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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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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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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56:51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龍女一族有天燈。

  天燈便是龍女的命燈,無論此刻龍女身在何處,只要天燈飄搖暗淡,便昭示著龍女的生命垂危,許是已到末年。

  每當此時,便是選拔龍侍的時刻。

  是的,龍侍從一開始,就並非龍女自己來選的。或許在更早的時期,龍女尚且有這份自由,但事關下一任應龍的龍父,龍女一族的長老們思前想後,硬是將這件事變成了一場選拔。

  一場最初只是想要選出最適合之人。

  但後來還是不可避免地摻雜了太多利益交換與暗潮湧動的「盛會」。

  龍父的誘惑面前,沒有妖獸能夠拒絕。

  龍女一族的地位也自然而然隨之水漲船高,縱使這個種族本身並不多麼強大,卻也自此開始,成為了無數方勢力的博弈之地,誰也不會主動入侵此處,試圖將龍女一族變成附庸,無人能經受起下一代應龍的怒火,但所有種族都在努力滲透此處,只希望下一代應龍與自己的種族有哪怕一星半點的關聯。

  滿妖域的族群都收到了這份候選龍侍的邀請,所有族群中適齡的、最優秀的妖族們,紛紛奔赴龍女一族的領地而來。

  據說甚至還有族群只有寥寥幾個名額,而為了爭奪名額,還會專門舉辦一場選拔,唯有族中最優秀之人,才能踏上龍女一族的土地。

  畫棠覺得這一切都無聊至極。

  她這麼想,自然也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虞畫瀾——那日在滄瀾江邊相遇後,畫棠對這個氣質過分矛盾卻出眾的青年產生了不可抑制的好奇,自然便也留下了能夠聯絡到自己的方式。

  這是不被允許的。

  而在此之前,也只有別驚鵲一人知道。

  幽秘的傳訊符流轉於滄瀾江邊與龍女一族之間,畫棠坐在滄瀾江邊,將腳伸進冰涼的江水中,卻並不覺得冰冷。

  孕育應龍的血,本就極寒。

  這世間的萬物對她而言,都是溫暖。

  畫棠晃著潔白的腳,笑吟吟道:「別看啦,除非受到邀請,否則你永遠也看不到這裡真正的模樣。」

  虞畫瀾向著她身後望去一眼:「原來是這樣,我看到的是草長鶯飛的草原,一望無際,萬馬奔騰,風吹草低。」

  畫棠壓根不回頭,只是笑:「都是假的,即便是龍侍選拔的時候,大家所能看到的景象,也依然是假的。」

  「沒有人能看穿嗎?是因為陣法,還是別的天然的禁錮?」虞畫瀾極其自然地接口:「我感受不到陣法的痕跡,想來這就是你們族地天然的特殊之處了。」

  畫棠並不回應,事關龍女一族的秘密,她雖然頑皮叛逆,卻從來曉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我還沒有問你,你為什麼要參加龍侍選拔?是因為你也想要做龍父嗎?」畫棠岔開話題,歪頭問道。

  草甸澄水,少女的眼瞳明亮天真,纖塵不染。

  好似能讓世間一切污濘都無所遁形。

  「想,也不想。」虞畫瀾垂眼看著滄瀾江中少女絕美的姿容,掩去眼中所有深不見底的情緒:「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想要做成這件事情,或許只有通過成為龍父才能實現。所以,我想要來試試。」

  他知道,龍女一族的特有天賦,名為鑒真。

  她們天然能分辨其他人所說話語的真假。

  所以他說的是真話。

  畫棠是試探,也是好奇。

  而現在,在知道了他所說的話語是真之後,她的好奇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她想知道,他想要做成的事情是什麼。

  她幾次想要開口,都將自己的衝動也疑問壓了下去。

  ——此時的她,還並不知道,虞畫瀾想要做的這件事情,對她來說,便是此生最可怖的深淵。

  所以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虞畫瀾,看著他在說出這句話後,被風拂動的黑髮和分明有些落寞卻依然決然的身姿。

  莫名的,她的心頭竟然有了一絲憐惜和心疼。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了憐惜這樣的情緒時,本就是動了情。

  這樣的情可以是友情,可以是親情,但對此時此刻的畫棠來說,或許更應該被寫為愛情。

  如果要說是從哪一刻開始,畫棠覺得自己龍女候選的身份也不錯的話。

  那麼一定是現在。

  如果,是她成為了龍女,那麼是不是,她就可以知道,虞畫瀾心之所想到底是什麼了呢?

  畫棠有些懵懂地將自己的想法講給了別驚鵲。

  銀色長髮的俊美妖族少年沉默地看著身邊的畫棠,金棕色的眼裡神色複雜。

  他看畫棠時,眼瞳中寫滿了溫柔,可是讓他溫柔的對象,卻在滿嘴說著另外的人。

  所以那些溫柔之下,便寫滿了冷意和戾氣。

  但他對著他心愛的女孩,一分一毫都沒有表露出來,他耐心地聽完她說完每一字每一句,滿腦子剩下的都是「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等到畫棠走了以後,他一隻手按著的地面,才出現了一整片的皸裂。

  但他沒能做到。

  別驚鵲甚至沒找到虞畫瀾的蹤跡。

  他沉默地站在滄瀾江邊,看著江水中自己的身影,神色逐漸暗沉。

  別驚鵲出身於騰蛇一族,在整個妖域地位崇高,戰力超群,他素來眼高於頂,若非畫棠的存在,他對於龍侍選拔這事兒也興致缺缺。

  卻不料有朝一日,他竟然掘地三尺,都甚至沒能站在對方面前。

  別驚鵲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弱小。

  畫棠出來的時間每天都有限,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分給了滄瀾江邊的那個人,留給別驚鵲的越來越少,甚至別驚鵲要守在她溜回去的路上,才能見她一面。

  也許是別驚鵲將自己的一切都包裹得太好,所以直到別驚鵲堵在她回去的路上時,畫棠都沒有意識到什麼。

  她與他太熟稔,臉上露出了與過去並沒有什麼區別的、在見到他時的驚喜笑容:「阿鵲!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這裡等你。」別驚鵲道。

  畫棠笑吟吟拍拍他的肩:「我猜你想我了。不過今天我必須要早點回去啦,前任龍女時日無多,命燈飄搖,族長說要我們這些龍女候選都去守燈。我先走啦!」

  別驚鵲卻沒有讓開路。

  「我只有一句話想要問,很快。」他沉沉看向畫棠,倏而一笑:「倘若你成了龍女,我去候選龍侍,你會選我嗎?」

  畫棠早就知道別驚鵲天性散漫自由,便是族中施壓,也並不打算成為所謂的龍侍候選人,如今乍然聽到他這樣說,很是愣了愣。

  若是過去,她一定會站定,再仔細問問他為何會這樣說。

  但本就不想成為龍女的畫棠在這之前,腦中也鬧出過如果自己成為龍女,那麼是不是就可以實現並知道虞畫瀾願望的想法。

  所以她神思有些不寧,有些恍惚地說:「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她是在對自己說。

  卻真的在幾日後的龍侍選拔現場見到了一臉厭世高傲模樣的別驚鵲。

  龍侍選拔現場熙熙攘攘,別驚鵲對於這種像是選後宮一般勾心斗角的地方厭煩至極,抱胸靠在一邊的廊柱上,闔著眼,週身都散發出一股與此處格格不入的氣息。

  直到他感受到畫棠的氣息。

  他唇邊擒了笑,睜開眼,卻見畫棠帶著笑喊道:「虞畫瀾!」

  她那樣的笑容,另天地失色。

  另別驚鵲失色。

  卻從未進入過另一個男人的內心。

  別驚鵲眼睜睜看著她掠過他,奔向那個他遍尋也未找到的男人。

  就像後來她真的成為了龍女的時候,轉身掠過已經被龍女一族的族長和長老們選中成了龍侍的他,逕直走向了虞畫瀾。

  她指著那個陌生的人族男人,輕輕揚起下巴:「我選他。我要他來做我的龍侍。」

  於是所有的選拔,整個妖域都變成了這個人族男人的襯托,他的存在和她的選擇,讓妖域之中所有為了龍侍的位置而密謀和努力的妖族們都成了笑柄。

  妖族可以忍受自己輸給妖族,別驚鵲從龍侍候選中脫穎而出時,所有妖族都是心服口服的。

  但妖族不能容忍自己輸給一個人類。

  一個不明來歷,也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妖域的人類。

  畫棠隨著虞畫瀾離開的時候,甚至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他牽著她的手,踏入了滄瀾江的水色之中。

  然後被銀髮少年攔住。

  別驚鵲的銀髮在星光下熠熠,他金棕色的眼瞳只盛滿了畫棠一個人的身影,他完全無視虞畫瀾的存在,一步步行至畫棠面前,俯身看她:「你想好了,要跟他走?」

  畫棠認真點頭:「我想好了。」

  「如果你不是龍女,我本是要向龍女一族求娶你的。」別驚鵲看著她的眼睛,倏而笑了一聲:「畫棠,你知道什麼叫做成為龍侍嗎?」

  畫棠從未想過別驚鵲對她會有這樣的心思,她還沉浸在第一句話帶來的震驚之中,下意識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知道……」

  成為龍侍,自然要先有夫妻之實。

  畫棠如此心道。

  然而下一刻,別驚鵲竟然就這樣當著虞畫瀾的面,用一隻手抬起了畫棠的下顎,俯身親了上去。

  他的吻粗魯又橫衝直撞,生澀卻野蠻,直接撬開了畫棠的牙關,纏繞住她的舌頭,品嚐到了血的滋味也不放開。

  這個吻洶湧且短暫,別驚鵲甚至是在虞畫瀾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直起了身,輕蔑挑釁地看了虞畫瀾一眼。

  擦身而過。

  虞畫瀾神色很淡然,畫棠以為他並不多麼在意,她們妖族在這方面比人族開放得多,不過區區一個吻,她雖然覺得別驚鵲的情緒和舉動都有點奇怪,卻很快就扔去了腦後。

  去浮朝大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跟在虞畫瀾身邊,卻竟然在站入了某一處傳送陣後,再睜眼,已是另外一片天地。

  毫無疑問,虞畫瀾的這一場去往妖域的來去,都是蓄謀已久,妖域中人所以為的固若金湯,其實恐怕早就被人族滲透成了篩子。

  虞畫瀾也沒有帶畫棠去少和之淵,而是將她安置在了一處風景如畫卻偏僻簡陋的鄉村別院之中。

  來到一處全然陌生的地方,畫棠只覺得刺激又新奇,她看什麼都覺得有趣,並不覺得這樣的別院是怠慢,畢竟她也不知道人族真實的生活是什麼樣。

  新奇的東西太多,畫棠並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這位龍侍變得越來越忙,彼時的太琴天象還沒有做出尋音卷這種東西,所以有無數的尋音卷在虞畫瀾身邊繚繞。

  他分給她的時間越來越少,與她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他們沒有過夫妻之實。

  但有一天,畫棠卻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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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畫棠陷入了深深的震驚和自我懷疑。

  她當然不是那種覺得親親就會懷孕的傻子,也不會覺得自己只要和虞畫瀾睡在一張床上蓋著棉被聊天就可以繁衍後代。

  所以,這孩子到底是哪來的?

  龍女懷孕,與普通人類或妖族並不相同,整個孕育的過程會長達三年之久,期間她不會有任何與平時不同的表現,所以只要她不說,沒有人會知道她懷孕的事情。

  這件事情,她下意識地隱瞞了下來,神色如常,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在晝夜難安了許久後的一個風雨之夜,有腳步由遠及近,虞畫瀾推開了畫棠的房門,他站在門口,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去看一看浮朝大陸更高處的風景。

  畫棠看向他,手指微蜷,神色卻平靜,她注視虞畫瀾許久,倏而問道:「你到底為何帶我來浮朝大陸?你既然成為了我的龍侍,為何卻不娶我?」

  她極少這麼尖銳,虞畫瀾低頭看她片刻,第一次輕慢地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顎。

  是一張太過完美無瑕,無人能夠拒絕的紅顏面容。

  「娶你?」

  畫棠第一次知道,虞畫瀾那張分明好似永遠溫柔的臉上,還可以露出這樣近乎刻薄的神色。

  「好啊。」

  畫棠所有的不安都被這兩個字撫平,她心頭有些莫名的惶然,卻又下意識覺得虞畫瀾方纔的譏誚會不會是自己的錯覺。

  虞畫瀾帶她走出了寧靜祥和卻無趣的小村落,扶搖而上,御劍過雲端,於一片盛大之中降落。

  那是畫棠第一次踏入少和之淵。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真正的浮朝大陸,是這個模樣。

  畫棠看著一路的人恭謹小意地俯首行禮,稱身邊的人一聲「掌門」,愕然看向虞畫瀾,卻見身邊之人溫和疏離,顯然早已位居高位。

  她早知他身份恐怕並不簡單,否則又怎麼可能輕巧跨過妖域與浮朝大陸的界限。

  卻不知,他竟然是少和之淵的掌門。

  那時的畫棠山,還沒有這麼厚的覆雪,不過是普普通通一座山。她與虞畫瀾一併住在少和之淵的主殿之中,侍女侍從如雲,她自小便生活在階級森嚴的龍女一族,作為龍女候選,她也早就習慣了曲高和寡,高高在上,並不會不習慣此處的生活習俗。

  許是懷孕的緣由,畫棠變得不太愛與人交流,只覺得既然虞畫瀾答應了,她便只需要等待。

  直到有一日,她聽到虞畫瀾含笑對旁人道:「家妹性子內向,還請諸位多多包涵。」

  「哪裡哪裡,天下第一美人靜是一幅畫,動也是一幅畫。性子內向與否,皆是美的。」

  畫棠疑惑了一會兒。

  虞畫瀾有妹妹?她怎麼沒見過?

  然後便見那人抬步而來,衝著她拱手一禮:「虞姑娘。」

  畫棠抬眉,看向虞畫瀾,卻見後者施施然看著自己,眼中神色莫測,像是想要試探她的反應,也隱含著某種她看不懂的神情。

  像是期待她答應,像是威脅她必須答應,卻又隱約想要她拒絕。

  下一瞬,虞畫瀾竟然道:「這位是柳家的少主柳易眠。阿棠,過來看看你的追求者。」

  追求者?

  畫棠隔著一條回廊,眼角一跳,轉頭看了過去。

  瘋子。

  畫棠的腦中冒出這兩個字眼,旋即像是加深這個烙印一般,不斷重複。

  這個瘋子。

  他竟然想要將自己介紹給別人。

  她明明親手選了他做龍侍,他卻竟然對這份契約毫不在意!

  畫棠沒有選擇。

  她在自己知道之前,就從畫棠,變成了虞畫棠。

  過去,她還曾竊喜,自己的畫字與他的名字中有一個字相同,就像是某種命定的情緣。

  如今才知,原來這個字,也可以變成方便他胡亂為自己偽造身份、信口開河的方便。

  原來她在主殿住了這麼久,大家卻竟然以為她是虞畫瀾的妹妹。

  甚至不知何時,她還多了這樣一個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

  難怪有那麼幾次,她分明不想,卻被盛裝打扮,隨虞畫瀾出席了那麼幾次盛會。

  被稱為追求者,柳易眠也絲毫不惱。虞畫棠的美太過驚心動魄,浮朝大陸見過她的人並不太多,但為她神魂顛倒茶飯不思的,恐怕能從少和之淵的山巔,排到山腳下。

  他近乎貪婪又彷彿朝聖般看著虞畫棠的臉,在心底感歎這般不似凡間所能見到的美,然後便見虞畫棠對他勾唇笑了起來。

  龍女的笑,自帶魅惑的能力,比她的容顏更讓人心顫。

  畫棠笑了一聲,音色溫柔:「我的追求者?那你願意娶我嗎?」

  她這麼說,當然是挑釁。

  虞畫瀾的臉色果不其然變得極差,但他很快也笑了起來:「柳兄確實是來求娶的,如今看來,阿棠對柳兄,似乎並非無意?」

  柳易眠癡癡看了畫棠許久,那一日,虞畫瀾與柳易眠交談了很長時間,畫棠坐在不遠處的湖心亭裡,她的妖力不多,聽不到湖岸邊兩人話語的內容,她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再看向湛藍的天穹。

  不用聽也知道,她像是一個明碼標價的商品,被虞畫瀾以合適的價碼,交換給了柳易眠。

  虞畫棠跑過,但她如何能離開而不驚動一位朱雀無極境的巔峰修士。

  她掙扎過,掙扎等來的便是大門緊閉的禁錮與束縛,她甚至不能踏出房門一步。

  在這個舉目無親的浮朝大陸,虞畫瀾有太多辦法讓她屈服。

  比如,將她軟禁在一座高山之上。

  一開始,畫棠的情緒裡還有不可置信和反思,反思自己究竟哪裡做得不會,才會讓虞畫瀾這般對自己。

  她也問過他許多次。

  直到有一天,虞畫瀾將手按在門框上,又一次給她的房間上了枷鎖,然後冷冷看她一眼,目光緩緩挪動到她的腹部,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

  「你說呢?」

  畫棠如至冰窟。

  她已經懷孕兩年了。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瞞得極好,卻不料,虞畫瀾竟然從一開始就知曉這件事。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畫棠問道。

  「要感知一個人的體內是否還有另一份心跳,是很容易的事情。」虞畫瀾道:「別忘了,我是朱雀無極。」

  畫棠張了張嘴,無數解釋的話語在唇邊,卻又盡數嚥下。

  她要說什麼?

  說自己沒有背叛他,沒有做那些他想像中的事情?

  誰信?

  她自己都不信。

  她沉默了很久:「我是龍女。」

  虞畫瀾挑眉:「所以?」

  「你想要柳易眠來做我的龍侍,又或者說,龍父?」畫棠問道。

  虞畫瀾饒有興趣地看著面色蒼白,卻依然堅持在與他討價還價的女人:「是誰……重要嗎?」

  他靠在門框上,輕輕佻眉:「他總會知道,他的父親是我。如果他不知道,我也有辦法教他知道。」

  十里紅妝,宴席從少和之淵的門口擺到她居住的山下,畫棠臉上掛著機械的笑容,像是一個牽線木偶般跟在柳易眠身後,隨他完成了浮朝大陸成親的全過程。

  滿目緋紅,滿目荒唐。

  畫棠看著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的一切,只覺得想笑。

  譏笑。

  笑自己自以為逃離了龍女一族沉重的枷鎖,便是天高海闊任鳥飛,卻原來她其實……沒有羽翼。

  她甚至不能展翅,所謂夢幻泡影般來自虞畫瀾的那一點點自由的氣息,都不過是虞畫瀾為她編織出來的一場自欺欺人的幻夢。

  夢醒了,她不必在乎紅綢的另一端是誰,她只是需要給肚子裡的孩子……找一個父親。

  又或者說,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讓她的這一次分娩,擁有一個合乎情理的緣由。

  大婚的夜晚,是洞房花燭。

  柳易眠是溫柔的。

  他如此癡戀她,對待她近乎虔誠,只是他說了許多她聽不懂的話語。

  諸如:

  「我遵從我們的約定了來娶你了,阿棠。」

  「阿棠,我們說好的,洞房花燭的時候要……」

  後面是一些污穢不堪的胡言亂語,畫棠茫然地盯著他,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什麼約定,什麼說好了?

  被進入的那一刻,畫棠甚至沒有感覺到疼。

  她盯著床幃的一角,有些冷漠地感受著此前在龍女一族的課程中無數次提及的過程。

  然後,眼瞳驟縮。

  在終於與別人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夫妻之實的這一刻,畫棠的腦海中多了一段不知從何而來,彷彿憑空出現的記憶。

  又或者說,有關龍女孕育應龍所應當知道的知識。

  她終於知道,為何當初,她會在任性地違背族中人的意願,執拗地選擇了虞畫瀾後,還能如此輕易地離開妖域,幾乎沒有遭到任何阻擋,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彼時她還以為是因為虞畫瀾只手遮天,手段驚人,滿心滿眼都是他。

  從未想過,原來是自己的族人……又或者說整個妖域都在故意放水。

  只因他們所有人都知道龍侍的選定,究竟意味著什麼。

  龍女本身的意願,又或者說龍侍究竟是誰,其實從來都並不重要。

  而從始至終,龍女的作用,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孕育應龍。

  龍女是工具,龍侍也是工具。

  之所以無論挑選哪個種族作為龍侍,都不會影響應龍血脈的純淨性,並不是因為龍女的血脈過於強悍。

  而是因為,龍女孕育應龍,本就不需要任何異性的參與。

  在選定了龍侍的那一刻,那枚胚胎,便已經會在她的體內悄然發芽。

  應龍沒有父親。

  一定要說有的話,那麼應龍的父親,是天道。

  是不可言說的、俯瞰天地、制約人間的……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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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無數雙眼睛像是隔著時空在於畫棠對望。

  那些眼睛有的冷漠,有的譏誚,有的空茫,也有些是近乎慈悲的溫柔。

  又或者說,對後來者的憐憫。

  隨之而來的,是大段的記憶。

  只是一點魂魄的記憶,凝禪無法閱讀畫棠此刻所看到的一切畫面,但她卻明白了一件事。

  直到此刻,畫棠才真正成為了龍女畫棠。

  她接受了完整的、來自龍女一族的所有傳承,並且終於在此時,知曉了那個龍女一族秘而不宣,保守至今的最大秘密。

  ——龍侍並非真正的龍父。

  只是應龍的相貌,會有三分與龍侍相似,以打消龍侍在某些方面的懷疑。

  千萬年來,龍女與龍侍之間都密不可分,從未有過龍女如她這般,棄族人為自己選定的龍侍於不顧,轉而和其他人私奔。

  畫棠望著蒼穹,眼中來自少女時期的最後一絲天真也消失了。

  比起所謂妖域傳言中天選的種族,她覺得,她們更像是被詛咒的一族。

  崇高的地位,完美的容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遮掩最赤裸殘酷真相的夢幻泡影罷了。

  可悲她竟然從出生起,都生活在這樣的幻夢之中,直到此刻才知曉擁有這一切的背後,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只是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有關這件事情的半個字眼。

  就像是被某種規則鎖定,亦或是被注視。

  畫棠提筆忘字,紙張不能承載,言語不能出聲,留影不能存留。

  來自蒼穹的注視下,她與她的族人,只能永久地緘默。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

  一個生命正在被她孕育。

  她是這個生命的母親,也是孕育這個生命的工具。

  那些記憶傳承中的注視再次在她腦海中出現,那一雙雙眼中的、此前她不明白的情緒變得明晰,甚至感同身受。

  畫棠只覺得悲哀。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掌心凝聚了妖氣,想要拍向自己的肚子。

  但她的手到底還是懸在半空,沒有動。

  畫棠分不清是因為所謂的母性,還是有什麼力量阻止了自己的行為。

  或許她也不想分清。

  分娩前,虞畫瀾來見過她一次,他垂眸看著依然貌美到讓人驚歎的畫棠,第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是別驚鵲的?」

  畫棠抿嘴。

  然後沉默。

  不能說是,因為確實不算是。

  卻也不能說不是,因為被選定的龍侍是別驚鵲,她的孕育也是自此而始。

  她只能沉默。

  虞畫瀾冷笑一聲,手指掐得她的下巴生疼:「柳易眠不知道你是龍女,你猜他看到你生出來的是個妖,會是什麼反應。」

  畫棠毫不畏懼地逼視回去,她第一次在虞畫瀾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然後,她也笑了起來:「我猜他會殺了我的孩子,再殺了我?」

  她的笑容開始擴大:「你想要當龍父,我偏不讓,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龍父,除了你。柳易眠殺不了我,我便讓別驚鵲殺,若他也殺不了我,我便再找人來殺。虞畫瀾,你聽清楚,我就算死,也絕不會讓你如願!」

  能夠與一個人類義無反顧地來到浮朝大陸的龍女,她的性格底色本就是叛逆而決然的。

  虞畫瀾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扭曲。

  但他很快冷靜下來,面色反而變得溫柔:「我會如願的。」

  畫棠很快就知道了虞畫瀾這話的意思。

  她在某一次沉睡之後,再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回到了最初她來到浮朝大陸時的那一處院落。

  他囚禁了她。

  她只能在這裡度過生育前最後的時光。

  尋音卷不可使用,傳訊符不可使用,密不透風的大陣絕對籠罩著這片土地,曾經溫柔的美景變成了牢籠,風吹是將她的一舉一動傳遞給虞畫瀾,草動是虞畫瀾將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裡。

  畫棠試過無數種方法。

  可是身懷應龍的她,絕食也不會死,尋死也自然有一股力量籠罩著她,讓她的計劃失敗。

  畫棠從覺得荒誕,到覺得有趣。

  然後,她在虞畫瀾下一次到來的時候,以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想要與他同歸於盡。

  反正自然有天道的力量庇護著她,虞畫瀾此刻也無法傷害到她,那麼,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好的,或許她能試著殺死他的時機了。

  但她失敗了。

  妖氣將所有的一切炸裂開來,原本寧靜的小村莊變成了一片近乎荒蕪的廢墟,畫棠妖丹碎裂,遍體鱗傷,卻只是讓虞畫瀾的衣角炭黑,俊美的臉上多了一條點醒靈不過三息便會癒合的小傷口。

  虞畫瀾用手指沾了沾臉上的血,放到面前看了一眼,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驚懼的龍女:「想法不錯,但你是否忘記了,你是生而妖力低下的龍女。看在你肚子裡應龍的份上,我不動你。」

  畫棠忘了一件事,天道的力量是會庇護她,卻只是不會讓她失去性命。

  並不代表虞畫瀾不能用其他的一些方式折磨她。

  ——在她誕下腹中的應龍之後。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畫棠摸著襁褓中一頭銀髮的嬰兒,低聲道:「我的龍侍名叫別驚鵲,那麼,你就叫別夜吧。」

  那是她清醒著對自己的孩子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因為那一天之後,虞畫瀾一指點在她的額頭,將她所有關於他的不好的記憶,全部刪掉。

  甚至讓她忘了別驚鵲的存在。

  被她玉石俱焚地燒成了廢墟的小村落一夜之間被重建,曾經的那些不堪被徹底掩埋,連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從這一天開始,虞畫棠的記憶裡,龍侍從頭到尾都是虞畫瀾,她是心甘情願與他在一起,她名叫虞畫棠,是他的妹妹,與他在一起,本就是她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嫁給柳易眠不過是掩人耳目。

  而她的孩子,名叫虞別夜。

  失去記憶對她來說,是幸福,也是不幸。

  她忘記了那些不堪的過往,眼中少了幾分清明,也會在虞畫瀾來時用溫柔的目光看向他,然後陷入短暫的、自己都不明白從何而來的恍惚。

  總覺得有什麼不該是這樣的,卻也不明白為什麼。

  但也正因為如此,虞別夜在這一處被重新修繕過的村落之中,度過了虛浮在徹頭徹尾的假象上的、平和寧靜的童年。

  直到畫棠山開始落下終年不化的雪,山巔建成了一座名叫畫廊幽夢、被稱為是天下三大盛景之一的別院。

  ……

  這一片碎片所承載的記憶到此為止,後續的畫面變得更加斷斷續續,甚至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片段。

  也不知是因為虞畫瀾修改了畫棠記憶時所用的靈法傷及了她的魂魄,又或者是她此後的記憶徹底陷入混沌,凝禪敏銳地感知到,如果強行去拼湊這段記憶,恐怕會讓殘存的這一魄,都徹底破碎。

  她停下了追溯,慢慢睜開眼。

  如此長時間的追溯對她來說負擔也並不小,她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些閱讀來的記憶更像是自己親身體驗了一遍,有那麼一瞬,她對虞畫瀾的厭惡與憎恨到達了某種閾值,甚至連週身的靈息都開始暴漲。

  直到一隻手輕輕覆蓋住了她的手背。

  是虞別夜。

  看過了自己母親如此堪稱慘烈的過往,更重要的是,得知了自己如此……奇特的身世後,虞別夜的情緒,竟然依然是穩定的。

  很難想像他在後來畫棠沒有呈現的那段記憶裡到底遭遇了什麼才讓他有了現在這樣的狀態。

  又或者說……

  凝禪抬眼,對上了他那雙沉黑的眸子時,那些濃郁到化不開的憎惡,終於逐漸像是清晨的霧氣一般漸漸散去,露出了內裡原本的她。

  「阿夜。」她破開這許多迷霧,抬手,撫上虞別夜的眉眼:「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剛剛起了個頭,卻倏而擰眉。

  一些有關天道與龍侍的記憶如退潮般從她腦中被抽離,她的眼神迷離一瞬,下一刻,虞別夜已經握住了她的手。

  於是那些已經退至半路的記憶浪潮,便硬生生停滯在了原地。

  凝禪驟而反應過來。

  是了,如此秘辛,又怎可能存留於記憶之中,她理當忘記。

  「除了天道的部分,其他的事情,我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畢竟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都是親歷者。」虞別夜握著她的手,以自己的靈息將她包裹,語氣有些譏誚的散漫:「祂可以抹去別人的記憶,卻總應該讓我自己知道來歷。」

  這個祂,指的自然便是天道。

  所以他才可以讓凝禪的記憶消退停留在這一瞬。

  因為他想要她記得。

  他願意將自己最鮮血淋漓的一面完整地呈現給她。

  只要她願意。

  凝禪的手指從他的臉頰劃過,她注視他良久,心中有太多的話語,卻沒有一句適合在這樣的時候說出口。

  苦難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分享和歌頌的事情。

  即便她近乎親歷了一遍,又哪裡敢說一句感同身受。

  「你總不可能永遠用你的靈息包著我。」凝禪終於開口,她慢慢道:「阿夜,你到底是誰這件事,對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

  虞別夜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撤去靈息。

  「你是虞別夜,是別夜,是應龍,又或者是……天道之子。」凝禪有些艱難地吐出最後四個字,靜靜地看著虞別夜:「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所以記不記得這件事,也並不重要。」

  和上一世一樣。

  她帶他回來,從來都不是因為這些身份中的任何一種。

  「你在我心裡,從來都只有一個身份。」凝禪主動將手從他的手心中開始抽離:「你是我從靈犀秘境裡親手撿回來的……師弟。」

  前世與今生交錯,那些畫面在她的面前閃回,她心知肚明自己將要失去一段有關虞別夜的記憶,甚至不確定前世的自己是否也曾知曉卻又忘記。

  但這一次,她做了一個決定。

  凝禪在最後兩個音落下的同時,驟而鬆開與他交握的手,在指尖滑落的一瞬,她的腦中一空,那些原本的記憶從她的腦海裡不留痕跡地消失。

  她知道自己忘了什麼,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她甚至下意識知道,很快,她就會連自己忘了什麼這件事,也會忘記。

  所以她向前,湊近虞別夜,語速飛快。

  「我聽說過一個說法。」凝禪在距離極近的地方看著虞別夜的眼睛,她的鼻息幾乎打在他的臉頰:「我知曉了你的秘密,就要用一個秘密來換。」

  「我這個人向來慷慨。」凝禪道:「雖然我已經忘了你最大的秘密是什麼,但我想,我有兩個秘密可以與你交換。」

  「忘了的秘密又算什麼秘密。」虞別夜搖頭,再向前一點,近乎貪婪地感受著她週身的氣息:「不必為此勉強自己,哪怕你永遠都不告訴我,我也不會介意的。」

  凝禪用一根手指將虞別夜推回去了點兒:「但是我想說,所以你必須聽著。」

  虞別夜眨眨眼。

  凝禪道:「第一個秘密,有關我自己。第二個秘密,有關你。你想先聽哪個?」

  虞別夜想了想:「第一個秘密。」

  凝禪問道:「難道你不好奇我有什麼有關你的秘密嗎?」

  虞別夜搖頭:「比起我自己,我更想知道你的事情,越多越好,哪怕不是秘密,我也想聽。」

  凝禪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如果這兩個秘密是二選一的話,你會後悔的。」

  「怎麼會呢。」虞別夜笑了起來:「有關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會後悔。」

  凝禪攤了攤手:「好吧,那我先告訴你第一個秘密。」

  「我和凝硯都覺醒了兩條四方脈。」凝禪道:「因為我們都並非純血人族,雖然血脈已經非常稀薄了,但嚴格意義上來算,我和他,都算半妖。」

  虞別夜眼瞳驟縮。

  但驚愕之後,他的表情裡更多的,竟然是驚喜。

  連嘴角都忍不住勾起。

  凝禪愣了愣:「你怎麼這個表情?等等,你不會曾經覺得你是妖族我是人類,所以我們最終還是會殊途吧?」

  虞別夜被猜中心事,沉默下去,結果一抬眼就看到了凝禪不可置信的眼,又飛快搖頭:「我只是想過……」

  話到嘴邊,又卡殼,卡了片刻,虞別夜的耳根開始微紅。

  凝禪沒太明白,她抬手捏了捏虞別夜的耳垂:「說話就說話,怎麼還臉紅了?」

  虞別夜深吸一口氣,耳垂傳來的溫度讓他輕顫一下,片刻,他像是豁出去一般開口道:「我怕……我會在情緒過於失控的時候,化作妖身。妖身與人類的身軀到底有一些區別……」

  措辭片刻,實在太難隱晦,虞別夜破罐子破摔般道:「就是擔心在某些時候會傷害到你,或者很難被接受。」

  凝禪:「……啊?」

  什麼東西?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虞別夜抬眼看她,耳根通紅,近乎一字一頓:「我做過許多與你有關的夢。」

  凝禪不明所以:「做夢不是很正常嗎?我也做過與你有關的……」

  虞別夜已經打斷了她:「春夢。」

  凝禪:「……」

  凝禪:「…………?」

  饒是她平時再能說,此刻也閉嘴了。

  尤其結合虞別夜方纔的上下文,其中那些她覺得怪怪的內容……

  果然非常非常非常的不正經!

  凝禪臉上的表情開始收斂,目光也變得幽幽,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下游離,然後像是猛地醒過來了一樣收回。

  虞別夜哪裡沒注意到,他紅透了耳根,表面佯做鎮定,努力轉開話題:「那、那另一個秘密呢?」

  甚至結巴了一下。

  凝禪沒好氣道:「哦,另一個秘密就簡單多了。」

  虞別夜:「嗯?」

  怎麼關於他的就簡單無聊起來了?

  他還來不及思考更多,便聽凝禪語氣輕盈直白道:「另一個秘密是,我也喜歡你。」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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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3 01:57:41 |只看該作者
第83章

  虞別夜耳根的紅透驟而蔓延到了全臉,他只覺得腦中「轟」地一聲,連目光都出現了剎那的失神。

  凝禪的語氣並不正式,她說這話的時候甚至還帶了點兒因著前一段對話而帶來的不耐煩和散漫。

  虞別夜唇角的弧度卻怎麼都壓不下去。

  他太了解凝禪。

  不耐煩和散漫都是掩蓋某種並不反感的害羞,否則她早應在聽到如此冒犯的話語後,拂袖而去。

  在知道自己注定會忘記,卻又不確定究竟會忘記多少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他的,竟然是這樣的兩件事。

  這樣全無保留,將自己的身世到情緒都和盤托出的秘密。

  龍女的血源脈力自帶鑒真,他自然也繼承了一部分這樣的能力,所以他對別人話語中的情緒感知極為敏感。

  凝禪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她沒有任何絲毫的,對他的厭惡亦或是疏遠。

  看過他那般黑暗甚至讓人憐憫的過去後,她沒有說半個安慰他的字眼,而是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

  她的所有情緒始終平和穩定,直到此刻,他才在止不住的心跳聲中,重新回想起了她鬆開他的手,毫不在意地失去那些有關他身份的記憶時,所說的話語。

  他自然是在意的。

  可她卻用這樣輕巧的方式,讓他的那些在意都變得輕飄飄了起來。

  虞別夜,別夜,又或者說,去掉所有的、與他無關的前綴,就像她對他的稱呼。

  師弟,和阿夜。

  他是誰,從來都不應該是被這樣一個稱呼所決定的。

  她說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在乎過他究竟是誰,她的眼中,從始至終,都只有他這個人。

  她說喜歡,就只是喜歡他。

  凝禪說完這些後,那些來不及抓住的記憶徹底遠去,她甚至恍惚了一下,然後連自己曾經有過這段回憶的事情都完全忘記。

  再抬眼,便見到虞別夜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凝禪忘了之前發生的事情,此刻有些莫名:「你怎麼這樣看著我?我剛剛有說什麼或者做什麼嗎?」

  她遲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也沒什麼異樣吧?」

  虞別夜沒有回答她,而是直接湊過來,在凝禪有些茫然驚愕的眼神中,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太過輕柔,輕柔到近乎虔誠,沒有任何侵略性,可他的氣息覆蓋在她的面頰,又像是要將她徹底籠罩。

  凝禪短暫地愣神,卻也並不拒絕,她緩緩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在他的唇稍微分開的剎那,她看著他,倏而問道:「你之前說,有人背叛了你。」

  虞別夜垂眸:「是的,但……」

  他想說他已經不在意。

  但凝禪卻笑了起來:「你想殺回去報仇嗎?」

  宗門開戰,秘境之中,兩派弟子見面便分外眼紅,爭奪秘寶時下手也不再留情,出手則是殺招,然而入秘境的弟子總不可能只有少和之淵與祀天所兩家,所以其他門派的弟子們被誤傷的情況也極多。

  一來二去,整個浮朝大陸都亂了起來。除卻大家表面上還尊敬如今也沒有站隊的昔日三巨頭之一的合虛山宗幾分以外,其他的各個宗門之間都已分別積怨。

  自然也有人早早翻出許多陳年舊冤,趁亂報仇,將原本就已經混亂的情態攪得更亂更渾,並將髒水隨機潑灑到任意一個門派身上。

  三番五次下來,秘境失去了原本的秩序,變成了殺人越貨,生態更加複雜殘酷的修羅場。

  小修士們從憧憬秘境,變得恐懼,而散修們和那些本就修陰邪之功的門派則不亟於迎來了一場狂歡。

  也有人在此刻想念過虞別夜。

  在那些土螻妖與其他妖物肆虐於秘境之中的日子,是他站出來,救下了無數弟子的性命,許多人由此自然覺得,若是他在,肯定會一如既往地維持秘境中的秩序。

  卻也有人嗤笑一聲:「說什麼夢話呢?你們難道忘了,在入淵山之前,他可是少和之淵的弟子。」

  「那又怎樣?他雖出身於少和之淵,但僅僅只是外門弟子,難不成還能外門出什麼歸屬感來,反過頭去幫少和之淵?更何況,若是少和之淵對他有半分好,他又怎可能跟著凝望舒走?」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你們是否忘了一件事。」有人意味深長道:「他姓虞。」

  一句話堵死其他人的所有話語,虞姓並不多見,更不用說在少和之淵。虞畫瀾久居掌門之位,虞姓盡數出於他的家族門下,盤根錯節,勢力雄壯。

  若是其他門派的虞姓,興許還能說一句不過巧合。但少和之淵的虞姓,必定與虞掌門沾親帶故。

  畢竟此前所有浮朝大陸的人便都知道,這少和之淵的虞姓世家,已經霸道到,讓少和之淵中,其他不屬於他們家族的其他虞姓硬生生改姓的程度了。

  絕對的力量抑或說強權面前,弱小的一方被蠶食,被提出無理的要求,除了忍辱負重地接受,又能有什麼辦法。

  改姓這種事情,過了三代,再去回首時,新生的孩子們恐怕對自己原本的舊姓都會沒有任何歸屬感。

  少和之淵從來都如此霸道。

  對內如此,對外自然更變本加厲。

  眾人惶惶然卻又無可奈何,在秘境中只能提心吊膽地與其他門派的人暫時組成聯盟,也好過單槍匹馬遇上祀天所或是少和之淵。

  不敢去秘境,卻又不得不去。

  不去秘境,修為便無法得到提升,去,卻又極容易喪命,可如果因此而止步的話,道心反而容易受損,更何況,如若修為一直得不到提升,別說秘境了,就算是平素裡的一些歷練裡,也很容易出事。

  簡直彷彿成了死循環。

  極霧秘境中,幾個門派的弟子小聲討論著這件事,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憂色與警惕,一面放出靈識小心地觀測周圍,一面不住地感慨。

  「只能說我們生不逢時。」一名男修搖頭感慨道:「太平的日子沒讓我們趕上,現如今,別說追尋大道,連活著都變得艱難了起來。」

  「是啊,還不如去過凡人的日子,雖然無趣,但至少有一條命在。不像我們,若是不來這秘境,宗門還要罰我們。左右都是活不下去,也只能來一搏。」

  「殺妖,修行。這本也是我們修士的日常。但你們聽說了嗎?現在秘境裡的妖……越來越奇怪了。甚至已經超出了萬妖圖鑒此前的認知,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啊!」

  「亂世出豪傑。」又有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看起來有些單薄的白衣青年神色稍顯倨傲:「太平反而難出頭。諸君若是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下一位名揚天下的人,不是你我呢?」

  這話也沒錯,但……

  「志向不錯。但希望你有命活到那一天。」一道過分悅耳的女聲響了起來,聽不出什麼情緒,也說不出這話是譏諷還是肯定。

  那聲音太好聽,眾人忍不住循聲看去一眼,只見說話之人一行兩人,一高一矮,都帶著面具,面具上有繁複的火焰花紋,並不精緻,那些火焰紋路的刻痕甚至有些拙劣,但若是盯著想要看清,卻又覺得說不出的眩暈不適。

  這兩人是一開始就加入到他們隊伍中來的,但要是細想,卻好似又記不清他們到底出身哪個門派,還是路過的散修。

  正是凝禪和虞別夜。

  下了淵山後,恰逢極霧秘境開啟,這秘境比彼時的靈犀秘境要危險許多,一般要六合天以上方可進入,由此可見一斑。

  凝禪和虞別夜都壓了點兒修為,帶了面具,換了玄黑色的道服,還在氣息和氣質上做了點兒微調,若不是對兩人極其熟悉之人,恐怕站在面對面的位置,也不會認出來。

  進入極霧秘境的原因也很簡單,秘境開啟的一瞬,虞別夜便已經感知到了其中熟悉的妖氣。

  應龍血脈讓他的感知比其他人更加細緻全面,他傳音給凝禪:「這裡的妖氣程度超出普通的極霧秘境很多,同樣也有極大量的土螻妖,就和之前我去過的那些秘境一樣,不太對勁。」

  凝禪又問幡靈:「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招妖幡已經被她滴血認主,收入體內,幡靈自然也可以虛無自己的身軀,坐在她的肩頭卻無人能見。

  「好斑駁混雜的妖氣。」幡靈仔細感受著每一縷空氣:「我甚至不能肯定這是妖氣,這到底是什麼?」

  當時凝禪就決定入秘境一查究竟,至於為什麼要加入這一行人,原因很簡單。

  方纔那個聲音清冽的白衣青年名叫萬旬,虞別夜此前的一身血色中,有一劍,是出自他手。

  萬旬也側頭看了一眼帶著火焰面具的兩人,他眼中有明顯的不悅閃過,卻並未多說,竟然反而笑了一聲:「萬某便先謝過這位道友吉言。」

  凝禪也笑:「不謝。」

  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吉言,一定要說的話,應當定義為送你的讖言。

  妖獸的氣息逐漸濃烈。

  失控的秘境之中,根本不必刻意去找尋,妖獸自然而然會追尋人類的氣息而來。

  一行人的神色都變得嚴肅起來,沒有人插科打諢,還有人臉上的神色變得悲壯了一些,顯然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從這一次活下來。

  地面開始轟然,地平線處,有龐然的身軀乍露真容。

  不僅僅是土螻妖。

  如果拋去一切的慌亂仔細去看,那些本就體型巨大可怖的土螻妖卻更像是被挾持,被迫擠在那些說不清是什麼妖獸的隊伍裡前進。

  妖氣混沌。

  大難臨頭各自飛,原本還算成型的一行人已經四散開來,大家各有本事,能否活下來都不好說,這樣的境地下,本就是各憑本事。

  凝禪和虞別夜有些敷衍地躲在一塊石頭後面,神識卻已經都悄然鋪散開來。

  幡靈早早地躍上了石頭的頂部,瞇眼向著遠處看去。

  「這不正常。」片刻後,幡靈道:「這和我之前見過的那些奇怪的妖很像,我明明看到了它們,但卻無法寫入招魂幡!」

  「你是說南溟幽泉嗎?」凝禪反應很快。

  「是的。」幡靈頓了頓,又有點遲疑:「只是氣息相似,相比起南溟幽泉,它們看起來要更……」

  幡靈措辭片刻,終於道:「更像是妖,也更像……人?」

  它話音落下的同時,凝禪也通過靈識看到了。

  很難形容在看到這一幕時的感受。

  土螻妖巨大的角纏繞在無數妖獸之中,那些妖有的體型畸形的巨大,左邊如小山,右邊卻好似霜打後枯萎的茄子,有些則是不正常的佝僂,好似餓了一整年,卻偏偏有著巨大如腫瘤般的肚子。

  是妖獸的外形,行走時有時卻又宛如人類。

  人類在過去之所以可以對妖獸毫不猶豫的下手,除卻那些水火不容的世仇之外,還因為兩者之間的形態區別巨大,所以才不會有心理負擔。

  可若是妖獸的形態在某些方面突然變得與人類極其相似,哪怕是這樣畸形可怖的相似,那麼落下的每一刀,都會變得心魔重重。

  越肖似人類的東西,反而越可怖。

  凝禪的思緒有些飄遠,然後有什麼念頭在腦中極快地閃過,再被她捕捉到。

  等等,肖似人類……

  妖獸若是修煉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可以化形為人類,便如虞別夜這般的應龍大妖,天生便能以人類的形態示人。

  但這些甚至沒什麼神智的妖獸呢?

  它們……為什麼會開始接近人類的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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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留給凝禪思索的時間並不多。

  她沒有暴露自己身份的想法,這世間傀師眾多,但她的傀從來都與眾不同,一眼就能被認出來。

  做一個泯然眾人的傀當然簡單,但凝禪不屑。

  她又不是只有傀。

  妖獸的氣息越來越濃烈,隨之而來的,是可怖逼人的死寂之氣,很顯然,這一隊簇擁著土螻妖的奇詭妖群已經在此前造下了無數殺孽。

  空氣中有血的味道。

  血氣銹跡斑斑,卻分明混雜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腥氣。

  不僅僅是其他妖獸的血味。

  還有人類的血。

  在他們之前,很顯然,已經有其他修士遇害。

  這一認知縈繞於在場之人的心頭,大家的臉色都變得有些慘然和壯烈。

  「左右不過一死。」有人低喃出聲,神色旋即帶了決然:「吾輩修道之人,就算不能死得漂亮,起碼不能太窩囊。」

  一聲錚然。

  劍光刀影,血的味道更濃了些。

  他們這一行一共十九人,沒有三大門派的人,修為大多在六合天到七星天,幾乎全都是門派中的佼佼者,甚至有幾位在門派中,已經坐到了年輕長老的位置。

  譬如方才說活著都變得很難的紫衣男修。

  感慨歸感慨,抱怨歸抱怨,已經摸爬滾打跌跌撞撞這許多年,在追尋大道的路上走出這麼遠,又怎麼會有人在生死面前真的消極以待。

  紫衣男修執劍在前,又有人以他為陣眼起陣,數道靈息拔地而起,頃刻間便在眾人面前勾勒出了一道靈息之牆!

  洶湧而來的妖獸們被阻了一瞬。

  所有人的心頭都微微一鬆,旋即又徒然縮緊。

  因為,也只是一瞬。

  起陣的是一位紅衣女修,她分明已經到了玄武脈七星天,此等修為放在整個浮朝大陸也算是拿得出手,便是到了三大門派,恐怕也會被奉為座上賓。

  然而此刻,她的靈息之牆,卻竟然在這些妖獸的一次撞擊之下,就已經有了碎裂的跡象!

  「這不可能!」有人驚呼一聲:「這些妖獸的氣息……分明只相當於六合天!就算數量眾多,靈息之牆又怎麼會這麼快就碎裂!」

  紫衣男修臉色煞白,他為陣眼,頂在最前,妖獸眾與他之前只隔著薄薄一層靈息之牆。如今牆體碎裂出裂紋,那些原本被隔絕開來、淺淡了許多的可怖氣息從牆的另一段溢散過來,讓他剎那間竟然有了一種轉身想跑的衝動!

  萬旬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急急道:「陣眼不可妄動!否則會被反噬!」

  「你行你上啊!」紫衣男修的聲音好似是從牙中擠出來的,他滿身都被那些妖氣籠罩,如至冰窟,聲音中還帶著僵硬的顫抖:「說得輕巧,我也不想動,反噬起碼能活命,但若是靈息之牆破了,要的可是我的命!」

  「但你身後還有我們一十八個人!你若是動了!我們都要死!」萬旬聲音更大,他語速極快,像是生怕紫衣男修打斷他的話語:「你必須撐住!」

  紫衣男修神色微頓,原本煞白的臉色竟然在萬旬如此的話語激盪之下,變得殷紅起來。

  劍息從他的劍尖激盪出來,再反哺入靈息之牆,那原本破裂的縫隙被劍息填補,再度阻住了妖獸眾的進攻!

  「李兄大義!」眾人歎道,紛紛為紫衣男修之舉所觸動,週身的戰意也比此前更濃了一些:「李兄如此為吾等拖延時間,諸位還請結陣,待靈息之牆一碎,便廝殺出一條生路!」

  眾人都在為紫衣男修鼓勁,維持著靈息之牆的紅衣女修也咬緊了下唇,額頭滲出冷汗,生怕自己拖了後腿。

  只有凝禪似有所覺地側頭看了一眼萬旬,再看了一眼帶著兜帽的紅衣女修。

  她剛才就覺得紅衣女修有些熟悉,這會兒終於想了起來。

  是此前在少和之淵有過一面之緣的,來自太琴天象的桑靈蘭。

  但顯然,此間也只有她一個太琴天象的弟子,其他人都與她素不相識。

  那便更奇怪了。

  若此間的所有人都來自同一宗門,那麼紫衣男修為了保護自己的同門而奮不顧身,倒是不難理解。

  可他們分明彼此之前素不相識,紫衣男修又為何以命相搏?

  而且他明明前一刻還在大聲反對,想要保命,怎麼可能被萬旬的三言兩語所打動!

  「血源脈力。」凝禪傳音給虞別夜:「他覺醒的,是言靈操控類的血源脈力。」

  虞別夜的目光也穿過臉上的面具,正落在萬旬身上。

  這位昔日與他同行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白衣青年與以往的樣子並沒有太多變化。他稍顯單薄卻神色倨傲,嘴邊也總是掛著仁義天下,遇事看起來也好似處處以他人優先,會率先站出來指責那些不顧全大局之人,責任感與集體榮譽感都極強。

  他的目光逐漸變得複雜起來。

  身在局中之時,還沒有什麼別的感覺,甚至因為萬旬的話語激勵,讓好幾次秘境之行化險為夷,他在心底還對他有過感激。

  可如今變成旁觀者後,他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不適。

  再聽到凝禪的話語,那些過去的一幕幕頓時變得有了另外的解讀。

  ……原來那些原本對執行他的命令感到不情不願,卻在萬旬的勸說下義無反顧地轉身去做的人的背後,是萬旬的血源脈力。

  如果再去深究一層。

  萬旬壓根不是想要幫他,更多的,應當是如現在這般,保住自己的命。

  與此同時,甚至還能因為自己大義凜然的話語,獲得其他修士們的認同和感激。

  除卻被架在最前面的那個有口難言、被他的血源脈力所操控之人。

  「我……我要支撐不住了!」桑靈蘭倏而開口,她週身靈息震盪,同時帶動了靈息之牆的震盪。

  萬旬眸光一閃,溫聲再開口:「桑仙子,你看李兄都沒有放棄,再堅持堅持,依我看,這些妖獸也支撐不了多久,只要……」

  「只要什麼?」凝禪從眾人身後走了上來,分明人群熙攘,她穿梭過來時卻竟然沒有人看到她的動作,只看到帶著火焰面具的神秘女子站在了桑靈蘭的背後,聲音悅耳卻帶了點兒譏誚:「只要桑仙子撐住,大家就可以多一線生機?」

  「不是嗎?」見到是方才就在意義不明地「祝福」他的人,萬旬也不惱,不急不忙道:「還是說,這位道友有什麼高見?」

  「桑仙子鑄靈息之牆,和李兄一併阻擋於此處,捨生取義,掩護我們逃離此處,是為生機。」凝禪的聲音變冷:「他們以命相撐,眾人卻只知道躲在背後,甚至不知道逃……」

  「這叫蠢。」

  她冰冷地打斷萬旬的話語,然後看也不看萬旬倏而變差的臉色,抬手按在了桑靈蘭的肩上,在她詫異地回頭看來時,聲音便緩:「你可願意讓我借你的靈息之牆一用?」

  隨著她的手,一股極其溫和、彷彿能洗滌體內所有沉痾的靈息注入桑靈蘭的玄武脈,讓她方才幾近枯涸的靈脈彷彿枯木逢春,重新舒展開來。

  桑靈蘭驚愕地看向凝禪,入目卻只是火色的面具。她莫名覺得凝禪有些熟悉,卻無從窺探,她注視了她片刻:「靈息之牆……除了隔絕和阻擋之外,還有什麼用處嗎?」

  「用處很多哦。」凝禪溫和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分明並不相識,桑靈蘭在聽到這話後,卻差點落下淚來。

  她抿了抿嘴,認真頷首:「好。」

  萬旬臉上的倨傲之色並未散去,他輕輕挽出一個劍花,有些倨傲地笑了一聲:「我倒也想要看看,靈息之牆,還能有什麼用。」

  凝禪看也不看他:「總比你只會站在別人背後,除了一張嘴之外一無是處要強。」

  萬旬下意識就要反唇相譏。

  但是下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凝禪的話中似乎有些意有所指。

  不等他反應,凝禪已經又看向了作為陣眼的李兄:「你也可以回來了,這個陣,現在不需要你來做陣眼了。」

  李兄像是被驚醒般,眼中猛地恢復了一片清明,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麼,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自己握劍的手,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靈息之牆背後的那些咆哮焦躁的妖獸們,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自己劍息的抽離,猛地突出一口血來!

  「李兄!」

  「李兄你還好嗎!」

  幾道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也有稍懂陣法之人怔然道:「可是靈息之牆,本就需要一個陣眼,若是讓李兄回來……」

  「李兄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凝禪鬆開了放在桑靈蘭肩上的手,再徑直向前走去,與一步步後退的李兄擦肩而過,短暫對視,然後站在了方才李兄所在的位置:「我來執陣,我為陣眼。」

  桑靈蘭猛地睜大了眼睛,有人驚慌失措喃喃一聲:「這怎麼可能!」

  然而下一刻,空氣中的風已經漫卷而起!

  落葉轉了一個方向,原本只是薄薄一層的靈息之牆分明沒有什麼變化,但隨著靈息的節節攀升,靈息之牆彷彿也隨之變高變厚,逐漸變成了彷彿堅不可摧的厚盾!

  「玄武·執燈。」凝禪道。

  桑靈蘭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執燈這種四象天時便可以使用的靈法護盾怎麼可能和靈息之牆相結合……」

  凝禪沒有回頭,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靈息之牆背後那些看起來異常可怖的妖獸們身上,像是想要以目光看透它們的真身。

  白虎脈悄然流轉,她的眼瞳中有金橘一閃而過。

  白虎·蟬目。

  蟬目之下,一切幻影都無所遁形。

  眨眼再看,面前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不是幻影,不是虛假。

  這些肖似人類的奇詭妖獸,都是真實存在的。

  凝禪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靈息之牆橫在她和不斷用頭上的巨角撞擊靈息之牆的土螻妖之間,土螻妖的眼白通紅,有如瘋狂,裝不破的透明牆體讓它更加暴躁,好似寧可死在這裡。

  「咚——」

  「咚——咚——」

  巨大的土螻角讓人震顫,看著這樣巨大的角一下下撞在靈息之牆上,也足夠震撼。

  最為震撼的是,透明的牆體之後,帶著火焰面具的女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無畏無懼,平靜到連衣角都沒有動一下。

  「它在求死。」凝禪倏而道,卻又困惑喃喃:「它為何要求死?」

  幡靈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倏而翻牆而過,自天而落,順著土螻妖巨大的角滑落在它的頭顱之上,一掌按了下去。

  除卻用眼睛看,自招妖幡生長而出的幡靈,在用自己的手接觸到妖獸時,也能探知一二。

  片刻後,幡靈愕然抬頭。

  「這只土螻妖……」它的聲音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顫抖:「它的肚子裡塞滿了妖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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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土螻的眼瞳之中是癲狂。

  隱含著無盡痛苦與絕望的癲狂,哪怕喪失了所有的甚至也無法掩蓋這一層濃郁的痛楚。

  幡靈到底出身於招魂幡,對於妖類的共感能力極強,她的手全身都跟著這樣的痛楚顫抖了起來,直到凝禪意識到不對,飛快地以招魂幡將她強行召回。

  回到招魂幡的時候,凝禪懷中的招魂幡恰好觸碰到了佛琉石一瞬。

  凝禪恰好捕捉到這一隅流轉的緋紅,她愣了愣,旋即重新看向了面前還在失智般撞擊靈息之牆的土螻妖。

  「土螻妖丹,可以掩蓋妖氣。」她喃喃開口:「即便如此多的妖丹集中於此,此處的妖氣依然沖天。那麼,這些妖獸們的境界抵達了幾重天?」

  虞別夜的手已經放在了腰側的劍上:「我來試試?」

  凝禪卻按住了他的手:「借點籠火給我。」

  她已經在眾人面前展露了自己的玄武脈,蟬目的運轉悄無聲息,她並不打算暴露自己覺醒了兩條靈脈的秘密。

  虞別夜掌心燃起了籠火,那些肆虐的火乖巧地蟄伏在凝禪的掌心,再被她一掌按在了靈息之牆上。

  於是原本透明的牆開始燃起了一層通透的緋紅。

  「這是……」桑靈蘭慢慢睜大眼:「朱雀脈的籠火,竟然也能燃燒在靈息之牆上嗎?」

  萬旬忍不住嘲諷一句:「又有什麼用,難不成這妖獸還能如普通野獸那樣畏火?」

  回應他的,是靈息之牆上的籠火,在下一瞬倏而暴漲!

  土螻妖來不及反應,巨大的角依然撞擊在了靈息之牆上。於是籠火剎那間便順著土螻妖的角蜿蜒而下,眨眼間火色大盛,將整個土螻都變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

  一聲悲鳴響徹,土螻妖仰天長嘯,籠火突破了它的護身妖氣,將它的皮肉灼燒成了一片焦炭。

  「這、這怎麼可能……」紫衣男修眼瞳驟縮:「若是籠火就可以燒穿土螻妖,那麼此前我們那麼多人的犧牲又有什麼意義!我們朱雀脈都能燃籠火,為何你的籠火就格外霸道?!」

  焦炭簌簌而落。

  土螻妖的身軀轟然倒塌,它的皮肉綻開,血色滿地,那些包裹在它腹中的土螻妖丹在火色之中,裹著焦炭,於無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墜地。

  妖丹離體,凝禪的手依然平靜地按在靈息之牆上,彷彿牆另一端的籠火與她毫無關係,但事實上,那些籠火在她的操縱之下,將逶迤於地的大片妖丹密不透風地籠罩了起來。

  她需要驗證自己的猜想。

  妖丹週遭的最後一絲縫隙也被籠火燒遍。

  紫衣男修的話語才落,原本隨著土螻妖的轟然倒地而變弱了一瞬,讓所有人都悄然鬆了口氣的妖氣,突然開始暴漲!

  妖氣漫天,這一剎那,連空氣都變得稀薄了起來!

  在場眾人第一次知道,原來妖氣本身,便可以粘稠有如沼澤深淵,讓人深陷其中,甚至難以生出反抗的念頭。

  「發生什麼了?」紫衣男修艱難開口:「為何妖氣突然變濃!如果是這種等級的妖獸,我壓根不可能進入這個秘境!」

  桑靈蘭一直緊緊盯著凝禪的動作,方才撐住靈息之牆對她來說透支過大,此刻妖氣漫天,她被影響頗深,呼吸也變得比其他人更加困難。

  「土螻妖……土螻掩蓋了這些妖獸的妖氣。」桑靈蘭大口喘氣,一邊已經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什麼:「這些妖獸,分明就是借由土螻妖有遮掩妖氣的作用,掩人耳目!」

  「不可能!如果妖獸學會了利用其他妖獸來遮掩什麼,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這些妖獸已經擁有了神智。而擁有了神智的妖……壓根不應該是這樣妖獸的外形!」萬旬低聲反駁道:「更何況,妖若是要殺人,何曾需要這樣的遮掩,這說不通!」

  「怎麼說不通。」凝禪的聲音冷冷響了起來:「若是一開始你就感知過這麼強勁的妖氣,你還會來這裡嗎?」

  萬旬一愣。

  其他所有覺得萬旬的話有道理的修士們,也是一愣。

  「凡事哪裡有早知道……」萬旬還想開口。

  「這還需要早知道?你的靈識是回老家過年還沒回來嗎?」凝禪打斷他的話:「你自己看看現在的天,但凡從遠處看一眼呢?」

  眾人方才被過於震撼的妖氣攝住,此刻被凝禪提醒,才如夢初醒般看向天穹。

  卻見原本清朗的天色此刻已經是一片濃稠的妖紫色,妖紫的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漩渦,如此倒掛在空中,漩渦正中便像是一隻睜開的惡魔眼瞳,正在冷漠地注視他們。

  桑靈蘭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然後毫不猶豫地直接捏碎了此前一直攥在掌心的求援符,再自爆身份:「我來自太琴天象,看在尋音卷的面子上,或許能有其他門派的前輩能來支援我們一二。大家不要戀戰,只要我們足夠謹慎,未必沒有活下來的希望!」

  紫衣男修臉色煞白,手中緊緊握著劍:「吾乃散修,命也沒多值錢,但我不甘心死在這裡,總要先戰再……」

  至於此前還在慷慨激昂的萬旬,這位一直顯得略有些單薄病弱的白衣青年正在悄然後退。

  顯然想要趁著凝禪掌心的靈息之牆還撐著的時候,保命溜走。

  「萬旬。」凝禪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她分明沒有回頭,卻像是腦後勺長了眼睛:「你想去哪裡?」

  萬旬的腳步頓住,整個人都變得僵硬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凝禪的話語落在了他的身上。

  萬旬臉色難看,眼中終於閃過一絲狠絕:「不過萍水相逢,你管我去哪裡?」

  凝禪終於轉過頭來,她帶著面具,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萬旬卻從那火焰面具上看出了一絲寒意,下意識後退半步:「你想幹什麼?」

  「我確實管不了你要去哪裡,也並不覺得大家此刻不能大難臨頭各自飛。」凝禪看著他,笑了一聲:「其他人怎樣我不管,只是我和你之間,還有點私仇。」

  萬旬愣了愣,只覺得荒謬:「什麼私仇?如果你覺得方纔我說的那幾句話冒犯到了你,那我道歉,我現在就道歉!只要你讓我走!」

  此前一臉寧死不屈的是他,此刻毫無負擔道歉只為逃走活命的人,也是他。

  虞別夜沉默地看著這位自己昔日以為是好友的人,只覺得此前與他曾經並肩過的短暫旅途都像是一場笑話。

  枉費他也曾真的信任過他。

  甚至在被捅了刀以後,還自欺欺人地想過或許他有什麼苦衷。

  他這一生沒有交過什麼朋友,最接近有朋友的時候,也因為對著自己心中的天上月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而愧疚逃走。

  他曾經當做是朋友的人,竟然原來,是這樣一副面容。

  虞別夜覺得自己應該憤怒的,就如同剛剛被他捅了那一劍時那樣。

  但他的心底卻出奇地平靜。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原來他的所有傷痛,都已經被凝禪撫平。

  「好啊。」虞別夜倏而開口,他的聲音甚至帶了幾分愉悅。

  這一路走來,他一直緘默,直到此刻。

  他沒有變幻聲線,所以他一開口,萬旬的臉色就變了。

  「你是……」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因為下一瞬,虞別夜已經出現在了他面前。

  萬旬後退了半步,駭然道:「你竟然沒有死!我明明……你明明……」

  他緊接著想到了什麼,就要大聲喊出虞別夜的身份。

  但凝禪已經先一步向著他遙遙點出了一指。

  萬旬所有的話語都噎在了嘴邊,他想要說話,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白虎·封喉。

  「此人以血源脈力妖言惑眾,我暫且封了他的喉舌。」凝禪淡淡開口:「還請諸君接下來看到什麼,都不要說出去。」

  這兩句話前後並沒有任何關聯。

  但所有人在看到凝禪一邊維繫著抵住彼端無數可怖妖獸的靈息之牆,一邊還有餘力回頭來封住萬旬時,心頭都多了幾分天然的畏懼。

  她那句「暫且封了他的喉舌」,在此時此刻,就像是在輕描淡寫地說「暫且拔了他的舌頭」。

  前後連起來,就像是凝禪意有所指,若是他們敢亂說什麼,那麼下一個被拔舌頭的,就是他們。

  哪裡還有人敢說半個不字。

  更何況,所有人的心頭在此刻都升起了一絲希望。

  「我不走,也什麼都不會說。」桑靈蘭第一個反應過來,她驚懼地看著被靈息之牆擋在後面的妖獸們:「如果不僅僅是這一處的妖獸們是被土螻妖遮掩了妖氣,變成了讓我們覺得自己可以匹敵的等級,而是整個極霧秘境裡的妖獸都已經變成了這樣的狀態呢?」

  「留在這裡,我或許還有一絲生的希望。但如若逃走,我也未必能活到有支援前來。」桑靈蘭輕聲道:「我願起心魔誓,保證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不會說出去。」

  凝禪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有阻止她的動作。

  此前桑靈蘭已經自保了身份,太琴天象的弟子雖說戰力普普,但消息和分析能力最是出眾。她的這一番話語正戳中了大家心中隱約感覺到卻沒有完全說破的想法,眾人面色沉沉,閉眼再睜開。

  片刻後,滿場都響起了立心魔誓的聲音。

  萬旬眼中的絕望之色更濃。

  然而那一記封喉不僅封住了他的言語能力,甚至封住了他所有的動作。

  如此封住所有人的嘴,毫無疑問,這私仇必須血債血還。

  他……怕是活不過今日了。

  如此向著,萬旬看向虞別夜的目光更加憤然,他的咽喉之間發出了無聲的嗯啊,顯而易見似是有話要說。

  凝禪看他片刻,在所有人的心魔誓都立完後,解開了萬旬的封喉片刻。

  便聽萬旬大聲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嗎!我背後是……」

  他沒能說完,凝禪已經重新又把他的話封住了。

  還能是誰。

  她完全懶得再聽一遍那個名字。

  此刻,她更關心的事情在於,面前這些妖獸究竟是什麼來頭,身上到底藏有什麼秘密。

  想要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這麼近距離的看,是沒有用的。

  幡靈的眼睛不管用,所以她打算活捉一隻,再以靈法侵入它的記憶,親自看看,在它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它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進入極霧秘境時,她將自己的修為壓制到了六合天。

  要殺掉這些妖獸,六合天也不是不可以。

  但要活捉一隻……

  凝禪週身的氣勢開始節節攀升。

  籠火隨著她的氣勢升高,越來越盛,直至整面靈息之牆上的緋紅都從透明變成了一片有如實質的紅。

  那些濃稠窒息的妖氣彷彿被這樣沖天的火色燒碎,凝禪站在火色背後,長髮被火帶起的風吹拂起來,她臉上的火焰面具也終於耐不住如此激烈的靈息,出現了一絲裂縫。

  桑靈蘭心頭的那份莫名的熟悉感越來越盛,直到凝禪將手按在腰間永暮劍的那一剎那,她臉上的面具,終於被繚繞的劍氣徹底震碎,露出一張絕美的面容。

  「……一拳師姐!」桑靈蘭脫口而出,然後又覺得自己太過冒犯,猛地摀住了自己的嘴。

  凝禪彎了彎唇角,側頭看她一眼,用一根手指在唇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在桑靈蘭驚喜又帶了更多擔憂的目光裡,向前一步。

  她的面前就是靈息之牆。

  向前一步,自然便是穿牆而過。

  她沒入自己燃起的籠火之中,穿過拿到她為身後的人鑄起的靈息之牆,長髮翻飛,站在了妖氣沖天的奇詭妖獸面前。

  妖氣撲面,血氣腥臭。

  凝禪皺了皺眉,扣在劍鞘上的拇指輕輕向前推出一寸。

  永暮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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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4 00:38:38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靈息之牆的火色將凝禪的眼瞳也染成了一片緋紅。

  如果說牆後的妖氣是一片沼澤,那麼越過這面牆時,撲面而來的妖氣,已經濃稠到恐怕能讓一些低等級的修士當場暈厥。

  沼澤之中,越是掙扎,陷得越深。

  但到底還有掙扎的餘地和力氣。

  在這裡,好似連五感都被剝奪大半,慢身心都會被汪洋般的絕望浸透,再也生不出半點反抗的意念。

  空餘一片死亡般的可怖寂靜。

  哪怕不去看,這樣的妖氣也已經足夠昭示,到底有多少條生命隕落在它們的手上。

  靈息之牆的存在已經足夠激怒這些一路走來都無人能阻攔的妖獸。

  如今看到竟然有人如此膽大自信到穿過牆來,於是此前那些積蓄起來的怒意全都化作殺招,鋪天蓋地向著凝禪而來!

  靈息之牆上的籠火悄然暗淡了些許,足夠牆後的人們看清眼前的這一幕。

  那些形容怪異奇詭的妖獸們身形高矮不一,卻都比站在地上撫劍的女子要龐然太多,它們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層層疊疊鋪在她身上,無數殺招如落雨般密密墜下,站在那兒的凝禪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一葉小舟,眼看就要被徹底吞噬!

  桑靈蘭忍不住上前兩步,手貼在了靈息之牆上,口中喃喃:「師姐——!」

  萬旬口不能言,見到這一幕,眼中卻忍不住升起了濃厚的惡意期待。

  如果她死了,他未必不會還有一條生路——

  然而他的念頭卻被劇痛擊碎。

  血紅開始覆蓋他的視線,萬旬從咽喉中嘶吼出一聲破碎的哀鳴,整個人想要因為劇痛而佝僂下身子,卻因為被定在原地而完全不能動,只能硬生生感受自己眼眶裡的生疼。

  虞別夜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他的手指裡夾著的,是一枚鮮血淋漓的眼球。

  「萬兄。」虞別夜的聲音鋪灑在他的耳邊,和以往他對他的稱呼並沒有什麼不同,卻在此刻好似惡魔低語:「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用這種眼神看我師姐?」

  萬旬分明已經疼得神志不清,虞別夜的話語卻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腦海中。

  下一刻,虞別夜臉上已經泛起了無盡的嫌棄之色,他隨手將那只被自己硬生生摳下來的眼球又塞回了萬旬血肉模糊的眼眶裡。

  「怪噁心的,還是還給你吧。」

  他塞得潦草胡亂,與其說是將新鮮的眼球塞了回去,不如說是將一團異物放進了本就猙獰的傷口之中。

  「不過一隻眼睛,就不必表現得這麼疼了吧。」虞別夜拍了拍萬旬的肩膀,掌心的靈息打得他幾乎要跪下身去。

  這一刻,萬旬的內心其實是希望自己能跪下去的,蜷縮的身軀會讓痛楚感得到撫慰。

  但虞別夜輕巧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身軀:「被你們捅了十幾劍的時候,我可是一聲都沒有坑。」

  萬旬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如果說之前他還抱有那麼萬分之一的僥倖,那麼在聽到虞別夜的這句話時,他心底蔓延的,只剩下了絕望。

  他是來報仇的。

  而那個如今沒入了無數妖獸之中不知生死的女人……想來或許就是淵山上那位神秘的傀師。

  但傀師也能有這麼強大的靈息和戰力嗎?她甚至都沒有拿出來傀吧?

  萬旬意識有些渙散,不是很理解面前發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

  因為那些妖獸鋪天蓋地的重疊陰影之下,那無數凌厲不留餘地的殺招之中,妖氣最濃稠之處,有一道血光乍現。

  與血光一併出現的,是劍意。

  在場的修士裡,有數人修劍,此時他們腰側的劍都隨著這漫天的劍意開始不安分地顫動,就像是被喚醒,再激起一腔劍意熱血。

  所有人都難言愕然地看著靈息之牆的另一端,看著破天的劍意拔地而起,將濃稠的妖氣攪碎,將此刻妖紫暗沉的天色劃出一道雪亮的劍光!

  「好劍!」饒是此刻氣氛頗為緊張和沉悶,紫衣男修也沒忍住眼中驚歎,拊掌讚道:「真是好劍!這位女修究竟師從何人!這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劍法,實乃我生平僅見!有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劍!」

  第一道劍光亮起後,下一劍,則是如光源迸射般的許多道劍光!

  以凝禪為中心,無數道劍光如光源散射出的光線般,在一剎那將所有圍困她的妖獸們的身軀貫穿切碎!

  屍塊翻飛,血流如注,原本濃稠的妖氣一滯,取而代之的是血腥味。

  很難講這兩種氣息到底哪一種更讓人難以忍受。

  血如瀑布般從被切碎的妖獸肢體處傾瀉而下,淋落在地上,凝禪早就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把純白的傘,傘面上原本像是落了些紅梅,旋即血色逐漸蔓延,紅梅暈染開來,逐漸將整個傘面都變成了濃郁的紅。

  所有人都在驚歎這樣的兩劍。

  只有虞別夜的目光落在她持劍的那隻手上。

  黑衣紅傘,在血海之下靜默而立,凝禪手中的劍上也是血,劍光染血,再被她輕輕抖落。

  那些血裡,有凝禪的血。

  因為她方才用出來的劍,名為天鶴訣。

  兩年多之前,他在那個靜默的夜悄然離開時,留了天鶴訣給她。

  後來他歸來,從未問過天鶴訣劍譜的下落,也沒有問過她是否翻開過這本劍譜。

  在他心中,給出去了的東西,就全須全尾都徹底屬於凝禪,哪怕她是一把火點了,他也樂意等火燒盡後,將落下的餘燼收拾乾淨。

  虞別夜從未想過凝禪會真的翻開這本他留下的劍譜,甚至還學了天鶴訣。

  所有人知道,天鶴訣,是劍聖之劍。

  卻鮮少有人知曉,想要以天鶴訣點燃劍意,是需要血引的。

  所謂血引,便是以自己的血為引,喚醒沉睡的天鶴劍意,以血薦劍,再揮出這世間最負盛名也是殺意最強的劍聖之劍。

  他的眼瞳中倒映出凝禪這一劍劍的劍光,他的唇邊也不知何時帶了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笑意。

  她揮灑著他的劍。

  只是想到這裡,他都忍不住想要將已經翹起的唇角再翹高一些,更難以遮掩眼中想要再多看她一會的貪婪。

  他之前覺得,自己的所有傷痛都被她撫平了的這件事,是真的。

  甚至在此刻,也是真的。

  凝禪的劍意無雙,黑衣紅傘銀劍,縱橫在火色之牆的另一邊,也像是將虞別夜心頭的那些陰霾一劍劍劈開。

  天鶴訣,以血為引。

  這是虞別夜學會的劍,卻也永遠無法出的劍。

  因為他的真身是應龍,平素裡他還可以掩蓋自己的血與其他人有異,障眼法,染色,亦或是其他許多辦法都行得通,畢竟也沒有多少人真的關心他。

  唯獨天鶴訣不行。

  應龍之血來作為劍引,不僅會暴露他身為妖的事情。生而為群妖統領的他如果燃血,也極可能會引發妖潮,抑或更嚴重的後果。

  他曾感念虞畫瀾毫無保留,教他如此厲害的劍。

  練劍的歲月很苦,很累,很難。

  他揮的每一劍都非常認真,他學劍的每一瞬都全神貫注。

  可他小意努力這麼多年,最終學來的劍,卻原來是這天下自己唯一不能用的劍。

  多麼嘲諷。

  說不耿耿於懷是不可能的,這麼多年來,天鶴訣這三個字都變成了他心底不願被任何人觸摸的傷痛,像是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曾經信任過多麼人面獸心的禽獸,曾經為了虛無縹緲的許諾,全力以赴再換得一場空。

  直到此刻。

  她揮出了他無法出的劍,就像他始終從未鬆開過握著她的手。

  永暮在凝禪的手中肆意揮灑,天鶴訣的劍光果真睥睨無雙,那些原本看起來彷彿完全無法戰勝的妖獸在天鶴訣之下,像是被切瓜果一般被劍意切開。

  切口甚至都是平整的。

  凝禪的劍光像是劈開一切黑夜的明光,那些遮天蔽日的妖獸在她的手起劍落時,不斷轟然倒塌,再被她輕巧地用劍尖剖出妖丹。

  天穹之中的妖紫色漸漸淡去,那種壓在大家心頭的窒息感散去,就彷彿雨過天晴,終於有陽光破開厚雲落下。

  不偏不倚落在紅傘黑衣的女子身上,遍體屍塊,站在那兒持劍的凝硯看上去像是一個實打實的殺手。只是陽光灑落,卻竟然第一個照在了她的身上。

  也照亮了她手中的永暮。

  ——正最後停留在了一隻人面羊角四足獸身的妖獸脖頸處,再深一寸,這種妖獸的性命便要不保。

  凝禪殺光了此處所有的妖,挑挑揀揀留下了這最後一隻,她仔細觀察它片刻,終於確認了自己心頭的違和感是從何而來。

  人工感。

  這些妖獸,就像是被拼接出來的人造產物!

  這樣的念頭在凝禪腦海中一轉而過,並未細思,因為她馬上就要親自去閱讀這只妖獸的來歷與所有過去。

  然後,在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獸瑟瑟發抖的眼神裡,凝禪一掌拍在了它的額頭,將它強硬地按在了地面,以靈相牽,開始閱讀這只形容奇特的妖獸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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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4 00:39:00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這一幕很是奇特。

  屍山血海的一片猙獰中,黑衣紅傘的女子伸出一隻雪白的手,露出一截纖細手腕,按在面前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獸的額頭。

  人面羊角四足獸身軀原本極是高大,通體都是純黑的毛髮,近乎與此前的土螻妖一般高低。然而此刻,它卻彷彿俯首為臣般,蜷縮在地,低下怪異詭譎的頭顱,任憑凝禪的所有動作。

  過分龐大與纖細的對比與色彩構成了足夠震撼的畫面,所有人甚至都忘了恐懼,只是帶了點兒怔忡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幕。

  四野寂靜,只剩下籠火點燃那些妖獸身軀後的燃燒之聲。

  火聲辟里啪啦,彷彿此處不是什麼妖氣血氣沖天的極霧秘境,而是某個寧靜遼遠的夜。

  靈息侵入通體純黑的人面羊角四足妖獸腦中,與它的魂魄一瞬間鏈接,凝禪驀地閉上了眼。

  她開始「看見」。

  ……

  深淵。

  凝禪「看見」的,是一片深淵,字面意義上的深淵。

  眼瞳肉眼可見的四周,是一片混沌波動的暗色結界,這樣的色彩與不穩定的結界面,天然便會讓人生出一種未知的恐懼感,好似哪怕接近,就會被這樣的邊界吞噬。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這是一片極其廣袤卻分明可以看到邊界的空間,又或者說,或許是小世界。

  邊界太高,太有壓迫感,太讓人恐懼。

  凝禪用的是人面羊角四足獸的眼睛和記憶,所感知到的,自然便是它的記憶和情緒。

  它好似是生來便知道,那些邊界,是最不可觸碰的存在。曾經有無數生靈想要逃離此處,卻都被那些邊界所吞噬,連死都死得悄無聲息,毫無痕跡。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激起。

  一如所有生命在這裡的存在。

  它也是有名字的,那些含糊混沌不明的聲息中,它被喚作「阿朝」。

  阿朝的神智並不清晰,它像是開智開了一半又戛然而止,智力水平並不多麼穩定,在有些方面異常聰慧,卻又在其他一些方面顯露出最原始的傾向。

  譬如進食時,它是純粹的妖獸。

  而在使用工具進行日常活動時,卻又會顯現出無限類似於人類的一面。

  用阿朝的眼睛以第一視角去看自己使用工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凝禪被迫看著阿朝用自己有四根很像是人類的手指,卻更加粗糲,還多出來了一截指骨的前爪靈巧地將紅黑色的泥土淘洗後,再放入磚塊的磨具之中。

  明明是機械的重複,卻竟然因為看久了,看出了幾分流暢自如來。

  總之,阿朝的記憶裡,它的日常便是如此。

  睡覺,起床,與形形色色模樣千奇百怪的工友們一起上工,淘洗泥土,注入磨具,進食,繼續工作,直到夜幕降臨,再度進食,然後回到自己的住所睡覺。

  睡覺的地方,是再簡陋不過的隔間,沒有門,每一間都同樣大小,這對於阿朝來說有點太小了,它必須讓自己盡可能地蜷縮起來,才能睡進去。

  但它很喜歡這裡,這是可以給它帶來安全感的棲息地。

  它還知道,如果不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進入這裡,那麼就會被帶走,再也回不來。

  阿朝見過一次被帶走的同類。

  那是一隻如人類般直立行走,擁有過分巨大雙足,卻長著羊頭牛角的妖獸。

  阿朝只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它看到那只妖獸面容扭曲,尖嘯連連,血在它身後蜿蜒成一條厚重的線,直到它被拖走。

  拖走它的生靈如它一般直立行走,以白色的長袍覆蓋全身,面上覆蓋著金光璀璨的頭盔面罩,將面容徹底地遮掩起來。這些人被稱為執行者。

  沒人知道執行者的真容,但對於白袍的恐懼,卻彷彿與生俱來。

  阿朝看著妖獸被拖走,心中沒什麼波瀾,閉眼繼續睡了。

  它雖然第一次見到,但這樣的聲音夜夜都會響起。

  阿朝不是很能理解,因為夜晚來臨,回到棲息地這個流程深入它的靈魂,它不能明白為什麼有的同類一定要違背,也不能明白縱使大家都知道後果,卻還是有妖獸前赴後繼。

  但阿朝並不深究。

  主要是因為它的開智程度也不怎麼允許它細思。

  阿朝的一天天過去,凝禪也一天天看過去,甚至幾乎都要熟悉它的這一生。

  當然,凝禪最不習慣的,還是阿朝的進食環節。

  砌磚工地包吃。

  每次來發飯的,也是一名妖獸。能勝任這種工作,那名妖獸的靈智顯然至少要比阿朝聰明一些。

  它們的食物也是妖獸。

  或者說,更純粹、更符合凝禪認知的,真正的妖獸。

  高等級的生靈蠶食低層級,高智慧的生靈吞噬低等級。

  這是自然界的鐵律。

  每一次阿朝和自己工友們的進食過程,就像是它們這些妖獸游曳到了食物鏈的上一層,然後再反過來將低一等的生靈自然而然地當做養料。

  道理都懂,就是在凝禪看來,簡直像是同類相食。

  縱使她每每此時都忍不住閉上眼不看,但進食的聲音也總會在她的耳中響起。

  如此過去不知年月多久,終於有一日,阿朝在淘泥再注入磨具的過程中,將磨具損壞了。

  它愣神了一會兒,盯著磨具看了片刻,努力將磨具修好了。

  阿朝生活的平靜被打破。

  「你,跟我走。」這一夜,一名白袍執行者停步在了阿朝的棲息地前,面具後面發出含糊混沌的聲音,但阿朝和凝禪卻奇異地能聽懂。

  阿朝從棲息地有些費力地擠出來,沉默卻驚懼地跟在了白袍執行者身後,順便收穫了一路同情憐憫的目光。

  凝禪這才第一次隨著阿朝的視線,看到了更多這方神秘世界的景色。

  那些讓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隔間棲息地在黑夜裡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沉默巨獸,無數妖獸在這樣的夜裡靜默,於是這棲息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地,而那一個個隔間卻甚至不是它們的墓地,而是火葬場的骨灰儲存格,它們明明活著,卻更像是在等待一個被下葬的時機。

  只是這一次,阿朝並不是被帶去下葬的。

  它沉默混沌地跟在白袍身後,走了不知多久,經過了一片片這樣的棲息地,然後終於看到了一點刺痛眼睛的光亮。

  與這樣的黑夜相對的,是白袍執行者此刻帶著阿朝進入的,與阿朝此前生活的那一面孑然不同的,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光明。

  那是一座城池。

  人類城池。

  凝禪「看」著面前近乎恢弘的一幕,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一個生靈擁有名字,總應該有一個起源。

  換句話說,名字不可能憑空出現,總得有一個人,給它起名。

  這個人,是誰?

  阿朝跟著白袍執行者的腳步,懵懂地左顧右盼,那些景色落在它的眼中,形成了一片並不能被他所理解的記憶,直到白袍執行者帶著他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外形肖似一座金字塔般的奇異建築。

  然後停步於一間天花板過於高聳、看起來似是專門為了阿朝這般體型的妖獸所建造的房間裡。

  房間裡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

  這是凝禪進入阿朝的記憶後,看到的第一個人類。

  那個人類也穿著白袍,白袍的邊緣細密紋繡著一些金線花色,他頭髮有些微白,聞聲看來時,眼中的目光帶著審視。

  「測四方脈嗎?」那人聲線微啞,開口問道。

  「正是,這只半妖今日出現了疑似靈智進化的現象。」白袍執行人對著桌後的人一禮:「還請林老主持。」

  他邊說,邊將一枚留影石遞了過去。

  林老靈息注入留影石,簡單看了一眼,正是今日阿朝將磨具修好的一幕。

  看完後,林老點了點頭,站起身,白袍的袍尾拖曳在地,他走到阿朝面前,冷漠地看了片刻,倏而抬手,竟是就這樣破開了阿朝的胸膛,無視它痛楚的嘶鳴,就這樣直接探入了它的靈海之中,以手開始撥弄它的四方脈!

  又或者說,比起林老的徒手數四方脈,凝禪更為震驚的,有兩件事。

  第一是林老對阿朝「半妖」的稱呼。

  第二,是阿朝這樣的妖獸,竟然也覺醒了四方脈嗎?

  痛楚只是瞬息,凝禪還來不及思考,林老已經收回了手,阿朝胸前被撕裂的骨肉隨著林老手臂的退出,奇異地如被一潭被探入了一隻手的小池一般,竟然骨肉合攏,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很好,一條半四方脈,前景不錯,繼續培養。」林老頗為滿意地打量了阿朝幾眼:「這孩子是幾號房的?兩邊的血統來源於哪裡?」

  「回林老,十九號房的磚工營地,這是它的資料。」白袍執行者的準備顯然極為周全,他遞上一份有關阿朝的完整資料:「父親是相當於五方天實力的山羊妖,母親是……」

  白袍執行者回憶片刻,繼續道:「是璇璣寶閣的女修,三才天。」

  凝禪的眼瞳猛地收縮。

  她幾乎是麻木地在腦海中重複了白袍執行者的這句話,然後看著林老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並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地翻閱手中資料,然後道:「去查查這個女修還有沒有別的孩子,都是什麼情況。」

  白袍執行者頷首,領命而去。

  「等等。」林老在白袍執行者即將離開的一瞬又開口:「把她帶來見我。」

  凝禪因為太過震驚,思緒都有了一瞬間的收縮。

  她有些茫然地想著,璇璣寶閣這個門派距離少和之淵的位置好像並不是很遠,閣中多為女修,喜音律,戰力並不多強,大多是音修,這些年來,璇璣寶閣最著名的修士名叫涅音仙子,而涅音仙子……

  此前從祝婉照藉由殷雪冉的手交來的那枚留影石中,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涅音仙子與虞畫瀾的關係。

  之前立於極霧秘境的滔天妖氣中時,凝禪揮灑自如,但此時此刻,只是閱讀一份這樣的記憶,她卻真切地覺得自己難以呼吸。

  她想過許多種可能性。

  唯獨沒想到,真相竟然是一副如此這般血淋淋又殘忍的模樣,以這樣一種方式,驟而呈現在她的面前。

  此前她那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阿朝這兩個字確實並非憑空出現的。

  而是來源於他那位……璇璣寶閣的人類母親。

  人類與妖族並非不能結合,雖然兩個種族水火不容,兵戈相向,但這個世界上也並非總是非黑即白,有十惡不赦的妖獸,也有生而單純從善的妖族,而相愛一事有時又的確毫無道理緣由。

  ——半妖誕生的基礎,從來都是跨越種族的愛。

  就像她和凝硯。

  更進一步來說,要妖獸與妖族,其實更像是兩個概念。妖族是可以擬化作人形的大妖,若是隱匿起所有妖族特徵,看起來和人類也並無太大區別,就像是虞別夜。

  再不濟,最起碼,是有人形的姿態的。

  這樣的妖族與人類所誕下的後代,本就應該是天生就能以人類的姿態行走於世間、擁有完整神智和靈識的半妖。

  而不該是阿朝這樣的。

  人類可以與妖族在一起,卻絕非妖獸!

  可聽聞林老的意思,這位璇璣寶閣的女修……或許孕育了不止阿朝一個半妖!

  門口傳來了窸窣聲,凝禪在這一瞬,甚至不敢去看這位璇璣寶閣的女修,已經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

  「林老。」響起來的,是方才白袍執行者的聲音:「很遺憾,這位女修已經自盡了。」

  聽到她的死訊,凝禪的心頭竟然一鬆。

  在這種深淵地獄之中,死……才是真正的解脫。

  「是嗎,可惜了。」林老淡淡道:「是迷魂幻境又失效了,還是離魂丹的藥效過了?多有潛力的一個苗子,就這麼沒了。吩咐下去,這種事情以後不可再出現了,都盯緊點。」

  白袍執行者恭謹稱是。

  這一天後,阿朝換了一個生活的地方,從那樣逼仄的棲息地,換成了明亮寬敞的地方。

  它不必再工作,進食的妖獸等級也肉眼可見地高了起來,一切都變得如夢似幻,只是每隔一段時間,林老就會將它帶到此前的那個房間裡,如那一次一樣,用手探入它的靈海,看看它的四方脈有沒有繼續覺醒。

  每次來的時候,林老都會在寫下許多記錄,在他與其他人交談的過程中,凝禪聽到了許多零碎卻關鍵的詞句。

  「又失敗了?無妨,我們的樣本還有很多。這樣的半妖終究不是真正的半妖,想要穩定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我們都努力了這麼久了,不著急一時。」

  「目前這只的狀態還算平穩,龍血含量大約占比為百分之三,更多含量是半妖的軀殼難以承受的。」

  「嗯?四號樣本又死了?可惡!四號樣本可是至今為止最成功的範例了!」

  「你說什麼?虞畫瀾說自己看到了完美的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半妖?那怎麼不抓來給我研究一二!」

  「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把她抓來給我研究!」

  ……

  到這裡,凝禪還有什麼不明白。

  離開南溟幽泉的時候,她與虞畫瀾對了那一掌的時候,曾經迫不得已展露過自己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事情。

  那時虞畫瀾形似癲狂,大笑不止,眼中的狂喜彷彿能溢出眼瞳,包括後來交付替身傀時,他看向她的神色依然十分奇異。

  縱使此刻,這深淵世界的幕後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所有的一切串聯起來,也已經足夠明晰起來。

  這個深淵地獄,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目的。

  ——製造半妖,試驗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半妖可以覺醒第二條四方脈,並且試圖複製。

  這兩年多來,她高居淵山,是段重明為她守山,讓她不曾遇見半分外界的紛擾。

  卻原來,那些來到淵山的人中,有許多是衝著這件事而來的。

  凝禪難以言語自己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不可置信與覺得荒謬的心情慢慢匯聚,最後變成了一腔洶湧的怒氣與無與倫比的殺意。

  不僅僅是對虞畫瀾。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能以一己之力就完成這樣一方巨大的深淵地獄。

  能夠支撐起這樣一場如同修羅地獄的場景、只為滿足一己之私的,是成群的、無數的、位居高位卻貪婪殘忍的人們。

  是少和之淵的掌門,也或許包括少和之淵的前任掌門,無數長老。

  不僅僅是少和之淵,初時凝禪只覺得林老的白袍上的紋繡有些眼熟,此刻仔細去想,哪裡還想不起來,這正是祀天所神使的袖邊上所紋的大光明紋。

  或許能夠覺醒兩條四方脈的誘惑實在太大,修仙的歲月太多漫長,在歷經了無數歲月後,卻發現自己無望觸摸更近一步的天穹,在壽數將近的時候,實在是太容易不擇手段。

  不,或許都不必等到壽數將近。

  譬如虞畫瀾,他只是想要以更激進的方式,靠近眾妙天門罷了。

  沒有多少人能夠像是望階仙君那般,在生死面前不去另辟捷徑,而是生死在天,去赴一場凶多吉少的死關。

  而他這樣義無反顧地去閉死關,便也像是扇了這些想要以第二條四方脈去叩擊眾妙天門的人們一個巨大的耳光。

  所以唐家才會遭此劫難。

  凝禪有些恍惚地想,前一世,望階仙君真的沒有見到眾妙天門嗎?

  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記憶的畫面變得重複而斷續,直到有一日,阿朝再次被帶到了林老的面前。

  林老搖了搖頭:「沒有進展,沒什麼用了。」

  他冷漠地在阿朝的資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然後道:「最近的半妖又變多了,得消耗一些。讓虞畫瀾去安排它們入秘境吧,多殺點修士,再順便多抓幾個女修回來。」

  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那個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半妖還沒抓回來嗎?」

  白袍執行者搖頭:「派去的人,被龍殺了大半。虞掌門在處理了。」

  林老嗤笑一聲:「都說養虎為患,虞畫瀾還敢養龍,我倒要看看,當初不聽我的話,如今他要如何收場。」

  白袍執行者也並不以為然:「虞掌門說無妨,畢竟畫棠山還在那兒。」

  林老「嗯」了一聲,不再多言,揮了揮手。

  阿朝被重新帶走,這一次,它沒有能回到讓它度過了這一生最快樂時光的地方,而是茫然地跟著白袍執行者去見到了更多其他的妖獸,然後與它們一併被與一隻腹部被塞滿了土螻妖丹的土螻妖綁定,再傳送進入了一片秘境。

  它們沒有任務。

  它們只懂得做一件事,進食。

  有妖獸的時候,殺了妖獸來吃。

  妖獸殺光了,那些進入了秘境之中,靈息深厚的修士們,便是它們的食物。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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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4 00:39:17 |只看該作者
第88章

  凝禪閱讀了這只人面羊角四足獸的一生。

  是漫長卻短暫的一生。

  漫長的痛苦,短暫的解脫。

  但在外界看來,時間也只過去了堪堪十息。

  凝禪感同身受了它的所有痛苦。

  方纔在那麼多的妖獸之中行走時,妖氣與漫天的殺意並不能讓凝禪受一點傷,但此刻,凝禪在收回覆蓋在人面羊角四足獸額頭的手時,身形竟是一晃,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來!

  虞別夜向前一步,才要過去,凝禪已經若有所覺地伸出一隻手,向著他的方向比了一個自己沒事的動作。

  然後下一瞬,她重新垂手握住了永暮。

  「阿朝。」她的聲音很輕。

  阿朝睜開眼,它的人面在這樣龐大的身軀上顯得格外怪異可怖,但如若有人仔細看它的眼,才會看到,這樣一雙眼中,是嬰童般的純淨與無知的殘酷。

  它出生時,有溫柔的聲音這樣喊出過它的名字。

  永暮的劍光亮起,它身首分離之前,聽到的最後一聲,也是它的名字。

  它的死去,不是悄無聲息,這個世上,至少有人知道,它叫阿朝。

  阿朝的血濺了凝禪一臉,她不知在想什麼,沒有躲開,也沒有用靈息將這些血漬隔絕在外。

  血是有溫度的。

  但凝禪只覺得冷。

  她看著面前一地的妖屍,再慢慢抬頭,看向了天穹灑下來的日光。

  日光溫暖燦爛,是這天下最普通的存在。

  卻有人被深埋軟禁於不見天日之地,窮其一生,也再難見一縷日光。

  籠火尚未燒盡她週遭的妖屍,焚燒的味道漫卷在風裡,靈息之牆不知何時已經被撤去,於是那些還未溢散完的妖氣順著風,一起刮在了靈息之牆另一側的眾人身上。

  他們不必死在這裡。

  這本應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時刻。

  但不知為何,這一刻的風,便是他們,也感覺到了悲傷。

  桑靈蘭突然覺得自己臉上有些冰涼,她下意識抬手,撫摸上自己的眼眶,再低頭看到自己指尖透明的液體,愣了片刻:「我……我怎麼哭了?」

  長久地注視天穹,日光會讓眼瞳在看其他事務的時候,都帶著不真實的光斑。

  凝禪卻依然看了許久。

  然後轉過頭來,看向因為她掃來的這一眼注視而忍不住有些蜷縮的眾人。

  「不必怕我,也不必發心魔誓了。」凝禪彎了彎唇角,將永暮上的妖血抖落:「在這裡的見聞,你們想要告訴誰都可以。當然也可以告訴那些想要殺我的人,想來就來。」

  她邊說,邊向著萬旬的方向一彈指。

  萬旬身上的所有禁錮在這一瞬被打開,他跌落在地,眼瞳的痛楚讓他忍不住哀嚎,旋即立刻大聲嚷道:「他們是……他們是虞別夜和凝望舒!少和之淵正在懸賞他們的首級,哪怕只要、只要將他們二人的行蹤消息告知少和之淵,都可以領到一筆不菲的賞金……」

  他沒能說完。

  因為永暮劍已經被凝禪抬手拋了出來。

  一道劍光撕裂空氣。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道劍光,沒有任何劍意,想要躲閃,理應也不會太難。

  但永暮劍還是沒入了血肉。

  從萬旬的前胸進,後背出,發出一聲沉悶。

  籠火在凝禪的身後燃燒,她前行時,自然而然地踏在地面的灰燼之上,像是要將那些灰燼再踩成隨風的齏粉。

  凝禪走得不快,人群自然而然分開,直至萬旬面前。

  她重新握住永暮,面無表情地回抽,然後用染了萬旬的血的劍尖,冷漠地挑起了他的下巴,對上了萬旬痛極又盛滿了恨意和惡毒的眼。

  「記住這樣的疼。」她突地笑了一下:「然後去告訴那些曾經和你一樣背刺過阿夜的人……」

  凝禪俯身,在萬旬耳邊道:「晚上睡覺的時候,不要閉眼。」

  她的音色悅耳,便是說出這樣冰冷的話語,也帶著有些天然的笑意和尾音。

  但萬旬卻只覺得如墜冰窟,渾身的血在這一瞬都變冷了下去。

  一劍穿胸的痛,被活生生挖出眼球的痛,兩者加起來,好似都比不上凝禪的這句話。

  因為萬旬知道,凝禪說的,都是真的。

  他看到了她的劍。

  所以他知道,她想要做什麼,都能做到。

  「我……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為什麼會背刺他!」萬旬倏而開口:「是有人告訴我們,只要給他一劍,就可以給我們大量的靈石和靈寶!甚至、甚至可以指點我們的修行!」

  凝禪「哦」了一聲,神色平靜:「你是想要告訴我,那個人,名叫虞畫瀾嗎?」

  萬旬的表情有了一瞬的空白,然後飛快開口:「不、不止!除了虞畫瀾,還有祀天所的神使!」

  凝禪依然沒有什麼意外的神色。

  萬旬深吸一口氣,繼續道:「而且,他們在交談的時候,我都聽到了……他們是說,因為虞別夜殺了太多土螻妖,阻擋了他們的計劃進程,所以……」

  這一切,與在阿朝的記憶中看到的話語不謀而合。

  凝禪的表情還是很平靜:「這些我已經知道了。還有別的嗎?」

  萬旬沉默許久,他已經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卻不料凝禪竟然早已知曉。

  片刻,他猛地睜大眼,想到了什麼:「對了!虞掌門……虞畫瀾身邊最近多了一個合虛女修!我看到過一眼,她長得……很美,非常美,見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的那種美。」

  凝禪的神色終於有了一點起伏。

  能被如此形容的人,有且只有一個。

  祝婉照。

  凝禪有點意外,卻又覺得意料之中,祝婉照有她自己的目的和行為邏輯,她和祝婉照的目的多少有些重合之處,大家不過殊途同歸。

  所以她只是挑了挑眉:「知道了。」

  這一次,萬旬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所以凝禪擦乾淨了永暮,向著不遠處的諸位修士點點頭示意,轉身便要走。

  桑靈蘭忍不住追上來了幾步:「師姐!你……你還要繼續留在這個秘境裡嗎?」

  凝禪對桑靈蘭頗有好感,她看向望著自己的小姑娘,展顏一笑:「是啊。我要去把秘境裡剩下的妖獸都殺了,你乖乖在這裡待一會兒,秘境應該就破了。」

  言罷,她與虞別夜並肩而去。

  黑衣廣袖與收了起來,隨便拎在手裡的紅傘一併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桑靈蘭愣在原地。

  凝禪的話語說得太過輕巧,甚至輕飄飄,在提到殺這些她回想起來都覺得可怖的妖獸時,輕鬆到像是要去隨便切切菜,哪裡像是要去面對整個極霧秘境之中的妖獸。

  「假、假的吧……」紫衣男修忍不住開口:「雖然這位師姐的劍確實很厲害,可能是我這輩子都沒法達到的高度,但要說殺光整個秘境也妖獸,聽起來也……也太狂傲了點!」

  又有人附和:「是啊……雖然很感謝她救了我們一命,而我也聽過凝望舒的名號,她做傀是厲害,但不代表她其他方面也這麼厲害啊。我還知道虞別夜確實在過去的許多秘境裡殺了很多妖獸……誒,等等。」

  說到這裡,這人突然想到了什麼,目光落在了萬旬身上:「我就說怎麼虞別夜突然消失了,原來是被人背刺了?」

  大家的目光一併如劍一般落在了萬旬身上。

  萬旬已經給自己拍了醒靈,然而不知為何,無論是眼球的傷,還是貫穿軀殼的傷,這兩種都不致命的傷卻偏偏癒合的速度極慢,原本的白衣青年公子哪裡還有此前的半分模樣,狼狽如喪家之犬地縮在角落裡,一聲不吭。

  眾人見他如此,唾棄兩聲,也就轉回了目光,重新討論起了凝禪方纔的話語。

  桑靈蘭沉默片刻。

  平心而論,她多少也這麼覺得。

  但……

  她遙遙看向凝禪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莫名有一種預感。

  凝禪說的話,會成為現實。

  她會說到做到。

  極霧秘境。

  若是以白虎脈的蟬目從高處向四野去看,便可以看到,如同方才凝禪經歷過的那般紫色的妖雲竟然隨處可見,無數只腹中塞滿了妖丹的土螻妖掩蓋著可怖的妖氣,然而妖氣聚攏,終究難掩,也到底有修士殊死一搏,捅破了遮掩妖氣的那一層薄薄的紙。

  凝禪站在一處山巒上,風吹拂她的衣袖,和她手中的招妖幡。

  招妖幡認主,幡靈可以在凝禪願意的情況下,與她共享視覺。凝禪看了阿朝的一生,幡靈也和她一起看到了這一切。

  此時此刻,幡靈心中的憤怒並不比凝禪弱多少。

  「我竟不知,殺戮妖獸,也可以變成慈悲的解脫。」幡靈坐在凝禪的肩頭,風也將她的兩條辮子吹拂起來:「我可以試試召喚它們,雖說是半妖,但它們的體內到底有妖血。但……有一件事我要提前告訴你。」

  凝禪問:「什麼事?」

  「要召喚一整個秘境的妖獸並不是易事,我會力竭。而若我力竭,有的封印便會變弱,直至時效。」幡靈道。

  凝禪沒有反應過來:「什麼封印?是說招妖幡中的妖獸會跑出來嗎?」

  幡靈搖頭:「不,招妖幡中的妖獸即便我死了,也不會擅自跑出來的。我是指……幡中世界中的記憶。」

  凝禪愣了愣。

  她幾乎都要忘了幡中世界裡發生過的事情。

  但幡靈這麼一提醒,她的臉色瞬間開始變得古怪了起來。

  其他的記憶倒還好,就是……

  就是她在幡中世界時與虞別夜的相處……

  凝禪的神色很是不自然地扭曲了一瞬,她閉了閉眼,以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語氣道:「幡幡啊,你知道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就不要強調這種細節了。」

  幡靈微妙地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立在不遠處的黑衣青年:「真的嗎?我不信。」

  凝禪:「……」

  凝禪幽幽道:「幡幡,你知道的太多了。」

  幡靈瞬間一個激靈,立正坐好:「說什麼呢!我知道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個無知的幡靈!你準備好了嗎?準備好我就要開幡喚妖了!」

  凝禪收拾思緒,直至心無旁騖,她的靈識早已鋪散開來,再次確定自己選擇的這一處山巒週遭十里都渺無人煙後,她才終於頷首:「開始吧。」

  她立於山巔,在拿到招妖幡後,第一次開始向幡中注入自己的靈息。

  卷軸開始隨著靈息的充盈一寸寸展開,那些密密麻麻繪製於畫卷之上的線條開始變得生動,再浮凸在卷軸上,層疊成了惟妙惟肖的無數妖獸虛影,再逐漸有了色彩,逐漸鬚髮畢現。

  ——只等凝禪心念一動,這些隨初代妖皇征戰過天下的妖獸們便隨時可以化作實體,重返天下。

  幡靈終於站起了身,她輕巧地踮腳,翩然落在了徹底展開、懸浮在半空之中的招妖幡上。

  靈息不斷地注入,順著招妖幡上的每一寸線條延伸,最終沒入幡靈的身體之中。

  她閉著眼睛,手中掐出無數繁複的靈訣,口中唸唸有詞,一股莫名且奇特的靈壓如同池塘上泛起的漣漪一般,一層層地向外擴散而去。

  起初,招妖幡與幡靈的靈壓只想是微風拂面。

  但當幡靈張開雙臂,慢慢開始向著天空揚起頭,兩條長辮子隨著她的動作開始在身後飛舞之時,微風已肆虐。

  風將凝禪的頭髮吹亂,雨點從天而落,漸大漸密,然而雨聲的辟里啪啦甚至不能成為天地之間能夠入耳的聲音。

  因為有妖獸自四面八方而來。

  起初只是零散的一些龐然身影,更多的是秘境之中的普通妖獸,但旋即,隨著第一隻巨大的土螻妖與它的伴生妖獸群的出現,越來越多半妖土螻群開始踏著沉重的步伐,向著以凝禪為中心的山巒進發。

  妖氣漸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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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狂風,亂雨。

  凝禪覺得長髮有點礙事,她隨意將長髮挽起,然後衝著虞別夜的方向招了招手:「來幫我綁一下頭髮。」

  立於山邊的黑衣青年走過來,從芥子袋裡取出一條紅色髮帶,頗為嫻熟地將她的頭髮綁好,然後向後退了半步,垂眸掩住眼眸中的一些恍惚。

  就在方才招妖幡拂動之時,他注視著幡面上的那些湧動的妖獸線條,腦中卻突然出現了一段原本被抹去了的記憶。

  是幡中世界。

  那段記憶湧入他腦中的剎那,他便已經意識到了記憶的來源與發生的地點和時間。

  虞別夜抬眼看了凝禪的背影一眼,再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長髮入手的觸感,與記憶中一樣。

  只是……

  虞別夜神色難免古怪。

  他想起來了,那她想起來了嗎?

  還是說,她從未忘記過?

  不過現在不是深究這些問題的時候,因為山巔之下的腳步已經轟然。

  舉目望去,四野已經滿目妖獸,他們所在的山巔在此時此刻就像是一座孤島。

  被半妖妖獸們包圍的孤島。

  虞別夜想要回到方纔所站的地方,卻被凝禪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回首抬眼,正落入凝禪的眼眸,她的眼瞳極亮,那是一種被怒意點燃而長久不會熄滅的亮,再倒映出他的身影:「要試試嗎?」

  虞別夜一愣:「試試什麼?」

  凝禪牽著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落在了他腰間的劍柄上,她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天鶴訣。」

  虞別夜的眼瞳裡露出了一點不可置信,他慢慢眨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沒有什麼比現在更適合使用天鶴訣的時刻了。

  如今他們已經深陷半妖妖群之中,舉目無人,便是有人以神識窺伺此處,此處如此厚重的妖氣,無論引起什麼樣的異象,都不足為奇。

  至於他身為應龍的血脈會不會在燃血引血之時造成什麼影響……

  若是能燃燒群妖,便讓這山下的無數生靈超度解脫。

  又若是引起天下妖獸驚懼,便讓那深淵地獄的妖群長嘯,衝破那些可怖桎梏,最好順便能將那些置身其中的貪婪人類們踩死。

  所以他的手指開始緊扣,握住了腰間的那枚劍柄,再展顏一笑:「那就試試。」

  天鶴訣是劍聖之劍。

  他腰間的劍柄,自然便是劍聖的劍柄。

  說是劍柄,因為那真的光禿禿,只是一個沒有劍身的劍柄。

  劍柄通體純銀,近乎雪亮的白色,上面細密繁複地鐫刻著無數線條,只有已經會天鶴訣的人才能以靈識看清,那劍柄上赫然將整本天鶴訣的劍訣都刻錄在了上面。

  劍聖之劍,不需要劍身。

  因為這劍,本就名為燃血。

  它以血為劍身。

  虞別夜在擁有了這枚劍柄後,曾經無數次用手指撫摸它,再厭棄地冷笑一聲,卻到底始終不曾將它丟棄。

  ——有問題的是他,而不是這柄劍。

  又或者說,有問題的,是虞畫瀾,而不是他抑或這柄劍。

  他從來都是懷著一種奇異的,混雜著嘲弄與自我厭棄地心情來看這枚劍柄的。

  也曾握住過,虛虛比劃兩下,再譏笑著頹然鬆開。

  唯獨這一次。

  覆蓋著凝禪掌心溫度的這一次,他終於可以站在山巔,無所顧忌,堂堂正正地,拔劍。

  凝禪與虞別夜背靠背而立,衣袂翻飛觸碰,再分開,彼此的體溫在背後短暫相遇。

  空氣中滿捲著濃厚的妖氣,大雨傾盆,厚雲之上有電閃雷鳴呼嘯而過,好似要就這樣劈向人間。

  有血順著永暮的劍柄落下,順著劍身滴落在地,再被劍意牽引,重新落回劍身,與其他滴落的血珠蜿蜒在劍身之上,再轟然燃起,將原本雪亮的劍身燃成一片血色的緋紅,如同她腦後飛揚起的那條緋紅髮帶。

  凝禪起劍天鶴訣。

  也有血順著空蕩蕩的劍柄垂落,那血的顏色為妖紫,於是劍柄下凝出的劍身也是妖紫近黑,銀白的劍柄與上面繁複鐫刻的劍訣倒映出逐漸凝出的妖紫色劍身,再倒映出持劍之人從純黑變成了銀白的長髮,和他舉起劍時,那雙已經變成了燦金色的眼瞳。

  虞別夜起劍天鶴訣。

  妖紫構築出一整柄劍,比一般的劍要更長三寸,更薄卻更寬,沸騰的妖血燃起緋紅的火,又有籠火自虞別夜的腳邊開始燃燒,就這樣順著他們所站立的山體一路向下燃燒,頃刻間便將整座山都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火山!

  凝禪的眼瞳都被這樣的火色照亮,她短暫地恍惚了一瞬,只覺得自己好似回到了火燒畫棠山的那個午後,旋即笑開。

  她拋去所有雜思,永暮在半空劃出一個弧度,劍意已濃。

  既然劍意濃,自然便到了起劍的時候。

  凝禪雙手持劍,足尖輕點,與虞別夜一併從山巔向著兩個方向墜下!

  天地之間同時亮起了兩道沛然的劍光!

  永暮如白晝,燃血如深夜。

  劍光在半空稍頓,旋即混入天地之間的落雨之中,於是分裂成了千萬道劍意,與傾盆的雨一併自九天而降,密密麻麻,將整片空間全都照亮,再墜至千萬妖獸!

  血花濺射。

  千萬朵血花與嘶吼悲鳴一併響徹天地。

  聲壓綿延成現,有那麼一剎那,凝禪的耳中喧鬧至極,然後是尖銳的疼痛後出現的驟而極靜,她的週身早已濕透,分不清是落雨還是血雨,又或者,這兩者早已融為一體。

  土螻倒地,妖丹落了滿地,再有無數半妖的屍塊堆疊其上,頭顱,軀幹,四肢,長尾,翅膀,抑或其他言語不能描述的畸形。

  天鶴臨空,劍雨如鶴鳴,凝禪出劍,再抬手。

  她立於虛空,於是虛空四周圍繞著他,有足足八個虛空漩渦出現,八具戰鬥傀從中躍出,落入戰場之上!

  凝禪出劍,於是八具戰鬥傀也隨著她的動作,一併從身後卸劍,再一劍蕩出!

  天鶴訣的背後一片戰場,劍出依然如鶴。

  只是用劍的人換了一個。

  虞別夜銀髮翻飛,此前他的身後還只生長出了一面翅膀,此刻隨著他境界的提升,兩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一併展開,每一下振翅都帶著讓群妖匍匐的力量。

  他分明才是妖氣最濃郁的中心,但他卻在將這裡的妖氣驅散。

  劍氣浩蕩,可斬心中意難平。

  妖紫色的燃血劍挽出絢爛的劍花,虞別夜的劍起初還帶著一點從未出鞘過的生澀,但所有這些劍式在他的夢中心中不知演練了多少遍,所以生澀很快變得流暢,再入化境。

  與其說是在殺戮,銀髮金眸的青年倒不如說是在妖群之中持劍起舞。

  燃血劍的劍身隨著他的舉劍溢散成無數的血劍,四散而出,劍意磅礡,再在虞別夜旋身挽劍時,聚攏而歸。

  他為應龍,他為天道之子,他的血本就是這世間最睥睨霸道無雙的存在。

  所以血劍穿梭過無數半妖的軀幹,妖火與劍意一併貫穿再燃燒,籠火漫卷,沒有任何一隻妖獸能夠承受這樣的天鶴訣。

  無數的劍光與火色之中,虞別夜終於停劍,他的週遭已經沒有任何一隻活物。

  他站在屍山之上,向下看去,原本將他桎梏住的那些有關天鶴訣的心結已經盡數散去。

  某一個瞬間,他恍然覺得,陰差陽錯。他過去總覺得自己習得的劍訣卻竟是天下最不適合自己,他唯一不能揮舞的劍。

  可如今看來……

  這天下恐怕未必還有比這劍聖之劍更適合他的劍了。

  燃血為劍,他的血,本就至強。

  虞別夜在一片火色中回首,向著凝禪的方向看去。

  八具替身傀恰在她週身落地,他的髮辮綁得很好很牢,卻也難免鬆散了些許,但紅色的髮帶依然翻飛,與她轉身看來時的笑容一樣明媚。

  於是虞別夜也笑了起來。

  他甚至沒有收起翅膀,而是就這樣展翅向她飛了過去,再向她伸出一隻手:「要一起看看嗎?」

  凝禪看了他片刻:「看什麼?查漏補缺嗎?」

  言罷,自己先笑了起來,到底伸出手,然後被虞別夜帶起來,打橫抱起,一併懸於高空,垂眸看向火海。

  妖獸湮滅,天空中的妖氣漩渦也開始暗淡,天光重新灑落,而極霧秘境也開始有了鬆動破碎的跡象,虞別夜的銀髮悄然褪回黑色,他們一併立於最高點,看著那些陷入秘境之中惶惶然,只聽得此方腥風血雨,卻不知發生了何事的修士們一個個被傳輸出秘境。

  桑靈蘭遙遙看向這邊,振袖行禮,深深一躬。

  紫衣男修李兄也在行禮,他的身側,饒是萬旬臉色慘白,不情不願,也依然被紫衣男修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這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永暮悄然抖去劍身上的血漬,落在虞別夜腳下,於是銀髮金瞳的青年收了雙翼,立於劍上,與懷中人俯瞰天地。

  等到目睹整個極霧秘境最後一名修士都離開,凝禪終於鬆了口氣,從虞別夜懷中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招。

  翻湧展開的招妖幡重新一寸寸合攏,變成了一副再普通不過的畫卷的模樣。

  幡靈精疲力盡,鑽進招妖幡中,顯然要好好睡一覺,休息一番。

  空間坍塌,結界碎裂,未燒盡的籠火與消散的劍意即將一併埋葬於此處。

  虞別夜突然開口:「你的另外一半血……是辟邪?」

  凝禪剛剛放鬆了點兒,聽到這話,後背都整個僵直了起來,她像是炸毛了一樣猛地直起身來,一手抵在虞別夜頸後,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他。

  虞別夜沒避開她的目光。

  極霧秘境的傾圮在這一眼對視裡都變得不那麼重要,永暮從天而落,停泊在極厚的落葉上。

  原來不知何時,已經入了秋。

  樹葉一片金燦,將虞別夜原本已經褪回了純黑的眼眸重新映出了璀金色。

  凝禪第一次在與虞別夜的對視中敗下陣來,她狼狽移開目光,聲音卻鎮定:「嗯,是辟邪,所以才能點靈。」

  虞別夜的目光向她的頭上落了一瞬:「據說辟邪有毛茸茸的鹿角。」

  言下之意實在清晰不過。

  是說她在幡中世界時,以肖似毛絨小貓的形象出現,完全沒有展露出鹿角。

  凝禪:「……」

  凝禪冷靜道:「不然怎麼說是半妖呢?如果全須全尾都一樣,那豈不是辟邪本身?」

  也有道理。

  虞別夜頷首,片刻,倏而又問道:「淵山……原本是凝家的淵山?」

  凝禪點了點頭,正要多說兩句,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猛地抬頭,看向了虞別夜。

  從她的這個角度看去,虞別夜的下頜線清瘦卻優越,漂亮得無可挑剔,和他那張臉的五官一樣,毫無缺點。

  這張臉,凝禪看了一百多年,也還沒膩。

  也當然能看出點兒不對的地方。

  凝禪盯著虞別夜看了一會兒,試探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虞別夜目光果然閃爍:「偶然聽說。」

  凝禪:「……」

  偶然個屁。

  合虛佔據此處都已經數千年,天下人早就只知合虛,這片浮朝大陸上,就算是壽命最長的修士,也不曾目睹過辟邪一族棲息於淵山上的時代。

  她前世看過那麼多本書,讀過那麼多典籍,也沒見過哪本書上記載過這件事。她自己之所以知道,完全純粹是因為這是某種血脈傳承的記憶罷了。

  說到底,她向合虛要了淵山,純粹是某種血脈記憶的驅使和情懷罷了,並沒有什麼想要重溫自己這一支的舊夢輝煌的意思。

  總之,所以,除了她前世曾經告訴過他這件事之外,他從哪裡去聽說?

  幡靈是說了記憶封印會鬆動。

  但怎麼這鬆動,還會帶動前世的記憶也一起湧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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