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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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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4 00:39:06
第六百九十章 拎出熊孩子

    雖然有林老虎派來報信的這個小小插曲,但張壽卻並沒有因此丟下九章堂這最後一堂習題課就返回內城,而是若無其事地又回到了課堂裡,巡視了一下眾人的習題課進展,對某些剛剛因林老虎到來而分心他顧,習題一道沒做的學生們提出了嚴厲批評

    而等到他回了公廳時,卻發現陸綰和劉志沅竟是根本不在,原以為還要應付兩人詢問的他登時輕鬆了下來。他定定心心備了一會兒課,隨即才開始回憶那些腦海中記憶深刻的白話文短篇,改掉某些時代感太強的東西,重新設定時代背景,再順手記錄下來。

    至於改成文言文什麼的……別說他沒這水準,就算真的找個文章一流的名士,讓人把白話文翻譯成文言文,那也就失去了那種特定的文字韻味了。

    反正他從來就不是以文章取勝的才子,也不怕被人嘲笑粗淺。更何況,他並不打算拿去給那些名士才子看,這是專門給三皇子這個沒有太大機會接觸普通民生的太子看的。當然,他會仔細選擇一下題材範圍。

    農人、小市民、讀書人、官員、讀書人……要讓三皇子認識到民生百態,就需要讓他看到更多的人,更要讓他知道,世人並不是那些臉譜化的形象,而是複雜多變。如果這樣的話,《儒林外史》和《官場現形記》這種小說,說實話也是不錯的。

    嗯,反正之前已經掰扯出了一位葉老先生,一位周先生,那他就把自家師長團的人數進一步擴大好了——吳敬梓吳老先生,李伯元李先生。話說《紅樓夢》呢?要不要再整出一位家族破碎,抑鬱而終的曹雪芹曹先生?

    至於別人懷疑那些書是他寫的……這根本就不可能。誰會相信他一個天賦異稟精通算經的小小少年,竟然能寫出一大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世情小說?至於禁書第一金什麼梅,就算他說是某位匿名師長寫的,只怕也會惹出軒然大波來……

    外間一片紛亂的時候,張壽卻在暖意融融的公廳中,默寫著那幾個短篇,至於長篇,他也就是在心裡想想,更多的是打算回頭分幾個段子講給三皇子聽,看看反應再決定是否寫出來。畢竟,人在官場卻諷刺官場……那以後看他不順眼的人恐怕就要更多了!

    而且,他實在是分身乏術。要是某些進京重修曆法的人才們能有幾個來幫忙就好了!

    當日落時分,張壽重新回到九章堂宣佈下課,卻是又去了一趟半山堂。之前他讓這些人自行商量課程,結果,你感興趣的我不感興趣,你不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爭執不休之後,方才定出了唯一的一門課——歷史。

    因而,張壽就通過陸綰和劉志沅,請來了一位京城有名的偽宋史專家湯先生——之所以說偽,是因為學界對這位湯先生的激烈論調不以為然,這位逢人便說,宋朝之所以會有靖康之變,崖山亡國的慘烈,那都是因為當初開國時逼淩人家寡婦孤兒,得國不正,因果報應!

    張壽對這種因果報應的論調其實持不以為然的態度,但得國正不正,那就兩說了。要說得國正三個字,漢高祖算一個,另一個時空的明太祖算一個,後世太祖更是曠古爍今,其他的天子都有或多或少的污點,至於異族統天下的元清,更是早就被民族主義者給排除出去了。

    可旁聽了湯先生一門課,發現人並沒有因為得國不正這四個字,否定宋太祖的功績,對宋太宗評價倒是頗為苛刻,他就把人留了下來。

    這位雖說時而忍不住夾帶私貨,但宋史卻講得深入淺出,哪怕還不如說書先生似的引人入勝,但比照本宣科講大道理卻有趣多了,很符合半山堂那些歷史小白們的口味。

    他甚至已經在心裡打定主意,回頭讓湯先生給九章堂的學生們也開這樣一門歷史課,再請一些研究其他朝代歷史的先生來。不說二十四史集齊(畢竟明史和清史那也沒辦法集齊),但至少把秦漢唐宋元這幾個歷史斷代最清晰的大朝都給學生們普及一下。

    因此,當他在門口一站,看到湯先生在這下課時分毫不拖堂,正往外走來,分明已經宣佈了下課,少不得就客客氣氣拱了拱手。雖說聽過人一次課,但他和這位並沒有太大交情,可他正打算人就這麼過去之後,也好進去對半山堂眾人說句話,誰料湯先生竟停住了。

    “張學士婚期就快到了吧?”

    張壽微微一愕就點了點頭,隨即就見人沖著自己一笑:“不知可否予我一份請柬嗎?”

    雖說弄不清楚人為何要提這樣的要求,張壽還是立刻爽快地說:“湯先生若是能夠光臨,那我當然求之不得,來日我親自請柬奉上。”

    對於張壽這樣明朗的態度,湯先生頓時笑了,隨即就鄭重其事地拱拱手道:“我也是到了這裡,方才發現從前認定貴介子弟皆是不堪造就之徒,著實有些偏見。如我這般微末之人,京畿之地還有不少。張學士既然致力於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著實是功德無量。”

    沒怎麼聽明白湯先生這番話,張壽正覺得糊塗,可人卻對他拱了拱手,就這麼揚長而去了。頗有些莫名其妙的他只能搖了搖頭,走進半山堂後就隨口問了問眾人對湯先生講課的觀感,見大多數人都反映頗有意思,聽著很有收穫,他就放心了。

    因為張大塊頭去宮中當他的東宮侍從了,張琛和朱二卻又自負已經各有事業,張武張陸也是一樣,都沒有再來半山堂,皇帝也好,他們的父輩也好,都沒有再強壓牛頭,如今半山堂這裡不免就有些群龍無首的架勢,因而他今天過來,卻是為了丟下一顆重磅炸彈。

    “眼下半山堂沒有齋長,我也不打算再行指定了,你們這裡自己推舉幾個人選,明日請陸祭酒主持,在幾個人選裡無記名投票選一個齋長出來。也省得你們群龍無首,除了這麼一門歷史課,其他的科目竟是久久都決定不出來。”

    選齋長這種事,九章堂已經施行過一次,早已經習慣了張壽這種新鮮做法的半山堂學生們,此時面面相覷之後,卻是喜的喜,憂的憂,沒人提出異議。只是,當張壽信步離開之後,眾人就立刻炸了,頃刻之間就分成了好幾撥人,各自商議著人選。

    眾人算是看出來了,但凡能當上齋長的,幾乎全都會受到張壽不遺餘力的栽培,這一點,無論陸三郎還是紀九,無論張琛、朱二還是張大塊頭,這已經很明顯了。

    當然,要是沒有那本事,卻也別想攬這瓷器活!

    當張壽回到公廳收拾停當再次出去時,方才發現剛剛一直不見蹤影的阿六已經等在了門口。他習慣性地沒有多問這個神出鬼沒的小子去了哪。直到他出了公學大門,發現之前吩咐扈從洪山長的韓烈等十名銳騎營衛士竟是帶著他那馬車回來了,他這才有些吃驚。

    在發生過那種事情之後,這些人竟然沒有留在城中配合調查,也沒有因此被召回銳騎營受到處分?

    張壽正因此胡思亂想,覺得洪山長那行徑恐怕真的是氣著了某些人,就只見為首的韓烈走上前來舉手行禮。

    “張學士,卑職本該回營待罪,可順天府尹秦國公和五城兵馬指揮朱大人上書請罪,因而銳騎營中既然沒有其他指令,卑職就立刻趕了回來,希望您能容許卑職將功折罪。”

    韓烈誠懇坦白,張壽當然不會拒絕,反而還安慰道:“也是我讓你們送他回去,這才鬧出的事端。說到底,是把你們攆走的洪山長自己有錯在先。對了,你們不是護送四皇子去了江都王府嗎?他回宮了沒有?”

    說到四皇子,韓烈頓時歎了一口氣:“皇上派人痛責四皇子胡鬧,四皇子卻覺得很委屈,把自己關在江都王府不肯回去,還說自己沒錯!四皇子之前大發脾氣時,還說……”

    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該說之後,他就壓低了聲音說:“四皇子當著江都王和我們的面大罵說,洪山長既然矯情到攆走護衛,聲稱不要護送,那別說是被果子砸破了頭,就是被人殺了也是活該!所以,他賴在江都王府不肯回去,江都王很頭疼。”

    這熊孩子真是……就不能學一學三皇子的穩重,稍微收斂一點那衝動的習慣嗎?

    張壽在肚子裡罵了一通熊孩子,卻也知道,如果皇帝和江都王強行要把人弄回宮,那絕對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可天子和大宗正卻沒有那樣做,顯然四皇子還有些別的過激舉動。果然,在他的注視下,韓烈最終吞吞吐吐地說:“四皇子說,他不要當皇子了……”

    “這個混小子!”這一次,張壽根本顧不得聽韓烈把話說完,怒駡了一聲後就沉聲說道,“上車,去江都王府!”

    那個熊孩子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收拾!

    眼見張壽登車,阿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騎馬隨行,沒有同乘一車。他沒有辦法給張壽出什麼主意,而這會兒張壽肯定是要在車上好生思量對策的。他甚至認認真真地考慮,要不要提早一步趕到江都王府,直接把四皇子給拎出來,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要是想那麼做,瘋子早就那麼做了,輪不到他去飛簷走壁。話說回來,四皇子怎麼就這麼喜歡惹禍呢?是真的因為前頭兩個哥哥沒了,於是得意忘形,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阿六想著想著,就輕輕晃了晃腦袋,卻是乾脆略過這個自己想不明白的問題,轉而想起了和陸綰以及劉志沅商量好的事。

    如果成了,少爺這樁婚事的賓客,那就不會少的,至少不會比陸三郎少。嗯,少爺之前說過很喜歡那種意外驚喜,那他就回頭再說好了……

    當閉目養神的張壽聽到外間報說,江都王府已經到了的時候,他探身下車,卻只見門前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一溜小跑迎上前,見了他時甚至有些熱淚盈眶。

    “張學士,總算是您來了!我家大王焦頭爛額,偏偏聽說太子殿下被皇上禁足在宮中不許出來。”解釋了最重要的原委之後,畢恭畢敬把張壽往裡頭請時,他就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家大王倒是想把四皇子給強行架出來塞上馬車回宮的,可四皇子卻放了狠話。”

    “他說他沒錯,要強行逼他回宮認錯,他就死在這兒。您聽聽,這叫什麼話!”

    熊孩子這是失心瘋了?

    張壽沒有答話,徑直跟著那管家快步入內。不多時,他就看到了端著一張臭臉的江都王。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大宗正二話不說指了指後頭大門緊閉的某間屋子,隨即就氣急敗壞地說:“這小子把我家當成了他自己家,還下了門閂的不放人進去,鬧得要死要活,簡直氣死我了!”

    “他三哥要過來勸他,結果皇上死活不准,這父子倆扛上就算了,可別連累我這小門小戶的地方啊!要不是怕砸門進去把人逼出個好歹來,我就把這小兔崽子拎出來了!”

    聽到江都王這罵罵咧咧的聲音,卻唯獨沒有對自己的稱呼,知道人是不想給裡頭的四皇子反應的機會,張壽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沖著阿六勾了勾手,直接帶著人來到了大門緊閉的那屋子門前。

    他不知道門後頭是否有一雙窺視的眼睛,微微側頭吩咐道:“打開。”

    後頭那管家正錯愕時,卻只見阿六上前一步,乾淨俐落就是一記鞭腿。就只見漂亮的雕花木格柵門就猶如紙糊的一般,倏忽間碎裂開來,緊跟著,剛剛那出手……不對,是出腿的少年就猶如一陣風似的竄了進去,不消一會兒就拎出了一個目瞪口呆的孩子。

    那正是四皇子。

    滿臉發懵的四皇子直到被阿六拎到張壽麵前,他才如夢初醒。可是,他沒有再要死要活,而是直接一把就撲到了張壽身上,嚎啕大哭道:“老師,你終於來了!我沒錯,那種矯情的傢伙死了就死了,關我什麼事!可父皇怪我,王叔也怪我!”救星來了,可以繼續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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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4 00:39:50
第六百九十一章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又哭又嚷的四皇子非常委屈,只不過,面對他這副樣子,江都王卻覺得自己更委屈。皇帝是肯定埋怨這個熊孩子的,可他也就是說了人兩句吧?而就因為這兩句,該死的熊孩子就賴在了他家裡,怎麼現在又倒打一耙了?

    張壽正大皺眉頭,突然就感覺四皇子的手指好像在自己背後劃著字。雖說一時三刻辨識不出熊孩子到底想表達什麼,但有一件事他卻很清楚,熊孩子在江都王府賴著不走,滿腹委屈,那竟然不完全是真的,一多半恐怕都是裝的,人很可能就是在等他!

    他沒好氣地把和一隻樹袋熊似的熊孩子從自己身上拎了下來,見人哭得如同大花臉,他就板著臉說:“麻煩了江都王這麼久,還賴在人家家裡不走,你好意思嗎?”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王叔又不是外人!”四皇子抽噎著答了一句,卻沒注意到江都王已經是氣了個半死。怎麼不是外人?我和你就是外人!你個惹禍精以後別上我家來!

    張壽見阿六上前,一塊手帕三下五除二就把四皇子臉上那亂七八糟的涕淚都擦了個乾淨,隨即拎起人往後一扔,卻是直接背上了這個小傢伙,他雖說知道這是防止人逃跑的最好方式,卻還是覺得便宜了這熊孩子。因此見人張嘴要說話,他就冷冷說道:“從現在開始,你說一個字,回頭就是一戒尺,阿六給你記著數!”

    四皇子頓時大驚失色。如果換成別人說這話,他立刻就大聲抗議了,可說話的是張壽,而且執行的人很可能是阿六,回頭真的計數之後,人家那是真的敢打!

    他不知道自己剛剛在張壽背上劃出的字,張壽到底知不知道,可此時想說話的他想到挨戒尺的苦楚,卻不敢在這裡隨便亂開口——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張壽是絕對不會容情的,等到私底下的時候,那興許還有商量的餘地。

    於是,他只能老老實實趴在阿六的背上,耳聽張壽和江都王打招呼告退,直到出門之後被阿六丟上了馬車,他見人跟了上來,這才慌忙叫了一聲:“六哥……”

    可他還來不及把接下去的話說完,就只見阿六伸出兩根手指頭對他晃了晃,意識到就連這都被計數了,四皇子頓時哭喪了臉。等張壽坐上車之後,他不由得露出了極其可憐巴巴的表情,那簡直像是一隻被拋棄的小狗正在朝主人搖尾巴。

    “你先不用開口,讓我猜一猜。”

    張壽盤膝坐下,雙目直視四皇子的眼睛,氣定神閑地說:“你之前嚷嚷的那些話中,比方說之前看到洪山長要攆走外頭韓烈他們這些人,就勃然大怒,強行讓人都跟了你,還對洪山長惡語相向,這應該是真的,畢竟你就是這麼個衝動的性格。”

    見四皇子點頭猶如小雞啄米,別提多乖巧了,張壽就笑了笑說:“但是,事情是真的,不代表裡頭就沒有你的小算盤。說吧,你在遇到洪山長的時候,還發現了什麼?”

    四皇子又驚又喜,可張了張口之後,他卻又小心翼翼地斜睨了阿六一眼,結果就聽到了張壽的一聲咳嗽:“好了,別看阿六,說吧!”

    有了這句話,四皇子這才如釋重負。他扭動了一下身子,隨即在張壽那戲謔的眼神注視下,小聲說道:“我是正好看到洪老頑固的馬車邊上,有兩個路人瞧著有些眼熟。一個是巧合,但兩個人在不同位置,假裝毫不相干,這總歸就有問題了吧?”

    見張壽對於自己這樣賣關子沒有光火,而是在那若有所思,他可不會繼續藏著掖著,趕緊討好地笑了笑說:“那兩個傢伙我認得,是當初大皇子二皇子……嗯,大哥二哥身邊的隨從!雖說他們走前,別院的人就都被遣散了,有罪的人還被一一論處,可沒這麼巧吧?”

    這一次,換成張壽狐疑地打量四皇子了:“你又不是常常出宮,怎麼會認得大皇子二皇子身邊的隨從?整個大皇子二皇子別院能有多少人,這麼巧你就認得出他們?”

    見張壽竟然不相信自己,四皇子這一次真的急了,他想都不想就朝著張壽撲了過去。而一旁的阿六微微一愣,剛剛繃緊的肩頭肌肉一下子就鬆弛了下來。果然,他就只見熊孩子只是一把握住了張壽的手,赫然一副泫然欲涕的委屈樣子。

    “我大哥和二哥那別院,因為他們生辰宴之類的,我至少也是去過好幾次的,而且還找藉口四處溜達了一圈,見過幾乎絕大部分人!老師你從前也看到了,我三哥這麼靦腆羞澀的人,我當然得保護他,那我至少得把大哥二哥身邊那些人的臉都記下來,萬一有點用呢?”

    “我這個人記臉很在行的,不信回頭你可以隨便怎麼試我!”

    熊孩子說得如此煞有介事,信誓旦旦,張壽要說全信,那當然不可能,但要說不信,那也同樣不太可能。而且,此時車外還有銳騎營的衛士,他就姑且先當成四皇子說了真話,當下就反問道:“你認出附近有兩個當初你大哥二哥身邊的隨從,所以你才故意和洪山長衝突?”

    “你想幹什麼,製造間隙,看看別人會不會趁虛而入?”

    “不是啊!我是怕他們對我不利,抓了我想要脅什麼,所以我反正看那洪老頑固不順眼,當然就把銳騎營的護衛搶過來保護我自己啊!要知道我出來的時候也只帶了幾十個人!”

    面對如此理直氣壯的坦白,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

    很好,很有道理!這種邏輯就是,管人家是不是有別的企圖,我先把自己保護好再說!

    他伸手摸了摸四皇子的腦袋,卻是輕描淡寫地問道:“那你就沒想過,你搶走了洪山長的護衛,害得他身邊沒人保護了,如果那兩個傢伙原本目標是你,結果卻轉到了洪山長身上,等出了事情之後,別人豈不會怪你?就比如現在這樣。”

    “誰讓他不識好人心,進了城之後發現走的大道,然後就開始攆人!”四皇子那小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戾氣,隨即一字一句地說,“比起我的安危,那個老頑固算什麼!”

    張壽麵色一凝,等看到四皇子嘴上說得強硬,實則眼神飄忽不定,他頓時為之氣結。

    得,看似是在說真話,實際上熊孩子還是在說謊!

    他本待戳穿四皇子這瞎話,可想了一想,最終還是面無表情地盯著熊孩子,默不作聲,就這麼靜靜地一直看著對方。果然,熊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然很不行,扭來扭去坐不住不說,到最後乾脆就側過頭去避免和他對視。

    然而,這種心虛的逃避無疑是徒勞的,因為就只見阿六突然出手,猛地從四皇子脖子後頭按住了他的兩邊臉頰,隨即強行逼迫人重新轉向張壽。而這一次,熊孩子先是意外,再是慌亂,繼而乾脆就死死閉上了眼睛。

    見此情景,張壽對阿六使了個眼色,見人終於松了手,他就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板壁上,仿佛懶得說話似的。四皇子見狀終於松了一口大氣,可是,張壽的這種態度卻讓他心中越發沒底,不知道他那不敢說給外頭那些衛士聽的想法,自家老師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

    他就不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完全能瞞住張壽。嗯,能瞞多久是多久!

    有四皇子在車上,再加上有銳騎營的十名衛士扈從在側,張壽又因為是東宮講讀官而通籍宮中,馬車進皇城西安門時,自然沒受到太大的盤查。

    而張壽往常大多是從北安門以及東安門入宮,西安門走得極少。而此時一路前行,他就只見大路兩側分成一個個不同的院司。他正覺得因為隔得遠看不分明,就只聽阿六開始擔當了解說的角色。什麼惜薪司、果園廠、西酒房、西花房以及洗帛廠……林林總總名目繁多。

    他突然開口打斷道:“阿六,這些地方你都來過?”

    皇帝好像之前只是讓你去銳騎營當過一陣子教頭吧?就算你在御前近侍中也摸爬滾打,和那些本該是同僚的傢伙也打過交道,可對宮中這麼熟悉,哪怕是外皇城,是不是有些過了?

    面對張壽那狐疑的眼神,阿六卻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當然都來過啊!皇上特意吩咐,讓我在宮裡多走走多看看。”

    張壽已經弄不清楚,皇帝這到底是正話還是反話了。反正阿六肯定是足跡踏遍外皇城,皇帝之前也明顯沒有不滿不悅的態度,他就索性當成這是人在宮中的額外收穫。

    然而一旁真正從小在宮裡長大的四皇子,反倒還不如阿六知道得清楚,此時終於完全忘記之前還在那裝傻充愣,纏著阿六問起剛剛經過的那些內官衙門是怎麼一回事。然而,等到馬車過了前頭一道靈星門,熊孩子就突然滿血復活了。

    “老師,這是西苑,那是架設在太液池上,聯通東西的玉河橋,父皇帶著我和三哥一塊走過很多次的!北面就是瓊華島,當初你在萬歲山上,應該也能看見的!”

    說起萬歲山的那一次經歷,張壽頓時微微愕然,隨即就想到了後世的景山公園,繼而又想到了另一個時空中的煤山,那真是千般滋味在心頭。而至於瓊華島這個名字,他的反應就漸漸平靜了。不就是北海公園嘛……

    想到如今這皇宮禁苑,日後全都是尋常百姓可以遊覽的地方,他那表情就淡定了下來,而對於四皇子嘰嘰喳喳的介紹也容忍度高了許多。然而,西苑是狹長型的格局,這一段短短的玉河橋一走完,路過承光殿之後,前方就已經到了乾明門。

    而過了這道門,赫然就可見不遠處宮牆高聳,卻又有一條護城河,恰是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宮城北面。皇城騎馬素來乃是宰臣的殊榮,行車更只是皇親國戚專享,而就算是這樣的人,也絕對不會在宮中行車時打起車簾亂看,所以張壽這輛馬車自然是顯得很引人注目。

    然而,當人看到車中那清脆的聲音,看到半個人都幾乎探出車外的四皇子之後,立刻就又不以為奇了。四皇子嘛……那簡直是鬧出什麼事都不奇怪!可是,之前聽說人還賴在江都王府遲遲不歸,這會兒卻竟然自己回來了,還這麼興高采烈,好像有點反常吧?

    反常不反常,四皇子當然心裡有數,他剛剛其實是很想哄著自家老師貪圖西苑美景,然後駐留觀賞,也好延遲一下他回去的時辰,可這一企圖最終落空,他就只能插科打諢說無數話,希望張壽別去想他之前那些話裡有什麼破綻。

    然而,他註定要失望了,因為一路上就只聽到他那聒噪沒完沒了的聲音,無論張壽還是阿六,全都似笑非笑聽他在那賣弄。於是,等到玄武門前停車,口乾舌燥的他就訕訕住了嘴。

    到了這裡,就算是四皇子也不能再大剌剌乘車了,他率先鑽出車廂落地,見車夫一副我什麼都沒聽到的表情,韓烈等銳騎營衛士也都是眼觀鼻鼻觀心,至於跟自己出去的那些衛士,那更是散在更遠處,他總算心裡好過了一些。

    於是,人就來到車前,涎著臉想要伸手去攙扶張壽下車。而這樣的無事獻殷勤,張壽哪裡會上當?見阿六直接從另一邊下了車,他就乾脆遲疑了一下,見四皇子訕訕地收回了手,他這才敏捷地一躍下地,隨即就淡淡地說:“好了,我就送你到這,你自己去見你父皇吧!”

    這一次,四皇子終於完全傻眼了。這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樣啊!雖然張壽板起臉來也很可怕,阿六打起人來更是兇狠,可相比回頭父皇的怒火,三哥的責備,他哪能放走眼前的這些救星?那樣的話,他路上那些說辭就完全白費了!

    他一把死死拉住了張壽的袖子,滿臉懇求地說:“老師,都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把我從王叔那兒拎出來,怎麼能就這麼撂下我不管呢?我……”

    張壽還來不及說什麼,就只見門內傳來了一個聲音:“皇上聽說張學士送四皇子回來,宣召您和四皇子一塊到乾清宮覲見。哦,小六哥也在?那也一塊過來好了。”

    親自出來傳話的陳永壽見四皇子登時縮回了手,他不由得在心中嘖嘖了一聲。四皇子那真是天生的闖禍胚子,之前那尋死覓活的話差點沒把皇帝給氣死,就連三皇子也挨了罵。人倒好,如今總算是回來了不假,卻還把老師給搬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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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4 00:40:16
第六百九十二章 詰問

    之前在江都王府叫囂時很有氣勢,然而,當真的站在乾清宮東暖閣皇帝面前時,四皇子卻安靜老實得如同鵪鶉。畢竟,父皇的目光好像刀子,紮得他臉皮生疼,而自家兄長三皇子那眼神,更滿是恨鐵不成鋼的責備。

    而皇帝的口氣,就連張壽也聽出了怒火之外的幾分複雜心緒:“朕叫你回來,你置若罔聞,可你這老師帶你回來,你倒是俯首貼耳!”

    “皇上,四皇子這次看似行事衝動,不但當街頂撞洪山長,更是帶走了那幾個護衛,以至於有此後那一場傳遍京城鬧劇發生,但是……”張壽聽出皇帝這話語中纏槍夾棒的意頭,不得不站出來替四皇子先解釋了一句。

    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其實,臣並不想為他求情,因為之前在馬車上,他在臣面前說了一通煞有介事的歪理。”

    在皇帝和太子面前複述了四皇子在馬車中掰扯的瞎話,他見四皇子正深深低著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眼珠子亂轉,他就嘿然笑道:“可這番鬼話,十有八九是說給車夫和外間那些銳騎營護衛聽的,說實話,臣也不知道裡頭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四皇子這才慌忙抬起頭來,可當接觸到張壽那冷冷的視線,他登時一下子又畏縮了。而聽到接下來張壽說的話,他就更加驚慌失措了起來。

    “臣之前在江都王府時聲稱,禁止他開口,否則他說一個字就責他一戒尺,結果,他在路上應該說了好幾百個字,而且其中一多半都是瞎扯。四皇子,你自己說,該不該打?”

    “我……我……”

    結結巴巴吐出了兩個字,見父皇和兄長看他的視線全都流露出了非常鮮明的怒火,四皇子終於無比委屈了起來,最終氣急敗壞地說道:“我今天早上在慈慶宮時見洪娘子給了太子三哥一封信,聽到她說,洪山長可能要上書替二哥說話,所以我心裡不痛快,見到這個老頑固之後,當然就想為難一下!”

    “但我之前也是真的看到了大哥和二哥身邊的隨從……三哥你也見過他們的!那並不是別院裡一般做做雜事的隨從,一個是二哥身邊伺候筆墨的,叫做墨海,還有一個曾經是大哥的護衛,好像姓石!我絕對不會看錯的,父皇要是不信,你可以派人滿城去查,肯定能找到這兩個人!”

    面對這樣的回答,張壽終於無語了。

    下一刻,他就只見三皇子面上又是慚愧又是狼狽,仿佛是深悔和洪氏那番交流竟然被四皇子聽到,本來侍立在皇帝身邊的他竟退到皇帝身前,直接撩起衣裳下擺下跪低頭請罪,他雖說很想開口說太子殿下這也實在是不夠謹慎,可看看皇帝的眼神,他就決定不說話了。

    果然,惱羞成怒的皇帝砰的一聲拍案而起,隨即就對著四皇子一字一句地喝道:“你既然說你有見人過目不忘的本事,那麼朕現在隨便挑兩個人讓你看一眼,然後把他們混在幾百個人當中讓你認,你要是認不出來那又如何?”

    “那兒臣隨便父皇處置!”四皇子仰起頭,那臉色顯得極其痛快,“就算按照老師剛剛說的,把兒臣的手心打爛,兒臣也認了!但在此之前,父皇難道不應該先去查大哥二哥身邊的那兩個人嗎?我記得他們被遣散之後,是禁止呆在京城的!”

    眼見皇帝被四皇子這口氣噎得面色鐵青,就在這時候,張壽突然開口問道:“皇上,臣有幾句話想單獨對四皇子說,不知道能否容臣把他帶出去?”

    皇帝此時只覺得心裡憋得慌,當下想都不想抬手一指道:“你把這小子拉走,隨你怎麼問!朕即刻就吩咐人去調幾百人過來,朕倒是要看看這小子能夠信口開河到什麼地步!”

    張壽連忙躬身答應,下一刻,他就上前一把抓住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四皇子,隨即對三皇子使了個眼色。三皇子起初有些不解,可當看到張壽揪著人往外走,他就慌忙上前安撫勸慰起了明顯被氣著的父皇,可心裡卻極其不安,又是惦記四皇子,又是疑惑張壽想做什麼。

    而張壽直接把四皇子拎出了乾清宮,用一件氅衣把人裹得嚴嚴實實之後,他自己也裹了一件,就一手牽著熊孩子順著白玉欄杆包圍的甬道往外走。

    直到幾乎抵達了乾清門和乾清宮之間的中點,他回頭瞥見阿六正在不遠處站著,而幾十步遠之外,方才是乾清門前佇立的侍衛,他就停住了,隨即鬆開手,看著面前的熊孩子說:“你這是不惜自己名聲毀盡,也要把大皇子和二皇子置之于死地,永除後患?”

    “我沒有!”四皇子就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兒,一下子炸毛了,“老師你怎麼能這麼說!”

    “那你希望我怎麼說?附和你過目不忘,認臉第一?你覺得你這點小聰明小算計,瞞得過你父皇?你以為你父皇幾歲?他坐在那皇位上已經二十七年了,你和他玩這種小心眼?”

    幾個反問突然砸過來,四皇子的眼圈終於一下子紅了。

    他之前在江都王府也哭過,在父皇面前抗辯時,也一副眼淚汪汪的樣子,但那都是偽裝,都是演戲,真正的委屈不過幾分,可此時此刻他是真的惶急,真的害怕。

    他下意識地拽住了張壽的衣角,也顧不得自己已經淚流滿面,慌忙問道:“父皇不會猜著的對嗎?我就是……我就是不甘心,憑什麼他們這麼多年作威作福,惡事做盡,眼下不過是沉船的傳聞,還不知道是真是假,怎麼就好像突然又變成他們受屈的樣子!”

    “我今天聽人說……聽人說父皇要把老大接回來!”

    四皇子終於不再偽裝,直接拿出了私底下最慣用的稱呼,“要不然,他和老二的身邊人,怎麼可能在京城!沒錯,我確實不是現場認出他們來的,是有人給我通風報信,我今天出宮就是特意去人家說的地方轉轉,沒想到真的就看到了他們!”

    “他們還以為躲在人群裡我就認不出他們……呸,老大老二身邊的每一個人,我都刻在心裡,我時時刻刻都提防著他們使壞!老師你別說什麼以德報怨,我不想聽,我只知道,三哥幾年前那險些要命的一次傷寒,就是因為去見廢後時,被老二強塞了一個雪團在衣領裡!”

    “他就是故意的!他知道三哥身體弱,而事後三哥病得要死要活的時候,卻還不許我對父皇說,我可不聽他的,我直接去告狀了。老二卻還不承認,他身邊所有人都不承認,如果不是父皇信我,也許廢後還要栽我一個誣告兄長的罪狀!”

    “就是因為這個,我從此之後就變成了告狀精,可就因為我虎視眈眈沒事就告狀,老大老二頂多就只能惡狠狠瞪我,卻不敢真的怎麼樣!因為父皇明說了,如果我和三哥真的有什麼問題,那就別怪他發瘋!”

    “所以,別說老二眼下生死不明,若是他死訊明瞭,我恨不得去放一掛鞭炮慶祝!這種人,我不想叫他二哥!他也不配做兄長!”

    熊孩子連珠炮似的迸出了這一連串話,涕淚齊飛,偏偏眼神表情還要流露出兇狠絕倫的樣子,張壽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好氣,還是該好笑。

    沉默了一會兒,他往袖子裡掏了掏,用唯一的一塊手帕替人擦了擦那張大花臉,然後隨手把這髒兮兮的東西往地上一扔。

    “論語憲問篇裡有一句話: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人道是聖人的孔子都這麼說,你居然覺得我會贊同以德報怨?你看你家老師什麼時候以德報怨過?得罪我的人,能現場懟回去的就現場懟回去,如果不能……”

    “那當然是君子報仇,從早到晚!”

    四皇子頓時抬起了頭,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了又驚又喜的光芒,可緊跟著額頭上就挨了張壽重重彈了一指頭。

    “但是,報仇分很多種,言語上得罪了你的,那就反唇相譏,做事得罪你的,那就做事反擊回去。然而,你如果想要用做事的方式反擊回去,那麼,你至少要捏住大義的名分。比方說,我之前讓陸三郎高價賣了新式紡車的技術給大皇子,然後又轉手獻給了皇上。”

    “他是不是吃了一個啞巴虧?可他能如何?能做的也就是捏著鼻子自請去滄州推廣,結果呢?結果他只顧著賺錢,傷民害民,激起民變,把自己徹底坑了進去!當然,這其中也有張琛推了一把。可不論如何,那是他主動跳進來的,並不是我胡亂栽贓他!”

    “你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父皇,你發現了你大哥和二哥的身邊人沒有離開京城,還是在京城晃悠。你父皇難道不會因此派人去追查?而你非要把這兩個人混賴到洪山長被打的這件事上,你自己說,這繞著圈子耍心眼栽贓,是不是多此一舉?”

    “哪怕是算計別人,心也要正,如此用出來的計策,才能讓人猝不及防,而不是單單靠污蔑栽贓,讓人防不勝防。比方說,我此時連番質問,你就立刻大敗虧輸,毫無招架之力!”

    “污蔑造謠,這可以歸為輿論攻勢,從古至今,不計其數的達官顯貴,都曾經常常祭出這一招,把消息散佈出去,以子虛烏有,無中生有的招數扳倒政敵。但是,善泳者溺于水,多少人又是反過來被這一招扳倒的?當然你這散佈謠言倒是還耍了點心眼。”

    “你這是九真一假。因為只要旁人查過後發現那兩個人在京城是真的,那麼就會順理成章地認為剩下的也是真的,假的甚至也能變成真的。所謂百口莫辯,莫過於此。可不論如何,別人都是指使別人衝鋒陷陣,自己在後頭運籌帷幄,你呢?居然自己親自造謠?你蠢不蠢?”

    四皇子怔怔聽著,只覺得自己聽懂了,又只覺得自己好似沒聽懂。

    如果是那些給他和三哥授課的先生們,那麼此刻在痛心疾首怒斥他這些小伎倆的時候,一定會告誡他,要溫良恭儉讓,絕不能玩弄這些下三濫的招數。而張壽卻告訴他,下三濫的招數確實不該使出來,要玩就要玩高端的。

    可在他印象中,每次被人攻擊,老師好像都是當面懟回去,從來沒和人玩過這些高端的伎倆。不過想想也不對,坑大皇子那次,老師就挺狡猾的!

    看見四皇子已經徹底眼神迷惑了,張壽就伸手摸了摸小傢伙那冰冷的額頭,隨即淡淡地說:“這世上算計精明的人很多,一山還有一山高,我從老師們那兒道聼塗説了一點,結果還沒怎麼學會,所以我不喜歡隱忍不發,更喜歡立刻就報。那些高深的,我學不來。”

    “你呢?年紀小,心思重,那種為了你三哥,恨不得把舊日仇人踩死的怨恨,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怎麼不想一想,你口中的老大老二,也是你父皇的兒子?”

    “當初在失望之下把他們攆出京城,對於一個當父親的來說,那不只是痛下決心,而且是傷心透頂。所以你越是亂來,就越容易讓你父皇把你也當成你口中老大老二那樣的逆子。你大哥二哥已經讓他傷心透頂了一次,難道你還要再來一次?”

    “我記得我的老師,曾經對我唱過一首歌。”張壽微微一笑,截取了一首曾經膾炙人口的金曲中一個很容易讓人會錯意的片段,輕輕唱出了聲,“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神氣,說上一句話也驚天動地,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長大了,我就成了你。鄭鍈,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想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嗎?”

    四皇子的臉終於變得一片煞白。沒錯,他曾經看著大皇子和二皇子一言既出,眾多人鞍前馬後奔走,眾多大臣笑顏以對,恭維奉承,他曾經以為那很神氣,很威風,也曾經想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可是,那樣的大哥二哥,最後還不是敗了?他要重蹈覆轍嗎?

    熊孩子終於低下了頭,再次抽泣了起來:“不,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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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三章 知錯,救急?

    大冷天的,張壽卻把四皇子拎出去足足許久都沒有進來,三皇子不禁心如鹿撞……當然更準確地說,應該說是心亂如麻。可是,身邊正在散發無窮怒火和寒意的父皇卻也不能忽略,因此他只能一面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安撫父皇,一面分心留意外頭的動靜。

    就這麼在不安的等待中煎熬了許久,他終於等來了低頭走進東暖閣的人,但只有一個,那就是四皇子。眼看人默不作聲走上前來,隨即屈膝跪在地上,他還以為自家四弟還準備硬挺,一時為之大急。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人開口說話了。

    “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之前撒了謊。”

    本來滿心怒火的皇帝聽到四皇子竟然坦白認錯,甚至承認說謊,又一股腦兒把那點淺顯直白到慘不忍睹的“陰謀”和盤托出,他與其說是雷霆大怒,還不如說是覺得荒謬。伸手指著面前那小傢伙的鼻子,他差點迸出一句你上外頭去跪著反省,可話到嘴邊,他卻微微一愣。

    記得好像也是這樣的大冷天,年少的他因為簡單粗暴對待一位內閣閣老,結果被太后罰跪在乾清宮大殿的寶座前。哪怕他號稱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但太后痛心疾首時露出的口風卻讓那時的他悚然而驚。歷朝歷代,孤兒寡母而丟掉皇位乃至於江山天下的例子還少嗎?

    而他對付那位閣老的小伎倆,好像和四皇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虎著臉問道:“張壽人呢?難不成把你勸回來坦白請罪,他就自顧自走了?如果朕記得沒錯,朕派陳永壽去傳話的時候,說的是連他一塊召見吧?”

    三皇子剛剛聽到四皇子這一番話,正滿心氣惱於人自作主張,自作聰明,此時陡然驚醒過來,這才意識到剛剛帶走四皇子的張壽竟然沒跟著進來。他連忙就看向自家四弟。就只見四皇子抬起頭來,滿臉慚愧地說:“老師就在乾清宮外等候,說是不打攪我們父子三人。”

    皇帝只覺得張壽這舉動與其說是避禍,還不如說是避嫌,但心裡總算是舒服了一點。畢竟,當父親的沒辦法把兒子叫回宮,還得當老師的出馬,他怎麼想怎麼覺得不是滋味。可下一刻,外頭卻傳來了陳永壽小心翼翼的聲音:“皇上,清甯宮來人把張學士請走了。”

    得知是太后把張壽給截胡帶走了,皇帝先是一愣,可緊跟著,四皇子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皇祖母會不會因為兒臣的緣故要責備老師?”

    此話一出,就連三皇子也不由得大驚失色。這很有可能,畢竟上次太后也是派玉泉把四皇子送過去讓張壽教訓的!而那一次,張壽不但責罰了四皇子二十戒尺,自己也挨了十下!

    而一想到自己今早緊急設計的時候自鳴得意,壓根沒想到會連累別人的問題,四皇子登時拔腿就要往外跑。結果,驚覺過來的皇帝一怒之下就大喝一聲道:“你要到哪去?你現在去清甯宮,這才是害了他!你給朕跪在這裡好好反省,三郎你給朕看著他!”

    三皇子連忙跑上前去,一把將四皇子拽了回來,死活把人摁跪在了地上。眼見父皇二話不說就往外走,他雖然很想跟過去,但眼前那個咬著嘴唇的弟弟方才更叫他擔心。因而,等到父皇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了外頭,他就上前蹲在了四皇子面前。

    “四弟,我想說的話,大約老師也都已經教訓過你了。我只想告訴你,我也討厭大哥和二哥,也擔心別人是不是想利用這次的事端,讓他們重新回京,又甚至是覺得他們中的一個才更適合當太子。但是,有些事情,可以在心裡想一想,但不能做。”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是從前那個差點就沒命的鄭鎔了!我現在是太子,你至少應該相信,我有保護自己,還有保護你的能力,”

    四皇子怔怔抬頭,可隨即就只見三皇子竟是屈膝在自己面前跪了下來。這一次,他登時眼睛瞪得老大,隨即就聽到一番讓他又悔又恨的話。

    “父皇罰你跪在這等他回來,我現在陪你一塊!沒有事先阻止你,是我有錯,害得父皇和老師雙雙為你的事惱火擔心,也是我有錯!以後你犯錯,父皇罰你多少,我也會陪你挨多少,父皇不願意,我至少可以私底下罰自己!要是你不想這樣,就給我收起那點小心思!”

    “三哥,我錯了!”熊孩子這一次才是真的慌了。他撲上前去,一把想要將三皇子拽起來,可同樣跪在地上的他哪有這力氣,拔蘿蔔似的拔了老半天,不過是累得氣喘吁吁而已。可他打算叫人時,卻突然想起三皇子剛剛那句私底下罰自己,這下登時完全洩氣。

    三哥從前也是這樣,看似柔弱,其實卻很有主見,他做得出來!

    皇帝並不知道,自家那個熊孩子今天是一個剋星之後又遇到第二個剋星。他完全忘了這會兒乃是晚飯的時辰,完全忘了腹中空空,出了乾清宮時,卻也不叫肩輿,竟是直接疾步往外走。可走出乾清門時,他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侍立一旁仿佛在等他的花七。

    沖人做了個跟上的手勢,等離開了乾清門一段距離,他回頭一看身後那些近侍,確定他們都離開足有十幾步遠,這才低聲問道:“怎麼,你又偷聽張壽和四郎說話了?”

    “不是偷聽,是光明正大地聽。”花七一本正經地說,“我那會兒就在乾清門前站著,能光明正大地聽,只是因為我耳力比別人強得太多。”

    皇帝早就習慣了人的瞎扯,卻只是呵呵一笑,等到花七轉述了張壽對四皇子說的話,他剛剛那一抹戲謔之色才無影無蹤。張壽對四皇子的教訓固然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可最讓他動容的,還是五音不全的花七哼唱的那幾句歌詞。

    長大後,我就成了你……如果童年時的他看到了現在的他,是否也會覺得憎惡反感?可是,這大概就是成長的代價,就如同如今他僅剩的兩個兒子固然兄弟和睦,可日後呢?

    懷著這般沉重的心情,當進了清寧門,眼看清甯宮在望時,他見一個熟悉的女官匆匆迎上前,道是太后正在用晚膳,他這才微微一愣:“太后在用晚膳?張學士呢?”

    迎上來的那個年輕女官被皇帝這問題問得著實莫名其妙,好一會兒方才小心翼翼地說:“張學士那自然是和朱大小姐一塊陪著太后娘娘用晚膳。”

    原本認為自己是來救急的,皇帝此刻登時哭笑不得,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完全會錯了意。

    今天和上一次不同,如果不知道那個小東西的算計,那點錯和當初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國子監的監生還不如司禮監的宦官完全沒辦法比——畢竟,洪山長自己攆走的隨行護衛,確實是自作自受。當然,如果太后知道四皇子那點“陰謀”,那結果就不同了。

    正這麼想,皇帝就只覺得肚子咕咕叫了一聲。這才終於覺察到腹中饑餓的他索性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進去報一聲,就說朕也在太后這兒蹭一頓飯。”

    哪怕知道皇帝是一時興起,那年輕女官還是立刻入內稟告。果然,太后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瞥了一眼吃相斯文的張壽,以及一旁看人多過吃飯的朱瑩,最後就吩咐人請皇帝進來。

    一番行禮寒暄之後,她隻字不提四皇子的事,只讓人添了一副碗筷,把自己面前兩道幾乎沒動過的菜挪到了皇帝跟前,又讓人吩咐小廚房添兩道點心。

    被留在清甯宮陪著用膳的張壽本來就覺得渾身不得勁,此時又加了皇帝這一尊大佛,他就更覺得這頓飯簡直要吃出胃疼來,只想著晚上回去用什麼夜宵來好好彌補一下受傷的胃和自己的心情。果然,他還沒混到三分飽,就只見已經有人送上茶來,這頓飯竟是就算吃完了!

    而漱過口後,他就聽到太后開口說道:“天色不早了,九章,你送了瑩瑩回去吧。”

    張壽連忙站起身答應,而朱瑩卻還打了個呵欠,這才笑著說道:“太后娘娘也終於叫阿壽這表字啦?之前葛爺爺還一直都很不高興呢,說是他給人起的這好好的表字卻沒什麼人叫……嗯,我這幾天日日早起,也確實累死了,就先告退了!”

    見朱瑩毫不避諱地上前一把拉過張壽,笑吟吟地對自己和太后行過禮後,仿佛生怕他多問什麼,竟是立刻轉身就走,皇帝滿心的問題都憋在嘴邊,最後只能笑駡道:“瑩瑩,女生外相也得有個限度!讓張壽回頭把那首歌的歌詞抄下來,雖說俚俗,但朕想好好聽一聽!”

    張壽還來不及開口,朱瑩就已經直接替他開口答應了下來。他不由自主地隨著她出了清甯宮,下臺階時接過一旁阿六遞過來的氅衣裹在身上,見朱瑩急急忙忙地一面走一面穿,他就忍不住快走兩步追上她問道:“瑩瑩,你這怎麼和落荒而逃似的?”

    “還不是為了你?我一聽說今天四皇子闖了這麼一場禍,就趕緊進宮在清甯宮等著,生怕太后又讓你管教那個臭小子!”

    朱瑩一邊說一邊瞪了張壽一眼,恰是滿臉的嗔怪:“我還希望你別管那小子呢,結果你倒好,真的去了江都王府,還親自把人送回了宮。我就怕你又主動承攬責任,說什麼教不嚴師之惰……反正我是絕對不會看著你為了那熊孩子再折騰自己的,當然得帶你趕緊溜!”

    張壽頓時莞爾。可對於大小姐這麼一副好意,他當然不會辜負,這才故作驚詫道:“這麼說,我豈不是陰差陽錯少挨了一頓打?哎呀,真是要多謝娘子一番好意了!”

    朱瑩聽前面半截話時就想罵一聲浮誇,可當聽到後半截這一聲娘子時,她登時雙頰生霞,待要嗔怒地埋怨張壽亂說話,卻又覺得捨不得,當下不由再次一把牽住他的手道:“少貧嘴了,小心皇上心裡不痛快然後來追咱們!快走快走,我還等著回家去吃夜宵!”

    “別跑,慢一點!飯後不能激烈運動,否則會得絞腸痧!”

    張壽兩句話嚇得正要快跑的朱瑩立刻停下步子。可反應過來的她正要埋怨張壽這是拿自己當小孩子似的唬人,卻只見張壽竟是換了一副相當嚴肅的表情:“這可真的不是在騙你,我就不信太夫人和九姨她們從前沒說過。”

    想起祖母和娘好像是說過類似飯後不宜運動之類的話,但卻沒有絞腸痧這麼可怕的描述,朱瑩唯有又瞪了張壽一眼,只步子卻真的放慢了許多。她進宮的時候是從玄武門直接坐了軟轎進來的,此時有張壽陪著,她自然非常樂意安步當車回去。

    想起皇帝剛剛說的什麼歌詞,她少不得好奇地追問。而張壽雖說預料到自己和四皇子的對話恐怕瞞不住某人,可皇帝這麼擺明車馬告訴他已經知道了,他還是有些小小的鬱悶,此時被朱瑩軟磨硬泡了一番,他就乾脆輕聲哼唱了起來。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美麗……”

    那首兒時曾經印象深刻的歌,後來那個標題卻用在各種截然相反的場合,包括他今天在四皇子面前的用法,張壽此時想想也覺得有些對不起詞作者的一片真心。

    而朱瑩在聽完之後,就更是瞪大了眼睛:“曲調雖說怪怪的,但歌詞聽著挺好啊,好像並沒有你說的那種意思……而且,如果我沒聽錯,這黑板粉筆之類的玩意,好像就是你用了之後才有的,這首歌唱的是指老師吧?這怎麼就能讓皇上如此惦記,還讓你特意寫給他?”

    黑板之類的專有名詞在這年頭確實是絕無僅有,張壽可不想說自己拿來糊弄四皇子時,只截取了其中一個段落,因此乾脆回以微笑,心中只希望此時那個聽壁角的傢伙還在,然後去回稟了皇帝,也省得他再抄一遍歌詞。

    結果,朱瑩還在追問,一旁就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張學士你真是擅長移花接木,這種聽著極其正面的歌詞,竟然能被你曲解成那樣子,怪不得四皇子對你心悅誠服。”

    現身出來的花七沒等朱瑩驚呼出聲,他就笑嘻嘻地說道:“洪山長那樁案子,秦國公和朱大公子先後上書請罪,罪魁禍首刑責遊街,洪山長想不自認倒楣都不行,四皇子略罰一罰,這事情就過去了。至於背地裡那些勾當,張學士你和大小姐就放心好了。”

    “已經辦死的鐵案,翻不過來,否則也不會有人半夜嚎叫!”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句話,夜空中突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呼,隨即就仿佛慘呼的人被堵住了嘴似的,再次一片安靜。而這時候,花七才繼續說道:“覆水重收這種事,從來就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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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四章 動人

    那一聲淒厲的慘呼,是不是廢後也就是敬妃的聲音,張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朱大小姐也是一模一樣的心思,她的心從來就是偏的,除卻自己的親朋好友,也許出門見到的貧病孤弱者都能激起她幾分同情,但同情那些曾經敵視自己的仇人,她還沒這麼博愛。

    因此,當牽著手走出玄武門之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在寒冷的夜空中呼出了一口氣。而一直遠遠跟在後頭默不作聲的阿六,這時候才輕輕咳嗽了一聲:“少爺先送大小姐回家嗎?”

    那不是廢話嗎?張壽丟給了阿六一個氣惱的眼神,而他這種態度,卻比語言更加打動了朱瑩。她興高采烈地笑了一聲,隨即二話不說直接上了張壽的那輛馬車。如此理所當然的態度,護持在自家那輛馬車旁邊的朱宏頓時不禁心中歎息。

    幸好兩人的婚期已經不遠,否則再這樣頻繁的相見相處下去,那真不知道會如何!

    朱瑩上車了,張壽也上車了,往常都和張壽同車的阿六,當然不會繼續上車去礙事,然而,他這兩天出門時沒有騎馬,卻也懶得向銳騎營的人去借坐騎,四下裡一看就徑直向朱家那輛車走去。對朱宏點了點頭,他就直接鑽上了這輛馬車,朱宏想要阻止時,卻來不及了。

    而阿六一上車才發現,這車內裝飾陳設華貴雅致,座位上赫然鋪著一層錦墊,廂壁都包著厚厚的棉毯,顯然是為了禦寒,甚至連銅手爐腳爐都有。人在座位上觸手可及的地方,架子上有木制細紙盒,有茶壺、茶盞、巾櫛、漱盂……總之,這赫然是和女孩子的閨房差不多。

    只是,這應該至少容得下兩個丫頭隨行伺候的馬車裡,卻是並沒有旁人。很顯然,大多數時候朱瑩隨心所欲慣了,就連丫頭都跟不上她,所以她乾脆就不帶人了。

    看清楚了車上那副光景,少年簡直是上車多快,下車就有多快。而腳踏實地的時候,他甚至臉上微微紅了一下,隨即假裝沒看見朱宏等人的目光,竟是徑直走到了自家那馬車旁邊,咳嗽一聲就一本正經地說:“少爺,大小姐,你們要不要換一輛車?”

    “大晚上,這輛車太冷,大小姐那輛車應該坐著更舒心。”

    朱瑩微微一愣,隨即一把抓起了張壽的手握了握,發現確實有點冷,她就二話不說地拽著張壽就下車。下車之後,她還不忘對一旁那少年笑了笑:“阿六,還是你聰明,我那車上手爐腳爐都有,最暖和了!”

    朱宏目瞪口呆地看著朱瑩拉著張壽回來上車,又看到那邊廂阿六目送這一對璧人上車之後,按著胸口長舒一口氣,他終於笑出了聲。居然還能這樣?真看不出來,那個看似有些呆板木訥的少年,急中生智起來卻還是很有想法的!

    他瞥了一眼其他護衛,用警告的眼神暗示他們千萬別透露剛剛那一幕,結果就得到了清一色的瘋狂點頭。多大一點事,他們又不是瘋子,誰會去得罪那個切磋狂人?

    就連大公子也被人挑戰過不止一次,而且聽說是有輸有贏——贏的當然是大公子最最擅長的騎射和馬術,至於輸的……據說徒手擒拿大公子輸了,步弓輸了,劍術大公子與人打平,沒辦法,阿六那劍術太奇詭了,輕功那就不用提了,大公子完敗。

    一貫養尊處優的大公子,想來是沒辦法和一個常常飛簷走壁的少年比輕功的!

    而眾多護衛們學得不像朱廷芳這麼雜,而且也不可能和朱廷芳似的,從小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師日日教導,所以,除卻朱宏在刀法和騎術上略勝阿六一籌,其餘人幾乎完敗。

    大多數護衛們最慣常的經歷是被阿六摁在地上刷勝績。偏偏人還是二公子名義上的老師,沒事也會想起來操練一下二公子,順便再和他們切磋切磋,他們連拒絕都辦不到。

    所以,這會兒每個人都已經下定決心,把阿六悄悄上過自家大小姐的馬車這件事忘乾淨……反正那小子也應該只是腦袋一根筋,沒考慮太多,可發現不對勁之後,不是立刻就彌補了嗎?也不是什麼大事!

    當張壽坐在朱瑩那輛充滿閨閣千金氣息的馬車上,把人送到了趙國公府大門口時,他就打算探身下車,誰知道卻被朱瑩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回頭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大小姐,結果就只見朱瑩靠近自己,卻是吐氣如蘭地問道:“之前在清甯宮,你是不是沒吃飽?”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他的肚子早於他給出了回復,卻是咕咕叫了一聲。得,這也不用回答了,他少不得呵呵一笑,結果就挨了朱瑩一個白眼:“你沒看我大快朵頤一點都不客氣嗎?幹嘛這麼放不開?我看你平時在皇上面前挺膽大的!”

    “平常是平常,這次是這次,我總要想想太后宣召我過去,是不是真的就為了讓我在她那吃這頓飯吧?而且就那清淡口味,我這個重口味的人也實在是沒多大胃口!”

    這個相當誠實的回答,朱瑩還算滿意,她這才鬆開了張壽的手,隨即輕哼一聲道:“雖說我想留你吃了夜宵再回去,但想想吳姨恐怕正擔心你呢!快回吧,你這麼忙,明天還要早起。對了,慈慶宮那邊,你以後三天去一次就行了。皇上估計是一時氣急忘提了。”

    說到這裡,她又沖著張壽一笑道:“這個月大哥要成婚,女學要招生,我們也要成婚,為了太子的學業又沒辦法放你多少假,所以你這合理要求,皇上當然不得不答應!”

    面對這個挺不錯的消息,張壽當然是如釋重負。結婚很可能放不了幾天婚假,這情形實在是很讓人氣餒。畢竟情熱之際,君王都不早朝呢!可問題在於,他放個十天假倒是輕鬆寫意了,可學生們就得放羊十天……雖然可以佈置海量習題,可那畢竟太不人道。

    畢竟,他那兩個班級也好,三皇子和那些東宮侍讀也好,純粹的習題課已經夠多了……於是,竟是只能委屈他自己和朱瑩了。

    想到這裡,張壽突然放下車簾,竟是轉身抱了抱面前這個從初見就從來不怨天怨地,在逆境中也能永遠陽光燦爛,給自己更給別人帶來好心情的姑娘,等鬆開手之後,他就對著有些發懵,卻也有些歡喜的大小姐一笑。

    “晚了,早點休息,女孩子早睡才能一輩子膚若凝脂美如畫!”

    見張壽說完這話就迅速打起車簾跳下車去,朱瑩有心反問他一句那等我老了之後呢,可話到嘴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這時候,車簾卻又被張壽拉開了一角。

    “你不用擔心什麼日後。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世上最快樂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想著張壽那兩句話,直到若有所思地低頭一路走到了慶安堂,朱瑩這才嘿然一笑。身為女孩子,最幸福的事當然是如意郎君清雅如竹,才高八斗,可除此之外,他就連說話也那麼好聽,她只覺得整個人都能高興得飛起來。

    照例這種時候回來,她是不用再去見長輩,自己回房之後差遣人送個信就好,但她知道自己是家裡人的掌上明珠,因此也願意特地跑來祖母這裡一趟。而這一次,興高采烈的她一進屋子就發現,那赫然是滿座齊全。

    祖母、父母、大哥、二哥,那種三堂會審的氛圍著實是十足十,以至於她忍不住嘀咕道:“我今天沒幹什麼啊?就是在清甯宮一直待到現在!”

    “[文學館 www.wxguan.xyz]是啊,沒幹什麼,在清甯宮一直待到妹夫被看不過去的太后請過去,然後他再送了你回來。”破罐子破摔的朱二直接把其他人想說的話說了,這才打著呵欠站起身說道,“都是要成婚的人了,有什麼好問的……哎喲。”

    只覺得這場面實在太滑稽的他一下子被絆倒,再一看直接把他摔椅子上的人是從來惹不起的大哥,他立刻老實地低下了頭,隨即就只聽朱廷芳直接問道:“張壽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朱瑩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在清甯宮什麼都沒說啊,皇上後來也過來了,但也就是吃了尋尋常常一頓飯,太后娘娘就讓阿壽送我回來了!”

    她狡黠地省略了張壽對自己說的那些事,直到看見祖母和母親竟然也一副女生外相的嫌棄模樣看她,她這才吐了吐舌頭,把剛剛那輕描淡寫的頑皮收了起來。

    “本來就沒多大的事,祖母,爹,娘,大哥,二哥,你們就別擔心了,阿壽都已經處理得妥妥當當,四皇子那邊也已經認錯了。”

    即便是最親近的長輩,張壽對四皇子說的那些話,朱瑩也不會拿出來說,而她這幅明顯很愉快的心情,再加上之前進來時那輕鬆的腳步,也充分顯示出這一趟進宮確實是沒有什麼變故。

    於是,朱廷芳就輕輕舒了一口氣,淡定地點點頭道:“沒事就好,我跟在秦國公之後也上書請罪了,那幾個地痞惡霸差不多快被打斷了腿,回頭遊街示眾一趟,這案子就算結了。”

    對於長子的這種說法,朱涇也沒有異議。至於責備四皇子闖禍這種話,他當然更不可能說。因此,今天特地早回來的他站起身,走到從小寵到大,連罵都沒有罵過一句的女兒面前,卻是摸了摸她那被冷風吹得冰涼的面頰。

    這年頭官宦人家大多數父親都會化身成猶如木頭人似的嚴父,別說觸碰了,等女兒大了,甚至會保持在一定的安全距離之外,可朱涇卻沒有。哪怕朱瑩的身世至今都有未明之處,但並不妨礙他將其視作為自家最寶貝的女兒。

    “早點回去睡吧,女孩子喜歡的茶會、賞花、詩社之類的交友你沒興趣,成天帶著一群人招搖過市,那也沒什麼,別為了讓人喜歡,就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聽到這非常明顯的話,朱瑩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嗔道:“爹,什麼叫我不喜歡的事,我現在做的都是我喜歡的事啊!我之前不願意和鄭明月去爭,那是因為我又不是飽讀詩書的才女,對於去管偌大一個書院沒興趣,可我後來想想,我不是還能做別的嗎?”

    “阿壽也說過,女子防身術是很有用的東西!更何況,如果不是我去過問,那些曾經不得不經歷了選皇子妃的女孩子,豈不是很冤枉地就要孤老終身?雖說我沒能幫張琛牽線搭橋,但已經有兩個姑娘許配出去了,明年初就會成婚!”

    見朱涇被朱瑩擠兌得有些悻悻,九娘不禁笑出聲來。她看也不看丈夫一眼,笑意盈盈地說:“瑩瑩,你爹是看你現在成日裡都有事情忙,樂在其中,所以心裡不痛快,你別理他!”

    被女兒擠兌,再被妻子揶揄,朱涇登時臉色半黑。然而,那畢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只能乾咳一聲道:“瑩瑩你既然樂在其中,爹很高興,但你也不要為了這些事就不顧自己的身體。好了,夜深了,你也早點睡。”

    見朱涇逃也似的快步往外走,九娘忍不住叫道:“哎,你這個當爹的也別厚此薄彼啊!大郎婚期在即,他才剛上了請罪的奏疏,這要是萬一處分很重,豈不是影響他成婚?”

    朱廷芳正要說話,一旁裝啞巴的朱二終於忍不住了:“就洪老頑固那自己惹出來的事情,還要怪別人?妹夫都把護衛給他了,誰讓他自己把人攆走!該怎麼處置怎麼處置,這就完了啊,大哥也好,秦國公也罷,皇上絕對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四皇子也頂多挨訓斥而已。”

    “不帶護衛招搖過市被砸個果子而已,這種事哪裡沒有?白龍魚服為魚蝦所戲,更何況他這麼一條老黃魚?”

    老黃魚這三個字,成功逗樂了朱瑩,而朱涇氣得回頭瞪了朱二一眼,可一貫不中用的次子這一回卻看得如此精准,他想了想還是把到了口中的責備吞了回去。而朱廷芳則是面無表情地上前拽過朱二的衣領,拖起人就往外走。見此情景,朱涇就哂然一笑跟了上去。

    至於是否要雙打什麼的,朱瑩張望了一下,就決定回頭再管。她猶如蝴蝶似的飛到祖母和母親身邊,眉飛色舞地把張壽送她到門口時的話複述了一遍。下一刻,她就只見太夫人和九娘果不其然舒展了眉頭。韶華老去的她們也喜歡聽好話,可有什麼好話比張壽這話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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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4 00:41:28
第六百九十五章 抱大腿

    無意中討好了岳母和岳祖母,張壽卻渾然不覺。畢竟,對鐵板釘釘的准媳婦說幾句好聽的,那是情趣,可准媳婦竟然會高高興興地拿去給別人分享,他就著實意料不到了。

    忙活了一天,又是上課,又是在內外城之間來回趕了一圈,又是勸人,他是一回到家對吳氏說了幾句話,隨即聽到小廚房燉著雞湯,他就喝了一碗,隨即便洗洗腳上床睡了。這一覺直接就睡到天光大亮,他才被阿六給叫醒了。

    睡眼惺忪洗漱鍛煉吃早飯,上了馬車之後,他再次倒頭睡了個回籠覺。當最終被人推醒的時候,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兩隻眼珠子近距離瞪著自己,這下子登時嚇得不輕!好在他一貫的憑恃是有阿六在,沒人能對自己怎麼樣,結果再定睛一看,他就認出了人。

    不是四皇子這個熊孩子還有誰?

    張壽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緩緩坐直了身子。發現這還是在行駛的馬車裡,而四皇子則是老老實實地盤腿坐在他跟前,他不由得皺了皺眉:“你怎麼來了?”

    四皇子聽出張壽語氣不善,他就苦著臉道:“老師,昨天晚上父皇罰我跪在乾清宮裡反省,結果三哥就這麼一直跪著陪我直到父皇回來,父皇氣壞了!他說……”見張壽盯著他就是不說話,本來還打算哭一哭的他知道瞞不過老師,只能乾脆簡單直接粗暴……

    他竟是縱身一撲,直接抱住了張壽的大腿!

    張壽簡直被熊孩子這一招弄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要抬腳甩人,隨即卻醒悟到眼前這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而是堂堂皇子!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異常嫌棄:“鄭鍈,你小子這是要幹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好好說!”

    “我還小呢,不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四皇子習慣性耍賴,可是,在張壽那冷冷的目光注視下,他只能訕訕地鬆開手,隨即小聲說道:“老師,我是被父皇攆出宮的!他讓我戴罪立功,做出一件足以讓他認可的事情來,這才能回去,否則我就別做皇子了!他還說,我下次再連累三哥陪我受罰,就沒我這個兒子!”

    對於一貫偏寵兩個幼子的皇帝,張壽心中自然頗有微辭。尤其是四皇子如今這變本加厲作天作地的性格,很明顯是沒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這兩隻餓虎,於是開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了。可是,皇帝一下子突然變身虎爸,他仍然覺得有些荒謬。

    他定了定神,這才看著四皇子問道:“皇上把你攆出來,那你住哪?”

    見四皇子沒說話,那眼神卻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可憐小狗,他登時頭皮發麻,隨即立時義正詞嚴地說:“江都王不是大宗正嗎?你去他那裡住,不是順理成章?”

    “父皇說,他對所有皇室宗親都吩咐過了,不許收留我。”四皇子滿臉都是委屈,隨即小聲說道,“而且我身無分文,又什麼都不會,要是老師不收留我,我別說做什麼戴罪立功的事,我只能去流落街頭了!老師,你就收留我吧,我什麼都會做的!”

    見張壽根本不搭話,熊孩子只能苦苦哀求討好道:“我會磨墨,會抻紙,我可以給老師你做書童的,絕對不白吃飯……”

    面對這麼一個死纏爛打的熊孩子,張壽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先別管皇帝把四皇子攆出來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得是多大的心,才會真的把人當成書童使喚?這事兒瞞得過那些時時刻刻盯著他的文武百官才有鬼!而且,這麼個不安分的熊孩子丟在外頭,出點事情怎麼辦?

    等等,出點事情……張壽目光倏然轉厲,盯著那正在掰著手指頭絮絮叨叨說自己能做什麼的熊孩子,突然不緊不慢地問道:“皇上說要你做一件讓他認可的事情才許你回去,你卻打算到我身邊做個小書童,那你猴年馬月才能達成皇上的要求?”

    四皇子登時臉色一變,隨即就訕訕地說:“總得先安頓下來,我哪有功夫想得這麼遠?老師你這麼厲害,我跟著你隨便蹭點功勞,就肯定能打動父皇的……”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張壽呵呵一笑,見四皇子滿臉懵懂,他想起這小傢伙大概還沒掌握那麼多成語,就乾脆直截了當地說,“難道說,你想的不是親自在外頭閒逛做誘餌,看看能不能引出某些人來?”

    “我沒有!”四皇子本能地大聲反對,可當接觸到張壽的眼神,他想到昨天晚上也是被揭穿後激烈否認,結果反而被張壽給一層層揭開了自己的偽裝,他頓時完全氣餒了下來。

    他耷拉了腦袋坐在那兒,有氣無力地說:“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麼個辦法,否則我這細胳膊細腿的,還能做什麼?父皇給了我三個選擇,要麼罰我去宗正寺幫王叔打雜一個月,要麼罰我在慈慶宮灑掃幹活一個月,要麼就來老師這兒聽訓。”

    “在王叔那兒,我非得被他罵死不可!在慈慶宮,說不定三哥又因為憐惜我做點什麼,回頭他還要挨父皇的罵。只有老師你不但自己本事大,父皇又信任你,而且還有六哥這麼厲害的幫手,肯定能幫我的!只要我成天在你身邊晃悠,如果有人懷有惡意壞心,肯定忍不住!”

    “你小子這是把我一塊當成了誘餌?”張壽又好氣又好笑,直接手指戳在四皇子腦門上,“而且,你以為別人都是傻瓜不成?看你在外頭閑晃,就會把你當成目標?自古以來,引蛇出洞,誘敵上鉤,這種伎倆用得太多了!”

    見四皇子愕然之後滿臉怏怏,但卻是一副你趕我也不走的表情,知道這塊牛皮糖估計是甩不掉了,他輕輕摸了摸下巴,隨即面無表情地說:“總之,甭管你之前打的是什麼鬼主意,要留下的話,就給我都好好收起來!一切行動聽指揮,我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一次,剛剛已經蔫了的四皇子猛然坐直了身子,幾乎想都不想就大聲應道:“老師放心,我什麼都聽你的!”

    車外剛剛放了四皇子上車的阿六聽到這裡,這才微微翹起了嘴角,隨即就調轉馬頭,朝著剛剛護送熊孩子過來的一行護衛揮了揮手。見他們在馬上拱手為禮,隨即真的悄然離去,他就瞅了一眼很明顯渾身繃緊,警惕心十足的韓烈等人。

    “放心,沒事的!”

    這短短五個字,當然不可能讓已然完全聽到車中談話的韓烈放下心來。一想到自己原本要保護的人只是太子的老師,現在還要添上一位皇子,他就覺得一顆心要迸出了嗓子眼。在昨天已經出了那麼大一個錯的情況下,他其實是恨不得躲四皇子有多遠是多遠!

    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子,要多難對付就有多難對付!

    而四皇子雖說答應了一切行動聽指揮,但張壽卻壓根不信這熊孩子就真的老實了。畢竟,上次挨打的時候,人還說得信誓旦旦,可故態復萌也只是沒幾天。等到了公學門外時,他正要下車,卻只見四皇子一骨碌爬起來先跳下車去,等他探身出去時,人恰是殷勤地伸出了手。

    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和昨晚上在皇宮門前的諂媚如出一轍!

    眼見阿六順手一拎把熊孩子給提溜到了邊上,張壽這才敏捷地下了車,隨即理也不理四皇子,徑直往門內走去。眼角餘光瞥見矮小的四皇子一溜小跑追了上來,他就淡淡地說:“尊師重道是好事,但你也別忘了你是皇子,別做出讓外人以訛傳訛的事情來。”

    聽到四皇子沒吭聲,他就繼續說道:“你既然要跟著我,那就這樣吧。你今天既然是便服出來的,就到中級班那邊去做個插班生。阿六,你拎著他去那邊聽聽課。”

    知道張壽是希望自己去那邊當個保鏢,雖然對任何課都沒什麼興趣,但阿六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而得知張壽對自己竟然是這麼一個安排,原本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各種擦黑板擦到手軟的四皇子,卻也同樣是呆若木雞。雖然現在張壽講的那些算經,他一多半都聽不懂,可他還是更希望跟在老師身邊——畢竟,那種天塌了也有人撐著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雖然阿六也很厲害,但那種厲害就太讓他害怕了。昨天那臨門一腳,他晚上都做惡夢了!

    雖說心裡非常不情願,但不得不違心親口答應了張壽,再加上又是阿六親自押送,四皇子就算再不情願,也只能老老實實去。而一到那教室,看到滿滿當當坐著一大堆衣衫整齊卻破舊,年齡不一的孩子坐在那兒,他就有些懵了。

    雖說還不至於完全不知民間疾苦——好歹也下地撿拾過麥穗,還騎過一次牛,也不是沒有逛過市井,甚至還聽張壽說過那些讓人陰鬱心悸的故事,但四皇子從骨子裡就是一個長在宮中,並不怎麼知道民間疾苦的小皇子。

    因此,他有些困惑……又或者說惶惑地在阿六的安排下坐在了某個人旁邊,隨即就聽到身旁傳來了一聲誇張的抽涼氣聲,側頭一看,他就認出了人來。

    可不是當初他在張家見過的那個小花生?

    小花生做夢都沒想到,由阿六親自帶過來上課的人,竟然是四皇子!

    他在剛剛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涼氣之後,又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等四周那些好奇怎麼就來了新人的孩子紛紛又轉回頭去準備上課——畢竟今天來上算學課的,是素來脾氣暴躁說話難聽的陸三郎,他這才忍不住再次偷看了四皇子一眼,結果,他就發現人竟是也在看他。

    “四……你怎麼來了?”鼓足勇氣的小花生,終究是低低問了一句。

    可幾乎就在他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四皇子也同樣大惑不解地問道:“你怎麼在這?”兩個問題全都砸在了一塊,兩個年紀相差幾歲的小傢伙你眼瞪我眼,最後,卻引來了前頭某人倏然轉頭,一本正經地敲了敲他們的課桌。

    “快要上課了,安靜!小花生,你難道想挨陸先生的打?”

    小花生登時噤若寒蟬,哪怕身邊突然坐著一個四皇子,他都不敢再東問西問了,連忙拼命養精蓄銳,準備應付今天可能有的提問。雖說他其實底子比這裡大多數人都要扎實,可也禁不住陸三郎對他和蕭成的要求也格外高。一百息做六十道加減題這種事,簡直要人命啊!

    而四皇子見小花生突然開始屏氣凝神,一點都不理會自己,他反而更加疑惑了起來。這會兒蕭成已經扭回頭去正襟危坐了,他想了想,突然伸出手指,在蕭成背上戳了戳,見人巋然不動,他就忍不住又用了點力氣,繼續戳了戳。

    這一次,功夫不負有心人,前方那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終於再次扭過頭來,卻是氣憤地低聲呵斥道:“小花生,你幹什麼!”

    小花生滿臉發懵。我幹什麼……我什麼也沒幹啊!無辜背了黑鍋的他再也顧不得身邊那是四皇子,側頭忿然瞪了過去,結果看到四皇子那手指頭都還沒來得及收回去,顯然是前頭的蕭成如果不轉過頭來,人還打算繼續戳戳戳。

    在小花生那委屈的目光注視下,蕭成終於覺察到了不對,等看清楚四皇子那動作,他頓時眉頭倒豎。知道自己剛剛怪錯了人,素來一板一眼的蕭成立刻想都不想地低頭對小花生賠禮道歉,態度異常誠懇,繼而就用非常不善的目光瞪著四皇子。

    “這裡是課堂,要遵守紀律!”

    沒錯,曾經在國子監打雜過,家裡還一度住過一大堆九章堂監生的蕭成,毫無疑問認識曾經在半山堂學習過的四皇子,只不過平日沒什麼交流而已。而此時此刻被人這麼當面懟了一下,四皇子先是愕然,隨即就忍不住委屈:“這還沒上課呢!我就想問問你們怎麼在這?”

    小花生還沒來得及回答,蕭成就小大人似的說:“當然是讀書啊!張大哥說了,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要為中華崛起而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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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陪罰站的小夥伴

    課堂裡多了個熊孩子,這個熊孩子還是皇子,這該怎麼辦?

    對於心很大的陸三郎來說,這個問題它就完全不是問題。他的心大不但在於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略過,別人的冷眼就當不存在,更在於他膽子很大,敢於挑戰別人凜然不敢違抗的權威,雖然當年只敢挑戰父權,就比如陸綰至今都被他這個兒子氣得夠嗆,但現在他膽子更大。

    有張壽這樣一個老師擋在前面,他在太子面前也敢以師兄自居,談笑自如,相較之下,東宮其他侍讀比起他那就要小心翼翼多了,就連張壽的開山弟子之一齊良也比不上他從容。

    所以,當張壽親自告訴他,把四皇子丟到他常常親自執教的中級班,小胖子表示毫無壓力。雖然他並不是時時刻刻都在公學,每天自己的課業和事業都很忙,分身乏術,可就只要他教過的班級,他每個人都能叫出名字。於是,張壽說四皇子聲稱也有這本事,還讓他有空的話不妨加以實驗,他心裡答應的同時,卻也嗤之以鼻。

    因此,當他注意到自己今天教授的這些粗淺內容,四皇子明顯是早就掌握了,因此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時,他並沒有立刻發難。

    然而,當四皇子漸漸無聊地趴在桌子上,隨即開始打瞌睡,而小花生則是一點都沒提醒這小子時,他足足又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人已經睡熟,這才用貓之敏捷悄然來到了人的跟前,手中戒尺猛然下落,重重敲在了那桌子上。

    隨著砰的一聲厲響,他就只見熊孩子嚇得猛然彈了起來:“啊!”

    “啊什麼啊!上課睡覺,你這什麼學習態度?”陸三郎想都不想,直接又是兩戒尺狠狠拍在桌子上,見四皇子那滿臉發懵到呆滯的樣子,他自己就是在慈慶宮侍讀的,哪裡不知道是那些個老先生講課那調調把人薰陶成了這個樣子?

    大多數講讀官講話四平八穩,說得好聽叫如沐春風,說得不好聽叫催人睡意,尤其是來自翰林院那幾個,那講得真是讓人昏昏欲睡。至於四皇子,人又不是三皇子這個太子,沒人對他有太高的要求,人是放空發呆也好,是偷偷做自己的事情也罷,誰都不會去管。

    於是,四皇子在慈慶宮那根本就不是陪太子讀書,完全就是被慣壞了。因為專心致志的三皇子只顧著自己讀書,沒空分心去管四皇子到底有沒有在聽。再加上又沒有考核,陸三郎冷眼旁觀,哪裡不知道四皇子那懶散的學習態度?

    可在慈慶宮時他從來沒有隻言片語,此時此刻,在這個除了他之外只有寥寥兩人知道四皇子身份的課堂裡,他卻委實不客氣地把戒尺敲得砰砰響。

    眼見四皇子面色煞白,偏偏一邊被他堵住,另一邊則是坐著小花生,逃都沒辦法逃,陸三郎順勢就疾言厲色地數落了起來。

    “知不知道你如今吃得飽穿得暖,是因為天下一統,太平盛世?可為了這太平盛世,曾經有多少人跟著太祖皇帝衝殺在前,驅除韃虜,恢復河山?知不知道你家能有現在這光景,你能夠安安定定坐在這裡,是因為你祖父振臂一呼,你父親殫精竭慮?”

    “可你自己捫心自問,你都做了什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眼睛盯著這個,盯著那個,可唯獨就沒有看清楚過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哥哥是多刻苦勤奮的人,想沒想過你要是被他遠遠拋在身後,日後等你長大了,難不成天天拿著兄弟情分和他懷念往昔嗎?”

    “到時候你一事無成當著廢物,還能站在他身邊嗎?”

    陸三郎三言兩語把四皇子完全砸懵了,而滿堂的學生們,有些不明其意,有些一知半解——一知半解的多數都認為這個新來的插班生是家中次子,祖父和父親兩輩人積攢了一點家業,而長子兢兢業業在外打拼,這個小的頑劣不聽管教,於是就走門路送進了公學。

    而此時四皇子那一身還算光鮮的衣裳,也對得起他們這份猜測。

    至於陸三郎把四皇子完全罵懵之後,他就直接做了一件連張壽都從來沒做過的事情:“既然你覺得這些東西你都沒必要聽,那你就滾到外頭站著去!”

    一直冷眼旁觀的小花生這才再次倒吸一口涼氣。讓四皇子滾去外頭罰站?陸三郎的老師,他那位公子張學士從前好像都沒這麼幹過吧?可在這種場合,他卻又不敢開口提醒,只能眼睜睜看著四皇子在陸三郎嚴厲的眼神瞪視下,垂頭喪氣地挪動步子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而他這目光還來不及收回來,就再次被砰的一聲驚醒,而這一次,他卻發現是陸三郎那戒尺重重落在了他的課桌上,打了個激靈就連忙也站起身來。

    “身為同桌,卻不知道勸誡,你也給我到外頭站著!”

    小花生被陸三郎一瞪,卻是根本不敢說我因為那是皇子就沒敢隨便開口提醒,當下唯有默然乖乖往外走。他卻沒看見,坐在教室最後原本要跟出去的阿六,見他一走,卻又坐住了。

    等他一出教室,就發現四皇子正站在外頭抹眼淚。這下子,他就醒悟到陸三郎幹嘛要攆他出來了,也顧不得那許多,一把拉起四皇子就避開了門口那塊區域。

    “錯了就錯了,不過是站一會唄,哭什麼!”小花生從來沒幹過安慰人的事,此時生硬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之後,見四皇子努力吸鼻子,做出我沒有哭的表情,他就更頭痛了。

    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他只能小聲嘀咕道:“陸三公子一貫是這麼嚴厲的性子,你是沒看過我那些同學給他罵哭的樣子!因為這班裡面一多半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送他們來讀書,就是希望他們能認幾個字,回頭再學一門手藝,到時候能夠不用靠力氣吃飯。”

    四皇子頓時忘了剛剛被罵時的羞憤,詫異地看著小花生。而小花生見人終於恢復了過來,心頭松了一口大氣,連忙把公學中學生的普遍狀況大體告訴了四皇子。

    他不久前才剛剛學了“不如食肉糜”的典故,此時看四皇子也就和晉惠帝差不多,但看在四皇子好歹性格尚可——雖然常惹禍,但至少待人接物並不傲慢的份上,因此他也沒像當初耍弄大皇子似的,而是非常懇切地給人普及了一番這些同學的日常生活。

    當聽說公學的初級班和中級班總共二十一個,七天輪流上一次學,四皇子雖說之前也聽說過,但一直都沒太在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道:“可這是為什麼啊?七天上一次,豈不是學過的東西很容易忘掉?”

    “是這樣沒錯,但因為他們家裡承受不起他們每天來上課的巨大花費。上學是免費的,但他們來上課的時候,家裡就少了一個人做工。別看他們大多很小,但劈柴,生火,挑水,甚至去外頭學徒省了食宿……他們能做很多事情。他們來讀書,這份活誰幫他們幹?”

    四皇子這一次終於不說話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終於從低落的情緒中恢復了過來,卻是看著小花生問道:“那你呢?你和那個蕭成,總不可能也是七天來上一次課吧?”

    “所以我和他是四處蹭課。”小花生無力地歎了一口氣,隨即意興闌珊地說,“我和蕭成的進度還不一樣。別看他比我小,但他背東西很在行,有時候還會去高級班聽一聽,去排字班學一學,公子說,他現在心性不定,等他真正決定了學什麼再定課程也不遲。”

    “之前公子還說,他其實可以去半山堂,因為他畢竟也算是朱大公子親口認下的義弟。可我就不行了,不是因為我身份不夠,是因為我和那些人說不到一塊去。”

    “再說了,那些富貴公子至少背個詩詞歌賦總會的吧?可我……詩詞歌賦都是靠唱的方式背下來的,算經也沒天賦,排字我嫌枯燥,律法背不出來,其他手藝我也不太在行。”

    小花生越說越是氣餒,最後只能苦笑道:“要不是對不起我叔爺和雲河叔,其實我更想去學唱戲。”

    “咦?”四皇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竟是脫口而出道,“你還會唱戲?唱戲不是很不錯嗎?逢年過節,父皇為了孝敬皇祖母,也會請戲班子到宮裡來唱,每次都很熱鬧,賞錢也很豐厚……呃,就是聽說當戲子好像在外頭挺讓人瞧不起的……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四皇子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就有些心虛地避開了自己的視線,最初很想反唇相譏的小花生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可笑。

    剛剛都已經覺得四皇子其實就是晉惠帝那種何不食肉糜的性子了,既如此,這番話他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他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我也就是喜歡,還偷偷到聽雨小築去唱過兩次。當然就是混在後頭,也不露臉,過個癮就挺好。”

    嘴裡這麼說,他卻在心裡想,十二雨固然都如花似玉的美人,但如果他化妝之後,那卻也不遜色於她們多少,更何況她們並不是作為戲子培養的,唱功比起他來都差遠了。如果不是他曾經那樣坑過大皇子一把,換上女裝登臺獻藝,然後唱完溜下來,沒人會發現的!

    四皇子卻不知道小花生已經浮想聯翩,生怕惹怒了一旁陪罰站的小夥伴,他就絞盡腦汁地沒話找話說道:“那班上那些人七天來上一次課,他們得上多久才能算是結業?回頭他們結業之後,那都會去做什麼呢?”

    沒想到四皇子竟然會問到這麼遠的問題,小花生愣了一愣,隨即才有些不太確定地說:“公子說,天下讀書人很多,但能做官的卻很少,剩下的人,富貴人家出身的還好一點,但貧苦人家出身的讀書人不事生產,整天沉迷在科舉一條路上,其實很浪費。”

    能罵國子監監生不如司禮監宦官的四皇子,那當然不是那些一味讀書的老學究,他只覺得小花生這話非常對自己胃口,連忙追問道:“對對,我就覺得那些讀書讀得好的官兒只不過如此,講的那些課都是陳詞濫調,簡直沒人想聽……那老師覺得讀書人還能幹什麼?”

    “公子說,讀書人應該要有鑽研精神,不再致力於做官,而致力於做學問——不是寫文章的那種學問,而是研究萬物運行的那種學問。比方說,研究地裡畝產怎麼能增加,研究馬車如何能更平穩,研究如何用鐵造出大船,研究車船如何能自動行走……”

    小花生拼命回憶著張壽的話,但說到這裡,他終究還是卡殼了,只能有些赧顏地看著四皇子,小聲說道:“我就是聽公子對陸三公子他們說了一些,但太複雜,我沒怎麼聽懂,只記得這麼一點。”

    然而,四皇子的眼睛卻越來越亮,臉上盡是驚喜的光芒。

    他終於想起了張壽在半山堂,在經筵,乃至於那一次在公學公開課時做過的某些實驗,終於想起了那些新奇到讓人足以目不轉睛的東西。那一刻,一直都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好能當個閑王,而不是賢王,也免得給自家三哥添麻煩的他,終於覺得自己隱隱看到了一條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撒腿就往外跑。而小花生微微一愣,只擔心這位四皇子一個想不通做出點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來,慌忙拔腿去追。好在從小各種跑腿慣了的他總算比四皇子腿腳快,十幾步後就將人一把揪住。

    可還不等小花生想著自己是該勸諫,還是該嚇唬人時,四皇子就背轉身來,竟是不但不惱他剛剛那舉動,反而還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好哥哥,今天多謝你提醒我,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

    小花生只覺得滿心都是懵的。四皇子這怎麼突然就如此殷勤熱絡了?怎麼就突然一家人了?他還假裝女人騙過人大哥一場的,甚至為了能成功,還特意在滄州的樓子裡學過一些讓他至今都覺得羞憤的聘聘婷婷儀態,還記得那位姐姐教他不會說話就別說話……

    這些要是萬一被四皇子知道可怎麼辦?他不動聲色地慌忙抽出了自己的胳膊,隨即強笑道:“四皇子別開玩笑,我就只是個小廝,要不是我家公子好心……”

    “英雄不問出處!”四皇子豪爽萬分地一揮手道,“我們有緣,且攜手做一番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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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七章 吃苦教育

    大事業沒做成,罰站時偷偷溜號的四皇子就先東窗事發了——雖說在授課的陸三郎沒工夫分神管外頭的事,可奈何有個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阿六在,當一堂課完結,陸三郎板著臉到外頭時,跟出來的阿六就不鹹不淡地揭發了四皇子偷跑的事。

    而之前已經狠狠罵了人一頓的陸三郎淡淡看了熊孩子一眼,這一次卻是一言不發拔腿就走。見此情景,反而是四皇子有些忍不住了,趕緊蹬蹬蹬追上去,隨即就小心翼翼地說:“陸師兄,我沒幹什麼,我就是問了問小花生,讀書人除了做官還能幹什麼。”

    “結果,聽到他轉述了老師的話,我很受啟發……”

    沒等四皇子把話說完,陸三郎就打斷道:“鄭鍈,你改過也好,立志也罷,這是你的事,用不著對我又或者對老師表決心。你剛剛嫌棄我講的課內容粗淺,所以沒心思聽。沒錯,我講得確實粗淺,但裡頭這些孩子還能認識幾個字,還能知道算數,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要知道,這天下,有很多人甚至根本就不會數數,一旦十根手指數到頭,他們就不懂怎麼再繼續往下數了。這樣的人全天下有很多,他們無論是交納賦稅也好,是買賣交易也罷,全都憑別人一張嘴,自己毫無理論的機會,因為他們根本不懂。”

    “你能想像,這天底下很多人不知為何而生,不知為何而活,更不知為何而死嗎?人非草木,更非禽獸,可是,這天底下,其實很多人就如同草木禽獸那樣懵懵懂懂掙扎求存。生而無知,死亦無知。”

    “我從前沒覺得這些有什麼問題,但自從聽老師說,有朝一日,就和婦人能用更好的紡車和織機紡紗織布一樣,如果很多現在得靠人力能做的活,都能用機器替代,那是什麼樣的光景?而想過這幅圖景,我再想一想這天底下只能賣死力氣求生的人,方才覺得不是滋味。”

    一大通正經到不像是人稱嗜財如命陸三郎能說出的話之後,陸三郎頓了一頓,見四皇子終於悚然而驚,隨即默不作聲地停下了腳步,他也不管這個熊孩子,不緊不慢地繼續往張壽那公廳走去。

    突然,他聽到背後傳來了阿六那平板的聲音:“你剛剛對四皇子說的那些大道理,當真嗎?”

    “當然真得不能再真了!”陸三郎一本正經地答了一句,可眼前倏然人影閃現,卻是原本跟在後頭的阿六橫擋在了他的面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輕易糊弄過去。

    於是,他打了個哈哈,隨即笑容可掬地說:“老師的這些理念我當然也認同,也願意為之去努力奮鬥。畢竟,就如同現在這公學,培養出來的人難不成都去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能出一個秀才興許還可能,能出一個舉人興許也有可能,但進士卻肯定不可能!”

    “那這些人手出路在何方?可不是為我……咳,為老師和我的事業準備的嗎?畢竟,之前要不是有這些熟練的排字工加入,我那書坊怎麼可能雄霸京城?再說了,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識字的工匠,比不識字的工匠能做的事多了去了!”

    “而且,衙門那些世代相傳的吏職,也該變一變了。秀才都尚且要考,舉人進士尚且要考,當官的不是生下來就是當官的,吏考卻往往都是虛應故事一個蘿蔔一個坑,這怎麼行?”

    陸三郎滿臉懇切地看著阿六,心想回頭只要阿六把這話傳到張壽耳中,那他的目的就達到了,然而下一刻,他卻挨了阿六鄙視的一瞪:“你真囉嗦。”

    見阿六扭頭就走,陸三郎頗有一種媚眼拋給瞎子看的傷感。

    可是,當看到阿六來到呆呆站立的四皇子身邊,突然出手摸了摸人的後腦勺,而四皇子登時如同炸了毛一般猛然一跳,看清楚是阿六時,怒容又變成了笑臉,追上去問了兩句什麼,他不禁又覺得一陣好笑。

    哎,他那些話說給這一大一小聽,其實真是白瞎了。好不容易他連自己都感動了……

    一整天,四皇子都被張壽很不負責任地扔在中級班,然而,相較于最初時的心不在焉,在接下來的幾堂課裡,他卻顯得很認真。

    這認真當然不是去聽那些對他來說簡直是早兩年就學過的東西,而是他在仔仔細細地觀察這些臨時同學們的狀態。

    在他看來,大多數人那專注程度都相當高,但也有少部分人在抑制不住地打呵欠。而當他下課之後向小花生又或者蕭成詢問時,卻又得到了讓他心情複雜的回答。

    “打呵欠很正常啊!因為有些人是六天干完七天的活,這才能空出一天來上課。畢竟,不是每家人都覺得孩子來公學上免費課是好事。再說了,有些家裡或者族裡是傾盡全力供其中一房的某一個兒子,其他人都要無條件為這個被選中的人讓路,甚至還要出錢供養。”

    “如果有不滿這種現狀的人家送了孩子來上公學,那麼當然就要應對各種詰難。”

    四皇子一直都覺得自己和三哥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壓很慘,可當聽到小花生這種滿不在乎的解釋時,他就登時覺得,自己眼中的悲慘,其實真不是一件非常大的事。

    於是,一整天接受了一系列樸素而深刻教育的四皇子,當所有學生都離開之後,他才偷偷摸摸溜進了公廳。然後,他就把陸綰和劉志沅同時嚇了一跳。因為四皇子是在半路截下了張壽的馬車,而後一到公學就被阿六提溜去了中級班的緣故,兩人壓根不知情。

    所以,當得知人還要在公學裡繼續呆到皇帝滿意為止,兩人一個搖頭歎息,一個覺得荒謬,可是,眼見張壽看也不看四皇子,徑直問起半山堂選齋長的事,兩人對視了一眼,陸綰就沉聲說道:“齋長倒是選了,但沒有一個人過半數,或者說……沒有一個人過三分之一。”

    對於這樣的結果,張壽不禁笑了起來:“居然沒有結果嗎?看來,他們是都意識到了當齋長的好處,所以三五成群地各自拉人支持自己。也是,想當初張琛是京城一霸,朱二靠著我勉強也算坐得穩當,等到了張大塊頭時,只是分班之後的齋長。”

    “現在半山堂一分為二,少部分人留在了國子監重新加入六堂,大部分人跟了過來,而且他們主動表示分課不分班,這個齋長就顯得分量不小了,也難怪他們這麼爭。”

    說到這,張壽見此時恰好溜進來的陸三郎笑得那叫一個賊兮兮,他就直接丟了一個任務過去:“這些傢伙從小就是在各種爾虞我詐,爭強鬥狠中曆煉出來的,難保會為了一個小小的齋長做出不上檯面的事情來。高遠,你記得盯一盯,或者,親自出面敲山震虎一下。”

    對於任何出風頭的事,找陸三郎那就絕對沒錯了。他一點都沒有嫌棄最近自己身上擔子太重,更沒有借著新婚燕爾推搪,而是二話不說地拍胸脯答應了下來。

    而陸綰看著自家這婚後沒幾天就感覺又心寬體胖一大圈的兒子,想想人都忙成這樣子,那體形卻越發往橫向發展,他只覺得又是高興,又是煩惱,可最終還是沒有出言打岔。

    老老實實侍立在一邊的四皇子眼見張壽開始收拾東西,似乎是準備回去,他這才趕緊上去幫忙,結果卻被張壽直接按著坐在了自己的那張椅子上。

    “你好好坐著,我自己來,否則你一清理,回頭我找不著東西。”見四皇子這才老老實實終於不動了,他這才淡淡地問道,“晚上你想要跟我回家去住?”

    四皇子趕忙就想跳起來,可被張壽轉一瞪,他才趕緊坐好,卻是用力點頭道:“沒錯,老師你要是不收留我,那我就無家可歸了!”

    “我家裡倒是有的是空屋子,但婚期將近,亂七八糟的事情多,空屋子裡也大多都要擺宴席用的桌子,騰挪起來不方便。”張壽慢條斯理地說到這,不用看都知道四皇子是何等失望傷心的表情,他就詞鋒一轉道,“但九章堂的號舍在公學旁邊,蕭成和小花生也住在號舍。”

    “你如果不嫌棄那環境,可以住在這。”

    還能這樣?四皇子剛剛生出的負面情緒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竟是喜形於色:“真的嗎?我可以住在外城這號舍裡?”

    劉志沅下意識地就要反對,結果卻被陸綰一把拖住。昔日曾經搭檔過,如今又再次搭檔的兩個老夥計對視了一眼,劉志沅就看到陸綰對他搖了搖頭。生性剛直的劉老大人想到當年這位上司素來就狡猾多智,頓時猶豫一下,選擇了靜觀其變。

    “當然是真的。”張壽沒注意劉志沅和陸綰的小動作,看著面前那眼珠子亂轉的熊孩子,他就知道人必定是在想,這絕對是個以身作餌的好機會。

    然而,他也不點穿這所謂的誘餌根本就是四皇子自己想太多了,篤悠悠地繼續說道:“雖說外城房租便宜,但號舍仍然是緊缺資源,這裡已經沒有空屋子,那些九章堂的學生都是四人一間,只比大通鋪略好一些,小花生和蕭成是兩人一間,還有兩張空床。”

    “我就和小花生和蕭成他們一起!”四皇子不假思索就做出了決定,甚至還有些豪氣沖天的架勢,“我一個人能照顧自己的,老師你不用擔心!”

    你出宮還指望就你一個人?還不知道多少御前近侍追在你後頭!

    張壽心裡這麼想,卻也不會點破,當下就喚阿六去把小花生找來。如今蕭家老宅姑且管著,蕭成那房租收入就沒了,因此如今人一面在公學上著免費的課,一面在號舍繼續兼職當管理,至於打雜,公學裡的學生是按照現代學校值日制度管理的,根本就不用雇人灑掃。

    而小花生這個年長的,反而成了給蕭成幫忙的人。此時此刻他應召而來,等聽明白張壽的吩咐,那簡直是瞠目結舌。

    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讓四皇子住在號舍?這……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我覺得很好,還能和你們彼此照應!”四皇子那是滿嘴大話張口就來,“而且,你不懂的那些東西我還可以好好教你。再說了……你那點願望,我也一樣能幫你。我之前不是說了嗎?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可我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快就要和我做一家人啊!小花生簡直是欲哭無淚。尤其是當他發現張壽顯然是打定了主意,而四皇子那更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就算再暗自叫苦,卻也只能老老實實地答應,同時一千個一萬個慶倖自己二人那房間收拾得還算乾淨。

    當然,如果四皇子嫌棄醃臢捏著鼻子就跑,那也是一件好事!

    而當張壽讓阿六親自送了四皇子跟著小花生去號舍安頓,回頭再騎馬追上自己,他就施施然出了公廳,叫上了韓烈等人,上了馬車預備回程。然而,馬車這才剛剛行駛了沒多久,他就聽到外間有人仿佛在敲擊廂壁。還不等他有所表示,車簾微微一晃,他的面前就多出了一個人。

    認出來人,張壽就笑道:“我就知道花七爺肯定不放心,你果然來了。”

    花七無奈歎了一口氣:“我有什麼辦法?上頭一張嘴,下頭跑斷腿,我就是勞碌命。可就算是我也沒想到,你竟是這麼心大,直接把四皇子扔在號舍,我還以為你肯定會帶四皇子回家,時時刻刻耳提面命的。”

    “四皇子平常聽的教導很不少了,皇上、太后、太子殿下,還有眾多老師,誰不給他講大道理?就算是我那一套相對比較新奇,可要是時時講日日講年年講,他還是會厭煩,再說今天陸高遠都已經說過他了。與其老調重彈,還不如讓他親身體會一下。”

    “我想,相較於上一次我帶他和太子殿下去田中體驗,這一次他大概會更刻骨銘心。”

    聽到這裡,確定張壽的主意已經不可能更改,花七這才站起身來。他不得不承認,相比把四皇子帶回張園朝夕教導,張壽如今的做法簡直是神來之筆!至於熊孩子吃苦,那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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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八章 窮追猛打

    四皇子這個熊孩子在外城公學度過了古井無波的一天,京城之中卻並不太平。

    為了洪山長被果子砸破了頭,朱廷芳當然並不僅僅是一頓鞭撲刑責了那幾個地痞惡霸就算完,知道順天府尹秦國公張川也上書請罪,他昨天傍晚就和人會晤了一面。於是今天一大早開始,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再次聯手來了一次垃圾分類清理活動。

    而當第一天的清理活動結束之後,一個個昔日地下大豪被請來了興隆茶社……門口吹西北風!哪怕這幾日天氣已經轉暖,但在這太陽落山時分,白天的熱量已然減退,黑夜的寒意已經提前來臨。一個個往日前呼後擁的大佬們哪怕裹得嚴嚴實實,卻依舊凍得縮手縮腳。

    然而,眾人卻沒人敢出聲交頭接耳,更不敢搓手跺腳。如果說朱廷芳新官上任三把火時,已經讓人見識到了這位五城兵馬司掌事者的辣手,那麼,今天那懸掛在城門口的幾個死灰復燃的拍花黨那腦袋,就告訴了他們,這一次不只是殺雞儆猴,說不定又是一次大清理。

    更不要說,二樓還有一位往日不哼不哈的秦國公在!皇帝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把這些舊日勳貴全都拉出來放在了京城那些最要緊的位子上!

    不懂也好,心慌也罷,對此時他們的處境都沒有絲毫幫助。哪怕已經有人渾身凍僵,哪怕有人已經鼻涕橫流,卻依舊只能老老實實站著,在心裡求遍滿天神佛,希望能保佑他們平安度過這一關。終於,一群往日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們等到了一個如同仙樂的聲音。

    “我家大尹和朱大人已經商議定了,從即日起,但凡有人在京城再鬧出什麼事端的,除非有本事能在三木之下一口咬定是孤家寡人,否則,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全都會順藤摸瓜,查這一條線。那時候就對不住了。就比如今天刑責之後遊街示眾的那四個……”

    “他們頭頂上往日作威作福,在京城也算一號人物的海老三,現如今比他們還要更慘一些!天子腳下作奸犯科,管束下頭無力,那還留著幹什麼?流放去甘肅屯田去好了!”

    這一刻,剛剛還覺得天氣太冷,站得腳都快凍僵了的一群大佬們登時噤若寒蟬。往日他們對於眼前出來說話的刑房捕頭林老虎興許還有些面上恭敬,私底下做些小動作,那這會兒他們甚至連在心裡嘀咕都忘了。

    一聲令下,往日在內城擁有百八十個手下,這才能在各種力行中收錢收到手軟的海三爺,竟然就這麼被連根拔起了?流放甘肅,那可是大西北,一到某些天氣就風沙大不說,而且北虜萬一打過來,那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真的只看運氣了!

    因此,眾人你眼看我眼,隨著第一個人搶著賭咒發誓似的表決心,其他人也慌忙承諾絕對會看管好下屬,絕對會盯著街面上的竊盜……總而言之,這些往日心狠手辣的大佬,就仿佛打算洗心革面做好人似的。

    林老虎當然不信這些人真的會痛改前非,金盆洗手——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這些傢伙若是不做現在這行當,難不成還指望他們去種地開店正經過日子?就算真的把這一批人全部掃除乾淨,久而久之也自然會有新人趁虛而入,這幾乎是一直以來的鐵律了。

    因此,任由眾人爭先恐後地表明瞭態度,他就沒好氣地擺擺手道:“好了,既然你們都已經明白了這一片苦心,那就散了吧。天就要冷了,拖著兩條被打爛的腿遊街示眾是什麼滋味,想必沒人想要品嘗。”

    如此露骨的威脅之下,這些平常的“大人物”們卻只能唯唯諾諾。隨著第一個人試探性地小心翼翼離開,見林老虎沒阻止,一大群人頓時如鳥獸散,頃刻之間的,興隆茶社門前這塊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一個瘦高個。

    乍一看他那皺紋密佈,愁眉不展的面孔,如果不是那光鮮的衣著,很難想像這瘦高個也是京城某個圈子裡的一號人物。他快步來到林老虎跟前,扯動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容,發覺林老虎有些嫌棄的樣子,他就自嘲地笑道:“我這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模樣,讓林爺見笑了。”

    見林老虎不耐煩地抬了抬眼,他不敢繼續浪費時間,連忙賠笑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昨天那事兒鬧這麼大,如今秦國公和朱大公子也雷霆震怒,我這不是替他們兩位覺得冤枉嗎?其實,這些天來,京城裡確實人多嘴雜。就在前天,我還看到……”

    他頓了一頓,仿佛躊躇是不是要說出來,待見林老虎眼神轉厲,他就苦著臉說:“我還看到二皇子家裡一個書童和大皇子家裡一個姓石的護衛偷偷摸摸見面。”

    “您可千萬別以為我是信口開河混賴他們一氣!那個姓石的護衛常年替大皇子在外頭做事,認得他的人很多,只要去查就知道肯定不止我一個人看到過他。至於那書童,我說不清楚名字,但二皇子帶人出過幾趟門,我遠遠看到過。那眉清目秀的樣子,見一次我就忘不了。”

    說到這裡,瘦高個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那等好模樣的僮僕,在市面上是最貴也是最難得的,可遇不可求,做這檔子生意的他又怎麼會不記得?他甚至還打聽過,據說二皇子那個書童並不是皇帝撥給他的,而是當初有人為了討好二皇子,特意大價錢從南邊買來送人的,花費至少千貫!

    如此身價的僮僕,之前皇帝遣散二皇子別院奴僕的時候,卻沒有發賣,而是和其他人一塊直接攆出了京城。當然,皇帝已經很慷慨了,甚至拿出一部分二皇子的家財當了遣散費,每人都發了二十貫!

    從某個管道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他還蠢蠢欲動地派人在京城之外守著,想要截下這一個尤物,結果卻撲了個空。

    此人也好,二皇子身邊的其他僕從也好,竟然就這麼從他那些眼線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飛了!

    如今從底下人口中得知那書童竟然再次現身,他雖說很想再花點力氣把人弄到手,可經過昨天這件事,還有今天這番敲打,他卻是再也不敢造次了,索性就拿這個當成敲門磚,希望能夠博得林老虎一點好感。

    至於再向上,如果秦國公張川乃至於朱廷芳聽到這個消息,能夠把他叫上去多問兩句,那就更完美不過了。

    果然,當瘦高個說出這麼一樁事情,他就只見剛剛明顯並不想和他多說話的林老虎立刻臉色變了。人盯著他看了老半晌,最後撂下一句等著,隨即就快步進了興隆茶社。雖然這意味著他又要在外頭吹風等候,但他還是禁不住滿臉喜色。

    沒過多久,他就只見林老虎匆匆出來,冷冷看了他一眼後就沉聲說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面對這和預料不同的狀況,瘦高個頓時呆了一呆,原本還想再說幾句好話,可當看到林老虎面露戲謔,他立時醒悟到自己透露了這個消息,只靠五城兵馬司的兵馬和順天府衙的那些差役,恐怕也能把人給揪出來。

    雖說著實有些不甘心,可那兩位大人物做出決定的事,他也不敢討價還價,行過禮之後就灰溜溜走了,心裡只能寄希望於今天透露的這個消息能派上點用場,如此自己在丟掉一注大財之後,也不算白跑這一趟。

    可瘦高個完全不知道的是,就在二樓,朱廷芳居高臨下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之後,卻是對身旁一個護衛吩咐了幾句,等人應聲而去,這位朱大公子才重新回到了秦國公張川面前,從容自若地坐下。

    他直言不諱地說:“四皇子聲稱那天出宮時,也在街頭看到了大皇子身邊一個姓石的護衛,還有二皇子身邊一個叫做墨海的書童,倒是和此人的話倒也對了起來。可越是如此,越仿佛是別人故意把這兩個人放進京城混淆視聽似的。”

    “我也不覺得這麼區區兩個人能夠扭轉大局。”張川贊同地點了點頭,但眉頭卻是緊鎖,“但我很懷疑,人家既然把他們弄進來,那就是想通過他們做些什麼。所以……”

    “所以確實要想辦法捕拿,不能放任不管。畢竟,我記得之前把人攆出京城去的時候,說的是永不許回京。既然如此,他們怎麼通過城防回來的?而他們如果能這麼容易進城,心懷叵測之徒豈不是也能夠輕易混進京城?”

    連著兩個反問之後,朱廷芳就舉起桌上茶盞一口氣喝了一小半,卻是笑了起來。只是那張昔日英偉的面孔出現笑容時,如今卻因為那道淺淺的刀疤而顯得有些殺氣騰騰。

    如果按照昔日選官的標準,他這樣的破相之人,就連將來繼承趙國公之位都難,更不要說執掌五城兵馬司,但皇帝卻一點都不在意,那一次召見他時,甚至親自把他拉到面前審視傷口,隨即感慨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兒子。

    也正因為皇帝待他父子猶如家人,更對朱瑩猶如親女,朱廷芳昨夜親自去見過洪山長之後,得知張壽白天見人的那點事,他在又好氣又好笑的同時,卻也因為洪山長的話而暗自警惕。居然有人打算潑皇帝髒水,陷皇帝于不義?這絕對不能忍!

    也正因為如此,他旗幟鮮明地表示要捕拿那兩個人,看向秦國公張川的眼神中也透露出了不容置疑的堅決。

    如果張川不同意,他自然就打算獨立攬下這個責任,親自主持稽查捕拿之事。而在此之前,他已經派了一個護衛去躡上剛剛那瘦高個。

    因為只從對方剛剛透露的口風來看,對告密的那兩個人下落,肯定是有所掌握的。只不過,在張川態度還不明朗的情況下,他也懶得和一個小人物討價還價,還不如放長線釣大魚。

    而一貫蕭規曹隨,做事低調的張川,這一次的態度卻很爽快:“那就依你。在搜捕上,五城兵馬司為主,順天府衙的三班差役作為輔助。但報上去的話,若是事後問出來果然有陰謀,那是你的功勞,可若是有什麼別的緣故,那責任我來背。”

    “這怎麼行!”

    朱廷芳想都不想就要拒絕,可見秦國公張川笑眯眯地看向自己,想到人之前上書請罪也搶在自己前面,一貫又與世無爭,他猶豫了片刻,最終就只能苦笑道:“有功勞歸我,有責任就世叔來背,若是讓家父知道,我怕是要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既如此,那就同進退好了。”

    張川一振袖子站起身來,見朱廷芳也跟著起身,他就笑眯眯地說,“你妹妹婚期將近,但你的婚期更近。哪怕不能送你一樁功勞,我也不能送你駡名!你別再和我爭了,等回頭我家那個小子要成婚的時候,有什麼事你要替我擔責,我隨便你!”

    這連消帶打一番話砸過來,朱廷芳登時哭笑不得。他也知道張川把張琛的婚事拜託給張壽,而張壽則是轉托朱瑩給人牽線搭橋,結果他那妹妹興致勃勃忙活了好久,前不久還讓人和一位姓葉的姑娘見過,結果又沒成。

    於是,哪怕他平日對待大多數輩分大或年紀大的勳貴很有一套,此時面對執拗的張川,也唯有苦笑謝過,不敢亂接話茬。

    等兩人商議好,昨夜坐鎮順天府衙的張川今晚回秦國公府,由宋推官坐鎮順天府衙,朱廷芳則是交待完晚上巡邏之事後也回家去,製造漸漸鬆弛的架勢,然後再暗地佈置精兵強將隨時出擊,這才雙雙起身離開。

    而當張川和朱廷芳一前一後走出興隆茶社時,這些日子來一直都負責跟隨朱瑩進出的朱宏卻匆匆拍馬而至。人一躍跳下馬背就快步沖到了朱廷芳面前,匆匆一拱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秦國公,大公子,剛得到的消息,四皇子今早被皇上攆出宮後,就賴上了壽公子。”

    四皇子在張壽那兒,這件事朱廷芳和張川全都知情。張川甚至還笑道:“皇上這是餘怒未消啊。怎麼,張學士這會兒可是送了四皇子回宮嗎?”

    “如果是就好了。”朱宏滿臉無奈地苦笑道,“壽公子直接把四皇子給丟在公學號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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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九章 喪

    朱宏本意當然不是告狀,他只是奉朱瑩之命去張園給張壽送點心,可正好遇到張壽下車,結果卻沒發現之前朱瑩從宮裡回來時,對他說起被皇帝攆去張壽那兒的四皇子,一問之下方才得知,人竟然被張壽留在公學號舍了。

    他心中本來就極其不安,正好張壽囑咐他將這件事對朱廷芳說一聲,他這才顧不得回去給朱瑩覆命,匆匆去兵馬司打聽後才找來了這兒。

    而對於這個意料之外的消息,朱廷芳和張川面面相覷之後,朱廷芳就若無其事地說:“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就是,我心裡有數。”

    至於有什麼數,他卻沒有和朱宏明說,等到人最終憂心忡忡地回去了,他正想開口,張川就笑眯眯說:“皇上都如此不當一回事,張學士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更何況我們?嗯,忙活了一天一夜,我們也回去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勞逸結合!”

    見張川一邊說還一邊打起了呵欠,朱廷芳不禁笑了起來,當即滿口答應。兩人就在這興隆茶社前一同上馬,只不過張川還帶著皇帝撥給的二十名銳騎營將士充當護衛,朱廷芳卻全都用的自家人,連五城兵馬司一眾兵馬指揮孝敬的親兵都沒收,就這麼分道揚鑣呼嘯而去。

    最終,兩撥人在很多有心人的目擊下分別進了秦國公府和趙國公府。於是乎,昨天那樁案子已經到此為止,這個消息頓時不脛而走,包括孔大學士。吳閣老和張大學士這樣的內閣重臣,也不知道多少人松了一口氣。

    畢竟,就洪山長那種冥頑不靈的性格,人在得知二皇子之死後會幹出點什麼,這簡直是根本不用人去揣測的。若非如此,張壽幹嘛用那種形同綁架似的手段,把人帶出去說是吃喝談心?不就是想讓人閉嘴……或者說管住那只禁不住要寫點什麼的手嗎?

    至於四皇子昨夜被皇帝罰跪,今天又被攆去在張壽那兒聽訓,這消息也同樣沒能瞞住有心人。只是,張壽竟把人丟在公學號舍中與人雜居,這個消息卻只有極少部分人知情。當然,常盯著張園的人在發現張壽回來卻單獨下車時,會不會產生聯想以及去追查,那就天知道了。

    總而言之,相較於前一夜,這一夜的開始顯得非常寂靜。人們確實沒有更多值得憂慮的,天子尚在盛年,太子身體康健,百官依舊強力,天下盛世太平。

    清甯宮中,當太后就寢時分,夜色中再次傳來了淒厲的嚎叫時,親自侍奉太后起居的玉泉終於忍不住了。

    匆匆出來的她氣急敗壞地問道:“這咸安宮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都很太平嗎,怎麼就突然和瘋了似的每夜嚎叫?”

    如果真的是因為太后那番話便要尋死,那就尋死好了,每夜這麼發瘋似的嚎叫,那些伺候的宮人難不成就連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

    在玉泉的瞪視下,一個低階女官慌忙快步跑了出去。然而,約摸一炷香功夫她又趕回來時,傳達的卻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那並不是咸安宮中廢後也就是敬妃的叫嚷,包括前幾天那淒厲的慘嚎也同樣不是。廢後這幾日都是不到入夜就早早被人喂了甯神湯睡著了。

    玉泉怎麼也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登時又驚又怒:“不是廢後叫嚷,那這宮中還有誰會發瘋似的嚎個不停?”

    先前不就是因為認定夜晚嚎叫的人是敬妃,所以太后也好,皇帝也好,其他諸妃也好,這才姑且沒有過分深究嗎?而且,聽那聲音方向,確實是東北面咸安宮那邊傳來的!

    幾個宮人頓時面面相覷。雖說這宮中死人太多,難免會留下很多陰森恐怖的傳說,但是,自從睿宗皇帝登基之後,這宮裡就太平多了,哪怕廢後當道時,因為有太后壓著,很多事情也不敢做得過分,所以她們都快淡忘那些以訛傳訛的傳說了。

    足足好一會兒,方才有一個相當年長的女官不大確定地說:“這會不會是貓兒的叫聲?我從前還沒進宮的時候,曾經聽過夜裡貓兒淒厲的叫聲,聽著就好像是人在哭似的。”

    此話一出,玉泉頓時恍然大悟:“沒錯,這興許確實不是人的聲音,而是貓,宮中本來就能養貓……不對,就算是貓嚎,那不應該大多是入春之後才會叫個不停的嗎?”

    這入春兩個字一出,她們這幾個年長的女官想起一個詞,頓時面上微紅,但隨即就各自若無其事了起來。而玉泉壓下尷尬,一字一句地說:“明日一早就把司禮監掌印錢仁召來,讓他吩咐人下去好好排查。如果真的是哪個宮裡連貓都管不好,深夜擾人,那就趁早別養了!”

    話雖如此,玉泉卻總覺得這說法有些牽強。要知道,連著好幾夜,每次都是一聲即止,這如果是人,必定就是有意控制,可如果是貓,硬生生地想讓它住嘴,容易麼?

    但太后和皇帝都是不喜歡折騰的人,她也不可能大半夜地真去繼續追查這件事,因而吩咐下去也就姑且作罷了。然而,等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她照例早兩刻鐘起床洗漱更衣,匆匆打算去侍奉太后起身時,可剛出門就看到一個年長宮人從清寧門飛奔而來。

    好在人雖然步子急,卻沒有大呼小叫,到了她跟前時慌慌張張地停下之後,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玉泉姑姑,咸安宮……咸安宮來報,說是……說是廢後暴斃!”

    太后去見廢後也就是敬妃的當夜,玉泉曾經擔心過人會真的就此自戕,可那時候人固然鬧騰過,最終卻平安無事,而後兩夜亦是如此。如今驟然消息傳來,她第一感覺不是驚訝,卻是有一種詭異的如釋重負之感,隨即方才是惋惜。

    那也曾經是母儀天下的國母,六宮之主,也曾經和天子和諧美滿,育有二子。可如今,廢後身死,兩個兒子一個在皇莊,另一個生死未蔔……

    如果還能重來,人是不是會選擇絕不入宮,而不是成天橫眉冷對,硬生生把自己造就成了怨婦?而若是進了宮,在生育了兩個兒子之後,是不是不會再如同母雞護雛似的,把人放在羽翼底下,不論當父親的皇帝,還是其他名士大儒,都無法真正接觸和教導他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開口問道:“死因呢?既然說是暴斃,總不能是不明不白,就這麼突然薨逝了吧?”

    如果是小宮人,聽到玉泉用了薨逝兩個字,也許還會懵懂無知,但這年長宮人就不這麼想了。她立刻收起那原本打算指責廢後幾句的心思,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說:“咸安宮是一大清早方才發現敬妃故去的,具體死因還說不好,但很可能是……吞金。”

    確定是人確實死了,而且是吞金自盡,玉泉不由得再次深深歎了一口氣。

    等到她去服侍太后起身梳洗時,就告知了這樣一個消息。和她預料得差不多,太后的反應頗為平淡,只是一句知道了,但當用早飯的時候,太后卻顯得很沒有胃口,只喝了半碗粥就吩咐撤了下去,繼而就坐在那裡恍惚出神。

    而皇帝也同樣是在早起之後就得到了這個驚訊。在最初的意外之後,他本能地狂怒了起來,竟是一把推倒了床頭的衣架。可等到那咣當一聲傳來,意識到自己再次犯了急躁易怒的老毛病,他就立刻努力壓下惱火,最初急促的呼吸也漸漸穩定了下來。

    昨夜在得知張壽把四皇子留在公學號舍與人雜居時,他並不像外人以為的那般詫異,反而非常贊許,為此還心情不錯,晚上最初還睡得很好,可半夜三更卻被噩夢驚醒,喝過水之後雖說又迷迷糊糊睡著了,但卻一直都不那麼安穩,因而此時只覺得喉嚨乾澀沙啞。

    足足好一陣子,他這才疲憊地開口吩咐道:“讓楚寬去治喪吧。論禮儀嫺熟,這宮中內侍再也沒人比得上他。”

    陳永壽不像之前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他深知楚寬和太后皇帝的情分,因此哪怕人此前被一擼到底,可人居然是被攆到慈慶宮伺候太子筆墨,這就有些意味深長了。因此,他不但沒有開口說什麼楚公公如今沒有品級,治喪恐怕會被人詬病,直接滿口答應了下來。

    而當他匆匆出去時,卻在乾清宮正殿門前剛巧遇到了三皇子。見這位太子殿下眼圈微紅,面露疲倦,很可能一晚上也沒有睡好,他在行過禮後就少不得小聲提醒了一句。

    “敬妃薨逝了,皇上這會兒心情不好,太子殿下還請謹言慎行。”

    三皇子一晚上都在擔心獨自住在外頭的四皇子,尤其是聽到人不在張園,而是被張壽丟在了公學號舍時,他更是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輾轉反側到半夜才睡著。因此,驟然聽到那樣一個大消息,他竟是不由得先愣了一愣,隨即才醒悟到這意味著什麼。

    面色煞白的他幾次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最終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當來到皇帝面前時,他瞧見父皇已然站在書桌前書寫什麼東西,卻也沒有出生打攪,而是靜靜站在底下等候。

    足足許久,他才聽到了皇帝的聲音:“朕已經讓楚寬去治喪了,四郎又不在,你在慈慶宮時若是身邊缺人,就再挑個人過去伺候吧。”

    “不用不用。”三皇子連忙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而話一出口,他方才發現,自己習慣了大多數時候都保持沉默,只有他詢問時方才會說話,而每次都說到點子上的楚寬。不得不說,和那些不是太木訥,就是太機靈的內侍相比,他和楚寬相處簡直是再輕鬆不過了。

    因而,他竟是猶豫了一下,這才說出了陳永壽之前沒敢說的話:“父皇,楚公公去治喪確實很合適,禮儀之類的他都很熟悉,可他之前才剛被罷了司禮監掌印……”

    皇帝微微一怔,隨即就饒有興致地反問道:“那你覺得應該如何?”

    三皇子沒想到皇帝竟然把這個問題又丟了回來,登時覺得大為棘手。畢竟,他壓根沒有想好到底應該怎麼安置楚寬,甚至不久之前,他還親口對楚寬說,慈慶宮不需要管事牌子。思來想去,他只能苦著臉說:“父皇不可朝令夕改,所以不能讓他重回司禮監。”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呢?”

    被皇帝逼到了這樣的份上,這位年少的太子殿下只能把心一橫道:“能不能讓楚寬代表兩位貴妃娘娘,以她們的名義去給敬妃治喪?”

    皇貴妃的冊儀只是在秘密準備階段,皇帝很確定三皇子不可能知情,可此時此刻,他對三皇子絞盡腦汁給出的答案卻著實有些驚異。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笑眯眯地問道:“他一個人,可沒有辦法代表兩位貴妃。”

    三皇子被自家父皇這目光和問題一逼,不禁面色再變,可躲既然是躲不過去,他只能一咬牙道:“那能不能讓楚公公代表母妃?母妃身邊的管事牌子謝公公年紀太大,去治喪的話力不能及,就讓楚公公代他去好了。”

    皇帝這才淡淡笑了起來。他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點點頭道:“也罷,讓楚寬代表你母妃,以萬安宮管事牌子的名頭,出面去給敬妃治喪。然後讓他以奉和妃之命的名義,在慈慶宮聽用,這樣就行了。”

    三皇子頓時目瞪口呆。還能這樣?雖說如此有助於提高他的生母和妃在宮中的地位,但想想按照規矩的話,這未免有些不合適,因此他不由低聲勸諫道:“父皇,楚公公代母妃出面給敬妃治喪,這無可厚非,可他以萬安宮管事牌子的名義呆在慈慶宮,這不太好吧?”

    皇帝哂然一笑道:“怎麼,你怕人指責你母妃干政?”

    見三皇子低頭不語,顯然是默認了,他就輕描淡寫地說:“本朝只冊封過兩次皇貴妃,分別是在高宗和世宗的時候,如今這些儀制,朕已經讓人重新從故紙堆裡翻了出來。朕是不打算再冊封皇后,既如此,那就再冊封一次皇貴妃吧。”

    “皇貴妃派人在慈慶宮陪你讀書,那就順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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