃,他想,前世的餘生,恐怕他都活在這樣的痛楚之中。

  「而你將我推了下去,然後我被大陣撕碎。」凝禪接上了他的後半句話。

  那些她自己也本以為會很難出口段話語,在真正出口的時候,卻竟然變得輕巧:「是因為那一次,你不知道我是半妖,而不是因為你想殺我,對嗎?」

  虞別夜長久地凝視她。

  他這一生在遇見她之前,從未有過一息坦途。他以為是家的地方,是他禁錮他母親一生的牢籠,他以為是至親舅舅的人,在無數深夜枉顧他母親的尖叫與辱罵,一次次闖入她的床幃,他曾以為是他父親的人,被他自己親手提劍屠了全族。

  但如此這般,除了那個知曉一切的雨夜之外,他也從未哭過,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和一生。

  可這一刻,他卻眼眶酸澀。

  他連愛她都愛得宛如信徒仰望神明。

  又怎麼會有任何一個瞬息想要殺她。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他張口欲言,最終,卻只能重重一點頭。

  隨著他的動作,某種如枷鎖一般縈繞在他心頭的執念禁錮倏而一輕。

  就像是始終纏繞在他身上的染血荊棘終於落地,他的這一段在尖銳石子上的無盡跋涉,終於可以坐下來喘一口氣。

  他不是故意殺她的。

  他只是……

  一隻手輕柔地撫摸上了他的眼睛,將他的目光遮住,然後,凝禪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

  「阿夜,我原諒你。」

  她掩著他的眼眸,讓他的感官裡只剩下她的氣息和聲音。

  「所以現在,你可以愛我了。」

  一滴淚順著虞別夜的臉頰蜿蜒而下,勾勒過他的輪廓,下巴,最終滴落,沒入腳下的焦土之中。

  他終於敢正大光明地在陽光下愛她。

  ……

  凝硯從看靈植,變成無聊伸手試圖催熟一番,結果他的靈脈裡除了暴烈的朱雀脈籠火,哪有什麼溫和的成分。

  於是整片的靈植在他的百無聊賴中被點燃,凝硯心中一驚,手忙腳亂地滅了火,歎了口氣,有些哀怨地站在那兒,看向天穹。

  冬日的天總不會很湛藍,可今日的陽光實在是很好,前一日的飛雪好似已是舊時夢,然而陽光並不溫暖,在凝硯這樣抬頭的時候,又有雪花在天光之中落下,散落在他的面頰上。

  「下雪了。」不遠處,清晰地傳來了一聲悅耳的女聲。

  凝禪說著,抬手接住了幾片雪花在掌心,突然想起了自己不知何時看來,但好像很適合此刻的一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下雪了,天亮了,少和之淵該破了。」

  自從與祀天所開戰以來,少和之淵的上下弟子從來都緊繃著一根筋。

  不是怕哪天突然被打到宗門口來,這麼久以來,縱是普通弟子也看清了,少和之淵和祀天所算得上是勢均力敵,除非有過分強大的外援,否則誰也別想真正將對方宗門攻破。

  因而弟子們提心吊膽的,從來都是另一件事。

  ——怕新一日的迎敵派遣名單裡,有自己的名字。

  留在宗門中,一定不會死。但被派遣的弟子們,九死一生,據說大部分都死在了與祀天所交鋒的秘境之中,而那些秘境,據執事們的說法,有的太過失控,有的太過血腥慘烈,所以最終都被徹底封印,誰也無法進去,誰也無法出來,徹底成了無人之境。

  弟子們聽得面色慘白,誰也不敢問出心中所想。

  ……那若是在秘境之中還存活,苦苦熬到了可以離開的時候,卻發現秘境已封,自己上天無門入地無望,該是何等的絕望。

  這明明是將派遣弟子們當做棄子!

  普通弟子們早就人心惶惶,如驚弓之鳥,若非入門後便與宗門已經簽了生死契,留了一縷魂魄在魂燈之中,恐怕此刻已經有許多人悄悄溜走。

  新的一日有落雪。

  無人有心情欣賞艷陽飛雪,大家都在驚恐不定地等著執事的宣判,就如同過去無數天那樣。

  死一般的寧寂之中,執事在一片絕望惶然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

  少和之淵正門的方向卻倏而傳來了一聲巨響。

  執事沒當回事兒。

  巨響而已,自然有人處理,這些天來,也不是沒有祀天所的死士悄悄摸來,試圖搞點動靜,震懾一下少和之淵。

  結果還不都是被拖走,死無全屍。

  不值一提。

  然而巨響之後,又是一聲比之前更加巨大的聲響,連帶著地動山搖。

  面前有了一小陣騷動。

  執事有點煩,皺了皺眉,想要訓斥這群普通弟子兩句,抬眼卻見到眾人都看著自己身後山門的方向,目露愕然,連嘴巴都因為震驚而微微張開。

  「一群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執事忍不住開口:「大驚小怪什麼!」

  他說著,卻也到底帶著輕蔑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眼瞳驟縮。

  三具比山門還要更高大、滿身都掛滿了兵刃武器的戰鬥傀一步一步向前而來,在他回頭的這一瞬,其中兩具戰鬥傀正在一人一邊,俯身用力,硬生生地將少和之淵屹立了數千年的山門拔了下來!

  然後像是什麼垃圾一樣,隨便扔到了一邊。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也太突兀,就連守宗門的弟子們都沒反應過來,宗門便已經沒了。

  直到此時,執事和眾弟子耳中才將將傳來一聲暴喝。

  「敵襲——!有敵襲——!備戰——!」

  緋紅暴烈一箭自遠方而來,雲間流火帶著無數籠火如雨般自天而落,將執事愕然的眸子照亮。

  他這才看清,在那三具已經開始攻城略地的三具戰鬥傀後,還有一具凝立不動、也更高大的戰鬥傀立於遠方。

  那具戰鬥傀的頭頂,有蜜色肌膚的少年張揚而立,挽弓如火,氣勢如虹。

  龍光射斗·雲間流火。

  凝硯笑得張揚:「開路的事情正適合交給我來做。」

  無數流火之中,凝禪和虞別夜踩過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的少和之淵宗門。

  再次回到這裡,凝禪免不了有些唏噓。

  兜兜轉轉,她竟然還是要一把火燒了這裡。

  可能在火中化為一片傾圮,就是少和之淵難免的命運吧。

  她這樣想著,無極境的靈息已經徹底鋪灑開來,就要將掌心的籠火附在那三具戰鬥傀的兵刃上。

  遠山卻倏而有轟鳴與震動傳來。

  那是她來時的方向,而那些轟鳴的方向,好似也正是她面前的少和之淵。

  凝禪微微一愣。

  她感覺到懷裡的招妖幡也在這一瞬開始變得炙熱,力竭沉睡的幡靈終於醒來。而跟在虞別夜身邊的那只已經長大了不少的小虎妖似是感覺到了什麼,神采奕奕,將一名持劍的弟子撲倒,踩在他的身上,朝天長嘶一聲。

  虞別夜對妖族氣息的感知更加敏銳,他將凝禪悄然護在身後:「是妖潮。」

  這不對勁。

  妖潮怎麼會距離少和之淵這麼近。

  或者說,怎麼會直到少和之淵這麼近,才被發現?

  凝禪還沒想清楚這是為什麼,那些奔湧而來的妖族大軍已經開始出現在視線裡。

  下一瞬,他們的面前有一道瑰麗的傳送法陣亮了起來。

  濃郁到化不開的妖息之中,一頭漂亮銀髮的男人形容散漫地走了出來。

  他有著一張過分驚艷的臉,幾乎模糊了性別,華服繁複,眼瞳是極淺淡的金棕色,讓他看起來冷淡倨傲卻又睥睨。

  他抬起手,比了一個手勢,那些即將逼近的妖潮便驟而停下。

  四野從極喧囂變得極安靜,只在這一瞬之間。

  小虎妖一聲歡欣的嘶鳴,高高躍起,已經跑去了那人身側,親暱地蹭了蹭。

  凝禪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神色慢慢變得有些古怪。

  那人正在手法隨便地摸小虎妖的腦袋,似是誇獎:「多謝你的眼睛。」

  然後,他抬眼,目光精準地落在了虞別夜臉上。

  四目相對。

  凝禪也順著他的視線,一併側頭看向了身邊依然滿身警惕殺意的虞別夜。

  然後古怪的神色有了一剎那的裂縫。

  ……這兩人,長得是不是有點,像?

  不,不是有點,她覺得,這絕不是有點能夠形容的事情。

  她還在措辭,想要問問這是什麼情況,怎麼一回事兒。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但也找不到什麼別的理由,只好似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在阻止她開口……

  便聽段重明的聲音帶了點兒震驚地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喲,虞別夜,這人怎麼長得和你還怪像的,別不是你打架還叫了個爹來吧?」

  凝禪:「……」

  段大師兄,論嘴,還得是你。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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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發表於 2025-1-14 00:42:38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段重明是自己摸索過來的。

  他醒來的時候,漏風的小屋裡空無一人。段大師兄一個激靈,連剛醒的那點兒困頓都沒了,十分警惕地用靈識探查了一遍週遭。

  然後才發現,行,是真的沒人。

  虞別夜睡前待過的那兒涼得透徹,半點兒餘溫都沒有,顯然這傢伙已經不知道離開多久了。

  而這破小屋也確實算得上是少和之淵外門最隱蔽的角落,他的靈識都探出去這麼遠了,還是一點兒人息都沒有。

  天光朦朧,段重明沒有因此放下戒心,還思考了一番要在這裡等虞別夜回來,還是自己先行動。

  鑒於虞別夜什麼都沒給他留下,段重明第一反應是他還會回來。

  就這麼乾等了足足兩炷香,等得日光打落過來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轉了一個角度之後,段重明才意識到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多了。

  虞別夜這種大概從來沒有團隊活動過的傢伙,怎麼會記得留暗號給他。

  段重明壓下心頭那點兒火氣,推門而出。

  然後在推門的同時看到了掉落地面的傳訊符,上面正是虞別夜臨走前說他要去接凝禪的留言。

  段重明:「……」

  哦。

  顯得在房間裡乾等的他更愚蠢了!

  總之,段重明心情微妙複雜地這樣一路緊趕慢趕過來,才走到半路就聽到了宗門這邊驚天動地的喧囂和嘈雜,如此動靜,饒是他距離這邊還很遠,也足以看清那幾道巨大的戰鬥傀的身影。

  少和之淵一片混亂。

  正方便了他在人群中更快速地穿行過來,去與凝禪等人匯合。

  結果才到,他還沒看清楚局勢如何,滿身戰意才提起來,就看到了這麼一張確實和虞別夜的臉有點過分相似的面容。

  怎麼說呢,他的那句話也並非是嘴快過腦子。

  因為就算是腦子過了一遍,銀髮男人的那張臉,也還是和虞別夜實在太像了。

  氣氛一時之間有點凝滯。

  虞別夜的心情很微妙。

  他自然已經知曉了自己身為應龍的由來,非要說的話,他是天道之子,而天道恢恢,他總不可能對著這世間的規則叫一聲「爹」。

  無論是妖還是人,總得有一個由來。

  他表面上的由來,確實是龍女一族為他的母親畫棠挑選了面前這位龍侍別驚鵲,而他的外貌,也的確繼承來源於此。

  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這麼說來,又或者說,按照龍女一族歷代誕生出的應龍們的傳統來說,他確實……理應將面前的這個人叫「爹」。

  ……但實在是說不出口。

  尤其是他在幼年時喊過柳易眠「爹」,然後又親手屠了柳氏一族,對他來說,「爹」這個字眼,比起某種帶了對父親的美好幻想與憧憬,更像是一個想起來就作嘔且充滿了血腥的殘忍回憶。

  打破這一瞬寂靜的,是別驚鵲的笑聲。

  他大笑起來,饒有興趣地看向段重明:「是嗎?我也覺得像。」

  他邊說,又抬頭看了一眼三具依次排開的巨大戰鬥傀,完全不掩飾眼中的欣賞:「傀不錯。」

  然後,他向前走來,在靠近虞別夜的時候,也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十分自然地與他擦身而過。

  「殺人這種事情,我比較擅長。」別驚鵲就這樣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他姿容依然散漫,但在他踩在少和之淵宗門廢墟上的那一刻起,他週身此前收斂起來的殺意與屬於妖皇的氣勢,便已經開始毫無保留地散發出來:「找人的事情,你們來做。」

  段重明湊過來,沒忍住,小聲問了句:「這人誰啊?」

  銀髮男子完全不掩飾自己聽見了,他沒有轉頭,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見。

  「別驚鵲。」

  隨著他的聲音,方才陷入了絕對寂靜的妖群開始重新沸騰,地面震動轟鳴的聲音越來越近,少和之淵守宗門的弟子們才剛剛集結成陣,就已經被第一波衝上來的妖獸們徹底衝散開來!

  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於蒼穹之上亮起,無數靈紋陣線密密麻麻的浮現,尖叫聲與示警聲一併響徹,大陣張開,自然便要將所有的妖獸都隔絕在大陣之外!

  ——如果少和之淵的宗門還在的話。

  宗門坍塌,陣線斷了幾條,但如此規格的大陣,本就有自我修復的能力,眼看就要重新編織,再將宗門位置的陣壁補齊。

  卻到底有了一剎那的頓挫。

  別驚鵲的掌心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妖皇大旗,他反手將旗桿插在地上,純黑的旗面隨著妖氣帶起的狂風翻捲,獵獵作響,於是那重新編織的護宗大陣便不能再寸進半步!

  方纔那名拿著弟子名單的執事甚至還在為面前的一幕怔忡,那些極速接近的妖獸們已經到了近前,為首的一隻高高躍起,眼看利爪與殺意已經到了他的面門!

  一道大力從他身後傳來,將他一把堪堪拉開,狼狽跌落在地,卻也到底避開了這一擊。

  執事這才如夢初醒,他側臉看去,卻見竟是他方才厲聲訓斥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臉色蒼白,顯然嚇得不輕,拿劍的手都有點抖,卻在所有其他人都已經四散逃跑了的時候,到底折身將他救了下來。

  執事心情複雜至極,他咬牙起身,一把將那弟子扯到了身後:「跟我跑。」

  那弟子還沒反應過來:「……啊?」

  「啊什麼啊,你啊個屁!」執事暴怒道:「還站著幹什麼,真想和宗門共存亡?蠢貨!跑!」

  無數雙眼睛在少和之淵中睜開。

  那些眼睛有的是閉關已久的護宗老怪物,有些是此前入定且沒有將宗門口傳來的動靜當一回事兒的長老。

  自然也有一雙,是虞畫瀾。

  他不在自己的寢殿。

  前一夜,被他丟在偏殿的涅音在這麼久以後,第一次敲響了他的門,衝他露出了一個與昔日的畫棠實在過分相似的笑容。

  不僅是那個笑容,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畫棠平日裡的樣子。

  她帶了酒。

  酒的味道很好,也很熟悉。他一時之間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喝過這樣的味道,卻覺得連酒裡都是畫棠的氣息,好似這酒只在畫棠那裡喝過。

  這一夜充滿了荒唐,他做了許多自己之前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曾經與畫棠濃情蜜意,之間全無那些算計目的,她還是會如最初那樣,用充滿愛意與憧憬的眼眸看他,對他說最纏綿的情話,對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他當然還有理智。

  理智卻也只覺得涅音這麼做,想來應是在這麼多日的被苛待後,終於想通了,願意安心做一個替身,永遠活在他喜歡的面具之下。

  這很好。

  虞畫瀾覺得很滿意。

  直到此刻天明。

  涅音滿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跡,原本嬌嫩白皙的肌膚已經沒有多少完好,淤青與紅痕遍佈,她疼得一夜都睡不著,在看到虞畫瀾睜開的眼時,卻依然下意識露出了一個自己對著鏡子練了千百遍的笑容。

  虞畫瀾看她的眼神卻沒了前一夜的柔情蜜意。

  他的眼神從平淡,開始變得冷漠,甚至冷酷,再到後來,變成了涅音只是看一眼,都覺得可怖的殘忍。

  他起身。

  她有些顫抖地隨他一併起身,她的衣服前一夜早已被撕扯成無數碎片,所以她只能如此不著片縷地服侍他,強忍著巨大的羞恥感為他穿衣,束髮,整理衣冠。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充滿了毒牙的毒蛇,也像是殘忍的審判。

  與他相處的每一刻都變得極其漫長,漫長到虞畫瀾倏而探手扼住了涅音的脖頸時,她竟然反而鬆了口氣。

  是想像中……或者說,等待已久的結果。

  他的手指開始收緊,眼神冷漠至極,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個玩意兒。

  身為掌門,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與他的靈識相連,他即便不去,也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本應在感知到的第一瞬間就出現的。

  但他卻竟然在醒來的時候,才後知後覺。

  「你在酒裡放了什麼?」虞畫瀾問道。

  涅音不知道。

  酒是祝婉照給的,她甚至不知道這酒有什麼作用,只是依照她說的去做。

  但她此刻看到虞畫瀾的樣子,眼中卻抑制不住地開始浮現笑意。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脫離了虞畫瀾的控制,讓他震怒不能自已。

  這樣的認知讓她的心頭翻湧起了巨大的愉悅,愉悅到蓋過了她如今處境的恥辱和越來越窒息和疼痛的脖頸。

  她不說話,虞畫瀾也未必真的想要一個答案,因為涅音眼中瘋狂的笑意已經足夠回答。

  他的手開始收緊。

  涅音毫不懷疑,自己應該就要死在這一刻。

  她的臉漲得紫紅,已經呼吸不上來,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眼神卻依然瘋狂甚至輕蔑。

  「掌門——!」急促的敲門聲猛地打破這一刻緊繃的氣氛:「攻破宗門那人自稱是妖、妖皇別驚鵲!還請掌門主持大局!」

  虞畫瀾猛地鬆開手,下一瞬,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涅音重重跌落在地,劇烈的咳嗽聲中,她一邊爬在地上,用布料遮掩住身體,一邊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她是音修,這一生也沒發出過這麼難聽的笑聲過,但她卻覺得自己此刻的笑實在太過悅耳,太過動聽,太過暢快。

  可很快,這些笑意就變成了翻湧而出的噁心,讓她跌跌撞撞起身,開始止不住地嘔吐。

  前一夜發生的那些事情在她腦中回放,她吐得肝膽寸斷,卻還是覺得噁心。

  在她的身後,祝婉照的面容自黑暗中浮凸出來,她站在那裡,靜靜看了她片刻:「你可覺得不值?」

  涅音仙子剛剛吐完,她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回過頭來的時候,眼中卻雪亮,好似有一團火在燃燒。

  「只要他能死,只要我能為他的死推波助瀾哪怕一點浪花,我都覺得值得。」涅音仙子的聲音裡是不加掩飾的恨意:「至於我付出了什麼……都是我罪有應得。」

  她深吸一口氣,沙啞問道:「虞畫瀾什麼時候死?」

  祝婉照露出一個冰冷的笑:「今天。」

  她看了她片刻,倏而伸出一隻手,停在了涅音仙子的臉前。

  「這張不屬於你的臉,我就先拿走了。」她開口:「答應你的事情我做到了,你可以做你自己了。」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後,涅音仙子愣了許久,然後瘋了一般起身,去找了一面鏡子,再看向鏡中的自己。

  那是她自己的臉。

  她盯著那張熟悉的臉,顫抖地撫摸過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然後放聲大哭了起來。

  相比起她昔日對虞畫棠所做的一切來說,所有她經歷的這些,不過九牛一毛。

  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

  如今她遍體鱗傷,卻終於在這場贖罪中,尋得了一點心安。

  大陣與妖氣在半空中碰撞出有如實質的火色,妖獸從妖皇大旗撕裂出的這一隅缺口處奔湧而入,逐漸將整個少和之淵化作了被妖潮覆蓋之地。

  純黑大旗之下,別驚鵲的銀髮翻飛,他微微側臉:「還不走?」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多看虞別夜半眼,隻字不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爹這件事,好似只是段重明那一句覺得兩人長相相似,對他來說便已是足夠。

  但虞別夜卻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

  凝硯持弓立於戰鬥傀上:「阿姐,有我在這裡,你放心。」

  段重明的斬馬刀已經出鞘,他一人一刀,已經殺開了一條路,紅衣師兄回首一笑:「殺虞畫瀾的時候,記得給我留一刀。」

  提步之前,凝禪突然道:「等等。」

  她取出招妖幡,向別驚鵲遞了過去:「或許有用。」

  每一代妖皇都想要得到招妖幡。

  如果說對於人類來說,招妖幡就像是提之而色變、讓人無限聯想起千年之前初代妖皇近乎佔據整個浮朝大陸的禁忌之物的話,那麼招妖幡對於歷任妖皇來說,則像是無論如何也想要擁有的聖物。

  不僅僅是因為招妖幡能夠號令群妖的強大,更因為,擁有招妖幡在手,便像是某種妖皇的傳承,是整個妖族榮光的再現。

  但別驚鵲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他卻笑了起來:「號令群妖如果還需要一面幡,還當什麼妖皇?你拿著玩兒吧。」

  凝禪一愣。

  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也是。」

  和別驚鵲擦身而過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多看了這位妖皇兩眼,然後才隨虞別夜一併,躍至小虎妖的身上,隨著妖潮,向著畫棠山的方向而去。

  少和之淵到底是天下三大宗門之一,佔地面積極大,小虎妖送了他們一程,便返程回了戰局之中。

  剩下的路,還是自己走比較快。

  快要到畫棠山腳下的時候,虞別夜突然問道:「真的很像?」

  凝禪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是很像。尤其你妖化的銀髮樣子,就更像了。」

  虞別夜緊緊抿著嘴,半天沒說話。

  凝禪沒有打擾他。

  要接受這件事,可能確實需要一點時間,也更需要一些自我消化。

  她如是想著。

  結果過了片刻,虞別夜冷不丁問道:「是他好看還是我更好看?」

  凝禪沒反應過來:「……啊?」

  虞別夜的下顎繃得很緊:「你剛才看了他好幾眼,所以,是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凝禪:「……」

  凝禪:「?」

  不是,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在這兒吃這種莫名其妙的飛醋?

  而且你這一路都神色嚴肅,就是在想這事兒?

  她啼笑皆非地盯著虞別夜看了會兒,停住腳步,在虞別夜看過來的目光裡,衝他勾了勾手指:「過來。」

  虞別夜神色依然肅然,卻依舊依言俯身湊了過來。

  凝禪勾住他的脖子,猛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你最好看。」

  虞別夜的臉猛地紅到了耳根,然後乾巴巴道:「……哦,那就好。」

  凝禪笑了一聲,才看向眼前。

  他們的身後,是別驚鵲的妖潮,凝硯的雲間流火和段重明長刀橫掃的殺意。

  她抬起手,又一次將掌心貼在了畫棠山的大陣上。

  前一世,她也是這樣破陣的。

  只是靈息還未運轉,虞別夜卻將她的手拉了回來,他看向畫棠山的眼瞳已經開始變得燦金。

  「這一次,讓我來。」

  虞別夜的長髮開始一寸寸褪成銀色,應龍漂亮的黑色雙翼在他身後張開,屬於應龍的妖氣第一次如此毫無遮攔地展露出來!

  畫棠山開始震動。

  又或者說,整個少和之淵都在天搖地動。

  只是妖潮洶湧,本已將此處攪得天翻地覆,又哪裡還能分清這樣天崩地裂的由來。

  正如高懸於整個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之中的弒妖陣法,此刻正忙於向著別驚鵲的方向落下殺招,再感應到虞別夜這裡的滔天妖氣時,分過來的力量,就弱了實在太多。

  弱到凝禪在虞別夜頭頂撐開了一柄紅傘,她的靈息就已經將那道落下來的殺招擋住了。

  畫棠山大陣是無形的。

  直到一道「喀拉——」的碎裂聲響起。

  起初只是一條裂紋。

  裂紋很快蔓延,再變成了好似密密麻麻的蛛網遍佈在畫棠山週遭。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徹底崩塌!

  落雪無聲。

  陣破的這一剎那,天地也真正無聲。

  畫棠山大陣破,終年不停的落雪在空中停滯一瞬,畫下了最後的終章。

  天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山巒之上。

  一縷籠火自山腳燃起。

  凝禪掌心的紅傘轉動,傘沿下懸掛的金色鈴鐺發出玎璫聲響,每一聲響起,便有一縷籠火從傘邊如雲間流火般散落,直至將整個畫棠山都鑲上了一層緋紅的邊。

  火色開始沖天。

  畫棠山的雪本應能熄滅這世間一切火。

  但此刻,雪已經停了。

  所以籠火漸盛,直至讓整座山的雪都融化,再將厚雪之下,都燒成一片真正的焦土。

  凝禪和虞別夜並肩站在畫棠山下。

  上一世,凝禪踩在焦土之上,一步步登山,踏入九轉噬魂大陣之中。

  而今,虞畫瀾定然也已經靜候於畫廊幽夢外,甚至這一次,他已經知曉了凝禪半妖的身份,所以他只需等她和虞別夜中的任意一人入陣。

  可惜這一次,凝禪不打算入陣。

  只是一把火燒了畫棠山,還遠遠不夠。

  凝禪抬起手。

  她沒有用永暮,只是將手虛虛地圈出了一個握劍的手勢,而虞別夜站在她的身後,將她擁在懷中,再用自己的掌心貼在了她的手背。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卻已經知曉對方想要做什麼。

  劍息同時自兩人週身燃起,再一併抬眸。

  天鶴訣。

  屬於辟邪的靈息之血和蘊含天道規則的應龍之血一併凝在指尖,再逐漸以劍息相引,纏繞凝成了一柄這個世間絕無僅有的血色長劍。

  沒有任何劍柄可以承受這樣兩種力量同時出現,正如沒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擋這一式天鶴訣。

  劍息浩蕩,凝成一道沖天的筆直直線,又或者說,死線。

  觸碰到這條凋零死線的一切都會被割裂開來,再被褫奪所有的生機。

  草木如是,畫棠山也如是。

  天鶴訣的劍氣將天地都灼燒,九轉噬魂大陣在這一劍下被劈散開來,蕩然無存,正如這一劍,也在虞畫瀾愕然的目光中,將半座畫棠山徹底湮滅。

  一縷幽然之靈息從畫棠山中悄然溢散。

  妖潮戰局之中,別驚鵲霍然轉頭,看向了畫棠山的方向。

  再下一個瞬息,他已經懸空站在了半座空蕩的畫棠山前,臉上那素來的散漫已經盡數收斂。

  他看向空蕩的山體之中,慢慢伸出一隻手。

  那座借助了段重明的重明之眼被看到了一瞬的高台終於真正落在了虞別夜的眼中。

  那一劍後,他的妖息與靈息一併翻湧,手臂上有龍鱗湧現,卻又害怕割傷懷中的人,所以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有灰塵翻湧。

  灰塵裡,是陳舊近乎腐朽的妖息,這樣的妖息帶著凋零,帶著血腥,也帶著絕望。

  他終於看清。

  那是一座祭台。

  或者說,刑台。

  高台之上,只剩下了枯槁凋零的一抹近乎虛無的影子,無數靈息之線從她的身上蔓延而出,像是一張將她纏繞封印的蛛網,使她不得反抗,不得動彈,不得出聲,不得思考。

  靈息之線的另一端,是高台之下那些無數面向她的妖獸們。

  妖獸們被動貪婪地吸收來自於她的龍女之血,那些金色的血斑駁混雜於他們的體內,又有更多的靈息之線貫穿過他們的身軀,將那些混雜了他們的妖獸血液的龍女之血,輸送到更深更未知的遠方。

  它們一邊從她的身上慾壑難填地剝奪她的生命與血液,一邊卻又因為感知到了她身為龍女一族的氣息,而天然地為之臣服,所以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跪拜匍匐著貪求和攫取,讓高台上的龍女畫棠帶了某種獻祭般的神性。

  所以她才能在流乾了最後一滴血後,卻以這樣的靈體姿態繼續渾渾噩噩地存在。

  直到被凝禪的辟邪之血中的靈性喚醒。

  天光透過遮天的妖息傾瀉下來,落在那抹虛無蒼白的影子上,勾勒出了一道有溫度的輪廓。

  被編織的枷鎖和牢籠被打破的這一刻,她終於能重新睜開雙眸,再看一眼這個對她來說並不溫柔也並不美好的世間。

  她像是大夢一場。

  就像那些苦難,那些煩憂,都只是另一場與她無關的噩夢,而她終於醒來。

  在看到別驚鵲的臉時,她的臉上甚至短暫地浮現了一個模糊的笑。

  就像是她在少女時代每一次從族中偷溜出來見到他時一樣。

  「阿棠。」別驚鵲癡癡看著她,卻甚至不敢再靠近她半步,那樣脆弱的靈體,哪怕只是蝴蝶振翅的驚擾都有可能碎裂,他又怎敢妄動。

  畫棠的目光慢慢轉開,她像是真正剛剛甦醒的少女,懵懂地打量著這個世間,直到看到依然持劍而立的虞別夜。

  她有些混沌的目光終於開始變得清晰,那一剎那,她的眼中閃過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卻最終落點在了溫柔。

  她想起了所有,卻又忘記了所有,她只想給虞別夜留下這樣的溫柔。

  正如過去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在看向他時,始終保持的神色一樣。

  「娘……」虞別夜喃喃出聲,他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碰她,卻又如別驚鵲一般生生停住腳步:「娘——!」

  龍女畫棠長久地看著他,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但所有這些最終都化作了一個溫柔的笑。

  她艱難地抬起手,無數靈息之線隨著她的動作而動,使得她的動作無比艱澀,她似是想要向虞別夜伸出手,又像是想要握住別驚鵲的手。

  但她的手,最終越過了他們,伸向了日光繾綣燦爛的天穹。

  那裡有自由的風,柔軟的雲,和翱翔的鳥。

  那份難言的神性賦予了她靈體,而她的靈體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看虞別夜最後一眼,也不是為了向著別驚鵲露出一個少女時的笑容,更不是向虞畫瀾展露自己的恨與絕望。

  而是為了觸摸這一刻的陽光。

  她這一生,從未有一刻是為自己活著的。

  她以為的反抗家族,是步入了更深的泥沼,她想像中的良人,是世間真正的惡魔。就連她的靈體此刻被喚醒,被感知後,真正能被救下的,也不是她自己,而是束縛於她週身的靈息之線另一端的那些可悲生靈。

  但這一刻,她被束縛一生的靈魂,終於自由。

  溫暖盛大的陽光裡,她的靈魂終於可以碎裂開來,隨風散入天地之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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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4 00:43:03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靈體消散,那些繫於高台之上的靈息之線終於失去了最後的支撐,帶著厚重的灰塵從半空落下,卻沒有任何聲息。

  虞別夜向著畫棠的方向伸出的手沒有落下,他的神色有些空茫,像是連著靈魂都在這一剎那被一併抽離。

  他親眼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兩次從自己面前消亡。

  一次是肉體的消亡,一次是靈魂的碎裂。

  同樣的痛,他品嚐過兩次,好似絕望深處,還有更大的悲慟,讓他已死的心墜入更深的永夜。

  直到他垂落在身側的那只已經被劍意割裂得鮮血淋漓的手,被另一隻手握住。

  那只手也並不溫暖,沒有太多的溫度,但她握住他的手時,就像是某種對他的堅定不移且永不後悔的陪伴和選擇。

  那是他人生之中,最初也是最永恆的光。

  凝禪什麼都沒有說,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始終如一地站在他身邊,甚至沒有在這個時候側頭看他,因為他不需要任何憐憫,不需要任何安慰,也不需要更多的目光來細品他這一刻的傷痛。

  交握的手便已經足夠。

  虞別夜的眼瞳裡開始重新有光,然後,他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下一瞬,他伸出的五指開始合攏,能夠湮滅一切的龍息從他的掌心開始蔓延,他的雙翼在每一次扇動之間,龍息便濃郁一分,直到畫棠山和少和之淵都被這樣的龍息徹底覆蓋。

  那些跪立在高台之下,被靈息之線牽引,將龍女的神魂都耗盡的妖族們,在虞別夜的這一握拳之下,驟而化作了齏粉!

  龍息漫卷,變成好似能摧毀一切的怒火,凝禪點燃的籠火中也沾染了龍息,從遠處刮來的長風將滿地的齏粉吹散開來,讓那些微末的顆粒如灰塵般,與高台下的崎嶇石塊抑或土地徹底交融,變成即將被埋葬於這裡的塵埃。

  凝禪俯身。

  她捻起了一根不知何時垂落到她腳邊的靈息之線。

  辟邪主靈。

  她能感受到那根靈息之線上,畫棠殘留的氣息,而她的靈息自然而然地順著那道靈息傾瀉而出,去追尋這條線另一頭的終點。

  她已經做好了要耗去半身靈息的準備,無論靈息之線的另一端通往怎樣的深淵,她都會追尋到最後的終點。

  然而這條線,卻竟然出乎她意料的短。

  片刻,凝禪若有所覺地抬頭向前看去。

  她手中那條線的另一端,正捻在一個男人手中。

  一身掌門華服的虞畫瀾自黑暗中走出,他依然如同凝禪第一次見他時那般從容不迫,但在觸碰到凝禪靈息的那一瞬,他的眼底還是洩漏了一點他真實的心情。

  是狂喜。

  近乎瘋狂的愉悅從他的眼底蔓延,他捻著指尖那抹來自凝禪的靈息,再輕輕一捏,引那道靈息直接沒入了自己的體內。

  他慢慢抬起了脖頸,唇邊也忍不住浮現了一抹笑容。

  他等這一天太久了。

  或者說,他想過太多不同的辦法讓凝禪自願地給他一點靈息,卻沒想到,這一切會在今日以這種方式完成。

  虞畫瀾覺得很滿意。

  在幡中世界的記憶湧動回到他的腦海中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所有的計劃。

  凝硯是他故意放了一手,甚至推波助瀾地讓祀天所帶走的。

  因為他知道凝禪一定會去救她的阿弟,而身具辟邪血脈的她們,天克祀天所。

  一切都順利得如同他的預期,祀天所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頂坍塌,而據說那位高高在上、他不順眼很久了的神主,一夜之間神力大損,已經有了隕落的跡象。

  他的計劃本來只是到此為止,感受到龍女畫棠最後的靈體被辟邪血脈喚醒,是他的意料之外。

  但他到底是畫棠山大陣的主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知曉了這件事,也比任何人都更近地站在畫棠山上。

  龍女畫棠睜開眼的那一瞬,他就計劃好了所有。

  他猜到了別驚鵲和虞別夜會做什麼,也並不在意龍女畫棠的結局,他要做的,只有一件很簡單的事。

  讓一根靈息之線自然地、不留痕跡地,落在凝禪腳邊。

  他成功了。

  以千萬半妖為試驗的人造四方脈早已有了進展,朱雀脈之外,他體內的玄武脈中,已經有了靈息翻湧,除此之外,白虎和青龍兩脈也早已被喚醒。

  但靈息翻湧和被喚醒,與靈脈覺醒暢通之間,到底還差了些什麼。

  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究竟差了什麼,但在擁有了幡中世界的記憶後,他終於確定。

  差了的這一點點東西,就是凝禪身為辟邪後裔的那一點,能夠騙過四方神獸的靈息。

  虞畫瀾感受著那一抹靈息一點點落下,將他四方脈裡最後缺失的那一塊,卡噠一聲補齊。

  虞畫瀾除了朱雀脈之外,玄武脈也一併覺醒。

  那道來自凝禪的靈息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更加綿延,更加霸道,虞畫瀾的眼中接連有了驚喜和更多的狂喜。

  在溝通了玄武脈後,他的白虎脈和青龍脈……竟然也一併覺醒!

  等到他重新低下頭看向立於畫棠山邊的凝禪等人時,他的眼神已經變成了真正的高高在上。

  因為他確實已經在雲端之上。

  他成了整個浮朝大陸古往今來唯一一位四方脈全覺醒之人。

  他甚至不必回首,都能感覺到,那傳說中的眾妙天門就在那裡,只需要他轉身,抬手,再去推開那道門。

  天穹在他身後,浮朝大陸在他腳下。

  這一刻,虞畫瀾的面前閃過了這百年來的無數畫面。

  他為了這一縷龍女血脈而潛入妖域,沒有人可以面對龍女一族而不動心,他血氣方剛,也不例外。

  是的,他愛過龍女畫棠,但愛這樣東西,對於他這般壽數綿長又久居高位之人,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一瞬的心動和愛意,在他渴求的……或者說,他和他身後的所有這些人所渴求的一切面前,就像是一粒塵埃。

  而他,正是因為不想成為這世間的塵埃,才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

  人造靈脈的過程是血腥痛苦的。

  他自己剖開了自己無數次,有的是肉體的剖開,有的是靈識的剖開,那些凌遲般的痛楚不能被任何事物遮掩,他只能硬生生地接受,甚至接受的是一片不知成敗的未知。

  而今,所有這一切,都變成了值得。

  虞畫瀾的唇邊開始溢出笑容,他的笑聲逐漸開始變大,變得肆無忌憚,變得凌駕於一切,好似要讓天地之間都只剩下他的大笑之聲。

  別驚鵲身後的妖族大軍已經踏平了大半個少和之淵,這位妖皇與他自己所說的別無二致,確實非常擅長殺人。

  昔日與凝禪對峙許久的那位飛揚跋扈的蘇厭容早就見勢不妙,帶著自己的親信和相熟的師弟師妹們跑了,而那些被虞畫瀾洗腦,高喊著要護衛少和之淵和掌門的所有人,都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妖族大軍密密麻麻,將畫棠山包圍,三具戰鬥傀在這樣激烈的戰鬥中到底受了傷,其中一具已經倒在了半路,凝硯站在最完好的一具上,也已經距離他們很近。

  段重明滿身是傷,身上卻籠罩了一道醒靈,而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片刻,他的影子裡悄然有一道身影探了探頭。

  是不知何時來到這裡的殷雪冉。

  除了殷雪冉,還有唐家兄妹,兩人此刻都有些氣喘,不僅是因為聞訊後的千里奔襲,也因為他們再一次動用了自己的血脈力量,實在透支太大。

  唐家兄妹身邊站著的是白斂,他那把不離身的算盤上,空落落一片,所有的算盤珠子都被打了出去,他素來一絲不苟的髮冠也有些歪斜,明顯經歷了一場鏖戰。

  ——饒是有別驚鵲的妖族大軍掠陣,少和之淵也實在是太大了,想要將這裡掃平,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而如今,所有人都匯聚於畫棠山下,殺意沸騰,戰意熊熊。

  可落在虞畫瀾眼中,他在看他們的時候,卻彷彿在看螻蟻。

  片刻,他的大笑聲終於停下,他立於彩雲之中,高高在上地落下一眼,然後伸出一隻手。

  「籠火。」他開口。

  朱雀脈的烈焰燃起。

  「離火。」他再道。

  白虎脈青綠色的火色蔓延。

  「歸夢。」

  青龍脈幽白的療愈之火光籠罩。

  三道不同的靈脈色彩縈繞在他週身,這明明是浮朝大陸從未出現過的奇景,凝禪的神色卻開始變得有些古怪。

  「剛剛我還在想他為什麼要用靈息之線連接我和他,實在是怪噁心的。」凝禪抬頭看著浮空於天地之間的虞畫瀾:「他不會是借了我的靈息,一口氣將所有四方脈都覺醒了吧?」

  「要打斷他嗎?」虞別夜落在她身邊,手已經攥緊了劍柄:「也不是不能一試。」

  「不。」凝禪拉住他,搖了搖頭,突然問了他一個好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知道慾壑難填的結果是什麼嗎?」

  虞別夜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這個,但看著此刻的虞畫瀾,他卻好似懂了什麼。

  凝禪也不需要他回答,她繼續道:「——是被欲念撐死。」

  虞畫瀾在適應了體內的四種同時洶湧的力量後,終於抬眼,微笑著看向下方的所有人,繼續開口。

  「須彌。」

  玄武·須彌。

  凝禪曾經在幡中世界裡對他用過這一招,一招將他的所有靈息都鎖死,然後割開了他的咽喉。

  他這人記仇,如今自然要將這一招還給凝禪。

  他的聲音帶著信步閒庭,帶著篤定了這一切的結果後的百無聊賴,他就要在以一招玄武·須彌鎖死了所有人的靈息後,用籠火將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全部都燒成灰燼。

  然後他再去施施然推開那扇隨時都可以打開的眾妙天門。

  少和之淵被毀這件事本身,並不讓他生氣。畢竟此處的存在與否,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並無區別。這裡已經最大地發揮了它的作用——供奉他這個掌門百年之久,更讓他從中發展出了一大批為他效忠、為他肝腦塗地的下屬,甘願作為他的實驗體,只為功成之日,也能再覺醒一道四方脈。

  但他到底出身於此,生長於此,妖獸踏平此處,將這裡攪亂成了一片傾圮的廢墟,這件事則讓他的心境起了一些漣漪。

  他要將這份漣漪抹去,就像他即將以籠火將所有的一切都燒成灰燼一般。

  他如實這般想著,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

  一息,兩息,三息。

  虞畫瀾猛地從自己的暢想中驚醒,然後擰了擰眉。

  籠火和離火都沒有熄滅,歸夢的色彩也依然明亮,但須彌……須彌為何沒有出現?

  虞畫瀾是個極有耐心的人,他不慌不忙再凝靈息,手指下壓,遙遙點向凝禪的方向:「須彌。」

  依然無事發生。

  玄武脈暢通,但玄武脈中的靈息卻一片死寂,並沒有半點能夠為他所用。

  虞畫瀾愣了愣。

  「須彌。」

  「須彌。」

  「……須彌!」

  他的聲音逐漸開始變得狂躁,然而無論他試了多少次,想像中的須彌靈法卻始終沒有從他的指間流淌。

  凝禪甚至等得有點無聊了,她歎了口氣:「試完了嗎?」

  虞畫瀾猛地被打斷,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地看向凝禪。

  卻見凝禪抬了抬下巴,她明明站在地面,連看他都需要仰起頭顱,然而她的眼神,卻像是她才居於高位。

  「試完了的話,也該換我了。」她看向虞畫瀾,就如同那時在幡中世界一般,只是她的眼神,都已經讓他回憶起了那時喉管被一寸寸割開的痛楚。她啟唇,落下兩個字:「須彌。」

  空氣中所有的靈息都在這一剎那被鎖死。

  縱虞畫瀾週身有離火與籠火相燃,但這一剎那,他依然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的雕像一般,倏而從空而落!

  段重明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大笑一聲,斬馬刀已經在半空轉過一個殺意澎湃的弧度,甚至虞畫瀾的身軀還在半空,刀意便已經衝至他的面門!

  血流沖天。

  虞畫瀾的左胳膊連同肩膀一併被這一刀硬生生剁下,殘肢翻飛在半空,劃出一道血線。

  「這是為了段輕舟。」段重明刀落,眼中的殺意濃稠:「本想直接殺了你,但想要殺你的人太多,不如一刀一刀來。」

  虞畫瀾的眼中一片愕然與空茫。

  他還沒能從倏而從雲端而落這件事裡反應過來。

  美夢構築與美夢碎裂之間的距離太近,他的夢碎得毫無緩衝,毫無理由,他甚至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身軀傳來的巨大痛楚將他撕裂。

  他已經很久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了。

  但這一刻,他下意識所想的,是毫不在意。

  因為無極境青龍脈的那一道歸夢,哪怕是他命懸一線,也能將他救回來,更不用說白骨生肉。

  歸夢的幽白色火焰高懸於他的眼前,然而想像中的白骨生肉卻並沒有出現。

  那些幽白色火焰彷彿虛幻冷嘲的幻夢,高懸,存在,卻……沒用。

  是的,他感受不到任何一點被治癒的痕跡,感受不到任何真正來自青龍脈的那種療愈復甦的靈息,他的青龍脈也正如此前的玄武脈那般,靈息充盈覺醒,唯獨不被他所用。

  「砰——」

  他的身軀重重落地。

  彼時凝禪九轉天的須彌就可以封住他的靈息,如今凝禪已經無極,她之須彌,甚至讓虞畫瀾的週身都不得動彈。

  或者說,將他的所有動作都封印住的,也不僅僅是這一式須彌。

  他跌落在地,像是一塊殘破的碎石,四方脈的靈息分明在他的體內翻湧,他明明已經看到了那扇隨時都可以被他推開的眾妙天門,卻甚至不能抬起手來。

  「為什麼……」他眼神空茫地喃喃:「為什麼?!我明明……」

  明明四方脈都已經覺醒,卻為何不能為他所用?!

  有腳步聲響起,凝禪和虞別夜停步在他身邊,凝禪的手裡不知從哪兒撿了一柄不知名的斷劍,她微微俯身,很是嫌棄地一劍沒入了虞畫瀾的體內,將他噴湧的鮮血封住:「可別死得太快,那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將將平息了些許痛楚的傷口再度被貫穿,然而這一次,卻不再有噴湧而出的鮮血,虞畫瀾想要疼暈過去,可那柄斷劍上顯然有某種靈息流轉,讓他始終清醒。

  甚至比之前更清醒。

  凝禪近乎憐憫地看著他:「虞掌門,為什麼你會覺得,我的靈息連四方神獸都能騙過,卻不能騙過你呢?」

  虞畫瀾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聲驟而停滯。

  他的眼珠慢慢轉動,直勾勾地落在了凝禪身上,他聽到了她說的話,卻彷彿一個字都聽不懂。

  「你猜我為什麼明明可以溝通四方神獸,卻只覺醒了兩道四方脈?」凝禪居高臨下地落下目光:「因為,你我雖能翻山移海,攪動天地,四方脈中的力量,卻終究是借來的。」

  「四方神獸借力於天地眾生,你以為這借字,是謙遜或禮貌嗎?」

  「借的力量,終究是借。借得再多,你也要首先記得……」凝禪俯身,一指虛虛點在虞畫瀾的額心:「你我皆是凡人。」

  凡人,就不要去肖想那些本應屬於天地的東西。

  借的東西,也總是要還的。

  正如此刻。

  凝禪借了自己的靈息給他,她不想借了,所以虞畫瀾就只能還回來。

  「還有,你怎麼有膽讓我給你做替身傀。」凝禪笑得好奇卻殘忍:「你的靈脈早就爛啦。」

  她邊說,邊收回了手。

  一抹靈息從虞畫瀾的額間被硬生生抽出,然後被凝禪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被虞畫瀾視為珍寶,機關算盡才堪堪得到的靈息,對凝禪來說,不過是毫不在意的一點微末。

  這樣從虛空抽了點兒靈息出來,她都覺得有些噁心,甩開了那抹靈息後,下意識拍了拍手上莫須有的灰塵,邊回頭看向虞別夜:「你殺?」

  口氣隨意得像是要讓他來殺一隻雞。

  虞別夜手裡多了一塊手帕,他牽過她的手,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細擦乾淨:「我殺。」

  他認真地擦完她的手,用靈火直接將那塊手帕燃成了灰燼,然後才轉身看向虞畫瀾。

  虞別夜從未以這個角度看過虞畫瀾。

  他記憶中的他總是高高在上的,他位居浮朝大陸修仙界的最頂端,翻手為雲覆手雨,只消他想,他便可以讓一座畫棠山都化作終年白雪的牢籠,將山中變成一座祭獻的高台,也可以在談笑間奪去無數人的性命,正如他將那麼多的土螻妖與半妖一併投入秘境之中,與祀天所開戰,都只是為了消耗一些產能過剩的人造半妖一般。

  但此刻,他這般狼狽地跌落在地面時,真的很像一條狗。

  不,他甚至還不如一條狗。

  他更像是一具早已沉溺腐爛於貪婪欲念與虛偽之中的屍體。

  虞別夜想過很多次,自己要如何將虞畫瀾殺死。他設計過許多酷刑,甚至那些想像一度成為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但此刻,真正到了他可以在一念之間就取了虞畫瀾性命的時候,他卻甚至連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

  不是什麼釋然,也不是什麼大徹大悟,更不可能是原諒。

  是他覺得他太髒了,連多看一眼都會覺得噁心。

  虞別夜抬起一隻手。

  湮滅之力閃爍在他的指尖,只消觸碰到虞畫瀾,就可以讓他從這個天地之間煙消雲散。

  但虞別夜卻只是讓這份湮滅之力沒入了虞畫瀾的體內。

  幾乎是同一瞬間,虞畫瀾撕心裂肺的嘶叫聲開始響徹天地,他的面容扭曲至極,身軀卻依然不能動,別驚鵲覺得太吵,給他扔了一個禁言,然後看向虞別夜:「你給他搞了點兒什麼?」

  「沒什麼。」虞別夜輕描淡寫道:「我只是覺得,死太輕易,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捏碎抹去了他體內所有的靈脈。」

  他將變成一個普通人,一個曾經見識過最高處的風景,再於最煊赫的時刻,一夕跌落,失去所有,再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但這還遠遠不夠。

  相比起他做過的那些事情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別驚鵲笑瞇瞇地蹲在了虞畫瀾身邊,單手托腮看向他,他面容俊美,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分明賞心悅目,但落在虞畫瀾眼中,卻彷彿在看什麼真正的惡魔。

  「我不僅擅長殺人,也擅長折磨人。」別驚鵲用手拍了拍虞畫瀾的臉:「我可沒有什麼你們人類的那些道德底線,我保證你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會讓他十倍甚至千百倍痛苦地經歷一遍畫棠曾經經歷過的事情,他會讓妖獸將他本就殘破的身軀撕咬腐爛再治好,重複這些過程,他會將他的靈魂軟禁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別驚鵲站起身來,他終於再一次看向了虞別夜,然後,他抬手。

  在他的感召之下,那柄自開戰以來就穩穩插在少和之淵宗門廢墟上的純黑妖皇大旗回到了他的手裡。

  再被他隨手扔給了虞別夜。

  「這妖皇我不當了,化了八十年也沒能化成龍,懶得努力了。」他說得吊兒郎當。

  虞別夜猝不及防,下意識抓住妖皇大旗,只覺得自己抓了一塊燙手山芋,聽完別驚鵲的話以後,差點直接給他扔回去。

  別驚鵲大笑起來:「小小皇位,就當送你的見面禮。」

  他挑了挑眉,又帶了點兒揶揄:「不然你是打算永遠在你師姐那兒坐吃山空嗎?」

  虞別夜:「……」

  拒絕的話一下子就卡在嘴邊說不出來了。

  別驚鵲一邊大笑,一邊單手拎著虞畫瀾的領子,另一隻手隨便揮了揮,身形開始變淡,走得毫不留戀。

  「解救那些可憐半妖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吧。」別驚鵲落下最後一句話:「妖族的事情,就讓妖族自己來解決。」

  而凝禪的小指輕輕動了動。

  此前,她撿起的靈息之線有兩條,一條通往虞畫瀾,另一條則連接著那處真正的深淵地獄。

  「找到了。」她輕聲道,然後轉身,看向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卻又覺得也算是意料之中只能如此的地方。

  羅浮關。

  也只有這個氣息混雜,所有宗門的交匯之地,才最能掩人耳目,不被發現。

  想來彼時止衡仙君坐鎮於此時,表面是與少和之淵劍拔弩張,實際上也正是在掩蓋這些妖息,巡查其中進度,再為自己多開一道靈脈。

  這一日似乎極其漫長。

  從日出那一瞬開始,妖群便開始嘶吼肆虐,凝硯的雲間流火落滿山間,戰鬥傀的每一步都在地動山搖。

  到了日落的時候,那面之前還插在少和之淵宗門口的妖皇大旗,已經在羅浮關上方迎風烈烈飄搖。

  「吾乃妖皇別夜。」他立於無數陣法之上,如履平地,聲音平淡,卻似牽動了這世間的規則靈法,讓人不得不位置臣服:「這一刻起,羅浮關由我接手,無關人等,還請退散。」

  無數喧囂嘈雜後,昔日熙熙攘攘的羅浮關終於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空城。

  妖皇大旗立於城頭。

  又有招妖幡於半空展開,幡靈起舞,將幡中三萬妖獸釋放而出。

  無數妖族呼嘯而入,將此處掘地三尺,直至觸碰到羅浮關下的那一處深埋的陰暗之處。

  天光落下的那一瞬,無數生靈怔然回首,看向自己從未見過的璀璨。

  招妖幡無法收容它們的存在,但它們體內既然有妖血,便歸屬於妖皇的管轄範圍,自可被帶歸妖域之中。

  它們是本不應存在於這個世間的生靈,從出生的第一刻起,就已經違背了天地之間本應遵循的規則,也本應生於幽秘,死於陰暗。

  它們依然注定走向死亡,直至它們中的最後一隻都消亡。

  但至少,是走在陽光之下,以自由的姿態。

  祝婉照靜立在少和之淵的一隅,她看著畫棠山的坍塌,看著那些終年覆蓋其上的雪崩塌滑落,最終在籠火下消融蒸騰,甚至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應龍在世,而世間也只能有一條應龍。

  所以她不必成為龍女,也不必肩負龍女一族孕育的職責。

  她也終於可以去愛自己想愛的人。

  祝婉照轉身。

  她的肩背依然挺直,卻好似輕舟已過萬重山。她不必再規律到讓人害怕地自律,也不必時刻活在那些族規和職責之中。

  起初,她的腳步平穩,就像是過去每一步那樣。

  但很快,她的身形就開始變得輕快,然後越來越快,最後變成了輕輕提起裙子的一路奔跑。

  那是她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奔跑。

  她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有人在等她。

  那個人,叫謝柏舟。

  合虛山宗,淵山。

  又是一年桂花開。

  凝禪不是很喜歡打理花花草草,她所有的耐心都給了傀身上的那些零件,對待其他需要悉心照料的東西,就格外不耐煩了些。

  於是這活兒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凝硯身上。

  凝硯心裡罵罵咧咧,嘴上是一個字都不敢提,兢兢業業蹲在桂花樹林旁邊,以靈息引了水來澆灌。

  難為他一個覺醒了兩次朱雀脈的人,要用他充滿了籠火的靈息來引水。

  這也就算了,他還要對付一個喜歡在桂花樹上睡覺的段大師兄。

  凝硯看著段大師兄腳邊樹下的酒罐,再看著他實在有些不修邊幅的睡姿,冷哼一聲,手下的靈息之水轉了個方向,劈頭蓋臉澆了段重明一臉。

  憑什麼他在這兒打工,他段重明就可以睡大覺!

  ……結果段重明居然沒醒。

  凝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然後就聽到身後響起了一道聲音。

  「你這樣不行。」

  凝硯愣了愣,猛地回頭,便看到了在羅浮關那日一別後,許久未見的虞別夜。

  他穿了一身暮山紫的衣袍,站在那兒的姿態從容洒然,顯然在成為了新任妖皇後,他整個人都成熟了許多。看向他的目光裡也都沒了最初的乖戾尖銳,甚至帶了點兒包容的笑意。

  凝硯:「……?」

  什麼包容,什麼笑意?

  怎麼莫名感覺這傢伙越來越有一派正兒八經要做他姐夫的派頭了?

  怎麼說呢,新任妖皇做姐夫這種事情,也是比較能接受的。

  凝硯有些彆扭地這麼想著。

  然後他就看到虞別夜施施然走到了段重明旁邊,俯身在他耳邊道:「殷雪冉來了。」

  凝硯:「……?」

  不是,殷雪冉來不來的……

  他思緒還沒連貫起來,便見連水都澆不醒的段大師兄原地起立,眼睛都沒睜開,嘴裡已經冒了一句:「沒沒沒,沒喝酒,真沒喝。」

  凝硯:「……」

  真的來了的殷雪冉:「…………」

  眼看段重明被殷雪冉提著耳朵帶走,凝硯的心情這才平復下來了點兒,轉眼看到虞別夜,正要說什麼,虞別夜卻已經走進了桂花樹林。

  再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折了一捧桂花,與凝硯擦身而過的時候,還留了句「多謝」。

  凝硯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件事。

  不是,等等,這桂花樹是虞別夜種的吧!

  怎麼他人都回來了,澆水的還是他?!

  ……

  新鮮芋苗要先被蒸熟再剝皮,桂花糖漿要用大火慢熬,等待桂花飄香的時間,足夠虞別夜再做一些別的事情。

  譬如,如前世那般,給淵山的山巔種滿六初花。

  這一日,凝禪醒得比平時還要更晚一點。窗欞被敲響的時候,她還有點恍惚。

  下意識起身,去將窗戶打開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虞別夜端著一晚酥爛軟糯的桂花糖芋苗,桂花的香氣頃刻間便充盈了她的鼻端。

  而他的身後,是大片盛放的花田。

  「師姐。」

  他聲線清越,笑容乖順,隻字不提自己如何風塵僕僕地自妖域趕來,也不提接任了妖皇新位後有多少瑣事纏身,因為他只想來這裡,送給她一片六初花。

  凝禪怔然看著虞別夜,前世的他與今生恍惚交疊,再交融。

  她倏而笑了起來,沒有像前世那樣伸手去接那碗桂花糖芋苗,而是說:「你等我一下。」

  她關了窗,在虞別夜捧著桂花糖芋苗原地怔忡的時候,又推開了門。

  然後,她迎著他的目光粲然一笑。

  「還愣著幹什麼,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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