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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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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言言夫卡] 拯救瀕危小師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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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2:05:26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初代妖皇眼中的詫色更深,笑意也更濃,她第一次稍微前傾了身子,連聲音都更柔和了一些:「為什麼?」

  她以為自己會聽到很複雜抑或充滿了哲思的回答。

  但凝禪只是說:「因為我看到了它的崩塌。」

  「三千世界,崩塌的何止此處,你要是都想要救,救得過來嗎?」初代妖皇注視著她。

  凝禪奇怪道:「三千世界關我何事?我只是在這裡生活過,在這裡留下過痕跡,所以我想要這些痕跡和遇見過的人,經歷過的事,不止是一場虛無而已。」

  初代妖皇看了她片刻,笑了一聲,慢慢站起身來:「支撐這個世界的力量,是招妖幡。如果你今日不拿走招妖幡,日後也總有人會拿走,這裡總會坍塌。要麼你親手讓這裡塌陷,要麼將這裡交給未知,你來選。」

  這是最難的選擇。

  又或者,這是最簡單的選擇。

  因為凝禪只能選擇拿走招妖幡。

  恢復了記憶後,她自然知道,虞畫瀾來此的目的。

  此番如果他一無所獲,那麼他定然還要再第二次來取招妖幡。他對招妖幡勢在必得,若非此次是她攪局,恐怕招妖幡還是會落入他的手裡。

  甚至於上一世……

  凝禪懷疑上一世的時候,招妖幡就落入了虞畫瀾手裡。

  只是不知當時他在面對初代妖皇的時候,又是如何回答了她的問題,是如何最終拿到自己心中所想的。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凝禪倏而抬眼:「這裡分明是你創造的世界,你甘心讓它這樣坍塌?」

  「那又如何?」初代妖皇笑容淡淡:「我創造的世界還少嗎?彼時的妖域是我的,彼時的浮朝大陸也是我的,如今的幡中世界不過滄海一粟,我若想要將其碾在腳底,又如何?」

  凝禪沉默許久,終於慢慢抬起手:「把招妖幡給我。」

  初代妖皇又恢復了那副老婦人的模樣,她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然後呢?」

  「既然這裡是招妖幡支撐的世界,若我拿到招妖幡,我總可以試試,能不能將這裡維持住。」她穩穩抬著手,不避不讓地看了過去:「你應當不會阻止我這樣做吧?」

  初代妖皇笑了一聲。

  她不回答凝禪的問題,只是再一拂袖。

  凝禪意識驟而沉沉。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識重新墜入了幡中世界裡,只是這一次,她看到的,是最初始的幡中世界。

  依然是那個奕劍宗,然而宗門清朗,人族與妖族並肩而立,沒有高低貴賤,自然也不會有學堂上那樣滿口萬物平等、實則卻對她說著若非虞小師兄,你這種小妖豈能有此造化的夫子。

  萬物在這裡曾經平等。

  可人終究是人。

  幡中世界的時間向前流淌,斗轉星移,終於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分明還在上著萬物平等的道法課,卻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這麼想。

  這四個字的存在,就像是一場夢。

  一場存在過,但更像是冰冷譏誚地嘲諷著說出這四個字的那個人的……一場夢。

  說出這四個字的人,是初代妖皇。

  這位殺戮深重,曾經以一己之力讓大半個浮朝大陸都潑上了滔天的血海的初代妖皇,在心底深處以招妖幡勾勒出來的幡中幻夢世界的底色,卻竟然是簡單的四個字,萬物平等。

  但她失敗了。

  所以這個幡中世界的存在,就像是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的失敗。

  初代妖皇的聲音在凝禪耳邊響起,依然帶笑,卻是冰冷的笑。

  「縱使如此?」

  凝禪猛地從幡中世界中醒來,招妖幡已經在她的面前,只需要她抬手便可以得到。

  初代妖皇靜靜注視著她:「你大可以拿了招妖幡,便將幡中世界的一切都忘記。」

  所有的一切從凝禪眼前流淌而過,她抬手,並不遲疑地握住了招妖幡:「縱使如此。」

  她終於露出了在見到初代妖皇后的第一個真正的笑容:「我可以忘了一切,但這一切畢竟存在過。」

  有靈息自招妖幡而起,頃刻便沒入了凝禪掌心,在她握住了招妖幡的那一瞬,她便已經與此幡心神想通,她有些失笑地聽到了招妖幡此前對她的些許抱怨,更知道了要如何維繫幡中世界——

  很簡單,也很難。

  只要這世界之中,仍有人在堅持,不讓所有的色彩褪去,光華熄滅,這一方世界,便會自然存在。

  「要打個賭嗎?」初代妖皇勾唇一笑:「賭這裡是否還存在。」

  凝禪想了想,道:「可以賭。」

  她的意識猛地下沉,幡中那片在她離開前已經褪色風化的世界重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黑白兩色再褪去一些,已經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灰,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生機,肆虐的風再將灰色塗抹均勻,儼然是想要連深淺不一都抹去,讓這裡成為徹底的、均勻的、沒有任何變化的荒原。

  凝禪的意識在空中漂浮,見過萬里大地,卻一無所獲。

  直到她耳中突然有了兵刃相接的聲音。

  她猛地回頭。

  一抹色彩闖入了她的眼中。

  在所有的灰白中,那樣的色彩太過珍貴,也太過耀眼。

  青色麻布道服的小妖阮齡還在揮劍。

  他的劍,是她贈給他的那一柄,縱使足夠鋒利,在砍斷了這麼多條想要侵蝕他的霧氣後,也變得卷刃豁口。

  支撐了這麼久,他靈息本就並沒有這麼多,他甚至已經有些無力地顯出了一部分原型——手臂和臉側都有灰褐色的羽毛浮凸出來,握劍的手指尖也已經成了爪狀。

  但他沒有停歇。

  他還在堅持。

  他的嘴裡,甚至重複的,還是凝禪被吸入天穹漩渦之前,讀嘴型時看到的那句話。

  「我要保護……在意的人……

  「……和這個世界。」

  凝禪臉上的笑容倏而綻放。

  她自坍塌天穹而落,她的意識凝成了有些虛幻的身影,從黑白之中踏入了阮齡身前的這一片最後的不放棄。

  「你做到了。」她笑著看向阮齡,然後一指點向他的額頭。

  醒靈的生機煥發,阮齡原本已經力竭的四肢重新變得有力起來,他有些枯槁灰敗的肌膚回到了原本的彈性,而整個世界也以他為中點,一圈一圈外擴,變得重新有了色彩。

  所有的一切都在回退。

  天穹漩渦吸走的瑣碎被退回,殘缺的學捨屋簷重新落了紅瓦,劍湖的水被送回,阮齡手中長劍的豁口也消弭不見,重新變得鋒利。

  肆虐的風漸漸柔和,變成了一場春。

  一場春裡,理應有雨。

  於是雨落酥如油,生機隨著雨落春回大地,阮齡的眼瞳驟而有光,他拿著手裡的劍,好似大夢初醒。

  「咦,我怎麼在這裡?」他有些錯愕地左右看了看,又低頭看向手裡:「欸?這又是哪來的劍?」

  ——回退的世界裡,已經將這裡攪亂的命珠持有者的一切痕跡都被抹去。

  小妖阮齡不再有天下第二劍的凝禪教他寥寥幾招劍式,不會在黃昏時分摸出身上僅有的幾塊靈石去買一籠牛肉包子,蹲在牆邊,只等著有提著劍氣喘吁吁的少女從牆頭翻下,一手拿著肉包子,一手給他比劃幾樣劍式。

  但終究有什麼東西留了下來。

  他的手裡,多了一把曾經拯救過這個世界的劍。

  山雀小妖撓了撓頭,不解極了,卻莫名對這劍心愛無比,他珍重地將那劍擦了又擦,小心收起,轉頭又看到了凝禪的身影。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他莫名開口道:「這位道友也是來用晚餐的嗎?牛肉包子可好吃了,要一起來兩個嗎?」

  凝禪笑了起來:「好啊,你先去,我稍等就來。」

  阮齡抱著劍,衝她揮了揮手,笑瞇瞇一溜煙跑遠了。

  凝禪站在原地。

  她只是一縷意識,春風吹來,也只會穿過她的身軀,燦陽灑落光芒,她也不會感覺到任何溫度。

  但她卻覺得陽光溫暖,春風繾綣。

  「這個賭約,我贏了。」她輕聲道:「你看,無論你覺得這個世界有多糟糕,總有人在竭盡全力地保護和愛著這個世界。」

  「從這個角度來看,你創造的這個世界,並不算是糟糕透頂。」凝禪笑了起來。

  她的意識回落,重新睜眼,看向面前神色複雜唏噓的老婦人,笑容更真摯了點:「至少,奕劍宗的牛肉包子,是真的很好吃。」

  「這不是一個賭約。」凝禪繼續道:「我贏了,你也沒有輸。因為這是你心中想要的世界。」

  初代妖皇長久地看著凝禪,她有些唏噓,有些感慨,也有些出神,但最終,她什麼也沒有說。

  她只是一縷殘魂。

  一縷本體早已隕落了太多年的殘魂。

  她的一切情緒波動,一切喜怒哀樂,都只是歷史中的一抹塵埃。

  但這並不代表她以招魂幡勾勒構建出的這個世界一無是處。

  至少她嘗試過。

  她失敗了,卻也不是那麼失敗。

  有人……至少有一個人,在因為純粹的愛,而支撐著整個世界。

  這就已經足夠了。

  她想。

  「你很好。」初代妖皇慢慢道:「有你拿著招妖幡,我很放心。」

  老婦人的身影開始變得虛幻起來,她夙願已了,招妖幡也已經交給了在她心中最合適的人,那麼殘魂便也沒了停留在世間的理由。

  臨行之前,她又想到了什麼,回頭看向凝禪。

  「對了,還有一件事。離開這裡後,你選擇讓所有人都忘記這裡的一切,還是記得?」

  凝禪低眉,撫過懷中的招妖幡。

  「都忘了吧。」

  忘了這裡曾有一個失敗的烏托邦。

  忘了她能使用至少兩道靈脈。

  忘了她曾經以九轉天的境界單殺了無極境的虞畫瀾。

  更何況,她既然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往昔的一切細節在她的心頭更加明瞭了起來,她又哪裡還猜不到,虞別夜在進入此方世界後,雖然新生一場,卻或許是有了前世的一些細枝末節的記憶。

  否則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平白無故的生死不悔。

  她呢喃著再重複一遍,彎起眼睛笑了笑,看向身形愈發虛幻的初代妖皇:「都忘了吧。」

  也忘了本就不應存在的回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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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2 01:09:25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南溟幽泉的七星地煞陣將所有的生機都絕斷,奔騰的妖潮被地煞之力埋入深淵,殺氣與煞氣一併沖天,將南蠻之地的這一處原本如同綠洲般存在的靈息充沛之地,徹底淪為了煉獄。

  太多的妖屍將原本皸裂緋紅的大地染成了妖血的紫紅,再緩緩被浸成紫黑,濃烈的色彩一層層刷上去,從高空俯瞰下去,那一隻眼瞳依然存在。

  卻比從前更像是真正的惡魔之眼。

  那隻眼在流淚。

  流著淚詰問蒼穹與這片大陸,再流淌出濃稠的血色。

  色彩同樣重新洗刷著幡中世界的山川湖海。

  凝禪一手握著招妖幡,面前的廟宇尤在,那一縷初代妖皇的殘魂卻已經消失不在。

  她知道自己只要踏入廟門,便會成為這方大陸至高無上的主宰者和神明。

  但她久久向著消散的殘魂一禮,站在廟宇門口,低誦了一段往生經後,又失笑一聲,覺得毫無必要。

  用得著她來給初代妖皇行往生之事?

  她於是起身,伸手。

  在招妖幡有些震驚的目光裡,將小廟的門合攏,然後轉身。

  招妖幡終於忍不住了:「你不進去?那個佛龕……」

  凝禪掃它一眼。

  招妖幡的幡靈是個巴掌大小的女孩子,帶著藏藍色的瓜皮小帽,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眼睛很大,皮膚很白,雲朵狀的暗紅色靈紋從左上方額頭和顎下蔓延了小半張臉。

  凝禪豎起一根手指,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別說那麼多,我怕我會後悔。」

  幡靈一愣,坐在招妖幡上,抱胸翹起腿,揚起下巴:「嘖。我還以為這世上真有人對我不感興趣呢。」

  「這世上自然有的是對你不感興趣的人。」凝禪笑了笑:「但不包括我。所以你可千萬不要說太多,否則我怕我會忍不住將你封印起來。」

  幡靈驚恐地睜大了眼:「封印?!」

  凝禪踏著虛空,一步步向下,她眼中倒映出的灰白世界逐漸有了生機,她的面容便也變得舒展:「在掌握難以控制、又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時,我自然會想要封印起來。」

  幡靈慾言又止,露出了怒其不爭的表情,想要說什麼卻又嚥了回去,她抱胸哼了一聲,轉身鑽回了招妖幡。

  又過了一會兒,她重新跳了出來,顯然是在廟裡待得太久了,而初代妖皇明顯也不是什麼很好的聊天對象,她憋了太多歲月,縱使被凝禪這樣威脅了兩句,她還是忍不住想要說話。

  「你就不好奇嗎?」幡靈道,頓了頓,又歎了口氣:「算了,我還是別自討沒趣了,直接告訴你吧。這幡中世界裡可不止我一樣靈寶,當然我是最牛的,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柄怪厲害的劍,名叫燃燈尺。」

  凝禪沒什麼反應。

  幡靈深吸一口氣:「之前你們的情況我可都看到了,那燃燈尺到了那個名叫謝柏舟的小子手裡,別怪我沒告訴你啊。誰知道你和那小子在幡外世界是什麼關係。」

  凝禪笑了笑。

  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幡中世界,然後抬起一根手指,摸了摸幡靈的腦袋:「謝謝你,我知道了。」

  幡靈愣住。

  幡靈抬手,摀住了頭,然後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凝禪,慢慢張大嘴。

  她,拿之可以號令天下群妖的招妖幡幡靈,竟然被摸了頭!

  幡靈瞳孔地震。

  「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邁步離開幡中世界之前,凝禪站在甬道前,輕聲道。

  幡靈翁聲翁氣:「你說。」

  「從這裡出去,是一場妖潮。」凝禪道:「既然你是招妖幡,理應能夠分辨,那些妖……到底是不是來自妖域的另一端。」

  言罷,她向前邁入了回到浮朝大陸的甬道之中。

  依然是光怪陸離的天旋地轉。

  但這一次,許是因為甬道另一頭的世界到底已經歸順於她,凝禪並沒有來時的眩暈與不適。

  她甚至清楚地知道,在她踏出這片甬道的同時,應該會與進入此處的所有人,再碰面一瞬。

  所以她的靈息重新開始燃燒,玄武脈在踏出甬道之前的一瞬,已經攀升至了九轉天!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虞畫瀾對於自己拿到招妖幡一事志在必得。而這個小世界的結束,必然標誌著有人已經拿到了招妖幡。

  而離開小世界的這一瞬,在他恢復了所有浮朝大陸的記憶後,必然會折身來搶她身上的招妖幡!

  ——如果她將招妖幡隱藏起來,朱雀無極的虞畫瀾定然會選擇將這裡的四個人殺盡。

  七星地煞陣是他所布,地煞之氣自然也聽從他的掌控,想要在這樣的陣中殺人,實在再簡單不過。

  她或許能保證自己在他手下逃脫。

  卻不可能在一個朱雀無極的手下,護住三個人。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隱藏。

  光芒重新大盛的剎那,週遭的妖氣順著光照一併侵入感官之中,地煞之氣讓這一方空氣裡都沾染著殺氣,凝禪在落定的一剎那,身前便已經多了一具巨大的戰鬥傀。

  下一瞬,那傀卻便已經四分五裂!

  傀身上的那些齒輪、木頭與無數靈紋陣被拍碎開來,零件亂飛的同時,那聲傀身與靈息碰撞的巨大聲音才傳入凝禪耳中。

  她閃身後退,掌心卻也開始凝聚靈息,另一隻手則是將招妖幡在兩人之間倏而抖開!

  墨色繪卷和黑白霧氣同時流轉在漂浮的畫卷之中,無數妖影開始凝聚和浮現,自南溟幽泉中湧出的妖潮也出現了一剎那的停頓,滿山的妖獸齊齊停手,回首向著凝禪的方向看來——

  虞畫瀾自被打碎散落開來的傀中飛來,他週身有籠火燃燒,甚至身後在這一刻,都好似出現了朱雀的幻羽!

  朱雀無極·與彼朝陽。

  「把招妖幡給我,饒你不死。」剎那間將兩人的身形徹底淹沒的重重籠火之中,虞畫瀾冷聲道。

  凝禪衣袂翻飛,她餘光看到了其他三個人的身形浮現,卻根本無暇顧及,只希望他們能從自己方才落地那一瞬繪出的傳送陣離開。

  她的長髮都好似要被籠火照耀成一片燃燒的緋紅,凝禪注視著極速接近的虞畫瀾,聲音卻很冷靜:「幡靈,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在得到這個答案的同時,凝禪一手反轉招妖幡,將繚繞週身的畫卷收回手中的同時,另一隻手的靈息已經到了最盛!

  她沒有把握。

  玄武脈善守。

  但再善守的九轉天玄武脈,也絕不是能用出與彼朝陽這一式的朱雀無極的對手。

  但她別無選擇,只能硬碰硬這一掌,再以這一掌碰撞出來的靈息繪一方傳送陣,賭自己來得及脫身。

  然而不等她出手,一道身影已經閃身到了她面前!

  銀髮隨著籠火揚起的肆虐的風翻飛,這一剎那間,妖息翻湧,說不清是這七星地煞陣中的潑天妖氣,還是別的什麼。

  凝禪愕然睜大眼。

  一聲巨大的靈息碰撞聲。

  短暫的極靜後,是巨大的轟然。

  和虞畫瀾隔著厚重的靈息和妖息對了這一掌的瞬息之中,虞別夜清楚地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錯愕。

  虞別夜輕輕勾唇。

  但很快,他就被這一掌揚起的近乎暴戾的風衝擊翻捲而起,他在漫卷的狂亂靈息中還沒穩住身形,卻被一隻手拽住了手腕。

  「虞別夜。」凝禪拽著他的手腕,從他的身後將他死死抱住,漫卷的風太大,若非如此,她怕自己抓不住他:「別動。」

  這道聲音傳來的同一瞬間,虞別夜停住了所有的動作,但方纔那一掌對他來說也太過勉強,他體內的妖息翻湧不不停,完全無法壓制下去,也無法從此刻的妖身恢復到人類的形態。

  但背後抱住他的那個人沒有鬆手。

  她的手臂從他的腋下環繞過來,攀住他的肩膀邊緣,死死扣住,直到腳下的傳送陣再亮了起來。

  虞畫瀾的下一掌已經近在咫尺。

  虞別夜甚至能感覺到朱雀籠火的風已經吹拂在了自己臉上。

  但凝禪讓他別動,他便任憑那樣的火色將要拂面。

  下一瞬,傳送陣倏而亮起,將兩人的身形徹底掩去。

  虞畫瀾一掌落了空。

  平素裡優雅溫和的少和之淵掌門鬚髮盡亂,他臉色極差,陰晴不定地站在原地。

  十載佈置,一夕落空。

  他原本勢在必得的招妖幡,卻竟然落入了別人的手中。

  週身早已沒了任何人息。

  祝婉照和謝柏舟正好落在了凝禪留下的傳送陣中,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傳出了這一片七星地煞陣。

  片刻,他週身的籠火自半空而落,降在了隨著妖潮翻湧而出的那些無數妖獸身上,也將此處幾乎被濃厚的妖息與妖血遮住的空氣照亮——

  那些奔騰的妖獸,形容……頗為怪異。

  如果仔細分辨,竟然能看出,那些妖的軀幹上,好似總有那麼一小點部分,像是人類。

  「十天了。」段重明的神色帶著遮掩不住的擔憂,他的紅衣上都落了一層厚重的沙與塵土:「他們已經進入小世界十天了,卻還沒有音訊。」

  凝硯掛著兩個大黑眼圈:「再等等。我阿姐說沒事,就一定會沒事。」

  唐花落也重重點頭:「對!大師姐從未食言過!」

  唐祁聞看著自己面色篤定的妹妹,再看向掩不住滿身疲憊卻在強撐的凝硯,到嘴邊的話語到底嚥了回去。

  他正在措辭,靈識卻有所觸動,他隨著其他幾個人一併抬頭,向著某個方向看去。

  有傳送陣的波動一閃。

  熟悉的靈息傳入幾人的靈識感知之中,凝硯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的身體甚至比聲音更快,已經閃身向著那個方向御靈而去:「是我阿姐的傳送陣!」

  然而幾人到了以後,傳送陣裡出現的,卻是祝婉照和謝柏舟的身影。

  段重明難得愣了愣:「怎麼是你們?我師妹呢?發生了什麼?」

  兩人的臉色都很複雜,他們的神色裡甚至帶了複雜:「小世界裡的所有記憶都被抹去了……我們什麼都不記得,但我們從陣中離開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幕……」

  「是虞掌門正在攻擊凝師姐。」

  幾人的臉色頓時變差。

  「記憶被抹去,他卻依然直接選了我阿姐攻擊,便只有一個原因。這小世界中的機緣,被我阿姐拿到了。」凝硯的語速很快:「能夠以一處有抹去記憶之力的小世界作為取得機緣的前提,這機緣,說不定能從朱雀無極的手下護住我阿姐。」

  沒有人接他的話。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樣說,也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

  「出什麼事了嗎?怎麼一個個的都這個表情?」一道女聲倏而從幾人身後響起:「帶傳送卷軸了吧?再不走,虞畫瀾可要追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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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羅浮關。

  止衡仙君非常識趣地退了出去,順便拉上了房間的門。

  凝禪坐在床邊,一回頭就看到了來自段重明和凝硯雙重審視的目光。

  空氣一片寂靜。

  凝禪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體,眼神卻有些飄忽,先是落在身側床上緊閉著雙眼的虞別夜身上,又慢慢移到窗欞上,心道合虛山宗在羅浮關的據點還是蠻有氣勢,連窗欞的木框上都有蓮紋浮雕,真是富貴極了。

  「說說吧。」到底還是段大師兄先開了口:「說說虞別夜是為什麼……」

  堂堂段大師兄也難得有了卡殼的時候。

  還是凝硯幽幽接了下半句:「……為什麼沒有穿衣服。」

  凝禪:「……」

  時間轉回幾炷香之前的南溟幽泉外。

  眾人在聽到了凝禪的聲音後,驚喜轉身,然而驚喜還沒徹底釋放出來,大家的目光就難以控制地落在了凝禪身側。

  無他。

  有一說一,任誰身上掛了一個身高腰細腿長還有輪廓清晰漂亮的八塊腹肌、肌膚白皙如雪偏偏又染了半身血的人……都很引人注目。

  段重明深深擰眉:「虞別夜?」

  凝硯表情扭曲:「他衣服呢?」

  唐花落正好背對著,什麼都沒看見聞聲正要轉頭,就被唐祁聞一把摀住了眼睛:「閉眼,轉回去,這是你該看的嗎?」

  凝禪沉默片刻:「沒人搭把手嗎?怪重的。」

  她側頭看了眼虞別夜,又轉過眼來:「你們一群日常不穿上衣練劍的劍修,在這裡大驚小怪什麼?衣服碎了不是很正常嗎!又不是沒穿褲子。」

  凝硯:「……」

  段重明:「……」

  凝硯大驚失色,三兩步上來從凝禪手裡接過了重傷昏迷不行的虞別夜,用一種警告的眼神看向凝禪:「阿姐,你的思想很危險。」

  段重明開傳送卷軸的速度比以往都快一些,但顯然這樣的速度不是因為什麼虞畫瀾即將追上來了一類的原因。

  他甚至在開了傳送卷軸之後,撈了一件自己的外袍,罩在了虞別夜身上。

  凝禪看得瞠目結舌:「這麼介意?」

  段重明冷聲道:「不行嗎?」

  凝禪閉嘴了。

  ……

  再然後就是現在了。

  虞別夜已經被安置在了羅浮關最幽靜的房間裡,他的床榻下鋪滿了靈石,普通的醒靈並不能療愈此刻他週身的靈脈殘破,虞畫瀾那一掌他雖然勉力接了下來,卻也受了極重的傷。

  止衡仙君喊了羅浮關的醫修小隊來給他布了三層醒靈大陣,躺在床上的人的臉色這才稍顯好轉。

  凝禪坐在他床邊——被子是凝硯親手拉上去,密不透風,沒過虞別夜的鎖骨和肩頭,只露出半截脖子和臉,要不是被醫修小隊組織,恐怕他能將虞別夜裹成一具活屍。

  凝硯欲言又止,現在甚至不想讓凝禪坐在他床邊。

  奈何這房子不大不小,椅子不多不少,凝禪不坐這裡也沒別的地兒坐。

  「該說的剛才不都說了。」凝禪沒好氣道:「朱雀籠火是什麼東西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又是朱雀無極·與彼朝陽,燒掉一件衣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沒有別的意思。」段重明道:「他,虞別夜,朱雀脈兩儀天,你是說他正面對上了朱雀無極·與彼朝陽,然後只是重傷,還活著,只是沒了件衣服?」

  凝禪沉默片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都姓虞,我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一定是虞畫瀾發現他來擋了這一掌後,收了力。」凝硯「嘖」了一聲,抱胸不服道。

  凝禪想說並不是。

  甚至於虞畫瀾在看清虞別夜臉的那一瞬,週身的籠火比此前還要更盛幾分,就像是對著什麼陌生人,又或者說,他終於有了一個不受約束的殺了虞別夜的機會,而他不打算放過。

  但這話也沒有必要在這裡說。

  她沒有反駁凝硯的話,有些敷衍地點了點頭:「你說的都對。」

  凝硯噎了片刻:「但他為你擋了一掌,我還是要感謝他的。」

  「……倒也不用。」凝禪聲音低了一些:「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我自己來感謝就足夠了。」

  她不想再聊這個話題,轉而問了謝柏舟和祝婉照的情況,在得知兩人都無恙,只是因為太累而陷入了昏睡後,稍微鬆了口氣,然後給房間布了了隔音結界,再拿出了招妖幡。

  面前的兩個人都是她最信任的人,她自然不會藏著掖著。

  「這個,就是虞畫瀾費盡心機想要在幡中世界裡拿到的東西。」凝禪輕聲道:「所謂幡中世界,便是招妖幡的幡。」

  段重明和凝硯的臉色驟變。

  虞別夜並不是徹底暈了過去。

  他的意識有些縹緲模糊,與虞畫瀾對那一掌的時候,他清晰地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愕和真正的殺意。

  ——與過去不同。過去無數次他想要殺他,然而只要他畫棠山還在一日,畫廊幽夢還有一日未曾徹底崩塌,虞畫瀾便絕不可能殺他。

  但七星地煞陣中不同。

  幡中世界剛散,妖氣與地煞之氣共同瀰漫了整個空間,自然能夠隔絕幾乎所有的探知。

  倘若他在這裡隕落,也可以推諉於他是在幡中世界自取滅亡,而非他虞畫瀾之過。

  只可惜,虞畫瀾確實用了全力,但他從未設想過,在他眼皮下長大的虞別夜,竟然已經成長到了能衝破自己身上的第一層桎梏,展現出一半妖身的模樣。

  所以他只是重傷,甚至傷勢並不如大家想像中的那麼嚴重,凝禪最初時點在他身上的醒靈已經極大程度地抑制了他傷勢的惡化,更不用說現在疊加在他身上的幾層大陣。

  他躺在這裡,意識模糊沉浮之間,恰聽到了凝禪的那一句「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

  虞別夜忍不住想要牽唇。

  他閉著眼睛,心跳卻很快。

  幡中世界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的腦中完全空白,他覺得自己應是忘記了什麼彌足重要的事情,但在聽到凝禪這句話的時候,他原本只覺得空落落的心裡,卻竟然莫名有了一種被填滿了些許的沉靜。

  他和她之間,終於也有了一些事情。

  像是某種塵埃落定般,虞別夜微微側頭,終於陷入了沉眠。

  直到有夢墜入他的深眠之中。

  夢裡的自己也在沉睡。

  他的意識浮凸在自己的軀殼之上,環顧四周,恰看到凝禪推門而入,她站在床前,低頭看了他片刻,輕輕歎了口氣。

  「也不是多嚴重的傷,怎麼就是不醒來呢?」穿著暮山紫色道服的少女用手指撥了撥他的額發:「你老老實實待著,我去給你找藥。有幾味比較難找,我可能要去一趟北宿陀羅道,等我回來。」

  她說完,將錄了自己這一段話的留影珠放在了他的床頭,然後轉身而去。

  那一日的陽光很好,透過窗欞灑在床前的地面上,他聽到她在門外似是與人有了兩句爭執,她卻最終還是去了。

  最初的一兩天,還有人來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過了三天之後,就再也沒人推開過這扇門。

  然後,虞別夜看到原本應該躺在床上的自己,慢慢坐了起來。

  「他」面色蒼白,卻哪有半分孱弱之色,更沒有凝禪所謂的「就是不醒」。

  因為這個世界上,無論如何就是不醒來的人,只有一種。

  裝睡的人。

  「他」從頭到尾都在裝睡。

  直到此刻。

  虞別夜俯在夢中的自己身上,看著「他」以匿蹤自房間潛出,下山的那一刻,虞別夜回頭去看,才發現,「他」下的這一座山,竟是合虛山。

  不及他細想,「他」已經御靈而起,甚至不用傳送陣,而是趁著夜色一路疾馳,連眼瞳都在月色之下化作了一片燦金。

  合虛山宗到少和之淵洋洋灑灑有千里之遙,「他」卻只用了大半個夜晚,降落在畫棠山的厚雪中時,雪原之上,剛剛灑下了第一片金色的艷陽。

  「他」在雪中躺了足足一天,任憑冰冷沒過手腳,直到夜幕再度降臨。

  看著「他」自畫棠山的厚雪裡走出,在夜幕之中行走於少和之淵的暗巷中,敲開了余夢長老的大門,再乾脆利索地在余夢長老震驚的目光中,將他捅了個對穿的時候,虞別夜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恍惚。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夢……便彷彿是另外一條太過真實的時間線。

  一條凝禪去為他尋藥而未曾參加尋道大會,他卻依然來此,將余夢長老在這個深夜之中殺死,拖曳到了畫棠山的雪中拋屍,卻沒有人來為他補上一記青龍·定魂的時間線。

  「他」只管殺,自然不會去管這之後的洪水滔天。

  甚至趁夜直接回了合虛山宗,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躺回了那個房間裡的那張床上,睡了一場難得無夢的好覺。

  房間並不多麼寬敞,這一夜沒有月色,亂雪峰也沒有什麼徹夜不滅的靈石燈,所有的一切都是漆黑,只有微末的星光照耀出微微的輪廓。

  夜很靜。

  虞別夜垂眸看著在床上閉著眼的自己,再慢慢看向窗外深不可測的夜。

  經歷過一遍有凝禪以青龍·定魂來擾亂所有人視線的情況,虞別夜自然能想到,夢中的自己離開了少和之淵後,第二日的虞畫瀾會有多麼震怒,卻也會毫不猶豫地將滿身都是朱雀脈傷痕的余夢長老的死嫁禍於合虛山宗。

  但此刻此刻的某一瞬,虞別夜卻覺得,自己和夢中的「他」有了某種奇妙的共感。

  夢裡的人,確實是自己。

  因為如果他是夢裡的「他」,毫無疑問,他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會潛回去殺一定要殺的人,卻也會在雙手沾滿鮮血後,用靈息一遍遍洗刷去手上的腥氣,無論如何……無論要帶上多少層面具,也要回到這裡。

  天下之大,卻只有這裡,能讓他感受到一點讓他貪戀的溫暖。

  所以「他」寧可帶上一層濃厚的偽裝,做一個醒不來的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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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虞別夜的意識逐漸甦醒。

  身側凝禪的聲音似是怕驚擾他般,壓得很低,但她天生音色清潤婉轉,這樣壓低幾分,更多了幾分不自覺的溫柔。

  一時之間,虞別夜甚至來不及去仔細聽凝禪在講什麼,而是有些恍然。

  恍然夢中的自己為何裝睡得並不多麼辛苦,甚至睡出了一種安詳。

  ……有一說一,他現在躺得也挺安詳。

  虞別夜腹誹自己兩句,正要鬧出一點動靜來表示自己已經醒了,畢竟直接打斷別人的交談也不太好,便聽到凝禪的聲音落入耳中。

  「他傷勢太重,我怕會傷及靈脈。」凝禪輕聲道:「我需要一株元一虛靈草,這東西只有北宿陀羅道才有,我……」

  虞別夜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他的夢裡,凝禪也是去了北宿陀羅道,為他尋元一虛靈草。

  只是夢裡的他並不需要這東西,但現在與虞畫瀾對了一掌的他,卻是真的需要。

  卻到底是不一樣的。

  夢裡的自己躺在亂雪峰裝睡裝死,只為等凝禪離開後,在尋道大會期間潛入少和之淵,給余夢長老穿心一劍。也許也有過擔心凝禪的安危,但這點擔心卻並不排列在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

  可他到底在夢裡見過凝禪回來時的樣子。

  ……

  北宿陀羅道距離合虛山宗實在太遠,她風雨兼程一去一回,竟然便是大半個月。

  她回來的那一天,已是初冬。

  窗外落雪,他對雪最為熟悉,畫棠山終日飄雪,他的視線也總被漫天的覆雪充斥,他對雪這樣東西總是抱著極為複雜的情感。

  ——熟稔卻又厭惡,眷戀又牴觸。

  但亂雪峰的雪不一樣,挾著滿身風雪推開門,帶著雪的冷冽和驟然亮起的天光一併落入他眼瞳之中的凝禪,也不一樣。

  她對上他的目光,展顏一笑:「你醒啦。」

  她從門口走來,目光在他身上掃過,自然已經看出他已無大礙,她這一趟北宿陀羅道算得上是白去一遭。

  虞別夜有一瞬的慌亂。

  但凝禪只是將那株不知費了多少周章才拿到的元一虛靈草放在了他掌心:「說不定以後用的上,你先收著。」

  她落指的時候,指尖觸碰到了他的肌膚。

  屋外落雪翻飛,室內卻一派寧謐,虞別夜身上蓋著柔軟的被子,是自己這一生都追逐卻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的溫暖。

  可直到此刻,虞別夜才發現,從這樣的風雪中走來的她,衣著單薄,與自己觸碰一瞬的指尖,冰冷得像是畫棠山巔終年不化的覆雪。

  她受傷了,不是很嚴重,但終究是受傷了。

  而她才將那一株元一虛靈草給她,轉身便有人來冷冰冰地通知她,既然已經回來,寬限的時間也已經到了,她不日便啟程去滄魁山殺墮妖吧。

  她背對著他,暮山紫的道服被風雪吹拂,她抬手將吹散的發往耳後別了一下,聲音平靜:「好。」

  雖然不知道凝禪為什麼要被罰,但那一剎那,虞別夜第一次知道了,心驟而一縮的絞痛和酸澀,是什麼感覺。

  ……

  虞別夜從夢中的回憶裡抽離,再將那一瞬逐漸與此刻剝離開來。

  夢裡的他不需要。

  此刻的他被虞畫瀾一掌拍了個半死,確實真的需要元一虛靈草。

  但他卻依然稍微支起了身子,咳嗽一聲,在凝禪轉頭看來時,低聲道:「我……」

  他卻沒來得及說完接下來的話。

  因為一株元一虛靈草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凝禪笑吟吟道:「本來要去一趟北宿陀羅道的,但現在我有了招妖幡,從裡面抓一隻種這草的小妖出來,讓它給我一株便是了。」

  虞別夜:「……」

  目睹了凝禪輕描淡寫當著他們的面展開了可以算得上是浮朝大陸千年來始終讓人聞風喪膽的至凶靈寶之首的招妖幡,靈息浮動,畫卷中墨意翻飛,勾勒出無數寥寥數筆卻足夠活靈活現,像是下一刻就要化形成妖獸,然後她就挑挑揀揀從裡面點出一隻小妖,取了株元一虛靈草的全過程的段重明和凝硯:「……」

  很難準確地用語言表達出自己此刻的感覺。

  段重明和凝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類似的情緒——

  我原本就強得讓人害怕的師妹/阿姐好像比之前還要更厲害了,真是讓人一邊為她高興,又一邊開始擔憂自己可能會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未來了呢。

  虞別夜捏著手裡的元一虛靈草,心情複雜。

  一方面自然是對凝禪這一番「招妖幡的妙用」的感慨;

  一方面在心底稍微鬆了口氣,他確也實在不想要凝禪為他走這麼一遭;

  還有一方面,則是他才從夢境之中的心酸難忍的情緒裡出來,還沒完全擺脫,原本千辛萬苦的事情,驟而簡化,他心頭千轉百繞的思緒竟然一時之間沒了落腳,顯得有些奇妙的空蕩蕩。

  「還愣著幹什麼?」凝禪哪裡知道虞別夜在想什麼,只覺得這人莫不是被虞畫瀾一掌拍傻了,怎麼對著一株元一虛靈草也能發呆這麼久。這玩意兒確實有些難找,非得妖氣凝聚之地,又得是藥妖種下才能存活,條件苛刻了點兒,但以虞別夜的見識,應是完全不會覺得有多稀奇才對:「還不快吃了?」

  虞別夜手指動了動,還沒說什麼,卻見凝禪已經將那株草拿了回去,在所有人有些愣神的目光裡,以靈息凝出一縷極細的靈泉,將那元一虛靈草仔細洗了一遍,然後很是嫌棄地扔回給了他:「行了吧?」

  虞別夜接得極為順手,眉眼卻下意識舒展開來,等他真的極自然地就這麼順口吃了以後,他更愣了。

  ……為什麼這個過程會讓他覺得如此熟悉?他從善如流得有些過分,就好像這種類似的場景已經有過許多遍。

  凝禪扔回草以後,也愣了愣。

  然後,她有些惱怒地想了起來,自己在幡中世界裡偽裝成山貓妖,在虞別夜身邊的那十年裡,他就是這樣打著讓自己練習靈息的幌子,讓她給他洗果子的。

  雖說在初代妖皇那裡,她選擇了讓所有人都失去這段記憶,但她作為招妖幡的主人,自然也成了所有人中,唯一擁有這一段記憶的人。

  凝禪的神色陰晴不定了片刻。

  她反覆告訴自己,幡中世界裡,大家沒有記憶,發生過的事情,不作數。

  半晌,凝禪盯著虞別夜吃了那株靈草,面色稍顯好轉後,冷不丁道:「剛剛我是怎麼用靈息的,你看到了嗎?」

  虞別夜茫然點頭:「看到了。」

  下一刻,凝禪已經丟了一大把靈果和亂七八糟的靈草在虞別夜面前:「亂雪峰不養閒人,這些,都給我洗乾淨。」

  然後,她也不等虞別夜回應,拂袖推門而去。

  段重明挑了挑眉,給虞別夜遞了個「雖然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顯然你小子要自求多福」了的眼神,也起身走了。

  凝硯本想要發作一通,結果一轉眼,面前這小子已經淪落到了要去刷靈草,他一腔無名之火也沒了落點,但他心裡到底有些不爽,抱胸看了虞別夜片刻,指指點點道:「可要洗乾淨啊,晚點兒我是要來檢查的!」

  虞別夜雖然茫然,神色卻是認真的:「一定。」

  凝硯這才別扭地滿意了點兒,轉身要走的時候,恰看到虞別夜從懷裡掏了個尋音捲出來看時間。

  凝硯腳步一頓。

  尋音卷這東西,功能就那些,但太琴天像那些人慣會斂財,硬是搞了一大堆不同的外觀出來,甚至還出了定制選項。

  臨走之前,凝硯指定了定制元素。

  要青色的劍穗,綠色的竹葉,紅色的勾邊和黑色的捲身。

  他的目光緊緊落在虞別夜手中。

  青色的劍穗被他蒼白的手指勾住,卷在無名指和小指之間,綠色的竹葉圖紋被他的食指按住,展開的尋音卷的勾邊緋紅,卷軸身一片鴉黑。

  凝硯:「……」

  凝硯:「?」

  他倒吸一口冷氣,艱難維持住搖搖欲墜的理智:「你這尋音卷哪來的?」

  虞別夜沒抬眼:「你阿姐給的。」

  心中所想成為現實,凝硯壓根沒注意虞別夜對凝禪的稱呼少了點兒應有的尊重,從「凝師姐」巧妙地變成了「你阿姐」,他臉色發青,轉身就推門出去了。

  之前注意力都在別的事情上,虞別夜又哪裡感覺不到凝硯滿身的敵意。

  他願意在凝禪面前收斂所有的鋒芒。

  但不代表她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如此。

  他在這兒慢條斯理地垂眸用靈息洗靈草和靈果,眼神落在自己手邊的尋音捲上,耳朵卻在聽窗外的動靜。

  「阿姐。」凝硯的聲音不高不低,咬牙切齒,還帶了點兒陰森森:「我剛才看到了一隻尋音卷,好生眼熟,好生喜歡,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凝禪:「……」

  凝禪:「!」

  嘶。

  後知後覺的一個嘶。

  她怎麼就忘了這事兒了!

  當時事權從急,她哪裡能想那麼多,雖然段重明陰陽怪氣提醒了一次,她也暫且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

  後來,更是直接把這件事忘了個十全十。豈料她還沒來得及想起這事兒,做好善後工作,凝硯就已經自己發現了!

  凝禪沉默片刻,想要解釋一二卻又無從說起,她眼神壓根不敢放在凝硯身上,只能頗為心虛地移開目光,假裝自己的耳朵突然受了傷,什麼也聽不到。

  凝硯的冷哼一聲接著一聲,窗外的動靜逐漸遠去,頗像是凝硯一路追殺自己沒心沒肺將自己阿弟扔去腦後的阿姐去了。

  虞別夜方才故意刺激了凝硯一句,卻自己也沒發覺,他的眼中始終帶著點兒笑意。

  和懷念。

  親情啊……

  他將一株洗好的靈草放在靈匣之中,眼底溫柔又殘忍。

  有人嬉笑怒罵,肆無忌憚,只為一隻小小的尋音卷。

  那是他貪戀卻又只能遠遠相望的美好。

  因為也有人爾虞我詐,口蜜腹劍,只想殺了這世間與自己唯一的牽絆。

  當天晚上,兀自氣呼呼的凝硯的桌子上,出現了兩個尋音卷。

  一個是凝禪給的,裡面已經錄入了她的靈息。

  另一個嶄新空蕩,從放下的位置都可以看出一點猶豫,明顯是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凝禪放下的那只尋音卷。

  但再三猶豫之下,還是將這一隻尋音卷留了下來。

  凝硯在桌前看了會兒。

  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誰給的了。

  凝硯別扭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把那只尋音卷也收到了懷裡,注入了自己的靈息。

  哼。

  虞別夜這小子,勉勉強強,也還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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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給凝硯放了新買的尋音卷,又絞盡腦汁重新定制了一款和虞別夜手裡那只元素類似但完全不一樣的之後,囊中空空的凝禪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說起來,少和之淵說好的靈石獎勵還會發嗎?

  凝禪第一次有了那麼一點點後悔。

  早知道就應該等靈石到手了,再謀與虞畫瀾撕破臉皮也不遲。

  她長吁短歎了片刻,沐浴更衣,卻沒有著急躺下。

  止衡仙君並沒有因為虞別夜來自少和之淵而對他另眼相看,反而或許因為凝禪在將虞別夜帶走的時候,落了少和之淵十足的面子,在止衡仙君眼中,虞別夜便也多了點兒別的標籤,否則也不會直接給他連上了三個醒靈大陣。

  總之,虞別夜的房間和用度一應是最好,而凝禪的房間就在他旁邊。

  凝禪披散著長髮,一邊用靈息烘乾,一邊看向了招妖幡的方向。

  這會兒,瓜皮帽長辮子的幡靈正在研究靈石燈,她雖然只是一抹妖靈,卻能觸摸到一切她想要觸碰的實體,因而那盞靈石燈就在她的觸碰之下,一會兒亮,一會兒滅。

  顯然是跟著初代妖皇在那廟宇之中青燈古佛,從來見到的都是真正的搖曳燭火,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靈石燈這種稀奇玩意兒。

  「只要及時添加靈石,此燈便會永不熄滅。」不消片刻,幡靈已經看懂了,她重新坐下來,嫻熟翹起二郎腿:「有這種東西,佛龕前何需有人守著長明燈,依我看,靈石燈也很不錯。」

  凝禪覺得這說法有趣極了:「不會覺得不夠虔誠,也不夠遵從命運嗎?」

  「虔誠?命運?」幡靈像是聽到了什麼很有趣的詞,她挑挑眉:「佛在心裡,虔誠和命運就都在心裡,我覺得靈石燈虔誠,便足夠虔誠,我覺得我不服命運,那我便可以逆天改命。」

  這話簡直震耳發聵,霸道又睥睨,說出這話的幡靈的身形都顯得高大了許多。

  凝禪看了她片刻,倏而問道:「這是你說的,還是妖皇說的?」

  幡靈臉上有了明顯的被戳穿後的錯愕:「……你怎麼知道是她不是我?」

  凝禪只是笑,並不回答她,轉而問道:「之前在地煞陣裡,你說你看清了,你都看到什麼了?」

  說到正事,幡靈不再翹腿,她的坐姿端正,神色也變得嚴肅,回憶時的語氣和表情卻也帶了匪夷所思:「我看到了我不能理解的妖。」

  怕凝禪不懂,她語速飛快地繼續道:「所謂招妖幡,如你所見,其實便是群妖繪卷。凡是在繪捲上的妖,都被拘走了一魄,所以我才能號令群妖。」

  這並不令凝禪意外,她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便是幡靈不說,她也對此略有所覺。凝禪想了想,道:「但你與妖皇在幡中世界自困千年,外界早已天翻地覆,如今的妖族與千年前有所不同,也理應是正常的,卻不知你所說的不能理解的妖,是指什麼?」

  「是的,妖族迭代,總有新的妖類出現。」幡靈頷首:「而我身為招妖幡的幡靈,我的雙眼之所見,便本就是繪筆。」

  她稚嫩的聲音裡在說出接下來的話語時,好似自帶了某種來自上古時代的音韻。

  「凡吾所見,皆入吾卷,魄為吾用,尊吾號令。」

  凝禪這才真正有了些驚訝之色。

  之前她只當幡靈不過是招妖幡生出的妖靈,卻沒想到,原來幡靈本身才是這招妖幡之所以能號令群妖的關鍵所在。

  那……

  凝禪思緒一頓。

  幡靈也見到了虞別夜,難道此刻,虞別夜的一魄也被幡靈拘來了?

  「當然,也有那麼一些妖族超出了我的號令能力。」幡靈繼續道:「譬如妖皇的真身,以及一些上古時可以被稱為『妖神』的大妖們。當然,絕大多數這些大妖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她似是不經意般補充了一句:「隔壁躺著的那位,我也號令不動。」

  然後又小聲補了一句:「不過我看也不用我號令,出了事兒他跑得比我還快。」

  凝禪只當沒聽見也沒聽懂,她神色如常,繼續問道:「那麼,你所說的不能理解的妖,又指什麼?」

  「如你所說。」幡靈認真組織語言:「妖潮裡的那些妖……它們的軀幹上,確實有一些組織部分看起來並不屬於妖族,而更像是人類。雖說大妖化形會無限趨同於人類,妖族若是有什麼衍化方向,說不定也會跟著人類的外形走,硬要去解釋它們外形的奇異也是能解釋通的。」

  「但最重要的是,」幡靈抬手,指了指自己:「我,這雙能夠拘魄入繪卷的眼,明明能看到它們的六魄,卻不能在招妖幡中落下哪怕一筆。」

  「就像是……」

  幡靈頓了頓,皺眉片刻,才開口:「就像是,它們明明有著妖族的外形,我分明也能從它們身上感受到妖族的氣息甚至血脈,但它們卻並不是妖。」

  她的眼中有了一絲茫然:「可它們如果不是妖,又能是什麼呢?」

  幡靈喃喃自語,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起身落在招妖幡上,想要翻找一番幡中已經被記錄的妖族,看看是不是自己在幡中世界數千年,記憶已經不如從前。

  凝禪並不阻止她的動作。

  她的眼中更多了一層深思,她有幾次欲言又止,卻又到底忍住了。

  招妖幡現在屬於她。

  不代表以後一定都屬於她。

  且不論虞畫瀾,如果招妖幡在她手上的消息傳出去,她毫不懷疑,甚至合虛山宗的某些長老抑或峰主,也會按捺不住。

  此前段重明和凝硯在此時,都沒有發現幡靈的存在,可幡靈卻分明可以觸碰到靈石燈,這說明如果她自己想,是完全可以被別人看到的。

  幡靈足夠坦誠布公,說了招妖幡的關鍵所在,這也只是因為,即使她不說,她作為招妖幡的主人,也遲早會知道。她……還遠不到可以被信任的程度。

  招妖幡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麼,她卻已經有了些亟待驗證的猜想。

  甚至招妖幡的無法拘魂和不知曉,也側面佐證了一些什麼。

  過了片刻。

  凝禪突然又問了一句:「所以隔壁的那個人,到底是什麼妖?」

  「應龍啊。」幡靈答得極理所當然:「他才進入幡中世界,我和妖皇就看到他了,他應該是她不知道多少輩的後代吧?不過說起來……為什麼這一代的妖皇要和人類混在一起?真是好奇怪。」

  凝禪這次是徹底愣住了。

  她猛地看向幡靈:「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了!就算我不確定,妖皇總不會看錯自己的血脈吧?」幡靈大聲道:「而且剛才他救你的時候,龍鱗都快蓋滿他全身了,都這樣了我怎麼可能看錯?」

  凝禪久久沒了言語。

  她看向牆壁。

  牆壁的另一端,在醒靈大陣之中的少年剛剛溜出去了一趟,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他沒有走出她的靈識範圍,所以她知道,他是去買了一直新的尋音卷,放在了凝硯的

  楠諷

  桌子上。

  然後輕手輕腳地重新躺回了醒靈大陣中,直挺挺地重新躺了回去。

  靈識之中,虞別夜的輪廓清晰可辨,只要她想,她時刻都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但此刻,凝禪卻彷彿觸電般收回了自己的靈識。

  她早就知曉他是妖。

  前世她與他親近至此,又怎會不知道他原身是什麼,他素來自以為隱瞞得極好,可事實上,她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經知道,他的身上流淌的,是妖血。

  只是她一直都懶得問,心底自有判斷,覺得好似應是騰蛇。

  包括此前從南溟幽泉墜入幡中世界時,他將她接住,又以週身妖力包裹的時候,她也依然這麼覺得。

  直到此刻。

  幡靈說,他的本體,是應龍。

  凝禪沒有反駁幡靈的話。

  幡靈在幡中世界數千年,自然不知道,現在統領妖域的那位妖皇,名叫別驚鵲。

  也不知道,整個修仙界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別驚鵲化龍。

  修仙界恐懼了這麼多年,提防了這麼多年,對抗了這麼多年,妖皇真正的後代,卻竟然就在浮朝大陸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生出了龍鱗。

  這一切,虞畫瀾知道嗎?

  虞別夜到底是誰的孩子?他和別驚鵲又是什麼關係?虞畫棠呢?

  此前她的靈識中覺得畫廊幽夢下,是一座妖窟,她真的感覺錯了嗎?

  又或者說,與其去猜測虞畫瀾是否知道,不如去推斷,是否從最初的畫廊幽夢開始,便是整個少和之淵的一場橫跨了百年的巨大圖謀?

  太多的疑問盤桓在凝禪心頭,幡靈還在皺著眉頭在招妖幡中翻找。她心中愕然盛極,面上卻愈發沉靜如水,側身躺下,閉上了眼睛。

  凝禪本以為自己絕無可能睡著。

  但許是幡中世界轉眼十年,回到幡外不過十天,她經歷這許多,早已疲憊不堪。

  星光灑落在羅浮關的夜色,幡靈找了許久,一無所獲,轉眼看到凝禪睡了,她將招妖幡合攏,搬起來,壓在凝禪的枕頭下面,自己這才也鑽進去睡了。

  窗外星光不久便被薄雲籠罩,雲霧漸深,不多時,有夜雨連綿落下。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凝禪又在夢裡回到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

  她是那株滴水未沾的六初花,她的身上,是以自己的身軀為她遮風避雨的虞別夜。

  這一次,凝禪的視線終於比之前高出了一截。

  也足夠她終於看清,為她遮蔽風雨的小少年,有著一頭漂亮如星輝的銀髮和一雙金色的燦爛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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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上一次的夢中,他這樣護住她的時候,他不過七八歲的模樣,在風雨中聲音沙啞,說著這裡不是他以為的家,而是天下最可怕的牢籠。

  這一次,距離上次大約可能已經過去了三四年,他的面容比那時更成熟了一些,下顎的線條更清俊冷冽,也更瘦了一些。他這樣盤腿坐著,已經不像是之前那樣,滿身狼狽,連下顎都有雨水滑落,在風雨之中甚至撐不住一柄傘。

  他的坐姿裡甚至帶了點兒散漫,一隻落在膝蓋上的手掐了一個避雨訣,於是那漫天的雨便都被隔絕在了他的身外。

  但他還是放了一柄傘,那傘就落在凝禪這朵小花的頭頂,害得她看不到天空,抬眼也只能看到在那兒一手捏著避雨訣,一手支在膝蓋上撐著下巴的銀髮少年。

  恰逢虞別夜也看了過來。

  他有些面無表情,目光也很冷淡,全無之前那個風雨之夜時情緒波動至極的模樣,嘴裡還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也不知是不是凝禪的錯覺。

  化作妖身的虞別夜,看起來有一種「反正已經這樣了」的破罐子破摔的無所謂和漠然。

  所以說都這樣了,幹嘛還專門來給她撐傘。

  林林總總算起來,她也算是一株活了十來年的老花了,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樣子,這不知道他在執著什麼。

  虞別夜看著面前的六初花看了片刻,突然道:「怎麼覺得你在看我?」

  凝禪一愣。

  她是在看他來著。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夢境之中,她一直都以為,自己不過是寄生於這株花上,恰好看著虞別夜罷了。

  但他竟然能感覺到?

  是他天生敏銳,還是因為他繼承了妖皇的血脈,自然對這世間的一切妖靈有更深的感知?

  還好虞別夜好似只是隨口一句,他垂眸看了她片刻,突地勾了勾唇:「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凝禪豎起耳朵。

  「之前欺負過我的那幾個人,都被我殺了。」虞別夜說得輕描淡寫:「不僅是他們,他們的全家都被我殺了。」

  凝禪猝不及防:「……?」

  不是,等等,上來就這麼勁爆的嗎?

  虞別夜眼中甚至帶了笑意,他攤開一隻手:「虞畫瀾一定也沒想到,他教會我用劍以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滅了柳家滿門。」

  凝禪心底悚然。

  柳家。

  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虞畫瀾也曾提過此事,只是她從未多想過這件事。

  卻不料此刻,竟然會在夢中聽虞別夜自己主動提及。

  「當然,我去殺了柳家滿門,自然也不光用了劍,否則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虞別夜聲音變得很輕,卻難掩其中的譏笑和惡意:「活了這麼多年,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妖啊。」

  他伸出一隻手,修長漂亮的五指攤開,又合攏,露出了手腕上銀色的龍鱗片,再旋轉手臂一圈,眼神似是欣賞,也似是厭棄:「真是好笑。柳易眠過去總以為我娘和虞畫瀾有一腿,覺得我是他倆亂倫生出來的孩子,所以苛責我,唾罵我,毆打我,讓柳家所有人都將我踩在腳下,這也就算了,他竟然真的敢對我娘動手。所以我便抽了他的手骨,在他面前殺了所有他的親眷。」

  隨著他的聲音,凝禪的面前驀地出現了一幕幕畫面。

  ——就像是她身為六初花生長在這裡,長久凝視此方天地時,所看到的畫面回憶。

  ……

  一身華服的中年男人鎖著眉頭登上畫棠山巔,他徑直走過花田,腳步極重,週身的靈息更是攀至了頂點,然後,他一腳踹開了畫廊幽夢的大門。

  虞畫棠是被他拖著頭髮拽出來的。

  凝禪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此刻的樣子太過狼狽,太過讓人垂淚,雖然這裡沒有人,但她卻彷彿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臉,又或者說,是她自己什麼也不想看見般,死死用手捂著自己長髮散落下的臉。

  「虞畫棠,你要不要臉?你這個賤婦!」柳易眠的聲音怒極而尖銳:「你怎麼敢?怎麼敢嫁給我,肚子裡卻是別人的孩子?你知道什麼是禮義廉恥嗎?!」

  他語言污穢,口口聲聲都是指責,卻止口不提虞畫瀾的名字。

  他敢毆打自己行過大禮的髮妻,卻不敢對虞畫瀾口出不遜哪怕隻字片語。

  多麼荒唐可笑。

  虞畫棠纖弱的身體被他重重摔在地上,衣袖裡露出的手腕已經細到病弱的程度,肌膚更是蒼白至極,難以想像這些年來她究竟都遭遇了些什麼。

  「滾,你滾出去。」虞畫棠尖聲叫道,哪裡還有半分此前凝禪聽到過的溫婉音色,她倏而又捂著臉大笑了起來:「你柳家血脈也想染指我?你配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柳易眠是個什麼東西?!」

  這話無疑更加激怒了柳易眠,他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虞畫棠臉上,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

  「怎麼,連看我一眼都覺得髒嗎?虞畫棠,你搞清楚,髒的人,是你,不是我!」柳易眠一字一頓道。

  虞畫棠的所有力氣都彷彿被這句話抽乾,卻又好似被這句話中的意思激發。

  片刻,她猛地甩開柳易眠的手,笑聲更加聲嘶力竭:「你說的沒錯,哈哈哈哈哈哈——髒的人是我,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這樣狀似瘋癲的畫面之中,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哭喊著「娘」,自不遠處狂奔而來:「爹,你對我娘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要打她?!」

  然而,他卻還未能接近那個崩潰大笑的女子,便已經被柳易眠一拂袖震遠,落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誰是你爹。」柳易眠看向虞別夜的眼神恨極,他冷冷吐出兩個字:「賤種。」

  然後,他再也不管逶迤在地生死難辨的兩人,拂袖就走。

  ……

  畫面漸漸淡去,虞別夜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凝禪看向眼前,少年虞別夜銀髮鬆散,神色裡的譏誚更濃。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是相信了他的話的。」虞別夜勾起唇角:「我也覺得髒。覺得虞畫瀾髒,覺得我娘髒,當然,最髒的人是我。他們明明是兄妹,卻要拉扯一張遮羞布,再行這樣的不軌之事,甚至還讓這樣的罪惡開花結果。真是荒唐。」

  「可再荒唐,也不是柳易眠如此凌虐我娘和我的理由。他要殺要打的,難道不應該是虞畫瀾嗎?他只敢打我們,卻甚至不敢提及虞畫瀾半個字,真是懦弱又可笑。」虞別夜繼續道:「但最可笑的人,其實是對著這樣的人喊了幾年爹的我。」

  「所以等我終於有了握劍的力量的時候,我去殺了柳易眠全家。」

  「柳家的血濺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我殺他,是他罪有應得。我殺他全家,是他全家明明都踩在我娘的聲名而上位,卻又反過來都欺我辱我。」

  說到這裡,虞別夜的眼中多了幾分近乎錯亂的荒誕:「這本是一個出生便是原罪之人的復仇故事,我是不完美受害者,也不需要什麼諒解和同情,哪怕就此入魔,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凝禪怔然聽著,心道他這麼想倒也沒錯,任憑誰遭遇過虞別夜經受過的這一切,恐怕都難掩殺心。

  他雙手沾滿了血,卻心知肚明自己的所行所為的後果,甚至為此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他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在無數個白晝與黑夜中,他都是這樣認為的。

  「可我竟然是妖。」虞別夜摀住眼睛,笑了起來,笑得肩頭發顫:「到頭來,我竟然連人都不是,連入魔都不必,因為我本身就是妖魔。」

  他大笑起來,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凝禪已經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

  他既然是妖,便絕無可能是虞畫瀾的孩子。

  此前他所有的糾結,猶豫,掙扎,那些因為覺得自己髒而無數次將自己埋入畫棠山的厚雪之中,直至四肢麻木冰冷毫無知覺的夜……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甚至像是某種對他自己的,太過無情的嘲笑。

  凝禪靜靜地注視著神態有些癲狂的虞別夜,他的銀髮隨著他的笑聲顫動,如水般流淌下來,再落在她的枝葉上。

  她只是一株花。

  這裡也只是她的夢境。

  她卻恍然覺得,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無人可說,無處可說,所以只好在無數個雨夜,對著一株自己從小養到大的花吐露出自己深埋的心事。

  這世間人群熙熙攘攘。

  他卻只有一株六初花。

  凝禪有些難過。

  她的枝葉順著她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拉攏下來,在這個風雨交加的黃昏,輕輕落在了他垂在一側的手指上。

  很輕。

  虞別夜卻驟而抬眼。

  他的眸光很亮,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枝葉與花朵,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幾乎覺得對方在與自己對視。

  「你……是在安慰我嗎?」他輕聲問道,近乎呢喃。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

  他的神色卻顯而易見地變得輕鬆愉快了起來。

  「既然這樣,那我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虞別夜笑得愉悅,只有這樣笑的時候,才讓人感受到,這副眉眼之下,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看向自己的掌心,笑吟吟道:「你還記得,虞畫瀾終於決定要教我用劍的那一天嗎?」

  凝禪不記得。

  但又一副畫卷在她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

  ……

  那應當是柳易眠第一次對虞畫棠動手之後的某個黃昏。

  凡事有開端,便自然而然會有後續。

  第一次動手或許只是怒氣上湧,但後來……後來的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數不清的每一日,這件事已然變成了虞別夜的日常。

  他打不過柳易眠,他的全身都被柳易眠打碎過,手骨,腿骨,肋骨,碎了再痊癒,痊癒再去試圖擋在虞畫棠面前。

  也曾想要去求虞畫瀾,問問他難道真的完全不想管嗎?

  可他卻被虞畫棠死死按住。

  虞畫棠的精神狀態已經非常不好了,但這一次,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邊道:「阿夜,你記住,就算是死,也不要對那個人說半個求字。」

  虞畫棠的聲線從未如此狠絕過。

  虞別夜不明白為什麼,但他懵懂恍惚又覺得自己懂了。

  於是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謾罵毆打……這一切,他都默默地忍耐了下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覺了一件事。

  虞畫瀾,從來都知曉發生在畫廊幽夢中,柳易眠對他們母子二人近乎凌虐的毆打。

  他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虞別夜的眼底,終於在九歲這一年的這一刻,褪去了所有理應屬於孩童的天真。

  直到某一日,他一手提住了一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畫棠山這樣除了靈植之外,一片死寂的雪峰之上的毛茸茸的小白兔。

  小白兔極可愛,溫暖,虞別夜在抓住它的時候,神色甚至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

  但下一刻,他五指用力,面無表情地將那隻小白兔的脖子硬生生地掐斷了。

  然後,他起身,將小白兔毫不在意地扔在了一旁的樹坑裡,自己則走入畫棠山的風雪中,俯身用雪擦拭乾淨了自己指間的血跡。

  然後抬眼,對上了不知看了他多久的虞畫瀾。

  這位少和之淵的掌門,早已踏入朱雀無極境的劍道至強,靜靜看著他,倏而開口:「要跟我學劍嗎?」

  這便是虞別夜開始拿劍的起點。

  ……

  虞別夜壓低聲音,金色的眼瞳明亮如燦陽:「你猜我為什麼要捏死那隻兔子?」

  凝禪心道不就是因為你心機足夠深沉,早就猜到了虞畫瀾只要看到你足夠心狠手辣,被這一切逼迫到心靈足夠扭曲,就會對你放下戒備。

  虞別夜自然不會真的等一株花回答他。

  他面上的愉悅裡,帶著雙手沾滿了鮮血後的些許扭曲,但他的眼底卻竟然是一片澄澈。

  片刻後,他說:「因為那隻兔子裡,寄生了一隻倀鬼。你知道什麼是倀鬼嗎?倀鬼就是……」

  凝禪猛地愣住。

  她當然知道倀鬼是什麼。

  一種寄生後便可以控制宿主身軀行動的低級妖鬼,是邪修才會涉獵的、所有正道中人都極為不齒的東西,見必誅之。

  她此刻恍惚的,不是因為兔子裡有倀鬼。

  而是她縱使知曉來龍去脈,卻依然在知曉了虞別夜一夜屠盡柳家的所為後,便自然而然地將他的所有舉動都搭上了惡的印記。

  銀髮金瞳的虞別夜低眉看向面前的花,笑得眉眼彎彎,像是說給自己,也像是在說給她聽:「你說,這算不算,我終究也騙過了虞畫瀾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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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凝禪不知該如何回應虞別夜。

  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她慶幸自己此刻只是一株不會說話的六初花,而非真的在面對虞別夜的這雙眼。

  因為在虞別夜的認知裡,虞畫瀾以倀鬼附身的小白兔來試探他,自然是因為他覺得以虞別夜從未接觸過修行的眼睛,看不穿這兔子的真身。

  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虞別夜妖身的血脈是什麼,這樣的血脈來源,虞畫瀾會不知道嗎?

  又甚至於,虞別夜既然是純血大妖,虞畫棠又怎可能只是普通的人類?

  虞別夜自覺他能握劍學劍,是騙過了虞畫瀾一次。

  但事實上,這或許也只是虞畫瀾的又一次小小試探和陷阱罷了。

  凝禪無從評斷虞畫瀾為何如此。

  要說的話,或許無非是因為虞畫瀾格外變態噁心,所以才想要將還是個小小少年的虞別夜戲耍於掌心吧。

  她凝視著面前虞別夜眼底閃爍著星芒的笑容,心底卻越來越痛。

  因為在見到了夢中有關虞別夜幼年的這一幕幕後,凝禪還有什麼不確定。

  前世虞別夜在自己面前的那些乖順,都不過是裝出來的罷了。

  又或者說,她其實未必真的毫無所覺,但她下意識地忽略了這一切。

  前世的她,活得太自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自以為足夠瞭解虞別夜,也為他做了夠多。

  可事實上,如此回頭來看,她對他……竟然實際上一無所知。

  誰也不能要求虞別夜在經歷了這樣的童年和過去後,還純善如白紙。

  她見過虞別夜的前一世,也見過他的這一世。

  這洋洋灑灑百年有餘的時光裡,在注視她的時候,他的眼中也是有光的。

  卻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的星芒。

  是誰掐滅了這樣的星芒,答案……實在不言而喻。

  凝禪不忍再想,她閉了閉眼,甚至有了不敢再看虞別夜此刻笑容的逃避,可她又想記住,記住他的這個笑。

  這樣,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他也有過這樣的星芒。

  她這樣想,這個夢境卻到這裡便已是終點。

  所有的一切如霧般消散而去,虞別夜的銀髮與金瞳離她越來越遠,直至她的意識歸於混沌一片。

  秋雨淅瀝。

  凝禪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雨聲和夢裡的好似還混在一起,她側頭看一眼夜色,再轉回頭,長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房頂,很有些回不過神來。

  許久,她終於想到了什麼,從芥子袋裡取出了一個小匣子。

  匣子裡,是那日她順手摘下,至今保存依然鮮活的一株六初花。

  夢境裡,她在虞別夜的眼瞳中,看見過自己附身的那株六初花的模樣。

  與匣子裡的這一株一模一樣。

  但她卻也知道,這花並非彼花,因為現在畫廊幽夢的花海中,與她手中這株一樣的花,分明有一大片,她不過隨手摘了一朵罷了。

  凝禪注視了匣中花片刻,花葉輕顫,她伸手輕拂了一下花葉,猜測自己的夢境,或許與這株花有關。

  心中卻不期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那時……她的花葉落在虞別夜手上時,枝葉與肌膚觸碰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嗎?

  如此細微,細微到若非凝神,幾乎難以察覺。

  可虞別夜卻立刻就感覺到了。

  不僅感覺到了,他甚至察覺到了面前花葉的情緒。

  並不是每個人都對別人的情緒這麼敏感的。

  只有需要時刻觀察其他人的情緒,努力去感知這一切而長大的人,才會如此。

  前世的時候,凝禪就知道虞別夜對情緒的感知力異於常人。

  卻從未想過,原來這背後,竟是這樣的原因。

  她輕輕收回手。

  無論這株花是後來種的,還是一早就存在,都理應是屬於虞別夜的。

  可過了片刻,她卻到底還是合上了匣子,沒有去敲開隔壁的門,而是重新將花放回了芥子袋中 。

  她……她還想再看看。

  看看真實的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有些事情,有些過去,與其去問虞別夜,亦或者去追溯回憶前世的蛛絲馬跡,倒不如自己去看。

  少和之淵。

  主殿。

  虞畫瀾面色陰沉地步入大殿之中,他身後有幾名小心翼翼的長老想要跟上,卻還未踏足其中,虞畫瀾便已經拂袖,將身後的殿門沉沉關上。

  主殿有結界,將殿中的一切都包裹起來,以防有任何聲音和動靜被殿外的人聽到。

  虞畫瀾就這樣在華美的大殿中負手靜靜站立了片刻,任憑情緒在自己胸膛之中翻湧。

  他不記得幡中世界裡發生了什麼。

  也無需記得。

  他只知道,他失敗了。

  找到招妖幡的封印之地,再籌謀以妖潮之力衝開此方幡中世界的入口,以各種方法探查到幡中小世界的規則和力量,再想方設法在進入幡中世界時,雖然失去記憶,但保全自己現有的力量……

  這一切籌謀,他用了十年時間。

  如此周全的準備,如此大費周章的引發妖潮,甚至不惜與祀天所做出了重大利益交換,才讓對方在自己的轄地範圍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卻失敗了。

  敗給了那個臨陣破境,才堪堪五方天的少女。

  他早該懷疑她的。

  又或者說,他其實確實已經早就開始懷疑她了。

  但他也太過自負。

  世間一切魑魅魍魎,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又有什麼需要提防的呢?

  不過區區一螻蟻而,想要阻他,也不過螳臂當車,他碾壓過去便是。

  幡中世界的規則之一是,在幡外是什麼境界,剛剛進入其中時,便也是什麼境界。

  幡外十天,幡中十年,他不知凝禪在裡面最終是什麼境界,但她卻踩在他身上,拿到了招妖幡。

  除了她在幡中也到了無極境之外,虞畫瀾覺得別無其他任何可能。

  不過十年,竟然能夠讓一個五方天,到達無極境,甚至以區區玄武脈,從他手下搶走東西?

  虞畫瀾不信。

  事實卻又由不得他不信。

  還有虞別夜。

  他明明是看著他長大的,看著他握住了劍,掙扎沉浮,也終究不過是才兩儀天。

  又或者說,他開脈便已是兩儀天。

  這麼多年過去,卻寸步未進。

  妖脈到底與人類的靈脈不同,他未曾教過他如何運行妖脈,他也不知道這其中不同,只得心有不甘卻不得不在兩儀天境界停留了這許多年。

  可最後,他擋住他的那一掌,和那一瞬,他主動變幻出的近乎全盛的妖性……這一切,都是不知在何時悄然脫離了他掌控的存在。

  「阿瀾。」一道柔美的女聲倏而響起,涅音仙子一身仙裙,近乎完美地勾勒出了她曼妙的身形,卻與此前她示人時的形象完全不同,此刻的她更窈窕,更溫婉,也更誘惑。

  她呼喚著虞畫瀾的名字,聲線近乎繾綣,在靠近他的時候,甚至有意無意讓自己的影子與他的重疊,這才停下了腳步,有些小意地輕輕靠了上去:「阿瀾,我們還有很多其他後手,這一次失手也無妨,不過一個毛都沒有長齊的後輩罷了,有朝一日,再從她手中搶回來便是了!」

  虞畫瀾沒有拒絕涅音仙子的靠近,對方軀體的柔軟和溫熱鋪灑在他身上,虞畫瀾這才垂眸看了涅音仙子一眼。

  那一眼冷漠至極,甚至還帶著些許厭惡。但在涅音仙子抬頭看來時,他的眼神卻又變得柔情似水了起來。

  涅音仙子彎起眉眼:「五十多年了,我終於可以從璇璣寶閣正大光明地來這裡看你了。」

  虞畫瀾笑吟吟抬手,捻起涅音仙子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動作輕佻,涅音仙子卻還是迅速飛紅了臉頰,虞畫瀾看了她片刻,目光像是尺子一樣在她臉上一寸寸打量過去。

  涅音仙子臉上便是再燒熱,在這樣溫柔卻冰冷的目光下,也足夠被剿滅。

  她的心也開始忐忑狂跳,心頭縈繞起了莫名不詳的預感。

  便聽虞畫瀾輕聲道:「這麼多年了,你臉上像她的地方,怎麼還在?涅音,別人的臉用久了,你是不是已經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了?」

  涅音仙子愣了愣,她的臉色迅速轉青,旋即一把打開了虞畫瀾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虞畫瀾,你什麼意思?」

  她後退兩步,面容倏而開始了變幻,最終停留在了一張比她之前的姿容更清麗絕倫的面容上。

  虞畫瀾的眼神一抖,臉上的笑容也開始消失不見,目光尖尖變得逼人起來。

  涅音仙子盯著他的神色,倏而大笑起來:「虞畫瀾,你該不會真的愛上她了吧?」

  她用一隻手指著自己的臉——那是和虞畫棠九分相似一張面容:「是你讓我頂著這張臉去勾引柳易眠,引得柳易眠神魂顛倒,為了求娶虞畫棠而讓出了柳家幾乎所有家底給你。你答應過我的,此事成功,再待虞畫棠一死,你便娶我為妻。」

  「你讓我等,我便等你。」涅音仙子冷笑道:「五十年不出璇璣寶閣,又怎麼樣?為了你,不過是我心甘情願罷了。」

  「結果呢?」涅音仙子的聲音越來越大:「結果她死了,然後你卻竟然愛上了自己親妹妹?」

  「我怎麼會相信一個你這樣冷血無情卻又大逆不道枉顧人倫的人?」涅音仙子笑得滿頭的流蘇亂晃:「我又怎麼會愛上你,對你死心塌地這麼多年,卻到今天才看清你的真面孔?」

  「面具帶久了,果然會忘了自己是誰。」她這般激烈,虞畫瀾的情緒卻始終平靜,他沉沉看向涅音仙子:「你是否已經忘了,當年世間兩大美人之爭,你明知自己比不過,表面謙遜,卻心有不服。勾引柳易眠,迫使她嫁入柳家一事,你本就心甘情願。」

  「你要她落入泥沼,你要她折去雙翼,這樣世間才會將她漸漸忘記,只記得你涅音一人。」虞畫瀾輕笑一聲:「我說錯了嗎?」

  涅音仙子臉色煞白:「你在胡說什麼,我當年明明是為了你……」

  虞畫瀾沒有再讓她說下去。

  因為下一刻,他的手指已經點在了涅音仙子的眉心正中,一點冰冷的靈息透過他的手指,沒入涅音仙子的肌膚裡。

  涅音仙子眼神驚恐,卻被朱雀無極的靈息和靈壓脅迫到完全無法動彈,只有嘴裡有幾聲不成調的、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痛苦的嗚咽。

  「不過,既然你這麼喜歡這一身皮囊,便用著好了。」他聲線溫柔,語調卻殘忍至極。靈息遊走在涅音仙子的臉上:「這麼想要當她的替身,我也不是不可以滿足你。」

  他看著她的臉,眼神繾綣卻冰冷:「會做替身嗎?不會的話,我可以慢慢教你,教到你會為止。」

  他俯下身,慢慢說出最後一句話。

  「誰告訴你,她是我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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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羅浮關。

  凝禪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她只覺得自己好似才睡著沒多久,耳邊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鈴聲。

  鈴聲清脆且熟悉。

  她猛地張開眼。

  天光還未大亮,窗外是朦朧的藍與白交織的薄霧。

  按照合虛山宗的規矩,每個合虛弟子的門前,都會掛著一枚簷下鈴。

  此刻將凝禪吵醒的,正是簷下鈴的聲響。

  甚至並非她簷下這一枚,而是整個羅浮關合虛山宗的這一片領地的所有鈴聲綿延成了一片,交織成了細密的網。

  凝禪心底徒然一頓,她來不及穿鞋,赤腳起身,便要推開門去摘下簷下鈴,聽聽到底發生了什麼。

  才走到門口,已經有弟子揮舞著手中的簷下鈴,如疾風般掠過她的門前,留下半句話:「……望階仙君出死關了……」

  凝禪的手都已經落在了門把手上,聞言卻又停住。

  如果望階仙君真的尋求突破成功,確實可以成為清晨時分,所有合虛弟子的簷下鈴響徹天穹的理由。

  門外的奔走越來越多,大家的聲音裡也帶著巨大的喜悅。

  ——近些年來,合虛山宗積弱,加之合虛掌門都閉了關,宗中無人,無極境的仙君寥寥,成為了三大宗門之中力量最弱的一門。

  而倘若望階仙君出關,則意味著本就是朱雀無極的這位仙君,真的在所有人的不看好之下,摸到了凌駕於無極境之上的可能性。

  如若真是這樣,那麼合虛山宗的無極境少於其他宗門,又有何妨呢?

  這些年來,行走於浮朝大陸之時,大家多多少少都收到過來自其他宗門的冷嘲熱諷和排擠白眼,如今一朝揚眉吐氣,一時之間,整個合虛山宗轄區的氣氛都變得熱烈燦爛了起來。

  唐花落還沒穿戴整齊,就已經跑了出來,她興奮地停步在了凝禪的門前,顯然第一反應便是要將這個好消息分享給自己最喜歡的師姐。

  只是手都抬起來了,卻被人從後面攔住。

  唐祁聞眼中也是喜悅,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溫聲道:「從大陣中出來以後,師姐肉眼可見的疲憊,此刻她未必醒來了。」

  唐花落欲言又止,她覺得唐祁聞說得沒什麼問題,只是……

  「可是簷下鈴聲音這麼大,我猜師姐肯定已經被吵醒了。」

  她小聲道。

  凝禪在門內聽到,彎了彎唇角,卻極難有真的笑意。

  因為她想起來了。

  前世望階仙君也並不是真的從頭閉了死關到尾的,他中途也曾出關過一次。

  彼時她正在北宿陀羅道,剛剛取到虞別夜需要的元一虛靈草,又恰逢有邪修與她爭奪,她人生地不熟,合虛山宗在北宿的據點力量並不足夠庇護她,她只能靠自己一路搏殺,又受了點傷,自然無暇去打聽其他一應事情。

  等她回到亂雪峰,幾乎前腳才進門,後腳就被要求速去滄魁山,她到了那邊以後,消息不通,還是看了天象,才驚覺應是有無極境的仙君墜落,然後才得知了望階仙君的死訊。

  再後來,她才在茶餘飯後無意中聽人說過一句,是說彼時尋道大會,合虛山宗的弟子們險些被捲入妖潮,是望階仙君臨時從死關中破關而出,這才保住了合虛弟子們全須全尾地回到宗門之中。

  當時聽完,只覺得望階仙君真不愧是一宗之主,饒在死關閉關中,依然心懷天下,真是當之無愧的合虛宗主。

  但事到如今,凝禪卻對這一切已經有了另外的看法。

  如果,這一世,她依然事不關己,是否也會被捲入那妖潮之中,成為迫使望階仙君破關而出的棋子之一。

  是的,凝禪懷疑,前世望階仙君的出死關,本就是一場設計好的、針對他的陰謀。

  幡靈已經驗證了她的直覺,那妖潮確實並非來自妖域,甚至其中的妖獸也與尋常不同,它無法以自己的拘魄眼看到它們的六魄,也無法以招妖幡號令。

  這本就是一件很奇異的事情。

  至於那個七星地煞大陣……

  世人見了自然無不說一聲周全,並且歎服虞畫瀾的未雨綢繆和通天手段,如是才將一場本應餓殍千里浮屍遍野的妖潮壓滅在了襁褓之中。

  凝禪卻在想,那七星地煞陣的佈置絕非一日之功,沒道理前世不存在。

  可前世卻鬧到了非得望階仙君出手才能挽救合虛弟子的程度,甚至連同樣也是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都不管用,可見那妖潮……恐怕已經到了極難控制的地步。

  換句話說,虞畫瀾手捏大陣,卻顯然要親眼目的自己的目的達到,才施施然胸有成竹地入了幡中世界。

  這一世呢?

  這一世又是什麼原因,促使虞畫瀾這麼早就起了陣,才將這一次妖潮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凝禪思緒急轉,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是虞別夜。

  若非虞別夜也被她帶去了南溟幽泉,虞畫瀾理應絕不會這麼早就激活陣眼。

  至於他想要困住虞別夜做什麼,答案也不言而喻。

  他……想殺他。

  ……

  雖然還沒有任何證據,但凝禪在想通這一切後,心底還是忍不住一個激靈。

  只是如今南溟幽泉的妖潮已經被徹底控制住,這一次,逼迫望階仙君出死關的原因,又是什麼?

  虞畫瀾,竟然還有其他的後手嗎?

  凝禪思緒千轉,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個答案來,心道自己在這裡瞎猜也沒什麼用,乾脆攏了攏散落的長髮,上前一步拉開了房間門。

  她方才思忖得太過入神,都不知門外何時沒了聲音,又何時換了人。

  凝禪抬頭,恰對上了虞別夜的雙眼。

  他的眼瞳純黑,是能夠遮蓋住原本燦金色的深不見底的黑,此刻看著凝禪的時候,卻明晃晃倒映出她的影子。

  簷下鈴還在響,只是沒有之前那麼急促。

  虞別夜手裡捧著一摞高低大小的匣子,他抱得稍顯吃力,神色卻一絲不苟道:「昨日的靈草和靈果……都已經洗完了。」

  言罷,還示意凝禪去拿摞在最上面那一冊卷軸。

  凝禪打開一看,上面竟然鉅細無遺地寫了哪一株靈草被放在了哪一個匣子裡,甚至標注了靈草和靈果們的品名和藥效時限,可謂細心至極,面面俱到,無可挑剔。

  凝禪啞然。

  她不過一時羞憤,想到了小世界中的一些往事。可虞別夜什麼也不記得,她委實算得上是遷怒。

  那些靈草中是有名貴的幾株,但大多都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罷了,哪裡值得被如此對待。

  但凝禪轉念又一想,遷怒又怎麼樣?

  她這樣找點事兒給虞別夜做,他這種七竅玲瓏的人,恐怕反而才會覺得安穩。

  更何況……

  凝禪看著那一行行她再熟悉不過的、漂亮飛揚的字跡,到底還是有些感慨。

  此刻的虞別夜與前世的影子有些微妙地重疊在了一起,就好像無論她的情緒多麼起伏,說出再多匪夷所思的要求,他都能妥帖地將她撫平,再去將她所說一一實現。

  凝禪乾巴巴地「哦」了一聲,隨手指了指身後的桌子:「放在上面吧。」

  等到虞別夜走進去,凝禪才有些恍然地想,剛才她想到哪裡了來著?

  她還在回憶,虞別夜已經放好了匣子,目光在明顯燃了大半夜未熄滅的靈石燈上停頓了一瞬:「昨夜……你睡得不好?」

  凝禪並未發覺,此前總是一口一個「師姐」的少年,不知為何,有些微妙地避開了這個稱謂。

  她不是那麼敏感的人,也沒有非得逼著虞別夜喊她師姐的癖好,更不會發現虞別夜看她的目光比平時更晦澀幾分,只隨口道:「許是有點認床,也或許勞累過度,反而會有點失眠,不礙事。」

  又問:「外面發生什麼了?」

  虞別夜硬生生阻住自己下意識向著凝禪床榻方向轉去的視線:「兩件事,但也可以歸為一件事。」

  凝禪心底莫名一顫。

  「滄魁山妖潮,望階仙君出死關。」虞別夜輕聲道:「或者可以說成,望階仙君為了平息滄魁山妖潮出死關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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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滄魁山妖潮。

  按照她記憶裡的時間線,滄魁山的妖潮本應要再過一年半載才會發生,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謀劃佈置,力圖將這一次妖潮的損失降到最低。

  這一世,卻竟然幾乎與南溟幽泉緊挨著,變成了虞畫瀾逼迫望階仙君破死關而出的一部分。

  這不怪她不夠周全。

  只是此前她確實從未想過,這世上,除了手持招妖幡之人,竟然有人可以操控妖潮。

  那麼,前世的滄魁山妖潮,是否也是出自虞畫瀾的手筆呢?

  凝禪沒有答案,她只是短暫地晃神,然後看向窗外,輕聲道:「若是如此……要變天了。」

  昨夜風雨,晨起已歇,此刻天光乍洩,正破開雲層,雖是濃秋,卻到底讓萬物生色,端得一副絢爛景象。

  可深秋哪來的絢爛,不過盛極一瞬,卻掩不住終將來臨的冬。

  便如此刻的合虛山宗。

  凝禪猛地想起,是了,前一世的滄魁山妖潮,最終不也是虞畫瀾平息的嗎?

  甚至還因為滄魁山本在合虛山宗的領地,而他卻「不計前嫌」,以修仙界為重,前來支援出力而獲得了整個修仙界的交口稱讚,可謂聲譽勝極一時。

  便如此次南溟幽泉的妖潮。

  她立在窗邊,便聽到窗外奔走的弟子們有私語傳入。

  「聽說了嗎?滄魁山又有妖潮爆發了!」

  「近來是妖域有變嗎?怎麼妖潮如此頻發?」

  「我們羅浮關都沒有得到消息,只能說明,便是真的妖域有什麼動靜,恐怕也是暗中而為,非我們普通弟子所能知曉。」

  「你們倒也不必這麼惶惶,且不論便是這天下都亂了,羅浮關必定也是最後一處……說不定這次滄魁山的妖潮也可以如南溟幽泉一樣被輕鬆解決。你聽說了嗎?虞掌門為了救我們合虛山宗的幾名弟子,還受了傷。」

  「說得容易,南溟幽泉一事是有虞掌門事先料事如神,早有佈置,否則那妖潮必定也要為禍一方……」

  「那你又焉知虞掌門這一次會不會有什麼後手呢?」

  幾道聲音掠過窗前,又漸漸遠去。

  凝禪笑了一聲。

  在尋常弟子眼中,可不就是如此嗎?

  他謀算這麼久,一夕落空,恐怕氣得七竅生煙,卻也還記得要掃尾一番,給自己留下好聲名和蒸蒸日上的名望。

  「真是好算計。」凝禪搖搖頭,心道倒是讓他們說對了,虞畫瀾應當確實有解決這一場妖潮的辦法。

  只是在他的目的達到之前,他未必會出手。

  凝禪正如是想著,一隻手倏而輕輕撫在了她的眉心。

  那隻手很輕柔,很穩,指尖的溫度微涼卻並不滲人,將她緊皺的眉心拂開時,恰如一滴靈泉滴落,讓凝禪從繁雜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虞別夜的這隻手無疑有些僭越。

  但他的神色清朗,眼底清澈,沒有半分旁的思緒,這一抬手,就只是想要撫平她的擰眉罷了。

  四目相對,虞別夜已經放下了手,替她推開了門。

  窗外的風和簷下鈴的聲響一併捲入,將虞別夜和她的發與衣袂吹拂起來,那些本來被隔絕在外的聲響鋪天蓋地而來,像是從自己的思緒之中重新落回了人海。

  虞別夜抬手,在凝禪門前的簷下鈴上以靈息輕彈一下,那鈴聲終於停歇。

  天光灑落在他發頂,他眼底似有光點燃,這一剎那間,凝禪的眼前卻好似有無數影子交疊。

  面前的虞別夜,她記憶裡前世總是乖順溫文的虞別夜,和夢境裡見到那銀髮金瞳的小少年。

  他屈指彈熄簷下鈴,旋即回身看向凝禪:「我做了糖芋苗,要嘗一嘗嗎?」

  凝禪猛地回過神來,又有些晃神,全因前世虞別夜也總做糖芋苗給她吃,甚至還在山頭種了一片桂花樹,說是新摘的桂花入味更好。

  她撇去一眼:「你傷還沒好全,不好好養著,做什麼糖芋苗?」

  虞別夜笑了笑,道:「做糖芋苗而已,不比洗靈草靈果更麻煩多少。」

  凝禪:「……」

  凝禪實在沒忍住,幽幽道:「怎麼,你點我呢?」

  虞別夜這下是真的笑了起來,眉眼彎彎:「我真的好了大半了,別說這麼多個醒靈陣疊加,又有一株元一草,我靈脈裡的舊傷都被洗刷乾淨了。況且……」

  他頓了頓,沒有壓低聲音,神態很自然地繼續道:「我們這一族,恢復能力本就很好。」

  他說得平淡,凝禪卻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日,他在她面前,替她擋下了虞畫瀾的那一掌時,週身妖氣畢顯,但若是他不主動提及,她本也想要當做一概不知。

  就像是上一世那樣。

  可他這次,卻主動提及了。

  虞別夜與她對視的眼神幽深卻坦然。

  他也確實坦然。

  他最大的秘密都已經被她知曉,那日在七星地煞大陣中,他顯露真身來為她擋下那一掌,她雖然在他身後,卻定然已經看了十全十。

  不是全然沒有猶豫的,但擋在她前面的時候,他心裡想的卻是,饒是她見到這樣的他,棄他於不顧,折身逃走,也無妨。

  就當是還此前種種他欠她的,雖然或許還遠遠不及一筆勾銷,但他已經力所能及。

  但她沒有。

  她的那隻手從他身後伸過來,再將他拉向自己,直至兩人的身軀重疊,然後墜入傳送法陣的時候,虞別夜雖然因為正面與虞畫瀾對了一掌而重傷力竭,神智卻從未有一刻比此時更清晰。

  他先是愕然,旋即有些暗淡的眼中,終於有星輝落入。

  饒是知道了他的真身,她依然沒有鬆開他。

  她不會因此而拋下他。

  他抑制不住心頭喜悅,週身劇痛卻翹起唇角,在看到虞畫瀾因為錯愕而終於有了波動的那張臉時,虞別夜甚至暢快到想要大笑。

  他自小對自己的認知是人類,也在少和之淵長大,上過夫子逢妖必誅的道法課,然後有朝一日,突然知道了,原來自己是妖。

  從此他再也不敢與人相交。

  他的日常變成了掩蓋自己的妖氣,遮掩自己任何可能被人發現自己是妖的痕跡,遠離人群,厭惡自己的血脈,卻又不得不去搜尋妖族的修煉之法。

  他這樣覺得,虞畫瀾每每與他接觸的時候,也是這樣告訴他的。

  如此過了這許多年,有朝一日,他卻突然遇見了一個人,一個讓他願意平靜地展露自己的妖身,並且心甘情願被她厭棄的人。

  但她沒有。

  那一刻,也直到這一刻,虞別夜的胸膛裡充滿了純粹而不加掩飾的喜悅。

  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甚至已經不像是試探。

  而是某種任性的孤注一擲。

  他想知道,她是真的不在乎他是妖,還是當時情勢所迫,才救下了他。

  凝禪眼中的愕然只是轉瞬,她鎮定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虞別夜,邊說邊往外走:「你們一族?除了你,還有誰?」

  虞別夜一愣,提步跟在她身後,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原本理應還有我娘?我雖然沒見過她顯露過妖身,但她也不應是別的種族?至於我爹……」

  他頓了頓,口氣帶了幾分僵硬:「我尚且不知我爹是誰。總歸不是虞畫瀾。」

  凝禪頷首道:「我尋思也不可能是他,否則如果少和之淵的掌門竟然是妖的話,這世間早就應歸妖域所有了。」

  說到這裡,兩人齊齊閉嘴,雖然方才他們交談之時已經下了隔音結界,但不遠處向著他們這邊匆匆趕來的,到底是朱雀無極的止衡仙君。

  親自坐鎮羅浮關,以無極境為羅浮關的合虛弟子作後盾的這些日子裡,止衡仙君自然也沒閒著。

  沒有比羅浮關更好的、能夠打探所有其他門派動向的地方了。

  只見止衡仙君滿面怒意,大步流星而來,直至唐花落和唐祁聞面前,見二人尚在此處,並未因為衝動而直接回合虛山宗,這才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

  「從今天開始,你們二人就跟在我身邊,哪裡也不許去。」止衡仙君態度強硬道。

  唐花落還有些懵懂:「為何?我不應該去見我阿爹一面嗎?」

  唐祁聞卻已經從止衡仙君的態度之中嗅到了事態嚴峻,又因為此前凝禪提醒過一二,他稍一思索,已經大致猜到了來龍去脈:「掌門分明在閉死關,即便滄魁山屬於我合虛山宗的轄區,有了妖潮理應由我們來解決,但閉死關的掌門又是從何而知的呢?」

  唐花落愣了愣:「因為我阿爹靈識強韌,遍佈天下?」

  唐祁聞:「……」

  唐祁聞目光複雜地看著面前這個被唐家保護得太好,心思尤其天真的表妹,直白道:「因為宗門內有奸細。」

  唐花落一愣,眼中露出不可置信。

  「且並非普通的奸細。」唐祁聞聲音冷峻:「掌門閉的是死關,自然有結界在外護陣。能破開這樣的結界,將聲音傳遞進去,讓掌門知曉……你覺得需要什麼境界?」

  唐花落喃喃道:「至少、至少也要八荒天……」

  然後,她猛地摀住了嘴:「你、你是說,我們合虛山宗裡,有峰主或是長老叛變了?!」

  這對她來說是在太過不可思議,因為從小到大她都在合虛山宗長大,這裡對她來說,便如同家一般,那些峰主和長老們,更像是和藹可親的家中長輩。

  而今卻驟而得知,其中有人的和藹可親也不過是假象,這就像是給唐花落從小到大的認知撕開了一道過於殘忍的裂口。

  這比此前在靈犀秘境裡,所有弟子都向著祝婉照而指責她,更加讓她難以接受。

  她轉頭去找止衡仙君,想問他這是真的嗎,目光落在止衡仙君臉上時,她卻已經明白,唐祁聞會當著大家的面說出這一番話,便已經表示,這一切……極可能是真的。

  「這奸細……為何……又是來自何方……」唐花落有些語無倫次:「他、他們想要幹什麼?是想要我阿爹的命嗎?」

  「非但如此。」唐祁聞垂眼,已是想到了靈犀秘境之中的蹊蹺和自己後來經歷的一兩次驚險刺殺,雖然有驚無險,但對方週身的殺意從未作假:「恐怕還要我們整個唐家的命。」

  唐花落悚然一驚。

  「可越是如此,我越要回去。」唐祁聞轉頭看向止衡仙君,神色裡已經帶了堅毅:「我知跟著您才是最穩妥,最理智的做法,但我全家上下此刻恐怕都在這些人的拿捏之下,就算是送死,我也必須回去。」

  「那我……」唐花落想說『那我也去』,但話才出口,又是一滯。她到底與唐祁聞不同,比起唐家眾人,她更想見的,是望階仙君。她心中焦急,有些泫然地看向止衡仙君,卻見對方對著自己搖了搖頭,表示此事絕無商量。

  唐花落六神無主,目光倏而落在了凝禪身上,像是見到主心骨一樣跑了過來:「師姐!師姐我聽你的,我、我該怎麼辦!」

  「落落!」唐祁聞低聲呵斥道:「這是我唐家的事情,你豈可事事都依靠師姐!難道你要將師姐也捲入這一場絕路之中來嗎!」

  凝禪沒有說話。

  她的尋音卷方才震了一下,她平素看尋音卷看得並不太多,但這一次,她卻莫名想要看一眼。

  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已經頓住。

  她不知自己是何時與某位少和之淵的弟子交換過尋音卷的靈息,也忘了對方究竟是誰。

  但現在,她的尋音捲上,有一條信息字跡清晰地浮現出來。

  【若不想見生靈塗炭,望階仙君隕落,合虛無主大亂,便將東西給我。】

  這話沒頭沒尾,但尋音卷的另一端是誰,太過昭然若是。

  凝禪閉了閉眼。

  難怪那日之後,虞畫瀾偃旗息鼓,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原來他早就留有後手。

  就算她九死一生地拿到了招妖幡又如何?

  他以天下蒼生,以合虛山宗的氣數和望階仙君的命,來逼迫她,將招妖幡給他。

  唐祁聞不想將她捲入這一場絕路,卻不知,她也早已被迫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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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凝禪閉了閉眼。

  止衡仙君揉了揉額頭,試圖阻止這對兄妹的爭吵:「先別說這些,你們倆誰都不許走,掌門師兄給了我傳訊,要我看好你們二人。你們都明白的道理,他難道看不出嗎?」

  唐祁聞所有的話語都被堵在了嘴邊。

  「明知此行或許便是絕路,掌門師兄卻要一意孤行,你們有想過為什麼嗎?」止衡仙君低聲叱道:「你們莫要讓他失望。」

  沉默許久,唐祁聞卻依然搖了搖頭:「我知道,我從小便被教育肩負唐家的希望,唐家已經許久都沒有出過能夠撐得起門面的九轉天了,早已被其他門閥看不起,若非掌門一人支撐,恐怕早已跌落谷底。如今好不容易有我一人,此生或許能摸到九轉天的門檻,如果有我在,唐家便不算沒落。」

  「父親也曾對我說過,無論家裡遇見什麼事情,我都不應回頭。」唐祁聞低聲道:「他說唐家闔家,都不如我與落落兩人重要,因為我們代表的,是唐家的未來。」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明知他們有難,卻在您的身後。」唐祁聞抬眼,少年眼中的銳氣與決然一併迸發:「止衡仙君,您的好意我心領,您看好落落,無論結果如何,我此去無悔,是生是死,總要盡力而為。」

  「誰要你心領。」止衡仙君怒意勃發,恨不得直接抬手把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拳打暈:「若非掌門師兄以命所托,我才懶得管你。今日有我在此,我看你敢向前一步?」

  止衡仙君與唐祁聞相互對峙,寸步不讓,那邊唐花落已經急得快要落淚,看一眼唐祁聞,又再看一眼凝禪。

  她並非毫無主見之人,只是此刻選擇實在兩難,一邊是她最愛、也極有可能或許只能再見最後一面的阿爹,另一邊,卻是阿爹對她的期望。

  止衡仙君絕無可能在這種事情上辜負師兄或許是遺願的囑托,他臉色變得肅冷卻又唏噓,掌心已經開始有靈息流轉,顯然是要來硬的。

  「便是用困字陣,我今天也要將你們二人留在這裡。」他冷聲道:「我體諒你們年幼難分孰輕孰重,但想要離開這裡,先破開我的陣!」

  他已是無極。

  想要破開一位無極境的仙君所設之陣,便是手中有靈寶相輔,至少也得到八荒天。

  唐祁聞臉色變得極難看,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有了以死相逼的念頭,卻又被他生生按下。

  他不能對在意自己、對自己好的人,使出這麼卑劣的手段。

  眼見止衡仙君說到做到,抬手便要起陣,唐花落飛撲上去,一把拉住了止衡仙君的手:「至少、至少讓我見我阿爹一眼,哪怕是通過水鏡——」

  止衡仙君面無表情,困字陣眼看真的便要成型。

  「慢著。」凝禪倏而開口,上前一步,攔在了止衡仙君和唐家兄妹之間:「在此之前,我有一事想問峰主。」

  止衡仙君頷首:「你說。」

  「如果是掌門仙君出手,要如何解決妖潮?又需要多久的時間?」

  止衡仙君想了想,道:「這取決於滄魁山妖潮的規模。若是與二十多年前的金翅湖妖潮同一規模的話,便是掌門仙君,也至少需要七日才能完成佈陣,最終封住妖域與浮朝大陸之間的通道。」

  說到這裡,他眼底已經帶了憂色。

  若非此次滄魁山的妖潮自爆發起便已經初具規模,儼然好似要比那一次伏屍百萬的金翅湖妖潮還要更洶湧,又怎會驚動望階仙君破關而出。

  形勢恐怕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更加險峻惡劣。

  「三日。」凝禪豎起三根手指:「給我三日時間,如果你們願意信我,我有辦法牽制住背後之人,迫使他來解決滄魁山妖潮。」

  止衡仙君擰眉,便想怒叱一句「胡鬧」,便是無極境最強戰力的掌門師兄都需要足足七日的時間,她哪來的本事承諾三日?

  然而許是面前說話的少女面色太過鎮定,而她在少和之淵的所有所行,他又豈能真的完全一無所知,更重要的是,她從南溟幽泉的秘境中出來,理應不會一無所獲。

  所以他神色複雜地注視了凝禪片刻,掌心的光芒緩緩收攏:「你確定?」

  「我確定。」凝禪頷首:「還請仙君傳訊與掌門,請他休養生息,切莫透支靈息,孤注一擲。」

  她的目光轉向面露愕色的唐祁聞:「只要望階仙君還在一日,唐家便會在一日,你且聽掌門的話,至少聽三日。若三日後我杳無音訊,你再做打算也不遲。你願意等嗎?」

  唐祁聞不信任別人。

  但他原因信任凝禪。

  所以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將手從劍柄上悄然移開,整個人緊繃的身軀也頹然放鬆了些許:「我等。」

  唐花落的聲音還帶著哭腔:「我、我也等!」

  止衡仙君深深看她一眼。

  他並不願意將寶壓在這樣一位只有五才天修為的後輩身上,但時至今日,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只能豪賭一把。

  左右不過三日,眨眼而已,結果便是不盡人意,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止衡仙君微微閉眼,終於做出最後的決斷:「好,老夫便依你一次。可需要什麼幫助?」

  凝禪道:「確有一事需要仙君幫忙。羅浮關沒有直通宗門的傳送陣,但事出緊急,請您為我開一陣。」

  傳送陣亮起,一直在旁邊聽了個全須全尾的段重明終於沒忍住:「等等,你又能有什麼好辦法?需要幫忙嗎?」

  凝禪一腳踏入傳送陣中,回頭看他一眼:「當然需要幫忙。」

  段重明精神抖擻,凝硯神色一肅,就準備上前。

  便見凝禪目光一轉,看向虞別夜:「隨我來。」

  段重明:「?」

  凝硯:「……?!」

  段重明愣在原地,凝硯也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虞別夜這小子路過他倆面前,跟在凝禪身後,入了傳送陣。

  直到傳送陣的光芒熄滅,兩人都好久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等等。」凝硯不可置信道:「走了?這就走了?我阿姐寧可要這個才認識了沒幾天的小子幫忙,也不需要我們?!」

  「他能幫什麼忙啊?」凝硯開始跳腳:「有什麼忙是他能行,我這個親親的阿弟不行的嗎?還有沒有天理了!而且我阿姐竟然都不說她要做什麼?卻偏偏帶著虞別夜那小子?憑什麼!不行,我也要回亂雪峰,我現在就走!」

  凝硯沒那個臉皮去找止衡仙君再開一次傳送陣,但段重明走。

  這位紅衣師兄死皮賴臉充滿期待地看向了止衡仙君。

  止衡仙君臉色一沉:「你們誰都不許回去,都老老實實給我在這兒待著!」

  然後警告地看了唐家兄妹一眼,拂袖而去。

  開什麼玩笑?

  怎麼,這亂雪峰的小傢伙們把他堂堂一個無極境當做什麼了?!

  活體傳送陣嗎!

  荒唐!

  止衡仙君沉著臉邊走,一邊已經捏了傳訊符出去:「師兄,去了啥也別幹,先養精蓄銳三天。」

  他詳細地在傳訊符中描述了方才發生的事情,末了道:「你我都到了這把年齡,賭一次又何妨?」

  過了片刻。

  有傳訊符的靈息在他身側響起,止衡仙君抬手捏碎,望階仙君的聲音含笑響了起來。

  「怎麼末了還要激我一激?我聽懂了,便以三日為限。」

  止衡仙君的傳送陣開得極準。

  從中踏出來的時候,正落在亂雪峰的劍坪上。

  有弟子嚇了一跳,才舉劍便看到了凝禪那張臉,臉上頓時露出了欣喜之色。

  之前在尋道大會發生的事情早已傳回宗門,這會兒見到凝禪安然無恙歸來,那弟子喜上眉梢,揚起嗓子就準備大喊一聲「大師姐回來了」。

  凝禪缺豎起一根手指,比了一個「噓」的姿勢:「我此次回得隱蔽,切莫告訴任何人。」

  那弟子不明所以,但依然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大師姐放心。」

  凝禪頷首,抬手按住虞別夜衣袖,轉瞬便與虞別夜同時消失在了原地。

  那弟子深吸一口氣,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直覺出幾分凝重,他毫不遲疑,折身回到寢院,在自己門口掛出了「閉關勿擾」的門牌,決心即日起至凝禪重新露面前,他都閉門不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守住凝禪的動向。

  凝禪帶著虞別夜閃身到了她的小院前,卻並不推開院門,而是直接帶他去了地下。

  靈石燈的光芒灑落下來,將整個密閉的地下空間照得透亮如白晝,凝禪抬手,將自己散落的所有頭髮束起來,隨手抓了一根髮釵,牢牢束在腦後,然後脫了寬袖的外袍,扔在了一邊的地上。

  虞別夜環顧四周,難掩眼中愕色。

  他見過凝禪的戰鬥傀,本以為這便已經是傀師所能製造和想像中的傀的巔峰,卻不料此處佇立的其餘幾具傀竟然還會各不相同,看起來好似還有不同的作用。

  「虞別夜,你我都知道虞畫瀾此舉是想要一箭雙鵰,一石二鳥,我偏不要他如願。」凝禪站定,張開自己的雙手,掌心向自己,她看著自己手上的薄繭,冷笑一聲,然後看向虞別夜:「這三日裡,我需要你幫我做三件事情。」

  「好。」虞別夜頷首:「一定竭盡所能。」

  「第一,這裡的三十二盞靈石燈,每一盞都不能熄滅。」凝禪看向虞別夜的眼睛:「第二,制傀的工具共有八十八樣,我伸手問你要的時候,每次你都要給我最正確的那一樣。第三,大陣亮起的時候,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不要睜眼,直到我讓你轉身。」

  她不等虞別夜反應,已經翻手,將那八十八樣制傀工具擺在了虞別夜面前:「你有三炷香的時間記住它們的樣子和名字。」

  虞別夜深深看了一眼凝禪,垂眸落在面前的制傀工具上,收斂所有的思緒,開始用目光勾勒記憶。

  不知為什麼,他分明從未見過這些稀奇古怪的工具,術業有專攻,他也理應完全不可能知道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但他在看到這些東西的第一眼,卻竟然……莫名有些親切和熟悉。

  不僅像是好似在哪裡見過。

  更彷彿……他並非第一次陪著凝禪制傀,而是曾與她朝朝暮暮,早已熟手。

  另一邊,凝禪已經從房間的各個角落裡,挑挑揀揀出了各種材料,拖曳到了虞別夜身側的空地上,然後席地而坐。

  她絕無可能讓招妖幡落入虞畫瀾手中。

  便是毀了,也不會給他。

  想要逼迫虞畫瀾出手,除了以招妖幡為交換之外,還有一樣東西可以讓他低頭。

  替身傀。

  這世上,只有她能做出替身傀。

  而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能拒絕一具替身傀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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