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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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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言言夫卡] 拯救瀕危小師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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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步入修仙一道,天地之間的靈息盡數掌控於股掌之間,大多人著眼於靈息在體內運行流轉更多的周天,借四方神獸之力,貫通四方脈,以求自身更高的境界,溝通天地之力。

  鮮少會有人將目光落在做傀這種大家眼中的「旁門左道」上來。

  ……當然,凝禪的戰鬥傀確實在尋道大會上給了大家一些小小的震撼,但也僅此而已。

  在大多數人眼裡,雖然在同境界之中,戰鬥傀這東西看起來是強悍了些,但如果因此而為之耗費精力,反而不妥。

  又或者說,這也是玄武脈這些年來都罕見無極境的原因——分散了太多精力在外物而非自身,又如何能提升境界?

  至於替身傀,連這三個字都已經在歷史的長河裡消失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幾乎已經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了。

  傀的初始起源,是有修仙之人披甲迎敵,久而久之,所披之甲自然也染了一層靈息,待此人戰亡之時,那甲竟也有靈,雖無軀殼,卻有靈火在甲內熊熊燃燒,秉承主人的意志,硬是將那仇殺之人重傷,這才熄了靈火,變成了一灘廢甲散落在地。

  慢慢的,逐漸開始有人以此事為靈感,試圖以木身為底,篆刻靈紋,聚集靈息以養甲,這便是傀的雛形。

  至於後來,傀師的手藝逐漸精進,也有許多鐫刻靈紋陣傳了下來,傀逐漸多樣化起來。作用也變得更加多端,甚至有不喜人煙的修士,專門定制數十只傀來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

  傀確實早已非常普及,滲透入了宗門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端茶倒水,點燈切菜,樣樣俱全。

  戰鬥傀雖然罕見,卻也並不讓人十分驚訝,要說的話,只要戰力足夠強,以大家的普遍認知來看,想要一擊毀掉一具戰鬥傀也並非難事。

  甚至還可以繞過戰鬥傀來直擊傀師,通常來說,就算境界相當,傀師自己的戰力也絕對比不上其他四方脈的修士。

  不足為懼。

  以上這些也是虞別夜過去對傀這一道的認知。

  直到此刻。

  三十二盞靈石燈,八十八樣制傀器,他的神識遍佈於整個空間之中,坐姿有些隨意,神態卻一絲不苟,一瞬不瞬地盯著凝禪手下的所有動作。

  她手指纖細,指腹掌心都有一層薄繭,手極穩,一條條流暢毫無停滯的刻符線從她手下流淌而出。

  她甚至不需要刻刀,也不需要參詳任何一本靈符書。

  那些尋常人看一眼都會頭疼、繁複至極的遊走符意,在她的手下像是熟稔且被馴化的線條,虞別夜甚至覺得,凝禪的舉手投足之間,還帶了幾分熟練工的隨意和洒然。

  他原本有些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悄然放鬆了下來。

  「十二號。」凝禪伸出手。

  過了三息時間,十二號制傀器穩穩地落在了她掌心。

  這個中間的頓挫感逐漸變短。

  直到某一次,凝禪才伸出手,說出一個「三」的時候,三十七號制傀器的熟悉手感已經自掌心傳來。

  進入此處已經過去了小半天,這麼長時間裡,凝禪第一次側頭看了虞別夜一眼。

  他的臉色比此前要好了很多,三十二盞靈石燈亮若白晝,他的神色舒展放鬆,看到她掃來一眼,他迎著她的目光露出了一個笑容:「我應該沒看錯?」

  「嗯,沒錯。」凝禪頷首,這也是為什麼她不帶別人,唯獨挑中虞別夜隨她來打副手的原因。

  前世,他也是這樣在她身邊幫忙的,他的觀察能力極強,雖然對那些符咒一竅不通絲毫不懂,卻並不影響他能在這樣的不懂中,總結出規律,並且精準地預判她想要什麼。

  這會極快地提高她的效率,而這樣的默契,無疑也會讓整個制傀過程都變得更流暢且輕鬆許多。

  但……

  凝禪的目光稍微移開一點,落在了虞別夜身後。

  他坐在隨手拉來的軟墊上,一條腿曲起,另一條腿隨意耷拉在一邊,八十八件制傀器就在他手邊的工具架上,她每每用完,隨手扔在一邊,便會被他收回去,重新整齊擺放歸位,方便下一次的取用。

  一切都有條不紊,甚至讓凝禪有些恍然回到上一世的感覺。

  除了……

  凝禪盯著虞別夜身後那條被靈石燈照得甚至有點反光的銀灰色龍尾巴,沉默片刻:「你這是已經甚至不打算在我面前藏一下了嗎?」

  虞別夜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龍尾巴,當著凝禪的面,用尾巴靈巧地將一盞光線微暗的靈石燈重新點燃,然後攤了攤手,笑了一聲:「你看,還怪好用的。」

  凝禪:「……」

  行吧。

  要是這是論龍尾巴的妙用,也不是不行。

  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怎麼你是不是還挺遺憾自己的本體不是章魚?」

  這樣就可以有十八根觸手來幫忙了!

  虞別夜思考片刻:「此時此刻,如果本體是章魚的話……可能真的會效率更高。」

  他甚至還微笑看向凝禪:「師姐也這麼覺得嗎?」

  凝禪有點一言難盡。

  有點欣慰這算是某種另類的坦誠,也有點感慨虞別夜此舉多多少少算得上和肆無忌憚這四個字沾點兒邊。

  順便還覺得他這聲「師姐」,怎麼聽起來和過去的那些都有些許區別。

  具體要說的話……

  凝禪轉回視線,分神想了一瞬。

  可能是,帶了點兒雀躍的,輕佻?

  凝禪挑了下眉,無暇再去多想,繼續低頭做傀。

  虞別夜的感覺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沒錯。

  做替身傀這事兒,對於她來說,確實已經算得上是熟練工了。

  前世最開始的時候,是為了補貼窮困潦倒的亂雪峰,後來入主淵山,又是一窮二白從頭開始,少不得靈石如水般支出,直到淵山重建完成,白斂的眉頭才舒展開了一些,告訴她賬面上總算是有餘額了。

  這期間大約有十來年的時間,她都在埋頭苦幹。

  要不是為了宣揚物以稀為貴,故意拉長交付工期,凝禪確認自己最快能夠做出一具替身傀的時間,剛剛好,就是三天。

  只是饒是她兢兢業業干了十年,交付出去了不下兩百具替身傀,世間不惜付出巨額報酬,來求一具替身傀的人,還是如過江之鯽。

  因為替身傀,顧名思義,可以視作一具自己的完美替身。

  並不僅僅是狹義的外貌、長相這一類的以假亂真,更重要的是,替身傀可以發揮出主人七八成的實力,並且可以替主人承接所有的傷害,除非有太過碾壓性的一擊直接導致替身傀灰飛煙滅,否則,只要替身傀能重新修繕好,便還能繼續用。

  前世曾有人戲言,說凝望舒以一人之力,改變了整個浮朝大陸的戰鬥格局。

  以前大家都是站得遠遠的互相扔一扔靈法,雖說到了一定的境界後,肉身也會變得很強韌,但誰也不想自己的身體真的受傷,所以鬥法的整個過程都會頗有點雷聲大,雨點小。

  等有了替身傀之後,有替身傀的人的膽子一下子就變大了!敢貼身肉搏了!甚至有人傾家蕩產買了替身傀,然後直接找到了高出自己一個大周天的陳年舊敵,貼身自殺式輸出,結果不僅贏了,還沒死。

  從此之後,修仙界只剩下了兩類人,一類是有替身傀的,一類是沒有的。

  只可惜凝禪早就放話在先,一個人這一生,只能從她這裡買一隻替身傀。

  後來也有人嘗到了替身傀的好,用得毫無節制,毀了一隻後,鋌而走險,妄圖殺上淵山,脅迫凝禪為他再做一隻。

  結果才踏上淵山山腳,就被一箭穿了心,釘死在了山下的大石塊上。

  此外,所有傀師的地位都水漲船高,還有人重金召集了一批境界不俗的傀師,咬牙拆了一具自己的替身傀,試圖研究後仿製一具。

  然而自凝禪製出的第一具替身傀後,直到她身隕,浮朝大陸也沒有任何其他人能做出替身傀。

  ……

  三日的時間過得極快,凝禪手下零碎的部件逐漸全部被精密地打磨、刻靈紋,再逐一安裝上去。

  一具替身傀的身體自內到外,逐漸被拼接成型。

  無數條細密的靈紋線,交疊構成難以計數的靈紋陣,層層交錯運轉,相互支持,卻又彼此獨立。這些靈紋線交織在每一個零部件上,共同構成了支撐替身傀所有行動的錨點。

  軀幹,四肢,皮囊,頭顱。

  奔流運轉的靈紋陣好似起伏的心跳,除了真正的血肉之外,與其說是在做一具替身傀,她更像是在以自己的雙手,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

  直到最後,一個尚且沒有五官、肌膚只是以說不出什麼材質的紙張平整覆蓋的人形傀,靜靜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凝禪長長舒出一口氣,以靈息在這一具替身傀週身遊走一遍,確認無誤後,向著虞別夜最後一次伸出手。

  虞別夜下意識抬手伸向制傀器的架子,然後愣了愣:「……這次需要什麼?」

  凝禪:「尾巴。」

  虞別夜懷疑自己聽錯了:「尾巴?」

  他遲疑地看了看自己還沒收回去的龍尾巴,更遲疑地慢慢擺了過來,然後在尾巴尖距離凝禪的手心還有幾寸的時候頓住,不太確定地又問了一遍:「……要尾巴?我的嗎?」

  凝禪頭也不抬,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手下的替身傀上:「不然這兒還有第二條尾巴嗎?」

  虞別夜沉默片刻,默默將自己的尾巴再向前遞出幾寸,輕輕落在了凝禪的掌心。

  她的掌心溫熱,薄繭並不粗糙,反而讓他少了一分唯恐自己的鱗片會隔傷她的顧慮。

  凝禪的五指收緊,將那條尾巴虛虛地握在了掌心,下意識動了動手指,在鱗片上摩挲了一下。

  虞別夜:「……」

  虞別夜覺得自己的腦子裡炸了一朵煙花。

  就是那種呼嘯著,以電閃之色炸開黑夜的煙花。

  他胸膛有些起伏,目光緊緊盯著凝禪的手,眼尾有些不自然的飛紅。

  她的手很白,他的尾巴到了末端,顏色比週身的銀灰要更深一點,更近似銀黑,三十二盞靈石燈將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手指在他鱗片上輕微的、每一下的顫動。

  虞別夜想要移開視線,又移不開視線,他猛地閉眼又睜開,喉結微動,抬手想要去尋旁邊的水喝,眼神已然有些空茫,又有些發直。

  凝禪在挑挑揀揀。

  要做替身傀,自然要從原主身上取點兒東西,否則如何與原主產生聯繫。

  具體取什麼,自然是聽任凝禪喜好。

  比如,拔一片龍鱗。

  上一世的虞別夜自然也在她面前顯露過龍身,但哪裡是如此刻這般堂而皇之肆無忌憚。

  想到這裡,凝禪的眼底多了幾分晦澀。

  她幽幽看一眼虞別夜,然後頓住。

  「你臉紅什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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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話音才落,虞別夜的龍尾巴便像是觸電一般想要縮回去,但凝禪卻好似早有準備,力度不輕不重,恰好卸去了所有尾巴落荒而逃的力。

  只是這樣一來,她握得更緊,掌心和手指的溫度幾乎是沒有間隙地噴灑在他的尾巴尖。

  三十二盞靈石燈灑下通透的光輝,將所有的一切都照耀得鬚髮畢現。最重要的是,這三十二盞燈,都是被凝禪手裡的這條尾巴點亮的。

  這三天裡,虞別夜的靈識裡都是這些光輝,而此刻,他卻倏而有些懊惱此處的煌煌如白晝。

  否則,凝禪又怎麼會看到他的臉紅。

  虞別夜眼眸輕顫,他慢慢抬眼,試圖盡量平靜地看向凝禪:「師姐要我的尾巴做什麼?」

  凝禪用下巴比了比地上那具人形替身傀,並不打算瞞著他:「給你做的,自然要取你身上一物。」

  她的笑容落在虞別夜眼中,竟然帶了過往從未見過的幾分故意和惡劣:「所以我想……」

  虞別夜還在想,什麼叫做給他做的。

  然而他的尾巴被那只溫熱的手握著,他的思緒渾渾噩噩,幾乎不能正常思考。

  尤其凝禪的手指在某一片他的龍鱗上認真摩挲了幾下,甚至還拿起來,在上面輕輕吹了口氣。

  虞別夜這下連牙關都咬緊了,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實在難耐,這下不僅是臉紅,連著耳尖到脖頸都跟著的一起紅了起來,才要開口不管不顧直接告訴凝禪,尾巴對於他們這一族的意義……

  「嘶!」他倏而倒吸了一口冷氣。

  有銳痛從他的尾巴末梢傳來,那是他還從未體會過的痛感,但與此同時,這樣的痛意裡,還帶著幾絲難言的戰慄,便讓痛也變成了某種餘韻悠長的心顫。

  虞別夜神思比之前更混沌幾分,好半天才看清,凝禪的手裡多了一片……他的龍鱗。

  龍血是藍色的。

  但虞別夜的血卻是一片殷紅,凝禪接了兩滴,旋即便給他的那一隅小傷口點了醒靈。

  沒了龍鱗覆蓋的那一小片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但龍鱗卻並非這麼快能長出來的,只有一小截剛剛萌生的鱗芽,裸露在外的,則是那一片新生的血肉。

  凝禪好奇地盯了會兒,著實是沒見過,一時沒忍住,用手指輕輕摸了摸。

  虞別夜覺得自己的腦子裡有一根神經斷了。

  凝禪還在細品。

  手感挺奇妙,比起人類的肌膚,觸感要更韌一點,光滑,又因為新生而細嫩,難怪要以龍鱗覆蓋,否則看起來應是很容易受傷。

  品完以後,凝禪便鬆開了手,抬起手,對著靈石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片半個巴掌大小的銀灰色龍鱗。

  「借你一片龍鱗。」凝禪的聲音繼續響了起來:「還你一具替身傀。」

  虞別夜壓根沒聽清凝禪說了什麼。

  甚至連剛才那一瞬尖銳的痛都被這一刻的酥麻難耐代替,綿延成了從尾巴尖蜿蜒到顱內的戰慄。

  被鬆開的剎那,他情不自禁鬆了口氣,因為他不確定自己到底還能堅持多久,才能不讓已經快要逼到唇邊的呻吟溢出。

  但鬆了口氣之後,心底取而代之的,便是巨大的空落。

  甚至是空虛。

  他有些失落,近乎本能地想要更多。

  但下一瞬,他腦子裡斷了的弦已經重續,理智逐漸歸攏,他猛地收回尾巴,心道,他想要更多什麼?

  虞別夜不敢去想。

  更不敢想,雖然尾巴對於應龍一族來說,確實是一個比較……敏感的存在,但事實上,敏感的位置,絕不應該是尾巴尖。

  而是尾巴根。

  可她只是這樣簡單的、淺嘗輒止地觸碰到自己的尾巴尖,便竟然已經如此難忍。

  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只是這麼想想,虞別夜呼吸都快停了。

  他沉默片刻,抬眼看了一眼凝禪的背影,面無表情地抬手,自己擼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沒什麼感覺。

  這種沒什麼感覺的認知,讓他原本就有些燒紅的臉上的緋紅更盛,連帶著他的眸光都更深了幾分。

  凝禪對於身後龍尾巴少年的紊亂心緒並非真正一無所知,但她面色平靜,好似方纔的一切都只是她的無意之所為。

  她是需要一片龍鱗。

  雖說替身傀與主人之間的錨點其實可以是任何一部分,哪怕只是頭發都可以。

  但便如前世,浮朝大陸的傳說裡,望舒仙子會隨機取走來求替身傀的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作為交換,反而讓替身傀本身變得更加神秘了起來。

  至於虞別夜這邊,為何要用龍鱗……純粹是因為前世凝禪沒用過龍鱗。

  她想試試。

  同樣也試試,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前世的虞別夜有沒有騙自己。

  結果是沒有。

  很好。

  前世今生,虞別夜的尾巴……都那麼敏感。

  想到這裡,凝禪挑了挑眉,將一些她自以為早就忘了的畫面驅出腦海,手指在掌心龍鱗片上細密的紋路上摩挲片刻,重新看向了還差最後一步便能成型的替身傀上。

  「還記得你答應我的三件事嗎?」凝禪問道。

  虞別夜猛地回神:「自然。」

  「我要起陣了。」凝禪道:「轉過去。」

  虞別夜收了尾巴,乖巧轉身,看向自己被靈石燈投遞在牆上的影子。

  直到這會兒,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一個問題。

  她在做的東西……是什麼來著?

  替身傀?

  替誰的身?

  ……他的嗎?不然想來也不會要他的鱗片。

  就在虞別夜思緒亂飛的時候,牆上凝禪的身影終於動了。

  她半跪在地上,指尖的靈息均勻灑落在地面,原本就已經畫了小半的陣法被她悉數補全。

  那些靈息勾勒出的陣法如同被她細密鐫刻在替身傀上的符陣,原本晦澀的圖案像是被馴服的獸,她斂息凝神,如此許久,在她手下遊走的線條終於落下了最後一筆。

  最後一筆,是落在那具替身傀的胸膛正中的位置。

  此刻,裹覆在替身傀身上的那一層紙皮膚的表層,也已經被細密晦澀的靈紋覆蓋,看上去竟然有一絲詭譎。

  靈息起。

  玄武脈中,奔騰的靈息開始節節攀升。

  虞別夜看著牆上搖曳的影子,心底重重一跳,他敏銳地感受到了自己身後屬於凝禪的氣息開始變得高漲。

  他並不陌生。

  她救過他數次,想要硬抗朱雀無極境的虞畫瀾,至少也要是九轉天的修為才能有一線生機。

  他不知她是用了什麼辦法來臨時突破,但這世上的事情,哪裡能有無緣無故的借用靈息而不用償還,所以虞別夜在此之後,都在密切注意凝禪的靈息和境界。

  這一瞬,虞別夜的神經可謂緊繃到了極點。

  他縱使沒有看到虞畫瀾給凝禪發的那條尋音卷訊息,也能猜到一二。

  凝禪做出替身傀,就是想要以此物來脅迫虞畫瀾放棄招妖幡,轉而以此物作為交換,逼他出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也許是做出替身傀這件事本就需要更高的境界和更強的靈息,也或許是想要與虞畫瀾坐上談判桌這件事本身也需要更強悍的實力……

  有那麼一瞬,虞畫瀾甚至在想,如果做出交換的前提,是凝禪需要再一次強自提高自己的境界,還不如直接將他交出去。

  此前的他,或許不足以成為虞畫瀾眼中「足以被交換」的存在。

  但在見到完成了初步妖化的他後,虞畫瀾未必不肯。

  但凝禪說了,不許轉身,不許打擾,無論身後有什麼動靜,他都不許做出反應,不許他睜眼。

  所以虞別夜緊緊盯著牆上變幻的影子,一動不動,然後閉上了眼。

  如果說此前的幾條靈脈的充盈更像是在借了天地靈息,那麼凝禪玄武脈的此次攀升,則是真正在吸納。

  心意通達,則萬物生。

  她早已見識過無極境的風景,心意坦蕩,心念通達,只要她想,她確實隨時都可以直通九轉天。

  尤其對她來說,玄武脈畢竟與其他靈脈不同。

  這是她覺醒的第一條靈脈,算是她的主靈脈,自然尤其得心應手,絕不會像是青龍脈亦或是白虎脈那樣,一夕借靈息至九轉天,之後便會靈脈萎縮,需要修養一段時間才能回轉。

  天地之間的靈息都開始向著亂雪峰這一方小院聚集。

  那位因為答應了不說出凝禪回來消息的師弟有些怔忡地看向窗外。

  以他的境界,也能看清,那些聚攏而來的靈息,好似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靈息漩渦,而漩渦漏斗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凝禪的那一方小院。

  那師弟臉色煞白,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麼大的動靜,可不是想瞞就能瞞的。

  就算能瞞,也不是他這個境界能做到的事情啊!

  大師姐到底想做什麼?

  她知道自己鬧出來這麼大動靜了嗎?

  ……又或者說,此前大師姐不讓他說出她的行蹤,就是為了讓此刻這樣的動靜來驚愕眾人?

  這位師弟思忖片刻,將答案緩緩落定在了最後一種可能性。

  一定是這樣的。

  以他對凝大師姐的瞭解,想來她應該是胸有成竹,早有準備!

  凝禪確實是在回到亂雪峰的途中便已經想好,要在做好替身傀的時候,順便突破境界的。

  五方天,六合天,七星天。

  半空中的靈息漩渦中,有七星耀眼,又倏而暗淡,卻並非熄滅。

  合虛山宗中,有無數雙眼睛一併看向了亂雪峰的方向。

  那些棲息在後山中閉關抑或入定的長老們在看亂雪峰,那些祀天所和少和之淵悄然嵌入合虛山宗的細作們也在睜眼看亂雪峰。

  七星熄滅,八荒天明。

  一道道訊息自尋音卷髮送出去,也有人用了傳訊符,內容都不外乎是同一條。

  【有人於合虛亂雪峰從五才天直入八荒天。】

  凝禪閉眼再睜開,終於將掌心的龍鱗按在了手下那具替身傀的胸口!

  所有她畫下的靈紋陣被龍鱗和靈息一併點燃,有如實質的靈火自那具替身傀週身浮現,龍鱗如同沒入池塘般,寸寸沉入了替身傀之中。

  那些紙制皮膚在靈火撫過後,所有的褶皺都消失不見,變成了蒼白細膩的平滑肌膚,連每一寸毛孔紋理都活靈活現,逼真無比,除了沒有任何性別特徵之外,可以說是勾勒出了一具極盡完美的身軀。

  旋即,那張如白紙般平整的面容上,開始有五官浮凸出來,頭發幾乎是在眨眼間生長出來的,凝禪心念微動,那一頭長髮便成了一片銀白。

  凝禪沒有讓替身傀赤身裸體的習慣,她隨便撈了一張布,蓋住了替身傀的身軀,然後更俯低了點兒身子,幾乎是面對面地看向躺在地上的、與虞別夜的五官一模一樣的替身傀。

  漫卷於亂雪峰上的靈息漩渦停滯一瞬。

  凝禪抬起食指,在自己的眉心一點。

  她的眉心有殷紅的血珠凝出,塗抹在她的指尖。

  她翻轉手腕,將那一點眉間血,點在了虞別夜替身傀的眉心。

  靈光與血珠一起沒入替身傀的肌膚。

  在所有的血色都被替身傀吸收不見的同一瞬,那一具替身傀緩緩睜開了眼。

  凝禪的長髮與衣袂無風自動,原本凝滯在亂雪峰上的靈息漩渦大動,連天地之間都出現了雷鳴轟然之聲!

  電閃如織,雷鳴震天。

  這一下,不僅是合虛山宗中人,整個浮朝大陸都被震動,所有人都似有所感地看向了合虛山宗的方向!

  「有靈寶出世了。」

  「不,不僅是靈寶這麼簡單,是能撼動天地規則的靈物。」

  「究竟是誰做出了什麼?」

  「浮朝大陸,要變天了啊!古往今來,只有天地靈寶出世,抑或有人做出了什麼驚天動地之舉,造成了天地變數的時候,才會有如此這般的靈息漩渦和天地異象,究竟發生了什麼?!」

  ……

  無數人喃喃自語,望著天地之間的靈息走向怔然。

  少和之淵。

  虞畫瀾似有所覺,回身看向合虛山宗的方向,剎那間已經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陰鷙莫測。

  亂雪峰上,虞別夜的靈息靈識都被這樣的靈息漩渦帶得亂晃,他的束髮也被吹散開來,在這樣的風中翻飛不定。

  他雙手緊握,心緒難平,但他始終閉著雙眼,不曾睜開一瞬。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阿夜。」他身後的那人喚他的聲音如他的夢境,虞別夜的眼神虛幻一瞬,猛地回頭,看到的便是凝禪臉上帶了一絲輕鬆的笑容。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張與自己幾乎完全一樣的臉。

  除了那一頭銀髮之外,虞別夜有那麼一瞬,幾乎覺得自己是在照鏡子。

  他瞳孔驟縮,沉默片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方才因為那一聲「阿夜」而噗通跳動的心驟而如同墜入了冰川。

  「阿夜……是在叫它?」

  果不其然,凝禪笑著點頭道:「是啊,它既然是你的替身傀,我便給它起名叫阿夜了。」

  言罷,她歪頭看他:「不好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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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虞別夜想說不好。

  但這兩個字卡在嘴邊,他說不出口,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反對。

  再看向那個與自己除了髮色之外,好似在照鏡子一般的彷彿複製品的替身傀,虞別夜的神色看似平淡,眼底實則已經燃起了一簇厭惡。

  但他什麼也不說,只問道:「為何偏偏是銀髮?」

  是為了區分他們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大可不必。

  這樣的銀髮,落在他眼中,總像是某種提醒。

  ——提醒她已經知道他的原身是妖族,甚至好似是某種對他的震懾。

  他心思幽深,卻聽凝禪輕巧道:「因為我喜歡銀髮啊。」

  虞別夜一愣。

  凝禪已經抬手繞起了一縷銀髮,在指尖一卷,然後鬆開:「你不覺得銀髮看起來很像是月色嗎?」

  月色確如流銀。

  虞別夜眼瞳一頓,那一剎那,他腦中恍然間好似閃過了許多熟悉卻陌生的畫面,但他想要去捕捉的時候,卻又全都消失不見。

  凝禪做完了替身傀,也不急著再去做別的事情,她知道此刻整個亂雪峰想來都被天地異象籠罩,如果此刻是夜色籠罩,那麼恐怕亂雪峰上便是一片如白晝的霞光籠罩,如果此時是白日,那麼恐怕雲霞遍佈,異色穿雲。

  整個浮朝大陸都會知道,此時此地這件事情的發生。

  當年的她還不明白替身傀的意義。

  但如今的她,卻知道,此刻的她,已經什麼都不需要做了。

  她只需要等。

  凝禪掏出尋音卷,翻到虞畫瀾發來的那條,開始打字。

  「追尋眾妙天門的路上,不想要多一條阻擋天劫的命嗎?」

  發完這句話,凝禪乾脆利索地往後一躺,緊繃的神經鬆懈開來,沉沉的困意和靈息使用透支過渡後的疲憊席捲上來,她眼皮都難以掀開。

  就這樣在一堆替身傀的零部件裡,她毫不介意地閉上了眼:「虞畫瀾來了再喊我。」

  想了想,又道:「不喊我也行,你應該知道要怎麼辦。」

  然後就真的乾脆利索地睡了過去。

  虞別夜:「……」

  真的這麼放心他?

  她就這麼睡了,留下他和一個和自己九成相似的替身傀面面相覷,場景未免詭譎了些。

  虞別夜沉默片刻,從芥子袋裡取出一件大氅蓋在了凝禪身上,又摸了一個枕頭出來。

  他猶豫片刻,到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托起凝禪的頭。

  她的頭髮很柔軟。

  柔軟到和她這個人甚至形成了極強的反差。

  平素裡的她,像是渾身都豎起尖刺的刺蝟,強勢而不容拒絕地保護著週身的一切,也不允許有人接近她。

  只有睡著的時候,這層尖刺才落了下去。

  只剩下了柔軟的內核。

  虞別夜將她的頭輕輕放在了枕頭上,放開的時候,到底沒忍住,用手輕輕勾了一縷在掌心,輕輕摩挲一瞬。

  沒關系,當她只剩下內核的時候,他便來做尖刺。

  虞別夜移開視線,有些冷漠地落在了自己的替身傀上。

  很難形容這種感覺。

  在凝禪完成點靈的那一刻,他雖然背對著她,卻也感覺到了一種絲絲縷縷的聯繫縈繞在了他和他的替身傀之間。

  甚至在那一瞬間,他便已經知道,這一具替身傀和他之間締結的聯繫,已經能夠為他做到的那些承接傷害的作用。

  就像此刻。

  虞別夜冷漠地注視對方片刻,然後扔過去了一套衣服:「穿好,幹活。」

  銀髮的替身傀順從地接過,將身上遮蔽軀幹的布料揭開,穿上了虞別夜扔去的那一套銀白色的衣袍,再用髮簪將自己的銀髮束起,然後開始順從他的意思,將滿地散落的零部件整理收拾好。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

  它原本無暇的面龐不知何時起染了塵埃,銀白整潔的衣袖沾上了灰土,束髮也逐漸微亂。

  虞別夜面無表情地看著。

  看自己的替身傀從完美無瑕被染髒,眼中的厭惡卻並沒有褪去半分。

  憑什麼。

  憑什麼它可以被叫阿夜,憑什麼它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一頭耀目的銀髮肆意行走,不必戰戰兢兢,提心吊膽。

  憑什麼自己的替身傀可以一出生就被人用溫柔的聲音說,喜歡它的銀髮。

  他的心底難以抑制地開始有惡意和妒意滋長,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甚至想要抬手,將面前的這一具替身傀捏死在自己手下。

  他也這麼做了。

  不用他親自動手,替身傀與他心意相通,只要他下達命令,替身傀自己就會抬起手,反轉,扼住自己的咽喉。

  但也只是一瞬。

  虞別夜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他看向替身傀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冷靜,眼瞳也更幽深。

  半晌,他開口道:「妖化。」

  替身傀的眼神依然平直,它下意識抬起手,半晌,它的背後有羽翼刺破衣衫,一面龍翼展翅起。

  卻只是一面。

  這彷彿就是這具替身傀、又或者說虞別夜尾尖上的一片龍鱗所能賦予的全部了。

  方纔被整理好了的所有零部件都被這一振翅帶起來的風重新吹散,唯有虞別夜身後的凝禪睡得安詳,連髮絲都沒有被翕動。

  虞別夜測試完替身傀的力量極限,重新扔了一套衣服過去,旋即抬起一隻手,向著被替身傀撒亂的地面做了一個五指收攏的動作。

  所有的東西便已經重新復位。

  虞別夜沒有打擾凝禪,而是轉身向著密室之外走去。

  他已經知道了凝禪的意思。

  她對於虞畫瀾的分析的猜測並沒有任何錯誤。

  這位少和之淵的虞掌門,永遠、始終會將自己排在所有一切之前。

  他不可能拒絕。

  三天的時間已過,她要等的人,應該也已經快要到了。

  滄魁山妖潮。

  望階仙君回首,遙遙看向合虛山宗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他捏了一張傳訊符出去:「你要我等的三天,就是指這件事嗎?替身傀確實有趣,但又與滄魁山妖潮有何關系?難道是要給我做一具替身傀,再來解決妖潮嗎?」

  到了無極境,如此這般天地異動,便自然而然能感知到究竟發生了何事。

  止衡仙君自然也感知到了什麼,他有些茫然,但他到底身在羅浮關,知曉四方動靜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要更快一些。

  譬如此刻,合虛山方向的異象還未全數散去,已經有無數傳訊符向著羅浮關的方向傳遞而來,再片刻,已經有弟子恭謹快步跑上前來,敲響了他的門扉。

  「止衡仙君,祀天所求見。」

  「少和之淵的幾大長老也發來了傳訊符求見!」

  「太琴天象求見!」

  ……

  無數大小門派都匯聚在了羅浮關的合虛山宗轄區門前,人頭一時之間竄動不息,所有人談論的話題一夕之間已經從滄魁山的妖潮,變成了合虛山宗有人做出了替身傀,以及自己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以求一具替身傀。

  正如凝禪前世所見到的那般。

  再來一世也依然如此。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的誘惑。

  相比較於人間大意,所謂修士們共同的責任,那些被教導的大愛……人類修仙的本質,是自私。

  是自己能夠吸收天地靈息,化為己用,變得更強,登高望遠,直至巔峰。

  以一具替身傀為條件,來交換一次早已佈局好的出手,再划算不過。

  虞畫瀾負手站在窗前,神色陰晴不定。

  他當然知道凝禪的意思,也終於知曉了她為何竟敢對他的話語無動於衷。

  她竟然有如此底牌。

  這是一場再明確不過的交換。

  以望階仙君和唐家上下所有人的命,一次他在滄魁山的出手,來換他自己的一次續命。

  並不是什麼對等的交換。

  無論是逼迫望階仙君出死關、動用所有合虛山宗的後手來絕唐家上下的氣數,又亦或是在滄魁山針對妖潮佈置的後手……所有這一切,無一不是以十年為單位的佈局。

  他已是無極境,十年對他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他還有很多十年可以揮霍,卻也沒有多少十年可以揮霍。

  無極境是九轉天再向上,渡劫破妄才能踏入的新的一重天,看似已是四方脈的盡頭,但若如果真的如此,望階仙君又怎麼會閉死關,以求突破?

  最重要的是……

  虞畫瀾垂眸,再看了一眼手中尋音捲上的那行字。

  眾妙天門。

  她提到了眾妙天門這四個字。

  她怎麼會知道眾妙天門?這世間理應還無人能觸及無極境之上的那一層雲,卻又怎會有人知道雲層後面的風景?

  虞畫瀾深呼吸,再深呼吸,他閉了閉眼,已經在心底做出了最後的決斷。

  凝禪贏了。

  他打開門,面色平靜地踏出一步。

  有暗侍迎上前,恭謹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取消一切計劃。」虞畫瀾淡聲道:「我親自去一趟合虛山宗。」

  「掌門!」暗侍一驚,下意識開口道:「可是……」

  虞畫瀾掃來淡淡一眼,暗侍心中一凜,頓時住嘴,俯身低頭,旋即消失不見。

  他可以日後再殺了凝禪,將招妖幡搶回來,想要殺望階仙君,也可以再花一個百年去佈局,但替身傀此物,這世間只有一個凝禪會做。

  他大可以軟禁她,脅迫她,威脅她,就像他當年對虞畫棠做的那樣。

  但虞畫棠的反抗沒有任何威懾力,可倘若凝禪的替身傀做得心不甘情不願,在其中動一點手腳,會被反噬的,是他自己。

  他必須考慮這或許是僅有的一次,可以直接交換的機會。

  所以他必須答應。

  一柱香後,止衡仙君的門前,多了一道聲音。

  「少和之淵虞畫瀾來求一具替身傀!」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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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01:19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羅浮關。

  此前那麼多聲嘈雜與喧囂,合虛域內都是靜悄悄一片,好似要真的閉門謝客。

  直到此刻。

  所有的聲音都停歇了下來。

  羅浮關此地意義非凡,此前早就有不成文的規定,三大宗門之中,如有掌門親臨,必提前通報三家,三方都有提前知情權。

  但虞掌門的此行,顯然是念起人已至,從合虛方向的金紫霞沖天起到現在,過去的時間也並不足兩炷香,他卻已經在此,那只能說明兩種可能。

  要麼他此前就在羅浮關而其他人都不知曉。

  要麼他破了規矩,開了傳送來此。

  無論是哪種,都打破了三宗門鼎立下的一些不言則明。

  此刻其他人聚首在此的門派遞過來的眼神裡,也自然是這樣晦澀的神色。

  縱使你虞畫瀾在南溟幽泉的妖潮處理一事上立了不世之功,此刻直接蔑視一切規則地出現在這裡,是否未免太囂張了一些?

  替身傀在前,所有人都趨之若鶩,原本合虛山宗或許還會分個先來後到,你虞掌門親自前來,合虛豈不是不得不先接待你?

  怎麼,在替身傀面前,虞掌門竟然急迫至此嗎?

  無數道意義不明的視線明裡暗裡落在虞畫瀾身上,他卻依然面帶一貫的和煦笑容,好似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只等著合虛域開門迎客。

  事實也確實如其他人所想。

  止衡仙君在此,他可以有意無意晾一番其他宗門駐守羅浮關的長老,卻絕不可能將少和之淵的掌門拒之門外。

  如此讓他在這裡站著等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已是極限。

  再多,就顯得過分刻意了。

  止衡仙君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自門內快步走出,一邊向著四周抱拳,一邊帶了歉意的笑:「讓諸位久等了,實在事出突然,我也猝不及防,想要與門中聯繫後瞭解了情況,再與諸位詳聊。沒想到凝小友做出替身傀後體力不支,陷入了沉睡,確認情況很是用了一番時間,這才耽誤了這麼久。」

  有人想了一瞬,已經意識到了止衡仙君口中的「凝小友」是誰,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是說在尋道大會上奪魁的那位凝望舒凝小友?」

  一邊想到那位在尋道大會上用到的那幾只傀,卻又覺得不可思議變得多少理所當然了起來:「也是,理應是她,理應是她啊!」

  止衡仙君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凝小友雖然沉睡了,但她的身邊人都在,包括尋道大會的獎金都可以一併交由她的親友帶回。」

  虞畫瀾:「……」

  他倒是忘了這件事。

  但止衡仙君如今當著所有人的面這般笑吟吟提及此事,他也只得側臉看向來到此地的少和之淵值守:「清算一事正在進行,想來也應到了尾聲,你去將凝小友的那一份並由合虛山宗的其他獎金送來。」

  那值守雖然身在羅浮關,但早就聽說了尋道大會上發生的事情,本來心想以合虛山宗和少和之淵這種表面平靜都快要撕碎的關係,這筆不多不少的靈石應當是不必再虛與委蛇了。

  結果轉頭來,止衡仙君這小老頭居然真的這麼不要臉地專門提及了?

  ……罷了,說到底,還是合虛弟子做出了替身傀一事,讓自家掌門先低頭了。

  他一個小小的值守,在這裡想這麼多做什麼呢?

  「是。」他抱拳退下。

  至於少和之淵其他那些長老的請求……再怎麼也要排到虞掌門之後。

  在少和之淵,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件事。

  想要活命,想要在這個宗門之中繼續混下去,所有宗規門規之前的第一條是,不要惹虞掌門生氣。

  止衡仙君笑吟吟看著這一幕,然後側開身,施施然對著虞畫瀾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然後轉過身來,向著面前所有人道。

  「替身傀的製作時間極長,代價高昂,一切還要等凝小友甦醒後再行商議。諸君,請回吧。」

  合虛域的那道門沉沉關閉,被堵在門外的眾人面色逐漸沉沉。

  「等她甦醒後再商議,又為何虞掌門就能被請進去?」有人低聲不滿道。

  「噓——你不要命啦?沒聽過那些虞掌門的傳言嗎?」有人壓低聲音:「而且,還能因為什麼?你前兩天沒聽到整個合虛山宗的簷下鈴都響了?他們掌門為了滄魁山妖潮出了死關,你猜猜他們這會兒為何要禮遇虞掌門?」

  「嘶,等等,你是說……其實是合虛山宗有求於虞掌門?但是不對吧,他能處理南溟幽泉的妖潮,不代表滄魁山……」

  說到這裡,附近聽到兩個人私語的人的臉色都微變。

  能在羅浮關這等人龍混雜的周旋之地混下去的人,無一不是七竅玲瓏心的人精,寥寥這幾句話,大家已經想到了更多。

  譬如,到底是合虛山宗有求於虞掌門,還是兩宗門相互遏制,而今,合虛山宗以倏而出世的替身傀略勝一籌,逼迫虞掌門不得不低頭?

  所有人都在不斷的猜測中,面色微妙了起來,而祀天所的那位值守的神色在淡然中,又多了幾分不為人知的凝重和不悅。

  這件事,需盡快報知神主知曉才行。

  畢竟,祀天所和少和之淵那些私下的不為人知的交易們,已經進行到了不容後退的地步。若是此刻少和之淵有反水的意圖……

  那祀天所自然也要多做一手準備。

  羅浮關內,三大宗門互不干涉,互不來訪,凡有相見,都是在羅浮關內專設的議事大殿內。

  ——當然,除卻無人知曉的私下相見。

  但這種會面,自然也不可能從正門進入。

  像是虞畫瀾這種堂而皇之地從正門走入合虛山宗的,還是第一個。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打量過週遭,跟在止衡仙君身後,一直走到了會客堂。

  止衡仙君落座的同時,已經有小侍從奉了靈茶。止衡仙君不緊不慢端起來細品一口,這才滿面笑意地看向虞畫瀾,好似此前在少和之淵的劍拔弩張不曾存在。

  「我們在羅浮關未曾備過掌門專享的滄魁毛尖靈茶,還請虞掌門見諒。不過啊,這滄魁山如今妖潮肆虐,也不知這滄魁毛尖還能在這世間存在幾日了。」止衡仙君邊品茶,邊意有所指地感慨道。

  虞畫瀾既然來此,自然對於合虛山宗的所求心知肚明。

  合虛山宗不急,要如此拿腔作調一番,虞畫瀾的養氣功夫自然也很到位。

  他並不品茶,只含笑看向止衡仙君:「世間好茶並非滄魁毛尖一味,若是合虛想要嘗嘗我們少和之淵的金烏赤血,我也不是不能想想辦法。」

  止衡仙君驚喜地笑了起來:「果真?虞掌門此話可不要誆小老兒我,此前我曾品過幾回金烏赤血,真乃人間極品,只可惜實在稀有,若能得掌門一諾,我這饞嘴小老兒倒是有口福咯。」

  表面在將虞畫瀾此前的話將計就計地嗆回去,實則又是再說,這所謂掌門專享的金烏赤血,他也不是沒喝過,你們少和之淵的供貨渠道裡,也不是沒有我們合虛的人。

  兩邊你來我往,冷嘲熱諷,明槍暗箭,表面笑容滿面,實則已經不止交鋒了多少個來回。

  虞畫瀾不提替身傀三個字,止衡仙君只當不知道,甚至連他的來意都不問半個字,老神在在地讓侍從添茶,只當他是來好友敘舊。

  只是止衡仙君和虞畫瀾哪有什麼舊可以敘,話題聽起來惠風和暢,實則確實已經無話可說到在討論近來的天氣何如了。

  一邊的止衡仙君表面微笑,實則在心底吐槽這虞老頭怎麼還不提替身傀三個字,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另一邊的虞畫瀾強忍著心底對凝禪和虞別夜的怒意,笑容滿面,心道你們不急著救你們滄魁山妖潮中的掌門望階仙君,他自然也不急。

  哪裡知道那滄魁山妖潮之中,望階仙君說三天,就真的在這三天什麼都沒做,找了個山洞,熄了所有人息,快快活活又閉了三天死關。

  怎麼說呢,閉死關這事兒,聽起來聲勢浩大,但只要出過一次關,再重新閉,就變得隨意了許多,想閉就閉,隨時能閉。

  望階仙君本來都報著必死的心了,這會兒突然續了三日,心態極好,閉著眼睛的時候,唇角都帶著抹笑。

  滄魁山本就有墮妖,方圓百餘里都荒蕪人煙,再向外是群山環繞,合虛山宗在此也有大陣封印,雖說恐怕守不住此次妖潮,但區區三天,還絕不至於發展到生靈塗炭的地步。

  望階仙君,老神在在。

  會客室的茶涼了又續,茶香四溢,煮沸的水有條不紊地匯成均勻的一道潺潺,澆在茶寵三足金蟾上。

  虞畫瀾的目光落在三足金蟾一瞬,又移開。

  三足金蟾,旺財擋煞。

  他可不就是來旺合虛的財,擋合虛的煞嗎?

  虞畫瀾心底冷笑,終於在冷茶再次被換下後,開口道:「此番前來,確實有事相求。」

  他終於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裡面的茶,繼續道:「又或者說,交換。」

  止衡仙君臉上笑容不變,再抬眼時,他的眼中已經多了幾分從容:「請講。」

  「我要見凝望舒。」虞畫瀾開口。

  止衡仙君頓了一下,才道:「凝小友不便見你,但有人可以見你。」

  虞畫瀾的目光落在止衡仙君額前,倏而開口:「有誰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讓一位九轉天的仙君來做傳話筒。怎麼難道竟然不敢與我相見?」

  止衡仙君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他確實是在傳話。

  他的靈台之中,有一道術法勾連他的靈識與亂雪峰,只等凝禪那邊的情況與消息。

  直到方才,那邊才剛剛有了聲息。

  他不意外虞畫瀾能看穿這件事,但虞畫瀾當著他的面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就顯得極強勢且不留情面。

  這一次的談判,想來並不會非常順利。

  止衡仙君微微擰眉,神色已經肅然了許多。

  他正要重新開口,一道聲音已經從會客茶室之後響了起來。

  「膽大妄為算不上,只是趕路費了點兒時間。」一道對於虞畫瀾來說十分耳熟的聲音響了起來,腳步聲漸近,有人抬手,勾起門簾,露出了一張虞畫瀾再熟悉不過的臉。

  他神色自然且隨意地一步踏入,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一頭銀白長發,施施然落座在了止衡仙君下方的位置。

  正是虞別夜。

  虞畫瀾的目光落在虞別夜身上,再落在他的銀髮上,目光有如實質,一寸一寸像是刀片般刮過。

  終於,他輕輕佻眉,然後緩緩開口:「好一具替身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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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虞畫瀾的神色很是探究,他甚至在這一瞬,不顧所有明面亦或是暗面的規則,張開了靈識,又在頃刻間收了回去。

  沒有。

  他的靈識範圍之內,沒有虞別夜本體的存在,只有面前這個,縱使以靈識也難以探出真假的替身傀。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虞別夜絕無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自己銀髮的姿態,恐怕連他都能騙過。

  這就是替身傀嗎?

  虞畫瀾再看向面前的銀髮少年時,眼中已經充滿了與此前不同的、佯做平靜也難以掩蓋的炙熱。

  「阿夜。」他的聲音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輕柔:「你的本體在哪裡?在羅浮關外?還是在更遠的地方?」

  合虛山宗裡,虞別夜與替身傀共享所有感知,替身傀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但傀到底只是傀,不會做出那麼多細微的表情。

  虞別夜甚至有些感謝此刻不是自己的本體在場,否則他聽到虞畫瀾這樣的聲音,很難保證自己會不會當場妖化。

  ——他聽過太多次虞畫瀾這樣的聲線。

  在有求於虞畫棠的時候。

  有求於她,卻又在她回應了自己的請求後,將她按在身下凌虐的時候。

  虞別夜閉了閉眼,將那些畫面與更多的憤怒強壓下去,露出了一個完美的微笑:「滄魁山妖潮。你起陣,我有問必答。」

  他說得簡短直接,虞畫瀾卻已經明白。

  其他人或許一無所知,但常年在畫廊幽夢之中的虞別夜對他佈置過什麼,心知肚明。

  「我可以不追究你去合虛山宗的事情。」虞畫瀾道:「你的本體在哪裡?」

  「少和之淵外門弟子,按照門規,可以隨意去留。」虞別夜冷淡道。

  「外門弟子?你所享受的一切資源,哪一點是外門弟子的待遇了?」虞畫瀾的手指屈起,語速也開始變慢。

  虞別夜當然知道,這是虞畫瀾動怒的象徵。

  過去的他在看到這樣的徵兆之時,便知道,自己恐怕又要直面一場骨肉刑罰。

  但此刻,他卻笑了。

  虞別夜看向虞畫瀾的眼眸,隔著替身傀,露出了一抹譏笑:「不然呢?我是什麼?」

  虞畫瀾長久地沉默下去。

  他的眼瞳落在油鹽不進甚至多少好似有些有恃無恐的虞別夜身上,像是看一個死人。

  許久,他慢慢飲盡杯中茶:「我要一具替身傀。條件你提。」

  虞別夜盯著虞畫瀾的眸子:「我提?你確定?」

  止衡仙君笑吟吟地坐在一邊,一言不發,像是這一場交易的旁觀者,卻又在虞別夜說出這句話後,有意無意地落下了茶杯。

  茶杯底與茶托碰撞出了一聲清脆。

  像是在提醒自己的在場。

  也像是在為虞別夜的這句話兜底。

  虞畫瀾揚起下巴,目光落在面前的替身傀上,良久:「滄魁山妖潮,我解決。」

  虞別夜一瞬不瞬地盯著虞畫瀾:「我還要望階仙君無恙回合虛。」

  虞畫瀾正要開口,虞別夜的音調又加重:「我說的無恙,是指從頭到尾都不必出手,怎麼去的,怎麼回來,修為毫無損耗的無恙。」

  這是強人所難。

  望階仙君破關而出,修為便已經有損。想要達到虞別夜所說的這種無恙,除非虞畫瀾倒貼自己的修為進去。

  更重要的是,這句話背後還有更多的含義:

  望階仙君全盛狀態下還在一日,便沒有人敢對唐家下手,合虛山宗不會亂,他也不可能從凝禪手中強搶招妖幡。

  虞別夜不等虞畫瀾做出反應,只起身向前,在虞畫瀾手邊放了一個空著的玉匣。

  「虞掌門若是同意,就在這裡留下身體的一部分。」虞別夜語焉不詳地與他擦身,側臉看他,露出了一個短暫的笑容:「任何一部分都可以。」

  那一日的交易進行了很長時間,止衡仙君拒絕在之後透露任何細節,虞畫瀾走後,他的臉上帶著十足的疲憊,認真打量了銀髮的虞別夜替身傀許久後,道:「得想個辦法也來一個。」

  段重明抱胸在旁邊看得嘖嘖稱奇:「我師妹居然有這個手藝?」

  凝硯悶在窗角,啥也沒說,但表情像是被姐姐遺棄了的小狗。

  ……還看到了姐姐新的狗。

  不服,生氣,就算芥子袋裡還裝著新狗買的尋音卷也不行。

  「內部價。十萬靈石。」虞別夜按照凝禪此前提過的數字對止衡仙君開價:「但要等這個做完。」

  他邊說,邊舉了舉手中的玉匣。

  然後兩個人都對著玉匣露出了頗為一言難盡的表情。

  段重明好奇了一句:「裡面是什麼?」

  虞別夜擰眉:「我覺得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段重明:「?」

  止衡仙君不太想回憶,轉身去忙別的事情了,他還要安排後續的一系列事情,比如虞畫瀾雖然答應了要解決滄魁山妖潮,但跟進和善後都必不可少,此外還要告知望階仙君今日發生的一切,或許把這位仙君抓回去繼續閉關。

  於是這玉匣裡的內容就變成了一個暫時只有虞別夜和止衡仙君知道的謎團。

  直到這玉匣傳遞到了一覺睡醒的凝禪手上。

  凝禪毫無防備地打著哈欠,抬手就要去開匣。

  虞別夜驀地落了一隻手下來,將她的動作阻住:「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凝禪愣了愣:「都說了哪怕是頭髮都可以,他總不能搞點兒別的進去吧?」

  虞別夜哪裡會說自己使用了什麼話術,他面不改色道:「是他自己覺得,使用的軀殼面積越大,替身傀實力越強。」

  凝禪盯著虞別夜看了會兒,對方的表情若無其事,覆在她手上的手指卻悄然蜷縮了一下。

  「你準備握我的手到什麼時候?」凝禪倏而開口。

  虞別夜彷彿觸電一樣縮回手,卻被凝禪一把抓住,重新按在了玉匣上。

  只是這一次,變成了他的手在下,凝禪的手在上。

  「你來開。」凝禪說。

  虞別夜沉默片刻:「不然我還是直接說裡面是什麼吧?」

  「不,你直接打開,別跑。」凝禪不容置疑道。

  虞別夜不得不慢慢移動手指,混著手背上凝禪掌心的溫度,將玉匣打開。

  一股充沛的血腥味從匣子裡沖天而起,凝禪猛地摀住了自己的口鼻,飛快地按著虞別夜的手把匣重新合上了:「什麼東西!」

  虞別夜回憶起這件事,都覺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他默默道:「他當著我們的面剖開了身體,從裡面抓出來了一塊據他自己說是人體非必要內臟出來,放在了匣子裡。」

  當時的血流了整個茶室滿地,厚重的羊毛毯被染髒,縱使虞別夜在用醒靈之後,將週遭的一切都用術法清洗乾淨了,虞別夜和止衡仙君依然不約而同地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被弄髒了。

  轉頭就全焚燒換了新的。

  凝禪:「……」

  凝禪懂了。

  他媽的,這個變態,居然把闌尾掏出來給她了。

  她要吐了。

  凝禪當場就做了一個新的決定:「煉虞畫瀾的傀的時候,你來做最後一步。這東西我不想碰。」

  虞別夜:「……」

  虞別夜覺得搬起的石頭已經落在了自己腳上。

  他沉默片刻,最終點頭:「好。」

  他也不想讓凝禪觸碰這種噁心的東西。

  這件事情確實理應由他來。

  妖域和浮朝大陸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從妖域通道到浮朝大陸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一條通道的打通,總需要許多的犧牲。

  對於妖族來說從來如此。

  越低等級的妖族越擅長繁衍,因而妖族的數量總是繁雜龐大,這種數量和規模的犧牲也很快會有更多的後備力量補上,對於整個妖域來說並不會構成很大的麻煩。

  小虎妖就是這樣龐大的後備力量中的一員,不同的是,它被夾在無數同類的屍首之中,幸運且全須全尾地活了下來,再被妖潮裹挾,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地面是它從未感受過的綠茵。

  草地的氣息沾染在它的鼻腔,它有些好奇地站起身來,抬頭看向從未見過的藍天高空,看向第一次感受的綠野幽谷,眼中有迷茫,也有自然而然的好奇與喜悅。

  它俯下身,仔細聞了聞腳下的草的味道,有風自長野來,將它身上的毛髮拂動,它的毛很粗,很硬,風吹在身上就像是撓癢癢。

  所以小虎妖露出了一個笑容。

  只是它長相實在不怎麼可愛,這樣的笑掛在臉上,也沒有什麼笑的感覺,更像是妖獸露出了一抹猙獰。

  隨它衝入浮朝大陸的妖族還有很多,有的大妖心志堅定,已經開始向著四方而去,帶著撼天動地的聲囂。

  但更多的妖族則是和它一樣,帶著懵懂和欣喜地看向周圍,再帶著好奇地伸爪四處摸摸。

  ……嗯,摸摸的力道或許有些大,不遠處有山體的石塊滾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一個巨大的坑。

  這樣的事情在妖域太常見,小虎妖沒當回事,繼續探索自己面前沒見過的小花。

  但它的眼角突然閃過了一道亮光。

  一道很難形容的亮光。

  它在看到那道光的同時就覺得不適,甚至有些恐懼。

  小虎妖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下意識向著那個方向發出了一聲威脅的低吼。

  隨著它的這一聲,四面八方的妖獸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懾,同時向著天地之間嘶吼起來!

  那道光一開始只是一閃。

  但很快就蔓延成了面。

  將所有的妖獸、要這一隅滄魁山包裹、困死在內的面。

  小虎妖不知道那是什麼,卻本能地開始戰慄和恐懼,它顫抖著俯低身子,腦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了在來到浮朝大陸之前,妖皇對它們說過的話。

  他說,它們要來做他的眼睛。

  妖皇是一個很好、很溫柔的人,他的手撫摸在它頭頂的時候,很溫暖,很輕柔,小虎妖很喜歡它。

  所以小虎妖沒有閉上眼,而是繼續看向四周,甚至不敢眨眼。

  它的直覺告訴它,它可能快要死了。

  它要在死前,讓它的妖皇多看一點這個人間。

  直到它的後頸突然被提起,一隻手將它舉了起來,提到面前打量片刻。

  小虎妖的眼中落入了一張中年男人的溫和面容。

  那張臉很普通,普通到在人海中四處可見,毫無特色,轉瞬就會被遺忘。

  小虎妖知道這是人類。

  它本能地呲牙,心底卻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

  面前的這個人,比自己強大太多。

  中年男人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眉眼溫和,他帶了點兒好奇地提著小虎妖,在自己面前轉來轉去地看了一會兒。

  「你身上,怎麼有別驚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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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虞畫瀾張開滄魁山大陣的時候,望階仙君已經收到了來自止衡仙君的傳訊。

  他不是優柔寡斷的人,當即便已經準備轉身走了,只是恰好感知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氣息,這才撈起了小虎妖。

  小虎妖挺小一隻,長得醜但憨,算不上猙獰,半截手臂長短,很適合隨手提著。

  所以望階仙君拎著小虎妖的後頸肉,直接提回了合虛山宗。

  小虎妖在被迫步入傳送法陣之前,茫然又恐懼地回頭看了一眼。

  它印象裡最後的滄魁山,是一片光海。

  一片純淨卻又讓它戰慄的光海。

  它並不知道,這便是它見到自己這些妖族夥伴們的最後一眼,甚至是見到滄魁山的最後一眼。

  這一夜之後,此處的所有高山都將被夷為平地,湖泊將被碎石填滿,整個滄魁山的妖域通道都會被比此前更強硬而宏大的封印遮蓋,再也不會有任何一隻妖通過。

  而隨著此次妖潮來到浮朝大陸的所有妖族之中,它便是最後的、唯一的倖存者

  它感受到了更和煦的風。

  望階仙君從傳送法陣走出,掌中的妖氣剎那間已經驚動了合虛山宗的防禦法陣,法陣又在他的一揮手之下平息。

  他腳步微頓,卻沒有著急去往自己閉關之處,身形一錯,已經再度消失在原地。

  然後出現在了唐家府邸面前。

  血已經鋪灑了遍地。

  望階仙君輕輕擰了擰眉,這是他最不喜的味道。

  他手裡的小虎妖聞見了血味,有些難耐地躁動。望階仙君抬手拍了拍小虎妖的頭,低聲道:「安靜。」

  威壓順著他的掌心傳遞,小虎妖哪裡還敢再動。

  替身傀的交換條件只有一條,暗中包含的意思卻很多。

  但凡虞畫瀾稍微愛惜一點手下,就會讓那些悄然接近唐家的殺手們早點撤離。

  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廝殺至望階仙君歸來,再陷入必死的結局。

  少和之淵,畫棠山巔,畫廊幽夢。

  虞畫瀾獨坐茶室,面前無茶,對面無人,他臉上卻浮現了一個笑,似是自顧自般說道:「沒有人可以逼我。」

  「派去唐家的本就是死士。死士的任務就是為我而死,不留痕跡。所以就算望階回去,他們也不會被撤離,而是在唐家殺戮到最後一刻,竭盡所能,不計後果。」

  「最好是能在這裡逼望階出手。」虞畫瀾唇邊浮現了一抹輕柔的笑:「想要逼望階這樣的性情中人出手實在太過簡單,怎會只有妖潮這一條路。」

  那抹笑容隨即變得譏諷起來:「修仙一路,若不能斷情滅欲,又如何能前進半步?別人不知道他望階為何閉死關,我卻知道,是因為一個實在荒謬的原因。」

  「他想要多看幾年他的女兒唐花落長大。」虞畫瀾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誕之事:「這真是我所聽說過的所有閉關的原因裡,最無聊最無法理喻的一種。」

  他邊說邊笑了起來,哪裡還有半分在外人面前時溫文爾雅的樣子。

  他的對面空空蕩蕩。

  卻又好似有一抹靈息強自凝出的纖細身影。

  「阿棠。」他的聲音又變得輕柔:「我們來賭一賭,唐家這次會死多少人。」

  唐家會死多少人。

  這個問題的答案,唐花落知道。

  她與唐祁聞回到唐家的時間足夠早,唐家上下對於即將到來的命運還一無所知,都沉浸在望階仙尊突然出關的消息之中,為滄魁山妖潮而擔憂。

  直到唐祁聞的劍錯開了一柄彷彿突兀地出現在空氣中的峨眉刺,發出了一聲尖銳的碰撞。

  唐花落在尋道大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摸到了四象天的門檻,但四象天在這些平均修為足足有五方天的刺客們面前,並不多麼夠看。

  唐家積弱。

  這麼多年來,唐家其實不僅沒有九轉天,甚至連八荒天,都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位早已垂垂老矣病痛纏身的家主。

  饒是如此,八荒天來對抗五方天,也綽綽有余。

  ——如果殺手刺客們的數量沒有這麼大的話。

  「怎麼會有這麼多殺手!我們唐家究竟得罪了誰!」

  「哪個世家會有這麼大的手筆!養出這麼多的殺手?!」

  ……

  無數驚惶的聲音在唐宅響起,刀光劍影交錯,血色很快蔓延開來,尖叫聲和孩童的哭聲一併響起,唐家頃刻間便已經亂做一團。

  所有人都舉起了刀劍,沒有人束手就擒,但唐家太弱了,弱到連啟動護宅大陣,都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陣中人短暫地鬆了一口氣,遞出了一些或許根本來不及回應的求救消息,再讓重傷的家眷們集中在一起,以微末的靈息為他們點上一記醒靈。

  唐花落的劍上全是血。

  那是她阿爹為她從九嶷山的大光明境尋來的綠拂劍,她卻不能讓這柄劍發揮出最大的威力,彷彿明珠蒙塵。

  她自幼便是天之驕女,受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被同門擠兌和構陷,又哪裡見過面前這樣的一幕。

  但她遠比自己想像中鎮定。

  「阿兄。」她將唐祁聞拉到一邊,將手中的芥子袋交給他:「裡面有大師姐送給我的那只戰鬥傀,一會兒陣破了,這只戰鬥傀至少可以護住這一屋子人。」

  唐祁聞沒有接:「那你呢?」

  唐花落笑了起來:「我身上流的,畢竟是唐家的血。」

  「這裡誰的身上流的不是唐家的血?你在說什麼廢話?」唐祁聞擰眉。

  「你說得對。」唐花落愣了愣,笑意更深了些:「但到底還是有一點區別的。阿兄,你知道的。」

  唐祁聞心底那種奇異的預感越來越強,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唐花落:「你不要亂來。我拼盡全力也會護你周全。」

  唐花落抬手按住了他握劍的那隻手,輕輕搖了搖頭:「阿兄,你才是我們唐家的未來,我不是。我從來資質有限,我早就知道。」

  她的笑容變得輕柔而釋然:「但資質和血脈力量,是兩碼事。我早就覺醒血脈力量了。」

  唐祁聞的眼神一頓,心底那抹預感成真,他二話不說,反手就要將唐花落直接打暈,然而唐花落似有所感,輕鬆躲過,足尖一點,已經將手中的芥子袋硬塞在了唐祁聞手中,自己則出現在了房間外。

  「別這麼看著我。用用血脈力量而已,我也未必會死。」她輕鬆開口,然後頭也不回地向著大陣之外走去。

  唐家一片混亂,誰也沒有注意到唐花落的背影,唐祁聞身形如風,想要將唐花落抓回來,卻已經遲了。

  ——他是守陣人之一,不能出陣,所以他只能看著唐花落出陣。

  再看著唐花落用那柄自己阿爹為她求來、以護她周全的綠拂劍,毫不猶豫地割開了自己的手腕,任憑鮮血揮灑染紅滿手,再用手中的血擦在了眼皮上。

  唐家血脈力量·瞳殺。

  凡所有見,皆為死物。

  再睜眼的時候,唐花落的眼瞳已經變成了與地面平行的金色矩形,眼白鮮紅如血。

  如果仔細去看,這樣的一雙眼睛的形狀與山羊極相似,空茫,無辜,卻又冷漠且俯視蒼生。

  有殺手執劍前來,唐花落眨眼,眼瞳中完整地倒影出殺手的身形,下一瞬,那殺手便已經化作了一片齏粉,只有手中的劍好似憑空失去了主人般,錚然落地。

  這一幕實在太過詭譎,強攻上來的殺手們都情不自禁地頓了一瞬腳步。

  望階仙君久居高位,太久沒有出過手,唐家也在歷史的舞台上退出太久,已經極少有人記得,他們的血脈力量如此霸道。

  這一刻,那些原本心底還有些不明白,為何虞掌門無論如何也要將唐家滅門的殺手們,已經在戰慄中明白過來。

  這種力量太過絕對。

  僅僅只是不到四象天的唐花落使用,便已經能在轉瞬眨眼之間,將五方天湮滅。

  假以時日,若是唐花落到了七星天乃至九轉天呢?

  若是覺醒了唐家血脈力量的人更多呢?

  已經無極境的望階仙君呢?

  這天下……他是不是想殺誰就殺誰?

  「血脈力量!是唐家的血脈力量瞳殺!」有見識多廣的殺手低語出聲:「不要怕,血脈力量總有極限,她雖然能以瞳術越級殺人,但她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他話音才落,唐花落的目光已經落了過來。

  下一瞬,橫瞳閃爍,惡魔之眼鎖定之處,無人生還。

  唐花落身軀微微顫動,她確實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血脈力量的使用不是沒有極限的,她越級去殺這麼多人,本就已經超出她的極限太多。

  但她的身後,就是她的所有血親。

  所以她一人雙瞳,血流滿地,寸步不讓。

  若是今日來的不是滿山死士,她早已贏了這場戰鬥,可死士之所以被稱為死士,從來都不會畏懼以命來填滿前路。

  「不要怕她!她撐不了多久了!」有人大喝一聲,與一側的人一併撲了上來。

  唐花落不記得自己到底眨了多少次眼睛,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流太多的血,會覺得自己的軀殼空空如也。

  唐祁聞在她身後說了什麼,她已經聽不清了,她心中只剩下一件事。

  不能讓這些殺手通過她這條防線。

  直到一隻手輕柔地覆蓋在了她的眼睛上,將她的眼睛遮蓋住,也將她臉上的血覆住,以如春臨般的醒靈覆蓋了她的全身。

  凝禪的聲音很溫柔:「師妹,可以了,剩下的交給我就好。」

  唐花落的眼睛倏而合閉,她脫力般向一側倒去,然後被凝禪塞了一嘴的丹丸,再被打橫抱起。

  殺手們發現,他們竟然沒有覺察到凝禪是什麼時候來的。

  但這並不重要。

  多一個人,多兩個人,亦或是多十個人,他們的任務都不會變。

  唐花落的瞳殺讓他們失去了足足四十七個人,但他們還有更多的人補上來。

  「師姐,他們至少都有五方天的修為!」唐祁聞的聲音急急從護宅大陣裡傳來:「當心!」

  「當什麼心。」凝禪笑了一聲,隨著她的聲音,一具格外巨大的戰鬥傀已經從天而降。

  一聲轟然。

  戰鬥傀週身的靈紋亮起,虞別夜站在戰鬥傀的肩頭,已經在同一時間一躍而下。

  他的身形如鬼魅般穿行在那些殺手之間。

  凝禪抱著唐花落的身軀,慢慢向前走。

  她的身後是戰鬥傀的每一次攻擊之下,被擊落的殺手身影,是虞別夜穿行期間,手下綻放的血花。

  血越來越多,匯聚流了過來,將凝禪的腳底染濕,她沒有低頭,而是始終看著懷裡的唐花落。

  直到虞別夜將最後一個人都殺乾淨,再重新站在她身後。

  濃郁的血腥味中,凝禪衝著唐花落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可以睡了。」

  長風吹過,唐花落的氣息逐漸變得平穩起來。凝禪的目光落向稍遠的彼方,然後向著終於趕到的望階仙君點頭行禮:「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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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如果唐花落還醒著,她當是可以對著父親露出一個笑容,然後親口告訴他,自己做到了。

  唐家上下,無人陣亡。

  唐花落中途短暫地醒來過一次,她還是睜不開眼,眼睛上蓋了一層厚厚的布,將所有的光都遮住,讓視線陷入徹底的純黑。

  聽說唐家全都保住了,她短暫地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就又昏迷了過去。

  甚至沒有來得及聽望階仙君說半個字,更不用說見自己阿爹一面。

  過度使用血脈力量,她的雙眼恐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只能看見一些虛影,更不用說再次使用瞳殺了。

  但好消息是,唐祁聞在見到了這過分震撼的一幕後,也覺醒了唐家的血脈力量,而在場的殺手雖然全部都被絞殺了,但唐花落使用瞳殺的畫面卻已經流傳了出去。

  前來唐家的殺手自然不止是虞畫瀾一個人的佈置。

  還有那些想要分唐家一杯羹的其他世家們。

  而現在,所有想要對唐家做什麼的人,都要忌憚這一手重現天下的瞳術,看看是自己殺人的速度快,還是唐花落和唐祁聞眨眼的速度快。

  唐花落用自己的行動震懾了所有覬覦唐家的人。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的家族和親人們流乾最後一滴血,所有其他唐家人亦如是。

  望階仙君在唐花落的床榻前站了很久,他久久望著自己臉色蒼白、眼部還覆蓋著黑布的獨女,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說。

  沒有人打擾兩人此刻的獨處。

  他可以叫醒唐花落,告訴她自己來了,也可以誇獎她做得很好,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好。

  但許久之後,望階仙君一個字都沒有說,也一個字都沒有留下,只是轉身走出了房間。

  望階仙君掩上身後的門,深深看了凝禪一眼,目光又在虞別夜身上落了須臾。

  那一瞬,饒是有佛琉玉在身上,虞別夜也覺得自己的後背頃刻便被冷汗浸透,好似天下所有的秘密在望階仙君的那雙眼中都無可遁形。

  這是一種與同為無極境的虞畫瀾注視他時,完全不同的威壓與體驗。

  也就是被稱為四方脈外第五脈的血緣脈力。

  瞳殺本就是所有瞳術系血脈力量之中至高的一種,擁有這種力量,自然而然會兼容擁有其他的瞳系血緣脈力。

  這一瞬,原本普通到站在人群之中便能被淹沒的望階仙君,驟然變得巍峨如山,頂天立地,彷彿天地之間都只剩下了他一人的身形。

  但望階仙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溫和開口:「有想要的東西嗎?」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問的是凝禪。

  段重明緊張極了,生怕凝禪淡泊名利,說出一句分內之事別無所求來。

  白斂的眼中露出了點兒眼巴巴,就連凝硯都看了過來,眼中充滿了暗示。

  凝禪知道他們的意思。

  亂雪峰一窮二白,是應該趁這個機會……

  但她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就如同前世一樣。

  「確實有一樣東西。」凝禪道:「準確來說,也不能說是東西,而是一處地方。」

  所有人都愣了愣,只有凝硯想到了什麼,怔然向前半步:「阿姐……」

  凝禪沒有打啞謎的習慣,她向前半步,看向望階仙君的眼睛:「我要淵山。」

  合虛山宗位於群山之中。

  群山為合虛,每一座仙山自然又有各自分別的名字。

  便如亂雪峰名為亂雪,這群山之中,還有一座孤山,名為淵山。

  望階仙君完全沒想到,會有人來問他要一座山。

  他眼中帶了點兒好奇:「可以問問原因嗎?」

  凝禪道:「名字好聽。風景好看。想要一座屬於自己的山。這三個都是原因。」

  她沒有說謊,這三個確實都是原因。

  她只是沒有說出第四個原因。

  極少有人知道,這山本就屬於凝氏,在許多許多年前,淵山又被稱作凝淵山。

  她不過在從別人手裡要回大約本應就屬於她的地盤而已。

  望階仙君覺得很有趣,他垂眸看了凝禪片刻,眼中帶了點兒意味深長,卻到底什麼都沒說,只頷首:「好。」

  掌門一言九鼎,駟馬難追。

  他既然點頭,自然會有人將這件事通傳下去,淵山算是易主,也不完全算,總歸理應還是位於合虛群山之中,當然還要清理一番雜草,再交到凝禪手中。

  「對了。」望階仙君又想到了什麼,提起手中那隻小虎妖。

  小虎妖此前都被仙術蒙住了眼睛,封住了六感,正在茫然之中。

  此刻一夕封印解除,風聲花香草綠一併落入它的五感六識之中,小虎妖被衝擊到雙眼微微瞇起,滿身的毛髮都亂炸了起來。

  「順手提回來的。」望階仙君比了比手中的小虎妖,顯然沒有帶著這東西去重新閉關的意思,竟是就這麼順手丟去了虞別夜懷裡。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望階仙君就此認下了虞別夜的意思。

  只有虞別夜有些愕然地接住了半空飛來的小虎妖,用手提住小虎妖的後頸,高高提起來在面前自己看了會兒。

  他不覺得是順手。

  他覺得望階仙君別有用意,但他看不出是什麼意。

  小虎妖就只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小妖,算是有點醜可愛,但也僅此而已。

  他確實能從這小虎妖身上感受到一點應該是妖族同類帶來的熟悉感。

  但也僅此而已。

  虞別夜有些困惑,但也到底接受了這份來自望階仙君突如其來的「饋贈」。

  望階仙君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遠處的虛空之中,並不和誰打招呼,就這樣徑直從原地起步,踏入虛空之中。

  他走的很平靜,表情也很平靜,重新入死關的時候,凝禪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似乎覺得……望階仙君比之前要更洒然輕鬆了許多。

  就像是他一夕突然發現自己要庇護的女兒已經長大,就算沒有他,也能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起唐家的門楣。

  他甚至不用給她留下隻字片語,亦或是再次將她語重心長地托付給誰,請求他們照拂一二。

  因為唐花落已經不需要了。

  她一人,便能守住唐家。

  所以他再閉關,便只用為自己。

  太過的執著和牽掛對於修仙之路來說,本就易與心魔掛鉤。

  而此刻的望階仙君,沉痾盡褪,心魔散去,也不必再有後顧之憂。

  他不必再回頭,只用繼續向前看去。

  無極之上,還有一境。

  眾妙天門。

  妖域。

  焦土之上,無數身形巨大可怖的妖獸之中,有一道身影散漫地坐在一隻巨獸的肩頭。

  帶著火與腥氣的風從遠處吹來,那人銀色的長髮在空中翻飛,露出一張妖美絕艷,幾乎模糊了性別的臉。

  正是現任妖皇別驚鵲。

  他的眼瞳很漂亮,是極淺的金棕色,但這雙漂亮的眸子卻在此刻有些空茫。

  因為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再通過從妖域通道來到了浮朝大陸的那些妖獸去「看」。

  滄魁山中,虞畫瀾的大陣硬生生鎮壓了近乎所有的生靈,他眼中的許多光點早就熄滅了。

  卻始終還有一顆光亮。

  他多少還記得,那是一隻不怎麼強大,但毛髮手感很不錯的小虎妖。

  很難想像在這樣的風浪之中,那些極強的妖獸都已經死在了大陣之中,卻竟然還有一隻小小的小虎妖存活。

  別驚鵲對於妖獸們全滅的結局並不意外,只覺得這次的速度好似格外快了一些。

  他此刻意外好奇的,是那隻小虎妖的情況。

  所以他將那一抹倖存的光點放大,移到眼瞳之中,目光再通過小虎妖的視線透了出去。

  這種「看」,如同霧裡看花,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絨毛般的不真切。

  不真切,卻清晰。

  恰逢虞別夜將小虎妖提起來,在眼前自己打量。

  所以別驚鵲隔著一整個妖域和浮朝大陸,用小虎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虞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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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虞別夜對小虎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之後,抬手在小虎妖腦門中心點了一下,渡了一絲妖氣進去。

  高等妖獸的妖氣對低等妖獸本來就有近乎絕對的控制權,他這一點,便等於在小虎妖體內種下了一絲妖氣種子,從此小虎妖的所有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斷不會有任何作亂的可能。

  他對亂雪峰不太熟,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把小虎妖放開。

  正在考慮要搞個籠子還是用其他什麼方法的時候,凝禪低頭看了一眼小虎妖,抬手摸了摸。

  凝禪眨了眨眼。

  雖然醜了點兒,但這小虎妖的手感……

  好毛茸茸哦!

  凝禪當即改變了主意:「帶它一起去淵山吧。」

  虞別夜抬眼。

  方才凝禪問望階仙君要了淵山的時候,他就想問,是她要一人去那邊,還是……

  她現在這句話的意思,是天然地將他也納入了之後一併去淵山的計劃之中。

  所以虞別夜彎唇笑了起來:「好。要給它起個名字嗎?」

  凝禪思考片刻:「也不是不行。嗯……」

  她目光在四周搖晃一圈,還是沒找到什麼起名靈感:「既然是虎妖,不如就叫小虎妖。」

  虞別夜:「……」

  好潦草好隨意好直接。

  於是小虎妖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小虎妖。

  虞別夜一言難盡地看了一眼小虎妖,思維止不住地有些發散,心道還好自己有名字,若不然的話,要是凝禪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妖身,還要給他起名字的話,豈不是……會叫他小龍妖。

  虞別夜:「…………」

  很難接受。

  就和他聽到凝禪叫他的替身傀「阿夜」,對著他本體卻連名帶姓叫一聲「虞別夜」一樣,很難接受。

  那日從羅浮關回來後,虞別夜越看自己的替身傀越不順眼,完全沒有自己擁有了這個大陸上所有人都眼紅心跳趨之若鶩的唯一一具替身傀的快樂,甚至有點遺憾,虞畫瀾怎麼沒有發瘋把自己替身傀的臉劃花。

  還在腦中盤算了許久,要怎麼想個辦法把替身傀搞壞掉。

  好在凝禪很快給了他一本替身傀使用手冊,他讀了靈簡之後才知道,這東西可以隨他的心意收入體內,需要的時候再放出來。

  虞別夜一息猶豫都沒有地火速把替身傀收起來了。

  還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也很難描述自己的心理。

  總之就是很難容忍凝禪多看另外一個頂著和自己同樣臉的東西一眼。

  要不是凝禪親手做出來的,虞別夜覺得自己早就親手把它的臉捏碎了。

  唐花落還需要修養,唐家經過一波殺手的衝擊,後續的修繕等工作還很多,唐祁聞多少還是得走一圈。

  出於對合虛山宗目前被滲透情況的不明確,凝禪的目光在周圍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凝硯身上。

  凝硯一個激靈:「這是什麼眼神?別說你要去淵山不帶我。」

  凝禪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怎麼會呢。」

  凝硯悄然鬆了口氣,又本能覺得這口氣可能松的有點早,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果然,凝禪繼續道:「只是去的稍晚一點罷了。」

  凝硯:「……」

  「我是男的,多少有些不太方便吧?」凝硯掙扎道:「殷師姐比我更合適!更何況,唐家那麼多人呢,何苦為難我們!」

  「殷師妹我還有別的安排。」凝禪道:「你沒發現這幾天都沒見到她嗎?」

  凝硯愣了愣,這才發現,好像是有好幾天沒見到殷雪冉了。

  殷雪冉正行走在影子之中。

  她素來滿頭五綵頭繩,穿衣也喜五顏六色,整個人總是絢爛得像是一隻鸚鵡,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她也覺醒了血緣脈力。

  她的血脈力量是影潛。

  顧名思義,便是能夠潛行於所有的影子與黑夜之中。

  她天生便是最強的殺手,最悄無聲息的追蹤者。

  這一次,她的目標是祝婉照。

  那日從南溟幽泉離開時,是祝婉照與謝柏舟率先結伴前來,似是被先彈出了小世界秘境,兩人並未負傷,此後更仿若橋歸橋路歸路,祝婉照回合虛山宗,散修謝柏舟並未拜入宗門的意圖,拜謝之後重新踏上了散修的遊歷路途之中。

  殷雪冉本來並不十分明白為何師姐要自己使用血脈力量來追蹤一個好似沒多重要的弟子。

  ——雖然她確實漂亮得有點驚人,也確實在此前與唐花落有些齟齬,卻也不必耗費這麼多力量。

  凝禪給出的理由是,想要知道為何祝婉照也會進入幡中小世界。

  殷雪冉想了想,覺得確實有點蹊蹺。

  影潛觀察祝婉照的第三天,殷雪冉便已經發現了不對。

  祝婉照的日常非常規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自律。

  這沒有什麼稀奇的。

  凡踏入修仙一途之人,哪有不自律的,若是連最基本的自律都做不到,一味懶惰,哪可能提升和精進修為。

  但她自律得太過驚人,固定的時間入定,固定的時間看書,固定的時間練劍,甚至連每天的用餐進食都是刻板的固定,與其說是在修行,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毫無感情的苦修。

  她總是帶著微笑,但殷雪冉覺得,她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

  又或者說,她像是在用這樣極致的自律方式,來提醒自己,不要對任何東西投入感情。

  這很不正常。

  影子是有味道的。

  至少對於影潛在殷雪冉來說,她可以感受到影子所帶來的情緒。

  她試過段重明的影子,這位紅衣大師兄的影子便影如其人,黑色裡都沾染著招搖過市。

  也去過凝禪的影子裡,凝禪的影子彷彿一片沉鬱穩定的稠藍,就像她看起來永遠穩定且包容的情緒,還帶著一種旁觀者的冷靜抽離。

  這一夜,殷雪冉順著牆角的影子,在祝婉照入睡後,悄然探入了她的影子之中。

  然後驟而抽身。

  祝婉照已經驚醒過來。

  她翻身而起,驟而握劍,劍影照出一室雪亮。

  「誰?!」她低聲道。

  殷雪冉彷彿凝固在了牆角,一動不動。

  祝婉照遍尋無人,有些疑惑,枯坐片刻,重新合衣躺下。

  殷雪冉這才輕輕鬆了口氣。

  太敏銳了。

  這種敏銳不該是一位只有三才天,每天按部就班修行的弟子所能有的。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方才探入祝婉照影子的剎那再退出,是因為她感受到了彷彿火燒般的灼熱和洶湧的情緒。

  這個人……在她平靜自律的外表之下,藏著極其深重甚至滔天的情緒與不為人知的某種目的。

  殷雪冉終於知道了凝禪究竟為何讓她來這裡。

  她要找到祝婉照的目的是什麼。

  從亂雪峰御劍去淵山,只用短短兩炷香的時間,越過的山頭雖多,但到底依然是在合虛群山之中,落地之時,滿山的野草碎石都已經被清理乾淨,雖是荒山一座,卻並不冗亂。

  負責交接的執事將這一處地契交到凝禪手上,凝禪在上面落了手印,留了靈息,那一張契書便自動重新捲了起來,落入淵山地下,若非此後淵山再易主,凝禪主動以靈息召喚,不會再出現。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凝禪站在山腳下,抬頭看山,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一模一樣的流程,一模一樣抬頭看山的角度,她身邊的那棵大樹,卻比前一世要年輕足足二十多歲。

  所有的一切都因為自己的重生而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她不再是悄無聲息地帶走了虞別夜,參加了尋道大會還拿了魁首,幾乎是被迫進入了南溟幽泉的小世界,經歷了一遭自己現在也不怎麼願意回憶的秘境,拿到了本應落入虞畫瀾手中的招妖幡,甚至見了一面初代妖皇,不得不提前前一世太久地做出了替身傀,與虞畫瀾做出了交換。

  又或者說,與虞畫瀾交惡。

  前一世,她與虞畫瀾的交集只有兩次。一次是虞畫瀾提著靈石來求替身傀,被她冷漠拒絕。一次便是她為了虞別夜,殺穿少和之淵,籠火燒山,登上畫棠山巔之時,他曾站在山巔冷冷俯視。

  這麼多事情都變了。

  唯獨有一件事沒變。

  她在重回淵山時,身邊站著的人,還是虞別夜。

  她側頭看向身邊的少年,他比上一世的此時要更年輕,稜角分明,眼瞳如彼時一般濃黑,看向她時,眼中也是一片乖順溫柔近乎澄澈的笑。

  但到底不一樣。

  少了那二十多年,他還沒有成為前世後來那樣能將自己的所有情緒都包裹嚴密的青年。

  所以凝禪還是從他注視自己時,從那片乖順和溫柔的背後,看到了一片濃郁到近乎直白的佔有慾。

  那日幡靈在回到招魂幡之前,告訴了凝禪一件事。

  幡中世界確實會讓人忘卻一切,重塑身份與整個世界環境,但卻不會改變人本身的情感。

  換句話說,虞畫瀾在浮朝大陸想要殺虞別夜和凝禪,那麼在幡中世界,在見到他們的第一眼,便也會生出殺意。謝柏舟與祝婉照在浮朝大陸時,彼此之前便已經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感與相互吸引,所以在幡中世界才會縱然身份相隔,也要衝破這一切道德約束,強烈地想要在一起。

  同理。

  幡中世界裡,虞別夜對著生而為妖的她,有著毫無道理的、近乎絕對的偏愛,為這件事而惹得全天下詬病不解也毫不在意,甚至恨不得把她全天都拴在自己身邊。

  ——這只能說明,在浮朝大陸時,他便已經對她有了與幡中世界中一樣的情感。

  凝禪看向虞別夜的眼睛。

  原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

  不,更確切的說,或許應該是從最開始。

  他看她的眼神,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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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02:37 |只看該作者
第68章

  凝禪頗為鎮定地沖虞別夜輕輕點了點頭,轉回頭來。

  她的背影與平素裡看起來一樣平靜到冷淡,好似再多的情感也無法讓她的目光多停駐分毫。

  虞別夜沒有垂下眼,逕直看著她的背影。

  良久,在心底苦笑一聲。

  這便是為何他始終要保持表面的那一份鎮定與溫柔的原因。

  既然不能讓她停駐,又何必驚擾她分毫。

  他並不知道,此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的凝禪心中,正在掀起驚濤駭浪。

  幡靈說此前那些話的時候,凝禪下意識是有些不相信的。

  並非不信任,而是她在沉思之後,更偏向於將虞別夜對她的感情定義為深層次的感激和些許的依賴。

  ——她自認為完全可以理解,在虞別夜經歷過她在夢裡見到的那些折磨與往昔之後,對於向他伸出手,抱有單純且毫無目的的善意的人有著一些或許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感激還是渴慕的情感。

  就和前世一樣。

  前世雖然她並不知曉虞別夜有著這樣的過去,但在與虞別夜如此朝夕相處日日夜夜的近百年時光中,虞別夜對她產生一些自己也分不清是什麼的情感,是非常正常的。

  凝禪覺得能夠分析出這些的自己是理性的。

  直到此刻。

  她終於意識到,她的那些所謂的理性,更像是自以為是。

  或者說,自欺欺人。

  哪怕是重生了一次,再去回想的時候,凝禪依然認為虞別夜對她的喜歡,是那百年的相處後,慢慢滋生出來的某種類似於相伴相隨後的習慣性的喜歡。

  就像……

  就像她對他一樣。

  是的,前世的凝禪,是喜歡虞別夜的。

  克制的,淺淡的,習慣性的,亦或者說是對他的喜歡不拒絕的那種喜歡。

  至少凝禪自認為是這樣。

  所以她才會為他屠了少和之淵半門,燒了一整座畫棠山,再提劍殺上畫廊幽夢,想要帶他回來。

  然後,這份喜歡,戛然而止在他推她下山的那一掌。

  再逐漸變成了回想起原著劇情後的愕然。

  她不認為這種淺淡的喜歡可以發展成原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偏執到病態的追逐,如果她沒理解錯,虞別夜甚至在她死後,試圖集齊她的魂魄。

  晚秋的淵山上,枯枝敗葉遍地,縱然合虛山宗的執事已經帶著弟子們清理過了一遍,但秋風掃過一夜,枯黃便也落了一夜。

  這一夜,是凝禪此刻落腳時發出的有些悶的喀嚓。

  也是虞別夜沉黑如永夜般滴水不漏的眸色中,突然劃過的一道過分耀眼的流星。

  「師姐。」虞別夜的聲音倏而響起。

  凝禪的思緒猛地被打斷,她甚至有一瞬倏而驚醒般的慌亂,想要回頭卻頓住。

  她有種被撞破的奇妙心慌,下意識避開了虞別夜的眼睛,只側了側臉:「嗯?」

  回應之後,凝禪又突然有點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最初在少和之淵時,虞別夜還和段重明因為喊她師姐的事情陰陽怪氣地對撞過兩句。

  但最近……

  最近,他好像極少再說出「師姐」兩個字了。

  好似在刻意迴避這個稱呼。

  凝禪在等虞別夜的後文。

  但他卻久久沒了聲音。

  凝禪有些疑惑地看去一眼,正對上虞別夜似笑非笑看過來的目光。

  虞別夜跟在她的身後,換了一身與她同款的、暮山紫色的亂雪峰道服,她這樣駐足時,虞別夜上前兩步,拉近了與她的距離,恰好與她的衣袂摩挲擦過。

  他身量很高,並肩的時候,要落下目光才與她恰好對視。他靠近她,倏而彎腰。

  他的氣息太近,那張比青年時期要漂亮得侵略性更強的臉驟而放大,凝禪心底一驚,下意識後退半步:「你干什麼?」

  虞別夜眼中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抬起手,從凝禪發頂順著她的碎發取下來了一枚扇形的銀杏枯葉,表情無辜:「想幫你取下來落葉而已。」

  凝禪:「……」

  此前她還會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但現在,她敢肯定,他絕對是故意的!

  重回淵山,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好在前世已經跌跌撞撞走過一遍程序,重來一次,多少可以繞開許多彎路,直達主題。

  比如凝禪不必再去測繪一圈地形再起護山陣,而是當著虞別夜的面,雙手背在身後,施施然繞著淵山山腳走了一遭,看似毫無規律,也只想是在考察地形而已。

  但走到最後幾步的時候,她原地蹲下,單手按在地面,然後就在虞別夜和段重明震撼的目光裡,靈息遊走,直接起了淵山的護山大陣。

  「淵山從此就姓凝了。」凝禪拍拍手,滿意地看著面前的大陣,再在陣眼處抬起手,靈息翻湧,正大光明地召出了此前那具格外巨大的戰鬥傀,穩穩地落在了陣眼處。

  戰鬥傀有三層樓高,淵山高絕,如此身型的戰鬥傀從山巔向下看,並不多麼顯眼,但若是站在淵山之下,便可以感受到來自山體和如此身型居高臨下的戰鬥傀的雙重壓迫。

  段重明雙手抱胸,抬頭看去,「嘖」了一聲:「這麼張揚?」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凝禪道:「若是有人能一拳擊穿我的戰鬥傀,翻山而來,我心服口服。若是沒這個本事還想破陣,被我的戰鬥傀一腳踩死不也很正常嗎?」

  段重明:「……這就是傳說中的用最溫柔的語氣說最殘忍的話嗎?」

  凝禪掃他一眼:「你今天的話也很多。」

  段重明一口氣沒上來:「我哪天話不多?」

  凝禪沉默片刻:「……也是。段大師兄確實很有自知之明。」

  兩人拌嘴幾句,段重明倏而問道:「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以後就在這裡,不回亂雪峰了嗎?」

  「不是不回。」凝禪慢慢道:「你應該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並不安全。」

  段重明挑眉:「你不安全,好歹有合虛大陣和亂雪峰一起給你攔著,難不成靠著你現在起的這一層淵山陣就安全了?」

  凝禪抖了抖手裡的招魂幡:「不,我只是想要找一個能讓我隨時用這東西的地方罷了。更何況……」

  她湊近段重明,笑容滿面:「段大師兄,沒看出來嗎?我九轉天了。」

  段重明:「……」

  段重明早就想問了,怎麼前幾天兩個人還在同一起跑線,轉眼她不僅已經做出了名滿天下十萬金一具的替身傀,還九轉天了!

  凝禪笑意更深:「可能這就是天賦吧。段大師兄,加油哦,我在終點等你。」

  段重明:「。」

  自閉了。

  他決定轉移仇恨,靠後幾步,目光不善地落在了虞別夜身上:「你沒點想法?」

  虞別夜手裡攥著一片銀杏枯葉,上面薄薄覆蓋著一層靈息,也不知有什麼稀奇的,被他玩來玩去:「什麼想法?」

  段重明高高挑眉:「你師姐轉眼已經這麼強了,你沒點危機感?」

  虞別夜彷彿這才恍然知曉他的意思,「啊」了一聲,誠懇道:「有,但不多。」

  段重明:「……」

  段重明恨鐵不成鋼:「怎麼能不多呢?不覺得自己在師姐身邊沒什麼用了嗎?這麼大個淵山,你要靠她一個人守嗎?」

  虞別夜認真想了想,神色更陳懇了些:「師兄想要變強的話,我倒是有個好建議。淵山上下就這一條路,我在這兒給您修一座守山小屋,這樣凡是前來的人,都得先過您這一關,以戰養氣,想來用不了多久,師兄就可以突破了。」

  段重明震撼極了。

  而且竟然說不出半個反駁的字。

  就是明知虞別夜的目的是要留在這裡給凝禪打白工,但偏偏他又說得極誠懇且有道理,字字句句都像是為他著想,但他就是覺得不對勁!

  段重明一邊思索,一邊隨口道:「話是這麼說沒錯,但……」

  「但事情也確實是這樣沒錯。」虞別夜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行動力極強,說話間已經在戰鬥傀旁邊的山路一側以靈息劃出一片空地,再將上方的所有靈植移平,堪堪畫出了一片絕不吝嗇的地基雛形:「這裡怎麼樣?」

  段重明:「……啊?」

  虞別夜折了一根樹枝,在地面上平直地畫出線條,三兩下為段重明做好了規劃:「這邊是書房,書房連接著臥房,臥房後側為入定修煉間。這邊另起一間小廚房,院中此處放石桌……還是說您喜歡木桌多一點?」

  段重明已經看呆了,下意識回應:「石桌。」

  虞別夜的笑容甚至可以用乖巧懂事來形容:「磐華石還是陀羅石?」

  段重明連連擺手:「……也不必這麼貴重,石桌而已。」

  虞別夜頷首:「好的,磐華石。」

  「不是,等等,你……」

  段重明不知不覺已經被虞別夜代入了他的話語節奏裡,甚至開始和虞別夜商量這院子的門應該側開還是正開,院子裡要種幾棵樹,院子外要設什麼陣。

  凝禪站在一邊,有些恍惚地看到了前世如出一轍地建在這裡的那一棟守山小樓。

  兩人話語中越來越多的細節與前世的記憶畫面重疊,凝禪覺得自己懂得了什麼。

  她一直以為,是段重明自願在這裡守山的。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麼一遭。

  她就說,以段大師兄的本事,斷斷搞不出這麼漂亮的小樓,這麼名貴的磐華石桌,這麼闊氣的院落。

  原來這一切的背後,都有一個虞別夜。

  如果是前世,凝禪還會覺得,這真的是虞別夜擔心淵山的安危。

  但這一次,見過虞別夜夜色中越境殺人和與虞畫瀾硬對一掌的實力後,凝禪哪可能還會這麼天真。

  她盯著面前兩個人有些忙碌的背影。

  看著段重明在虞別夜的畫餅之下已經在憧憬自己三個月六合天八個月七星天的燦爛未來,並且真的打算就在這裡長住,沒什麼事兒就不回亂雪峰了。

  再想到此前虞別夜和段重明多少有點針尖對麥芒的陰陽怪氣和此時此刻突如其來的熱心乖巧。

  凝禪突然福至心靈地懂了。

  他別不是想要用這種方式把段重明從她身邊支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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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02:52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殷雪冉在祝婉照的影子裡潛伏了足足三個月。

  這三個月裡,祝婉照堪稱無懈可擊,除了那一日的過分敏銳,和她影子中不變的血海滔天,她看上去實在是太正常了。

  ……除了每日來對她獻慇勤的男弟子數量實在驚人之外。

  人是有適應能力和免疫力的。

  通常來說,即便再美,這樣形影不離地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後,也會對美有些免疫。

  但祝婉照這張臉,就算殷雪冉挑挑揀揀,也找不出什麼缺點出來,看了這麼久,也還是時不時會被經驗一兩下,所以,愛慕她的男弟子再多,殷雪冉也不會覺得奇怪。

  嗯,包括祝婉照的師父對她也表現出來了一些稍顯僭越的舉止,殷雪冉稍顯吃驚之餘,竟然發現自己並不意外,並且火速在某個深夜將這件事用尋音卷分享給了凝禪。

  凝禪的回復很快,明顯是在通宵做替身傀:【除此之外呢?】

  殷雪冉:【?這都禁忌師生戀了還要什麼除此之外?】

  凝禪:【她有任何會讓她師父誤會的回應嗎?】

  殷雪冉回憶一番:【在我看來那倒是完全沒有……】

  凝禪:【所以這純粹單方面的傾慕,還沒有到師生戀的程度。她沒有和虞畫瀾或者謝柏舟聯繫嗎?】

  殷雪冉想說就算自己在影子裡,也不可能從影子裡看到祝婉照的尋音卷裡有什麼內容,她在和誰有什麼往來。

  只是字還沒打出來,原本已經過分規律地躺在床上的祝婉照突然翻身而起。

  殷雪冉嚇了一跳,差點原地站起來。

  已是月上樹梢。

  殷雪冉火速發出一條:【有動靜,回聊。】

  然後飛快跟在了祝婉照的影子之中。

  窗外是一片皚皚。

  臘月寒深,祝婉照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門前的雪傍晚就被掃乾淨了,此刻落了薄薄一層,她走過時,有鞋印覆蓋在上面,但很快又被落雪重新淹沒。

  雪夜有月,月色落在厚重的落雪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將祝婉照那張原本就瑩白的臉照出了一片皎皎,她表情極為平靜,眼神也沉靜無波,對這一次出行並無任何多餘的情緒。

  這打破了殷雪冉此前對她的所有認知,卻又反而讓另一條猜測變得更明晰。

  ——在她看來,像祝婉照這般自律到可怕的人,在任何會打斷她的日常習慣的事情面前,都會產生出煩躁。

  但她沒有。

  而這也正好佐證了一件事。

  無論祝婉照真正的性格如何,她絕對都是一個目的極其明確,並且願意為之付出任何努力的人。

  包括這一次雪夜出行。

  無論她要去見的人是誰,想來這一次見面,應當都是她早已籌謀已久的必然,甚至可能她早已等這一天許久。

  雪落滿山,落雪的聲音讓殷雪冉有些恍惚地想到了少和之淵的畫棠山,她雖然沒有進入過畫棠山的大陣,卻也看到了大陣中近乎終年不化的落雪。

  站在落雪盡頭的人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看向祝婉照,然後衝她彎唇一笑。

  殷雪冉認了出來。

  是謝柏舟。

  數月不見,謝柏舟身上的氣勢比之前更強了一些,顯然在這段時間裡又有際遇,恐怕已經到了五方天。

  殷雪冉想到了那日的南溟幽泉,祝婉照與謝柏舟一併相攜出陣,看起來交情匪淺。

  她下意識以為這是什麼雪夜月下的情人相會。

  但祝婉照在距離謝柏舟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便已經停住了腳步,極客氣地一禮:「勞煩你走這一遭。」

  謝柏舟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一點,他搖頭:「無妨。一開始就說好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想要的東西,自當親手交給你。」

  祝婉照的笑容變得真摯了一些:「有勞。」

  謝柏舟將一顆留影珠放在了她的掌心。

  祝婉照的靈息落入留影珠中。

  一幅畫面出現在了雪原之中。

  是虞畫瀾。

  和一張陌生卻極其貌美的面容。

  那種美幾乎具有穿透性,饒是隔著留影珠也讓人感到驚艷不已,便是殷雪冉看了如此許久祝婉照的臉,再見到這張臉,也依然覺得震撼。

  震撼之後,殷雪冉卻又覺得有點面熟。

  可怎麼會面熟,這麼漂亮的一張臉,她絕無道理在見過之後會忘記。

  殷雪冉還在思索,祝婉照的影子卻倏而一陣扭曲。

  這是她潛伏在祝婉照身邊以來,她的情緒波動最大的一次。

  「他怎麼敢……」祝婉照的這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怎麼能……」

  不等她再說出更多,留影珠中的虞畫瀾竟然反手將那貌美女子的下顎捏住,迫使她仰頭看向自己。

  貌美女子的眼神有些空茫,此刻也露出了極深的恐懼。

  留影珠沒有聲音,卻能模糊看出虞畫瀾的嘴型。

  虞畫瀾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很奇妙。

  像是在透過她看其他的人,卻又好似在意識到眼前人非所想之人後,流露出了極深的厭惡和譏笑。

  「涅音。」他說:「雖然你頂著這張臉,但你笑起來不像她。」

  留影珠戛然而止。

  祝婉照將那枚留影珠深深地握在手裡,手指嵌入掌心,神色裡寫滿了恨意與憤怒,連身體都彎了下去。

  「你還好嗎?」謝柏舟到底上前了一步,想要扶她,手伸出卻又停在了半空。

  祝婉照反手搭在了謝柏舟的手腕,借力重新站了起來。

  等站直的時候,她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多謝。」

  謝柏舟看了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片刻,倏而開口:「你想殺他,為何不去找凝望舒一起。」

  「因為她身邊有虞別夜。」祝婉照道:「他不需要知道太多。殺虞畫瀾的事情,讓我一個人來就好。」

  「但你一個人,殺不了虞畫瀾。」謝柏舟直白道。

  祝婉照笑了起來。

  她抬眼,重新看向謝柏舟:「所以,你願意幫我嗎?」

  如果凝禪在這裡,就可以聽到謝柏舟身上的那隻老爺爺幽魂此刻正在瘋狂勸阻謝柏舟。

  「小謝,我勸你冷靜。如果她想殺的是九轉天,我都不會勸你。虞畫瀾已經入朱雀無極太久,繞是我也無法看穿他距離眾妙天門到底有多遠。你要是答應她,就等於在送死。」

  「我知道你喜歡她,對她一眼鍾情,但是命要緊啊!命要是都沒了,你喜歡她還有什麼用?!」

  「不是,你理理我,你這樣一言不發讓我很害怕,你不要做傻事。」

  ……

  謝柏舟看了祝婉照許久。

  雪夜與月色之中,她的笑容輕柔卻又充滿了某種刻意的幽魅,她本就極美,卻因為平時的太過平靜而顯得有些古井無波。但此刻,她如此笑起來的時候,眼中便盛了月光,和一個他。

  謝柏舟知道她的笑不是真心。

  只是為了利用他。

  他也知道,祝婉照對他不是全無真心,但要說有,或許也只是微末的一隅。

  少到她自己或許都不會願意花費時間去多想他片刻。

  但這極少的一點點,已經足夠。

  他沒有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的所有記憶,問殘魂老爺爺,他也閉口不談。

  但謝柏舟卻總覺得,他像是已經與祝婉照相愛過一場。

  所以他終於慢慢開口:「可以試試。」

  祝婉照鬆開他,笑容更深了一些:「好,不急。我也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來讓他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殷雪冉專門去了一趟淵山。

  段重明已經住進了虞別夜為他親手搭起來的小院,小院規劃漂亮,佔地不小,甚至設了四季如春的大陣,在這皚皚雪夜之中,段大師兄依然著春衫,領口大開,露出了些腹肌的線條。

  殷雪冉的目光在上面落了一瞬,耳根微紅,下意識要轉開視線,卻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露,她多看看也不是她的錯。

  所以殷雪冉正大光明地看了過去,嘴上卻道:「怎麼,你就真的在這兒給師姐守山了?這些天打了幾波啊?」

  段重明大大咧咧靠在躺椅裡,順著殷雪冉的話抬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和上面的劍傷:「也就三五波人吧。」

  殷雪冉「嘖」了一聲,還是上前給他點了醒靈:「怎麼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學醒靈。」

  段重明滿不在乎道:「學會了,就不怕受傷了,打架若是不怕受傷,刀技就不會精進。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刀的人,怎麼能被一個醒靈困在原地。」

  殷雪冉抬眼看了他一眼,紅衣大師兄的神色極其傲然,眉梢眼角都是桀驁和飛揚,甚至還有點兒得意洋洋,她看了他片刻,心情卻倏而放鬆了許多。

  這些天來,連續使用血緣脈力,她的精神一直是緊繃著的。

  看到這樣與往昔無異的段重明,她才有一種落在了地面、回到了正常世界的感覺,連帶著眉眼都變得輕鬆起來。

  「行吧,隨你。」她揮了揮手:「走了。」

  她越過段重明,就要踏上那條無數人來卻至今都無人踏上去的上山的路。

  才走了兩步,卻聽段重明的聲音懶洋洋從她身後響起。

  「注意安全。」

  殷雪冉頓了頓腳步,沒有回頭。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登山,而是她潛伏在祝婉照身邊這件事。

  段重明應該並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卻能看出她的一身疲憊。

  殷雪冉的唇角揚了起來,就這樣一路到了山巔,再將自己手中的留影珠交給了凝禪。

  她什麼都沒有多說,只是在臨走的時候,聞見了一片桂花香氣,然後下意識抬頭看去。

  是虞別夜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神色溫和,與殷雪冉此間每次見到他時的模樣都不太相似,手中還端著一碗桂花糖芋苗,放在了凝禪身側。

  除了最初他進來時,禮貌地向著殷雪冉點了點頭之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殷雪冉一眼。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凝禪身上。

  也是在落在她身上時,他眼中的寒芒才會全部斂去。

  凝禪才抬手,他就已經將工具落在了她的掌心,兩個人之間縈繞著一股其他所有人都無法插手的微妙氣氛,像是早已演練了千百遍,默契無比。

  殷雪冉一邊回憶起了段重明當初大呼小叫的那句「萬萬沒想到凝禪居然好的是這一口」,一邊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細節。

  如此想了片刻,她要起身的時候,動作卻倏而一頓。

  她想起來了。

  她知道自己在看留影珠中,被虞畫瀾掐住的那張臉時,感覺到的熟悉感是哪裡來的了。

  與那張臉的五官極為肖似的,是虞別夜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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