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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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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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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03:08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凝禪沒有當著虞別夜的面看留影珠裡的內容。

  她反覆看了三四遍,慢慢將其中被虞畫瀾捏住的那張臉,與自己夢境中,附身在那株六初花時所看到的女人畫上了等號。

  凝禪萬分肯定,那是虞畫棠的臉。

  這天下,除了虞畫棠,沒有人能擁有這樣一張精緻無暇,艷絕至極的臉。

  又或者說,和虞別夜這麼像的一張臉。

  凝禪其實沒有在夢中見過虞畫棠的正臉。

  她只見過她或許是最狼狽也是最無助的時候,那時的她,長發凌亂,形容枯槁,幾乎難以辨認出究竟是誰。

  但人的骨相和氣質是不會變的。

  哪怕只是聽過她的聲音而已,凝禪也能確定,這是虞畫棠的臉。

  確實好美。

  比據說當年與她並稱浮朝兩大美人的仙子要美太多。

  但虞畫瀾對著這張虞畫棠的臉,口中說出的名字,卻分明是……涅音。

  凝禪深深皺起了眉。

  「咿呀,這張臉。」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帶著瓜皮小帽長辮子的幡靈坐在桌子上,認真盯著留影珠裡的內容:「真像啊。」

  凝禪疑惑道:「像什麼?」

  幡靈道:「像龍女。」

  她邊說,邊將自己的真身招妖幡攤開,再用手在上面拂過,招妖幡上頓時浮現了一張面容。

  那張臉是與虞畫棠不相上下的絕美,眉眼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卻又能一眼看出不是同一個人,讓人很難相信這麼漂亮的臉,這世上竟然不止有一張。

  幡靈抱胸:「我沒胡說吧,是很像吧?這天下也只有龍女一族可以擁有這麼傾國傾城的容貌了。不過這龍女怎麼被這個人如此欺負?是龍女的血脈已經式微了嗎?龍侍呢?」

  凝禪愣了愣,她沒有說留影珠中的人並非虞畫棠真身,而是轉頭看向幡靈:「什麼龍侍?龍女又是什麼意思?」

  「啊,這世間竟然已經無人知曉龍女與龍侍了嗎?」幡靈大為震驚,感慨一番時光荏苒,自己與初代妖皇在那小世界中,不知不覺就已經千年,然後才繼續道:「所謂龍女,便是能孕育應龍的種族,只是雖然她們能孕育出這世間最強大的種族,自己本身卻極其孱弱甚至短命,所以每一名龍女都會選一位龍侍。」

  「選一位龍侍?」凝禪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句話:「自己選?怎麼選?」

  「對啊。」幡靈理所當然道:「龍女一族在整個妖族之中地位都極其崇高,每一次的龍侍選拔,都是妖族最為宏大的盛事,所有妖族都會爭當龍侍,這可是妖族的最高榮耀!」

  這不難理解。

  凝禪大致可以想像,龍女一族在妖族之中,大約便像是聖女一般。

  但問題是……

  「當龍侍除了榮譽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好處嗎?」凝禪沉吟片刻。

  「龍侍就已經是最大的好處了呀。」幡靈不解道:「龍侍的作用可不僅僅是龍女的侍從,更重要的是,龍侍就相當於龍女的伴侶,下一任龍皇的父親。」

  凝禪愣了許久。

  她整理了一會兒思路,終於想出了這其中有哪裡不對勁:「等等,意思是說,無論龍侍是誰,是什麼種族,只要母親是龍女一族,那麼孕育出來的,都是應龍?」

  幡靈點頭:「對啊,應龍的血脈是不會被任何其他血脈稀釋和玷污的。龍女的血,就是這個世間最強大的妖血。」

  凝禪看過許多書。

  雖然她看書很容易睡著,但前世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住在藏書閣裡。

  也不是沒有見過有關應龍的文字記載,但她的印象裡,應該是真的沒有任何關於龍女和龍侍的記載。

  如果這一族真的像是幡靈所說的這般的話,這不應該。

  有人將所有這些相關的資料都抹去了。

  凝禪思緒很亂,她想了許久,終於問道:「龍女和龍侍之間,會有什麼契約嗎?龍侍……有可能會這樣粗暴甚至冒犯地對待龍女嗎?」

  這算是問到了幡靈的盲區。

  她「啊?」了一聲,思索許久,有些茫然地開口:「可是龍侍為什麼要這樣?在我們妖族,還沒有會這樣對待龍女的龍侍出現過……」

  幡靈知道的信息也是從被它收入了招妖幡的那些妖族的記憶中提取出來的信息,顯然這些妖族都沒有做過龍侍,它自己也不知道更多了。

  但這些對於凝禪來說,已經彌足珍貴。

  她覺得自己距離有些真相,更近了一步。

  而她對於這些事情,也有了更多的猜測。

  凝禪用了足足八個月的時間來做虞畫瀾的替身傀。

  期間虞畫瀾也派人來催過,還通過尋音卷髮過信息,凝禪的回話非常簡單直白:【慢工出細活。】

  虞畫瀾怎麼可能相信這麼敷衍的話:【為何虞別夜的替身傀只用了三天。】

  凝禪回復得老神在在:【但在此之前的準備就做了足足八年,快做好了的時候正好抓他來做試驗而已,便宜他了。】

  虞畫瀾心道你總共才多大,就準備了八年,但他盯著尋音捲上的這幾行字,到底沒有再多說什麼。

  左右不過一個春秋而已,他這麼多年也過來了,招妖幡也好,替身傀也好,所有的這一切,他從來都勢在必得。

  就像是彼時對虞畫棠一樣。

  只有虞別夜看著凝禪毫不避諱地扔在一邊的尋音捲上的字,表情很是微妙。

  凝禪說是抓了他來做試驗,又說什麼慢工出細活,但在這幾個月裡,她分明……又給他做了好幾隻替身傀。

  甚至一字排開,怕他自己也混淆,格外控制了一番年齡,搞了幼年版,青年版,少年版,銀髮版,黑髮版。

  虞別夜看著一連排的自己,表情很是古怪,心道能做出與過去的自己那麼肖似的替身傀也並不奇怪,畢竟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但青年版的他,為何看起來也如此有神韻。

  更何況,凝禪不是早就放出話過,一個人一生只能做一具替身傀,怎麼到了他這裡,就足足擁有了七八隻。

  再這樣下去,他尾巴可能岌岌可危。

  而且……

  不管看多少遍,他在看到這些頂著自己臉的替身傀時,心底都會油然而生一片毀滅的慾望。

  只是再看向在旁邊的搖搖椅裡翹著腳曬太陽的凝禪,眼底那股乖戾斂去,像是炸毛的小貓重新乖順。

  虞別夜有很多問題在心頭,但他也只讓這些問題停留在心頭,至始至終都沒有問出過半個字。

  搖搖椅是他做的。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裡還會做這種東西。

  但看久了凝禪做傀,虞別夜覺得自己已經自動學會了一些特別的製作技巧。

  比如給段大師兄修繕已經被刀鋒劍影毀了無數次的屋子。

  比如開闢了一片菜園子,引了水渠,還做了個小水車。

  再比如,他甚至親手捏了一摞小花盆,種了六初花,只為凝禪每天睜眼看向窗邊的時候,能看到窗外盛放的重瓣粉色花朵。

  凝禪其實睡的很少。

  她大概就是那種在修仙之後進化掉了一些睡眠的人。

  但她但凡睡,都會昏天暗地地睡個兩三天。

  看到那些六初花的時候,凝禪是有些恍惚的。

  恍惚自己究竟是在這一世,還是回到了前世的那些好似與此刻並無區別的漫長歲月。

  某一次凝禪靠在搖搖椅上,歪著頭靠在軟墊裡,有些半睡半醒的時候,虞別夜給她蓋被子的時候,倏而聽到凝禪低喃了一句。

  「阿夜。」

  虞別夜的所有動作猛地頓住。

  他垂眸。

  陽光穿過樹梢落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眼睫毛在眼下整齊地落成扇形,睡著的時候,她身上的所有壓迫感都一併收斂,長發散落,有幾縷搭在他的手腕上,再滑落下去。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虞別夜靜立了許久,他翻開手,掌心浮現了一朵六初花,他注視凝禪的睡顏半晌,抬手將那株花別在了她的耳邊。

  他的動作足夠輕柔,凝禪卻恰好側了側臉,於是臉頰便正好貼在了虞別夜的手掌之中。

  她的唇輕輕擦在他的腕間,並沒有因為臉頰接觸到的突如其來的溫熱而驚醒,而是落得更實了一點。

  甚至翕動嘴唇,又喚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夜。」

  虞別夜所有的動作都頓住。

  他從俯身,到單膝跪地,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將手墊在她的臉側,感受她的呼吸輕柔的鋪灑,她柔軟嬌嫩的肌膚摩挲在掌心,她的長發落在他的膝頭,與他的發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張密不可分的網。

  他身量高出她許多,從來都是俯視她。

  但此刻,他卻覺得,他好似更習慣從這樣低她半個頭的角度仰視她。

  許久,他的眉眼變得鬆散,終於在她睡著後,卸下了自己長久以來掛在臉上的清淺,眼底的佔有慾和貪戀越來越濃,濃到他自己都忍不住垂下了眼。

  不能再看了。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她方纔的那兩聲「阿夜」中過於熟稔和親暱的音色是從何而來。

  他害怕不是他,怕她還有別的阿夜,那他恐怕會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他垂眼,俯首,再俯身,小心翼翼地捲起了一點她的髮梢,貼在了自己唇邊。

  這個吻比吹拂過淵山的風還要更輕柔,連蝴蝶都不會被驚擾振翅。

  所以虞別夜也不會發現 ,原本應該熟睡的凝禪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所有動作。

  她本應阻止他,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或是不動聲色地避開的。

  但她只是看著。

  然後重新閉上眼,讓眼前的一切與夢境中的過去重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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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03:23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全天下都知道,所有門派的護宗大陣中,都有專門的一層靈紋,是為弒妖法陣。

  弒妖法陣可以識別大陣範圍內的妖氣,一旦出現妖氣,會率先觸動守陣人的靈息,若是兩炷香的時間裡,妖氣還沒有湮滅,便會觸動弒妖法陣。

  有的更為謹慎的門派甚至會在護宗大陣之外,在每個分堂也會再加設一層弒妖陣。

  少和之淵裡,籠罩在畫棠山上的那一層大陣,除了其他一些譬如要保持此處終年覆雪的作用之外,也隔絕了少和之淵弒妖法陣的所有探視。

  合虛山宗的簷下鈴也是同樣的作用。

  除了以鈴聲來通知滿山弟子一些緊急事態之外,也能檢測妖氣,再以鈴聲來警醒弟子。

  虞別夜聽過簷下鈴響。

  那次望階仙君臨時破死關而出,整個羅浮關的簷下鈴都在擺動,鈴聲幾乎衝破靈霄。

  而此刻,風動,凝禪屋前的簷下鈴也動,鈴芯碰撞在銅壁上,有風鈴般的清脆悅耳。

  虞別夜看了簷下鈴片刻。

  在隨著凝禪來到合虛山宗後,他擁有了一套亂雪峰的暮山紫色道服,也拿到了一枚屬於自己的簷下鈴。

  他沒有掛起來,而是隨手放在了床邊的小桌子上。

  前一夜,他沐浴之前,將佛琉石取了出來,放在了枕邊,再前行的那一刻,他聽到了一聲鈴音。

  虞別夜猛地駐足。

  他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沉默片刻,虞別夜伸出手,還不等他的手指觸碰到簷下鈴,那枚黃銅色澤的鈴便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猛地向後蜷縮了一下,再發出了幾聲鈴音。

  那種聲音,和他那日聽到的羅浮關的鈴音不同。

  與此刻被風吹拂後的簷下鈴也不同。

  風也吹過虞別夜的發。

  他平靜地注視前方。

  淵山很美。

  是一種生機盎然,純粹且不加任何修飾的美,與他從小長大的畫棠山不同。

  畫棠山從頭到尾都是虞畫瀾的手筆,除了他自己種的六初花之外,厚雪,畫廊幽夢,山路……所有的一切都是虞畫瀾留下的痕跡。

  他很喜歡這裡。

  喜歡這裡地面不規整生長出來的雜草,喜歡拂動他長髮的風,喜歡探出牆頭的枝丫,也喜歡可以讓他自由利用的土地,譬如他種下的那一片彷彿他們初遇時的藍花楹,也譬如他為了做糖芋苗而栽下的一片桂樹和桂花的香氣。

  和她。

  凝禪又連續工作了足足三個通宵,此刻正昏睡在陽光下,她做了幾片巨大的人工綠植葉片,讓她的週身都沐浴日暖,臉上卻灑落一片陰影,只有斑駁的碎影落在她的頭髮上。

  她睡得毫不設防。

  距離那次彷彿幻覺般呢喃的「阿夜」,也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她沒有再在睡夢中吐露過半個字。

  卻在有時工作到最專注又要喊他幫忙的時候,熟稔自然地喊出一句「阿夜」。

  虞別夜不再去想她喊得究竟是誰。

  至少在這一刻,她口中的這兩個字指代的人,是他。

  這就夠了。

  簷下鈴又響了一聲。

  叮鈴——

  虞別夜靠在門邊,手中捏著那塊凝禪許久之前就給她的佛琉石。

  這麼久過去了,他卻還是沒有開口問過她一句為什麼。

  簷下鈴會因為他週身的妖氣而響。

  但淵山的護山大陣卻毫無異動。

  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了一件事。

  淵山沒有弒妖大陣。

  沒有的原因,是凝禪早就知道他是妖。

  早於他在南溟幽泉與虞畫瀾對那一掌時展露的半翼龍身,早於他們在墜入小世界時,他張開羽翼將她護在那些可怖的囈語與撕扯之外。

  那麼,究竟是什麼時候?

  天很藍。

  這一日的晴空有雲,雲朵流轉的速度肉眼可見,雲的形狀在陽光下變幻不定。

  種在山腰處的那片藍花楹有靈法陣籠罩,生長得鬱鬱蔥蔥,便是此刻站在山巔向下看去,也可以看到一片漂亮至極的藍紫色。

  虞別夜輕輕眨了一下眼。

  他很少會想起過去。

  過去這兩個字對他來說,代表的意義裡,沒有任何一點是值得回憶的。哪怕是有關虞畫棠的那些記憶,都會被後來那些過於不堪的畫面覆蓋,記憶與畫面扭曲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團像是再也分不開的毛球。

  所以虞別夜會選擇全部埋葬在記憶深處。

  直到那日在藍花楹下,他遇見御劍疾馳而來的凝禪。

  她真耀眼啊。

  耀眼,卻又柔和。

  像是天上月,也像是他種下的那株沐風淋雨也從未低頭枯萎的六初花。

  他出那一劍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

  他不該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最陰沉的眼神與最酷烈的殺意。

  可也許正是天上月太皎皎,所以才會照耀得他更加不堪。

  不會有人願意多看這樣的他一眼。

  在見過了他真實的樣子後,整個世界都會離他而去。

  ——他對這一點,從來都心知肚明。

  在少和之淵殺了余夢長老的那一夜,他與她狹路相逢時,他的心頭其實甚至生出了一片自暴自棄的快意。

  看他,這就是真實的他,為達目的不惜手段,卑劣,陰狠,對撫養自己長大的人毫無分毫感激之情,對於自己生長的地方也沒有半分感情,反而想要毀滅。

  但她偏偏為他停下了腳步。

  或者說,又一次為他停下了腳步。

  虞別夜垂下眼。

  簷下鈴會探查到他身上的妖氣,只能說明一件事。

  彼時與凝禪初遇時,在靈犀秘境中獵殺的那些土螻的作用已經在消退了。

  虞別夜在心底歎了口氣。

  從遇見凝禪以來,這段時光對於他的整個人生來說,都像是一場瑰麗的夢。

  但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他要走了。

  他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將凝禪的佛琉石據為己有一輩子。

  當土螻不能遮掩他身上的妖氣時,他就要去重新獵殺一次土螻。

  這次也不例外。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去,虞畫瀾就會在越來越多的秘境裡投放土螻。

  他從來都不會在乎會有多少低階弟子因此而死,也不會在意會不會有弟子將這件事情告知師門,因而引起其他宗門的重視和調查。

  因為不會有太多的人從這樣的秘境中倖存。

  也不會有人因為土螻而聯想到土螻對妖族的作用,只會覺得這是秘境的天然變異。

  他有恃無恐。

  直到逼出虞別夜來。

  逼他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殺戮,再通過這樣的殺戮來反覆提醒他自己,他是一隻妖。

  一隻與這個人間格格不入,只能通過血腥與殺戮來遮掩自己真實模樣,勉強混入人群,躲躲藏藏,生怕被人類發現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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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03:39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凝禪不是很確定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醒來的時候,手邊放著一塊佛琉石。

  緋紅的光芒流轉,照亮了她的手指和手腕,她躺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將佛琉石拿了起來,舉起在眼前。

  巨大的葉片擋住了光,佛琉石的色彩卻依然將她的眼白印透上了一片緋紅。

  她的眼中並沒有什麼意外的神色。

  而是有了一抹恍惚。

  前世,比現在更晚一些的時候,虞別夜也曾離開過一次。

  臨行前,他也留下了這塊佛琉石給她。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重演。

  凝禪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她知道虞別夜是去做什麼了。

  只是前世他去的時候,並不知曉,她早已知道他是妖族的事情,只以為將佛琉石給他不過像是某種信物的贈與,而她也沒有表露出分毫。

  可這次不一樣。

  他都已經在她面前顯露妖身了,他們除了沒有直白地討論過這件事以外,他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不會再覺得她給他佛琉石來遮掩妖氣是一場意外。

  所以為什麼還要走?

  凝禪覺得自己始終都是最瞭解虞別夜的人。

  卻也是最不瞭解他的那一個。

  她所見到的,始終是虞別夜想讓他看到的樣子。

  她知曉真實的他,他卻只想把自己真實的樣子藏起來。

  在藏無可藏的時候,寧可離開,也絕不讓她看到。

  凝禪的手指摩挲過佛琉石的表面。

  緋紅玉石入手是永恆的微涼,她的體溫無法沾染於石頭上,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的眼神已經變得懨懨,覺得虞別夜多少就像是這塊石頭。

  她以為這一次,虞別夜不會走的。

  就算拿著她的佛琉石一輩子又如何?

  可總是他心知肚明,她已經知曉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卻依然不肯,甚至還帶走了小虎妖。

  凝禪面無表情地將佛琉石重新收好。

  手指又觸碰到了什麼,她拿起來,發現是一本劍譜。

  劍譜沒有封皮,是那種最古老的傳承刻印,她只需要沉入靈息,那些劍式就會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變成具象化的劍招。

  就連他最後留下來的東西都與上一世一模一樣。

  因為這是虞別夜自我認為的、他身上最珍貴的東西。

  而這也是虞別夜平素不會輕易用劍的原因。

  虞畫瀾何其惡毒。

  天下劍術千千萬,他卻偏偏只教虞別夜一種。

  天下最有名,卻也是最不適合虞別夜的劍聖之劍。

  天鶴訣。

  凝禪上一世其實壓根不太會用劍,她的劍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虞別夜教的。

  從虞別夜留下的這份傳承刻印裡學了劍之後,再在後來虞別夜回來以後,被他手把手,一點一點喂招對招教出來的。

  凝禪嗤笑一聲,將那份全天下都趨之若鶩的天鶴訣隨手扔在了一邊。

  她知道這一次下山,虞別夜會進入好幾個不同的秘境,上一世她沒太關心他為何要這樣,現在看來,那些秘境裡,應是都有他需要用來壓制他週身妖氣的土螻。

  她也知道,通過這幾次秘境,虞別夜會救下許多其他門派的弟子,使得他們免遭殺人之災禍,從而聲名大震。

  甚至他會在自報家門時,頂著合虛淵山的名號,使得原本就因為替身傀而聞名天下的凝望舒,更多一分聲名。

  他即將迎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名滿天下。

  連著她的名字的那種。

  又或者說,對於上一世的虞別夜來說,這是他的第一次名滿天下。

  但對於這一世的他來說,他最初的出名,應當是在尋道大會上,被凝禪點名帶走的那一次。

  想到這裡,凝禪臉上的懨懨終於散去了一點。

  她翻身而起,重新走進了陽光裡。

  她總歸改變了一些什麼。

  但她很快就重新皺起了眉頭。

  「虞別夜,你給我等著。」她盯著眼前還剩下最後一步點靈、要將虞畫瀾搞出來的那一團玩意兒塞進身體裡步驟的替身傀,咬牙切齒道:「需要你的時候你跑了,嘶。」

  她帶了厚厚兩層手套,眼睛都不想睜開,堪稱敷衍地把那團血肉打進了替身傀的胸前,點了靈,然後嫌棄至極地連連後退了好幾步,直接用靈火把手上的手套給點了。

  比起虞別夜的那些替身傀們不同程度的栩栩如生,甚至還分出了少年組青年組成年組,虞畫瀾的這一隻就有一種明晃晃的簡單感。

  怎麼說呢,就是臉確實是虞畫瀾的那張臉。

  只要穿好衣服,這麼一個替身傀往那兒一坐,絕對不會有人覺得異樣。

  但……

  交付替身傀的那一天,虞畫瀾面色古怪地看著端坐在自己對面的、與自己頂著一模一樣的一張臉的替身傀。

  然後禮貌地看向凝禪:「雖然凝小友才是製作人,但可否請凝小友迴避片刻。我想做一個具體的檢查,難免不雅。」

  凝禪十分平靜地點頭,並無異議地走出了房間門。

  交付替身傀這事兒,整個合虛山宗當然都不會允許她獨自前往

  就算她現在已經九轉天了也不行。

  止衡仙君壓陣,亂雪峰上下全員到齊。守了八個多月的山,一身刀意如今已經更厚重,輕巧跨過了此前還彷彿天塹的五方天門檻的段大師兄,更是已經張揚地到了六合天,這會兒正在和亂雪峰上下的師兄妹們炫耀。

  凝硯被迫照顧了一段時間唐花落,等唐大小姐痊癒後,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也圍觀過凝禪在淵山做傀,奈何與虞別夜實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見面三句話不到就要被噎個半死。

  凝硯很氣。

  因為唐大小姐躺在床上哪哪兒都動不了,只有一張嘴能動的時候,喜好的唯一一件事兒就是和他鬥嘴。

  而他鬥不過。

  如今終於解脫了,又遇上了一個虞別夜。

  和連珠炮一般嗆聲輸出的唐花落不一樣,虞別夜說話就像是那種輕柔的軟刀子,他明明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但連回一刀都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戳的那種。

  很難評到底哪一種更讓人受傷。

  凝硯負氣離家出走了足足六七個月。

  直到此刻回來,驚喜地發現自己阿姐身邊沒了那個狗小子的身影,他又成了阿姐唯一的寶。

  這會兒見到凝禪從裡面出來,凝硯湊了上去,探頭探腦:「幹嘛呢?」

  凝禪道:「驗貨。」

  這也合理。

  但在場的人哪個不知道凝禪和虞畫瀾之間的那些過節,此刻與虞畫瀾一牆之隔,說什麼話都會被聽見,大家只能擠眉弄眼,暗示般詢問凝禪有沒有在替身傀上動什麼手腳。

  凝禪哪裡會答這種問題。

  她只當沒看見,看見了也沒看懂,主打一個裝傻。

  這種時候裝傻本身就已經是回答了。

  大家飛快調整五官,一併看向凝禪身後的房門,腦中有些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驗貨的景象。

  怎麼說呢,一想到一個儀表堂堂人模狗樣的虞畫瀾,親手剝開另一個自己的衣服,對另外一具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軀殼進行細緻的檢查的場面……

  多少有點精神污染。

  大家打了個寒顫,同時想要把這個畫面從腦海裡驅逐出去。

  過了許久,虞畫瀾終於重新打開了凝禪身後的房門。

  凝禪極其自然地回過身,表情淡定坦然:「有什麼問題嗎?」

  虞畫瀾沉默片刻,他已經做好了要與凝禪交涉細詢的準備,但一打開門,看到這烏泱泱一屋子的人和好奇的目光,他的話又卡在了嘴邊。

  但虞畫瀾到底是虞畫瀾,他很快就面不改色地開口道:「身體的部分呈現出現在這個狀態,是正常的嗎?」

  凝禪眨了眨眼:「什麼狀態?」

  虞畫瀾直覺她是故意的,但又不能拿直覺當證據,沉默片刻,他乾脆回身,將已經重新穿好了衣服的替身傀的領口一扯,露出了大片肌膚。

  「這樣。」

  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然後一併陷入了沉默。

  對比脖子上方那張年歲也難掩昔日英俊風采的栩栩如生與本尊幾乎毫無區別的面容,脖子以下的肌膚鬆鬆垮垮,皺皺巴巴,上面還有那種彷彿屍斑一樣的近乎腐爛的死色從肌膚內部透露出來,看上去詭異無比,就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甚至是才從墓地裡爬出來的軀殼,頂了一個漂亮的、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頭。

  這兩者的結合實在有點震撼,震撼過後,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噁心。

  唐花落第一個沒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嘔聲。

  她很快就控制住了,但毫無疑問,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凝禪面不改色地對上虞畫瀾的視線:「當然是正常的。我做的是替身傀,又不是真人,有缺陷和不完美都再正常不過,好用就行了,不是嗎?」

  虞畫瀾哪裡肯信:「我看看其他的替身傀。」

  「哪有其他的替身傀?」凝禪的笑容有些懶洋洋:「從我做出第一具替身傀到現在的所有時間裡,都在趕製虞掌門的這一具替身傀。怎麼可能有時間做別的。」

  她抬眼,面上的笑多少帶了點兒戲謔:「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看看之前那一具替身傀啊。順便勞煩您看到以後,告知我一聲。我猜想應當沒有人比您更清楚他現在人在哪裡,反正我不知道。」

  虞畫瀾確實知道。

  哪些秘境中的土螻都是他親手放進去的,目的就是為了引虞別夜前去,雖然萬萬未曾想到,虞別夜竟然在其中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甚至還積攢了點兒聲勢出來。

  他微微擰眉。

  去看並不難,但他總不可能上去就扒掉虞別夜替身傀身上的衣服。

  而且替身傀在點靈的同時,便已經會與主人之間產生聯繫。

  所以他知道,這替身傀能用,且與他翻遍古籍所知道的功用一模一樣,毫無區別。

  虞畫瀾不得不捏著鼻子忍耐這替身傀週身的屍斑,以及那些屍斑隱約散發出的、讓人難以忍受的腐臭。

  半晌,他終於將替身傀收入了體內。

  這算是驗收了。

  凝禪笑吟吟道:「謝謝虞掌門惠顧。」

  「我還要再做一具。」虞畫瀾倏而道:「你開價。」

  凝禪卻搖頭:「替身傀一物,違反天道,逆轉生死,一個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具替身傀。」

  虞畫瀾顯然有些遺憾,但傀師們之間有些不成文的規矩他也是知道的,倒是並沒有質疑凝禪的這句話。

  只是在臨走之前,他像是不經意般突然開口:「世間已經百年沒有替身傀的蹤跡了,為什麼偏偏是你會做替身傀?你師承何方?」

  凝禪笑容更盛,她歪了歪頭,饒有興趣地看了過去:「虞掌門為什麼覺得我會告訴你?」

  就差把你好大臉四個字說出來了。

  兩人對視,然後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敵意和不加掩飾的殺意。

  這一次,是一場勉強勢均力敵的交換。

  而虞畫瀾的目光像是在說,沒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要麼凝禪交出招妖幡,要麼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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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虞別夜走了之後,整理替身傀訂單的事情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凝硯身上。

  凝硯一開始還興致勃勃渾身幹勁,只覺得這麼簡單點事兒,他可一定要證明自己比那個什麼夜要有用!

  第一天,凝硯渾身是勁。

  第二天,凝硯想要摸魚。

  第三天,凝硯開始神遊。

  第四天,凝硯一頭栽在桌子上睡著了,還被凝禪抓了個正著。

  醒來的時候,凝禪已經把這幾日的訂單整理好,整齊放在了一邊,順便簡單分配了一下已經堆積成了小山的靈石們的用途。

  是的,凝禪可沒搞什麼先預付款再尾款那一套,想訂替身傀,直接全款,一口價十萬上品靈石,愛要不要。

  這個價格對於那些宗門老不死來說,剛好屬於有些肉疼,但完全可以負擔得起的邊緣,有些稍顯貧困的長老們也會咬咬牙,東拼西湊一番,自然也會有家財萬貫不差錢的年輕修士們的訂單。

  她之前沒騙人,為了做出虞畫瀾的那只替身傀身上的腐臭屍斑的效果,她確實花費了比其他普通替身傀更多的心思在上面,直到確認效果了,才開始承接新的訂單。

  包括虞別夜記錄分冊確定的十六個訂單之外,在他走了之後,短短五天時間裡,又多了二十三個訂單。

  換句話說,現在堆在凝硯身邊的小山裡,有足足三十九個十萬靈石。

  三百九十萬塊靈石堆壘在一起,散發出迷人的金錢光輝。

  凝禪前世見慣了這種場面,表情很是淡定,就是有點頭疼。

  前世她開單接替身傀的時候,虞別夜已經回來了,因而這一切梳理都是他來的。

  所以當時他是怎麼收納這些靈石的來著?

  是分芥子袋裝,還是專門修了個帶了重重枷鎖靈法陣的小樓?

  凝禪腦中一片茫然。

  過往她從不在意這些細節,因為一應事務都是由虞別夜料理的。

  這一世明明兩人的關係與此前並不相似,但她在投入心神做替身傀後,在淵山的那些日夜又與此前太像,讓她在許多時候都混淆了前生今世。

  結果就是現在的兩眼一抹黑。

  此時此刻的凝禪,看著癱倒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沒用阿弟,第一次開始想念有虞別夜的日子。

  夜涼如水。

  她拿了一張毯子,蓋在凝硯身上,然後推開門,看向了星夜。

  這一夜群星璀璨,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夜空,簷下鈴被風吹拂出繾綣的鈴音,在她的耳側搖擺。

  凝禪其實可以聯繫到虞別夜,他的尋音卷是她給的,更甚者,因為原本那只尋音卷是要給凝硯的,所以裡面多了一個定位的功能。

  不是很具體,但可以通過尋音卷知道對方所在的大致方位,若是兩人距離很近的話,尋音卷還會有提示。

  但凝禪始終沒去看。

  靈石就先這麼堆著吧,算算時間,等她做完這三十多個替身傀,差不多也就應該到了前世的那個時間點。

  那個少和之淵和祀天所開戰的時間點。

  只是這一世,望階仙君沒死,不知這戰還會不會開起來,也不知合虛山宗還會不會像上次那樣,裡裡外外,亂成一團。

  凝禪並不心急,她短暫地吹了一會兒夜風,轉身便回去了。

  她要早點做完這些替身傀。

  上一世,她對這些事情漠不關心,自從她來到淵山,本就算是半獨立於合虛山宗的存在,沒有人會想要刁難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替身傀師,所以浮朝大陸再亂,也與她無關。

  除卻最後的結局,她也算是活成了她想要的路人甲的樣子。

  這一世,她總要搞清楚,少和之淵和祀天所究竟為何開戰。

  在已經知曉了這麼多虞畫瀾的前手佈置的前提下,凝禪的直覺告訴她,這一場將整個浮朝大陸和修真界都擾得天翻地覆的戰爭,或許未必如表面那樣簡單。

  她總得知道,虞畫瀾為何如此想殺虞別夜,卻又彷彿總是心存忌憚。

  而她上一世,又為何會死在畫棠山下。

  就算真的是虞別夜想殺她,也總要有個理由。

  她之前對於這件事只有被背叛的憤怒,和想清楚自己好似被捲入了劇情之中的荒唐,對於追尋真相反而沒有那麼多的執著。

  但現在不一樣了。

  龍侍與龍女,畫廊幽夢中沖天的妖氣,畫棠山終年不化的覆雪,想要殺虞別夜卻又教給他天鶴訣的虞畫瀾,南溟幽泉的七星地煞大陣和不正常的妖潮,招妖幡,涅音仙子的那張臉,虞畫瀾在知道她能用兩種四方脈之後,眼中迸發出的不正常的光……

  所有的一切像是交織在一起的毛線團,串在不同顏色的線上,看似毫不相干,但更像是還差最後一點線索,就可以把所有這些事情都串聯起來。

  她距離真相,應該已經不遠了。

  她想知道。

  殷雪冉行走在影子之中。

  其實那日在她轉交了凝禪那枚留影珠後,她的任務但已經完成了。

  這一次的潛伏,純屬自願。

  她其實對祝婉照沒什麼興趣,對她的目的興趣也不是很大,她說的那些事情對她來說都雲裡霧裡,不太能完全聽得懂。

  之所以還來,純粹是因為她打算徹底抽身的時候,聽到祝婉照在又一次見到謝柏舟時,倏而冷笑了一聲,說了一句話。

  「他真是好算計。同樣的手段還想要再用一次,可惜這一次,他的算盤落空了。」

  謝柏舟同樣也沒聽太懂:「同樣的手段?他之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祝婉照的眼中第一次浮現了這麼明顯的譏誚:「當然,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死的是合虛山宗亂雪峰的峰主。」

  殷雪冉猛地睜大了眼,瞳孔忍不住收縮。

  合虛山宗亂雪峰的段輕舟峰主,也就是她的師父,段重明的父親,隕落於七年前的一場妖潮中。

  那場妖潮發生的地點在青柏崖,按照轄區來分,正是少和之淵與合虛山宗的交界處。

  段輕舟本可以不去的。

  殷雪冉那時剛入兩儀天,正在亂雪峰後山竹林中穩固境界,並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只知一夕之間,段輕舟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動身的甚至有些倉促,什麼話也沒有留下,也沒來見段重明最後一面。

  他去之前,或許只以為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妖潮,以他九轉天的修為,就算不能完全消除妖潮,也總能自保。

  卻沒想到這一行,便是末路。

  段重明連他的屍首都沒有覓得,翻遍了妖潮的屍群,也只找到了段輕舟斷了的佩劍。

  殷雪冉記得那一日的段重明。

  七年前的段重明才十三歲,常年練刀讓他的體魄比同年齡的少年更強壯一些,但在如此漫天的妖潮之中,他週身沐血,整個人都單薄得像是一張紙。

  修仙之人,除魔衛道,護衛蒼生,死得其所。

  段重明知道這個道理。

  所以他沒有哭。

  只是靜靜坐在那些妖潮裡,抱著那柄斷劍,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殷雪冉便也看了他一天一夜。

  在那之後,亂雪峰沒了峰主,大家也沒有推選出峰主的意思,段重明看起來與平日沒有任何區別,但他修煉得比此前更猛,接任務去秘境的次數也比此前更多,身上的傷也越來越深。

  亂雪峰這一輩弟子裡,修為最高的,是段重明和凝禪。

  按照誰拳頭大誰就是老大的規矩,這兩人平素裡沒少切磋,從頭到尾都沒分出個勝負來,所以才有了一峰兩大的結果。

  一個大師兄,一個大師姐。

  但殷雪冉總覺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凝大師姐應該是有意壓制了自己的境界修為。

  而段大師兄其實也是知道的,他為人坦蕩,並不為自己的天賦不如別人而惱羞成怒,欣然接受了凝禪的這一份好意,從來都沒有點破過,只當自己不知道。

  他足夠努力,努力到自己能做的最好,他問心無愧,自然坦蕩。

  ……只是所有這一切平靜,都建立在,段輕舟峰主的隕落,只是意外的情況下。

  殷雪冉神思恍惚,不敢想像如果段重明知道,段輕舟的隕落竟然好似是人為造成的後,會是什麼反應。

  她太過震驚,甚至錯過了祝婉照的好幾句話,等她回過神來,只聽到了兩人最後的幾句交談。

  不過半年不見,謝柏舟的修為竟然已是六合天,他的面容比此前更加冷峻,身量也更高了許多,按照最開始兩人的交談,這是因為謝柏舟進入了一個時間流速與浮朝大陸不同的秘境之中,在其中度過了足足二十年的緣故。

  祝婉照道:「我懷疑合虛山宗有內鬼。」

  殷雪冉一愣。

  她想說不可能,但理智卻在告訴她,這極有可能。

  否則……否則段輕舟怎麼會一夜之間改變了主意,如此匆匆出發?

  一定是有人給他說了什麼,亦或者做了什麼,讓他覺得這一趟自己非去不可。

  謝柏舟略一思索,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確實。否則一峰峰主,又怎麼如此悄無聲息地隕落在妖潮之中。你有頭緒嗎?」

  「不僅如此。」祝婉照頷首:「這內鬼,恐怕所圖甚大,甚至有可能,與虞畫瀾有同樣的目的。可惜我在合虛山宗的地位太低,想要調查許多事情,卻都無能為力。」

  謝柏舟定定看了祝婉照片刻:「你知道虞畫瀾想做什麼。」

  他用的是肯定句。

  幾乎已經篤定祝婉照其實知道一切的真相。

  但祝婉照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無論要做什麼,我都要阻止他。」

  「哪怕代價是我的性命。」

  說這句話的時候,祝婉照有意無意側過了頭,目光落在了一片影子上。

  殷雪冉不在那片影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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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殷雪冉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來消化自己聽到的所有事情。

  她不是輕信的人,尤其是祝婉照看起來太過意有所指,像是想要通過她給凝禪抑或段重明傳話。

  那麼她必須分辨清楚信息的真假,免得到頭來,變成了被人利用的冤大頭。

  但距離當年的事情已經七年,大家都願意相信段輕舟峰主早已入土為安,已經沒有幾個人願意專門再提,徒增傷心,所以她就算去亂雪峰調查一番,也很容易打草驚蛇。

  尤其段重明這個人,看起來灑脫不羈,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髮,一點兒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殷雪冉思考了一夜,沒想出什麼破局的法子,充其量只讓自己的心情變得平和了些,確認自己在路過段大師兄的淵山防線時,應當不會被看出端倪,她才動身。

  這事兒還是得先讓凝禪知道。

  淵山下剛剛經歷過一場鏖戰。

  斬馬刀上還帶著新鮮的血漬,就這麼隨意地插在一邊,段重明臉上毫無鏖戰後的困頓疲憊,反而神采飛揚,看起來還能拔刀再戰八百場。

  殷雪冉停了腳步,看了他一會兒,沒徵求段重明的意見,反手給他點了個醒靈:「這次又是因為什麼?」

  她說得沒頭沒尾,段重明卻懂了:「來來回回不就那麼點兒事情,不是想要上山劫持凝禪逼她給自己做個替身傀的,就是想上山搶錢的。那麼多個十萬靈石都流向淵山,眼饞的人比較多,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漫不經心道:「哦,是了,今日的這位還算是有點花樣,說是自家奶奶危在旦夕,想要一尊替身傀擋災化險 ,要錢錢沒有,但他願意為此在淵山賣命十年。我已開始還信了,仔細一看,這小子修的是斷情絕命的血煙術,七情決斷,家人死光,要不是我看出來了,差點還真信了。」

  殷雪冉:「……怎麼雖然斷情了,還知道用親情來騙人呢。」

  「可不就是。」段重明抖了抖衣袖,上面有幾個被血煙術燒出來的大窟窿,差點兒就燒到皮肉了:「還有上一個,上一個是虞別夜招來的,你知道他最近名頭有多盛吧?偏偏據說還打著淵山的名號,往好裡想他是在幫我找點兒練手的人,往懷裡想,他想幹嘛?」

  殷雪冉才不會回答這種問題。

  段重明沒在意,他盯著自己的袖子看了會兒,突然想到了什麼:「阿冉師妹啊。」

  殷雪冉一抖。

  段大師兄平時對她的稱呼挺多。

  但只要這樣突然喊出一句「阿冉師妹」的,定是有所求。

  「又怎麼了?」

  「衣服沒了。」段重明懶洋洋道,笑出一口白牙:「你懂的。」

  殷雪冉是懂。

  準確來說,段重明現在身上的,和他過去這幾年裡消耗的,都是她幫他採買的。

  殷雪冉下意識想說,這麼大人了買個衣服都要別人幫忙嗎。

  話到嘴邊,又想到了自己要去找凝禪說的事情,於是硬生生把所有的話又嚥了回去。

  「哦。」她有點生硬地點了點頭,擦過段重明身邊,上山去了。

  她走得匆匆,也沒回頭,自然不會知道她走了以後,段重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片刻,抄起尋音卷,在她上山之前就給凝禪發了條消息。

  【小殷師妹來找你了,她有點不對勁。】

  殷雪冉找到凝禪的時候,恰逢凝硯正在垂頭喪氣地擺弄靈石,看起來他面前堆積的彷彿不是靈石,而是別的什麼東西。

  看到殷雪冉,凝硯雙眼一亮:「小冉師姐,不然我和你換,我看到字就暈,實在受不了啦。」

  凝禪眉梢輕輕佻了下,心道這可真是家學淵源,自己看書不出一時半會兒就瞌睡,換成凝硯,果然也沒好到哪兒去。

  但若是讓凝硯去砍十個八個妖獸,怕是這小子能一躍而起,分分鐘提頭來見。

  天賦點不在這上面,不能強求。

  「行了,你快滾吧。」凝禪擺擺手:「讓你在我身邊待幾個月,真是委屈你了。」

  凝硯哪敢還嘴,二話不說,麻溜跑了。

  等他的氣息徹底消失在淵山,凝禪才看向殷雪冉:「怎麼了?」

  她已經看過段重明發來的提示。

  殷雪冉在凝硯剛才的位置上坐下。

  距離虞別夜離開淵山,轉眼已經過去了六個多月,殷雪冉看了眼凝硯搞出來的一片狼藉,多少也有點兒懷念虞別夜在的日子。

  很難想像有人頂了這麼優越的一張臉,卻在自己的凝大師姐這兒伏低做小,甚至會在她每次來的時候也遞出一盅燕窩呢。

  殷雪冉每次都覺得自己也蹭到了點兒享受的邊。

  這六個月裡,離開的虞別夜並非毫無消息。

  正相反,他現在算得上是浮朝大陸的名人,因為在若干個秘境中救了太多人,所以他的聲名傳遍了幾乎每一個門派,據說還有掌門青睞看中,想要將自己的女兒許配與他,嚇得虞別夜連夜逃走,反倒成了樂事一樁。

  殷雪冉每每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心中都有些割裂感,很難將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與那個凝師姐身邊的虞別夜聯繫在一起。

  她有點欲言又止。

  不是很清楚凝禪知不知道這些事情,如果知道的話,又是什麼心情。

  凝禪掃了她一眼:「你那是什麼眼神?」

  又道:「如果是來說虞別夜的話,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不必這麼顧慮。」

  凝大師姐從來坦蕩,絕不會在不悅的時候強作歡喜,也不會在不想聽的時候還容忍三分,因而凝禪這話落下,殷雪冉反而放鬆了點兒。

  師姐都這麼釋然,她在那兒擔憂什麼。

  「倒不是虞別夜的事情。」殷雪冉終於開口:「是我這兩日,又去了祝婉照那邊一趟。」

  她原原本本把自己聽到的,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講了一遍,末了,又強調道:「根據我的直覺,我覺得祝婉照應該是能感知到我的存在,甚至知道我的來路,這些話,極有可能是專門給你聽的。」

  凝禪早已停下了手裡的活兒,認真聽殷雪冉講完。

  她本應該震驚的。

  但聽完殷雪冉的轉述後,她心中更多的,竟是一種恍然。

  她想到了更多前世的事情。

  去往少和之淵,一把火燒了畫棠山的時候,她身邊沒有其他人。明知她要去做什麼,段重明卻依然在此之前被其他事情引開,想開恐怕便也只有與段輕舟峰主有關的線索了,恐怕前世的他,直到自己已經踏入九轉天,成了亂雪峰的峰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父親的死,並非意外。

  卻或許拿到的,還是假情報。

  那麼引他離開的人是誰?

  同一個問題,彼時讓段輕舟改變主意,連夜奔赴青柏崖的人,又是誰?

  到了一峰之主的高度,平素裡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接觸到的,這個人卻能越過所有人,直接與峰主對話。

  有內鬼的事情,祝婉照應當沒有騙人。

  這個內鬼,潛伏已深,位高權重,不僅能影響到一峰之主,甚至還有已經閉死關的望階仙君。

  能同時滿足這些條件的人,並不多。

  但往往人數越少,越是站在山巔,越難查。

  殷雪冉一口氣說完,深吸一口氣,有些忐忑地看向凝禪:「大師姐,現在我們要做什麼?」

  凝禪將一隻手臂按在了手下的替身傀上,調試角度,垂眼遮住其中所有的情緒:「等。」

  「等?」

  凝禪頷首:「等這個內鬼再次出手,也等虞畫瀾在等的時機。」

  殷雪冉有點茫然地看向凝禪。

  凝禪側臉看過來,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我猜,虞畫瀾捏著師父的事情不說,是他對段重明另有所圖,我們只需要等他的所圖發生。」

  殷雪冉聽懂了。

  但她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所以,這件事情要告訴他嗎?」

  他指的,自然是段重明。

  凝禪近乎溫柔地看向殷雪冉:「你覺得應該告訴他嗎?」

  殷雪冉向著山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本就是最應該有知情權的人。」

  凝禪笑了起來:「我也是這麼覺得。你說還是我說?」

  殷雪冉沉默片刻,站起身來。

  「我來。」

  三十九具替身傀,凝禪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做完,這兩年裡,亂雪峰被修繕得煥然一新,儼然要超越竹隱峰和其他峰頭,成為合虛山宗最華貴的一隅。

  反而是淵山之上,依然保持著最初簡單至極的模樣,甚至連大殿都沒有,只是將不知是曾幾何時流傳下來的那幾幢小屋修繕一新。

  凝禪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她做完這三十九具替身傀,就該下山了。

  她交付完最後一具替身傀,再起身的時候,週身的氣勢已經變得與兩年多以前截然不同。

  漫天霜華,又是一年隆冬。

  她如此俯身許久,雙臂都有些僵硬,縱使已是九轉天,長期保持同一個姿勢,也難免勞累。

  凝禪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只聽得自己週身骨骼連響,那些原本縈繞壓抑在淵山之內的靈息在這一刻,好似終於得到了某種許可,紛紛向著凝禪的方向而來。

  剎那間,風雲湧動,那些盤桓在山間的靈息漫捲成了一片以凝禪為中心的漩渦。

  她只是起身伸了個懶腰,對於整個淵山來說,卻更像是喚醒了整座山峰。

  山下的段重明也起身,遙遙側頭向山上看了一眼,然後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拖著斬馬刀,頭也不回地走了。

  殷雪冉好奇地追了上去:「段大師兄,你去哪裡?怎麼突然要走?」

  段重明走得洒然輕鬆,說話的每個字卻又帶了點兒咬牙切齒:「她入無極境了,還要我守這個山?」

  殷雪冉眼中帶了驚喜,下意識道:「不愧是大師姐!」

  便聽段重明幽幽接了一句:「是啊,我拚死拚活足足給她守了三年山,滿身是傷是血還沒吃上幾頓好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到頭來也才八荒天。她呢?做了三十九具傀,一起身,無極了。」

  段重明深吸一口氣:「人比人,氣死人。改天我一定送她一面橫幅。」

  殷雪冉:「……啊?什麼橫幅?」

  段重明:「多謝師妹當年壓住修為沒有遙遙領先之恩,讓我道心直到年方二十三才搖搖欲墜。」

  便聽山巔遙遙傳來一道聲音,兩個字:「不謝。」

  段重明:「……」

  段重明:「無極境了不起哦!這麼遠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了不起哦!」

  凝禪:「還行吧。」

  段重明拔腿就走。

  對於這一世來說,凝禪是新入無極,自然會有合虛眾人來賀,但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場久違的重回巔峰罷了,沒什麼新奇的。

  她將所有人都婉拒門外,卻也並不著急動身。

  因為她在等。

  等已經風光無限,名滿天下的虞別夜被人背叛,落入絕境,滿身是傷來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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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淵山。

  白雪厚厚覆了一層,唯獨山巔一片青蔥,來自凝禪玄武無極境的靈息滋養著這片土地,仿若春回。

  虞別夜站在山腳下,抬頭遙遙看去,神色有一剎那的恍惚和怔忪。

  他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分不清此處與畫棠山。

  但也只是一瞬。

  要說像,也不過是這雪白與煙綠的色彩像,畫棠山是一片雪遮掩所有痕跡的空寂與虛無,但淵山……

  淵山是救贖一切的希望。

  就像他在過往這兩年中,曾經無數次在風雪之夜歸來,立在淵山腳下遙望山巔,再隨便尋一隅樹冠,就這樣蜷縮其中。

  只是這樣,他都能覺得安心。

  又或者說,也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他繼續在第二日天明時起身,繼續啟程,去奔赴下一場生死未知的秘境。

  也有那麼一兩次,他與段重明和凝硯狹路相逢。

  段大師兄剛剛結束一場廝殺,正在擦斬馬刀上的血漬,他週身殺氣還未散去,看向虞別夜的時候,冷笑一聲:「你還敢回來?」

  虞別夜心道自己不僅敢,還回來好幾次了。

  此時凝禪不在,他也不必如往昔那般在段重明面前掩蓋真實的自我。

  他平淡地看向段重明:「我為什麼不敢?」

  段重明開始擼袖子:「你知道我這一身傷裡,有多少是因為你受的嗎!」

  虞別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六合天。段大師兄增益不少。不過受傷多半還是因為不夠強。」

  段重明:「……」

  刀已經拔出來了,還沒歸鞘,不然就在這兒砍這小子幾刀吧。

  然後便見虞別夜倏而笑了起來,他過去的笑總是帶了點兒偽裝的乖巧,這會兒卸下那些面具,笑容裡便天然帶了些散漫,和說不清的一絲邪性。

  段重明心頭一跳。

  旋即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清脆鈴音。

  虞別夜慢條斯理地從懷裡掏出了合虛山宗的簷下鈴,鈴繩是代表了亂雪峰的暮山紫色,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

  「師兄為師弟擋兩劍,也是應該的嘛。」

  段重明:「……」

  段重明給氣笑了。

  他虛虛點了虞別夜兩下,扔了句「別讓我看見你第二次」,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倏而轉頭:「你要上山?」

  虞別夜出乎他意料地搖了搖頭,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山巔:「我就在這裡。」

  那天夜深,段重明又來此處看了一眼。

  一身玄衣的少年合衣抱劍,靠在樹下,周圍甚至連一個結界都沒有,只有那只長大了點兒的小虎妖依偎在旁邊,似是在用自己的毛皮給他取暖。

  傍晚見面時,他與他針鋒相對,看起來神采飛揚,提劍還能再殺穿一個秘境,就像是這些時日裡各大宗門口口相傳的那樣。

  但這會兒虞別夜蜷縮在那裡,戾氣全消,面色蒼白,身形單薄,氣息也並不很穩,顯然身上還有未癒的傷口,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卻唯獨對此處十足放心的……小狗。

  段重明沉默片刻。

  ……還能是因為覺得此處安全。

  還不是因為這山,有段重明在那兒不捨晝夜地守著。

  那簷下鈴還真是被他物盡其用,連現在都不放過。

  段重明嗤笑一聲。

  唇部緊繃的線條卻放鬆了下來,雖然翻了個白眼,但眼神到底變得柔和了一些。

  被人信任,總歸是一件身心愉悅的事情。

  尤其是被虞別夜這種滿身是刺的人。

  而人一般只會在一種地方徹底放鬆,全無防備。

  家。

  更何況,他說歸說,但其實早就發現了,被虞別夜引到淵山的那些人,與其說是虞別夜帶來的麻煩,不如說更像是專門篩選了適合他當下修為的人來給他練手。

  想到這裡,段重明的眼神變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到底上前給虞別夜蓋了個毯子,但想了許久,還是沒有告知凝禪。

  凝禪應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理應由虞別夜自己決定。

  那毯子虞別夜沒還。

  段重明自己林林總總也就這麼一塊,之後挨凍了好幾天,才等到殷雪冉路過,又給他捎了一塊。

  直到若干天後,虞別夜再次出現在附近,許是已經被抓住過一次了,他明目張膽了很多,身上依然蓋著那襲他之前送的毯子,將自己裹了個嚴實,就露了個頭在外面,臉色比上次還蒼白。

  段重明:「……」

  看起來更淒慘了是怎麼回事。

  段大師兄揉了揉眉心,懶得再管,轉身而去。

  此後林林總總還有幾次,虞別夜形容總是淒慘,有次唇邊還帶血,搖搖欲墜,簡直像是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才走回淵山腳下,然後安心地昏迷過去。

  段重明沒管。

  恰逢凝硯路過,凝硯站在旁邊大呼小叫冷嘲熱諷了半天,虞別夜也沒反應,凝硯這才確定這是真的暈過去了,僵持片刻,十分不情不願地把虞別夜拖到了段重明的院子裡。

  段重明不會醒靈,凝硯也不會。

  凝硯不會是因為不需要,他自己天生復原能力就異於常人,好得極快,壓根不需要學。

  拖回來以後,兩人大眼瞪小眼了會兒,凝硯掏出自己那塊佛琉石,極為不情願地在虞別夜胸口放了一夜:「便宜你了。」

  然後默契地和段重明誰都沒提要告訴凝禪的事情。

  那一夜,虞別夜雖然渾身劇痛,高燒不退,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卻度過了過去這一年多以來最為安詳的夜晚。

  佛琉石散發著冰冷卻溫柔的光芒,將他的週身都籠罩在一片緋紅之中,讓他的所有傷口都加快了癒合的速度。

  昏迷中的虞別夜感受到了熟悉的觸感,下意識抬手,握住了那塊佛琉石。

  清晨,虞別夜燒退,睜開眼,在確認了手裡是什麼後,幾乎有那麼一瞬,以為凝禪來了。

  他猛地翻身而起,眼中的光卻在看清手裡的佛琉石和週遭的環境後,驟而熄滅,從忐忑驚喜不可置信,變成了自嘲和沉默。

  不是凝禪的。

  那便只可能是凝硯的。

  虞別夜的眼中終於多了一絲疑惑。

  如果說凝禪有佛琉石,是某種機緣巧合而來,為什麼凝硯也要隨身攜帶一塊?

  是祖傳,還是有什麼別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嗎?

  許久,他將那枚佛琉石裝在匣子裡,放在了桌子上,又想了想,放了一大袋子妖丹在旁邊。

  這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他走得悄無聲息,凝硯醒來以後看到的時候,冷哼一聲,將所有東西收了起來。

  兩年多來,虞別夜數不清自己在淵山下睡過多少個晝夜,灑下過多少傷重的血,但他確信自己見過淵山的每一個春秋,每一次落雪與盛夏。

  除了她。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見過。

  某一次他來的時候,凝禪恰好在山巔調試傀,也不知是不是什麼新品種,她正在與那具替身傀對戰,從山邊後撤出了半個身位。

  那一夜的月色皎皎,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極為清楚,她的長髮翻飛在月下,距離太遠,看不真切。

  虞別夜明明可以將靈息匯聚在雙眼,但他沒有。

  他只是朦朧地從這樣遙遠的地方,看著月色下的身形。

  望舒。

  他在心底念著她的名字。

  望舒,本就是月亮的意思,便如此刻,她在他眼中,一如他不敢驚擾的天上月。

  越是離開她,越是容易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思。

  那些深不見底的、自己都難以啟齒的、陰暗不堪卻又日夜縈繞在他的夢中與腦海的、對她的情愫像是籐蔓一般纏繞在他的五臟六腑,又蔓延到四肢軀幹,好似以他的血肉為肥料,滋養出太多瘋狂的念頭。

  他明明連多看她幾眼都覺得褻瀆。

  所以那些籐蔓又變成枷鎖,將他徹底束縛住,像是在時時刻刻警告他,不許產出那些妄念,哪怕是想,也不許染指。

  覆雪沒過虞別夜的腳背,直入小腿。

  這條上山的路,已經許久無人打掃了。

  大雪翻飛,虞別夜明明可以用靈息一瞬震開這條蜿蜒山路上的所有落雪,但他最終還是從芥子袋裡掏出了一把掃雪的掃帚。

  哪怕他一邊掃,雪一邊落。

  他掃雪的動作不快,極為認真,一絲不苟,將那窄石階上的雪都推去一邊。

  就像是將自己心頭的那些瘋狂滋生的妄念全部掃開,只有這樣才能露出最本真的自己。

  他不希望她知道。

  他怕驚擾到她,讓她從此覺得看他一眼都髒。

  可他的夢中卻不斷響起那日她呢喃的那一聲「阿夜」。

  所以他又渴望她知道。

  哪怕是對他露出厭惡的表情,也至少讓他知道,那一聲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覺。

  淵山腳下到山巔的路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御靈而上,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拾階而上,也用不了一個時辰。

  但虞別夜掃乾淨所有的雪,在最後幾階台階抬起頭時,長夜已經過去,金色的朝陽凝成一條薄薄的線,自山巔薄綠與山間厚雪的彼端透出光亮。

  虞別夜似有所覺,雙手捏著掃帚,慢慢抬起頭來。

  凝禪正坐在最高的一階台階上,托腮看著他。

  朝陽自然也灑落在她的身上。

  逆光。

  虞別夜卻恰被刺到眼睛。

  他眼角有些微紅,卻不避不讓,逕直看著她。

  半晌,虞別夜抿了抿嘴,終於開口:「你在這裡多久了?」

  凝禪用下巴比了比上山的長路:「你猜?」

  這還用猜。

  她的動作分明是在說,從虞別夜掏出掃帚,踏上第一節 台階開始掃雪的時候,她就在這裡了。

  他掃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

  他掃了一夜,她就看了一夜。

  於是虞別夜心裡被掃了一夜的台階,重新落滿了名叫凝禪的雪。

  他不打算掃了。

  偏偏凝禪說:「愣著幹嘛,這不是還有兩節嗎?」

  虞別夜收了掃帚,指尖凝出靈息,一指點地,於是他身前身後所有那些重新落滿了雪的石階,驟而變得乾淨如初。

  凝禪沉默片刻,覺得自己很是看不懂虞別夜在幹什麼。

  有這本事,昨晚在幹嘛?

  吃飽了撐的嗎?

  她這麼想,臉上自然便帶了點兒一言難盡。

  凝禪什麼都沒說,虞別夜卻看出了她在想什麼,忍不住道:「你不是也看了一夜嗎?」

  明明也有本事以靈息一瞬間掃平山間雪的凝禪:「……」

  倒也不用提醒她。

  她沒好氣地站起身,抱胸居高臨下看過去。

  然後就發現,虞別夜好像又長高了點兒,應該是長到了前世她最熟悉的身高,雖然在她下面兩節台階,看起來卻沒有比她矮多少。

  但這不影響凝禪揚起下巴,上下打量虞別夜一番,微微挑眉道:「我替身傀全做完了。」

  虞別夜未料到她先說這個,愣了愣,才道:「我知道。」

  凝禪繼續道:「淵山我也整理好了。」

  虞別夜道:「嗯,我也看到了。」

  凝禪看了他片刻:「就連虞畫瀾給我的那些破玩意兒,我都是親手按上去的。」

  虞別夜心中徒然升起一陣不妙的預感。

  她邊說,邊從最高的一階台階向下一步,距離他更近,虞別夜幾乎能聞見她身上的氣息,他心頭劇震,幾乎已經快要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只求自己過分異常的心跳不要被她聽到和發現。

  偏偏凝禪好巧不巧,一根手指恰戳在他心跳上方的胸膛上。

  她力度不重,只是輕輕點在上面,虞別夜卻已經彷彿感覺到她指尖的體溫要穿透所有的衣料與骨肉,直接觸碰到他躍動的心。

  凝禪冷笑一聲:「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完了,你還回來幹什麼?」

  虞別夜有些艱難地想要開口。

  凝禪的笑卻平靜了下來。

  「你身敗名裂的事情是虞畫瀾做的,他想要你知道這世界之大,你最終還是得要回到畫棠山。畢竟如此聲名狼藉的你卻偏偏打著淵山的旗號,相當於側面玷污了我淵山的聲名,想來就算你有臉回淵山,我也不會讓你入山門。」

  「你被人背叛的事情也很簡單。那幾個人本就是衝著你身上的秘密來的。他們各有目的,有的不服你為何異軍突起,從少和之淵的外門弟子,一躍入合虛內門,還能隨我到淵山,擁有天下第一具替身傀。還有的想試試,這替身傀到底是否真的有傳說中的替命功效,若是真的,他身後的主子才會篤定地來找我下訂單。」

  「這樣想的人,還不止一個。見你受了致命傷再站起來,卻只以為並非是替身傀的作用,而是傷勢不重,所以你又被背刺了無數劍。」

  「讓我猜猜,你臨行之前我給你做的十三具替身傀,還剩幾個?是不是一個都不剩了?不過這件事你也無需和我解釋,送出去的東西,就是你的了,你想如何使用,我都不會過問。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虞別夜的表情從震驚到漸漸麻木,他眼瞳一片空白,凝禪的聲音很好聽,但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是一刀一刀在將他割到體無完膚。

  「你想要知道的這些真相,我都在這裡告訴你了,你找我還有別的事情嗎?」

  虞別夜腦中一片嗡然。

  他有太多的話被堵在嘴邊,這些話被凝禪方纔的這些話語一句句剝落,最後變得片字不留。

  只剩下了一個問題。

  他到底為什麼來淵山。

  是為了知道這些事情的真相嗎?

  是因為他縱使知道這是虞畫瀾的陰謀,也知道自己回到這裡,凝禪未必會讓他入山門,卻也總想要試一試嗎?

  是來告罪自己消耗了太多替身傀嗎?

  不,都不是。

  有一句真正的原因就在嘴邊,呼之欲出,答案他心知肚明,卻不敢面對。

  「我……」

  「還有。」凝禪倏而打斷他,抬眼,似笑非笑看向他的眼睛:「你心跳未免有點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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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咚——

  咚咚——

  這不是凝禪距離虞別夜最近的一次。

  墜入南溟幽泉的小世界時,他為了護住她,將她周密地籠在懷裡,週遭的妖氣密佈,光怪陸離,他卻只能感受到懷中人的溫度。

  凝禪小憩時,他俯身為她蓋過毛毯,甚至攬過她的一縷發,小心地將唇貼在上面過。

  但這兩次,卻好似都沒有這一次的距離近。

  明明她全身上下與他接觸的地方只是一點指尖,她距離他還有一步之遙,就算風吹過她的發,也無法與他的糾纏在一起。

  他卻覺得自己好似被她的氣息徹底籠罩,連靈魂都忍不住在戰慄。

  他近乎茫然地想著她剛才的話。

  他的心跳真的很快嗎?

  ——是很快,不止心跳,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隨著心跳在這一瞬沸騰,順著將要到嘴邊的話語一併上湧。

  再停滯。

  凝禪並不催他。

  所有的這一切,虞別夜在前世也經歷過,那次他回來時,比現在還要更形容淒慘很多。

  只是面前的虞別夜比上一世歸來時的虞別夜要年輕許多,甚至才剛剛有了一點青年人的輪廓。

  那種少年氣還未徹底褪盡的銳氣還沒有被青年時期的穩重溫潤蓋去,這一世的虞別夜比上一世成熟得更早,沒有經過淵山那些年的沉澱,又經受了這一切洗禮,他的此刻要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柄劍。

  一柄養精蓄銳這麼多年,都還沒有真正出鞘過的劍。

  上一世不是這樣的。

  那時她因為惱怒他的離開,甚至給淵山多加了好幾道大陣,然後在發現這些陣都無法阻止他在夜半時分歸來,於山腳棲息時,怒火更盛。

  所以她研究過許多靈法陣,許多封印,一開始壓根不是為了做傀,而是為了暗中和虞別夜較勁。

  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的勁。

  凝禪其實覺得自己應該早就忘了自己當時的心情,但此時此刻,她竟然十分清晰地回想了起來,那些情緒像是跨越了兩世的時光,重新精準地落在了她的心中。

  ——既然走了,為何又要打著淵山的名號?

  既然回來,為何卻從不上山?

  只是上一世他回來時,她情緒最激烈的時候,也只是冷冷問了一句:「虞別夜,你當淵山是什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當時虞別夜沉默了許久,說:「家。」

  於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這樣的一個字擊碎,轉身不再深究。

  家確實是唯一可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如果家都不可以,那什麼地方可以?

  再後來,虞別夜告訴了她許多自己這一路發生的事情,說自己被同伴背叛,多少刀劍將他貫穿,若非凝禪的那些替身傀,他恐怕早已死無全屍,但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又說他身敗名裂的事情是被誣陷,他從未在秘境中殘害過任何人,也絕沒有故意將誰留在險境過。

  說他被下了追殺令,如今有許多人與他不死不休。這一切的背後一定另有人指使,他不知道這人的目的是什麼,但直覺或許與虞畫瀾有關,所以這次回來,是想要無論如何都告知凝禪一聲,一定當心。

  他滿身是傷,卻說,他要去查明這些事情的真相,查清楚之前,不會再回淵山。

  就像只是想來親口和她說清楚這些事情,便要獨身一人去奔赴一場訣別。

  凝禪扣下了他,然後一併與他下山,直到被推下畫棠山巔。

  ……

  前一世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潦草結束,現在回想起來,虞別夜帶回的這些消息一條條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她的心頭,所以她也就漸漸淡忘了自己彼時其實真正想問、卻又停滯在了嘴邊的那個問題。

  如今她提前知曉了他的許多疑問的答案,堵住了他如借口般想要說出的話語。

  那麼當初那個問題,便也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時她沒來得及問。

  於是前世今生的她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虞別夜,我只問你一次這個問題,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凝禪道:「你到底為什麼回來?」

  到底是為了搞清楚那些事情的答案。

  是因為明知她不會放任滿身是傷的他離開,故意那麼說,來帶著勢在必得地試探她是否會將他留下。

  是想得到她的同情,再要幾具替身傀。

  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回來……」長久的沉默後,虞別夜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有些乾澀,眼眸垂落片刻,再抬起,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然,看向凝禪的眼睛。

  「是因為我想見你。」

  這句話說出口後,就像是凝滯了太久的奔流終於有了一個微小的宣洩口,開始重新運作。

  淵山百年,合虛一夢。

  前一世的虞別夜入夢太深,寧可將自己困死在繭房之中,讓天上月永遠高懸。

  這一世的虞別夜,被天上月抵在胸口,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所以他深吸一口氣,重復道:「我回來,只有一個原因,因為我想見你。」

  他的表情平靜,手指卻帶著不自然的顫抖,比手指抖動得更厲害的是心。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的這句話說出口,所有一切的平衡都會在瞬息間灰飛煙滅。

  他是她的師弟。

  當初被她帶回來時,他有多欣喜,後來就有多痛恨這一層身份。

  所以他從最初的「師姐」不離口,到越來越閉口不言。

  可他卻又害怕,自己到頭來,連她的師弟都做不成。

  這樣的心思越深,他便覺得自己越骯髒,越不堪。

  所以在感知到自己妖力重新翻湧,虞畫瀾又要在秘境之中投放土螻妖時,虞別夜幾乎是踉蹌著逃離的。

  他怕自己再停留下去,會有更多的、自己也難以控制的僭越。

  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夢。

  和那些難明的夜。

  他不想做她的師弟,卻只能做她的師弟。

  而如今,隨著他的這句話,遮蔽他內心妄念的最後一層束縛也被戳破。

  「那麼,你現在見到我了。」凝禪抬頭看他:「然後呢?」

  然後?

  虞別夜眼底的洶湧宛如不見底的深淵,他純黑的眼眸裡甚至透出了一點瘋狂的璀金。

  那些日日夜夜被強壓在心底的扭曲籐蔓終於瘋長,他的所有妄念與陰暗在日光下被照耀得清清楚楚,那些偽裝的乖順與溫和隨著虞別夜驟而前踏的一步,清脆地碎裂開來。

  虞別夜精緻的眉眼間帶著不計後果的瘋意,他俯身,如自己無數次夢到過的那般,一手將凝禪按在自己懷裡,一手抬起了她的下顎。

  然後吻住了她的唇。

  他甚至沒有閉上眼。

  任憑自己洶湧流淌的不堪欲望和近乎直白的貪婪徹底展現在她面前。

  凝禪的唇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柔軟。

  他得寸進尺地含住了她的唇珠,像是等待審判一樣,等待她將他推開。

  或許還會給他一巴掌。

  她應當不會罵他,他從未從她的嘴裡聽過半個髒字,但她應該會用那種唾棄而厭惡的視線看他,從此甚至不願意聽到他的名字。

  所有這些念頭如風一般掠過他的腦海,他一邊這樣想著,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此刻週身如狂歡般的戰慄。

  記住這一刻。

  他週身的每一縷靈息,每一隅呼吸,都在叫囂著同一件事。

  得寸進尺再多一點,然後,記住這一刻。

  虞別夜離開凝禪的唇一瞬,他極近地看著她的眼睛,等待著從裡面會流露出的任何情感,嘴唇翕動,摩挲在她的唇角。

  「現在,你可以審判我了。」

  審判對自己的師姐擁有如此慾望的、骯髒不堪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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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凝禪沒有推開虞別夜,她只是在虞別夜的話音落下後,終於慢慢抬起了手。

  虞別夜沒有動。

  他在等待那個即將落在他臉上的巴掌。

  甚至或許是一記絕殺的靈法。

  但那隻手卻竟然只是捧住他的臉,掌心與他的下頜線貼合,手指向著掌心的方向下滑,指尖與一點指甲勾帶著劃過他的肌膚,逐漸移到了他的脖頸。

  一根手指觸在了他的喉結上。

  虞別夜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猜不到凝禪要做什麼。

  下一瞬,凝禪的另一隻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然後在虞別夜甚至還沒有生出要猜測她想做什麼的念頭時,將他一把反手按在了地上!

  淵山的台階是大塊的青石板,虞別夜毫不設防,如此一下天旋地轉,等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方才凝禪站著的位置。

  而凝禪欺身彎腰看他,那只原本點在他虞別夜喉結的手刮著他的肌膚向上,再捏住他的下顎,迫使他仰頭看向自己。

  然後,她倏而鬆了他的發,讓他的束髮從發頂傾瀉而下,發梢落地,讓原本一絲不苟的模樣,硬是多了幾分真正意義上的狼狽。

  「審判你?」她盯著他的眼睛,重複他方才說的話,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勾起了唇角:「你想要我怎麼審判你?」

  他朝思暮想的紫衣女子如此自上而下俯視他,她姿容穠麗,這種姿態下,紅唇如火,眼眸也如火,像是要將虞別夜徹底點燃。

  她侵略性太強,氣勢也太強,帶著不容拒絕和不由分說,虞別夜手指戰慄,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快要停了。

  「你這樣做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後果,不是嗎?」

  凝禪的聲音很冷,甚至帶著一抹譏笑,明明是一個問句,卻被她說得像是一個肯定句。

  「是。」虞別夜週身灼熱如燒,心跳如鼓,聲線卻很穩,好似此刻如此姿態被迫抬頭的不是他:「也不是。」

  他張了張唇,想說一定要說的話,他根本沒有想過要這樣做。

  但這句話本身就是錯的。

  他怎麼沒有想過。

  那些回憶起來都像是褻瀆的夢裡,他何止停步於此,比此刻更過分千百倍的事情都發生過太多次,所以他才覺得自己髒。

  更骯髒的是,他卻忍不住回憶。

  他唾棄這樣的自己,卻情難自已。

  所有這些話語堵在嘴邊,無從開口,無從解釋,虞別夜閉了閉眼:「但我願意承擔所有後果……無論是什麼。」

  虞別夜讀不懂凝禪此刻的神色。

  她有些似笑非笑,眼神卻又有些古怪,她分明是在看他,卻又像是在透過他看更深遠的什麼,但她的眼瞳裡從頭到尾,也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

  沒有被冒犯後的生氣,沒有覺得骯髒或是噁心的厭惡,也沒有想像中的錯愕和不解。

  比起這些,她的眼中,是更複雜的一些情感。

  虞別夜說不清那是什麼,心口卻莫名感到了一陣酸澀。

  好似有一隻手攥住心臟,在經年累月後,輕輕一捏。

  將那些積年的、屬於他卻又分明陌生的難明心緒,滴落在他的心臟。

  凝禪深深注視他許久,終於慢慢開口:「虞別夜,你沒有什麼想要對我說的話嗎?」

  當然有。

  他想說的所有一切都因為說不出口而盤桓在他的軀幹與血液之中。

  又被深埋在淵山深厚的落雪之下。

  可雪的名字本就叫凝禪。

  而他掃了一夜的雪又被覆蓋。

  所以虞別夜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就這樣保持著仰頭看她的姿勢。

  ——他本也從來都是這樣看她的。

  然後說出了那句他本以為會永遠深埋心底的話語。

  「凝禪。」他終於能不以「師姐」兩個字來稱呼她,而是喊出她的名字:「凝望舒。」

  他已經膽大妄為地吻了她的唇,又怎麼會畏懼扒開自己的血與肉,說出深埋其中的那句低喃。

  「我喜歡你。」

  凝禪捏著他下顎的手指輕輕顫動一下,然後問:「從什麼時候開始?」

  有些話,一旦已經開口,接下來的話語便也不那麼難。

  「從一開始。」虞別夜道:「見到你的一開始。」

  是的,他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在意識到自己心思的那些難眠的深夜,他望著凝禪做傀的身影,將自己齷齪的心思壓下去一次又一次,再在心底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他排除了無數個瞬間。

  不是那日她站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央,頂著虞畫瀾居高臨下的眼神,伸出手指向他。

  也不是孤身一人上畫棠山,自損經脈,暴露一身秘密,也要將他救走帶回。

  是比所有這一切更早的時候。

  是他見到她的第一眼。

  縱使他對她刀劍相向,卻依然知道,她自九天而落,是為他而來。

  自此,此後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他的蓄謀已久,是無數完美的借口之下隱藏的想要靠近她更近一點的卑劣的心。

  今日此刻之前,他從未想要試圖伸手摘月。

  可他的天上月此刻,卻為他而俯身。

  凝禪注視了他許久,突然開口:「再說一遍。」

  她這話沒頭沒尾,甚至有點突兀,但虞別夜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喜歡你。」

  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晰而堅定地重複,眼尾飛紅,然後向上撐起身體,以這樣絕對仰望絕對弱勢的姿勢,再度吻住了凝禪的唇。

  他虔誠地後仰脖頸,任憑自己的咽喉弱點全部暴露在凝禪的手下。

  在虔誠之下,是孤注一擲不顧一切近乎瘋狂的,褻瀆。

  他吻技並不多麼高明,甚至連舔舐她的唇角都是小心翼翼的,但他很快就學會了更多,又或者說,他本能地想要更多。

  所以他將她越扣越緊,直至撬開她的唇齒。

  然後在這一瞬,驟而停下。

  因為他在所有的渾渾噩噩和不留後路自暴自棄般的沉溺之外,終於過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從頭到尾,凝禪都沒有拒絕過他。

  從他試探地貼上她的唇,從他說喚出她的名字,從他說出第一句「我喜歡你」,到此刻,他得寸進尺,一而再,甚至想要再而三。

  她將他按在地上,垂眸看他,卻始終沒有說過半個不字。

  也沒有一星半點的靈法波動。

  以她如今已經入了無極境的修為,縱使如今的他也已今非昔比,若她真的有半分不願,便是他再突然出手,再卑鄙無恥,又怎麼可能近她的身,她若是想要躲開,他又豈能觸碰到她?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那股原本就縈繞在他四肢的戰慄瀰漫到了他的五臟六腑,虞別夜的心跳快到不可思議,每一下又很重,像是在重重叩擊他的靈魂。

  虞別夜此前一直都不敢閉眼。

  他近乎貪婪地將此刻能見到凝禪的每一眼都當做最後一瞬。

  直到此刻。

  他終於閉上了眼,任憑唇齒之間傳來的觸覺放大,直至侵佔他的五感六識,讓自己聞見的只有凝禪的氣息,觸碰到的只有凝禪的肌膚。

  就像這個世界,這整個世間,他第一次生出明確的慾望,明明白白滋生出「想要」兩個字眼的,從來都只有一個她。

  所以他的世界,只有她,就已經足夠。

  至少在這個瞬間。

  他從小心翼翼變得進攻性極強,他保持著這樣仰起下顎盡力想要夠著她的姿勢,好似要將自己全須全尾地獻祭給身前的人,卻將她緊緊扣在身前,讓她週身所有的溫度都沾染在自己身上,一息一瞬都不流走。

  虞別夜終於清晰無比地認識到了一件事。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不必掃雪。

  也可以親手摘月。

  虞別夜的唇很軟,他的動作逐漸變得不那麼輕柔,卻足夠繾綣,他幾乎是仔細地掃過凝禪唇齒的每一寸,並不滿足於淺嘗輒止,像是想要並永遠沉溺於這一刻。

  被吻住的那一剎那,凝禪不是不震驚的。

  是那種,縱使心底多少有了準備,有了來自前世今生的所有猜測,卻也還是難掩的震驚。

  她並不懷疑虞別夜喜歡她,依戀她,甚至愛她。

  但她從來都以為,這些情感,是淵山百年的相處後,一點一滴產生的。

  但是不是。

  原來一切都始於最初的最初。

  凝禪很難形容自己心底瀰漫出來的那種,很細微卻絲絲縷縷逐漸充盈了自己整個胸腔的愉悅。

  前世與今生交錯,最後再變幻交織成面前吻著她的這個人。

  她當然是喜歡他的。

  否則為何會與他共渡淵山百年,煉十三具替身傀給他,為他提劍屠去半門少和之淵,再殺上畫棠山去。

  她喜歡前世的虞別夜,也喜歡今生遇見與前世態度截然不同卻依然追在她身後的虞別夜。

  他光風霽月乖順溫和縱然很好,但黑夜裡拖著屍體,一劍輕鬆斬斷大妖頭顱的虞別夜,也依然是她認識的那個虞別夜。

  她願意遷就他的這些無傷大雅,也願意對他想要隱瞞的一切視而不見。

  前世如此,今生依然這樣。

  前世的他或許不曾坦誠。

  但她又何嘗做到了無話不說。

  她始終還是選擇了相信他。

  她不相信這樣的虞別夜,會真的想要殺他。

  她願意再相信他一次。

  凝禪的手指無意識地拂動,劃過虞別夜的肌膚,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對他的牽制,但他卻好似甘願保持這樣的姿勢,好似甘願永遠臣服與她的腳下,永遠以這樣的姿態看她。

  「我不叫凝望舒。」唇齒分開的須臾,凝禪倏而開口:「所謂望舒,不過是一個生疏的稱呼。若你不想叫我師姐,以後,你就叫我凝禪吧。」

  她不是望舒。

  所以她也不是什麼天上月,自可掉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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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56:13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少和之淵與祀天所的開戰,比凝禪預想的還要更早了一些。

  甚至於她和虞別夜才從淵山下來不久,就收到了這個消息。

  凝禪和虞別夜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凝重。

  卻並不意外。

  浮朝大陸原本就是三間巨頭宗門形成了微妙的三足鼎立的態勢,彼此依存又相互制衡,三角形從來都是最穩固的狀態。

  但這個世界到底不可能永遠是等邊三角形。

  縱使望階仙君沒死,他這個死關閉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一些。

  更何況,他閉關的原因,本就是壽數將至。

  所謂尋找無極之上的眾妙天門,這世間恐怕無人看好。

  哪怕是日夜為自己的阿父祈禱的唐花落,雖然表面說著自己的阿父一定可以的,但內心深處,卻是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淒然。

  大廈將傾,縱使大廈本身還在,卻也已經風雨飄搖。

  等邊三角形的一邊開始傾圮,在這個過程開始的起點,另外的兩邊便已經開始謀劃自己的無限延長。

  更何況,這三家大宗門本就不是真正的各自為陣,私底下錯綜複雜的暗中交易不知繁幾,至於羅浮關這種表面和平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是表面,只是大家還願意象徵性地給這一處浮朝大陸和平友好象徵的地方一些顏面罷了。

  凝硯捏著尋音卷,看著上面接連彈出的前線快報,「嘖」了一聲,帶了點兒耐人尋味的神色挑眉看向虞別夜:「你要回去參戰嗎?」

  是的,兩年過去,已經長大了足足兩歲的凝硯在看到虞別夜的時候,依然有一種從心底而生的不爽。

  這種不爽在看到凝禪非常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虞別夜遞出的手時,達到了頂峰。

  怎麼說呢,雖然早就多少已經預感到了這一天的來臨,但是驟然見到,還是給了凝硯不少衝擊。

  凝硯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陰陽怪氣補充一句:「阿姐啊,有的人不辭而別兩年,這才回來幾天,再怎麼也不應該發展這麼快吧?」

  凝禪沒有解釋的意思,隨口道:「你段大師兄不是早就說過了嗎?」

  在一旁的段重明「啊?」了一聲,突然被點名,有點沒反應過來:「我說過什麼?」

  凝禪:「我就好這一口啊,有什麼問題嗎?」

  凝硯:「……」

  凝硯萬萬沒料到這話能這樣直接當著虞別夜的面說出來,他十分一言難盡地看向虞別夜,就見後者露出了一個十分坦蕩的笑容,甚至聳了聳肩:「我就是這一口。」

  凝硯目瞪口呆。

  凝硯無話可說。

  怎麼說呢,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阿姐和虞別夜,確實蠻配的。

  而且虞別夜你小子以前還裝乖,怎麼兩年過去連這層皮都懶得披了嗎!

  難怪看他越來越不順眼了!

  凝硯在心底罵罵咧咧,卻聽虞別夜繼續道:「比起所謂的參戰,我更好奇他們開戰的原因。」

  白斂舉了舉尋音卷:「前因後果倒是早就有人分析總結過……」

  「不,比起那些能放在明面言說的理由,這背後肯定還有別的更深層次的原因。」虞別夜邊說,邊從芥子袋裡取出了一塊徽章。

  那是祀天所神使才能佩戴的,特製的,上面依然閃爍著微弱卻特殊的靈識的大光明徽章。

  「我是在某一個秘境之中撿到這個的。」虞別夜手指一動,那枚徽章便在石質桌面上立著轉了起來,連帶著上面的那一層靈識都轉動出了一層靈光。

  須臾,那片靈光便將石桌侵蝕出了一小片凹陷。

  等到轉動停下時,凹陷所顯露出來的圖樣,恰與徽章上的日出明光的輪廓一模一樣。

  這是祀天所獨有的、辨別大光明徽章真偽的手法。唯有神主賜福過的徽章,才可以在轉動後,以靈光刻出大光明印記。

  「準確來說,不是撿。」虞別夜一手按住還在滾動的大光明徽章,將它按在石桌上,發出一聲脆響:「因為一些你們大概知道的原因,這些年來,虞畫瀾沒有停止對我的追殺。一開始是僱傭一些散修死士,後來是貼了懸賞令——反正我招惹的仇家越來越多,有懸賞令也並不引人注目。」

  「是的,因為我到底自小於少和之淵長大,門內長老我幾乎都認識,他也不好直接撕破臉讓他們來殺我。」虞別夜笑了一聲:「可懸賞令、散修和死士都對我束手無策時,應當如何?」

  「他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人,來殺我。而這個人,偏偏不能來自少和之淵。」

  凝禪坐在旁邊,微微側頭,看向虞別夜。

  他半垂著眼,顯然是想要遮掩其中的情緒,唇角是勾起的,那些彼時的情緒已經被沖淡了許多,但他如今這樣回憶起來時,顯然還是難掩譏誚。

  後來的事情,他不說,她也大概能勾勒出一二。

  虞別夜越來越強,成長的速度讓虞畫瀾不得不心驚,尤其是他從始至終都知道他的原身究竟是什麼。

  既然不能掌控他,便毀滅。

  然而所有的一切手段都失效,而最新的消息傳來,虞別夜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已經摸到了九轉天的門檻,再等下去,這個世界上真正能殺的人,便會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個人。

  虞畫瀾終於無法繼續等下去。

  「與我交手的人,是九轉天巔峰。穿著少和之淵的長老道服,帶著象徵長老職權的山海戒。」虞別夜道:「卻被我拿到了這塊大光明徽章。」

  徽章是真。

  日出明光印記是真。

  虞別夜絕無可能認錯,所以長老道服與山海戒也是真。

  想殺虞別夜的人或許很多,但能同時讓大光明徽章和少和之淵的山海戒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人,並不多。

  所有人的腦中都已經同時冒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怎麼哪哪兒都有他……」凝硯有點煩躁地擼了把頭髮:「這老頭兒到底想幹嘛?」

  虞別夜忍不住笑了一聲。

  以年齡來算,這個老頭兒叫的毫無問題。

  不過虞畫瀾這老頭兒最是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在外示人從來一絲不苟,年輕時更是勇奪過浮朝大陸第一美男的稱號,否則也不會有人相信天下第一美人的虞畫棠是他妹妹。

  「說得好。」他冷不丁開口,鼓勵的眼神落在凝硯身上:「下次見面也這麼叫他。」

  保證能把虞畫瀾氣個半死。

  「如果是這樣的話……」凝禪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測:「少和之淵和祀天所的所謂開戰,應該也另有隱情。」

  「神主的地位絕無可能被動搖,尤其他正值盛年。」白斂撥拉了一下算盤珠子:「祀天所內部也並沒有任何分裂的跡象,無論從哪一方的情報來看,都是如此。」

  這話說得篤定,虞別夜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看到凝禪輕輕點了點頭。

  這是認可的意思。

  無他,白斂天生擅長整合信息,並注意到隱藏在那些信息背後的真正意思。

  此前在亂雪峰一直捉襟見肘的時候,這份天賦都被用在想辦法多摳搜……嗯,多節約點兒錢這事上。

  說起來,還是尋道大會之後,虞畫瀾不得不按照約定送來的大會獎金,成了亂雪峰的第一桶金,大大緩解了整個峰頭的財政危機,外加後來凝禪的替身傀收入,直接讓亂雪峰從內到外煥然一新。

  總之,白斂再也不用天天扒拉他的算盤珠子,只為了多省一塊靈石了。

  能力卻也總是要用的。

  白斂的一身本事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尤其在得知了段輕舟峰主當年的死事有蹊蹺之後。

  白斂查了許多資料,這些資料甚至並不囿於少和之淵本身。

  也或者說,正是這些資料引導他,冥冥之中,再去看看祀天所的情況。

  所以他才能篤定地說出,祀天所內部如今並無半點爭權奪勢抑或分裂的跡像這樣的話來。

  但大家的臉色卻也因為這句話變得更難看。

  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倘若凝禪覺得這一場開戰有問題的直覺預感是真的,與虞畫瀾在背地裡達成了某種共識的人,便不是祀天所的某位或許想要上位的高層。

  有且只有可能是一個人。

  祀天所的神主。

  大家的身後都泛起了一層森森的冷意。

  唐花落和唐祁聞對視一眼。

  「唐家……」唐祁聞甚至在開口後,頓挫一下,才繼續道:「那麼在背後讓唐家如此的,理應不外乎便是這兩人之一。當然,也有可能是共謀。」

  不止是唐家。

  唐家至少在此刻,還沒有蒙受太大的損失。唐花落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守住了兩年多之前的那一次進攻之後,整個人飛速成長,如今也已經五方天,更不用說她可以越級殺戮的可怖血源脈力。

  在唐家之前,已經隕落在了這一場不止已經密謀了多少年的陰謀之中的,是段輕舟。

  當年知曉了段輕舟極有可能死於一場陰謀後,段重明沉默了許久。

  他沒有脫下紅衣,也沒有離開淵山,只是低頭擦刀的時間越來越長,身上的紅衣越來越艷,落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刀中殺意點滴積累,刀刃漸鋒,像是在靜待某一個時刻。

  便如此刻。

  「我有個問題。」段重明聽了許久,終於看向虞別夜,開口問道:「為什麼殺你的人,不能來自少和之淵?又或者說……為何虞畫瀾不親自出手?」

  他可不會愚蠢地認為這是因為虞畫瀾忌憚虞別夜身後的合虛山宗抑或凝禪。

  前者恐怕他如今壓根不放在眼裡,至於後者,在沒有拿到替身傀之前或許還有些威懾力,但如今,絕不至於為之而放下對虞別夜的殺意。

  行事如此絕對且不顧後果之人,絕對不會將這兩者的任何一種放在眼裡。

  凝禪大致猜到了一點,覺得這大致涉及了虞別夜自身的隱私,正要將這個話題帶過去,虞別夜卻已經開了口。

  「因為畫廊幽夢。」虞別夜的語氣並沒有什麼起伏:「只要畫廊幽夢還存在一天,虞畫瀾和整個少和之淵的所有人,便都不能親自出手殺我。」

  與此同時,幾乎是同一時間,靜靜在自己的房間裡入定修煉的祝婉照猛地睜開眼,向前吐出一大口血來。

  並非是走火入魔。

  她方才在以秘法追溯當年發生的一些浮光掠影。

  此舉對她來說消耗巨大,負擔很重,但她也有且僅有這一個法子來窺探當年發生的一切。

  ——龍女的記憶是可以傳承的。

  上一代龍女身隕之後,她的所有記憶都會被下一任龍女繼承,這種記憶的繼承和洗禮一直以來都是確認下一任龍女的方法。

  祝婉照原本也只是龍女的候選之一。

  與其他候選不同的是,她自幼便十分喜歡虞畫棠,她一方面憧憬自己成為下一任龍女,另一方面,卻又日夜祈禱,虞畫棠能長命萬歲。

  哦,是了,那個時候,虞畫棠還不叫虞畫棠,她的名字,是畫棠。

  龍女畫棠。

  但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龍女畫棠的所有氣息都從浮朝大陸和妖域一併消失,也沒有等來傳承的記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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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56:32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那些祝婉照追蹤到的浮光往昔的前半段並沒有什麼出奇。

  或者說,那些往昔,與祝婉照的過去也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龍女一族,本就是為了孕育應龍而存在的種族。

  她們本身並沒有太多的力量,勉強足夠自保,但卻擁有絕對美貌的面容。

  那是一種超越一切種族認知的美,換句話說,便是這天下所有不同審美的所有種族,都能共同認可的美貌。

  與此同時,她們這一族還有一種似是與生俱來的魅惑體質,很容易引得自己身邊的人為自己神魂顛倒。

  說是萬人迷也不為過。

  便像是此前在靈犀秘境之中,分明唐花落沒有對她做過什麼,但所有人都會本能地直接想要維護她,將錯處扣在唐花落身上一樣。

  當然,那一次的事情也並非純然是因為她的體質,如果只是因為她,那麼大家或許會更關懷她的下落,甚至可能會有人直接不顧生死跳下來救她。

  那些指責唐花落的事情,更像是被人有預謀地帶了節奏,甚至隱約影響了眾人本就因為她而不太穩固的心智。

  總之,龍女畫棠的前半生,都是在妖域度過的。

  她與祝婉照所知道的所有其他龍女一樣,在龍女候選的時期,接受了完整的有關龍女一族的教育,並且學習孕育和撫養應龍的知識。

  同時,也要接受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孕育應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每一任龍女都能成功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上應當會有無數條應龍存世,而非如今世間無龍的局面。

  是的,有太多龍女腹中的龍胎都未能成功出生,而是胎死腹中。

  此外,一位龍女的一生,也只有一次懷孕的可能性。

  以上這些信息,是龍女一族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當然,也是龍女一族絕不會對外宣告的秘密。

  而成為龍女候選後,祝婉照才知道了另外的一件被埋藏更深的秘密。

  應龍的血脈,不會被任何其他血脈稀釋或摻雜。

  換句話說,無論龍女選擇了什麼種族成為龍侍,都不會對自己肚子中的應龍本身產生任何影響。

  龍侍的存在,是龍女的伴侶,是龍女能夠懷孕開始孕育應龍的起點,是龍女腹中應龍的爹,但應龍的血脈本身,卻又與龍侍毫無關係。

  祝婉照自己知道這件事兒的時候,也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她彼時和龍女畫棠一樣,疑惑又有點震撼地低頭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

  ……怎麼說呢,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但族中長老說得十分理所當然,好似這世間的生育一事都是如此,所以祝婉照和畫棠都暫且按下了心中的些許困惑不表。

  但龍女候選,到底只是候選,在接收到來自前一代龍女的記憶傳承之前,誰也不知道下一任龍女是誰。

  所以還是龍女候選的畫棠在短暫的震撼之後,並沒有太過在意,又也許是她天性叛逆,比其他天生便被龍女一族的責任和教義洗腦的龍女們更多幾分自由的天性。

  所以她在還是龍女候選的時候,就經常偷偷溜出去玩,哪怕回來被發現以後被關禁閉,也樂此不疲。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如今的妖皇別驚鵲的。

  那時的別驚鵲,也還是一隻小黑蟒,也算是和畫棠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會在畫棠被罰關禁閉後,偷偷溜進來,只為了給她送一顆自己剛剛找到的會發光的珠子,也會在妖域的滄瀾江邊等待七日七夜,只為見到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畫棠一面。

  那個時候的畫棠,是明媚狡黠的。

  連帶著記憶碎片的色彩都是一片燦爛的明黃。

  祝婉照揉了揉眉心,閉上眼。

  這種明黃持續到了某一日,畫棠在偷偷跑出來去找別驚鵲的路上,遇見了另一個男人的時候。

  白衣青年站在滄瀾江邊,黑髮與衣袂一併翻飛,腰側一柄漂亮的長劍,背脊挺直,面容英俊,週身散發著一種畫棠在妖域從未見過的溫潤內斂卻又因劍氣而縱橫睥睨的複雜氣質。

  畫棠怔然看了白衣青年許久,直到對方若有所覺地轉過頭來,與她遙遙對視。

  「你是誰?」畫棠先開口問道:「這是龍女一族的地盤,我為何從未見過你?」

  那人笑容溫和,聲音也溫和:「我叫虞畫瀾。聽聞前任龍女危在旦夕,所以我想來試一試,是否能成為下一任的龍侍候選。」

  至此,畫棠的記憶碎片,從燦爛的明黃,變成了一片緋紅。

  祝婉照深吸了一口氣,她看向窗外的皎皎月色,再低頭看向自己胸前的吊墜。

  她之所以可以追溯畫棠的過去,是因為她雖然沒有接收到記憶傳承,但龍女畫棠的三魂六魄中,有一魂落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她才被認定為了下一任的龍女,並且來到浮朝大陸尋找這一切的真相。

  她的掌心裡握著一枚小小的吊墜,在幽暗之中,也散發著溫柔長明的柔白色光明。

  於此同時,她掌邊的尋音捲上,正有一條消息。

  【祝仙子若是想,虞某自然樂意。】

  她長長地輸出一口氣,卻難掩自己眼中的厭惡之色。

  虞某,自然便是虞畫瀾。

  那個與畫棠的記憶碎片中的白衣青年有著同樣一張臉的男人。

  她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創造與他的偶遇,甚至以龍侍之位為交換條件,謝柏舟拜入了少和之淵門下,只為掌握虞畫瀾的動向,無數次讓她自己都難忍噁心的相處後,虞畫瀾終於在她狀似無意地提出想要去畫棠山看看後,回復了她這樣一條信息。

  祝婉照站起身來,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你還在嗎?」

  殷雪冉沒有出聲。

  「我知道你在。」祝婉照輕聲道:「我對你沒有惡意,也知道你沒有惡意。有些話,我本應親自去找凝望舒說,但卻總是不知應當如何開口。」

  「勞煩將這個給她。」

  她將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枚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吊墜取下,放在了自己的影子裡。

  殷雪冉沉默許久,終於將那枚吊墜拽入了陰影之中。

  眼看著吊墜的光芒被陰影覆蓋,祝婉照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

  然後,她拉開門,踏入了風雪之中。

  聽殷雪冉轉述完這一切之後,凝禪看著手中的吊墜,有了短暫的恍惚。

  她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情。

  一件被她近乎刻意的遺忘了的事情。

  是的,她從來都以為,前世的虞別夜不顧一切地奔赴畫棠山,是為了救祝婉照。

  也不怪她這樣想,畢竟她彼時前腳才知道祝婉照被困畫棠山的消息,後腳就聽聞虞別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直到此時,她方才得知,這兩件事……原來似乎真的,並無直接關係。

  最後一件讓她深埋心底,多少有些耿耿於懷以這樣一種有些猝不及防的姿態被解開,凝禪多少有點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抬眼掃了虞別夜一眼。

  卻見後者的目光認真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殷雪冉見狀,不再多留:「如今祝婉照應是往畫棠山去了,我難以再追蹤,之後我便回亂雪峰靜修……大師兄的狀況,我還是有點擔憂。」

  這些年來,雖然她日常會來給段重明拍幾個醒靈,但恐怕在此之外,段重明身上依然還是有大小暗傷無數。

  凝禪認真對她一禮:「辛苦你了。」

  殷雪冉擺擺手,卻又在提步時頓住:「如果,我是說如果有那麼一天。」

  她轉過頭來,看向凝禪,展顏一笑:「還請大師姐在大師兄拚命之前,就先把人宰了。」

  宰了的對象,是一位如今算得上是整個浮朝大陸戰力巔峰,無限接近眾妙天門的朱雀無極。

  殷雪冉的這句要求分明像是無理取鬧,她卻說得無比篤定輕鬆。

  所以凝禪也露出了輕鬆的笑,她頷首:「一定。」

  等到殷雪冉的腳步聲漸遠,虞別夜才輕聲開口道:「可以給我看看嗎?」

  凝禪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枚吊墜的樣式很繁複,像是籐蔓一般錯綜的銀色線條勾勒出了水滴形狀,將一團柔白色的光芒包裹其中。

  錯綜的靈紋極其細密地鐫刻在鑲嵌的銀色線條上,凝禪仔細看了片刻,便已經覺得有點恍惚。

  這並不正常。

  她已是無極,這個世界上能讓她的靈識感到恍惚的靈紋並不多,而能夠擾亂靈識的靈紋,從來與禁錮和封印有關。

  但禁錮和封印伴隨的,都是強大的禁忌力量,通常會給人不適感,可她手中的這枚吊墜傳來的,卻只有綿延不絕的溫柔和守護之意。

  她攤開手,看向虞別夜:「你見過這個?」

  「不,不是見過。」虞別夜連呼吸都放輕,他的聲音有如呢喃,近乎難以自持地靠近她的掌心:「是熟悉……」

  那團柔和的光繾綣地灑落,虞別夜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卻甚至不敢觸碰,只是落在了那片光芒落下的邊緣,便已經像是被灼傷般,猛地收回了手。

  凝禪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虞別夜沉默了許久,他說不清這種熟悉感的由來,心頭卻覺得好似有一隻手攥住了他的心髒,讓他每一下心跳都變得酸澀難耐。

  直到一隻手輕柔地撫上了他的臉。

  「你怎麼哭了?」

  虞別夜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凝禪:「我哭了?」

  臉頰的微涼遲一拍地傳來,虞別夜遲疑地抬手,再看向指尖上的液體,眼中的困惑和心間的澀然更深。

  凝禪卻已經在電光石火之間,想清楚了許多。

  從尋道大會時,祝婉照莫名出現在畫棠山下,與虞畫瀾最初的奇異交集,再到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她像是憑空般的出現,又以及這兩年來從殷雪冉那裡傳來的許多消息……

  雖然還不知緣由,但毫無疑問,祝婉照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是那座畫棠山。

  她要去畫棠山。

  而她要去畫棠山的唯一可能,只可能與虞別夜的母親有關。

  所有這一切串聯起來,這枚不知為何交由到凝禪手上的吊墜,來由就變得明瞭了起來。

  「我猜想……」凝禪慢慢開口:「這或許與你的母親有關。」

  可是既然如此,為何要給她,而不是直接給虞別夜?

  無論祝婉照和虞畫棠有什麼關係,都理應不該不知道虞別夜和虞畫棠的關係。

  凝禪有些困惑,她的靈識飄散開來,輕柔地包裹住掌心的吊墜。

  靈識的視角下,那些鐫刻在銀色蔓籐上的靈紋變得清晰起來。

  那些線條纏繞繚繞,再在凝禪腦中重新繪製成型,最終定格成了一片繁複錯綜卻終於有跡可循的靈紋禁錮陣。

  凝禪神色微變,驟而起身。

  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藏書閣。

  踏入無極境後,整個合虛山宗的藏書閣都已經對她徹底開放,她只需念動,便可以一步踏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凝禪步履匆匆,她從一處上了重重禁錮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本已經脆弱到快要掉書頁的古籍,依照自己的印象,翻到了某一頁。

  能夠承載靈紋陣的書頁都是特質的,然而便是沒有注入任何靈息的靈紋陣本身也會擁有力量,再特質的紙張在靈紋陣的沖刷下,會無可避免地變得脆弱,直至在某一日湮滅。

  這世上奇詭的靈紋陣浩瀚如煙,所有陣的形成都不是偶然,而是步入靈陣師一道的無數前人在千百次的失敗與試驗後總結的成果。

  傳承與記憶本就是陣之一道延續的方式,凝禪前世閱盡天下陣,卻也不敢說,自己在陣之一道上,有多深的造詣。

  譬如她方才在腦海中勾勒出的這個陣。

  如此奇特詭譎的陣,她也只見過一次。

  就在她手中的這張書頁上。

  她的目光再次隨著書頁上的紋路勾勒一遍,與腦中方才遊走的靈紋一筆筆比對重合。

  然後終於確定。

  九轉拘魂陣。

  凝禪重新看向掌心。

  她掌心的這枚吊墜上,細密鐫刻的,是九轉拘魂陣。

  也就是說,那其中長明般燃燒著柔和光芒的……是一縷魂魄。

  一縷虞畫棠的魂魄。

  藏書樓的最高層一片安靜,連呼吸都變得清晰可辨。

  凝禪倏而明白了為何祝婉照偏偏將這吊墜給了自己,而非直接交由虞別夜。

  因為她是傀師,能夠給替身傀點靈的傀師。

  她可以點靈注魂。

  自然也能閱讀魂魄中的記憶。

  凝禪將那枚吊墜懸在自己面前,任憑其中的光芒照亮自己的眼瞳。

  前世,她從不知曉,這世間還有這樣一枚吊墜。

  殷雪冉沒有潛伏在祝婉照的影子之中,祝婉照自然無從將這枚吊墜交由給自己,她帶著祝婉照的魂魄到了畫棠上,旋即不知發生了何時,但總之這枚吊墜最終定然是落到了虞畫瀾手中……

  她已經大致猜到,虞別夜正是追尋這一縷魂魄而去。

  如果她想,她大可以現在就將靈識沉入其中,閱讀虞畫棠的過往。

  但她不能。

  凝禪將手中的那本古籍放歸原處,重新邁步,結了傳送陣,回到了虞別夜身邊。

  虞別夜並沒有離開。

  凝禪的一去一回在她看來並沒有多長時間,但事實上,將這樣繁複的靈紋陣比對一遍,其實已經過去了足足一日一夜。

  虞別夜的眼瞳有些微紅,他在看到她的同時,便已經開口:「我知道那是什麼了。」

  「我知道這個吊墜是什麼了。」

  和凝禪開口的第一句話幾乎同時響起。

  「那是我母親的魂魄。」兩人對視一瞬,是虞別夜繼續道:「那縷氣息……來自我的母親。」

  凝禪注視著他,頷首:「吊墜上是九轉拘魂陣,但……卻又與真正的九轉拘魂陣不同。」

  她將那枚吊墜放在了虞別夜掌心:「所謂拘魂,是顛倒陰陽,行不可為之事,硬生生將本應入九幽輪迴的魂魄強硬地拘於人間。這是一個強迫而為的法陣,本就是禁咒之一,通常來說,這樣的靈紋陣幾乎都伴隨著怨毒與不安,拘於其中的魂魄也會有強烈的想要掙脫束縛的願望。」

  「給我一縷你的靈息。」凝禪的手指點在虞別夜的掌心,再引導他的靈息一併觸碰到了那枚吊墜。

  「你感受到了什麼?」

  從靈息彼端傳來的,是沉靜與溫和。

  虞別夜慢慢道:「她是自願被禁錮的。與其說是被禁錮,倒不如說……鐫刻在這個吊墜上的靈紋陣,在保護她。」

  凝禪頷首:「是的。在這個九轉拘魂陣之上,原本還有一層遮蔽法陣。祝婉照在將這枚吊墜給我之前,將這一層遮蔽法陣擦去了一半。換句話說,在擦去遮蔽之前,恐怕其他人便是見到了,也只會覺得這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吊墜。」

  「為什麼要遮蔽?」凝禪皺眉:「她在躲避什麼?是害怕被誰發現?祝婉照是怎麼得到這一縷魂魄的?在此之前,是祝婉照在保護她的魂魄嗎?」

  虞別夜深深看向那枚吊墜,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吊墜的表面,那片柔和的光溫柔地照亮他的指尖。

  他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恍惚覺得好似是虞畫棠溫柔地握著幼年時的他的手,告訴他,阿夜,要勇敢。

  要勇敢。

  勇敢地邁入那些未知的黑夜。

  哪怕黑夜猙獰。

  「我做過一個夢。」虞別夜倏而開口:「是某一夜我在淵山下的樹邊睡著的夜晚做的。」

  「在那個夢裡,我見過這個吊墜。又或者說,我見過她的魂魄。」

  他在那個夢裡奔走於不見前路的密林之中,無數參天的樹林遮天蔽日,分不清白晝與黑夜,週遭潮濕陰冷,前方只有一縷微光。

  他本能地想要接近那縷光。

  於是他披荊斬棘,蹣跚前行,哪怕滿身是傷,無數次跌倒再站起來。

  到了後來,他終於觸摸到了這一縷光,卻在一片如夢中夢的大片空白恍惚後才醒來,再回首時,他已經佇立在了一片近乎永恆的荒蕪之中。

  他站在巨大空曠的大殿裡,穿著純黑的寬袍,心中空蕩如死,影子拖得很長。

  在夢裡,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心中空空,直到這一場大夢醒來,他坐在淵山的夜色中,捂著莫名悲慟的心,抬首望向山巔的那一抹暖黃的光,才緩緩恍然。

  夢裡的他,孑然一人,身邊再無她的身影。

  步入修仙一道,便再也不會做毫無意義的夢,所以虞別夜一直以為,那縷光代表的,是凝禪。

  他如果像是在夢中那般苦苦追尋她,最終反而會失去她。

  所以他才會在那一日掃雪上山,只為了見她最後一面,再去奔赴一場訣別。

  卻原來,那束光,指的是他掌心的這一縷魂魄。

  於是夢中的一切都被顛覆改寫,那些意像有了全新的解釋。

  虞別夜抿了抿唇,重新看向凝禪:「你願意和我一起看看當年的畫棠山嗎?」

  哪怕這份魂魄的記憶中,有再多不堪。

  哪怕要將最泥濘的他和他的過去撕扯開來,呈現在她面前。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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