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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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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有花在野] 我在廢土世界掃垃圾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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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7 00:18:50 |只看該作者
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章 塑料

  安池死了嗎?

  直到劉年年右手被咬斷之前,她都還沉浸在這個問題中,歸鄉號列車是一隻福壽螺的螺殼,車尾就是螺絲的底部,劉年年下意識抓住的是螺絲殼的邊緣,現在螺絲殼打開一個窄窄的口子,粉紅色螺肉從邊緣溢出,一口叼住劉年年的手臂。

  骨頭咔嚓一聲斷裂,鮮血溢出,這一切發生地太突然了,連大腦的反應都慢了半拍,痛感比現實滯後,讓她一時間忘了安池的下落,甚至忘了腦子裡的祝寧。

  劉年年全身的神經都在同一時間被拉緊,瞳孔微縮,小臂骨頭已經從中對折斷裂,只剩下微弱的肌肉組織連接她才沒從車身上掉下去。

  劉年年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詫異,她在牆內也進過污染區,大多是在裴書的保護之下,少數落單的時候也有祝寧護著她,就像在那個吃人的火鍋店,她從未受過傷及生命的大傷。

  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冒險,目前的進度是失去一條手臂。

  她想起安池意味深長的眼神,說:「真像個童話故事啊。」

  她想起裴書一臉喪氣地叼著煙,趴在訓練場的欄桿前看著她訓練,裴書搖了搖頭,「不夠,你要真正地去殺人。」

  裴書:「我說的是,以生命為代價殺了對方。」

  在安全領域下的小公主不會長大,她需要像祝寧一樣直面危險。

  前半段旅途還有安池,現在才是真正的冒險。

  讓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從鐵皮車廂背後滲出,她近距離看到了螺肉,跟祝寧上次來的時候不太一樣了,邊緣流淌著惡臭的黏液如同污水,螺肉表面上睜開了一隻隻眼睛。

  列車深處發出了咀嚼聲,劉年年右手手臂最後連接的皮肉完全斷開,彷佛在攀岩過程中安全繩斷開,體驗到了片刻的失重。

  她左手攀附車門,車廂門並不是光滑的鐵板,上面本身就有鐵質樓梯,她蹬著後車門,一個借力將自己硬生生甩了出去,福壽螺的螺肉同一時間彈出,劉年年與螺肉表面上的眼球對視。

  彷佛在看著無數隻眼睛,也在看無數個靈魂。

  轟——

  劉年年的身體砸在車頂,因為慣性而衝出去數米遠,車廂一共22節,她現在所在的位置是20車。

  背後福壽螺的螺肉已經完全張開,龐大的陰影將她淹沒在其中,濕噠噠的黏液澆灌在她身上,順著防護服滑落。

  劉年年人都沒爬起來,壓低身體的重心,裴書多年的培訓起碼有一些作用,她身體靈活翻轉,從車頂翻到列車的左側,

  她單手抓住車頂,雙腳用力踹向窗戶,想要在被福壽螺吞噬之前立即上車。

  她身體剛落下來,立即看到19車的內部,一半車廂都是陰冷的積水,死去多年的水鬼站在齊膝的水中,他們身穿舊世界的長衫,察覺到窗外有人入侵,冷冷地瞥了一眼。

  劉年年被水鬼的眼神而威懾,那是死去起碼百年的污染物,祝寧被這東西殺死過八次才逃往車頭。

  福壽螺已經到了背後,幾乎可以一口將她吞噬,劉年年從玻璃窗上看到螺肉的影子,一扇玻璃窗,裡面是水鬼外面就是福壽螺。

  砰——!

  劉年年斷手裂口滴落的鮮血在半空中凝結成一把把血刃,這是她手頭最近的水源,血刃猛地向後扎去,福壽螺身體停頓了一瞬。

  咔嚓一聲,玻璃窗在腳下裂開,透明玻璃四濺,劉年年像是一頭幼小的豹子,動作快速但並不熟練,有些笨拙地跳進了歸鄉號。

  她在落地時眯了下眼,就像是砸進水池中的一粒石子,車廂積水蕩起漣漪,劉年年落地時積水四散,流出一個半米寬的乾燥空間。

  劉年年半跪在水鬼之中,四周水鬼居高臨下望著她,而窗外福壽螺沒有遠去,螺肉貼著窗戶。

  並非因為螺肉不能進入車廂,而是被一陣力量所威懾,劉年年控制了水源,螺肉表面都是濕乎乎的黏液,所以相當於她在落地的瞬間要做一個極其復雜的處理,要控制住背後的福壽螺,要破開車窗,要控制車內的積水,保證自己不會被水鬼殺死。

  而這幾個步驟只要其中一個執行錯誤,劉年年就會死在當場。

  頭盔內部,她因為過度使用異能而頭暈眼花,溫熱的液體從雙眼中流下,彷佛流出兩行血淚。

  她在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也是跟歸鄉號列車僵持,稍有放鬆都會陷入險境。

  劉年年感到的不是疼,而是極致的壓力,她有些意識模糊,眼前的水鬼好像有重影,腦海中的祝寧都變得那樣遙遠。

  而那不是劉年年的錯覺,極北之地的祝寧能感覺到自己對劉年年的控制力減弱,這是一個很明顯的道理,菌絲通過控制神經來操控人類,建立起溝通,而劉年年過度使用異能很容易精神崩壞,祝寧附著在她神經上的菌絲在打滑。

  「夠了,去車頭,不要再向前了。」祝寧說。

  劉年年正在失血,她第一次出牆走到這裡已經足夠,先去車頭修整,或者直接放棄任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祝寧不需要付出劉年年的生命。

  劉年年的意識裡,祝寧的影子越來越抽象,好像一個人形冰雕在慢慢融化,只剩下濃黑色的影子。

  祝寧張開嘴在跟自己說些什麼,但劉年年聽不清,一切都顯得很虛幻。

  「任務停止了,回去。」

  「乖,快走。」

  劉年年甩了甩頭,只能聽懂幾個字,祝寧好像讓她放棄。

  她捂著手臂,控制鮮血不要溢出,祝寧說過水鬼會生活在積水裡,她不知道水鬼會不會生活在鮮血裡。

  她按下了防護服內置癒合劑,效果不算大。

  劉年年抬起頭,隔離圈外水漬活動很積極,正在抽搐伸縮。

  劉年年雙目刺痛,依稀辨認出方向,馬上就要到車尾了。

  她一下就進了19車,當年祝寧在這個車廂止步,她走到了祝寧當時的終點。

  背後是沒有積水的18車,她只要堅持走到車頭,窗外的福壽螺也不會再威脅她。

  劉年年彷佛站在了一個節點,前面是付出生命的危險,後面是一條安全之路。

  理智的人會選擇後退。

  祝寧在極北之地的大屏中看到了劉年年的臉,在她的視角來看劉年年的處境很危險,窗外的福壽螺,窗內的水鬼,而她斷掉了一條手。

  她的精神力在與歸鄉號對抗,付出全部只能維持現狀。

  祝寧試圖操控劉年年的身體讓她先撤離,但劉年年大概掙脫了她的控制,肢體控制失效,祝寧不斷施加潛意識的影響。

  突然,劉年年動了下,她朝著歸鄉號的車尾邁出一步。

  她走動時車內積水也在移動,她向前了一步,距離她最近的水鬼就後退一步。

  劉年年彷佛頂著狂風攀岩,又像是逆著水流游泳,每一步的阻力都更大。

  她垂下右手,那個瘡口甚至斷得都不整齊,有血腥的碎肉,尖利的骨刺,並不美觀的肌肉組織。

  劉年年垂下手臂,鮮血自然向下流動,一滴血從斷臂處滴下,祝寧對歸鄉號的探索不全面,她不能保證如果這滴血落在地面會不會吸引水鬼。

  但鮮血沒有落地,反而在斷臂處膨脹生長,鮮血飛速勾勒,長出小臂,衍生出骨骼的輪廓,劉年年下意識動了動,很多人失去手臂之後會產生幻覺,好像還能控制自己的手指。

  現在她也感覺到了,鮮血凝聚成一隻新的手,劉年年活動了下五指,由鮮血重新構造了一個精密的肢體,血紅的手指在回應她。

  她是新人類,教母培育出適應污染世界而生的新人類,她對自己說,劉年年無視祝寧的警告,朝著黑壓壓的水鬼走去。

  ……

  塑料聲越來越大。

  地下洞穴中,山貓手電筒打開,像是一道醒目的長矛刺穿黑暗。

  圓形的光斑照亮了殘舊的紅色,深埋在地底的塑料已經褪色,好像把一塊兒紅布洗過無數次。

  然後是藍色、黃色和白色,塑料製品最常見的四種顏色在地下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在末日之前,人類處理垃圾有個很古老的方案,即集中填埋,現在聯邦已經很少使用這種過時的手段了。

  山貓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牆外調查員植入血液的本能讓他挪動手電筒,於是手電筒一寸寸把眼前的場景展開,好像在黑暗中仔細凝視一副意義重大的油畫。

  山貓挪動的動作幅度很小,同時大腦在記錄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在那一刻他已經不是人類,只是集體人類延伸出的一個攝像頭。

  他的手停下了,光斑打在一張塑料人臉上,她皮膚蒼白五官精緻,整齊俐落的短髮,讓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人,像是商場裡用來展示衣服的塑料模特。

  她的身體鑲嵌在垃圾山裡,脖子被一根鐵棍刺穿,頭髮纏繞著垃圾,而她的身體被掩埋,山貓只能通過輪廓來想像她是什麼姿勢,大概是扭曲的,她的下巴抵著自己的膝蓋,腰被人扭了一百八十度,身體完全錯位了。

  這太像廢棄的塑料模特了。

  但在山貓手電筒落在她臉上的時候,她的塑料眼球突然顫動了一下,好像一個人類對於突如其來的光線做出最直白的反應,人要麼抬起手遮擋,要麼會下意識眯一下眼睛。

  山貓出牆這麼久,見過的古怪生物數不勝數,但就是這麼一個微小的眯眼讓他感到汗毛倒立。

  那不是塑料模特,是一個活人。

  山貓的手忍不住顫抖,光線出賣了他的恐懼,光暈的邊緣也開始顫抖。

  而這照出了第二張臉,第三張臉,第四張……

  山貓越是恐懼,手電筒掃過的塑料人就越多,數不清的塑料人同時因為刺目的光亮而眯眼。

  她們的表情不是整齊劃一的,好像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意識,有的面露困惑,有的滿臉不耐煩,好像從一場深度睡眠中被人吵醒。

  塑料人們彼此通過某種方式相連,像是一片竹林裡掛在竹鞭上的竹筍,有一種說法如果一片地方長了竹子,那這片土地其他植物將難以生存,因為地下已經被竹子入侵。

  山貓有種詭異的預感,塑料人埋葬在全世界各地,每一片土地只要有塑料就有她們生存的土壤。

  有時是很容易發掘的,大概是某個墓地或垃圾場地下就有,而有時那種存在顯得更微妙,需要激活或者給她一點時間成長。

  這世界已經被塑料入侵了,他們早就跟塑料難分彼此,甚至山貓毫不懷疑自己身體裡也有塑料。

  如果塑料的能量足夠大,山貓的血肉裡微塑料會膨脹,取代他的內臟和骨頭。

  山貓的手因為緊張握得太緊了,他深呼吸著,不敢打擾眼前這一切,過了三次呼吸才恢復理智,信息記錄儀還開著,但只是記錄下來沒意義,他需要把消息通報出去,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這消息到底有什麼作用。

  山貓想起了自己大腿口袋處的黑色薄盒,那裡面有個人機聯合裝置,隊長說必要時需要聯絡普羅米修斯,他可以將信息傳遞給全世界。

  山貓小心摸索口袋,時間顯得極其漫長,山貓的手指觸碰到了黑色薄盒,一聲極其輕微的響聲,他的指腹摸索到盒子的開關,好像觸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黑色菌絲在纏繞他的手指。

  就在這時,塑料人突然開始動作,她們在垃圾山裡揚起脖子,似乎根本不在意眼前的螻蟻,而是統一望向上方。

  她們共用一個大腦,進行意識交流根本不需要說話。

  在她們動作時,山洞內部也在蠕動,彷佛洗牌一樣,牌桌上的牌在瘋狂轉動。

  山貓也跟著向上看去,她看見了一張慘白的人臉,明明跟其他人長得一模一樣,但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就更像活人而非塑料。

  如果祝寧在場她能認出這是白澄的臉,其他人都是分化出的影子,只有這個才是白澄本尊。

  白澄居高臨下望著山貓,其他塑料人動了動,動作機械又顯得單純,好像家裡的人偶統一歪了下腦袋。

  她們看待山貓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掉進陷阱的小鹿,「好久不見。」

  她的語氣彷佛在跟老熟人說話,但山貓根本不認識她。

  山貓感覺到菌絲纏繞上了手指,吸食血肉之後越來越大,黑色黏液像是一張網罩住他,他的神經被刺穿,一股酥麻感從手指向上湧動,山貓沒接入過人機聯合裝置,之前看別人接入也是貼向太陽穴,第一次體驗從手指開始。

  好像有另一個生物在一寸寸撫摸他的身體,從手指開始奪得他的控制權,借著他的血肉成長,最後完全成為他的主人。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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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一章 找到

  咣當一聲。

  劉年年單手扶住22號車廂的車門,她渾身是血,背後是數不清的屍體,他們形態各異,因為基因混雜身上總有一部分人的特質,比如跟斧頭融合的人。

  現在他們苟延殘喘,鮮血噴灑到車廂每一個角落,老式火車內部被鮮血打濕,她可以確定,歸鄉號的水鬼只能通過積水移動,無法通過她的血液,不然她已經被殺了千萬遍。

  19車水鬼雲集,陰冷冷的寒意似乎能把人直接殺死,她看到了幾具懸掛在車頂的屍體,那是北調的人。

  但劉年年像是一把進入歸鄉號的鑰匙,能夠通過控水來解決的麻煩相比較沒有那麼耗人,只是精神上像是有一把生鏽的鋸子在緩慢地割她的神經。

  20車是貨車車廂,沒有床鋪也沒有座位,木箱子堆在一側,另一側是行李箱,甚至有幾個籠子裡放著的是動物,雞籠上蒙著布,露出一隻雞的眼睛,彷佛在朝外窺視。

  角落裡的籠子裡盤踞著一條蟒蛇,黑暗中潛伏著其他生物,劉年年看了很久才意識到那是什麼,人和人疊加在一起,盡量縮緊自己的身體,小心翼翼投來探尋的目光,因為目光太生動,都一時間讓劉年年誤以為那些人是活人。

  那也確實曾經是活人,貨車裡的偷渡客,躲在角落裡不敢讓人發現,身體互相擠壓著,一個狹窄的木箱裡就塞了五六個人,他們根本不可能躺下,只能坐在木箱裡,從箱縫中露出一雙眼睛。

  而箱內可能已經有人死了,他們就坐在同伴的屍體上。

  這些人跟被關在籠子裡的雞沒有區別,彷佛作為人的屬性已經被徹底剝奪了。

  劉年年不清楚這些人是災難前上車的還是災難後,唯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果把活生生的人逼到這個份兒上,那當年世界環境一定差到了極致,差到讓人覺得只要能搭乘上歸鄉號就行。

  劉年年被箱中偷渡客吸引,等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被關進其中一個木箱,她需要警惕走動的人影免得被抓,在狹窄的木箱內需要提防同類相殘。

  祝寧斷斷續續的聲音指導劉年年走出20車,而21車的環境跟20車差不多,只不過那是一車的怪物,這對祝寧來說最簡單,她本人在這兒只需要吞噬。

  但對劉年年來說反而是地獄,每一個污染物都出奇強大,她常常還未解決一個就被數十個污染物撲殺。

  沒有隊友沒有幫手,祝寧距離太遠無法直接出手相救。

  劉年年分不清是眼睛裡進了血,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紅的,她回過神時已經站在血泊中,帶著一個瘋狂的微笑,黏糊糊的血液讓她回想起殺死陸堯時的快感。

  劉年年迷戀鮮血,儘管她這一路走來身體裡的血液彷佛消失了大半,她踩著碎屍塊兒,走向了22車的車門。

  那時車外越來越黑,不知道是入夜了還是沙塵暴完全蒙蔽了世界,劉年年在車廂上拍了個血手印,這節車廂背後可能就是福壽螺的本巢。

  之前的車門是透明的,從一節車廂可以看到另一節,但最後一扇門是鐵門,上面鏽跡斑斑,門縫中溢出福壽螺的卵。

  劉年年當時大概已經瘋了,她竟然沒有恐懼感,福壽螺的本體已經很久沒試圖殺了她。

  她太久沒聽到祝寧的聲音,不知道祝寧還能不能看見。

  她抓住車門用力一推,生鏽的車門和軌道發出咿呀咿呀的磨牙聲,門縫裡的福壽螺突然湧出,在她腳下堆積成一座粉紅色的卵山。

  然後劉年年陡然頓住。

  一陣風吹在她的臉上,劉年年呆愣了片刻,呆呆地摘下頭盔,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頭盔被取下後,她感受到一股冷意。

  那真的是一股風。

  夜裡的寒風刮在臉上,讓她眼睛很刺痛,劉年年低下頭看到兩條彎曲的鐵軌,枕木一格格飛快移動。

  22車不存在。

  劉年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耗盡了自己的全部,用劉瑜留給她的異能,用裴書教會她的技巧,用安池給她的囑咐終於來到了車尾。

  但22號車竟然不存在?

  她垂下手,防護頭盔咣當一下砸在鐵軌上,鐵軌駛過後頭盔快速消失在視線內。

  福壽螺的卵隨著列車移動朝外灑落,積累的鮮血在湧出,而劉年年沉默許久,直到兩邊都是一模一樣的風景,建築和樹木飛快掠去,好像無聊的人生。

  她輸了。

  祝寧說得對,沒有必要進入車尾,她應該直接進入安全的車頭,跟著歸鄉號進入北牆地界,然後回家。

  劉年年伸手摸了下臉,她臉上太混亂,鮮血和淚水混雜,眼睛通紅導致看什麼都是紅的。

  她摸著自己濕潤的臉,怔怔地看著遠方,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風是濕潤的。

  她跟安池穿越了沙塵暴才上車,安池甚至被沙暴吞沒,天空中不斷掉落蛆蟲,就算歸鄉號駛入了什麼詭異的區域,但這些基本要素不會改變。

  沙子、空中門、掉落的蛆蟲,或者最簡單的橙黃色的天空。

  這些都沒有。

  遠處的天空是藍黑色的,像是一塊兒柔軟的幕布,天上散落幾個孤獨的星星。

  四周的建築物越來越重復,人在火車上待久了看外界會覺得無聊,所有建築都長得差不多,但這些建築物真的差不多,像是一模一樣複製黏貼的一副長卷軸,拉成一排膠卷播放給劉年年看。

  這裡已經是22車了,這就是歸鄉號的終點。

  空間明顯超出了一個火車車廂的大小,似乎看不到盡頭,而劉年年無法想像歸鄉號究竟是怎麼做到拖拽著這樣的空間向前的。

  那個福壽螺的殼呢?

  攻擊她的螺肉去哪兒了?

  她想不明白,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這也是她旅途的終點。

  劉年年邁出左腳,那隻腳懸空著,車廂和地面有一米多高,稍有不慎會掉下車廂,但這是唯一一條路。

  懸在半空中的左腿落下,那感覺很奇怪,不像是踩在了地面,而像是掉進了泥潭。

  好像是一個裝飾成鐵軌的沼澤地,劉年年腳踩著的位置,兩條筆直的軌道向下凹陷,整齊的枕木朝她湧來,兩側的房屋樹木發生畸變,如同地震般向她傾倒。

  大廈崩塌,樹木扭曲,而歸鄉號列車已經奔騰而去,在黑暗中留下一個狹窄的洞口,邊緣滲透著鮮血,車廂距離她越來越遠,劉年年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她又朝前走去,大腿從柔軟的鐵軌中抽出,好像在走又好像在原地打轉,她感覺下方有一股阻力,又讓人感覺好像是在游泳。

  鐵軌和樹木還在動作,久而久之真讓劉年年以為自己在游泳,她掉進了一個鐵軌之海,線條在她周圍流淌,枕木如一根根浮木。

  她分不清上下左右,完全看不見歸鄉號的影子,彷佛終身被囚禁在詭異的鐵路上。

  天上的星空也在塌陷,被下方的漩渦吸引,形成一條條明亮的星軌。

  劉年年的視線中開始出現一個黑色的點,像是黑暗中一個標記,也像是逗貓時的激光點,劉年年感覺自己跟一隻被逗弄的寵物沒有什麼區別。

  她已經深陷鐵軌,胸口感覺到很沉重,劉年年在軌道中「游泳」,她伸直雙臂擺出了一個游泳的姿勢,在她動作時,雙臂擊打軌道,鐵軌上鋪著的石子像是水花一樣濺起。

  這裡沒有一件事是正常的,但劉年年卻覺得一切都那樣正常,歸鄉號列車最後一節是鐵軌正常,鐵軌融化正常,她在鐵路上游泳正常。

  這裡沒有水源,起碼劉年年感受不到。

  天上的星空加速移動,在空中劃出一個又一個弧形,彷佛在注視著她。

  她該游多久呢?一輩子?

  她筋疲力盡,經常發現自己沒有進展,小石子聚成的「浪花」一個浪打來能把她掀回去。

  但她不能停下,她知道停止動作自己會下沉,完全被鐵道吞噬。

  體力不支時她「嗆水」了,吐出一粒粒石頭,甚至不小心吞下去幾顆,差點被石頭噎住。

  視線中的黑點越來越大,劉年年靠近之後才發現那是一艘小船,通體黑色,邊緣都是污漬,明顯已經存放多年。

  這毫無邏輯,漂浮的軌道中為什麼會有一艘船?

  火車和小船大多數都沒法聯繫在一起,一個在陸地一個在海洋,她環視四周,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劉年年抓住小船的邊緣,船身邊緣搖晃,她不知道上船竟然這麼難,腿搭在船邊兩三次都滑下來,只能先抱著船邊積蓄體力。

  當她上船後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鮮血早已把她黑色的防護服染紅,她臉上也都是血,但沒有一點水,卻能感覺到身上的沉重感,好像自己掉進水裡又爬上岸,身上是水的重量。

  她躺在船裡,直視著斗轉星移,感覺自己在隨波逐流,但她的感知力也只能到這個地步,是幻覺嗎?她不理解自己要怎麼在鐵軌上漂浮。

  她想像不出來自己的處境,如果是瘋了,那她在哪個階段瘋掉的?

  她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想把鮮血從眼球中擠出來,她揉了很久很久,好像眼球要在手中爆裂,她的視線太模糊,看什麼都有重影,而且「幻覺」好像越來越重了。

  她像是在看那種小卡片,每次偏移時就會產生不一樣的景致,現在世界對她來說就是這樣,讓她噁心想吐。

  小船上的場景在快速切換,上一秒這裡是一艘漁船,劉年年躺在成山的魚中,下一秒這裡是凶殺案現場,一個男人在旅途中殺死自己的妻子。

  再下一幕,這艘船是倒扣的,像是一個河蚌,兩個孩子躲進了船底,有人來抓住孩子的手拖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亮起,切斷了孩子的手。

  劉年年在看一艘船的前世今生,偶爾能分得清這些人的身份,但大多數時候都做不到,這一艘船像是被詛咒了,每一個碰到它的人都會被殺死。

  劉年年噁心感越來越重,好像有人在她的前庭插入一把叉子攪弄,她趴在船邊嘔吐又吐不出什麼。

  但她昏沉之間發現場景又發生了變化,這一次她聽到了列車的聲音,小船和其他貨物都堆積在車廂內,一個戴著眼鏡的女人腳步匆匆跑來。

  這時這艘船是倒扣的,劉年年被壓在船底,又被一塊兒油布蒙著,女人在車廂內急匆匆尋找,好像在尋找什麼可靠的地方來存放自己的物品。

  最後她看中了角落裡倒扣的船,掀開油布的一角,快速塞進來一個包裹。

  女人很著急,她根本沒看一眼船底,不過她就算掀開了也看不見下面的劉年年,她們根本不屬於同一個時空,劉年年看到的只是過去的片段。

  女人動作迅速,然後裹進了自己的風衣領子大步離開,而劉年年像是隔著時空與她完成了一場交接,不確定地伸手抓住了包裹。

  包裹是防水袋,事發匆忙草率地裹了幾層,劉年年很輕鬆地拆開,露出內部的檔案袋,上面有一行字,記者木涵。

  木涵在全面污染來臨之前,把資料藏在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歸鄉號列車最後一節車廂,陰差陽錯地塞進了一艘船內。

  這就是祝寧想要尋找的東西。

  ……

  陰暗的地下垃圾場。

  山貓在逐漸失溫,不知道深入地下多遠,無數塑料模特的屍體,頭頂上那張蒼白的臉明顯是更高維度的生物,而他在黑色黏液的攀附下在逐漸失去身體的感知。

  山貓不知道其他牆外調查員接入人機聯合裝置是什麼感覺,這種臨死之前把自己完全工具化的做法很反人性,讓他本能感到痛苦。

  「不要害怕。」熟悉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彷佛彈琴的人奏響了第一個音符。

  一隻無形的手撫摸他的後背,好像在輕輕安撫,山貓在幻覺和現實中來回跳躍,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想象。

  竟然是祝寧的聲音。

  他一定是瘋了,人生最絕望的時候反復回想起火種俱樂部的競賽,那段記憶支撐他在牆外活了這麼久,然後馬上就聽到了祝寧的安慰。

  非常典型的幻想,也意味著他離死不遠,像是走馬燈。

  「是我。」祝寧安撫著他的神經。

  山貓在意識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意識到那不是幻想,真的是祝寧,人機聯合裝置也不是雪白的菌絲,而是純黑。

  「我替隊長報仇了。」祝寧簡單解釋:「這是我付出的代價。」

  山貓驟然間清醒過來,103區之後祝寧再也沒有跟獵豹隊成員碰面過,他知道祝寧出牆了,心中隱約有個猜測,所以才會跟著走出高牆,但他不知道祝寧真的是為徐萌報仇。

  山貓走出高牆之前,以為自己在乎的就是全世界,但走出去之後才發現自己多麼渺小,獵豹隊多麼渺小。

  就算他不想承認,在宏大敘事面前,徐萌也一樣渺小。

  每個牆外調查員都肩負了被稱為人類使命的責任,所有出牆的人都不是為了自己出牆的,而祝寧竟然為了徐萌走到了極北之地。

  她付出了傳統意義上的生命,自己的靈魂,獨特的個性,還有最重要的自由。

  祝寧取代了普羅米修斯,山貓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但他知道徐萌活著一定不會高興。

  祝寧組成了新的通訊網,山貓只是通訊網上微不足道的一小節。

  「你找到了不死者的主腦。」祝寧說。

  她通過山貓的眼睛感受地下垃圾場,白澄的長相對她來說太熟悉了,那是她朝夕相處的隊友。

  白澄半夜時讓祝寧陪她挖墳,她見過白澄剛復甦的那一秒,很短暫也很容易讓人忽略,像是一個毫無生命的塑料假人被賦予生機。

  所以每個白澄剛被挖出來的時候都說話很機械,需要重新學會怎麼使用身體。

  但這也是祝寧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白澄,斷裂的四肢,扭曲的身體,埋葬在垃圾堆裡,她感受到了永恆的孤獨。

  白澄本應無限期被埋葬,那不是沉睡,沉睡毫無意識,白澄是有意識的,準確來說,她是被活埋了。

  隨著巨人屍體的腐爛,空中門打開,全世界的污染物都在逐漸活躍,人們找到白澄的通道也被打開,山貓如同被命運指引來到此地,為她帶來了祝寧的意識觸角。

  白澄那句好久不見不是對山貓說的,是對祝寧說的,她能感知到什麼生物入侵到她的地盤。

  「我可以借用下你的身體嗎?」祝寧問。

  山貓不知道白澄是誰,他只是北調派出的工具。

  他的身體控制權其實已經歸祝寧所有了,祝寧完全可以一句話不說直接控制,山貓頓了下,默默放鬆了自己的意識,像是抱著膝蓋沉入游泳池,五感慢慢離他而去。

  他的感官變得矛盾,彷佛是進入了第三人視角,卻又看著自己本尊。

  山貓成了祝寧的傀儡人。

  祝寧接過了山貓的身體,跟白澄對話,「曉風還好嗎?」

  白澄起碼活了九十年,九十年還是保守估計,祝寧見過的白澄只是其中之一,白澄的主腦對現在的祝寧來說都是古老而強大的生物。

  隊友時光對白澄來說應該極其短暫。

  白澄的主腦像個終極存儲空間,其他白澄對她來說就是可消耗品,可消耗品和祝寧產生的隊友情同樣可消耗。

  祝寧進入極北之地前把林曉風托付給了白澄,林曉風可能也是她們少數的聯繫了。

  「她還活著,在極北之地外。」白澄的聲音很柔和,活了很多年,讓她身上有一種非人的溫和感,「她想進去找你。」

  白澄的主腦感知到了極北之地外的情況,林曉風停在白澄面前,黑暗即將把她們吞沒。

  這是祝寧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林曉風還活著。

  茫然之間彷佛砸下一個有力的錨點,她知道冰天雪地裡有個小女孩兒在執著地尋找自己。

  祝寧感覺到所有的線索在朝自己匯聚,被命運或者更強大的存在指引。

  對於世界的探索她還剩下最後一部分,當年的污染是怎麼全面爆發的?

  這個問題歸鄉號上可能有,但白澄的主腦一定可以回答,她從末日前活到了現在。

  「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祝寧問。

  白澄沒有立即回答,祝寧佔據了山貓的身體,在白澄的注視下彷佛一個虔誠的朝聖者,又像是一個無知的孩子。

  她動了下脖子,像是從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條蟒蛇,蒼白的臉距離祝寧只有半米距離,祝寧能看清她精緻如同人偶的五官,濃黑的睫毛,還有眼球邊緣漏出的塑料袋。

  白澄有一種神性,祝寧很早以前就發現了,烏托邦地下凝聚出的白骨支架,赴死時毫不在意的一瞥,她高於人,像個真正的神。

  但在過去,那些神性的部分只有短短一瞬,大多數時候白澄都像是個試圖融入人類社會的人偶,而在祝寧眼前的白澄像是過往神性的結合體。

  她們一黑一白,在地下垃圾場中對視。

  白澄:「這對你現在的處境可能沒有什麼用,沒有陰謀。」

  她竟然知道自己的處境,祝寧有點詫異,但很快就明白了,白澄大概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祝寧:「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祝寧沒說是用合適的理由做什麼,是說服自己接受現狀?

  祝寧像是一個謙虛的學子:「請你告訴我,舊世界是怎麼毀滅的?」

  戰爭?污染?還是一次意外的災難?

  白澄透過山貓看向祝寧,或者在看更遙遠的東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

  白澄:「當人類在毀滅世界的時候,世界也在毀滅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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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7 00:19:27 |只看該作者
卷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二章 歷史

  劉年年躺在倒扣的船底,被一張油布蒙著,她打開閃爍的手電筒,像是躺在被窩裡看小說一樣小心撬開了檔案袋。

  文件袋邊緣有血跡,劉年年手上全是血,她剛開始以為是自己的血弄髒了,在衣服上無用地蹭了蹭,但後來發現那就是檔案袋上的血。

  這封檔案可能已經有八十年了,鮮血卻還是新鮮的,甚至擁有自己的生命在紙張上移動,隨機遮住一些文字和圖案。

  血液好像會爬在人的身體上,像是水蛭一樣吃掉活人。

  劉年年太陽穴黑色菌絲縮成了一個點,她呼喚祝寧也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是祝寧說的話她聽不見,還是因為進入車尾,祝寧徹底失去了她的下落。

  劉年年打開攝像頭,像個忠誠的牆外調查員一樣記錄。

  檔案袋裡有一張世界地圖,表面有一層塑膜,但還是很老舊,劉年年展開之後愣了下,她不知道其他人見過舊世界的地圖沒有,這對她來說是第一次。

  腐朽世界似乎在主動毀滅過去的信息,她根本對舊世界一無所知。

  地圖上是大片大片的藍色海洋,幾塊拼接在一起的陸地,明明只是一張普通的二維地圖,但劉年年彷佛能想像到過去,地圖從二維變成了三維,隨著目光所到之處,山峰拔地而起,海洋波瀾壯闊,她能聽見大海的波濤聲,能聽見樹林中百鳥爭鳴,能感受到沙漠的熱氣滾滾,能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

  那時太陽照常升起,天空沒有一扇扇空洞的門,人們可以突破天際而非撞到幕布。

  對生活在狹窄的牆內世界的她來說,徐徐展開的是一個遼闊的世界。

  遼闊,劉年年最大的感慨是遼闊,她心潮澎湃,心跳加速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震撼和懷念,那是她先輩曾活過的土地。

  她只知道人類廢棄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地,但並不清楚究竟是哪部分,她貪戀地撫摸著地圖板塊的邊緣,卻找不到現在自己的位置。

  她現在在哪兒呢?

  劉年年理解了牆外調查員的心情,為什麼這個工作那麼危險,卻又有那麼多人願意主動出牆,他們一旦找到任何資料都是第一手的,沒有被人粉飾過,只要舊世界掀開一個角就能喚醒他們血脈裡對這片土地的熱愛。

  哪怕結局是死亡也無所謂,調查員最初的信念來自於此。

  就在這時,劉年年彷佛成了無數個前赴後繼出牆的調查員之一。

  劉年年沒有注意到檔案袋中的血跡爬上她的手背,幾乎是貪婪地看向其他資料,檔案袋裡還有一打厚厚的彩色照片。

  木涵盡可能留下一些紙質信息,照片被打印出來了,這些照片大概含有什麼信息量,但劉年年並不是考古學家,她認知有限,所以看每張照片更像是過去的民俗展示。

  沒有建立在空中的高速公路,沒有懸浮在半空中的飛車,直達雲霄的建築物並不常見,大家吃正常的食物還不是奢侈品。

  這些照片很多都很普通,一張照片是玉米地,劉年年沒見過這麼多健康的農作物,而不是隨時會異變的污染物。

  下一張有人在田埂裡勞作,察覺到攝像頭之後抬起頭露出一個詫異的表情。

  在大街上遛狗的普通情侶,一家三口吃飯,交通事故的現場報導圖,賽馬比賽現場……

  劉年年越看越沉迷,舊世界和新世界的差別不算特別大,八十年來科技的進步有限,在污染孢子的支持下,他們開發出了漂浮在空中的島嶼,還有一系列營養劑癒合劑。

  而在生活方式上,底層人仍然過著舊世界的生活,尤其是牆內其實保存了部分舊世界的建築物。

  所以這些照片給人的感覺更加復古,明明白白告知觀看者,距離災難其實才過了八十年而已。

  劉年年不清楚照片的意義,以為這是一道智力題,需要某種排列方式才能看懂。

  她看完之後下意識翻到背面,發現每張照片背後都有一行小字:不要遺忘歷史。

  木涵不是神,她不知道什麼信息是關鍵的,或者出於私心,這一打照片是為了展現和平世界的眾生相。

  檔案袋裡有個本子,劉年年做好了閱讀日記或者調查筆記的準備,但木涵彷佛出於記者的職業素養,只展示信息,幾乎不做個人判斷,只是偶爾克制不住的時候才會寫下一些什麼。

  本子是個剪報集,本子本身不厚,但因為剪報而被擠得鼓鼓囊囊的。

  她忘了裴書的告誡,牆外調查員在找到資料後要謹慎閱讀,越是直觀的信息對人精神的摧殘就越嚴重,很多調查員觀看錄像帶之後就瘋了。

  剪報集展開,印刷體的新聞標題像是一把刀子,鋒利的字體邊緣很有衝擊力,劉年年心臟收縮了一下,腦海中開始出現囈語,雙目更加刺痛。

  啪嗒一聲,她眼眶中積蓄的血淚掉下來,砸在泛黃的報紙上,迅速暈成一片。

  她彷佛一時間被拉到過去的歷史洪流中,藍色海洋上漂浮著白色塑料袋,電視節目上報導惡性傷人事件,戰爭打響,蘑菇雲騰起,仇恨蔓延,她看到了屍體、死亡、還有污染。

  仇恨如同漩渦把所有人席捲其中,劉年年越陷越深,心臟抽痛,八十年前他們對於異能者的稱呼為變異人,而且普通人知曉他們的存在。

  《X地變異人惡性傷人事件,造成八百人死亡》

  《通過變異人管控法案,劃分變異人生活區》

  《民眾請願消滅所有變異人,把生存空間還給真正的人類》

  《專家研究變異人的產生受垃圾污染和社會壓力影響》

  《世界已經瀕死,末日遲早會到來,呼籲尋找新家園》

  過去的畫面和新聞標題融合,標題淡出時下一幅畫面浮起,劉年年接受的信息太大,大腦幾乎要爆炸,腦殼破碎,腦漿就要噴灑一地。

  而在這些畫面中,有一個女人的面部特寫,她齊耳短髮,表情僵硬,冷冷地盯著畫面。

  劉年年彷佛在大海中遨游沉浮,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因為她見過這個人,祝寧剛出牆冒險時會發送自己在牆外的見聞,大多數時候都是一些照片。

  其中有一張照片在飛魚線下拍攝,祝寧的牆外小分隊在日出時留下一個溫馨的合影,天空上漂浮著巨大的飛魚,他們拍照時像是一群盤踞在車頂上的小貓咪。

  因為這張照片裡有裴書和祝寧,所以劉年年一直保存著,時不時拿出來看,她當時那樣羨慕祝寧,以為那就是自由。

  而且照片裡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劉年年當時看的時候以為祝寧的隊友是一對雙胞胎,她跟剪報中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一樣的短髮,一樣的僵硬的肢體語言,她抬起眼神色漠然地盯著屏幕,有一種超脫世俗的神性。

  這個人從八十年前活到現在,並且沒有絲毫變化,起碼有三個一模一樣的她。

  報紙上有她的姓名,白澄。

  ……

  「我活得比你想像得要更久。」

  地下垃圾場內,白澄淡淡地說,「塑料被發明的同時,我就已經誕生了。」

  「最初是分子形態,出於混沌形態並沒有更多個體意識,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人類的胚胎。科研人員研發時不知道有我這個伴生物存在,事實上以我的視角來看,人類對世界一無所知。」

  白澄最初只存在於實驗室,隨著科技進步,塑料流水線產生,人們批量生產塑料,也在批量生產白澄。

  白澄無處不在,她朦朧間感受世界,各地的白澄把信息傳遞給她。

  她第一次真正開始像人是一場意外,有個異食癖患者迷戀上吃塑料袋,她不吃飯只吃塑料,家人阻攔就背著家人偷吃,吃掉之後再嘔吐出來。

  白色塑料袋經過食道,掉進胃裡,把胃部塞滿形成胃的形狀,然後一陣痙攣後,膽汁和胃液把塑料沖刷出來。

  在人看來這個過程很噁心,但對於白澄來說,異食癖女孩彷佛一台三維打印機,為她準確描繪出口腔、食道和胃部的器官。

  白澄擁有的第一個器官就是胃,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收縮著,依靠記憶把自己重新扭曲成一個胃的形狀。

  也是作為一隻胃,她開始思考自己和世界的關係。

  女孩兒怕被家人發現,她想收拾起來自己的嘔吐物,卻發現那隻沾滿胃液的塑料袋在收縮,並且團緊了自己。

  在女孩兒眼裡,白澄像是一個胎兒。

  她把白澄養起來了,泡在圓形魚缸裡,白色塑料袋會散開,像是一隻游動的水母,但大多數時候她都喜歡團成一團,堅持以為自己是一隻胃。

  女孩兒不再那樣激進,她把塑料袋撕碎再吃,這樣不會吃進去就吐。

  白澄不理解,人的身體情況不適合食用塑料,她為什麼要克服著本能強迫自己吃塑料。

  大多數時候,女孩兒像是啃餅乾一樣吃塑料,然後隔著魚缸看白澄,女孩兒也不說話,只是很偶爾地伸出手指貼在魚缸邊緣,塑料袋也會隔著玻璃和她觸碰,然後女孩兒會露出一個單純的笑。

  那也是白澄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逗笑人,那樣簡單。

  她們就這樣靜靜陪伴彼此,分享孤獨。

  後來她被父母發現,送到醫院強制治療,家人看到了魚缸裡的塑料袋,在入院的同一天嫌惡地倒掉,白澄被當成垃圾掩埋。

  掩埋在地下的白澄遇到了更多塑料,哪裡都是塑料,地下、海洋、下水道、她很輕易地控制其他塑料垃圾,在地下游走,最後她找到了女孩兒的墳墓。

  異食癖女孩在一年後死亡,經過治療她依然不肯改掉吃塑料袋的陋習,硬生生死於飢餓。

  她的父母重新生了個孩子,她被徹底遺忘。

  「我用了她的長相和名字。」白澄說。

  夜色中,一個塑料袋的人形生物半跪在一塊兒墓碑面前,墳墓上寫著白澄的名字,她把手放在墓碑上,想跟她玩那個魚缸觸碰手指的遊戲,但沒有得到回應。

  四周的塑料袋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那是很悚然的一幕,大地裂開蜘蛛網紋一樣的口子,塑料袋鑽入女孩兒的身體,皮肉的分層,包裹住骨頭,進入腐爛的口腔,努力向下衍生,到達胃部時甚至有一種詭異的安全感,好像自己回到了家。

  那是白澄第一次從墳墓中鑽出。

  地下的塑料像是一條新流水線,她們鑽進墳墓,凝結成無數白澄的軀殼,讓她永遠不死。

  不死者白澄誕生了。

  「我有了完整的意識和思考模式,通過學習已經和人類很相似,別人至多會覺得我有點奇怪。」

  白澄在人世間開啟了自己的人生,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躺在公園草地上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飛舞的塑料袋也像游動的水母,讓她想起在魚缸裡的日子。

  「但好景不長,有一天人類發現了我們的存在,我猜他們以前就有人發現過,但沒有公開報導。」

  白澄知道自己不正常,她混跡在人中,但內心只是一隻塑料袋,而不正常的人很多,那時候變異人的隱瞞方式還很稚嫩。

  白澄走在路上能分辨出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一隻蜘蛛,一隻蚊子,這是一隻貓咪,那是一隻鱷魚。

  世界在腐爛,生物在異變。

  白澄小心隱藏自己,她對所有人都沒有敵意,非自然人類會忍不住吃人,白澄沒有一點胃口,相反隨著人類社會發展,白澄的力量更加強大了。

  因為垃圾越來越多,經過循環之後微塑料進入人體,她甚至能操控屍體。

  但白澄有自己的弊端,她記憶很短暫,每次死亡時醒來都會失去一部分,那時候人類和變異人的衝突已經越來越大了,總是失憶意味著總是被殺死。

  「為了儲存記憶,我創造了自己的主腦。」

  她知道自己需要一個終端,這樣才能真正成為不死者。

  「你看到的就是我的主腦。」白澄說。

  白澄犧牲了一個自己,她站在垃圾填埋點邊緣,垃圾堆裡充滿了塑料模特,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墳墓,於是親手埋葬了自己。

  白澄跳進了填埋坑,閉上了眼睛,所有活著的白澄都會向她匯報。

  「我學習了人類的知識,物化了我自己,很奇怪,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會物化人。」

  她本身就是工具,知道自由之後,再次成為工具會讓她感到痛苦。

  「這件事有個好處,我記載了自己的歷史,同時也無意間記錄了你們的歷史。」

  「你們現在所經歷的,過去發生過不知道多少次,我們總是在重蹈覆轍。」

  白澄設置主腦之後,變異人和人的衝突擴大到無法調和的地步,變異人認為自己更加強大,憑什麼受管控,第一起惡性事件發生在某個著名商圈,變異人無差別的襲擊讓溫和派都不願意承認變異人是人類的一份子。

  武力鎮壓過後,嚴苛條例誕生了,變異人被驅逐到某個集中管理區,人類劃分了一部分土地給他們生存。

  「這是高牆的原型。」白澄說。

  祝寧之前一直很好奇,人們最初怎麼建立高牆的,再高效的執行力也不會這麼短時間內創造出如此復雜的牆體構造。

  原來不是從零開始的建設,而是在原有基礎上改造。

  保護人類的高牆,原本竟然是用來囚禁變異人的監獄。

  「剛開始的舉措看上去都很有效,變異人進入獨立生存空間,大家涇渭分明,消滅所有變異人的論調越來越高,但這根本做不到。」

  「因為我們來源於你們,」白澄說:「我們就是你們,就像微塑料已經進入所有人的身體裡,所有人也都已經攜帶了污染因子,只需要一個導火索就能引爆。」

  「你們還是我們,根本沒有區別,我們就是同類。」

  變異人被隔離之後,變異沒有消失,而且越來越多,高強度的社會壓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越來越嚴重的環境污染。

  人們只是在竭力控制理智,假裝自己是正常人。

  「節點呢?」祝寧問。

  污染存在多年,但八十年前才集中爆發,一定有什麼特別之處。

  白澄:「人們發現了污染孢子的真正作用。」

  在古老的過去,變異人很少,人們知道有一類特殊人群的存在,但不會大驚失色,因為遇到的概率太低了。

  那時候少量死去的人會析出污染孢子,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不同國家還有不同的解釋,大多數都是奇跡論,或者那是死去的神的靈魂,甚至有些部落還會崇拜污染孢子。

  社會文明飛速發展的時候,所有人都成了被壓榨的一環時,變異人數量越來越多,死後析出污染孢子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他們有了足夠的樣本去分析研究。

  「部分變異人和普通人類因此達成了統一戰線,他們期望更多污染孢子,能夠做到壟斷生產,於是把目光看向了變異人生活區。」

  「那時候的牆內沒有這麼多高科技,有部分變異人是真的願意生活在牆內,對他們而言那樣更加舒適,他們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廠裡的肉。」

  「我說過了,你們現在在發生的,歷史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同一個概念的不斷升級,聯邦的創始人絕對參考過這段歷史。」

  「但他們犯了個錯誤,」白澄說:「污染孢子過去很少是有原因的,因為那時候巨人還活著,人類相當於在一個壯年巨人身上生存,如果有序利用資源,還能再生活幾百幾千年,但人們在高強度壓榨污染孢子,污染孢子必須要殺死污染源,所以必須人為污染,污染孢子大量爆發時,意味著巨人開始死亡了,我們正處於她死亡的餘韻中。」

  而貪婪的人依然在索取,不管是變異人還是普通人,他們最後壓榨的都是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

  變異人對人類社會宣戰,戰爭爆發,仇恨蔓延,四處都在打仗。

  那時流水線上生產最多的東西是武器,仇恨帶來更大的壓力,壓力帶來更大的仇恨,滾雪球一樣讓世界不堪負重。

  於是大規模的污染徹底爆發,傳播速度極快,像是女巨人瀕死之前的一次發洩。

  忙著打仗爭奪資源的人,忙著發洩仇恨的人第一次正視世界,他們終於放過了彼此,但自救已經來不及了。

  黑色蘑菇雲下漂浮著血紅的污染孢子,有攝影師拍下這驚人的一幕,污染孢子柳絮一般席捲全世界,感染速度太快了。

  變異人是感染之後還能保持理智的存在,那次大規模污染變異出強大的生物,伸出觸手無差別殺死所有人,連變異人都無法在那種極端環境中生存。

  他們創造出一個又一個怪物,在更高級別的生物面前,強壯的螻蟻和弱小的螻蟻之間沒有區別。

  變異人和自然人都承認彼此是人,但當時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人類在毀滅世界的時候,世界也在毀滅我們。」祝寧重復了白澄最初的話,到現在她才明白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祝寧一直猜測永生藥業是否隱藏了什麼秘密,以為這家公司在大污染來臨前做了什麼,現在看來,它只是參與其中,當年應該有很多大型企業都這麼做過,只不過永生藥業活到了現在。

  並不是某個單一的企業或者個體毀滅了世界,而是所有人共同開創的末世。

  白澄點頭,繼續講述當年的歷史:「他們只能先往高處走,因為污染孢子有漂浮高度。被稱為變異人的種族打開了高牆,自然人擁有更高的科技力量,變異人有更高的能力,變異人歡迎所有牆外成員來避難,大家終於擰成了一股繩,想要尋找活下去的辦法。」

  後來才有的高牆計劃,劉年年代表的新世界的母親幾乎就是將兩種人進行了融合,他們想尋求共生道路。

  難怪霍瑾生支持這條路,在她看來,當年的仇敵合作,不可調和的矛盾要有個調和窗口,這就是勞動成果。

  祝寧默了下,她現在是半個機器人,不需要花時間就能消化白澄的話,她問:「我記得,在八十年前人類建設倖存者基地時,污染曾短暫消失過。」

  祝寧抬頭看著白澄,問:「是你做的嗎?」

  祝寧對於過去的歷史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口口相傳真假難辨,尤其有一點,他們說在大污染爆發之後,污染曾經消失過一段時間,這才給人類建設倖存者基地留下緩衝期,不然人連逃難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想來,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白澄,那樣恐怖的力量,只有每一個分子都滲透全世界的人才能做到。

  白澄:「是我做的。」

  白澄在女巨人死亡的同時就感知到了她,那樣遼闊的土地在她的感知下有具體的輪廓,彷佛白澄目睹了每一個細胞的死亡。

  女巨人活著的時候屬於全人類,但在死亡後只屬於白澄。

  ……

  洞穴中劉年年神經震顫,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行字。

  《污染全面爆發,不死者白澄爭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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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7 00:19:51 |只看該作者
卷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三章 救世主

  人類生產了塑料垃圾,卻因垃圾而得救。

  垃圾加速了世界的污染,卻又是唯一可以感知世界的存在。

  「你拯救了幾百萬人。」祝寧客觀地說,她終於明白白澄身上的神性從何而來了,她比自己更像一個神,沒有多餘的情感,每一次經歷之後個人感情都會被清空,而她眼神那樣溫柔,因為活了太多年,身上總帶著一些對於人的憐憫。

  祝寧是白澄的仿造品。

  祝遙在白澄的啟發下無意間創造了祝寧,祝寧有三代,白澄有無數個,祝寧的記憶儲存方式也來源於白澄,她需要整個研究所沒日沒夜地鑽研,而白澄竟然是天然的。

  白澄在反應過來自己記憶流失之後就快速建立了主腦,相比人類和變異人,她才是更高級別的生物。

  「我也殺死了無數個自己。」白澄搖頭說:「我付出了你想像不到的代價。」

  污染全面爆發之後,變異人和自然人握手言和,尋找一切可以對抗的力量。

  那時候白澄才知道這個社會體系的運轉效率竟然那麼高,原來只要他們想做是可以做到的,社會這座機器在失效之前快速整合信息,他們很早就知道白澄的存在。

  那時他們針對每一個變異人都有記錄,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拖延時間的異能。

  不止是白澄被選中了,當年不少變異人都走上前線,為人們爭取時間,白澄說歷史在反復發生,跟今天的局勢一模一樣。

  水滴群、空中門、風中的刀刃,污染爆發後哪裡都是危險,人類接連倒下,每天的死亡數據都很觸目驚心。

  這時候白澄不得已站出來,因為已經有人找到她。

  「求你了,你是不死者,但外面有人在死亡。」來訪者只需要反復說這一句話。

  白澄看向玻璃窗,外面是硝煙和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怪物,他們說的沒錯,死亡,無時無刻都有人在死亡。

  而白澄耽誤的每一秒都在加速死亡。

  白澄常年在人類社會裡生存,更多時候都像個過客,她唯一的愛好是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塑料迎風起舞會讓她感受到一種純粹的美感,但這個愛好有沒有人參與都沒有任何影響。

  如果所有人類都死亡,世界滅絕了,白澄依然可以在廢墟上看塑料袋。

  有很多人請願,核心訴求只有一個,反正白澄不會死,為什麼不能出手拯救,那對不死者來說那麼簡單。

  很難說清楚她當時的具體想法,合作方有一千個理由讓她出手,都那樣正確而宏大,她一個相反的理由都拿不出來。

  她該怎樣拒絕呢?非常抱歉,我只為了自己活著嗎?

  白澄望著玻璃窗,逐漸看不見外面的硝煙,只看到了鏡子裡自己的臉。

  她在看著自己,也在看著真正的白澄,她回憶起第一個認識的人類,她隔著金魚缸看著自己,把她當做一條金魚或者水母來養,會用手指戳一戳她。

  於是縮成胃形狀的白澄就會舒展開,用塑料袋跟她擊掌,她會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真正的白澄為什麼以塑料袋為生?為什麼不吃人的食物?

  那麼多人在給她講述偉大的使命,而她只想知道一個問題,嘔吐之後再抓起來吃掉,吃掉之後再吐出去,直到把自己活生生餓死,為什麼?現在白澄好像明白了。

  因為想讓自己物化。

  因為當人太痛苦了。

  因為她覺得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好,所以想要成為塑料。

  因為想成為塑料,所以白澄才誕生了。

  白澄那一刻覺得當年的小女孩還在自己身體裡,她小小地縮成一團,就像是塑料袋縮成胃一樣,白澄在她的胃裡,而她也在白澄的胃裡。

  白澄答應了,不是為了拯救那幾百萬人,她想有一絲改變世界的可能。

  她想拯救那個自己救不了的白澄,她想要世界好一點,就沒人吃塑料為生。

  那種級別的控制力,白澄根本控制不了多久,女巨人的屍體不是小小的一座城市,那太遼闊了,她只堅持了一週就結束。

  副作用是白澄加速死亡,那次白澄幾乎死了一支軍隊,並且記憶越來越差,她之前能記得幾十年的事,後來只有幾年,她的每一具屍體都是腐爛殘缺的,即使外表看不出傷口,內臟也千瘡百孔。

  到祝寧和她相遇時,她分裂出的自己已經很弱小了。

  主腦還能感知到其他分裂的自己,而每一個被挖出的白澄都只能單方面向主腦匯報。

  她體驗到了極致的孤獨。

  主腦和分裂體之間的聯繫變得更加微弱,而每一個白澄都被記憶詛咒,她們傾盡所有本能,只是為了尋找到自己的記憶。

  她是誰?她為何誕生。

  白澄因為這個執念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頭再來,卻無法停止。

  即使加入了什麼團隊,隊長也大多數把她當做消耗品使用,死掉的白澄不會被人悼念,沒人覺得每個白澄都不一樣,他們在壓榨她利用她,直到她死亡。

  而沒有人記得她的過去,當年的那批人已經死了,記載她的相關資料正在消融。

  女巨人在摧毀過去的信息,所有信息都放不久,甚至開始摧毀活人的某部分記憶,像是對白澄的懲罰,讓她無法找到過去。

  白澄才是那個推石頭的西西弗斯,這是她曾經幫助人類避難的代價。

  而人類沒有因此變得更好,牆內把當年的災難又重復了一次,污染孢子的能源之爭,異能者和自然人之間的種族之爭,貴族對底層人的壓迫。

  所有的一切都跟當年沒有區別。

  人類在毀滅世界的時候,世界也在毀滅人類。

  她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白澄沒能拯救那個吃塑料的小孩,也沒能拯救世界。

  祝寧是白澄的仿造品,而白澄是上一代的「救世主」。

  「如果你想讓我重現當年,我做不到,而且那毫無意義。」白澄說。

  客觀條件上已經無法完成,白澄已經比當年弱小了一倍不止。

  「控制之後,污染會極速加劇。」白澄能夠感知到,就像她每一次操控屍體,那些屍體腐爛會更加嚴重,或者原地散落成一地白骨。

  八十年前她動手之後,污染更加嚴重了。

  「這對你的處境毫無幫助。」白澄聲音中有些歉意,祝寧是她過去的同伴。

  人們面對困難時本能從過去的歷史中尋求經驗,以為這樣就可以避免災難重復上演,可當人們把目光投向歷史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祝寧果然沉默了,她在極北之地的身體甚至有一瞬間走神,多線處理的幾條線放棄,祝寧的思緒更加集中。

  祝寧能感知到歸鄉號上的劉年年,只是她的任何話都傳遞不到劉年年耳朵裡,她們之間的感知越發微弱了。

  祝寧看到了劉年年手裡的資料,小公主的完成度很高,是一個很優秀的牆外調查員。

  沒有拯救祝寧的方案,她只是在做無用功,像每個牆外調查員一樣徒勞無獲。

  劉年年怔怔地想著,她肯定找錯了資料,她把文件袋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想要找到遺漏的線索,是不是還有一張芯片卡,有視頻資料殘留。

  但劉年年翻遍了船底的每一個角落,什麼都沒有。

  在船外嗎?在列車的其他角落?劉年年想要坐起身,後腦勺卻磕到船底,這裡就是終點,她被歸鄉號列車困住哪兒也去不了。

  這不對,祝寧拯救了她,所以她也想拯救祝寧,但她不知道自己自由的那一瞬間,祝寧已經死了。

  她出牆太遲了。

  祝寧很想安慰她,她借著劉年年的眼睛看到了舊世界的地圖,還有曾經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宏觀敘事下的人,而是具體的,正在生活的人。

  遼闊的土地,沒有污染的世界,人們正常地生活著,只要想就可以走到全世界。

  祝寧腦海裡也有舊世界的雛形,祝遙讓她以為自己是一個從末日前來的穿越者,但真的看到地圖之後,發現祝遙給她偽造的記憶不太真實。

  就像人不能準確描繪自己沒見過的世界,祝遙想像的世界沒有那樣廣闊,甚至顯得有些虛假。

  祝寧考慮過一個方案,污染全世界之後形成統一污染區,然後給世界編織一個夢境,他們可以一起在夢境中生活。

  只要成為污染區的唯一污染源,她就可以像神一樣操控所有,比如讓時間倒流。

  讓人們生活在沒有被污染過的土地上。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就被否定了,祝寧想起了初代機說的,不要改變時間。

  原來是這個意思。

  祝寧走到今天,很多人給她爭取了時間,劉年年為了拯救她進入歸鄉號。

  劉年年精神負擔太重,痛苦從歸鄉號上傳遞到祝寧身上,她看到血跡爬上劉年年的臉,她還深陷污染區不肯出來,以為那裡埋著拯救祝寧的秘密。

  祝寧看不見林曉風,所以只能想像林曉風的處境,曉風一定很想進入極北之地,闖進那個黑色的世界,只不過她面前站著的是白澄。

  祝寧擁有那麼多眼睛,最直觀的一雙眼睛是三號機,三號機背靠著宋知章的屍體,心裡防線已經崩潰,蘇何正在對面深深凝視著她。

  蘇何說得對,祝寧可以對三號機伸出援手,但她從未參與過三號機和蘇何的對決,所以三號機孤軍奮戰。

  三號機包含了祝寧全部的人性,她只是想為死去的隊友報仇,她只想像傳統故事那樣殺死壞人,然後世界就被拯救了。

  但蘇何讓一切都很復雜,或者是世界讓一切都很復雜。

  沒有其他路了,蘇何的提議是唯一一條出路。

  三號機垂下手,瞳孔有些渙散,她還剩下最後一張底牌。

  蘇何憐憫地看著她,知道三號機想要做什麼,很多刺客來殺她都會用到這一招,精神崩壞後會成為污染物,她想要跟蘇何同歸於盡。

  三號機不想認輸,她不在乎世界滅亡,她想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殺了蘇何。

  她想讓祝寧活著,她是被製造出的工具人,但祝寧不是,她有祝遙親自承認的自由。

  不要死,不要選那條路,不要犧牲。

  三號機在內心說,她知道祝寧能聽見,不要對敵人低頭。

  要自由,要永遠自由地活下去。

  ……

  「不,」祝寧搖頭,「這對我很有用。」

  地下垃圾場內,白澄很詫異,她不知道這段歷史對祝寧起了什麼作用。

  祝寧使用的是山貓的身體,也是他的聲音,山貓的表情顯得很淡然,白澄看不到祝寧具體的臉。

  祝寧問:「你能感知到我嗎?」

  白澄仔細看著她,她是最了解女巨人的存在,她在巨人身體裡活了很多年了。

  「你身上有她的陰影。」白澄說。

  她感知世界的方式不一樣,祝寧像是給一具死亡的屍體增加一絲活力。

  但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重生,更像是一種異變,已經死去的人不會重活了,老人不會時光倒流成嬰兒,腐爛的人也不會修復成原樣。

  祝遙的實驗白澄很清楚,她想給女巨人創造出一個新的軀體,或者新的容器,而不是一條嶄新的生命。

  如果女巨人真的重活了,那白澄絕對會失去對她的控制。

  可現在很明顯,白澄的感知下,土地還是一具屍體,站在祝寧身後的巨大陰影是個很陌生的存在。

  冰冷、散發著詭異,無法被描述,白澄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從過去的經驗猜測,白澄覺得那是異化,就像獵魔人在極端情緒下也會異化。

  「你有能力殺了我嗎?」祝寧平靜地問。

  白澄愣了下,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想,讓我殺了你?」

  祝寧想要污染全世界,到時候她就是核心污染源,但一旦污染之後,祝寧不知道能不能自我控制,她的人性已經在極速減少,背後女巨人的陰影卻越發強大。

  她需要的是一個快速可以殺死她的存在,只有白澄可以做到。

  死亡的舞台已經搭建完畢,幕布拉開,所有倖存者都是觀眾,他們齊聚一堂來觀看主角的死亡,這是有史以來最精彩的戲劇,有人說過,如果舞台上放著一把槍,那把槍遲早會響起。

  祝寧要選擇一個最出色的劊子手——白澄。

  祝寧:「是的,我想讓你殺了我,但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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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四章 喜歡

  山貓旁觀了這一切,他懵懵懂懂來到地下,見到了上一代救世主的主腦,把身體借給祝寧,完成了兩代救世主的溝通。

  他看到五顏六色的塑料,看到會動的塑料人,明白了世界毀滅的真相。

  等他醒悟過來時,自己已經在舞台下,死亡的帷幕緩緩落下,而山貓成為了觀眾之一。

  祝寧要死了?

  跟年少時觀看的比賽現場不同,這是死亡的戲劇。

  祝寧在腦海中與他道謝,感謝他把身體借給自己,黑色菌絲布滿山貓的全身,他從未跟祝寧這麼近過。

  「你該離開了。」祝寧像是給無數人做危險避難一樣指導他。

  山貓最大的任務是傳信,而他顯然已經完成了,祝寧和白澄已經達成了協議。

  山貓順著原路往外走了兩步,通道有一處很矮,他下意識彎下腰,然後就沒再直起來過。

  他扶著膝蓋,感覺心臟特別沉,好像要從胸膛裡一直下墜掉在地上。

  祝寧還在他神經上,察覺到他的異樣,說:「深呼吸,原地休息。」

  於是山貓順從地坐下,他不知道該去哪兒,把臉埋在膝蓋裡。

  祝寧感覺他在逐漸變冷,薄薄的冰殼凝聚在他的眼球表面,像是給他形成了一層保護殼,她與被寄宿的人都有情感連接,會共情到對方都不知道的情緒。

  借用山貓的身體是一回事兒,監控對方的隱私是另一種,祝寧很有禮貌地想要退出。

  「謝謝。」祝寧的聲音特別疏離,很像講完正事之後要掛電話。

  山貓突然有一種預感,他如果這時候不說,一輩子都沒機會了,他主動跟祝寧說話:「你要走了嗎?」

  他知道祝寧很忙,大概率會立即離開,但祝寧竟然真的停下來,問:「有事嗎?」

  祝寧多線操作,處理最多的事是避難引導,第二多的是臨終安撫,那曾是普羅米修斯的工作,但祝寧接過了這個職責,耐心地聽即將死亡的人安排自己的後事。

  實際上,在她跟白澄取得聯絡,在她操控三號機,引導劉年年上歸鄉號,在她做這麼多事的情況下,這個任務都沒有片刻停止。

  這只是千萬條遺言之一。

  祝寧就在山貓身體裡,她能感知到山貓筋疲力盡,他太累了。

  如果世界即將滅亡,山貓也無法存活多久,祝寧做好準備接收他的遺言。

  山貓彷佛在大海中沉浮,他有很多事想問,比如徐萌,比如獵豹隊,但在說出口前又覺得一切毫無意義。

  「你還記得我嗎?」山貓終於問出這句話。

  他性格很木訥,少言寡語的,除了長得還不錯,性格很不打眼,他問出後發現沒有那麼緊張,反而像是一塊兒石頭落了地。

  你還記得我嗎?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甚至沒有一點冒犯性。

  祝寧猜測山貓不是在問最近一兩年的事,他詢問的應該是過去。

  那是初代祝寧的記憶,但初代祝寧臨死之前銷毀了自己的記憶,在祝寧現在的系統存儲卡內,關於初代機的回憶少得可憐,好像她根本沒存在過。

  祝寧取代普羅米修斯之後有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她可以動用所有攝像頭,所有存儲卡,只要輸入一個代碼就能檢索所有相關的一切。

  輸入關鍵詞:山貓。

  祝寧快速瀏覽了山貓的一生,一個被製造出來的異能者,他的生產邏輯三號機見過,通過提取異能者的異能,再製造出新的異能者。

  在誕生之日,他被確定了冰系。

  短暫的基礎訓練,十歲就投入使用,他正式加入了獵豹隊,獵豹隊的隊員是他的親人,徐萌和程莫非扮演著他的臨時父母。

  祝寧從另一個視角看到了徐萌,正如她所說的,獵豹隊親如一家。

  山貓那批人造人有個稱不上是弱點的特質,其實很多人造人都會有這個表現。

  因為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父母和親人,而且太早被使用,他們很渴求關係,和普通人相比可能有點病態。

  這是技術的弊端,被製造出的S級異能者要麼極度渴求愛,要麼極度冷漠。

  山貓見過太多類似的悲劇發生,而他很幸運。

  除了獵豹隊家一樣的溫暖以外,山貓給自己找了一個新的、不會坍塌的關係,即尋找到一個永恆的偶像。

  山貓只需要仰望,他不需要做多餘的事,甚至不需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在祝寧的檢索下,她看見山貓坐在觀眾席中,穿著黑色T恤,戴著棒球帽,在其他成人的襯托下顯得特別乖巧,像個誤入的中學生。

  鏡頭不斷切換,山貓日復一日來,身體長大,青澀褪去,從少年變成青年,看上去也越發穩重。

  周圍其他觀眾都在變化,人潮從他身邊流走,而山貓一直都在,像是一個穩定的錨點。

  大概因為任務,他偶爾遲到入場,但總是最後一個走,直到保潔過來熄燈為止。

  他在沒人的時候潛入訓練場,只為尋找到一顆祝寧用過的空彈殼。

  那顆子彈至今都鎖在103區保險箱內,跟他為數不多的物品放在一起,自從那天之後再也沒敢公開看過。

  這一幕幕很像默片,因為主人公都沒開口說過話。

  山貓十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差點就跟祝寧說上話了,那次比賽之後,很多人鬧哄哄地上前要簽名,山貓混在其中覺得自己一點都不顯眼。

  隊伍本來就不長,前面的人越來越少,距離祝寧越近,山貓就越想逃跑。

  前一個人要合影,得到同意之後把相機往山貓手裡一塞,「幫忙拍一張啦,謝謝!」

  山貓楞楞地接過相機,對準鏡頭時祝寧的臉驟然出現在面前,像是突然貼到他的面前,對焦太近了,他因此有點晃神。

  咚——

  快門聲響起的同時,他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

  「謝謝啊。」那人對山貓雙手合十表示感謝,後面的人急不可耐往前擠,忘了山貓還沒要簽名,生怕自己落下,「我也要合影。」

  山貓被人群越推越遠,像是被潮水擠走的樹葉,他就這樣在隊伍裡一閃而過。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發生了什麼變化,或者他對祝寧的感情發生了變化,從單純的崇拜熱愛變質了,心臟在瘋狂鼓動著。

  山貓的腦海裡被一個相同的畫面佔據,幫忙拍照的時候,放大的鏡頭內,祝寧抬起眼看了自己一眼。

  他沒有失落,反而以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或者是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一瞬間,那一幕被拓印在他的腦海裡。

  那一個瞬間獨屬於他一個人,連祝寧都無法分享。

  「你不記得也很正常。」地下洞穴的山貓自己已經猜到了答案,他很體貼地把這個話題接下來,不要讓對方難堪,也不要讓自己難堪。

  「你去忙吧。」山貓的話說出來很多餘:「不要管我了。」

  他以為祝寧會禮貌地退出自己的身體,把黑色的菌絲從神經網絡上撤回,但祝寧那邊沉默了會兒,突然說:「記得。」

  實際上這是她檢索後的結果,因為她並沒有經歷那段人生,所以像是從一個絕對理性的第三視角來旁觀初代祝寧和山貓之間的關係。

  同樣的一天,在山貓排隊但被迫打斷的同時,初代祝寧就已經注意到了,她又不是什麼大明星,老粉絲就那麼幾個,尤其山貓如此特別。

  山貓有好幾次都是帶著傷來的,可能剛結束任務沒多久,身上一股冰雪和鮮血混雜的氣味,那往往意味著危險。

  山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人群中有多顯眼,像是羊群裡混進了一隻狼。

  初代祝寧第一次察覺到他時,身上的野獸本能出現,以為山貓是一個潛伏的敵人。

  冰系異能者出現在火種俱樂部做什麼?祝寧知道這是聯邦重要的「人才」或者說「財產」,他們常常來往於S級污染區。

  那時的她有一種天然的職責,即保護好火種俱樂部的家人。

  山貓在偷偷觀察她,她也在觀察山貓。

  初代祝寧已經在慢慢退出賽場,更少簽名合影,那天她出於試探才在賽後留了個小節目。

  她想跟山貓接觸,判斷對方的真實目的,一個領域中不能出現兩頭野獸。

  人群中,初代祝寧的注意力始終沒有離開山貓,她看著眼前的隊伍越來越短,很快就要接近自己的目標,只剩下半米的距離,甚至有點好奇山貓會做什麼。

  可山貓傻乎乎的,笨拙地幫別人拍照,半張臉都隱藏在相機後。

  山貓被擠走後,她面露不悅,想把他喊回來。

  但初代祝寧停了,她並沒有向前。

  在監控中,歷史畫面都很模糊,初代祝寧怔怔地看著山貓的背影,眉頭不自覺皺起。

  祝寧跟她共用同一個身體,同一套過去的回憶,如果是過去,她大概不知道初代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現在知道了。

  預知之眼。

  初代祝寧擁有霍懷瓔的眼睛,她的主技能是絕對預知,但預知需要一個觸發點,像是一把槍想要使用必須扣動扳機。

  其實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在看到山貓的同一瞬間,她已經窺視到了他的命運,或者窺視到他們的命運。

  她看到了未來。

  一個模糊的,不明確的未來,她看到自己會以另一個身份跟山貓重逢,看到山貓在103區參與了狙擊蘇何戰,看到了他會走出高牆成為牆外調查員。

  她看到山貓會找到一條關鍵線索。

  盡管畫面紛雜,很多場景根本無法判斷出是什麼意義,一股腦地灌進來,她不知其中緣由,但又隱約明白了什麼。

  預知系異能者要怎麼樣生活?

  她看得見未來,卻又被命運玩弄。

  她洞察一切,在開頭時就知曉結局。

  於是初代祝寧停下腳步,看著山貓的身影淹沒在人群裡。

  因為沒有到預定的時間,那條線在初代祝寧眼前展開,命運做好了自己的安排,任何改動都會驚擾,產生不必要的漣漪。

  一直到死亡為止,初代和山貓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連最簡單的謝謝,再見都沒有。

  在旁人看來,他們完完全全是陌生人,連山貓都這麼認為。

  這一切都被無限制壓抑,到了現在才爆發,在世界即將滅亡前,在白澄的見證下,在陰冷的垃圾場內。

  由二代祝寧接過這個消息,同時接手的還有山貓的感情。

  「你喜歡她?」祝寧主動問出埋葬在山貓心底的問題。

  山貓太緊張了,心跳一直在捶打他,導致他沒聽出話外之音。

  他在一路上都在回想祝寧,強迫症一樣想,時間彷佛在倒退,他想要永遠留在那一瞬間,祝寧的臉突然出現在攝像頭的瞬間。

  「是的,我喜歡你。」山貓不敢說愛,他只敢說喜歡。

  他說出口之後腦海中的畫面更清晰了,他應該意識到自己不正常,精神馬上就要崩潰時,會抓住最後一絲幻想。

  他甚至不期待祝寧的回答。

  地下空洞內的塑料聲顯得很好聽,世界都沒那麼可怕了。

  只要說出口就好,只要祝寧知道就好了。

  他的遺願說出口了,不必有任何回應。

  「抱歉,我無法回應你。」祝寧的聲音聽起來極其平靜。

  山貓聽到這句話反而覺得很正常,這就是預料之中的回答,第二次與近在咫尺的真相擦肩而過。

  他沒意識到,或者刻意忽略了祝寧奇怪的用詞,不是不喜歡,不是無感,而是無法回應。

  祝寧無法回應他。

  山貓的話超出了目前祝寧的處理範疇,她沒有人性也沒有感情。山貓的感情越炙熱,祝寧就顯得越冷漠。

  祝寧解釋:「對不起,我不是她。」

  山貓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他沉默了一會兒,已經猜到了現實,但不肯承認,順著問了個傻乎乎的問題:「那她怎麼樣了?」

  告訴他還不錯,祝寧可能在過另一種人生,她那樣耀眼,指導他走出高牆,支撐著他熬過一個又一個死亡之夜。

  山貓希望她還活著,只要活著就行,哪怕只是一串代碼。

  祝寧:「她已經死了。」

  像是一把鋒利的刀迎面砍來,斬斷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切早就有所預兆,只不過山貓視而不見。

  山貓閉了閉眼,很想立即逃跑,但祝寧還在他腦海裡,所以他像是被命運迎面毆打了一拳,卻又必須直面命運。

  地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山貓完整地接收到了祝寧的死訊,而這個消息是祝寧親口告知的。

  從二代祝寧甦醒的同時,初代祝寧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她已經死了。

  山貓跟二代祝寧重逢時,看到的就已經是初代祝寧的屍體。

  「你好,我是山貓。」

  「你好,我是獰貓。」

  山貓握住的是死去的初代,那是他第一次碰到祝寧。

  山貓手心一片冰冷,地下垃圾場內,背後嘩啦啦的塑料聲像是誦經,空洞又虛無,沒有絲毫意義。

  山貓啞著嗓子問:「那你是誰?」

  祝寧回答:「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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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7 00:20: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五章 埋葬

  「你放棄了。」三號機喃喃自語。

  你認可蘇何,你拋棄了祝遙親口承認的自由。

  你認輸了。

  黑色空間內,祝寧的五官被黑暗籠罩,背後巨人的陰影將她淹沒,她沒有人性,那樣冷漠地看著她。

  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線,三號機和祝寧分別站在兩端。

  「對不起。」祝寧說。

  三號機想笑,祝寧有什麼好對不起自己的呢?

  祝寧創造了她,賦予她靈魂,她是祝寧手腳的延伸,是她的錨點。

  一個出生起就注定成為工具的人,也注定會被放棄。

  在世界的命運面前,她又能做什麼?

  三號機還記得她們來找蘇何的目的,她為了報仇,祝寧是為了獲得信息,祝寧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從白澄和劉年年那邊得到了信息。

  現在殺不殺蘇何對未來沒有絲毫影響,蘇何的死亡與否對祝寧也沒有任何意義。

  三號機選擇的其中一個異能是分裂重組,身體被切割成無數塊之後再組合成一個新的人,但她的異能使用到極限,或者精神已經在搖搖欲墜的邊緣。

  崩壞是字面意義上的,臉被切割成碎片,邊緣微微抽動,五官好幾次都錯位,好像都不需要使用什麼異能,只需要輕輕碰一下她就會散開。

  三號機低垂著腦袋深深呼吸著,祝寧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像是折線圖一樣下降,她熟悉這是精神值下降的前兆,獵魔人異化之前的精神值都是如此。

  三號機在崩壞的邊緣,她幾乎已經看到了三號機的未來。

  三號機要走到最後一步了,當年徐萌也是走到這一步,不可控制地異化,理智坍塌,會被執念所佔據。

  這時候的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只能算是怪物。

  祝寧為了徐萌復仇,她付出了一切,生命和自由都不夠,新誕生的三號機在短時間內重走了一遍徐萌的路。

  從流水線上誕生,淪為工具,為隊友復仇,後續誰都知道,異化之後爆發出最後的生命力,失去理智,被擊殺後化成腐肉。

  「你記得小時候住院嗎?」三號機低垂著頭問。

  「記得。」祝寧和她有相同的、虛假的記憶。

  她們因為過去經歷擁有相同的初始數據,然後發展出不同的三個人格。

  祝寧猜測祝遙的記憶模型很靈活,應當投入某個人格讓她進入場景之後自我經歷,就像是同一款遊戲,不同的玩家操控會得到不同的結局。

  祝寧常常陷入回憶,她過往的人生像是一本聖經,總在遇到事情的時候回頭翻閱,想要找到命運的指引。

  那是祝寧爬牆的冒險終於失手了,她手臂骨折,腦袋上包著厚厚的繃帶,因為傷得太重不得已住院。

  祝遙那段時間總來看她,因為想讓忙碌的祝遙多注意她,祝寧拖著不肯出院。

  老醫院牆壁粉刷一半綠漆,地板是斑駁的花色,走廊裡昏暗的吊燈,空氣中永遠彌漫著藥水味兒,當然還有無處不在的死亡。

  醫院裡每一天都在發生死亡。

  那時候的祝寧仗著自己年紀小,稍微能動了就在醫院鑽來鑽去,她行動靈活,沒有人發現她,這是獨屬她一個人的冒險,像是醫院裡活著的幽靈。

  祝遙大概知道她在醫院亂跑,但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想來像是刻意讓她經歷的。

  跟祝寧經歷的隊友死亡不一樣,普通人類的死亡尤其是醫院裡的死亡不是一瞬間的事,很多時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很多時候手術沒有意義,只能消極地吃藥治療延長生命,醫生會有一個預估存活時間。

  「可能還剩下三個月。」身穿白大褂的醫生遺憾地說。

  家屬和病人的反應無非三種,痛哭流涕的,不敢相信的,還有一種發生的頻次更多,他們通常沒有表情,整個人尤其麻木,好像根本沒聽懂醫生的話,長大之後祝寧才知道那是面對死亡的無力感,無力到做什麼表情合適都不知道。

  躲在牆角的祝寧懵懵懂懂地聽著,她跟死亡之間沒有直接聯繫,彷佛看到了它的影子緩緩走過,又好像只看到了一個幻覺。

  他們被同時被拉進死亡的陷阱裡,這是一趟單向的旅途。

  克蘇魯神話中形容的不可名狀怪物,未知的恐懼,龐大的身體,人類渺小如螻蟻,祝寧一直覺得人面對死亡時就像面對這樣的怪物。

  祝寧記得其中一個病人,那是個跟自己年齡相近的小男孩兒。

  祝寧總偷偷看他,他們沒說過一句話。

  祝寧說不出具體的原因,是因為居高臨下的同情嗎?祝寧到處打比賽的年紀,只要手好了就可以重回賽場,那個孩子卻躺在床上等死,對比太過強烈。

  是殘忍的好奇嗎?孩童天真地窺視死亡的一角。

  大概是死亡散發的致命吸引力,讓所有活著的人都忍不住駐足觀看。

  然後在某個沒有提前告知的時刻,前天還躺在這張病床上的人後天就離開了。

  祝寧像往常一樣偷偷看去,沒看見熟悉的面孔,白色窗簾後是一個陌生的病人。

  從幼年祝寧的角度看,簡直像是在玩一個恐怖遊戲,所有這間房子裡的人都在一個個消失。

  她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常見,如果把病房擴大到醫院,擴大到全世界,從宏觀的維度來看,其實所有人都在消失的路上。

  「那張床的病人去哪兒了?」

  「去臨終醫院了。」

  臨終醫院只接收無法醫治的病人或者即將死亡的人,條件很差,排洩物和藥水味混雜,死亡本來沒有氣味,但那時好像有了具體的味道和顏色,普通醫院的色調是昏黃,臨終醫院的色調則是黑暗。

  她沒有找到那個小男孩兒,冒險穿越臨終醫院像是穿過了死亡之地。

  她活著回來了,卻永遠忘不了身上的死氣。

  那是祝寧接受過最早的死亡教育。

  她模糊地感知過死亡的輪廓,然後隨著長大,隨著冒險遇到越來越多,死亡從一個模糊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

  死亡是徐萌的腐肉從指縫中緩緩流下,是污染孢子在掌心中輕輕碰撞,是宋知章化作冰冷堅硬的石頭,也是裴書熱烈地燃燒,只留下滾燙的灰燼,是祝遙掩埋在沙塵裡,無力垂下的手。

  是路邊的屍體,是蘇何響指下兩釐米厚的塵埃。

  是她不足48小時的壽命,也是現在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生離死別。

  「所有人都會死,沒有什麼東西永恆。」三號機背靠著宋知章的屍體,輕聲說:「這是個常識,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忽略這一點。」

  從一開始就是有限的,一朵花,一隻鳥,包括一顆石頭,還有他們腳下踩著的土地。

  人不會永遠活著,他們卻奢望世界永遠活著。

  蘇何知道一切都會毀滅,所以先一步毀滅。

  可毀滅不是終點,死亡也不是。

  蘇何騙了祝寧,或者蘇何也被自己欺騙了,因為恐懼必將會來臨的死亡,所以她被嚇瘋了。

  祝寧成了新世界也不會永生,她做不到世人渴望的永遠不死。

  沒有戰爭、沒有污染、沒有痛苦,這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尤其是無法單獨靠某個人來執行,神也不行。

  這就像是吊著一根胡蘿蔔在她面前,給她設置了一個永不可能達成的完美目標,然後逼迫她犧牲,逼迫她前進。

  「你沒聽懂祝遙的話。」三號機說。

  祝遙看透了這一切,她知道自己錯了,阿爾法系列實驗從頭到尾就是個錯誤。

  祝遙想把那根不存在的胡蘿蔔解開,想把那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撤銷。

  她想給祝寧真正的自由。

  可祝遙太早死亡了,她沒有把最後的謎底告知給自己的女兒。

  人們畏懼死亡,所以人造了一位神,讓虛假的神像承擔一切,上一個是白澄,現在是祝寧。

  他們在世界即將毀滅時期待神來拯救,或者在想要毀滅世界時期待神來執行。

  祝寧擁有很復雜的算法,可以附著在無數人的神經上,感知無數種情緒,她有預知之眼,可以窺探未來的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升格,擁有這麼強大的能力,應當洞悉一切,但在三號機面前她還是在艱難學習著。

  因為她缺失的情緒在三號機身上。

  三號機想要告訴她一些東西,祝寧沒有人性,所以三號機的意圖顯得那樣遙遠,像是祝寧掉進水底,而三號機著急地在岸邊邊跑邊大喊。

  那些簡單的語言隔著水流聲模模糊糊傳達而來,每一次都在關鍵時刻中斷。

  祝寧努力地去感受,但她感受不到。

  三號機選擇用更簡單的方法告訴她,她扶著牆壁慢慢站起,身體有些不穩,祝寧想要接過三號機的控制權,但她拒絕了。

  她不要成為被控制的傀儡,祝寧賦予她新的生命,她是自由的,祝寧不能把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強行按在她頭上。

  「蘇何。」

  蘇何已經走遠,世界可能即將滅亡,或者會看到新舊世界更替,她應當選擇一個觀賞位,等待死亡降臨。

  她對殺了三號機沒有興趣,連鼠頭人都在窸窸窣窣動作,想要跟隨他的長官離去。

  蘇何聽到聲音回頭,三號機搖搖晃晃站起來,她臉上分裂的裂痕越來越大,已經可以看到裡面的血肉,那樣狼狽,像一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狗。

  她背後就是宋知章凝聚的牆壁,三號機的兩手垂下,右手包裹著紅色的火焰。

  火系異能。

  三號機太好猜了,說好用死去隊友妝點自身,就一定會做到,異能的選擇都不是為了利益最大化。

  三號機直視蘇何的眼睛,啞著嗓子說:「還給我。」

  三號機的眼珠子在震顫,身體分裂顫抖的頻率越來越高,空氣中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火焰將三號機包裹,地下傳來咔嚓咔嚓的開裂聲,一堵火牆突然竄起,這不是單純的火系,更像是和某種爆破異能結合,像是戰時的熱武器。

  鼠頭人立即散開,空氣中散發一股焦糊味兒。

  鼠頭人發出淒厲的慘叫,熱浪滾滾而來,火焰形成一股風暴席捲目之所及的一切。

  蘇何就算用宋知章的屍體進行防禦也無法武裝到頭髮絲,火焰總會尋找一個縫隙鑽入。

  蘇何面對朝自己來的攻擊一動不動,她沒有打響指,也沒躲避。

  關鍵時刻,死寂線並不需要多餘的儀式,無形的殺意平推而過,這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從三號機選擇用火焰襲擊到蘇何動手都只在眨眼間完成。

  死寂線會殺死一切。

  四周的建築物再次塌陷,塵埃和火焰淹沒了三號機所在的位置。

  蘇何面前豎立著四面高牆,在牆後的她毫髮無損,火焰並沒有觸碰到本尊,死寂線所過的位置連火苗都沒留下。

  蘇何有一瞬間以為三號機已經死亡,下一刻,塵埃中再次凝聚出人形,三號機的身體幾乎只是勉強相連,她臉上的縫隙更大了。

  而蘇何卻在想,第二次,三號機讓她二次出手,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在世界滅亡前,三號機忠於自己的使命,即殺死蘇何。

  到現在她都沒放棄,好像一個偏執的機器人,被輸入既定程序之後會一直執行,直到自己死亡。

  三號機沒有任何殺死蘇何的可能,異化了也做不到,精神崩潰張開污染區也做不到。

  蘇何想了下,三號機想要的是什麼,是宋知章的屍體嗎?那東西是一件鎧甲,可以穿戴當然也可以脫下。

  但已經是一具屍體,那就沒有可以為之拼命的必要。

  世界都要完蛋了,要一具屍體做什麼呢?

  在三號機再次動手之前,這次蘇何先一步動手,她一直在讓著三號機,如果一開始就動真格,這個芯片人不會活這麼久。

  她動手之後才發現擔心很多餘,三號機的速度太慢了,揮舞的刀鋒失去了準頭,一刀刀砍在宋知章屍體上。

  蘇何抬手格擋,她們像是在打一場拳擊賽,她們不是一個量級的選手,卻被迫站在一個賽場,三號機面對的是一個不可能戰勝的對手。

  而拳擊賽只有一次,要麼贏要麼死,三號機早就知道自己必死的命運。

  影子凝結而成的刀消融,火焰無法點燃,三號機卻在笑,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蘇何繞到三號機的後背,抓住三號機的手腕,她當時正抬起刀,想要殺死什麼。

  現在咔嚓一聲脆響,她抬起的右手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機械手臂上是一排閃爍的芯片,離開身體之後,卡槽的光芒徒勞地閃爍了幾下就熄滅。

  蘇何更有戰鬥技巧,有更多豐富的經驗,她沒讓對手有使用其他異能的機會。

  芯片人的軟肋很明顯,破壞芯片之後一切都完蛋了,不然不會被普羅米修斯棄用。

  蘇何感覺一切都很眼熟,讓她想到很多人殺她失敗的瞬間,那是她最厭煩的一部分,知道會死也不肯認輸。

  她不喜歡熱血的敘事,所以那在她看來徒勞無用。

  簡直是為了死亡而死亡。

  蘇何明明都給了三號機一條生路,她很少會這麼心軟放過到手的敵人。

  撲通一聲,三號機的膝蓋砸在地上。

  她右臂斷裂,鮮血噴湧而出,身體不可控制地倒下,她的臉有一半陷在廢墟裡,黑色黏液本能地彌補她的裂痕,企圖凝聚成一條新的手臂。

  她還有一隻眼睛在看著蘇何,「還給我。」

  三號機只重復這句話,蘇何突然明白了,三號機想要自己歸還的不是屍體,是活著的尊嚴。

  不是為了死亡而死亡,而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咔嚓一聲微響,蘇何胸口的出現了細細的裂縫,防禦系的使用極限到了,宋知章的屍體正在從她身上裂開,像是煮熟的雞蛋殼,敲敲打打後形成的網紋。

  三號機的目標一直都是她的防禦,用火焰是為了消耗蘇何更多防禦。

  死亡是連鎖的,盔甲粉碎的同時,宋知章凝聚而成的牆壁也在瓦解。

  103區的高牆突然分裂,像是冬天結冰的河面裂開數百米。

  蘇何有些怔愣,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盔甲剝離後,那裡有絲絲血跡正在溢出,沒有傷到心臟,只是傷到了皮肉,三號機其中一刀砍中了。

  只差那麼一點。

  蘇何的心跳加速,她第一次距離死亡這麼近,死神的鐮刀與她擦肩而過。

  原來還是會恐懼,並不是毫無感覺。

  蘇何的注意力一直是祝寧本尊,她期待新世界來殺了她,和舊世界一起被毀滅,從未把三號機放在眼裡,連說話都是對著背後的祝寧說的,三號機只是她們的傳聲筒,跟其他被操控的菌絲人沒有區別。

  現在蘇何終於對她燃起了一些興趣。

  三號機很有意思,祝寧的每一個人格都不一樣。

  蘇何低頭看向自己的對手,這次不是憐憫的眼神,而是讚賞的,像是在看一個真正的對手,蘇何想跟她說些什麼,甚至想跟她再來一次。

  但轟的一聲,佇立的高牆完全坍塌,碎石塊兒澆在三號機身上,霎時間將她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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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7 00:20: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六章 再見

  沙暴接近北牆已超過十一小時,第一戰線全面潰敗,派出的十四支先鋒特遣隊失去音訊,人們對於沙暴的核心污染源毫無頭緒。

  這跟103區的災難不同,更龐大,也是這代人有記錄以來第一次直接跟真正的牆外遠古生物對抗。

  在人們撤退進高牆前,人們面對的詭異而強大的生物就是這種類型的生物。

  那一天,所有人都有種很詭異的直覺,世界是污染物的,而不是人類的,或者這就是世界對人類的報復。

  當年白澄按下暫停鍵,讓人們錯以為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躲避了災難。

  支援軍停止向北牆輸送兵力,已經在著手準備撤離,部分士兵選擇留守北牆,堅持與人類最後戰線共存,要不了十五分鐘北牆將全面潰敗。

  霍文溪知道這些消息,但依然一動不動。

  秦雲已經離開,反抗軍對霍文溪早已失望,他們已經斷定霍文溪精神污染嚴重,失去了指揮力。

  空蕩蕩的老舊辦公室只剩霍文溪一個人,她沒有選擇跟任何人通訊,只是盯著前方。

  反抗軍的辦公室內有一塊兒用來匯報工作的電子屏幕,霍文溪對這個場景很熟悉,異常事件調查小組開會,組員需要匯報調查報告,也是這樣一塊屏幕,一張長桌和幾十張椅子,在過去,她的組員會擠滿整個辦公室,如今只有她自己。

  她大腦中有一片意識的海洋,海浪拍打著岸邊,聲音撞擊著她的耳膜。

  霍文溪像個真正的神婆一樣盯著屏幕,等待著一定會發生的事。

  預知系擁有看到未來的能力,也擁有詛咒。

  果然,過了會兒,本來熄滅的電子屏突然亮起,室內光線昏暗,所以電子屏幕的電子光霎時間照在霍文溪的臉上。

  那是純白的頁面,像是剛打開的新文檔,僅有一個閃爍的光標。

  光標閃爍了兩下,彈出三個字:「霍組長。」

  霍文溪就在等待這一刻,所以並不驚訝,祝寧入侵了反抗軍的系統。

  她正在以文字的形式跟自己交流,到一切的最後,祝寧真像個計算機啊。

  霍文溪的手不自覺顫抖,她下意識想摸根煙又硬生生止住,只能摩挲著指縫中乾掉的血痂。

  霍文溪:「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她故意說得很輕鬆,很想當這是一次很普通的工作匯報,祝寧找到證據,匯報給自己,霍文溪分析線索,對祝寧下達新的指令,她們的相處模式一直是這樣。

  打字的音效聲沒有關閉,所以當文字在屏幕上出現時會伴隨一陣機械聲。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霍文溪是她這趟旅途的最後一站。因為她最不捨得霍文溪,所以最後才來找她。

  霍文溪的手抖了下,她懷疑祝寧這次出現,只是在屏幕上打字,以文字的形式溝通,沒有露面也沒有聲音,是因為不想讓霍文溪難過。

  冰藍色的光打在她的臉上,那就是祝寧和她僅有的接觸了。

  霍文溪知道一切都必然會發生,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知道。」

  屏幕上出現一個又一個字,像是祝寧內心的坦白:「出牆前,我只想著復仇,完全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擁有這種能力,毀滅或者拯救。」

  霍文溪問:「那是什麼感覺?」

  屏幕上的光點停了下,祝寧失去了大部分情緒,導致她必須要努力去感知。

  最後屏幕上出現了兩個字:「孤獨。」

  不是痛苦而是孤獨。

  獨自一人置身於荒蕪的世界盡頭,時間對她來說過分漫長,舉目望去沒有一個同類。

  祝寧理解了白澄,她的大腦被活埋在地下,意識卻無比清晰,如此存在幾百年。

  「我看到了末日前記者的調查結果,見到了上一代救世主。」

  「我一次次尋找新的證據,想要證明蘇何是錯的,但她總是對的。」屏幕上再次出現一行字。

  霍文溪擁有預知之眼,她已經看過這些畫面,她看到祝寧徒勞掙扎,卻又只能對命運低頭,她看到祝寧尋找的每一個新證據,都在指引自己走向終結。

  「既然一切都將毀滅,那麼拯救究竟有什麼意義?」

  霍文溪沉默,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在三號機死亡之前,我已經做好了單純犧牲的準備,那對我來說好像很簡單。」

  很順暢地滑落深淵,不會有任何阻礙,甚至像是一種誘惑。

  有一個合適的名頭,聽起來很偉大卻又很簡單,死亡之後,剩下的事就跟祝寧無關了。

  直到三號機被掩埋,祝寧在模糊之間感到一點微弱的信號,那是三號機用死亡告訴她的。

  世界總會滅亡的,就算是祝寧也無法創造一個永不污染的世界。

  只要污染的制度存在,污染就永不消失。

  趕不上末班車的魚頭人,只有四十釐米溫暖的王秦茜,只能靠吃塑料為生的白澄。

  如果不改變制度,出現幾個救世主都毫無意義,人類總會反復走向同一條錯誤的道路。

  「歸鄉號上有一份木涵留下的資料,她留下了舊世界滅亡前的影像。」

  祝寧很像在匯報工作,屏幕上出現了泛黃而模糊的圖像。

  人們在河邊釣魚,在體育館前拍照,參加演唱會時臉上繪畫著塗鴉,那是沒有大規模污染的舊世界。

  在沙塵暴即將席捲而來前,這些照片裡的人顯得很鮮活。

  當然還有木涵留下的那句話:不要遺忘歷史。

  神國人把歷史遺忘了,所以把錯誤的歷史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但現在神國墜落,普羅米修斯死亡,並不是完全的絕望,她們仍然有在廢墟上重建的可能,盡管那微乎其微。

  「初代機告訴我,如果我能改變時間,不要改變過去,要改變未來。」

  祝寧以前以為重點是時間的能力,但她在三號機死亡時才知道,重點是最後一句話,要改變未來。

  人類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在過往歷史的警告下,再嘗試一次。

  「現在我知道了,」祝寧說:「你就是那個未來。」

  霍文溪是指揮官,她身上最大的優點不是直覺,而是指揮,她讓人信服,讓人追隨。

  過往歷史中,出色的領導人具備的霍文溪身上都有,她出生在霍家,從小就靠近權力的中心。

  103區的公開發言鼓舞過很多人,末日時代,在人人都知道世界終會滅亡的前提下,有霍文溪這樣的人指引,人們才有活下去的欲望。

  人類需要領頭羊。

  「不只是你,是你們所有人。」

  霍文溪、反抗軍、在第一戰場赴死的獵魔人,死去的一代又一代壘成的屍骨,未來是他們的。

  祝寧面對著一道難題,如果只有她自己根本無法解答,這是初代祝寧,二代祝寧,三號機和身處極北之地的她一起想到的答案。

  「所以這不是犧牲,你可以把它當做我跟你打的賭。」屏幕上浮現出一個個字。

  這句話讓霍文溪想起她第一次在審訊室跟祝寧單獨面談,又讓她想起在尊貴女王店跟祝寧結盟。

  祝寧心中有什麼計劃,想要拉人入伙的時候,會說要打個賭。

  霍文溪明知道她的小心思,每次都要走進她的陷阱裡,問:「賭什麼?」

  「賭一次,倖存者會吸取教訓,剝削者不會復辟,賭你會保證這一切。」

  「賭你會改變制度,創造出一個真正的新世界。」

  蘇何錯了,祝寧不是新世界,新世界是所有人一起開創的。

  一個盡可能沒有異變,沒有壓迫和污染的世界。

  祝寧只能淨化,像是割掉地面的雜草清理垃圾,真正負責種植的不是她,能否有收獲也與她無關。

  房間內一時間變得很安靜,霍文溪久久沒有回答,因為她在被普羅米修斯的手下逮捕時,在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曾經見過無數個未來。

  霍文溪捂住自己的眼睛,感受蠕動的觸手翻轉時輕輕摩擦自己的手心。

  她深深呼吸,緩了很久才說:「你要讓我創造一個真正的烏托邦。」

  「是的。」祝寧說:「不要有壓力,你當指揮官總比普羅米修斯好。」

  祝寧本來想逗一下霍文溪,但對方沒有笑。

  「今天之後,污染會暫時消失,我會像當年的白澄一樣延緩末日的到來,人們可以再生活一段時間,不要問我多久,可能是幾十年,可能是一百年,但不會太長,一兩代人的時間,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與此同時空中門會打開,天空不再是一塊兒幕布,人們可以衝出藍天尋找新的出路。」

  霍文溪:「如果沒有新的出路呢?如果我們走出去發現外面也同樣懸浮著巨人的屍體,我們只是屍坑裡的蛆蟲,如果外面的世界也一起滅亡了,巨人的世界早已死去,我們已經是倖存者呢?」

  「那就活下去。」屏幕上一個字一個字顯示:「哪怕知道前路是死亡也要活下去。」

  霍文溪領悟著祝寧的話,她不露面,導致屏幕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神諭。

  霍文溪:「我沒看到成功的那一刻。」

  這件事沒有一個確切的結局,不是計算了準確的畫面後向它前進,而是模糊的,看不清的未來。

  霍文溪大概率會失敗,可能人類嘗試過後還是滅絕了。

  她好像明白為什麼霍瑾生看不見祝寧的命運,當霍文溪到達這一刻時她同樣看不清,那太龐大了。

  一直以來霍文溪都是指導者,她來指導人向前,此時她卻像是個迷途的羔羊,她甚至一瞬間希望祝寧欺騙她,許諾她一個虛假的未來,霍文溪可以用這個謊言支撐自己向前。

  可祝寧不會說謊。

  「我也沒有。」屏幕上的光點停了下,繼續:「但在沒有異能的時代,人類還沒依賴污染孢子作為萬能資源的時候,就是靠著虛無縹緲的希望活著的。」

  人類在沒有強大的武器和外力時,曾有過強大的精神。

  霍文溪:「所以你讓我朝著一個虛無的目標前進。」

  「是的。」

  如果這項事業是一場馬拉松,祝寧已經快要抵達終點,而霍文溪還沒有。

  她只能一圈又一圈地跑下去,可能目的地是絕望,但霍文溪必須帶隊向前,她以另一種形式分享了祝寧的孤獨。

  「記得嗎?我們結成了同盟,不會背叛的盟友,我來負責清掃障礙,你來負責帶隊。」

  霍文溪:「如果我失敗了呢?」

  「污染會捲土重來,但下次人類沒有救世主了。」

  所以才是一場賭博,有輸有贏,輸了就是真正的滅亡。

  霍文溪不知道祝寧具體要怎麼實現這一切,問:「那你呢?」

  「我會以另一種形式陪伴你。」

  霍文溪:「我無法拒絕是嗎?」

  「你只能給我收拾爛攤子了,最後一次。」

  霍文溪認識祝寧的時候就是給她收拾爛攤子的,一次又一次,103區的災後指導,出牆後物資沒了找物資,祝寧鬧出的麻煩越大,霍文溪後續的工作就越復雜,而她從來沒拒絕過祝寧。

  看上去是霍文溪在指揮祝寧,實際上祝寧也在反過來指揮霍文溪。

  一切都要結束了,霍文溪心中有所預感,這就是她最後一次跟祝寧說話。

  祝寧一路告別,霍文溪的反應是最冷靜的那個,大概她知道祝寧早已死亡的秘密,不像劉年年那樣驚慌。

  「祝寧,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霍文溪問。

  屏幕上光標閃爍,明明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卻比其他問題運行速度更慢。

  「牛肉麵。」

  光標又閃爍了一下,「可樂。」

  霍文溪捂住眼睛,指縫中有液體滴滴答答落下來。

  「你已經幫我實現了。」

  霍文溪分不清是祝寧無所求,還是單純安慰自己,她說的都是霍文溪完成的答案。

  祝寧想做的都已經做了,復仇、體驗這個世界、在最後甚至能明白真正的自由。

  「你哭了?」

  霍文溪啞著聲音回答:「沒有。」

  「你有點口是心非。」

  明明只是一行文字,但霍文溪能感受到一點祝寧的情緒,想像真正的祝寧坐在她對面。

  她猜測三號機的死亡給祝寧帶來了什麼,像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人第一次接觸了人的情緒。

  如果祝寧在搭建最後一場戲劇,讓所有人圍觀主角的死亡,那如今死亡的幕布正在緩緩合上。

  霍文溪閉上眼,她看到無數畫面向自己奔湧而來,她曾見過這些片段,祝寧的話彷佛像是一條穿針引線的線索,將它們串聯。

  她看到的一切都在逐步發生。

  ……

  極北之地邊緣。

  「騙子。」林曉風低聲說。

  白骨凝結成一堵牆,彷佛一個狩獵的怪圈,對著不遠處黑暗的天空,白澄站在林曉風面前,成為擋住她的最後一道防線。

  黑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地,飛舞的紅色塑料袋,林曉風面對的就是這些。

  她明明沒見到祝寧,但她有一種很樸素的認知,祝寧騙了她。

  林曉風木然向前,她的胸前出現了一隻手,白澄擋住了她的路,她不是林曉風認識的那個白澄,而是一個冷漠的替身,一個陌生人。

  白澄依然遵守了和祝寧的約定,保護林曉風免受危險,不管她究竟是哪個白澄,約定都有效。

  如果先前只是猜測,但看到白澄的眼神,林曉風突然想後退,「她不會回來了?」

  白澄只是沉默。

  白澄能感受到主腦釋放出的信號,白澄曾在八十年前這樣控制過散落在各地的影子,無數個白澄共用同一個大腦,大污染之後,她們只能單方面向主腦傳輸,現在主腦在聯絡她們。

  自從八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所有白澄集體連接,白澄們都已經見過祝寧。

  白澄看著林曉風,她身上穿著破爛的防護服,背後雪地裡留下一長串腳印,那是她尋找祝寧留下的痕跡。

  林曉風就站在腳印的終點,此時倔強地抬起頭,又問了一遍,「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白澄不知道怎麼把這一切解釋給林曉風聽,她不擅長和人類打交道,更不擅長和小女孩兒打交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盡可能保護孩子。

  白澄不回應不反對不說話,但那足夠說明什麼了。

  白澄把林曉風抱起,林曉風只有十歲,她身體那麼輕,在不死者手裡像是一隻貓崽。

  人真的很奇怪,在被觸碰之前好像還能勉強保持理智,但只要有人碰你或者安撫你,情緒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轟然崩塌。

  林曉風被白澄抱起時,像是小貓突然炸了毛,眼淚不受控制流下,林曉風對著天空中的黑月大吼:「騙子!你騙我!」

  「等我回來。」進入極北之地前,祝寧親口說的。

  憑什麼?林曉風還活著,她還在扮演錨點的角色,憑什麼是祝寧先食言?

  林曉風意識到,祝寧不會回來了,她把自己送上人頭猛獁象就是最後一面。

  當時她們都知道極北之地有什麼,是會剝奪五感的虛無,是裴書隊長的死亡之地,是這趟旅途的最後一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沒人知道這一切還會義無反顧進入,但祝寧身上背負了太多人命,徐萌、宋知章、103區死去的人,還有死亡沒多久的裴書。

  裴書的骨灰還在林曉風的身上,甚至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裴書的骨灰,她只是在死亡之地撿起了死者的灰燼。

  林曉風攔不住她,她知道祝寧必須要去,她寧願死在極北之地也不會活在外面。

  林曉風理解祝寧,不僅不能阻止,甚至必須要支持她進入極北之地,但她以為會有奇跡,像是在水族館拯救她那次,像殺了鮑瑞明那次。

  可到了最後沒有奇跡。

  不管之後的祝寧以什麼形態活著,當初把她從水族館撈出來的祝寧已經不在了。

  白澄感覺到林曉風掙扎的力道,她的異能是巨力,能夠輕易將自己撕裂,白澄沒有退卻,用力將林曉風抱緊,背後的白骨牆蠢蠢欲動,她不介意用骨頭凝聚成一個新的牢籠。

  林曉風的手放在白澄的肩膀上,那是個往外推的姿勢,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掙脫控制,此時突然卸了力。

  她被祝寧和宋知章養得很好,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永遠不要因為自己的痛苦而傷害別人。

  所以她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同時心中湧起另一種悲傷。

  祝寧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讓她在做出任何選擇之前都不得不考慮祝寧的影子,祝寧馴養了她,又拋棄了她。

  「寶——貝——」

  林曉風愣了下,每一個新生的白澄都要重新開始學會說話,她們的聲音機械,不熟練地說出這兩個字。

  林曉風的眼眶中霎時間積蓄淚水,凝結成冰霜,像是利劍一樣反向扎入她的眼球。

  「寶貝。」

  祝寧殺了鮑瑞明之後第一次這樣叫自己,她像是打了一場勝仗意氣風發,在自己耳邊大喊,「寶貝!」

  她讓林曉風成為自己的員工,說要打工來還債,林曉風是她的一號員工。

  是祝寧讓林曉風從過去的生活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人真正的、捧在手心裡的珍寶。

  像是在玩一個傳聲遊戲,祝寧把聲音傳遞給了白澄的主腦,主腦傳遞給眼前的這個白澄,白澄再說給林曉風聽。

  一個人接著一個,共同傳遞同一個信息。

  祝寧在叫她。

  祝寧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渠道可以跟林曉風直接聯絡,只能通過這樣迂回的手段。

  祝寧知道怎麼安撫她,怎麼控制她,怎麼讓她平靜。

  愛是有代價的,只有祝寧能輕鬆地知道自己最柔軟的位置,所以除了繳械投降以外別無他法。

  遠處天空中的黏液正在快速蔓延,如同開閘放水,黑月籠罩住整個天空,邊緣如同黑色瀝青。

  祝寧要吞噬世界了。

  林曉風從白澄的肩膀處望去,黑色黏液凝結,像是積蓄的石油,天空上彷佛有一條分界線,黑色黏液伸出一條巨大的觸手,彷佛一根手指從天空垂下,她的體型那樣龐大,在林曉風的眼中卻那樣輕柔。

  巨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了渺小的人類。

  林曉風眼中倒映著黑暗,那是祝寧的影子。

  時間彷佛停止了,林曉風屏住呼吸,任由黑色黏液摸了摸她的鼻尖,沒有極北之地的冰冷和絕望,甚至有些溫暖,跟祝寧這個人一樣。

  她本能想要把臉埋進祝寧的掌心。

  下一刻,黑色黏液瞬間將林曉風的身體淹沒,所到之處是極致的黑,沒有光明,沒有聲音,一切都被無情吞噬。

  北地附近存活的生物警覺地望向北方,變異的鹿頭人支起耳朵,樹木伸展枝條,樹葉片片立起望向遠方。

  祝寧吞噬了作為普羅米修斯的腦機,掌握了巨人的神經,樹枝分叉一般黑色神經網絡展開,如同找到一個人體的脈絡,神經連接了骨骼肌肉,繪製出一張完整的巨人輪廓。

  那一天,不光是人類,所有生物都幾乎是一個反應,如同神話中記載的大滅絕,在黑暗面前人人平等。

  鳥群飛翔,怪物的污染物向南奔跑,還未獲救的落單獵魔人試圖聯絡牆內卻發現通訊中斷。

  半空中張開一扇扇方正的空中門,門口持續掉落蠕動的蛆蟲,其中一扇前懸停著一輛飛車,車頂掛著一個粉色的毛線球。

  毛線球搖搖晃晃,然後立即被黑暗吞噬。

  那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像是黑色的墨水覆蓋一切,漂浮在半空中的飛魚線被沖散,絢麗的風景線粉碎,恐怖的水滴群霎時間湮滅。

  行駛的歸鄉號列車上,劉年年被扣在船底,歸鄉號正載著她向前,那艘小船越來越擠,彷佛想要一隻手將她捏死,讓她窒息在船中。

  她應該要逃跑,但她一動不動,靜靜地躺在船底。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股水流聲,剛開始以為是海浪,歸鄉號最後一節本來就有海,後來感覺那聲音更加空靈,而且像是一頭凶猛的怪物吞噬一切。

  劉年年從船縫看向外,車廂內流淌著的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黑色黏液。

  那些東西伸出無數根觸角,在看到劉年年的瞬間,快速朝她湧來。

  劉年年瞳孔放大,詭異的是竟然不覺得恐怖,反而感覺一股詭異的安全,向她跑來的黑色黏液灌滿船底,彷佛給她一個有力的擁抱。

  車頭的獵魔人趴在窗戶上看著,在他們的視角裡,有點分不清是奔馳的歸鄉號列車主動駛向黑暗,還是被迫被黑暗包裹。

  就像突如其來的災難,災難時人們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想法。

  北牆外,第一戰場。

  沙塵暴越發嚴重,能見度不足半米,人們感知到沙暴中心的觸手怪物越來越強大。

  地面被轟炸出無數個深坑,四周屍骨累累,天空中懸浮著的蘑菇雲和沙塵融為一體。

  在一分鐘前他們用完了最後的殺手鐧,第一戰場已經全面失守。

  偵察兵發現了遠處有什麼東西正在過來,他大喊:「北方,注意北方,有新污染物靠近,重復……」

  但他的話沒說完,因為來的東西太快了,不需要前方偵察兵也能肉眼可見。

  他們第一反應是有新的污染物,有人預測過了,這種情況下污染會出現連鎖效應,很可能會就近吸引其他污染物加入。

  第一戰場已經慘敗,根本經不起二次衝擊。

  人們在沙塵暴面前如同螻蟻,沙塵混成一團,彷佛一個巨大的怪物,而從遠處湧來的黑色黏液體型更為龐大,兩方相撞時,如同兩條不同顏色的河流匯聚。

  然而那根本不是勢均力敵的,因為下一秒,很明顯人們可以看到黑暗在逐步吞噬,黑暗前進一寸,沙塵便後退一寸。

  沙暴中的亡靈軍突然停止。

  在沙暴中尋找污染源的獵魔人視角更加近,他們明明在模糊的沙塵中看到了舞動的觸手,此時觸手竟然在戰慄,彷佛在迷霧中行走,卻發現敵人在自己身後。

  黑色黏液包裹住每一粒沙塵,彷佛分出細密的牙齒在逐漸啃食。

  獵魔人都見過103區勝利時的視頻,曾見過這一幕,只不過沒有這麼……震撼。

  比那次規模更加龐大,超過了普通人的想象,不管祝寧是惡魔還是真神,她都選擇吞噬一切。

  所以圍觀者只能圍觀,像是無數個抬頭仰望的生物一樣,甚至沒有人想要撤退,因為這一切發生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整個世界都像是被潑灑了汽油,黑色黏液像是火種,只要有一顆火星子便能立即席捲。

  他們從未看過黑色的火,如同瀝青般的火焰,吞噬污染物也在吞噬士兵。

  獵魔人們只是張大嘴,然後就被黑暗淹沒。

  情報網完全癱瘓,祝寧的聲音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的,支撐他們的人機聯合裝置熄滅,人類之間的聯繫被徹底切斷。

  進入黑暗之後五感被剝奪,但只是消失了感官卻不覺得絕望,彷佛只是有人暫時麻醉了你,讓你睡一場好覺。

  黑暗超過了北牆,然後爬向了人類倖存者基地的高牆,那些高大的牆壁在黑暗面前如同一個個島嶼,黑色黏液如同快速上漲的海水。

  牆內進入地下避難所的人瑟瑟發抖,不知道未來究竟是什麼。

  復甦會的人面對黑色黏液露出誇張的微笑,手持棒球棒的異能者吹了個口哨,騎著摩托車主動駛入黑暗。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毀滅。

  82區,蘇何坐在三號機的屍體旁,她的身側是碎屍壘成的廢墟,蘇何一身紅色風衣在其中顯得極其扎眼。

  她曾試圖跟三號機說話,但石塊兒下顯示沒有任何生命體徵。

  82區的鋼鐵之穹被打開,蘇何坐在廢墟上抬頭仰望天空,彷佛一隻井底之蛙。

  沙塵暴進入82區,沙子湧進的同時,蘇何已經看到了黑色的潮水。

  祝寧吞噬了世界,她把世界融為同一個污染源,她能輕易推開高牆,如果祝寧想,她可以讓人類就這樣在黑暗中死亡。

  祝寧選擇了拯救還是毀滅?

  蘇何到頭來才發現她根本不在乎這個,她想要世界的毀滅,如果做不到,那她想要自身的毀滅。

  這是她主導的,蘇何實現了自己一生所求。

  人類歷史上有過那麼多毀滅者,沒有一個能做到她今天所做到的。

  巨大的黑色黏液在她看來如同炸彈後產生的黑雲,像是慶典上壯麗的禮花,像是火山石噴發出壯觀的岩漿。

  蘇何勾起嘴角,輕輕哼起歌聲,她對著黑暗張開雙臂,如同擁抱老友一樣進入黑暗。

  黑色潮水沒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快速流淌而過,像是淹沒了一塊兒紅色的石頭。

  在反抗軍辦公室,霍文溪早就聽到了走廊上的警報,她看見街道上的黑暗,從天空到地面,都被染成黑色。

  霍文溪腦海中和現實中真正意義上完全重合,眼前的屏幕光明還亮著,只是不再打字,馬上就要輪到霍文溪這棟建築物了。

  霍文溪不知道祝寧怎麼做的,她也不想知道,面對這一切,霍文溪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祝寧聽過很多人的遺言,而唯有霍文溪在反過來聽祝寧的遺言。

  光標閃爍了一下,「再見。」

  霍文溪看著那兩個字,想到祝寧第一次跟世界問好,她跟世界打了個招呼,這次跟世界告別。

  像設置好程序的機器,從開機到關機。

  祝寧在電子屏幕上跟霍文溪的談話像是一篇文章,文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像是某個深夜寫日記的人刪掉了自己的文字,無形的刪除鍵按下,第一個字消失,然後是一個詞,一句話,祝寧刪掉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她存在的證據被整行整行吞噬。

  直到刪除到最後一個字,閃爍的光標沒有再亮起過,屏幕熄滅。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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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世界盡頭 第四百三十七章 結局

  黑暗。

  在那天之前,沒有人見過這麼極致的黑暗,人分不清黑暗中有什麼,因為被剝奪了五感,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還踩在地上,彷佛在漂浮,從母親子宮飄向宇宙。

  進入污染的世界多年來,人們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如果把視角放大,用一個俯瞰鏡頭去描繪一切,那麼一切都是純黑的,在這片純黑的海洋中除了黑暗一無所有。

  人們掌握科學之後,千百次探尋生命的意義,宇宙的起始,人類的起源,從大爆炸到進化論。

  從科學到神學,從無形到有形。

  可沒有整整一代人經歷過這樣的黑暗,世界一片寂靜,可能持續了幾秒,可能已經持續了幾個世紀。

  所有人只不過是黑色流域中的一滴水,他們匯聚成了一條河流。

  然後,在黑暗中會出現一點光,像是有人劃起第一根火柴,於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光點所吸引,人們向光源處匯聚,忍不住揮舞著手臂,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

  沉重的眼皮跳動,嘩啦啦的水流聲開始出現,皮膚傳來細微的觸感,瀝青般的黑色黏液正在從身上升起,灰燼一般的碎屑向上漂浮。

  最開始甦醒的那批人看到過這一幕的細節,好像每個人都曾經被大火燃燒過,所以身上殘留著黑色火焰的餘燼。

  眼球表面上的黑色黏液滑落,人們終於看到了新的世界,對於接觸過極致黑暗的人來說,光明實在太刺眼了。

  人們反手擋在自己面前,卻又忍不住從指縫中窺探一切,彷佛在觀看的是一場核爆。

  嗡——

  耳鳴過後,除了水流之外其他聲音湧進腦海,聽覺恢復,視覺恢復,觸覺恢復,五感逐漸回歸。

  人們雙目刺痛,終於明白他們一起仰望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一輪太陽。

  天空一朵雲都沒有,澄淨的藍天上唯有一輪烈日,那樣猛烈的陽光,因為過分明亮,彷佛黑暗和光明之間的界限消失,甚至能看出迸發出的光線,穿透一切黑暗和痛苦,到達每個人心底。

  人們像是被囚禁在地牢多年,挖通了通往地面的洞,才看到真正的陽光從洞口落下。

  在沒有見過那天的太陽前,因為無從對比,沒有人懷疑過之前的天空是假的,像是一塊兒以假亂真的幕布上懸掛著一輪電燈泡。

  那實在是很奇怪的一天,那天之後,很多人從不同的角度來講述自己的經歷,故事荒誕又離奇,有人增加了很多想像,有人堅稱那只是一場夢。

  但沒有人能避開兩件事,極致的黑暗,和突如其來的一場日出。

  那場殺了四十多萬人的沙塵暴在黑暗中消失,一起消失的還有污染孢子。

  聯邦內部有不少設施都靠著污染孢子供能,發電廠第一個癱瘓的,傳輸管內的污染孢子像是空酒瓶一樣一粒不剩。

  就像他們之前無法解釋103區戰後為什麼沒有污染孢子,現在也無法解釋。

  失去污染孢子供能,人類的鑄造的高牆防禦系統失靈,那讓很多人都感到恐懼,好像被剝奪了鎧甲。

  人們很快發現,全世界各地的污染濃度都在下降。

  污染孢子停止供應後,次生災害發生,有人死於設備故障。人類啟動了備用核能源站,倖存者基地恢復基本運轉。

  污染孢子消失,污染濃度下降,異能也在走向消亡。

  有異能者握了握手,之前輕易可以舉起的木頭一動不動。

  擁有瞬移異能的獵魔人,不管怎麼努力都仍在原地。

  他們彷佛一時間明白了,日出時從身上漂浮的灰燼是什麼,那可能就是污染。

  祝寧壓抑了每個人身體裡的污染因子。

  他們無法在人群中分辨出非自然人類,因為真正的差別已經被消除,哪怕有人自我認知是一條蟲子也無法做出什麼。

  這讓部分人陷入了慌亂,尤其是從小就習慣異能的人來說,簡直像是斷了手腳。

  那天過後,第一件大事其實並不是在廢墟上重建,而是花了半年時間打了一場內戰,好像人這種生物,一旦反應過來就抓緊一切機會找死。

  普羅米修斯死後的空白期,軍閥統治的某些區域在倖存後想要抓住機會獲得統治權。

  內戰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想要打仗,切斷能源後,獵魔人的優勢消失,局部戰役很迅速就陷入失敗。

  半年後內戰結束,在這片土地上,經歷過污染物的毀滅,經歷人類內部戰爭的洗禮,已經滿目瘡痍。

  霍文溪當選人類第一指揮官,上任宣言中,她正式宣布廢除《高牆法案》、《基因篩查法》、《人類等級劃分法》、《戰時緊急法》。

  人類不再被劃分為六個公民等級,一等公民特權被全部剝奪,獲得資產等待二次分配。

  霍文溪曾在103區做出的承諾,在今天終於應許。

  霍文溪參加一次又一次公開演講,祝寧說得對,她在這方面擁有天賦,幾乎活成了一個政治家。

  「還有二十分鐘到達。」秦雲拿著平板坐在後座,在頁面上標注霍文溪的行程。

  災後她成了霍文溪的新助理,她的影系異能消失,但曾經受訓的體能沒有,在沒有異能前秦雲就是很出色的特工。

  秦雲負責保證霍文溪的安全,工作對接,日常安排,可以說莊臨曾經做什麼,秦雲就要負責什麼。

  現在,她們正在區參加12區的宣講活動的路上,霍文溪想要打斷不同基地的高牆,讓所有人融合。

  災後空中隧道停用,飛車所耗費的能源太浪費了,汽車老老實實在路上行走。

  永不熄滅的霓虹燈光廣告關閉,空中高速停用,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人類科技的一次倒退,人們不得不回到一百年前的生活方式。

  人們曾經很害怕這一天,當這一天到來時,發現一百年前的世界沒有那麼恐怖。

  霍文溪穿著黑色西裝,長麻花辮已經完全盤起,她曾想過剪掉礙事的長辮子,但霍瑾生讓她留著,那是霍家人的標志,霍家舊有勢力會繼續扶持霍文溪,這也是她在戰後迅速得到高支持的原因之一。

  霍瑾生活得比她更久,比她更適應權力的交替,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成為第一指揮官後,她將失去自由,一根頭髮絲也有自己的意圖。

  作為跟祝寧對話的最後一個人,她身上有什麼東西正發生改變。

  霍文溪比以前更瘦了,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那隻眼罩看上去很乾癟,秦雲見過眼罩下蠕動的觸手,現在她懷疑,眼罩下不僅沒有觸手,甚至連眼球都沒了。

  霍文溪沒有選擇安裝人工義眼,在這方面她非常固執,好像有一天那隻眼睛會重新長出來,而祝寧也會再次出現。

  秦雲只是一個新助理,沒有資格詢問這種事,事實上霍文溪能給她提供一份體面的工作,她已經覺得幸運了。

  秦雲總在偷偷觀察霍文溪,她一點表情都沒有,窗外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左手襯衫袖子挽起,那裡貼著一支醒神劑。

  霍文溪的睡眠少得可憐,秦雲總是見縫插針給她安排一次小睡。

  「不休息嗎?」秦雲問。

  「不用。」

  秦雲沉默了會兒,問:「蘇何還活著?」

  「嗯。」霍文溪的回答很簡潔,她除了必要的公開演講,其他時刻並不是很愛閒聊。

  在戰後第四天蘇何被逮捕,霍文溪親自下令將她關押在人類最高監獄,那是個深入地下一千米的獨立監獄。

  這個舉動讓很多人表示不滿,其中也有秦雲,秦雲背叛了自己的老東家,蘇何給她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了,總害怕會招致復甦會的報復。

  雖然她知道蘇何不會把她放在眼裡,但那是蘇何。

  秦雲輕咳一聲,問:「你為什麼不殺蘇何?」

  霍文溪看向窗外,有那麼一會兒秦雲都以為霍文溪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沒什麼必要。

  但過了會兒,霍文溪說:「蘇何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蘇何被捕後,霍文溪曾經去過地下監獄探視,她身穿紅色監獄服,所有異能者都失去異能,蘇何也不例外,但人們還是懼怕她。

  所以和創造她的研究所邏輯一致,為她打上紅色標誌,讓其他人看到知道緊急避讓。

  霍文溪乘坐電梯進入地下,又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她還未接近就聽到了斷斷續續的聲音。

  噠——

  那是打響指的聲音,具有某種節奏,如此歡快而熱鬧。

  霍文溪跟隨著響指聲找到了蘇何,看到的一抹鮮豔到極致的紅色,蘇何坐在透明玻璃後,雙手雙腳戴著沉重的鐐銬,她被關押的房間只有兩米,幾乎沒有什麼挪動的空間,但她沒有挪動的必要。

  據他們觀察,蘇何被捕後只做一件事,就是打響指,人們最初以為她在試驗自己異能什麼時候恢復,又或者是瘋了,後來人們得出一個聽上去有些荒謬的結論。

  她在玩。

  那對於蘇何來說像是某種娛樂,是寂靜的地下發出唯一的響聲,她會用響指來演奏歡快的舞曲。

  所以霍文溪必須要來見她,她們真正意義上見面就是在那一次。

  蘇何的頭髮長長了,原本俐落的短髮到肩膀,遮住她的眼睛,她手肘撐著膝蓋,聽到動靜後抬起頭,發出噠噠噠的響指聲。

  她看到霍文溪的第一反應是笑,笑得很誇張,甚至有點挑釁。

  蘇何如果不是異能者,她出生在和平的世界也絕對是個反社會分子,她天生自帶毀滅的氣質,彷佛燃起的一把火焰,到現在都不曾停止。

  只要給她一個機會,她必將毀滅所接觸的一切。

  響指的節奏很歡快,讓氣氛顯得很滑稽。

  「你為什麼不殺我?」蘇何問。

  霍文溪坐在她對面,兩人只隔著一扇玻璃,她靜靜地看了蘇何一會兒,然後點起一根細長的煙。

  蘇何:「我以為你戒煙了。」

  霍文溪有形象要求,她不公開抽煙,平時秦雲負責看著她,霍文溪回答:「在這兒沒人發現。」

  很諷刺,公開露面時霍文溪都在扮演一個角色,面對蘇何反而能放鬆。

  蘇何聳了下肩,不知道這是不是霍文溪的策略。

  「你這麼關注我?」霍文溪問。

  「沒辦法,你們在給我播放新聞,新聞上都是你。」蘇何抬眉示意,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個小電視,循環播放新聞,無法換台,只能接收。

  那是蘇何接觸外界唯一的窗口,所以她被迫知道了很多信息,比如小電視台報導的霍文溪戒煙的消息。

  「說實話,你們跟過家家沒什麼區別。」蘇何說。

  蘇何太明白人類的底色了,人人平等,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污染,在蘇何看來只存在於紙面上,根本無法落實。

  她對於祝寧的選擇有點失望,祝寧竟然換來一個這樣脆弱的結局,指向的終點甚至是絕望。

  蘇何:「你不會覺得,讓我活著是在懲罰我吧?」

  很老土的一套,讓她親眼看著世界沒有被毀滅,而是一步步走向重建。

  但蘇何殺死的人都已經死了,她還活著,這很難說是一種懲罰。

  「沒有什麼懲罰效果。」蘇何歪了下脖子,鐐銬讓她有點不舒服了。

  活著是為了懲罰這句話,只要被懲罰者無所謂,那就無法構成。

  霍文溪只是囚禁了她的自由,沒有處刑沒有虐待,蘇何唯一需要面對的是孤獨,但武器不懂得孤獨的痛苦。

  霍文溪吐出一口煙霧,情緒毫無波動,知道蘇何是故意在激怒她。

  相比較蘇何的激將法,霍文溪更好奇她為什麼激怒自己,是好玩嗎?還是想讓霍文溪處死她?

  霍文溪:「不,你是我給新世界設置的保險絲。」

  「保險絲?」蘇何問。

  「嗯,保險絲。」霍文溪像是陷入回憶裡,「我答應祝寧會創造出一個新世界,一旦重蹈覆轍,污染就會重新出現,你的異能也是。」

  霍文溪的目光停在蘇何的右手上,「到時候你的響指會摧毀這間監獄,你可以輕易毀滅我創造的一切。」

  蘇何的響指突然停下,像是小丑在唱滑稽的歌突然被打斷。

  霍文溪身體向前傾,「所以你是新世界的保險絲,一旦熔斷就完蛋了,為了不完蛋只能傾盡所有不去觸碰,你的存在就是威懾,威懾所有人不要犯錯,比我費盡口舌演講多少次都效。」

  蘇何的臉色沉下來,笑容消失,霍文溪的身體越來越向前,好像在施加無形的壓迫。

  「我在物化你。」霍文溪做了總結。

  霍文溪在創造一個不會物化他人的世界,但她要物化蘇何,蘇何作為一把槍誕生,要作為一根保險絲死去。

  蘇何的右手拳頭捏緊,鐐銬因為用力而緊繃,霍文溪感知到她的身體很緊張,那是個進攻的前奏,也證明霍文溪把她惹惱了。

  霍文溪在等待她接下來要做什麼,很想看到蘇何喪失理智,那對她來說是一種隱秘的報復。

  啪啪啪——

  但蘇何握緊的拳頭張開,咬緊的後槽牙鬆懈,作為毀滅者,蘇何擁有絕佳的控制力,精準到每一塊微小的肌肉。

  拳頭變成了鼓掌,蘇何最初的節奏很機械,後來越來越快,「這次我承認懲罰有效。」

  霍文溪有點失望,這聽起來不像是誇獎而像是諷刺。

  蘇何是復甦會的首領,她曾是個傑出的軍人,她經過嚴苛的受訓和篩選才走到今天。

  到現在為止,蘇何都沒有認輸,真是個讓人很棘手的敵人。

  霍文溪說的保險絲理論不是單純嚇唬她,蘇何必須存在,那對於所有知情人來說才是真正的威懾。

  美好的理論不會驅使人類進步,但對於恐懼一定會。

  要麼創造烏托邦,要麼把世界讓給蘇何。

  她曾以為這件事對蘇何有懲罰效果,霍文溪想讓這個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罪犯付出代價,但蘇何似乎可以忍受這種痛苦。

  霍文溪抽完一根煙,站起身準備離去,蘇何突然叫住她,「你要走了?」

  霍文溪懶得看她,蘇何問:「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霍文溪以為蘇何又在耍什麼把戲,蘇何倒是提出了一個很認真的問題:「她為什麼不殺我?」

  蘇何沒有霍文溪看上去那麼自如,她不知道下次霍文溪什麼時候還會來探監,所以必須抓住僅有的機會。

  「我想了很久,所有的事我都明白,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蘇何問:「祝寧殺我只是順手,為什麼有機會卻不動手?我明明告訴她,怎麼正確地殺了我。」

  死在她手上的人不計其數,任何一個審判庭都會判處她死刑。

  那天黑色黏液吞噬一切,在祝寧獲得神的力量,就如蘇何所說吞噬全世界時,蘇何以為會迎來自身的滅亡。

  她顫抖著擁抱黑暗,黑色潮水越近她心跳就越快。

  死亡。

  蘇何接近那兩個字,心中恐懼和興奮交織,活了那麼久她只為了那一刻而活著。

  她渴望死亡,但黑色黏液只是淹沒她,略過她,跟所有人一樣。

  在潮水般的黑色黏液消失後,蘇何仰望著那輪新生的太陽有些不解。

  心中總是盤旋著同一個疑問,為什麼祝寧不殺她?

  祝寧本人已經死了,蘇何只能詢問霍文溪,霍文溪是最了解祝寧的人。

  霍文溪:「因為祝寧不在乎你。」

  蘇何愣了,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回答,霍文溪對她的懲罰和報復都沒有這一句話來得沉重,好像一把懸空已久的刀落下。

  蘇何目空一切,只把成為新世界的祝寧當做匹配的對手,她把三號機逼到精神崩潰,她享受著祝寧的掙扎,她為祝寧講述新世界的真相,為她提供新的道路。

  但她不在乎。

  蘇何和一隻螻蟻毫無區別,那就是祝寧最後要告訴她的。

  ……

  「到了。」秦雲把車停下。

  活動現場已經準備完畢,台下來了很多記者和民眾,新聯邦國旗在雨中飛舞,那天有點小雨,人們穿著雨衣擠在一起,顯得既孤獨又熱鬧。

  霍文溪出現後,人群沸騰起來,有點吹口哨鼓掌,有人在大叫霍文溪的名字。

  講台上有兩頂用來照明和打光的大燈,燈光刺目,像是那天人們第一次看到的太陽,迎面朝講台走去時總忍不住眯眼。

  霍文溪從蘇何的回憶中回過神,她告訴蘇何的答案沒有錯,因為那個時候的祝寧根本不在乎蘇何,她同樣也不在乎世界是否毀滅。

  但不在乎的祝寧卻願意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跟霍文溪打個賭。

  為什麼選擇拯救世界?

  「因為我對人類抱有期待。」祝寧曾在清潔中心連環審問下說出這句話,那時的二代祝寧剛從垃圾場甦醒沒多久,整個人還很「嶄新」,帶著蓬勃的朝氣,肆意又張揚,還有一股濃濃的中二病。

  她堅信自己可以改變世界,也相信人類會越來越好,因為是運動員出身,她內心深處永遠都有最純粹的競技體育精神。

  可以說祝寧終其一生沒有逃脫底層程序的設置,也可以說那就是她真正的底色,所以才有一代,二代,三代祝寧。

  霍文溪很想問,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尋找到世界真相後,你還相信這句話嗎?

  但祝寧已經無法回答了,於是這成了永遠解不開的謎題。

  這是一個糟糕的世界,好像永遠也不會變好,好像永遠都會滑向那個最爛的結局。

  但在這時,總要有人向前走一步,嘗試著打破糟糕的詛咒,祝寧已經先走了。

  霍文溪調整了表情,燈光刺目到只能看到兩個巨大的光圈,一切都被模糊,觀眾被抽離扭曲,像是一副逐漸融化的油畫,這讓霍文溪產生了片刻錯覺,這不是通往演講台的路,而是通往那個不確定的未來。

  霍文溪別無選擇,只能朝它走去,哪怕那是絕望也要向前,因為祝寧在前面等她。

  【第三卷‧世界盡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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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等待

  牆外。

  一棵五十多米高的巨型向日葵展開,從掉落瓜子的位置飛出一群白色的小鳥。

  向日葵下棲息著一隻鱷魚,它懶洋洋趴著,偶爾張開嘴啃一口花莖,它悄悄啃了一個小口子,再過上兩個月,這顆巨型向日葵將會攔腰斬斷。

  牆外生態變得很有意思,大部分地區依然有危險,但跟以前只是看一眼就要人命的危險不同,起碼人類遇到時有機會逃跑。

  污染濃度仍然可測量,大多數區域都維持在100左右,極端區域上千,所以自然深處依然會存在殺人的污染物。

  相當於祝寧統一壓抑了所有生物的污染濃度,對於原本就污染極高的生物來說,就算調低危險程度也不可估量,這讓人們敬畏自然。

  從全世界所有污染物的角度,人類並不算食物鏈頂端,而是在中游。

  這就像是一場永不停止的對峙,人類的破壞行為會加重牆外污染,為了維持整個世界的使用壽命,人們其實主要活動區域還是在原本高牆內部。

  人類需要和牆外自然尋找出一個平衡值,這是一道懸在所有人頭上的計算題,需要的是穩定而不是勝利,曾經的獵魔人職業沒那麼吃香了,牆外調查員這一職業被取消,反而更需要的是牆外自然學者。

  只有更了解現在的自然,人們才知道怎麼更好地相處。

  劉年年一直都在牆外活動,她幫忙尋找測量牆外新數據,一旦發現某處污染濃度過高會上報聯邦,人們會將此地標記,禁止人類進入。

  所有在自然中行走的人都必須遵守一個規則,把人類垃圾帶回牆內處理,不得擅自獵殺污染生物,不得破壞牆外生態。

  牆內不再生產塑料製品,改生產更為環保的替代物。

  人類提出保護環境很多年了,一直以來都像個無聊的口號,第一次成為全人類共同守則。

  人們無法從污染物身上獲得污染孢子,所以牆外生物的價值降低,大多數人對這種生物除了欣賞以外沒有其他興趣。

  科研力量投入了星空,人們對天空之外的世界興趣更大。

  劉年年記得那天,黑暗過後歸鄉號列車停止,試圖殺了她的福壽螺躲進了車廂最後一節。

  她安全下車,最後走回的牆內。

  人們猜測那個製造出沙塵暴的怪物應該也縮回了自己的骨灰壇,沒人知道它確切的下落。

  很多生物都進入了休眠期,像是火山休眠,總會再迎來一次爆發,而人類需要在休眠期間找到方法活下去。

  劉年年在知道真相後很久都沒反應過來。

  霍文溪給她提供過工作,問她要不要進自己的幕僚團,劉年年拒絕了,但在走之前給霍文溪提供了一點小小的幫助。

  她曾是陸家人,對舊有勢力很了解,那時候舊貴族還是頑固派,總在默默給霍文溪使絆子,看樣子霍文溪需要跟他們鬥爭許久。

  做完一切後,劉年年選擇了出牆,她擁有了一輛自己的飛車,真的如劉瑜所希望的,她成了一隻自由的鳥。

  她去過劉瑜沒去過的地方,拍下了很多照片,尋找到很多寶貴的資料。

  同時她也在找人,一邊在找安池,一邊尋找林曉風。

  沒有人見過溫柔的巨人,連屍骨和飛車的殘骸都沒有,她很可能在祝寧淨化世界之前就已經被碾碎。

  劉年年不肯放棄,她一直都很執拗,尋找對她來說成為了本能。

  最近她剛得到消息,有人在北地看到了疑似林曉風的人。

  劉年年驅車前往北地,淨化過後,基本的地形沒有太大改變,北地依然終年寒冷,只是沒有極北之地的黑月,踏入後也不會感到悲傷。

  這塊兒區域沒什麼人來,太冷了並不適合人類長時間生存。

  劉年年的車在雪地緩慢開著,她單手握著方向盤,斷肢接了機械義體,在污染消失後,她的異能也消失了。

  這讓她徹底失去了價值,她的基因不再是所謂新世界的母親。

  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新世界居民。

  她開著車在北地繞了好幾天,發現了一點人類的活動痕跡,每次她都以為是林曉風,但其實都是曾經的北地調查隊留下的。

  劉年年見到了那群被凍住的冰雕,曾經一代又一代的探險隊試圖進入北地殺死普羅米修斯,他們最後沒有離開,成為一個個冰型雕塑。

  那讓她想起裴書的過去,裴書就是隊伍中的一員。

  劉年年停下車,站在冰雕前看了很久很久,陽光穿過透明的冰雕折射在她臉上,她看久了分不清自己有沒有睜開眼,彷彿眼前被糊了一團冰。

  突然,她眼前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像是飛蚊症一樣,有點模模糊糊的。

  劉年年眨了下眼睛,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少女,她的槍口正對準自己。

  「滾出去。」她脾氣聽起來一點都不好。

  「林曉風?」劉年年舉起手。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再次看眼前的人,祝寧曾給她發過林曉風的資料,出牆前她不過才十歲,現在已經十五了,身體快速抽長,身高超過了一米七七,穿著厚重的羽絨服,毛茸茸的帽子在她臉邊環繞出一圈。

  劉年年懷疑祝寧本人來了都不一定能認出眼前的人是誰。

  劉年年也只是猜測,她從林曉風舉槍的姿勢看出來的,林曉風跟祝寧一樣身材高挑,拿槍時又篤定又自信,好像一個多年的老手。

  劉年年跟祝寧第一次在火鍋店相遇,祝寧也這樣拿槍指著她。

  「我是劉年年。」她很快做自我介紹,怕林曉風脾氣不好一槍崩了她。

  林曉風皺了下眉,她聽過劉年年,林曉風就像是祝寧團隊裡那個默默記錄的人,大人們以為她聽不懂,而且也不把她當外人,每次裴書和祝寧聊天從不避開她,還讓她加入討論,所以她當然知道劉年年是誰。

  那是祝寧的朋友。

  林曉風放下槍,「我以為你是偷獵者。」

  總會有那麼幾個不長眼的偷獵者出現,牆外污染物大多長得很獵奇,有的人甚至不圖錢,只是圖獵奇和好玩。

  劉年年有點訝異,她沒想到林曉風竟然是專殺偷獵者的守林員。

  「跟我來。」林曉風轉身就走了。

  劉年年只能跟她走過去,雪地中沒有太多標誌物,但林曉風對這裡很熟悉,好像能夠辨認出方向,她越走雪越深,逐漸淹沒了她的小腿。

  劉年年有點好奇地跟著她,最後,她們停在一間雪屋前,房頂和牆壁都用雪塊兒壘成,劉年年剛掀開簾子就聽到一聲歡快的狗叫聲。

  一隻野狼大小的狗興沖沖朝林曉風撲來,圍著她轉了兩圈,又轉頭對著劉年年嗚咽地叫,大概是很懂事,知道這是主人帶回來的人,所以狗吠中帶著一絲討好。

  那條狗並不是普通的狗,歡快撲騰時,後頸處的毛散開,露出了兩隻眼睛,正眨巴眨巴看著劉年年。

  「我在附近撿的。」

  變異的東西不會恢復原狀,很多人類其實也發生了變異,但後來人們達成了共識,只要沒有危險,大家就這樣變異地不正常地一起活下去,如果所有人都不正常,那就是正常的。

  劉年年打量著雪屋內部,一張小床,一把椅子,一台電腦,所有東西都只有一個,林曉風五年來獨自一人生存。

  林曉風也沒招待過客人,抖出一張毯子,跟劉年年一起坐在地上。

  劉年年看林曉風有點出神,她脫掉帽子露出馬尾辮,明明跟祝寧長得一點都不像,但一舉一動都有點相似。

  「你都在這兒做什麼?」劉年年問。

  「學習。」林曉風說。

  劉年年才看到電腦屏幕還亮著,不知道有沒有聯網,是不是下載過來的課件,那竟然是遠程授課,講師是一個著名的牆外學者,名叫路宇婷。

  林曉風解釋:「裴書之前想把我介紹她當學生,說是他的老同學。」

  林曉風還記得那天,裴書小心翼翼問祝寧的意見,想要把林曉風送去系統學習。

  他們說好了的,只是沒機會實現。

  劉年年聽到裴書和祝寧的名字心裡有點難受,狀似隨意問:「路教授好像還在南部活動,你可以去,她肯定很喜歡你。」

  林曉風這次只搖頭,她沒解釋,雪屋內火焰燃燒噼裡啪啦的。

  劉年年抱著膝蓋坐在她旁邊,覺得自己好像身負祝寧的責任,她問:「除了學習呢?」

  林曉風從小擅長察言觀色,知道她是在替祝寧問,所以回答:「打遊戲。」

  她出牆前帶了個遊戲機,能聯網的時候就跟網友打,不能連的時候就打單機,只不過她很久沒有網友的消息了,可能已經遇害。

  「挺好,我們還是勞逸結合誒。」劉年年說。

  林曉風面無表情看著她,「我不是小孩兒。」

  劉年年愣了下,她也不太會跟青春期少女打交道,劉瑜在她童年時去世的,就算她想模仿媽媽,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學習。

  劉年年輕咳一聲,想找話題,「最近聯邦向宇宙發射的三台探測儀回歸,人們在尋找其他生命,看有沒有新的棲息地,你要不……」

  「你要讓我回去過正常人的生活?」林曉風打斷了劉年年的話。

  她沒有給對方反應的機會,繼續說:「放棄吧,我不會走的,我要在這兒等祝寧回來。」

  劉年年噎住,她所有的話都被死死摁下。

  林曉風從十歲跟著祝寧,那一年祝寧選擇吞噬世界,一片黑暗過後,林曉風看著升起的太陽落淚,白澄也同時消失了。

  這次沒有人阻礙她,林曉風走向極北之地的深處卻沒有找到祝寧的影子。

  於是她駐扎在原地,每個月都重新搜尋一遍,雪地這麼厚,可能祝寧被埋在很深的地方她發現不了。

  林曉風帶著小狗在雪地中穿行,五年過去她一無所獲。

  她總覺得祝寧會回來,所以不想她回家的時候沒人等她。

  林曉風總做同一個夢,夢中她在雪屋中睡覺,爐火燒得很旺,小狗趴在她的腳邊發出輕輕的嗚咽聲,外面的暴風雪呼呼吹著。

  然後有人會掀開簾子,祝寧會走進雪屋內,一把把她抱住,大聲叫她寶貝。

  她每次看到簾子晃動都以為夢想會成真,但那只有兩種可能,風吹動了門簾,或者有小動物掀開門簾的一角。

  林曉風不會走的,她可以在這兒完成學業,她也有娛樂可做,在這方面她跟祝寧一樣偏執。

  沒辦法,誰讓她是被祝寧帶大的呢。

  劉年年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膝蓋裡深深呼吸,「你覺得她還活著?」

  林曉風:「一定活著。」

  她說出來並不怕被嘲笑,可能有人會勸她理智一點,但她就是要說,因為謊言說多了會變成真的,好話說久了也會成真,這也是祝寧教她的,因為世界以她為中心,她想要的就會實現。

  劉年年從膝蓋中露出半張臉,「巧了,我也這麼想,但沒人相信。」

  林曉風有點詫異,跟預設的不太一樣,她還以為發瘋的只有自己。

  隨後她又覺得這很正常,劉年年是個很有名的瘋子,林曉風到現在才有點喜歡她了。

  劉年年把臉埋在膝蓋裡,眼眶特別燙,「祝寧騙我。」

  劉年年想去極北之地拯救她,但祝寧讓她上歸鄉號列車,她以為找到的資料可以讓祝寧活下去,於是傻乎乎地去了,可祝寧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回來了,所以她那句你要快點,像是在安慰她。

  「騙子。」劉年年又說。

  林曉風偏過頭,她因為這件事哭過很多次,現在已經不會哭了,壞祝寧,她在心裡說。

  劉年年問:「我能跟你一起等她嗎?」

  林曉風深呼吸,不想讓劉年年聽到自己的異常:「隨便你。」

  林曉風托著下巴看向雪屋的門簾,等待它下一次被人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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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7 00:21:3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檸檬樹

  牆內,103區。

  墓園擴張,死去的人比活著的人還多,新墓地間距建得比老墓地更近,盡量給所有人一個安身之所。

  所有安葬費用都是聯邦出的,不讓人連死都死不起,謝家祖還記得霍文溪的話,如果我們連死人的尊嚴都無法保障,那怎麼保證生者?

  天生的領導者,謝家祖心中不止一次這麼想,所有人都知道未來大概率會滅亡,人們可能一無所獲,目的地是絕望,過程也同樣絕望。

  但在這個世界裡有霍文溪,好像在風雪中行走,走在最前面的人背脊永遠挺直,所有人只要看著霍文溪的後背前進。

  前不久第二批生命探測器發射,還未返回。

  謝家祖看守墓園時一直都在聽新聞,他把霍文溪相關的事反復聽了好幾遍,簡直像是他生活的背景樂。

  謝家祖戴著耳機,現在是淩晨兩點,墓地裡除了他在巡邏沒有人。

  他走過一個個死人的墓碑,碰到鮮花被吹倒會下意識扶起來,無人祭拜的墓地他會幫忙買一束鮮花和打掃上面的灰塵,守墓員就是幹這個的。

  謝家祖不太想去徐萌的墓前,每次快要巡邏到就會下意識想要避開,那裡掛著獵豹之家的牌子,其實下面都沒有埋屍體,徐萌當時化成了污染孢子和腐肉,沒有留下完整的屍身。

  而山貓在牆外失蹤了,這個年代失蹤的人太多,根本無法找到每個人的下落。

  程莫非的屍體成了蝸牛人,早就被祝寧淨化,所以獵豹隊只剩下他跟大橘兩個人還活著。

  檸檬樹已經長大了,之前只是個半米高的小樹苗,現在可以在下面乘涼。

  去年結了果子,鮮黃色的檸檬在樹葉中晃蕩,謝家祖摘下來吃過一個,酸得他直掉眼淚。

  霍文溪據說送來了祝寧的屍體,那是深夜中秘密下葬的,沒有人知道拯救世界的人就埋葬在這兒,連謝家祖其實都沒見過墓裡究竟是什麼,大概是空棺。

  謝家祖已經看到了檸檬樹的影子,深吸一口氣才想靠近,他想著當做普通的墓碑一樣巡邏,但他剛一走近就聽到異動。

  謝家祖立即摘下耳機,摸向後腰的警棍,據他多年的守墓生涯來看可能是盜墓賊。

  那人就在檸檬樹下,讓他有其他更不好的猜測,如果是祝寧的墓地可能根本不是盜墓賊那麼簡單,伴隨祝寧左右的只有陰謀。

  謝家祖另一手按在對講機前,他以前是個臥底,知道要傳遞信息出去,一有不對立即報警。

  他小心翼翼挪到檸檬樹後,這成了黑暗中絕佳的掩體,但他腳步一頓,不可置信地問:「大橘?」

  黑暗中的正是大橘,她穿著灰色格子襯衫,袖子挽到手肘,拿著一把小鐵鏟子正在一鏟一鏟往外鏟土。

  大橘抹了把臉,臉上被蹭得黑漆漆的,像剛從竈台裡鑽出來的貓。

  謝家祖問:「你在這兒幹什麼?」

  大橘頭也不回:「盜墓。」

  「不是,祖宗,」謝家祖有點語無倫次,「這是祝寧的墓。」

  「我知道,我沒挖錯。」大橘氣喘籲籲,把鐵鍬往下一砸,抬起眼皮問:「你要告發我?」

  「不是,」謝家祖被她弄懵了,「你是不是挑戰我的職業生涯?」

  「你這麼脆弱,用不著我挑戰。」大橘估計是累了剛好歇一口氣。

  「你不是在幹黑客嗎?」謝家祖好久沒見到大橘了,污染消失後很多異能者失去異能,工作需要重新洗牌,但大橘賴以生存的是黑客技術,全世界變成什麼樣也不影響她就業。

  相反大橘非常吃香,幹一單夠謝家祖幹十年。

  大橘扶著膝蓋喘氣,「跟你說話真麻煩啊。」

  她翻了個白眼,大發慈悲一樣開始解釋,「你知道霍文溪把什麼埋進去了嗎?」

  謝家祖搖頭,「官方機密,我哪兒來的閱讀權限啊。」

  「哦,沒事我有。」大橘撩了下耳邊的碎髮。

  謝家祖:「……」

  謝家祖已經不意外了,大橘常年游走在法律邊緣,管你是什麼等級的秘密,她想看就去看兩眼。

  大橘:「從八十二區挖出來的,挖出之後沒有在其他地方停留過,一口氣送到墓園了。」

  「所以?」謝家祖順著她的話問。

  「蘇何也在八十二區被逮捕的,祝寧應該和蘇何在那地方打了一架。」大橘:「這裡面可能真是祝寧的屍體。」

  「廢話,」謝家祖聽到這兒忍不住說:「這裡是墓地,不裝屍體裝什麼啊。」

  「但祝寧當年出牆進入極北之地,沒有回牆記錄,也就是那場黑月發生的時候,祝寧應該還在極北之地才對,而且黑色潮水就是從北方湧來的。」

  「所以?」

  「所以,我猜有兩個祝寧,一個在極北之地,一個在八十二區。」

  謝家祖臉色凝重了點,「但祝寧那時候擁有遠程操控的能力,萬一只是個機器人呢?而且你怎麼知道是屍體不是信物。」

  謝家祖見多了,找不到屍體就找件衣服埋進去。

  大橘搖頭:「霍文溪如果只是放個裝模作樣的信物,不會秘密埋葬。」

  霍文溪那麼忙,有時候會在深夜前來探望,帶一瓶可樂放在墓前,一個人坐很久才離開。

  「而且,」大橘說到這兒從兜裡拿出一個設備,「我監聽了這一塊兒區域,晚上總有異響。」

  「監聽?」謝家祖已經越聽越離譜了,大橘是不是有焦慮症,為什麼要監視一塊兒墓地啊。

  謝家祖忍不住湊過去,大橘手裡是個巴掌大的電腦,她點開一個音頻,裡面傳來沙沙沙的響聲。

  謝家祖聽了會兒,實在是沒有頭緒,不像是樹葉,也不是風聲,總覺得很熟悉,但又讓人想不起來。

  大半夜的,墓地裡寂靜無聲,顯得特別滲人,多好的恐怖故事開頭啊。

  謝家祖問:「你能聽得懂?」

  「聽不懂,所以才來挖啊,我想知道棺材裡是什麼。」

  謝家祖聽完扭頭就走,大橘破口大罵不中用,過了兩分鐘之後謝家祖回來了。

  他這次拿了把大鏟子,大橘翻了個白眼,兩人一起挖動作快多了,很快就挖到了棺材蓋。

  「真打開?」謝家祖問。

  這畢竟是祝寧的墓,萬一釋放出什麼毀天滅地的力量,那他倆只能給全人類以死謝罪了。

  大橘也有點猶豫,主要是很怕霍文溪,甚至想著要不跟霍文溪坦白,讓她來挖。

  咚——

  棺材裡突然咚的一聲,大橘和謝家祖渾身僵直,黑暗中那一聲極其清晰。

  大橘深吸一口氣,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你聽見了?」

  謝家祖嗯了一聲,後腦勺頭髮都立起來了,「祝、祝寧活了?」

  謝家祖看守墓園的,對各種類型鬼故事都了如指掌,這地兒最常見的鬼故事就是人沒死被活埋了,半夜發出敲門聲。

  「不不、不知道啊。」大橘剛開始恐懼,後來竟然隱約很興奮,祝寧復活了?

  「快開棺材。」

  謝家祖和大橘一起掀棺,掀開的瞬間塵土飛揚,他們下意識屏住呼吸以為會聞到一股惡臭,下葬五年了,鬼知道裡面是什麼樣。

  但奇怪的是,沒有生物的腐臭味兒,更像是一個多年未住人的老房子,散發出的灰塵氣息。

  一個女人躺在棺材內。

  大橘看到的瞬間眼睛紅了,那是祝寧的臉,錯不了就是祝寧本人。

  只是她狀態很奇怪,像是個陶瓷人偶不小心從桌上掉下來,被人一片片黏合回去,祝寧渾身都是裂痕。

  大橘看了一眼不敢看,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手在抖。

  謝家祖伸手摸了摸祝寧的鼻息,他特地等了會兒沒有任何活氣,他又嘗試了脈搏和心跳,但都無生命痕跡,從人類的判斷標準來看,這是一個死人,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一個廢棄機器人。

  「沒有生命跡象。」謝家祖對大橘搖了搖頭。

  大橘深呼吸,本來也就是一頭腦熱,現在相當於把希望降低到零而已。

  突然,大橘被什麼東西所吸引,「連接處是什麼?」

  謝家祖皺了下眉,他打開手電筒,照亮了祝寧身體的關節處,她曾被打碎過,大概使用的是分裂重組的異能,死亡時異能消耗殆盡,所以粉碎沒有重組,有什麼力量讓她重組了。

  大橘:「塑料?」

  祝寧脖頸處皮膚下方露出一截紅色塑料,而不僅是脖頸,全身上下所有裂痕都是被塑料彌補的,祝寧被塑料包裹著。

  白澄和祝寧融合了?

  大橘看過機密資料,知道不少謝家祖不知道的事兒,霍文溪的記載裡,祝寧找到了上一任救世主白澄,白澄可以操控屍體,她曾在第一次災難來臨時控制住污染蔓延,給人類爭取了時間。

  但霍文溪沒記錄祝寧遇到白澄之後的事,她們做了什麼?

  相當於當年暫時阻止污染的延長版,白澄和祝寧一起做到的,大橘看到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兩具,白澄就在祝寧屍體內部蠕動,舒舒服服躺在胃裡。

  沙沙沙——

  她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終於明白意味著什麼,那是白澄無聊時蠕動,或者某種娛樂方式。

  但她不知道這個聲音被大橘捕捉,吸引大橘半夜前來挖墳,大橘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笑。

  她跟謝家祖在祝寧屍體前默默站著,他們曾說好了要一起給隊長掃墓,但在山貓和祝寧都離開後,獵豹隊連最後幾個人都湊不齊。

  大橘是自己來吊唁,帶著一個小音箱,在墓前放隊長喜歡的音樂,待一會兒就走了。

  謝家祖在逃避,大橘也差不多,在這件事上誰都不比誰好多少。

  大橘好像明白為什麼霍文溪要秘密埋葬祝寧了,她給了祝寧安息的空間。

  大橘:「我怎麼覺得祝寧還會醒過來?」

  塑料明顯是活的,只是污染濃度低,塑料的活性也低,這是不是意味著祝寧其實只是在睡覺?

  如果污染濃度升高,祝寧可能真的會以惡魔的姿態重新降生。

  謝家祖:「我也覺得,祝寧是真神嘛,復活了也不奇怪。」

  「什麼真神,是獰貓。」

  「對對對,貓貓拯救世界。」

  大橘笑出聲:「貓貓拯救世界!」

  謝家祖和大橘笑著擊掌,像家人一樣給祝寧慶祝勝利,不知道是不是覺得祝寧在看著他們,他們比以前輕鬆了很多,還聊了會兒以前的事兒。

  大橘打開副腦,找到了一個老舊音頻,那是徐萌以前搞樂隊的時候弄的原創歌曲。

  大橘知道祝寧想聽這個,又怕聲音太大吵到墓地裡其他住戶,所以小小聲地放在祝寧耳邊。

  搖滾樂特別吵,主創在嘶吼,其實大橘是個音樂白痴,都聽不懂貝斯和吉他的區別,徐萌好像擔任的是吉他手。

  謝家祖也在旁邊默默聽,一首歌放完了就是下一首,等一盤專輯都放完了,謝家祖撓了撓耳朵。

  大橘也撓了下,「其實我欣賞不來。」

  謝家祖猛點頭,覺得自己遇到了知音,小聲說:「有那麼一點點吵。」

  大橘甚至連調子在哪兒都摸不著,徐萌以前也太叛逆少女了。

  天邊出現了一點光,大橘嘆了口氣,「我們該埋回去了。」

  「不上報?」謝家祖問,萬一祝寧活著,是不是找專業人士介入更好?

  大橘搖頭,「霍文溪是最了解祝寧的,她把祝寧埋在這兒肯定是尊重本人意願,或者有什麼其他更重大的考慮,埋回去吧。」

  謝家祖挖墳的時候不情願,現在竟然比大橘還捨不得,好像祝寧剛才不是躺著,而是跟他們聊天一樣。

  「等下次。」大橘說:「每年我們都來一次。」

  「好家夥,你要把祝寧每年都挖出來一次啊?」

  「對啊,躺地下多無聊,挖出來透透氣曬曬太陽嘛,那半年一次好了。」

  「行行行,我也說不過你,你最好祝我不要丟工作。」

  「沒事我可以賄賂你老板。」

  「出點正經主意吧姐。」

  大橘在把棺材蓋合上之前,突然說:「等等!」

  她想到什麼,跳上墳坑找到放在檸檬樹下的背包,把裡面徐萌的專輯和一個老式播放器放在棺材裡,如果祝寧醒來就能聽,謝家祖有學有樣,摘了一顆檸檬放進去,謝家祖記得祝寧愛喝可樂,想著下次買一箱把祝寧包圓成一圈。

  大橘附在祝寧耳邊輕鬆說:「再見,祝寧。」

  這個再見是再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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