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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上一次的夢中,他這樣護住她的時候,他不過七八歲的模樣,在風雨中聲音沙啞,說著這裡不是他以為的家,而是天下最可怕的牢籠。
這一次,距離上次大約可能已經過去了三四年,他的面容比那時更成熟了一些,下顎的線條更清俊冷冽,也更瘦了一些。他這樣盤腿坐著,已經不像是之前那樣,滿身狼狽,連下顎都有雨水滑落,在風雨之中甚至撐不住一柄傘。
他的坐姿裡甚至帶了點兒散漫,一隻落在膝蓋上的手掐了一個避雨訣,於是那漫天的雨便都被隔絕在了他的身外。
但他還是放了一柄傘,那傘就落在凝禪這朵小花的頭頂,害得她看不到天空,抬眼也只能看到在那兒一手捏著避雨訣,一手支在膝蓋上撐著下巴的銀髮少年。
恰逢虞別夜也看了過來。
他有些面無表情,目光也很冷淡,全無之前那個風雨之夜時情緒波動至極的模樣,嘴裡還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也不知是不是凝禪的錯覺。
化作妖身的虞別夜,看起來有一種「反正已經這樣了」的破罐子破摔的無所謂和漠然。
所以說都這樣了,幹嘛還專門來給她撐傘。
林林總總算起來,她也算是一株活了十來年的老花了,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樣子,這不知道他在執著什麼。
虞別夜看著面前的六初花看了片刻,突然道:「怎麼覺得你在看我?」
凝禪一愣。
她是在看他來著。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夢境之中,她一直都以為,自己不過是寄生於這株花上,恰好看著虞別夜罷了。
但他竟然能感覺到?
是他天生敏銳,還是因為他繼承了妖皇的血脈,自然對這世間的一切妖靈有更深的感知?
還好虞別夜好似只是隨口一句,他垂眸看了她片刻,突地勾了勾唇:「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凝禪豎起耳朵。
「之前欺負過我的那幾個人,都被我殺了。」虞別夜說得輕描淡寫:「不僅是他們,他們的全家都被我殺了。」
凝禪猝不及防:「……?」
不是,等等,上來就這麼勁爆的嗎?
虞別夜眼中甚至帶了笑意,他攤開一隻手:「虞畫瀾一定也沒想到,他教會我用劍以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滅了柳家滿門。」
凝禪心底悚然。
柳家。
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虞畫瀾也曾提過此事,只是她從未多想過這件事。
卻不料此刻,竟然會在夢中聽虞別夜自己主動提及。
「當然,我去殺了柳家滿門,自然也不光用了劍,否則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虞別夜聲音變得很輕,卻難掩其中的譏笑和惡意:「活了這麼多年,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妖啊。」
他伸出一隻手,修長漂亮的五指攤開,又合攏,露出了手腕上銀色的龍鱗片,再旋轉手臂一圈,眼神似是欣賞,也似是厭棄:「真是好笑。柳易眠過去總以為我娘和虞畫瀾有一腿,覺得我是他倆亂倫生出來的孩子,所以苛責我,唾罵我,毆打我,讓柳家所有人都將我踩在腳下,這也就算了,他竟然真的敢對我娘動手。所以我便抽了他的手骨,在他面前殺了所有他的親眷。」
隨著他的聲音,凝禪的面前驀地出現了一幕幕畫面。
——就像是她身為六初花生長在這裡,長久凝視此方天地時,所看到的畫面回憶。
……
一身華服的中年男人鎖著眉頭登上畫棠山巔,他徑直走過花田,腳步極重,週身的靈息更是攀至了頂點,然後,他一腳踹開了畫廊幽夢的大門。
虞畫棠是被他拖著頭髮拽出來的。
凝禪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此刻的樣子太過狼狽,太過讓人垂淚,雖然這裡沒有人,但她卻彷彿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臉,又或者說,是她自己什麼也不想看見般,死死用手捂著自己長髮散落下的臉。
「虞畫棠,你要不要臉?你這個賤婦!」柳易眠的聲音怒極而尖銳:「你怎麼敢?怎麼敢嫁給我,肚子裡卻是別人的孩子?你知道什麼是禮義廉恥嗎?!」
他語言污穢,口口聲聲都是指責,卻止口不提虞畫瀾的名字。
他敢毆打自己行過大禮的髮妻,卻不敢對虞畫瀾口出不遜哪怕隻字片語。
多麼荒唐可笑。
虞畫棠纖弱的身體被他重重摔在地上,衣袖裡露出的手腕已經細到病弱的程度,肌膚更是蒼白至極,難以想像這些年來她究竟都遭遇了些什麼。
「滾,你滾出去。」虞畫棠尖聲叫道,哪裡還有半分此前凝禪聽到過的溫婉音色,她倏而又捂著臉大笑了起來:「你柳家血脈也想染指我?你配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柳易眠是個什麼東西?!」
這話無疑更加激怒了柳易眠,他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虞畫棠臉上,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
「怎麼,連看我一眼都覺得髒嗎?虞畫棠,你搞清楚,髒的人,是你,不是我!」柳易眠一字一頓道。
虞畫棠的所有力氣都彷彿被這句話抽乾,卻又好似被這句話中的意思激發。
片刻,她猛地甩開柳易眠的手,笑聲更加聲嘶力竭:「你說的沒錯,哈哈哈哈哈哈——髒的人是我,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這樣狀似瘋癲的畫面之中,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哭喊著「娘」,自不遠處狂奔而來:「爹,你對我娘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要打她?!」
然而,他卻還未能接近那個崩潰大笑的女子,便已經被柳易眠一拂袖震遠,落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誰是你爹。」柳易眠看向虞別夜的眼神恨極,他冷冷吐出兩個字:「賤種。」
然後,他再也不管逶迤在地生死難辨的兩人,拂袖就走。
……
畫面漸漸淡去,虞別夜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凝禪看向眼前,少年虞別夜銀髮鬆散,神色裡的譏誚更濃。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是相信了他的話的。」虞別夜勾起唇角:「我也覺得髒。覺得虞畫瀾髒,覺得我娘髒,當然,最髒的人是我。他們明明是兄妹,卻要拉扯一張遮羞布,再行這樣的不軌之事,甚至還讓這樣的罪惡開花結果。真是荒唐。」
「可再荒唐,也不是柳易眠如此凌虐我娘和我的理由。他要殺要打的,難道不應該是虞畫瀾嗎?他只敢打我們,卻甚至不敢提及虞畫瀾半個字,真是懦弱又可笑。」虞別夜繼續道:「但最可笑的人,其實是對著這樣的人喊了幾年爹的我。」
「所以等我終於有了握劍的力量的時候,我去殺了柳易眠全家。」
「柳家的血濺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我殺他,是他罪有應得。我殺他全家,是他全家明明都踩在我娘的聲名而上位,卻又反過來都欺我辱我。」
說到這裡,虞別夜的眼中多了幾分近乎錯亂的荒誕:「這本是一個出生便是原罪之人的復仇故事,我是不完美受害者,也不需要什麼諒解和同情,哪怕就此入魔,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凝禪怔然聽著,心道他這麼想倒也沒錯,任憑誰遭遇過虞別夜經受過的這一切,恐怕都難掩殺心。
他雙手沾滿了血,卻心知肚明自己的所行所為的後果,甚至為此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他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在無數個白晝與黑夜中,他都是這樣認為的。
「可我竟然是妖。」虞別夜摀住眼睛,笑了起來,笑得肩頭發顫:「到頭來,我竟然連人都不是,連入魔都不必,因為我本身就是妖魔。」
他大笑起來,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凝禪已經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
他既然是妖,便絕無可能是虞畫瀾的孩子。
此前他所有的糾結,猶豫,掙扎,那些因為覺得自己髒而無數次將自己埋入畫棠山的厚雪之中,直至四肢麻木冰冷毫無知覺的夜……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甚至像是某種對他自己的,太過無情的嘲笑。
凝禪靜靜地注視著神態有些癲狂的虞別夜,他的銀髮隨著他的笑聲顫動,如水般流淌下來,再落在她的枝葉上。
她只是一株花。
這裡也只是她的夢境。
她卻恍然覺得,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無人可說,無處可說,所以只好在無數個雨夜,對著一株自己從小養到大的花吐露出自己深埋的心事。
這世間人群熙熙攘攘。
他卻只有一株六初花。
凝禪有些難過。
她的枝葉順著她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拉攏下來,在這個風雨交加的黃昏,輕輕落在了他垂在一側的手指上。
很輕。
虞別夜卻驟而抬眼。
他的眸光很亮,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枝葉與花朵,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幾乎覺得對方在與自己對視。
「你……是在安慰我嗎?」他輕聲問道,近乎呢喃。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
他的神色卻顯而易見地變得輕鬆愉快了起來。
「既然這樣,那我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虞別夜笑得愉悅,只有這樣笑的時候,才讓人感受到,這副眉眼之下,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看向自己的掌心,笑吟吟道:「你還記得,虞畫瀾終於決定要教我用劍的那一天嗎?」
凝禪不記得。
但又一副畫卷在她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
……
那應當是柳易眠第一次對虞畫棠動手之後的某個黃昏。
凡事有開端,便自然而然會有後續。
第一次動手或許只是怒氣上湧,但後來……後來的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數不清的每一日,這件事已然變成了虞別夜的日常。
他打不過柳易眠,他的全身都被柳易眠打碎過,手骨,腿骨,肋骨,碎了再痊癒,痊癒再去試圖擋在虞畫棠面前。
也曾想要去求虞畫瀾,問問他難道真的完全不想管嗎?
可他卻被虞畫棠死死按住。
虞畫棠的精神狀態已經非常不好了,但這一次,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邊道:「阿夜,你記住,就算是死,也不要對那個人說半個求字。」
虞畫棠的聲線從未如此狠絕過。
虞別夜不明白為什麼,但他懵懂恍惚又覺得自己懂了。
於是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謾罵毆打……這一切,他都默默地忍耐了下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覺了一件事。
虞畫瀾,從來都知曉發生在畫廊幽夢中,柳易眠對他們母子二人近乎凌虐的毆打。
他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虞別夜的眼底,終於在九歲這一年的這一刻,褪去了所有理應屬於孩童的天真。
直到某一日,他一手提住了一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畫棠山這樣除了靈植之外,一片死寂的雪峰之上的毛茸茸的小白兔。
小白兔極可愛,溫暖,虞別夜在抓住它的時候,神色甚至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
但下一刻,他五指用力,面無表情地將那隻小白兔的脖子硬生生地掐斷了。
然後,他起身,將小白兔毫不在意地扔在了一旁的樹坑裡,自己則走入畫棠山的風雪中,俯身用雪擦拭乾淨了自己指間的血跡。
然後抬眼,對上了不知看了他多久的虞畫瀾。
這位少和之淵的掌門,早已踏入朱雀無極境的劍道至強,靜靜看著他,倏而開口:「要跟我學劍嗎?」
這便是虞別夜開始拿劍的起點。
……
虞別夜壓低聲音,金色的眼瞳明亮如燦陽:「你猜我為什麼要捏死那隻兔子?」
凝禪心道不就是因為你心機足夠深沉,早就猜到了虞畫瀾只要看到你足夠心狠手辣,被這一切逼迫到心靈足夠扭曲,就會對你放下戒備。
虞別夜自然不會真的等一株花回答他。
他面上的愉悅裡,帶著雙手沾滿了鮮血後的些許扭曲,但他的眼底卻竟然是一片澄澈。
片刻後,他說:「因為那隻兔子裡,寄生了一隻倀鬼。你知道什麼是倀鬼嗎?倀鬼就是……」
凝禪猛地愣住。
她當然知道倀鬼是什麼。
一種寄生後便可以控制宿主身軀行動的低級妖鬼,是邪修才會涉獵的、所有正道中人都極為不齒的東西,見必誅之。
她此刻恍惚的,不是因為兔子裡有倀鬼。
而是她縱使知曉來龍去脈,卻依然在知曉了虞別夜一夜屠盡柳家的所為後,便自然而然地將他的所有舉動都搭上了惡的印記。
銀髮金瞳的虞別夜低眉看向面前的花,笑得眉眼彎彎,像是說給自己,也像是在說給她聽:「你說,這算不算,我終究也騙過了虞畫瀾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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