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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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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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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章

  太行山之行五月初十從京城出發,再回到京城時,已經是六月盛夏裡。

  前後打出皇太女儀仗,坐在金輅車裡,在知了震耳欲聾的鳴叫聲中,從大開的東南城門緩緩駛入城中。

  京城百姓提前知道了消息,車駕回返當天,數萬百姓在長街兩邊圍觀迎接,鮮花鮮果擲滿了車頭馬鞍。

  車駕行駛入東宮之後,姜鸞吩咐幾個女官拾掇拾掇,居然收拾出了上百斤的鮮果,全給了淳于閑,統一發給這次所有跟隨出行的東宮禁軍,每人當晚分了半斤鮮果。

  和京城街頭的熱鬧景象截然不同的,是政事堂裡肅穆的氣氛。

  裴顯回到政事堂當日,踏進明堂門檻,迎面對著兩張臭臉。

  「裴中書跟隨皇太女出行了一趟太行山,時機恰到好處啊。」李相不冷不熱地說,「留下我等在京中左支右絀,焦頭爛額。」

  突厥五月裡送來的要求和親的國書,已經驚動了聖人跟前。

  最近京城天氣酷熱,端慶帝還是不肯喝水,夏日裡喝雞湯魚湯這些葷湯又覺得油腥難受,他身子頂不住,為了國書的事又煩躁,前幾日硬是中了一回暑,人在寢殿裡撅了過去。

  內侍們慌忙回稟了顧娘娘,顧娘娘哭著來見他,好說歹說,在寢殿裡放了冰塊。

  冰塊消暑倒是好用,但冰塊會化成水,聖人見不得清水,四處放冰塊的角落拿布巾遮遮掩掩的蓋結實,落在端慶帝眼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反倒又引得他發了一回癔症。

  明明之前開春那段時日,已經兩三個月沒有發癔症了。

  御醫們也沒法子。屋裡太熱了會中暑,放冰塊會引發癔症,一口清水都喝不得,油膩濃湯又喝不下去。夏日燥熱,無法可想,只能硬生生忍過這個季節。

  朝臣們都聽聞了聖人苦夏、身子不好的傳聞,各個長籲短嘆,心情鬱悶。

  突厥人要求和親的國書,又正好卡在這個時候,不上不下的。

  「裴中書回來了,就請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大聞朝的邊境睦鄰。所提要求,簡直是匪夷所思!」

  李相扔過來的奏本,就是鴻臚寺上奏的那本奏章,裴顯早從姜鸞那處看過了。

  他略翻了翻,合起奏本,往長案上一扔,

  「和親之事不必議。兩位應該都無意見?關於突厥新可汗,裴某曾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李相和崔中丞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這位薛延陀部出身的新可汗,打仗是一把好手。當初在河東邊境時,裴某和他對陣過幾次,性情奸猾如狐,無諾無信之人。他新得了大可汗的位子,正在志得意滿之時。諸位看他送來的國書口吻,應該都能看得出來此人狂妄無邊,對我朝並無任何敬畏之意。」

  「針對薛延陀新可汗的這封國書,裴某有個提議。」

  在李相和崔中丞的注視下,裴顯起身走到政事堂的明堂大匾額下方,在通亮燈火映照下平靜地說,

  「冷待和親公主,藐視大聞朝廷,辱沒皇家尊嚴。——出兵打吧。」

  ———

  出兵的提議不是那麼容易通過的。

  政事堂其他兩位重臣都沒有立刻應聲。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管著朝廷的錢袋子,眼神閃了閃,說了一句,「朝廷沒錢。」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

  「朝廷總是沒錢,李相每次都是這句。聽習慣了。」他的視線轉向崔知海。

  崔知海嘆著氣說,「去年太行山兵敗,二十萬精兵,葬送了大半。皇太女殿下五月裡太行山招魂,召回來八萬英靈。哎。各方還打算著休養生息幾年……又起刀兵啊。」

  裴顯冷靜地指出,「號稱二十萬,實際只有十二萬六千。陣亡八萬,傷殘兩萬有餘。剩下兩萬餘兵已經收攏重新編入南衙禁軍。」

  崔知海聽得牙酸,「裴中書,本官是在和你計算兵力嗎?本官是在跟你說,窮兵黷武禍國,朝廷和民間都要休養生息啊。」

  當日的政事堂議事,除了共同議定『不和親』的主旨,其他的都不了了之。

  姜鸞聽說裴顯主戰,是在第二天的事了。

  這天正好來了新邸報,邸報上沒提,但謝瀾抽空過來值房替她講解時,同樣提到了鴻臚寺遞上朝廷的國書,以及所有人都在私下裡議論的,裴中書主張發兵出征的事。

  姜鸞當時正在托著腮發呆。

  發兵的年份似乎不太對。

  在遙遠的前世裡,她依稀記得,確實對突厥動了兵。但那是在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耳邊是謝瀾講解邸報的清越嗓音,她邊聽邊走神。

  上一世,她從洛水被撈起的那個秋冬,身子受損太重,幾度瀕死,太醫們使盡解數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情況,比現在她二兄的情況還要糟糕。

  那個秋冬,她始終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閉眼,就是黑夜,一睜眼,天亮了。床邊侍疾探病的人來來去去,她連睜眼看清楚來人的力氣都沒有。

  如果是那段時間裡,突厥牙帳換了新可汗,提出了和親的要求,被裴顯駁回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她氣息奄奄地臥床不起,渾渾噩噩的那幾個月,甚至可能打過幾仗了。

  姜鸞正出著神,耳邊抑揚頓挫的清冽嗓音停下了。

  「殿下今日心神不寧。如果無意再聽下去的話,容臣告退。」謝瀾收起書簡,起身要走。

  姜鸞好笑地攔他。

  「你原本脾氣沒這麼大的。怎麼自打進了吏部,人忙了,脾氣也見長。」

  她喚了謝瀾的小字,「剛才確實分神在想些事,已經想完了。好了靜澤,繼續往下說吧。我專心地聽。」

  謝瀾已經走到了門邊,聽到那聲『靜澤』,在門邊停了片刻,低低地喟嘆了一聲,轉身又走了回來。

  「殿下可是在想裴中書發兵出征的提議,為他的安危擔憂?」

  他平靜地陳述,「朝中有大批武將,不必裴中書親自出征。殿下無需憂慮。」

  「剛才倒是沒想到這些,被你提醒了一句,倒是想起來了。」姜鸞掰著手指數,

  「玄鐵騎麾下大批精銳,薛奪,文鏡,放出去都是可以鎮守一方的主將——」

  「朝廷不會讓玄鐵騎出身的將軍領兵討伐的。」

  姜鸞一怔,視線抬起:「嗯?」

  「裴中書位高權重,二十六歲的年紀,已經任職中書令,入了政事堂,開了兵馬元帥府。他麾下的玄鐵騎嫡系若是再立下軍功,朝廷如何再封賞裴中書?」

  謝瀾平靜地攤開邸報,重新尋找下一份需要解讀的朝政消息,

  「再進一步,只能封王侯了。裴中書正值盛年,三十歲都未到,封王封侯太年輕,也太危險。這次即使定下了出征,領兵出戰的必定不是裴中書。臣的愚見,十之八九會是家兄謝征。用家兄的騰龍軍出征安全得多。」

  姜鸞聽著聽著,糾結起來。「謝征和二姊才新婚不到兩個月。二姊會難過的。」

  「家兄如果領命出征,殿下可要阻攔?」

  姜鸞沒想好。

  她心煩地翻起了邸報,翻得紙張嘩啦啦地響。

  等今日的邸報講解說完了,兩人閒談了幾句,確認謝瀾最近在吏部過得不錯,她放心地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端慶帝的精神不怎麼好。

  他的病症格外苦夏,這個夏天過得艱難。

  最近兩天雖然沒發癔症,卻有許多朝臣排著隊的求見他,見了面就大禮拜倒,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齊聲表示了對戰事的憂慮,對強硬支持出征的裴中書的憂慮。

  王相雖然退隱了,朝中還有大批文官。中樞文官是天下文人的脊梁,他們有團體的意志。當朝廷政事的走向偏離儒家推崇的中庸長久之道,他們就站出來了。

  主和派要求駁斥國書的和親要求,把使者趕出京城了事。才安穩了一年,何必輕易再起刀兵。

  少數主戰派,也表示了對裴顯領兵出征、權勢過重的憂慮。要求由謝征擔任主帥,收回裴顯的兵馬元帥府,加以制衡。

  端慶帝姜鶴望幾乎被這群不肯罷休的文官煩死。

  姜鸞走進寢殿時,姜鶴望正懨懨地坐在龍床,喝梨子水。

  「阿鸞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說,「過來坐,先別說話。讓周圍靜一會兒。被他們吵了一早上,吵得腦殼疼。」

  姜鶴望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我看,裴中書領兵打突厥正好嘛。他早先在邊境跟突厥人打了四五年,經驗老道,河東那邊的兵馬也服他。換了謝大將軍過去,他的騰龍軍都是遼東漢子,拉去西北打突厥人?我覺得不太行。」

  「偏偏他們都說裴中書權勢太重,帶兵出征容易生出異心,叫我把裴中書的玄鐵騎調撥給謝征用。我下不了旨,怕裴中書記恨了我,又怕你二姊哭著過來罵我。」

  姜鶴望煩惱地連手裡的梨子水都喝不下了。

  「做的什麼鳥皇帝。整天聽人吵得烏煙瘴氣的,還不如當初在晉王府裡自在。」

  他從蕎麥軟枕頭下面搜尋了一陣,找出一根長髮,半截黑,半截白,沮喪地托在掌心裡遞給姜鸞看,

  「瞧瞧!為兄才多大,為了突厥這道羞辱國體的和親國書,要不要打,派誰去打,硬生生愁白了頭髮啊。」

  越看著白頭髮越難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一個個平日裡表面上噓寒問暖的……咳咳,一旦吵起來,就忘了朕……咳咳……身上的病了……」

  姜鸞拍著二兄的背。

  「二兄歇息吧。和親國書的事交給我,去找裴中書商議商議,再去問問謝大將軍自己的意思。」

  姜鶴望心裡難過的事不止這一樁,都積到一起去了,愁得生了白頭髮不全是為了政事。

  他抹了把發紅的眼角。

  「想虎兒了。都多久沒見著面了。顧家六郎至今找不到人,皇后和朕離了心,她自己倒是按規矩每天過來侍疾,人冷冰冰的都看不到個笑容,朕好說歹說,她一次都不肯抱虎兒來……她拿虎兒逼著朕低頭啊。阿鸞,你說,要不要發詔令下去,戒嚴京城,徹查顧家六郎的下落……」

  姜鸞聽著聽著,臉上的神色也冷了。

  二月裡王相最終同意從朝堂裡退,刺殺裴顯的罪狀是一樁,謀害顧六郎的罪狀是第二樁,城外的塢堡裡私鑄甲兵的罪狀是第三樁。

  三樁致命的把柄握在她和裴顯的手裡,王相身後站了整個太原王氏,不想和他們鬥得魚死網破,兩邊互相妥協,各退了一步。

  王相辭官歸隱,王氏其他入仕的族人不受影響。

  姜鸞把手裡的所有把柄,包括文鏡帶回來的那架強弩都銷毀了。

  端慶帝至今只知道,王相年紀大了,想要做個富貴閒人,在家裡過幾年含飴弄孫的好日子。顧六郎這麼久沒找著,說不準被人哄出了京城謀財害命,多半已經凶多吉少。

  姜鸞勸阻她二兄:「不必。顧六郎區區一個未出仕的士子,就算頂著皇親國戚的身份,也不值當為了他戒嚴京城,驚擾萬民。二兄好好歇息。我去找顧娘娘說。」

  端慶帝疲憊地躺下去,還在不放心地叮囑她,

  「你們好好地說。你二嫂性子執拗起來,我也沒法子勸她的。莫要驚擾了虎兒。實在勸不動她的話,幫我看看虎兒,最近好好的,無病無災的也就行了……」

  姜鸞沒應聲。

  走出去時,喊來了看守紫宸殿的薛奪。

  「顧娘娘的椒房殿,守衛多少人?哪一衛的禁軍在值守?」

  「是北衙禁軍神策衛。都是從前軍裡相熟的兄弟。」

  姜鸞點點頭,「很好,那就連打也不必打了。」

  她走出幾步,回頭望了眼巍峨的紫宸殿,「點兩百兵,隨我去椒房殿。」

  ——

  椒房殿大白天裡門戶緊閉。裡頭靜悄悄的。

  朱紅正門被拍門環叫開時,當值的北衙神策衛中郎將親自迎出來,對姜鸞行禮起身,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顧娘娘下令,除非是聖人親至,其他任何人來,一律不開門。」

  姜鸞看了眼身後的薛奪。

  薛奪嘆著氣過去,一把摟住軍中相熟的那位將軍的肩膀,把人帶到旁邊去,「兄弟,跟你說,皇家的家務事,你別摻和……」

  姜鸞走進了空曠的庭院。

  烏皮靴底踩在青石磚上,筆直穿過庭院,不疾不徐地往後殿方向去,腳步發出清脆的聲響。

  打掃的宮人被驚擾了,從各處紛紛遞來吃驚的視線,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身形後,又迅速地原地跪倒伏地行禮。

  「所有人聽好了。」姜鸞吩咐下去,她的聲線不大,但在寂靜的庭院裡傳得很遠。

  「聖人擔憂愛子,本宮今日奉命探望侄兒。不許有任何人通風報信。但凡有試圖報信的,就地打死。」

  各處跪倒伏地的宮人們肩頭顫抖著,紛紛低身下去,伏得更低。

  後殿同樣門戶緊閉。

  大白天裡,各處都靜悄悄的,宮人都躡手躡腳地路過,聽不到什麼活人的動靜。

  顧娘娘在最西邊的寢間裡躺著。

  她嫁入皇家三年,經歷了娘家從未遭逢過的驚濤駭浪,從晉王府裡時就覺得步步驚心,極力阻止晉王出府。

  晉王不聽她的,堅持出了府。雖然登上了九五之尊的高位,卻落下了一身的病症。

  她侍疾到精疲力盡,對著病骨瘦弱的夫君,暗中不知垂淚了多少次。如果要她選,她寧願不要現在這身尊貴榮華,回去平平靜靜的晉王府,關門閉戶地過他們的小日子。

  她怨恨她夫君身邊的所有人。怨恨整日裡攛掇她夫君謀大位的謀士,怨恨給她夫君暗中送來手書支持的王相。怨恨在她夫君面前提議選妃的御前內侍。

  夫君的兩個妹妹,兩位天家公主,原本都和她關係親近,姑嫂偶爾還能說說心裡話,撫慰她動蕩不安的心。

  但朝臣們擁立了夫君的么妹,姜鸞入主東宮,成了大聞朝頭一任的皇太女。

  短短半個月後,她就生下了虎兒。

  如果虎兒是個女孩兒,她也就認命了。偏偏虎兒是個男孩兒。他理應是下一任的東宮皇太子。

  娘家人憂心忡忡。父兄幾次入宮,悄悄地和她提起,當心看顧虎兒。虎兒是聖人嫡子,擋了皇太女的道啊。

  她的夫君的病情時好時壞,半死不活,她見了夫君只有憂傷難過。讓她開懷的只有虎兒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顧娘娘日夜輾轉反側,飽受了愛別離之苦。

  越愛重,越恐懼。

  姜鸞在她心裡,漸漸地從活潑親近的小姑,成了擋在虎兒面前、時刻準備著血口噬人的猛虎餓狼。

  顧六郎又失蹤了。

  聖人不願為了搜尋顧六郎戒嚴京城。

  到了現在,她已經開始覺得身邊的所有人都可疑,她一刻也不能放虎兒離開她的視線。她時常頭痛欲裂,一點點的響動都能驚擾了她,大白日裡椒房殿的宮人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她愛重虎兒,一刻也離不開虎兒,但虎兒是個活潑多動的小嬰兒,他現在九個多月,已經學會了往前爬,他一刻不停地想要爬出狹窄的臥寢間小榻,想要探索外面新鮮五彩的世界。

  三個奶娘輪流看顧著虎兒,但小嬰兒的精力實在太旺盛了。昨天一個不慎,還是讓虎兒爬下了小榻,他在新鮮的青石地上東抓抓,西摸摸,高興地手舞足蹈。

  被假寐驚醒的顧娘娘發現了。

  顧娘娘控制不住地大發了脾氣,把失職的奶娘拖出去庭院外頭打了個半死。椒房殿的宮人從未見過對人和善謹慎的顧娘娘露出雷霆暴怒的樣子,就連娘家陪嫁進宮的幾個親信女官都驚恐得跪倒了一地,瑟瑟發抖。

  姜鸞在庭院裡發下的敕令其實是多慮了。顧娘娘如今情緒變化劇烈,喜怒難測,椒房殿的宮人們都盡量避免去娘娘跟前觸黴頭,能躲多遠,都躲得遠遠的。

  姜鸞很快尋到了顧娘娘和虎兒所在的寢間。

  顧娘娘的聲音溫婉地從門縫裡傳來。

  「虎兒乖,娘娘跟你玩。外頭危險,我們不去外頭。」

  門裡響起了一陣撥浪鼓的聲響。

  只可惜撥浪鼓被虎兒玩了幾個月,早就玩膩了。虎兒的哭聲從門裡響起來。

  虎兒是個壯實的小子,哭起來驚天動地,隔著門縫都覺得吵鬧。

  顧娘娘愛重虎兒,但她頭疼,受不了虎兒大嗓門的哭聲。

  「外頭有什麼好的,為什麼你非要出去。」

  她幽怨地說,「你耶耶不聽我的,那晚非要出去,非要進宮。他是僥幸留了一條性命下來,如今人躺在紫宸殿裡,和我們的椒房殿只隔了兩里路,娘娘數過了,三千步。只要三千步,慢慢地走,一刻鐘就走過來了。這麼多天了,你耶耶一次也沒過來看我們母子。二十歲年輕力壯的男人,無論在哪處都是那家的脊梁骨,三千步都走不動……」

  顧娘娘低低地啜泣幾聲。

  虎兒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但嬰兒五感敏銳,能夠越過言語,感受得到母親壓抑低沉的心境。

  虎兒嗚哇哇地哭得更大聲了。

  顧娘娘哭了一場,哽咽著抱著虎兒,「虎兒不哭,我們不出去,我們就在屋裡好好地玩不行嗎?屋裡有這麼多好玩的玩具,你為什麼還要往外爬……你不喜歡娘娘嗎……」

  姜鸞聽到這裡,已經聽得足夠了。

  她走過去,敲了敲緊閉的木門。

  安靜地彷彿除了顧娘娘和虎兒再無別人的寢間裡,驟然響起了一陣慌亂的響動。

  過來開門的,是顧娘娘身邊的親信女官,風信。

  風信想不到門外站的居然會是姜鸞,露出驚惶的神色,本能地回身去望顧娘娘的方向。

  顧娘娘在裡間起身,隔著垂落的輕紗帳,也看到了門外站著的姜鸞,一瞬間露出了同樣的驚慌而防備的神色。

  下個瞬間,她平靜下來,勉強笑了笑, 「阿鸞來了。怎麼都沒人報進來,連個招待上茶的時間都沒有。」

  姜鸞不等有人來迎,自己走了進去,說了聲「顧娘娘安好。」擦身走過她身側,無視顧娘娘抬手欲阻攔的手勢,徑直走到靠窗的小榻邊,對著哇哇大哭的虎兒,平靜地招呼了一聲,「虎兒,三姑姑來看你了。」

  虎兒見了陌生漂亮的面孔,大感新奇,烏黑溜圓的大眼睛盯著她猛瞧,哭聲一下子停了。

  姜鸞拿起旁邊擱著的撥浪鼓,搖了搖,「去年冬天三姑姑拿給你玩兒的。虎兒抓著撥浪鼓學會了翻身,還記得嗎?」

  虎兒當然不記得了。

  他也不要撥浪鼓。撥浪鼓玩兒了幾個月,他瞧都瞧膩了。

  姜鸞把撥浪鼓往旁邊一扔,對虎兒伸出了手,

  「虎兒乖,三姑姑帶你出去外頭玩兒。」

  顧娘娘趕過來,擋在小榻邊,勉強笑著,「阿鸞,虎兒還小……」

  「虎兒不小了。」姜鸞說話的語氣平靜到近乎冷漠,

  「九個多月的男孩兒,整天關在屋裡哭,娘娘想要個我們姜氏出個什麼樣的皇家嫡長子?」

  她不顧虎兒驚恐的掙扎,手臂用力抱起,吃力地把胖墩墩的嬰兒抱在手裡,轉身往屋外走。

  顧娘娘瘋了似的衝過來阻攔,伸手就要把虎兒搶回來。

  薛奪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姜鸞身後,此時停步抬手一攔,客客氣氣地把顧娘娘擋住了。

  「皇太女殿下奉聖人命,前來探望小殿下。」

  姜鸞沒搭理身後的糾纏,抱著虎兒幾步出了光線陰暗的寢間,走進外頭空曠的庭院裡。

  外頭庭院被宮人們打掃得乾乾淨淨,大片大片的整齊青石板地,光潔如新,連片落葉都沒有。

  虎兒被抱起時的一兩聲驚恐哭聲早停了。

  他瞪大黑葡萄般的眼珠,四下裡新奇地望個不停。

  近處的花草灌木,頭頂上枝繁葉茂的樹冠,更遠處的朱紅宮牆,披堅執銳的禁衛,細碎的陽光從頭頂樹蔭縫隙裡灑下來,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有趣。

  姜鸞毫不客氣地把虎兒往青石板地上一放,拍了下小屁股,「爬吧。」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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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一章

  姜鸞在椒房殿裡待了半個時辰。

  虎兒在庭院的青石地上爬了半個時辰。

  八個多月的小嬰兒,誰也想不到肉墩墩的小身子裡的精力如此得旺盛,偌大的庭院被他爬了一整圈,摸遍了朱紅欄桿,青石縫隙,爬到大樹下時,不止仔仔細細地摸了粗糙的樹皮樹根,順帶著抓了一把草就要往嘴裡塞。

  姜鸞在旁邊蹲著看,居然不攔著。

  虎兒吃了一嘴的草,發現不好吃,呸呸呸地全吐了,小嘴巴周圍全是吐出來的草沫子,張著小奶牙哼哼唧唧地抱怨。

  姜鸞笑得前仰後合,這才把虎兒的嘴巴仔仔細細擦乾淨。

  「行了,吃過一回,以後再也不會吃草了。」她把虎兒抱在手裡,又帶著虎兒摸了一回枝頭高處盛放的木槿花,薅了朵最大最豔麗的花塞進虎兒手裡。

  「今天爬夠了。回去吧。」

  她抱著虎兒原路送回去。顧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風信始終在屋簷下不錯眼地盯著,緊張得一個箭步過去,把虎兒緊緊地摟在懷裡,就要回寢間。

  虎兒掙扎著不肯回陰暗的寢間,咿咿呀呀地還要姜鸞抱。

  姜鸞站在明堂裡。隔著放下的帷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最裡間躺臥在榻上的顧娘娘的背影。

  「聖人思念虎兒,病榻上不得起身,心情積鬱。」她並不進去告辭,遠遠地站在明堂,說明來意。

  「還請娘娘下次前去紫宸殿侍疾時,帶著虎兒一同前去,探望聖人。勿讓父子分離。」

  「我給娘娘一句準話,顧六郎找不回來了。聖人不會為了一個顧六郎戒嚴京城,驚擾萬民。還請節哀順變,遇事往前看。沒了顧六郎,顧氏依然是皇親外戚。娘娘到此為止吧。」

  她走出幾步,背後寢間裡依舊靜悄悄的。

  幾個親隨大宮女都露出了驚疑的神色,只有顧娘娘動也不動地躺在榻上,毫無反應。

  姜鸞走出了氣氛壓抑的椒房殿,走下漢白玉石階,長長地吐了口氣,回頭望了眼重新緊閉的朱紅宮門。

  她叫了薛奪過來,輕聲叮囑他。「給顧娘娘兩日時間。兩日之內,顧娘娘把虎兒帶去紫宸殿,就當今天的事沒發生過。」

  「如果過了兩日,顧娘娘還是不肯把虎兒帶出椒房殿,還是像現在這樣把虎兒整天關在屋裡的話……」

  「你跟椒房殿值守的中郎將提前知會一聲,晚上動手,把虎兒從椒房殿裡抱出來,奶娘也帶過來。以後虎兒就養在紫宸殿裡。」

  薛奪吃了一驚。「是聖人的意思?」

  姜鸞走出幾步,盛夏的風拂過她的長裙擺,她輕聲卻不容置疑地說,

  「是我的意思。顧娘娘如果詰問你們,叫她來找我。我擔著。」

  ————

  姜鸞下午先去的驃騎大將軍府。

  謝征這次回返遼東的半路上被四百里加急召回京,隱約知道了等待他的是什麼。

  姜雙鷺強打精神出來作陪。看她神色疲倦,眼下隱約顯出烏青,最近顯然休息得不算好。

  當著姜鸞的面,謝征說話並不避諱什麼。

  「家族裡的意思,要臣當仁不讓,領兵出征。如果朝廷真的下了令,臣身為武將,萬死不辭。至於臣自己,其實……」他頓了頓,神色復雜地看了眼身側坐著的新婚妻子。

  「前幾日回京時,後院池子裡剛下了一批新的魚苗,淤泥裡埋了名品蓮種。阿鷺喜愛池子邊的垂柳,昨日親筆描了圖樣,打算找工匠修個夏日裡休憩的涼亭,把池子水引過去,繞涼亭一周……」

  他表達得再明顯不過,姜鸞哪裡看不出他的意思。

  新婚燕爾,謝征自己不想領兵去西北打突厥。

  姜鸞喝了口待客的好茶,卻沒心思品茶,沒滋沒味地放下了。

  都什麼破事。不想打仗的人,只想關門閉戶過新婚小日子,被所有人攛掇著逼迫著領兵出征;雄心壯志想打的那個,又被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死死摁在京城裡,不放他帶兵出征。

  在大將軍府裡坐到了傍晚,陪著二姊看了後院池子裡新放的小魚苗,沒吃晚食,告辭出來。

  謝征親自送出門外。

  兩人在庭院裡緩行時,謝征的腳步一停,問起一樁私事。

  「敢問殿下,阿鷺幼時,有沒有去過冰天雪地的荒涼地帶?應該是秋冬季節,下起大雪,白茫茫一片的那種地方?」

  姜鸞也是一怔,停步回憶了片刻。

  「沒有。」她肯定地說,「我和二姊輕易不會出京。我記得去過的,只有偶爾出城祭祖,去過城外五十里的宗廟。啊,還去過一次西邊的祖陵龍興地。而且出京都選在天氣不冷不熱的春秋季節,不可能大雪的冬季出京。」

  謝征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片刻後回過神來,開口解釋說,「阿鷺最近夜裡時常做噩夢,夢中會驚喊出聲,還會流淚,醒來後提到了『大雪』。如果不是小時候的經歷的話,會不是是太行山下的屍氣太濁,被侵擾到了。」

  鬼神之事,誰也說不清,姜鸞吃驚不小,沒想到二姊受濁氣侵擾至今。

  下午她們相處閒話了不短時辰,姜雙鷺一個字都沒提。她當即就要回去探望。

  謝征擋住了。

  「她自己也說不清,夢醒了就忘。殿下還是先忙手上的事。我這幾日守著她,把她夢魘時說的字句片段逐字記錄下來,看看究竟是幽魂入夢,還是煞氣侵身。必要時再請人開法壇,做一場法事。」

  姜鸞點點頭,謝征的處置確實穩妥。

  「有勞了。」

  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在京城西南邊的崇德坊。沿著主街往前一個坊,轉北,就是直通皇城南門的朱雀大街。

  但如果不轉北,沿著長街一路往前,過兩個坊就是河北道兵馬元帥府所在的永樂坊。

  路過裴顯的兵馬元帥府,她遠遠地叫停了馬車,若有所思地遙望著外觀氣派的烏頭門。

  她還沒想好見面了怎麼問,怎麼說。

  她也沒想到自己心裡究竟是希望他領兵出征,還是不希望他出征。

  姜鸞在路邊沉思的時候,她的東宮車駕卻落入了兵馬元帥府守衛的眼裡。

  二月裡,她曾經帶著東宮禁衛,在大白天裡氣勢洶洶地圍堵過一次兵馬元帥府,進門時帶進了文鏡。

  知道內情的將軍們,都知曉她是找藉口無事生事,好讓文鏡進門受冠禮。

  但門口值守的玄鐵騎將士不知情……

  口耳相傳下來,以訛傳訛,就成了東宮皇太女和他們督帥不和。只要見到東宮車駕停在門口,就得小心嘍,當心被人再堵一次大門,丟了督帥的臉面。

  今天瞧見東宮車馬又停在街對面,擺出對峙的姿態半天不走,守門將士們低聲商量了幾句,遠遠地奔過來,一個緊張地喊了句,「我們督帥不在!」

  另一個緊跟著大喊,「人在皇城,尚未回返!」

  姜鸞從思緒裡驚醒。

  竟有如此好事!

  她今日替二兄而來,要問的是棘手的軍務事。她知道玄鐵騎是裴顯的嫡系兵馬,彷彿龍頸逆鱗,輕易碰觸不得。

  她原本顧慮著見面如何開口;現在得知人不在家裡,倒是放鬆了不少。

  她立即起身下車。

  「人不在正好。本宮在書房裡等他回來。」

  在守門將士們的瞠目注視下,她不等主人招待,自個兒進了大門,熟門熟路地往書房方向去,

  「不必領路了,我知道怎麼走。」

  —————

  裴顯人確實不在兵馬元帥府裡,而是在外皇城的值房裡。

  他約了人說話。宮裡值房方便。

  不甚寬大的值房小廳裡,裴顯坐在桐木長案後頭,他約來說話的人站在半開半閉的窗邊。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盯著桐木案上那盆長葉碧綠的報春蘭。

  值房裡氣氛凝滯。

  裴顯約來說話的人,是謝瀾。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裴顯開門見山,「皇太女和謝侍郎暗中合謀,共同籌劃了一件事。捲雲殿當夜的真相,裴某已經知道了。」

  謝瀾的視線盯著蘭草青翠欲滴的長葉,一言不發。

  「皇太女殿下有個記錄隨筆的習慣,做了什麼大事小事,都喜歡記一筆。」裴顯抬手輕撫著蘭草微顫的長葉片,

  「這次去太行山招魂。儀式完成之後,對著滿地的招魂白幡,河邊亡骨,皇太女感慨生之短暫,相聚不易,終於願意把她珍藏已久的隨筆卷軸拿給裴某觀看。裴某這才知道當夜的真相。」

  謝瀾冷冷地道,「裴中書既然已經知道了當夜的真相,又何必召下官前來質問。特意召了下官來,顯然心中還有疑問未解。」

  「不錯。」裴顯微微頷首,「裴某想知道,殿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你商議上元夜之事,年前還是年後。當時她的原話又是什麼。」

  謝瀾的眉宇間露出一絲譏誚。

  「殿下想說的事,已經告知了裴中書。殿下不想說的事,何必來問下官。下官每日都在吏部,裴中書想知道全部真相,明早去宮門外敲登聞鼓便是。下官束手就擒。」

  說罷不等回應,行禮推門離去。

  裴顯看著修長的背影遠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今天召謝瀾來,原本就沒想從他嘴裡打探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他只想看自己說出『上元夜合謀』五個字時,謝瀾什麼神色,會不會露出驚愕神色,斷然否認。

  他沒有。

  他默認了。

  上元夜之事,確實是姜鸞和謝瀾預先合謀。

  姜鸞從來就不是個安分乖巧的性子。一張嘴裡吐出來的話真真假假,如果句句都深信不疑,早就被她帶進溝裡去。

  他不止聽她說話,還看她做事。

  日積月累,陸陸續續寫了近兩年的隨筆卷軸不會作假。

  她和謝瀾合謀設計了上元夜之夜,處心積慮地把他藥倒,最後入了帳的人是自己,不會作假。

  她藏在最深處、層層掩飾的心事也不會作假。

  藏得越深,心意越真。她待他的真心,他已經看到了。

  至於姜鸞嘴裡說的那些,人生八苦,求不得苦,一年年的等不得除夕相伴之人,只怕都是故意混淆誤導他的說辭,好叫他猜不出。

  裴顯的唇邊帶了笑,指腹輕拂過四季蘭顫抖的長葉。

  坐在值房裡,他開始思索,去哪兒堵她呢。

  親兵就在這時匆匆敲門進來,附耳小聲道,「宮外剛傳來的消息,皇太女殿下去了兵馬元帥府。人在書房。」

  巧了。

  裴顯起身便往外走,

  ————

  書房待了一下午,姜鸞還是沒想好說辭。倒是把那盆新送來的蘭草給澆了水,加了肥,把白牆上掛著的黑木強弓拿下來試了試,折騰了半天沒拉開,原樣掛回去了 。

  又去翻書架上的書。

  拉拉雜雜,什麼都有,兵書,史書,傳記,樂府詞賦。甚至連王相家的七郎前幾年寫得那卷京城膾炙人口的《上都懷古賦》都擱在書架上。

  翻了翻,居然當真看過,還寫了批注。

  一看就是裴顯的行草字,龍飛鳳舞地批注了幾行,

  「長短嗟嘆,盡在虛處。無一筆有利民生。可見清談誤國。」

  姜鸞笑得肚子疼。他上輩子獨攬相位時,人就極厭惡玄學清談。朝野名聲響亮的幾個清談玄學大家,從他手裡沒一個能撈到官職做的。

  這輩子雖說沒有坐在相位了,脾氣性情沒改,還是一貫地不待見。

  門外響起了熟悉的穩健腳步聲。

  姜鸞閃電般把王七郎的那卷批注過的《上都懷古賦》塞回書架去了。

  站在書架邊,轉過身沖著門,擺出嚴肅的面孔,

  「裴中書,本宮今日前來登門拜訪,受了聖人口諭,和你商討——」

  裴顯抬腳進了書房,反手把門關閉,門栓栓死。又走出幾步,把東邊半開的窗戶嚴嚴實實地關上,擋光的竹簾子拉下。

  原本光線透亮的書房,倏然成了暗室。

  姜鸞:「……」他這是什麼來頭?

  她感覺哪裡不太對,停在書架邊沒動,餘光卻始終瞄著對面的動作瞧。瞧著瞧著,他筆直往她的書架方向過來了。

  「啊~」一聲低低的驚呼。

  姜鸞被直接攔腰抱起,裡外隔斷的竹簾子掀開又放下,兩道身影滾進了書房最裡間的小榻裡。

  ——

  書房門窗緊閉,裡面的兩人「密談」了兩個時辰。

  姜鸞在驃騎大將軍府沒有吃的晚食,改成在兵馬元帥府裡吃了。

  書房裡準備給男主人日常臥寢的小榻,當然不可能像東宮的紫檀木架子床那麼縱深寬大。

  一個人獨自睡還算寬敞,兩人擠擠挨挨在一處,六月裡天氣又熱,姜鸞是不容易出汗的體質,身上都起了薄薄一層晶瑩的汗珠。

  裴顯不放她。

  左手臂鐵箍似的圈住她柔軟的腰肢,以一種全然佔有的姿態,把人牢牢地按在懷裡,下巴擱在她柔軟烏黑的長髮間,帶著薄繭的指腹緩緩地游移著。

  小巧敏感的耳垂,纖細優美的肩胛,一寸一寸地摸索,把她身上的敏銳反應都牢牢記住。

  他從背後親吻她。蝴蝶骨是美人骨,平日裡鮮少被碰觸,碰觸一下,便招致細細的顫抖。他便一寸一寸地親吻下去,把每一處的顫抖都牢牢地記住。

  說不清道不明的小火苗蔓延全身,姜鸞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她勉強還記得今天是幹什麼來的,中間試圖阻擋過一次,「別亂動,等我說完,我今天來找你有正事,我……」

  她身上游移的火苗四處蔓延,山火熊熊燃燒,升騰成了大片火海汪洋。她說到一半停了。

  今天她來找他……做什麼來著的?

  想不起來了。

  管今天過來做什麼來著。

  她抱住了他探過來的堅實的手臂,穿著細綾襪的腳探出,輕踢了下了他的腿。

  ————

  廚房裡做好的晚食,在大灶裡溫了三遍,天徹底黑了才叫進書房,擱在靠窗的桐木長案上。

  送晚食進來的親兵在寬敞的書房外間沒見著人,尋思著兩位或許在竹簾隔開的裡間密談大事,順手給長案上的蘭花又澆了一遍水,出去了。

  竹簾子從裡掀起,裴顯端著湯碗進去裡間。

  「清熱降火的綠豆湯,在井水裡湃過了,適合夏日裡飲用,多喝點。」

  姜鸞閉著眼,喝了幾口甜滋滋放了糖的綠豆湯。她喝夠了,閉著眼把湯碗往旁邊一推,貓兒似的蹭在他胸口,手臂掛在他脖子上,蹭來蹭去。

  裴顯才穿好了衣裳從榻上下來,被她蹭得又要按捺不住了。

  「阿鸞。」他把嗓音往下壓了壓,說,「你今天來找我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別說話。」姜鸞卻不要聽了,「你不說話時我們還不錯。你一開口說話,把我氣走了,我可沒法跟你說正事了。你閉嘴,坐旁邊去,聽我說。」

  裴顯啞然起身,坐去了旁邊。

  姜鸞闔著眼睛,摸索著穿衣裳。

  「累死了,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跑了多少個地方。下午來找你,你不在,還想著借你的書房歇一歇。你偏這麼早回來……我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

  姜鸞勉強睜開睏倦的眼皮,掙扎著把衣服穿好,抬手捂住連天的呵欠,苦惱地說,「我要和你商量的是很大一件正事。」

  裴顯拉起了竹卷簾,把窗戶打開,夏日清新的夜風吹了進來。

  姜鸞斟酌著詞句,「你這回請戰,聖人今早召我去還當面讚揚了你。朝中支持主戰的大臣也不少。但具體出征的人選,多數人屬意謝大將軍領兵——」

  「謝大將軍可以領兵。但他麾下的騰龍軍不可。」裴顯站在窗邊。

  他在朝堂上的對手多,盟友卻也不少。聽到了不少風聲。

  「西北關外大片的砂石荒漠,夏日酷熱,冬日嚴寒,野外有狼群,春秋季節還經常突起颶風。幾處綠洲的地點,遇到風暴時的藏身山地,只有極熟識地形的本地人才能尋到。騰龍軍都是東北關外的將士,軍馬也是東北草原上跑慣的馬。調去西北砂石地用兵,人生地疏,只怕打不過西北薛那陀部落的那支突厥人。」

  他分析的厲害關鍵處,姜鸞不是不知道。

  朝堂上誰都知道裴顯的出身履歷。他領著玄鐵騎和現在的新可汗在西北邊境打過幾場硬仗,沒吃過虧。由裴顯帶兵出征,他的玄鐵騎做主力,謝征的騰龍軍做輔助,是最好的選擇。

  但朝臣們群起而諫,摁著裴顯不讓他領兵出京,聖人猶豫不定,她不好越俎代庖。

  姜鸞退而求其次,和他商量著,「河東邊境駐扎的邊防鐵騎還有好幾萬吧?把他們調撥給謝征……」

  裴顯聽著聽著,唇邊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嘲諷。

  這絲嘲諷不是針對姜鸞,姜鸞只是替她二兄來傳話的。他的嘲諷針對的是提出主張的朝臣們。

  「邊境的將士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臨時調撥一個主帥過去,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彼此都是陌生人,大戰前夕,如何提振士氣?關鍵時刻,麾下將士的姓名都叫不出,如何鼓舞他們不顧生死,奮勇殺敵?」

  裴顯淡漠地道,「提出這番主張的,定然是只讀過幾篇兵書就自以為能指點江山的文臣。我這邊怎樣想先不說,謝征自己也是領兵的節度使出身,他定然不會願意。」

  他沒多說什麼,但平靜話語裡的嘲諷,姜鸞聽出來了。

  姜鸞抱著膝蓋坐著,幽幽地嘆了聲,

  「我剛才那句沒說錯把?你不說話時,我們還不錯。你一開口說話,我的臉皮被你刮得疼。」

  她剛才衣裳整齊地穿好了,長裙也套上了,裡頭的綢褲還沒穿,華貴纖薄的長裙下露出光潔的腳踝和圓潤的腳趾。

  姜鸞今天確實累得不輕,摸索著找到了綾羅襪,垂著眼把長裙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小截瑩然小腿,就要穿羅襪。

  裴顯走過來,坐在她身側,把她的纖長筆直的小腿撈過來,放在自己膝蓋上,替她穿襪。

  他的掌心指腹上都有薄繭,麻癢難當,姜鸞忍不住地笑。就像把腿抽回去。

  裴顯不許她退,牢牢地按住了,仔細替她穿襪,一邊說,

  「沒有為難阿鸞的意思。回去跟聖人說一聲,把謝大將軍調去西北領邊軍的主意行不通。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必生亂事。再想別的辦法。」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姜鸞苦惱地說,「還不如不發兵,直接發國書,駁了他們討公主和親的狂妄念頭。破口大罵一頓。」

  裴顯居然不反對。

  「之前我主張發兵,一來是對方太過狂妄自大,發兵征討,可以滅他們新可汗的傲氣,揚我大聞朝國威。二來,打一場勝仗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要求迎回燮昭公主的遺骨。但按照如今朝廷商議下來的局面,堅持發兵,只怕要吃敗仗。還不如不發兵。索性嘴皮子先打一場仗也好。」

  姜鸞聽得挺稀罕的。

  她原本以為裴顯軍中出身,會是個強硬的主戰派。沒想到他居然不是。

  裴顯看出她掩飾不住的詫異,驚訝時眉眼越發顯得昳麗生動。

  他沒說什麼,照常給她穿好了羅襪,腳踝處的一圈細綾繫帶扎緊,抬手揉了一把她垂散的烏髮,

  「瞧不起人,以為裴某是個窮兵黷武的好戰狂徒。」

  姜鸞的髮髻原本就睡散了,被他狠揉了一把,全散開了。一縷髮絲亂糟糟地垂到臉頰邊。

  姜鸞拿手梳理著亂七八糟的長髮,不客氣地一腳踢過去。

  「誰瞧不起誰呢。以為隨便哪個都能替本宮更衣穿襪?」

  裴顯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

  他又想起了下午從謝瀾那邊套出的實情。

  上元夜的『意外』,是個謀劃深遠的計中計。從他開始籌謀上元夜的九章條陳開始,他自己就中了套。

  面前這個心思狡黠的小丫頭,一開始盯上的就是他。

  「始終沒有和阿鸞說過,」他慢悠悠地開始給她穿另一隻羅襪,

  「我的小字『彥之』。阿鸞以後私下無人時,稱呼小字即可。我可是聽夠了阿鸞口中『裴中書』三個字了。」

  他的小字,姜鸞早知道了。

  她卻裝作沒聽見,歪著頭瞧他,忍著笑,偏偏極正經地又喚他,「裴中書。」

  裴顯不應。

  手下微微用力,把腳踝處的一圈細綾繫帶嚴實地扎緊了,淡笑,「再叫一次?」

  姜鸞不怕死地繼續喊,「裴中——」

  對面端坐如山的身影倏然動了,彷彿一座大山壓了過來,把小榻邊坐著的姜鸞直接壓在了榻上,纖薄長裙從下方撩起。

  姜鸞又癢又難熬,怕外頭有親兵聽到,把嗓音壓在喉嚨裡,忍著笑推他,小聲地喊,「彥之,彥之!」

  「嗯。」 裴顯應了聲,卻還是不起身。

  剛才故意不喊,現在喊也晚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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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二章

  姜鸞在兵馬元帥府裡度過了卓有成效的一個晚上,和裴中書的協商取得了極大的進展。

  唯一的問題,就是有點費腰腿。

  第二天早上,她腰酸腿酸地起身,先去了紫宸殿,把昨天接連去了謝征和裴顯府上磋商的結果回稟給了二兄。

  端慶帝姜鶴望昨晚又沒睡好,人懨懨地,聽姜鸞跟他說起:

  「謝大將軍說了,如果朝廷征召他領兵出征,他義不容辭。但我看他本身的意思,不是很情願去。」

  姜鶴望嘆息著說,「我也猜到是這樣。跟阿鷺新婚燕爾的,前幾日進宮來謝恩,我瞧著他們兩個濃情蜜意,感情好得很。哪個男人喜歡把新婚的美貌夫人扔家裡頭,自己去邊關領兵打仗。不怪他。」

  姜鸞接著又說,「裴中書自己是想要領兵出征的。但他並不是不計後果的堅決主戰,而是覺得,天時地利人和,有機會大勝,即可一戰。」

  「裴中書昨日私下裡的意思,如果朝廷堅持要調撥謝大將軍去西北領兵,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出征不見得能打勝仗,還不如先動動嘴皮子罵戰,把國書的無理要求駁了。朝廷一方面籌備著用兵,看對方的後續舉動,再做定奪。」

  姜鶴望聽完,一拍大腿,「我就知道裴中書是個實在人,這不是說不打就不打了嗎。哪像他們說的那套,什麼必定會極力主戰,想要趁機總領全國兵馬,居心叵測……唉,庸人誤國!」

  政事說完了,開始說家事。

  姜鸞問二兄,「嫂嫂昨晚有抱著虎兒過來探視二兄嗎?」

  姜鶴望沮喪地搖了搖頭。

  姜鸞安慰他,「說不準今天嫂嫂就想通了,帶著虎兒過來了。」正好喝過了梨子水,她扶著二兄去庭院裡散步半圈,說了會兒閒話,回來告退。

  出去的時候,薛奪跟著她出來。

  姜鸞知道他想要問什麼,停步簡短地說,「第二天了。看椒房殿今日如何。一整天還是沒動靜的話,就今晚吧。」

  薛奪乾脆地領命退下。

  紫宸殿離東宮不近,姜鸞扶著腰慢慢走。

  她怕被眼尖的崔瀅又看出端倪,不肯去含章殿孔先生那邊告病假,只說早上有政務要去紫宸殿,推遲了一個時辰上課。現在還有不少空閒,她腰酸腿疼,慢騰騰地往前挪步子。

  崔瀅的眼睛比她想像地還要尖。

  慢騰騰地走進含章殿,才落座,身側不遠處坐著的崔瀅就又察覺了,眸光流轉,又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姜鸞裝作沒瞧見。

  攤開書本,擺出一幅正經神色,視線專心地盯著對面的孔翰林。

  笑什麼笑,瞧什麼瞧。哼。

  但孔翰林的課再詼諧有趣,總有放課的時候。午後,等孔翰林留了功課笑眯眯走了,姜鸞扶著腰,慢吞吞地起身,崔瀅起身過來,拖長了語氣,「殿下。」

  姜鸞不等她開口,搶先一步,極正經地把話題扯開了。

  「阿瀅,昨天我在裴中書那裡聽到準信了。你這回跟隨去了一趟太行山招魂,隨侍得力,東宮出行安排得井井有條。你的東宮舍人的職務,應該很快就能批復下來了。」

  崔瀅果然被帶偏了話頭,正色長揖行禮,「謝殿下信重。臣必定不負殿下厚望。」

  姜鸞抬腳又往前走,可惜腰腿實在發酸,走不快,否則她肯定直接蹦躂到門外去,這兩天都躲著眼睛忒尖又愛勸諫的新任崔舍人。

  「客氣話不必多說,你是大聞朝第一任出仕的女公子,多少眼睛盯著你。最近如果遇了事,和幾位東宮屬臣們多商量,別犯大錯就好。」

  說完擺擺手,「沒事了,我回去歇著了,你也——」

  「殿下。」崔瀅又露出了那種『瞧見了』的神色,視線瞄過姜鸞的脖頸耳垂拿粉仔細敷過一層、但還是隱約露出的痕跡。

  她不肯走,跟在她身側,隨著姜鸞的慢步子往前緩行,「臣新得了東宮舍人的職位,感激不勝,要說出一番逆耳忠言勸諫了。」

  姜鸞:「……」

  姜鸞牙酸地吸了口氣,不等她問,自己直接坦白了,

  「沒換人。還是上次和你說的那位。我挺稀罕他的,又留了他一次。這次他老老實實的。」

  其實不是留,是去了他家裡。他也並不老實。但上次被崔瀅一眼看出了七八分,說她『缺了經驗,叫人捏在手裡肆意揉搓』,姜鸞不大服氣。

  這次打死也不肯說實情,嘴裡說得強硬,視線忽閃著往旁邊一飄。

  崔瀅嘆了口氣。

  殿下對那人的喜愛,只怕深重得很。

  身居皇太女的高位,喜愛的那位男子竟然不願尚主。怕是家裡出身也不會低。

  家族出身不低,又得了皇太女的真心喜愛,如果對方看出這份喜愛,又利用起皇太女的喜愛,那才叫棘手了。

  崔瀅:「殿下和對方已經如此親密,何不坦誠布公地談一次,勸對方尚主。對方即使不願,至少把理由攤開來說明了。是尚主有顧慮,還是有心搏仕途,亦或純粹是對殿下的情誼不夠。殿下要盡早做出決斷啊。」

  說到這裡,崔瀅想起了謝瀾幾次過來東宮拜謁時,在背後注視著姜鸞的隱晦眼神。

  她又提議,「殿下青春美貌,朝中有許多的大好俊彥願意尚主。滿園春色,何必貪戀一枝花?如果這個好好說了還是不行,臣愚見,還是早些換人的好。免得後續糟心。」

  果然是逆耳忠言。姜鸞聽得大感糟心。

  「讓我想想。」她最後如此說道,拖著腰腿慢騰騰地回了寢殿。

  她想了兩輩子都沒想出穩妥的解決辦法,一個下午當然想不出什麼。她想著想著就睡了過去,一覺睡到了傍晚。

  掌燈後,她剛睡醒,薛奪又遣人來了一趟。

  只帶來了十個字。「今日不曾來,也不曾出屋。」

  姜鸞便叫傳信兵傳回去四個字。「今晚亥時。」

  亥時,宮門下鑰,夜深無人,適合動手。

  虎兒好好的一個健壯孩子,再留在椒房殿裡,日夜足不出戶,被人滿懷恐懼和怨恨地養,三兩年孩子就廢了。

  姜鸞徹底決意和顧娘娘從此翻臉,心情卻很平靜,沒有任何的猶豫彷徨。

  王相那個朝堂裡浸淫多年的老狐狸,當初會針對一個初來乍到京城的顧六郎做下謀劃,眼光可謂是毒辣。

  就如王相所說的,對於顧氏這種底蘊不深的人家,一條人命,足以橫亙在皇族和顧氏之間,成為一根再也拔不出的毒刺。

  王相的謀劃出了岔子,顧六郎的命丟在了懿和公主的景宜宮,他的一條人命沒有橫亙在顧氏和姜鸞之間,而是橫亙在了顧氏和她二姊之間。

  顧六郎夜闖公主寢殿,酒後出言動手輕薄二姊,謝征動手殺了他,姜鸞覺得他該死十次。

  但顧氏知道了真相,他們不會顧忌著謝征可能領兵出征,也不會顧忌著懿和公主清譽受損。他們只會去聖人面前哭求,去宮外敲登聞鼓,把事情抖落得人盡皆知,替他家寶貝六郎喊冤,嚷嚷著謝征一命償一命。

  顧六郎這根毒刺已經扎進了深處,與其讓毒刺深埋肌理,再禍害一個虎兒,以後說不準還要牽扯出謝征,二姊,不如由她出面,直接摁死了『失蹤亡故』,再不給翻查的機會。

  昨天她下午出宮,去城西大將軍府的半路上派人順路去了趟京兆府,知會了京兆尹,顧六郎失蹤案的卷宗已經按照『意外亡故』結了案。

  翻臉就翻臉吧。

  自從知道了顧娘娘對她的猜忌之後,她其實也不怎麼在乎了。

  亥時兩刻,薛奪又遣人傳話過來,這次更簡單。

  「辦妥了。」

  姜鸞問傳信禁軍,「聖人看到虎兒了嗎?」

  傳信禁軍如實回稟:「聖人還未睡下,小殿下抱過來當時,聖人就見到了,歡喜得不行。小的過來時,聖人還在跟小殿下玩兒呢。」

  姜鸞又問,「聖人有沒有問你們薛二將軍,小殿下為什麼晚上送過來紫宸殿?」

  傳信禁軍一愣,納悶地說,「聖人沒問。只賞了薛二將軍一條五十兩的長金鋌。」

  姜鸞點點頭。二兄雖然有時候腦筋轉不過彎,畢竟不是真的傻。他猜出來了,默許了。

  「有勞你傳話。出去領賞吧。」

  ——

  姜鸞最近幾天都安分地待在宮裡,沒有找裴顯。

  天氣入了盛夏,裴顯在京城的第二個夏季不算很順遂。他派親信傳話給姜鸞,叫她這幾日不要輕舉妄動,免得落在有心人眼中,留下把柄。

  之前二月裡逼退王相的後果逐漸發酵了。

  裴顯二月裡接連去了兩次王相的府邸,兩次都是不請自來,夜間登門。王相在二月底突然辭官歸隱。

  當時兩次登門的動靜不算大,但經不住被人翻出來議論。漸漸的,朝野議論的聲浪越來越大。

  相比於王相立足朝堂十年的清譽,太原王氏的清貴出身,溫和平衡的處事方式;裴顯入京僅一年就大權在握的資歷,邊關節度使的軍中出身,鋒銳逼人的做事手段,無不形成強烈的反差。

  裴顯這次主戰是契機,王相二月裡突然退隱是事實,朝臣們把兩件事聯繫到一處,群起而攻之。在奏本裡罵,當著聖人的面罵。句句都是裴顯『狼子野心,居心叵測,不知其所圖也』。

  太學裡的太學生們,更被煽動得群情激奮,自發分成兩派。

  一派痛罵著「蕞爾小國,辱我大朝,裴中書手握重兵,為何不發兵邊境,踏破牙帳,封狼居胥,卻在京中安穩偷生!」

  另一派痛罵裴顯「逼迫王相退隱,趁亂佔據權柄,鷹視狼顧,窮兵黷武,可見武人誤國!」

  等東宮裡的姜鸞也聽到太學生的痛罵言辭時,已經是三四日之後的事了。

  太學裡都是些年輕氣盛的學子,輕易就熱血上頭,某天爭著爭著,不知誰領的頭,幾十個人浩浩蕩蕩地直奔宮門外就來了。聲勢浩大,要在宮門外『跪諫上達聖聽』。

  就連宮門跪諫都分了兩派,你諫你的,我諫我的,彼此互相怒視痛罵。

  他們運氣不太好,掌著宮禁防務的正好是被他們罵到狗血淋頭的裴顯。

  裴顯得了消息,站在南門上方的城樓上,在呼嘯大風裡聽了一會兒下方大聲誦出的跪諫內容,點了當天值守南門的中郎將,傳令下去。

  「拿平日打狗的木棒出去打。人驅散了就停手。打斷幾條胳膊腿腳之類的小事不必報上來,不出人命就好。」

  姜鸞這天在東宮裡聽到崔瀅說的京城時事,最新最火熱的一條,就是:「裴中書怒提打狗棒,宮門外痛毆太學生」。

  姜鸞:「……」

  崔瀅如今接任東宮舍人職位,也接替了謝瀾的邸報差事。她父親任職的御史台消息靈通,她偶爾說幾句邸報上沒有的新鮮消息。

  「裴中書最近出門都是早出晚歸。」崔瀅小聲跟姜鸞說,

  「如果天沒黑時太早出宮,會有太學生蹲守在暗巷裡,等他路過時,沖他的馬砸爛菜葉子。」

  姜鸞想想那場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捧腹笑了一陣,忽然憶起前世裡隱約聽宮人碎嘴的一些流言。前世裡的裴顯似乎手段狠辣許多,得罪的人太多,她知道的伏擊刺殺就遇到過不下五次。

  「只是被人拿爛菜葉子砸,那還不算狠的。」她停了笑,若有所思,「可見之前拿打狗棒驅散太學生,手下留情了。」

  ——

  『南門下打狗棒』的故事,並沒有京城裡發酵出更大的風波。

  就在太學生們摩拳擦掌、準備換個宮門再度跪諫的時候,一件更大的國事發生了。

  鴻臚寺按照政事堂批復下去的草擬章程,擬定了一封國書回函。回給突厥的國書用詞激烈,把新任大可汗罵得狗血淋頭,嚴詞駁回了公主和親的要求。

  國書三日之內就送過了邊境。朝廷裡所有人原以為是一場罵戰的開始。

  結果卻大出意料。

  大聞朝這邊克制著未起兵事,突厥新可汗居然發兵了。

  發兵五萬輕騎,從西北邊大片的砂石荒漠邊緣,薛延陀部落老巢的發源地附近,旋風般越過了邊境,輕易打垮了邊城的數百守軍,繞過一截坍塌的磚土長城,直撲南下。

  但因為他們越境的地域太偏,周圍是數百里無人的荒涼荒漠地帶,距離緊要的中原腹地地帶有千餘里,隔絕著大山大川的險惡地形,突厥的這次大膽越境,一時還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威脅,只是不時有劫掠村落、屠戮百姓的消息傳來京城。

  但挑釁意味明顯,朝廷上下炸開了鍋。

  請戰的呼聲大起。

  「原來對方之前送來的那道國書,也是在等一個藉口,等我們拒絕和親,他們就準備對我們發兵了。」邊境六百里加急送來的戰報瞬息萬變,姜鸞一天天地看得牙疼。

  她跟東宮屬臣們商量著,「現在怎麼辦,東宮要不要主張出兵?」

  東宮幾位屬臣一致建議姜鸞不要急著拿主意。

  先觀望政事堂的動靜。

  ————

  政事堂三位重臣有三個主意,李相堅決主和,要和談。裴顯主戰,前日裡上書自請領兵。

  崔中丞也主張打,但是他避開了裴顯和謝征,主張調動其他地方的兵將,調去西北和突厥新可汗打。

  如今政事堂裡缺乏了能夠一錘定音的宰臣,決意不下,上奏給了聖人。

  姜鶴望愁得揪下來一撮頭髮。

  就在朝廷猶豫不定的時候,邊境傳來消息,突厥大可汗的輕騎快速南下,劫掠了十來處邊境村莊,掠走了大批牛羊婦孺,他們行軍的速度太快,始終沒有遇到像樣的守軍。

  原本大軍行進的方向散漫不定,自從數日前,突襲了涼州治下一座兩三萬人口的邊城,邊城守將棄城逃走。

  他們見識了城中繁華,劫掠了大批金銀器皿和行商皮貨之後,突然下定了目標似的,五萬輕騎扔下了所有之前劫掠的牛羊婦孺,改往東南方向急行軍,直奔京城方向而來。

  最新的消息,突厥輕騎已經在賀蘭山了。

  朝中文武朝臣大嘩,一片混亂。

  這下,就連之前的主和派也主戰了。

  裴顯卻更加地出不去。他身上擔著京畿城防的重任,京城不容有失,端慶帝把他召去紫宸殿,鄭重和他交代,務必要守好京畿。

  點將出兵迎戰,還是點了謝征。

  帶著他麾下的五萬騰龍軍嫡系前去西北迎戰,再下令太原府守衛的五萬邊軍聽從謝大將軍調度。

  端慶帝又叫了李相說話。李相如今是政事堂裡資歷最老的老臣,他叮囑李相糧草調度一定要跟上。大戰在即,兵部急用錢,戶部盡快撥足軍餉給兵部。

  李相唉聲嘆氣地從紫宸殿出來。

  「處處都伸手討錢。輜重要錢,糧草要錢,兵器要錢,」他愁眉不展地和自己的戶部同僚發牢騷,「錢從哪裡來?國庫都掏空了!」

  戶部官員們同樣絞盡腦汁,低聲提議,「還有皇家內庫啊,李相公。去年先帝在世時,曾經撥走了去年國庫收入的四成,放在內庫裡,說是要修繕殿室。後來也沒見動工。那筆錢應該還在內庫裡……」

  「皇家內庫空的。」李相冷笑,「老夫想不到這筆巨款?去年聖人登基不久,老夫就厚著臉皮去討要了。聖人當場把內庫鑰匙都拿來了,老夫進去內庫裡轉了一圈,裡頭除了剩了些歷代積攢下來的金玉禮器,比咱們戶部的倉庫還乾淨!」

  戶部同僚們震驚了,「那麼大一筆錢款……都沒了?」

  李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沒了。」

  當時,端慶帝叫出了幾個御前內侍,都是從前延熙帝身邊服侍的。資歷最老的徐在安徐公公嘆著氣,跟李相細細說了個分明。

  那筆錢以修繕殿室的名義弄進了內庫,壓根就是藉口。

  延熙帝把巨款的絕大部分,暗中塞給了當時盤踞城外不走的三路勤王兵馬裡的兩支,要他們做皇家手裡的槍戟。

  謝征不聽話,延熙帝惱怒沒給他。

  另外兩支勤王兵馬的主帥,當著延熙帝的面賭咒發誓,效忠忠心。延熙帝龍心大悅,暗中賞賜下了大批巨款財帛。誰知道其中一支拿了錢就退兵了,把延熙帝氣得不輕。

  剩下的大部分財帛,給了看起來最好用的朔方節度使,韓震龍。

  韓震龍進宮一次,搜刮一次,把延熙帝手裡的皇家內庫搜刮了個乾淨。

  端慶帝登基後,有天突然想起了開內庫清點餘財,對著空蕩蕩的內庫,人都懵了。

  這才有了後來宮裡節約開支,太妃們的秋冬衣裳用度都裁剪了,顧娘娘的殿室裡連支蠟燭都不用的事。

  「突厥人對我們先動了兵,這仗無論如何也得打了。沒錢也得變出錢來。」

  李相冷笑,「國庫沒錢,內庫也沒錢,不是還有富得流油的四大姓和勳貴高門嗎。老夫拚著這張臉皮不要了,挨家挨戶地募捐去。」

  京城四大姓倒了盧氏,又有什麼打緊。

  倒了個范陽盧氏,新補上了河東裴氏。四大姓還是四大姓。

  還有悶聲發大財的宗室們,宗正寺伸手要錢的敕書一上就是幾十本,年年從戶部掏走多少錢。

  還有移居離宮靜養的裴太后,謝娘娘,哪個不是帶著金山銀山去的離宮。

  李相在聖人面前立下了軍令狀,人被逼急了,這回發了狠。

  情勢跟去年掉了個整個兒,他直奔裴顯的兵馬元帥府,戶部的衙役圍堵了正門,當街討錢來了。

  裴顯當時正在路上。

  今天半道上碰著了姜鸞的馬車,形制簡樸,泯然街頭,要不是文鏡跟著車,幾乎就要當面錯過。他一看就知道,應該是從京兆府出來。

  他下馬過去,在街邊說了幾句話,見姜鸞心事重重、不怎麼愉悅開懷的模樣,問她怎麼了,姜鸞不肯說,只趴在木窗櫺邊,搖了搖頭。

  裴顯心裡微微一動,提了句,「寒舍新得了一盆上好的企劍白墨,昨日剛開了花。好物難得,可否請殿下移步鑑賞?」

  姜鸞原本低垂的視線瞬間抬起,盯著他瞧了一陣,抿著嘴笑了。

  兵馬元帥府的蘭草都是從哪裡得的,她會不知道?

  前幾日書房裡那盆蘭花又爛根死了,她昨天叫白露在東宮裡精挑細選,挑了最好的一盆送去,墨蘭品種裡罕有的企劍白墨。

  昨天下午才送去兵馬元帥府,今天街上碰著,就極正經地喊她『移步鑑賞』。

  姜鸞覺得有意思極了。

  「企劍白墨,稀罕的墨蘭品種,竟然叫裴中書得了?」

  她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如此珍品,難得一見,本宮倒是要好好觀賞一番。那就勞煩裴中書帶路吧。」

  文鏡扶額,默默地走遠了幾步。

  昨天白露在廊下蹲著挑蘭花的時候,他就在庭院裡瞧著。

  那盆企劍白墨,還是請了他的親衛送去的兵馬元帥府……

  算了,兩位高興就好。

  姜鸞今天出宮時的情緒不大對,原本心緒低落,和裴顯說了幾句,興致漸漸地高漲起來,一路和裴顯說著閒話,車駕轉去兵馬元帥府的方向。

  轉過彎,遠遠地就瞧見了大群戶部衙役堵了門,門外一圈探頭探腦看熱鬧的百姓。

  姜鸞瞧著這場面眼熟,依稀有點像去年的街景。

  只不過去年時裴顯發兵圍了李相的官邸討軍餉,今年風水輪流轉,輪到李相到他這兒堵門來了。

  李相是文臣。文臣帶人堵了武將府邸的門,真是京城罕見的大熱鬧。

  東宮馬車索性停在路邊,和大群探頭探腦的百姓混作一處,也湊在街邊看起熱鬧。

  李相摩拳擦掌地捋了袖子,立在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正高聲往裡喊:

  「裴中書何在?躋身京城四大姓的高門大戶,手裡漏點餘財,即可充作千百將士的軍餉。戶部缺錢哪!」

  裴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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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三章

  李相頭一次登門,頭一次見識了赫赫兵馬元帥府裡的寒磣書房,視線落在四面光禿禿的白牆之上,震驚地盯著猛瞧了半天。

  「裴某沒錢。」賓客落座,裴顯捧著親兵送來的熱茶,不鹹不淡地開口了。

  「之前查抄盧氏,一時貪心,吞了六千兩金。後來被盧四郎敲了登聞鼓,裴某當著皇太女殿下的面謝了罪,第二天一輛車拉去你們戶部,李相親自接手清點入庫。忘了?」

  「老夫不敢忘。」李相不僅記得,而且連當日清點的零頭都記得清楚。但又有什麼用呢。

  「六千兩金入庫,實乃杯水車薪。一場大戰就在眼前,處處都要用錢,但國庫窮啊。河東裴氏也是綿延百年的赫赫大族,三任節度使的深厚積累,鐘鳴鼎食之家。老夫實在迫於無奈,這張臉皮都不要了,今日登門求些募捐。戶部真沒錢了。」

  「實不敢當。鐘鳴鼎食之家,說的是太原王氏這般的深厚底蘊的百年世家,不是裴某在荒漠邊境吃沙子動刀槍的武將家族。」

  裴顯不動聲色,幾句言語推得一乾二淨。

  「吞了六千兩金,全吐給了你們戶部,還在御前得了一頓申飭,被罰了三年俸,裴某手頭比戶部更窮啊。李相與其在兵馬元帥府裡耗時間,不如出門前行,沿著大街過兩三個坊,直奔太原王氏的主宅募捐?王氏百年底蘊,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李相定然收獲豐厚。」

  李相見他油鹽不進,心裡焦躁,按捺著喝了口熱茶。

  下一刻,噗地全噴出來。

  「咳咳咳……這是什麼水……」

  「李相見諒,」裴顯自己也喝了一口手裡的茶,四平八穩地放下了。

  「府裡的親兵不會茶藝,只會用灶上燒開的熱水沖茶,沾了點昨晚鍋子的油腥,李相將就著喝點。」

  一場會面不歡而散。李相拂袖而去,怒沖沖地出門上馬。裴顯在門口目送,看他的方向,果然是直奔王氏大宅所在的方向去了。

  等李相帶著戶部衙役走遠了,門外斜對面的深巷裡,一輛停了許久的尋常馬車緩緩駛出,停在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

  姜鸞下了馬車。

  「你又說了些什麼,把李相給氣成個紫茄子?」姜鸞若有所思地盯著李相奔遠的馬背,「他登門募捐,也是為了籌備軍餉。你沒給他?」

  裴顯領著姜鸞往門裡走。

  「沒錢。」他理所當然地道,「之前登聞鼓那樁事,御前被罰了三年俸,能供養全府吃喝已經不錯了。」

  姜鸞停步,回頭又瞄了眼李相遠去長街盡頭的背影。五十來歲的人了,在大街上打鞭催馬,從背影裡都能瞧見旺盛的心火。

  「一毛不拔,你真要把人得罪狠了。我手裡還有五千餘兩的金鋌,前陣子私下裡拿去融了,重新融成了五十兩一錠的大金錠。回頭我用你的名義,給戶部送五千兩金去吧。」

  裴顯道,「不必。」

  姜鸞不聽他的。「瞧瞧你把事做絕的路子。去年才入的京,給自己豎了多少對手?李相性情算是圓滑的,跟你天天在政事堂早晚見面,你要跟他再撕破一回臉?不行,五千兩金必須得給他。做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裴顯也不再反對,「阿鸞體恤,我承你的情。」

  姜鸞好笑地瞄他,「我都掏了五千兩金了,換你一句實話。你手上真沒錢?」

  裴顯鎮定地走出幾步,回答,「兵馬元帥府裡沒錢。」

  姜鸞點點頭,那就是錢不在京城裡的意思。

  「錢帛落於別人手裡,去了何處可不一定。」裴顯又往前緩行幾步,額外解釋幾句,

  「捏在自己的手裡,從糧草,軍餉,兵器,輜重,就連送去邊境的押送隊伍,都可以一手籌備。」

  「是你會說的話。」姜鸞失笑,「但朝廷運作繁雜,不能都捏在一個人的手裡,還是需要分工。找個放心的人,這些籌措準備的繁雜庶務還是分出去一些的好。」

  裴顯不置可否。「那就找到放心的人再說。」

  兩人走過庭院的長夾道,熟門熟路地進了書房。迎面寬大的書案上擺放一盆顯眼的墨蘭,枝葉雅致墨綠,玉白色花瓣伸展,赫然就是昨日剛送過來的一盆蘭草珍品,企劍白墨。

  兩人前後進了書房,當然不是真的『鑑賞珍品墨蘭』。裴顯關了門,開門見山詢問,

  「阿鸞心裡有心事?少見你鬱鬱不開懷的模樣。」

  姜鸞心裡確實不甚開懷。幾件事積壓到了一處。

  二姊自從太行山下回來,就時不時地驚做一次噩夢,夢魘時會驚叫出聲,夢裡會落淚,還會含糊囈語幾聲。謝征每夜陪伴身側,見情況不對就把人推醒,有一次聽見姜雙鷺夢中竟然驚喊出清晰的一聲:「韓震龍!」

  謝征私下裡找過姜鸞,沉重地提起這件事。

  朔方節度使韓震龍,去年八月裡領兵潛入宮禁意圖作亂,當夜即被處死,定的是謀逆重罪,夷了三族。

  姜雙鷺從未親見過韓震龍。她不怎麼關注政務,白日裡謝征試著問起幾句,她甚至連韓震龍是什麼人都想不起。

  謝征和姜鸞說,「只怕是戰場招惹了屍陰氣,惹來凶煞怨魂糾纏。」

  當時謝征還慶幸,只要他抱著妻子入睡,整夜不放手,她就整夜不會有夢魘。偶爾他睡著了一會兒,姜雙鷺陷入夢魘,只要他及時醒來,把人推醒,姜雙鷺就會迅速遺忘了噩夢,白天裡安然無恙。

  但謝征昨日被召入宮裡,御前領了虎符和調令,領兵十萬,五萬騰龍軍,五萬太原府邊軍,三五日內就要出征迎戰了。

  二兄那邊,他和虎兒父子倆相處的好。紫宸殿裡的幾個老資歷的御前內侍都是從小看著明宗皇帝的幾位皇子公主長大的,待虎兒沒有椒房殿裡的宮人們那麼慎重恐懼。

  虎兒最近愛四處爬動。端慶帝最喜歡的,就是坐在龍床上,讓人把虎兒往門口一擱,小家夥手腳並用地翻過門檻,飛快地爬過來,扒拉著龍床的紫檀木架想要站起身。端慶帝就會哈哈大笑著讓人把他抱上來,讓胖小子親他一臉口水。

  但顧娘娘的反應不尋常。

  虎兒被送進紫宸殿的當夜,顧娘娘脫簪跣足,只穿著一身素白單衣,神色淒婉地跪在紫宸殿外,把當值禁衛和宮人齊齊嚇了一大跳。

  顧娘娘對著關閉的紫宸殿門叩首,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妾不堪居后位。自請廢為庶人,幽居冷宮,只求聖人把虎兒還給妾!」

  端慶帝原本聽說了髮妻脫簪跣足地跪在殿外,還吃驚地叫人去攙扶她,正在斟酌著說些什麼撫慰的話過去,顧娘娘的那句幽怨言辭傳進了內殿。

  端慶帝頓時就怒了。

  「虎兒是朕的兒子,皇家嫡長子!」他氣恨得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把虎兒當什麼物件了!她賭氣要幽居冷宮,她自己不夠,還要把虎兒也牽扯進去!傳朕的話,要去她自己去!」

  顧娘娘在殿門外哭得死去活來。

  帝后吵嘴,吵到了冷宮廢后,但皇帝只說了句氣話,始終沒有旨意下來,顯然並沒有真的廢后的意思。

  顧娘娘哭了好久,虎兒始終沒有抱出來,幾個親信女官攙扶著她起身,還是回去椒房殿歇息。

  第二天端慶帝回過神來,又有點後悔昨晚的話太重,想著髮妻不待見自己,總會聽娘家人的話吧,便下旨讓顧娘娘在京中的父兄進宮。

  當著岳父和舅兄的面,他親自出言安撫了幾句:

  『顧六郎失蹤之事,朕扼腕嘆息。你們放心,琇娘是朕的髮妻,虎兒是朕的嫡子。虎兒抱來朕身邊養一陣,琇娘也可以好好休養身子。朕昨夜和她吵嘴,一時氣怒,說話有些重了。叫她不必放在心上。以後自家人好好的,少不了顧氏的外戚尊榮。』

  賜下了十斤金鋌,讓他們娘家人去勸慰她。

  一整年的皇帝不是白當的,姜鶴望這回多了個心眼,派了個得力的內侍,躡手躡腳在窗下聽動靜,把娘家人對顧娘娘的勸慰一五一十地復述給他聽。

  聽完氣得幾乎當場吐血。

  顧娘娘的父親和兄長兩個進了椒房殿,門窗一關,張嘴就開始數落顧娘娘。

  說她無能,既不能勸動聖人戒嚴京城,出動兵馬尋找六郎;自己又不能博得聖人寵愛,惹得聖人動怒。如今竟連虎兒都丟了。

  顧娘娘原本見了娘家人露出一點笑容,聽了幾句數落,又開始痛哭失聲。

  「我和聖人原本好好的。宮裡走失了顧六郎,你們整日叫我說動聖人,發兵戒嚴京城。說來說去,鬧來鬧去,我和聖人的夫妻情分才生分了!」

  「當初又是你們整日裡耳提面命,叫我護著虎兒,提防皇太女。我聽了你們的,提防起皇太女,卻又哪裡提防得過來!她是東宮儲君,她奉了聖人命進來探視她的侄兒,我拿什麼防備她!」

  顧娘娘哭喊著說,「我已經把虎兒整天關在椒房殿裡了,卻還是丟了他。我能做什麼!你們還要我做什麼!」

  窗下聽牆角的內侍不敢怠慢,一溜煙地跑回了紫宸殿,原話轉述給端慶帝聽。

  姜鶴望聽著聽著,心頭大恨,一口氣堵在胸口,眼睛翻白,人當場就要撅過去。宮人們四處驚惶地高聲傳御醫,又是一場兵荒馬亂。御前內侍們飛奔著去找姜鸞。

  姜鸞快步過去紫宸殿侍疾時,二兄剛悠悠醒來,人眼看著氣色極不好了,嘴唇憋得發紫,鬱氣當胸,恨聲道,「鼠目寸光,挑撥天家親情,褫奪……褫奪了顧氏兩個混帳的所有官職!趕出宮去!這輩子再不許那兩個混帳進宮!叫他們挑撥朕和皇后的夫妻情誼!叫他們挑撥皇后和阿鸞的姑嫂情誼!」

  姜鸞心裡默然想,京城裡存心挑撥天家情誼的,何止顧氏的兩個糊塗蛋。

  王相不也曾經一手策劃,想要顧六郎上元節當夜從東宮出來『氣憤投水』嗎。

  她勸二兄說,「不許顧家人進宮可以,但官職還是遲些日子再褫奪。人現在還在宮裡,當場奪了,顧娘娘聽了又要多心。」

  姜鶴望長籲短嘆地躺回了床上,嘴裡斷斷續續還是那句,「這皇帝當的沒什麼鳥意思!」

  姜鸞走出紫宸殿時,也覺得宮裡的日子一天天的忒沒意思。

  她當即就叫了車馬出宮,直奔京兆府,聽了一下午烏煙瘴氣的斷案。小叔子和嫂嫂偷情;濫賭鬼敗完了家中產業;惡婆婆逼得兒媳要自請下堂。

  不管是皇家宮闈,還是巷陌百姓,哪處關起門來不是一地雞毛。對著滿地的雞毛渾水,抬腳跨過去,渾水淌過去,日子還得繼續過。

  京兆府旁聽了一下午,各式各樣的瑣碎糟心事灌滿了耳朵,以毒攻毒,人蔫噠噠的精神倒緩過來幾分,她強打精神、準備回宮的半路上撞到了裴顯。

  裴顯一開口就很有意思。

  她連半分猶豫都沒有,立刻跟著裴顯去他府上了。

  進了書房,門一關。看什麼蘭花,說什麼場面話。

  她過去窗邊,把大開的幾扇窗挨個關好,竹簾子放下,亮堂的書房光線迅速黯淡下去,從白日進入了昏夜。裴顯站在書案邊盯著她的動靜。

  她轉身往前一撲,柔韌的雙臂牢牢摟住對面那人的脖子,小巧的下頜搭在他肩頭,人體溫度透過夏日單薄布料,從對方身上傳了過來。耳邊原本平穩的心跳逐漸加快劇烈。

  她閉著眼睛,依戀地在他肩頸處蹭了蹭。

  他最近身上總佩著沉水香,近了身,就能聞到那若有若無的悠遠香氣。

  「彥之,想你了。」

  ————————

  姜鸞今天的晚膳,還是在兵馬元帥府裡用的。

  飯後的甜湯,上回是清涼解暑的綠豆湯,這回是清熱敗火的百合蓮子湯。

  姜鸞喝了一碗甜湯,湯裡的百合沒吃幾片,專挑裡頭的蓮子吃完了。裴顯看在眼裡,吩咐親兵把廚房裡剩下的蓮蓬全拿來,七八個新鮮大蓮蓬擺滿了長案。

  姜鸞樂了,拿起一個蓮蓬,剝開裡頭的蓮子吃。

  自己剝了一顆,丟嘴裡嚼著,想起什麼,又往裴顯嘴邊放。 「你們河東不產蓮蓬吧?嘗嘗看?」

  裴顯皺著眉吃了一顆。

  又甜又脆,他吃不慣。

  上回端上來綠豆湯,他就一口沒喝,這回的百合蓮子湯同樣只盛了一碗。姜鸞見他不喜吃蓮子,瞧出幾分端倪。

  「打聽了我的飲食喜好,專做給我吃的?」 她瞄著他的神色,「你就這麼篤定我會跟你回來?我可沒事先和你說好。哎?該不會知道我下午去了京兆府,當街堵我呢?」

  裴顯沒承認也不否認,雲淡風輕地把話題扯開了。

  「找你來正經商議事。是誰進了書房就把門窗關了,竹簾子拉下了?」

  姜鸞嚼著香甜的脆蓮子,毫無內疚之心地開始耍賴,

  「我也就關了幾扇窗,拉了竹簾子,聞了聞你身上佩的香。後面開始做壞事的是誰?反正不是我。」

  再掰扯下去,整晚上都掰扯不清了。

  裴顯眼裡帶了笑意,還沒說什麼,姜鸞反倒先下手為強,「裴中書要說什麼正經的事?現在就說啊。總是大晚上的從你的兵馬元帥府出去,被人瞧見了,影響不大好。」

  裴顯正經地和她說,「要說正事,先坐遠些。等說到一半,突然湊近過來聞香,香氣惹得殿下心猿意馬,就不好說正事了。」

  姜鸞:「……呸。」

  她抱著大蓮蓬坐在窗邊新添置的紫綾緞貴妃榻上,遠遠地隔出四五丈距離。

  「夠遠了吧?你身上佩的是淺淡的沉水香,又不是麝香。哪怕是濃烈的麝香,這麼遠都聞不見了。說吧。」

  裴顯今天打算說的確實是正事。

  他站在桐木長案邊,抬手輕撫白玉色的素雅花苞,提起一個朝中無人提起的話題。

  「阿鸞是聖人親近的人。聖人有沒有想過……謝征領兵出京迎戰,此行可能失利?」

  他從長案上拿起一幅京畿輿圖,展開。

  姜鸞湊過去看。那是一副新繪製的的輿圖,山川水流標注得十分精細,輿圖範圍大約在京畿三百里地帶。

  裴顯抬手指向西北部位。

  在輿圖沒有繪製到的京畿外部地帶,西北邊是一片山地,從賀蘭山南麓山脈綿延而來,並不算多險峻。又有汾水,洛水,兩條大河交匯,支流眾多,附近地形復雜。

  這次越境的五萬突厥輕騎,就是從西北荒漠地帶繞過土長城,直奔京畿方向而來。想要抵達京城,勢必要跨越賀蘭山,越過洛水。

  「薛延陀新可汗此人,狡獪如狐,凶狠如狼。我當初領兵和他對陣的頭兩年,吃過不少虧。」

  姜鸞咀嚼蓮子的動作停下了,「不是說對戰四五年,並無敗績?」

  裴顯唇邊現出一絲嘲諷笑意,「河東節度使的轄地不小,東邊領了太原府一帶的邊境防務,沿著磚土長城一路往西,都是大片的荒漠沙地。那裡才是薛延陀部落的地盤。頭兩年吃的虧,都是在百里無人煙的荒漠裡。」

  「玄鐵騎是從父親手裡傳下來的嫡系兵馬。小規模失利的消息,不至於傳到京城。」

  他抬手按了下京畿輿圖繪製不到的西北地帶,「互相追咬著打了兩年,摸熟了對方出兵的習慣套路,後來就不怎麼吃虧了。」

  姜鸞想了想,追問,「什麼程度的失利?」

  「初始幾次總跟丟對方的隊伍。薛延陀部落的輕騎快如閃電,一個騎兵配兩三匹馬。荒漠裡稍不留神,輕騎隊伍就跟丟了。等重新盯上的時候,對方已經劫掠了三五處村落,輕騎隊伍裡多了許多財帛女奴,速度慢下,才會被綴上。」

  「那後來你怎麼辦?」

  「不和他們比速度。他們要突圍,我們就包抄。放出獵鷹和探哨,摸準他們要走的大致路徑,在前頭劃下伏擊圈,想辦法把他們趕到伏擊圈裡,連續幾波強弩射穿他們輕騎的軟甲,打掉他們的衝鋒銳氣,再出動鐵甲兵。後來幾場大勝都是這麼來的。」

  裴顯淡淡道,「玄鐵騎五千鐵甲重兵,這次勤王入京,帶來了兩千鐵甲兵。從人到馬都配備了一整套的精鐵甲,普通的箭簇射不入,等兩軍近了身,鐵甲兵配陌刀衝陣,憑借一身鐵甲重量,足以把對方輕騎連人帶馬劈成兩截,什麼樣的防禦陣腳都能撕開。這是河東裴氏三代積累的壓箱底的家當,恕我不能把他們交給旁人。」

  他的嘴裡向來不容易掏出實話,今晚上這番話,算是難得的交底了。

  姜鸞不能再勉強他什麼,「我會私下裡說給二兄知道。但你也知道,二兄坐在那個位子上,很多事他也不能決斷的。」

  裴顯說得不客氣,「叫聖人知道了,一半的朝臣也都知道了。我倒覺得,你不如去謝大將軍府上說一聲,叫他防備著對方的輕騎突擊,不要和對方比速度。眼下京城裡多少眼睛盯著,我實在不方便貿然拜訪他的大將軍府,搞不好會被哪個有心人大做文章,參一本私下勾連。」

  「我去我去。」姜鸞嘆氣:「以探望二姊的名義去。天天的一堆跑斷腿的差事。」

  裴顯糾正:「任重而道遠。」

  他拿起長案上一個大蓮蓬,剝出半碗的新鮮蓮子,仔細把蓮子苦心去了,托在寬大的手掌裡,走過去貴妃榻旁邊,「謝禮。」

  姜鸞叼一個在嘴裡吃了,含含糊糊地說,「就你這謝禮,說好的,是禮輕情意重,要我實說,兩個字,寒磣。」

  裴顯失笑,拿第二個剝好的蓮子放在她嘴邊。

  「阿鸞說說看,怎麼樣的厚禮不寒磣。六千兩金鋌?倒也不是拿不出來。」

  「誰給你說要金鋌了?真當我沒見過金子?看不起誰呢。」姜鸞吃夠了蓮子,抬手扯住他的袍袖一拉,把他拉得傾身靠近過來,抬手在他腰間的金鉤帶上摸索了幾下。

  素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把金鉤腰帶上掛著的三角長菱形的松草紋香囊給薅了下來。

  「這個送我。」她把沉水香囊塞進腰間的荷包裡,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荷包,滿意地說,

  「勉強算是禮輕情意重了。」

  她把香囊薅走,裴顯連阻攔的動作都沒有,耐心等她塞進了荷包裡,這才悠悠地道了句,「阿鸞果然喜歡沉水香。」

  姜鸞笑而不語。

  她喜歡的香多得很,蘇合香,木樨香,冰片香,沉水香,只要是清雅的甜香她都喜歡。有幾年的春夏日裡,她甚至在寢殿裡擺滿了時令水果,讓果香縈繞滿室。

  沉水香芳馥悠遠,氣味留得久,她出去時衣裳熏沉水香的次數多些,許多人便以為她只喜歡沉水香,她也懶得分辯什麼。

  但自從裴顯打聽她的喜好,身上佩起了沉水香,她便只喜歡沉水香了。

  狹窄的貴妃榻擠了兩個人,她趴在他的膝頭,鼻尖傳來衣裳殘留的淺淡香氣。姜鸞今天心緒不好,損耗精神,昏昏欲睡。

  裴顯的手臂摟緊了他。

  他兼領著宮禁防務,後宮這幾日的變故怎會不知道。

  他今天攔住她問了一句『為何鬱鬱不開懷?』她不肯答,他便猜出,多半是為了最近鬧得雞飛狗跳的皇家內務事。

  他和姜鸞的想法又不同。虎兒現在只是個小嬰兒,但他會長大,他還有個偏執的母親,不知長大被教成什麼樣。姜鸞是虎兒的小姑姑,喜愛虎兒,他和這小崽子可沒什麼關係。

  他原想著,再給三五年的時間。三五年足夠看出小孩兒的心性教養。如果是個乖巧懂事的小侄子,留下又何妨。但如果被他那偏執娘親給教養歪了,視他的小姑姑如仇寇……

  他平心靜氣地想,沒長成的小孩兒,養在母親的殿室裡,出點意外夭折了,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姜鸞憐惜小侄兒,把他抱去了紫宸殿,這下倒是棘手了。小崽子以後得好好教。

  他的視線垂下,慵懶如貓兒般趴在他膝頭的天家貴女已經快要睡著了,烏黑髮尾瀑布般的垂散下來,雙手抱緊他的手臂。

  他空著的那隻右手抬起,撫摸她的髮頂。姜鸞闔著眼,在他溫熱的掌心裡蹭了蹭。

  溫熱的掌心往下,從頭頂,到脖頸,最後停留在她柔軟的小腹部,輕柔地摩挲著。低沉的嗓音從頭頂處傳來,

  「阿鸞有沒有想過以後。」

  「以後?」 姜鸞已經快要睡著了,趴在他膝頭,迷迷糊糊地回了句。「以後就是這樣,你陪著我,我陪著你。我們長長久久的。」

  裴顯失笑。

  「孩子氣的想法。」

  他的動作輕緩,掌心摩挲著姜鸞的小腹,沉吟良久,在私密無人的書房裡說出了心底的謀劃,

  「你二兄身子不好。再過幾年,你侄子又要長大了。你如今的年紀,精力,心性,都比你二兄更適合坐那個位子。阿鸞有沒有想過,在最近幾年內,勸說你二兄退位……」

  毫無動靜。

  他停下話頭,低頭去看。

  姜鸞呼吸平緩悠長,在淺淡的沉水香的縈繞下,早已經蜷著睡沉了。

  裴顯啞然片刻,把她從膝頭抱下來,安置在貴妃軟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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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四章

  姜鸞五天之內去了三趟驃騎大將軍府。

  第二次是去替裴顯傳話,把那句『不和對方比速度』說給了謝征。

  第三次專程探望二姊。

  姜雙鷺自打從太行山回來,夜夜被夢魘困擾,氣色不如以往。上一次見面時強撐著,還沒怎麼看得出來,隔了五日之後再見面,或許因為夫君即將出征的消息,心中不安,氣色明顯的差了,唇色都泛起了白。

  姜雙鷺在妹妹面前強裝無事,「前日入宮探望二兄,虎兒如今養在紫宸殿裡,活潑多了。昨天和他玩兒了好一會兒,爬得飛快,已經想要站了。」說到這裡,聲音頓了頓,「聽說嫂嫂家裡的人被二兄奪了官職……」

  「別管他們。」姜鸞說,「看看你自己吧。怎麼這副病容了?」

  姜雙鷺摸了下自己蒼白的臉頰,「睡不好。」

  「醒來就記不得那些事。但還記得害怕,有時候醒過來發現眼淚沾濕了枕頭,卻又不知道為什麼哭。那種感覺……」她搖搖頭,「感覺不大好。」

  她輕聲提起在夫君面前也沒有提出的心事。

  「阿鸞你說,會不會是我們送去突厥和親病逝的那位遠房姑母……托夢給我?那麼沉鬱的悲傷,苦苦掙扎的絕望,我感覺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是不是我們的姑母生前有什麼不甘心,她的幽魂托夢……」

  姜鸞打斷了她的揣測。「二姊還記得我們那位和親出塞的姑母的模樣嗎?」

  姜雙鷺一怔。

  和親的是一位遠親宗室女。平日不怎麼走動,只在入宮領旨的前後見過幾面。那時候她們都是年紀幼小的孩兒,樣貌早忘了。

  「你都記不得姑母的相貌,十幾年過去,你從五歲長到了十七歲,姑母站在面前都不能認識你,哪還能那麼大老遠的給你托夢?」

  姜雙鷺想了好一會兒,「說的也是。」

  心情鬆快了些,她的愁緒,自然而然轉到了即將出征的謝征身上。

  「行囊和乾糧袋都備好了,用了兩張厚牛皮,我親自縫的。」她輕嘆,「還縫了一副手套暖耳和風帽,塞進了行囊裡。他馬上征戰用的陌刀也拿了出來,我想給他擦亮些,那麼長一支,我都拿不動……」

  姜雙鷺臉上笑著,眉眼裡的愁緒卻遮掩不住,幾乎快要化作眼裡的晶瑩薄霧。

  姜鸞擔憂地望著她。

  姜雙鷺不想妹妹擔心,那帕子抹去了那層淺淺的薄霧,說了個不太好笑的笑話。

  「過兩天就要出征了,我昨晚才發現你二姊夫看起來那麼魁梧一個大男人,心事有多細碎。猜猜他昨晚跟我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什麼?」姜鸞心情也不怎麼好,說了句同樣不太好笑的笑話,「他敢叫你在家裡照顧他那兩個小兒女,好好做後娘的話,我今天就把兩個小崽子牽走,扔東宮裡養著。」

  姜雙鷺含著淚笑了笑。

  「他說,他如果不回來了,叫我別給他守。他說,希望我以後少替旁人打算些,多替自己打算,想嫁人就嫁,不想嫁人就不嫁,把日子過得快快活活的。他說,他知道我其實不怎麼喜歡後院挖的池子,他自己也知道挖得糙,池子那塊地原本是跑馬場,叫我別勉強著修修補補的,實在看不下去的話,直接填平了。他還說,最大的遺憾是從太行山回程的路上,顧慮著山道艱險,堅決不肯教我跑馬……」

  姜鸞聽不下去了。

  「唉,二姊。瞧你們都幽怨到一處去了。我竟不知道,謝大將軍私底下這麼多愁善感的。」

  她嘆著氣說,「我要是二姊你,我就直接過去跟他說,他這個月不回來了,你就立刻找個年輕俊俏家世好的小郎君,下個月就二婚。把你看不順眼的後院池子填平了,依舊改回跑馬場,把二婚夫君帶過來他的驃騎大將軍府,甜甜蜜蜜地一起跑馬。你看他會不會氣得暴跳如雷,跟你發狠說,爬也得爬回京城來。」

  姜雙鷺:「……」

  姜雙鷺哭笑不得,抬手拍了她一下,「就你嘴巴不饒人。」

  姊妹倆嘻嘻哈哈了幾句,忽然感覺周圍有點靜,文鏡在窗下大聲咳嗽了幾聲。

  這場面似曾相識,姜鸞瞄了眼窗外,沒瞧見什麼,轉身又往門外瞄。

  謝征人站在門外,擺出一個抬腳就要跨進來的姿勢,半個身子在門裡,半個身子在門外,停在原處不動了。

  這麼近的距離,剛才那幾句只怕全聽得清清楚楚。

  再瞧他的臉色,臉色果然不大好看。

  姜雙鷺露出幾分心虛的神色,迎上去說,「思行……」

  謝征擺出一個保護的姿勢,攬住新婚妻子的腰,把她擋在身後,對著姜鸞說,「不勞殿下記掛。臣只要還留一口氣在,爬也會爬回京城。」

  又回頭對姜雙鷺鄭重道,「阿鷺,等我回來。」

  姜鸞噗嗤笑出了聲,背著手溜溜達達地出去。

  ——

  謝征正式領兵出征在兩日後。

  不欲驚擾太多百姓,大軍出發得早,趕在天明之前就點兵完畢,五萬騰龍軍拔營離開了京畿地帶。

  姜鸞代二兄去城外賜酒送行。

  裴顯以護衛皇太女的名義也去了城外十里官道邊的送行處。

  敬酒三杯的中途,簡短地和謝征說了句,「穩扎穩打,不求快,快必有失。記得揚長避短四個字。」

  謝征應下。

  姜雙鷺當然也在場。

  淚水濕潤了長睫,她忍著沒說什麼。塞過去一個荷包,叮囑謝征,「我自己縫的,隨身佩在身上。見到它就如同見到我了。早日回來。」

  謝征打開荷包看了下,裡頭以紅繩束了一小縷長髮。他鄭重地收起。

  在城外送行順利,回程卻不怎麼順利。

  姜鸞打起皇太女儀仗,浩浩蕩蕩回返皇宮的路上,忽然聽到有一陣喧囂呱噪的聲響,夾雜著憤怒的爭執叫喊聲,車駕在長街中途停住了。

  文鏡過來回稟,「抓到兩個太學生,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每人抓著一把爛菜葉子在車駕後尾隨兩條街了,不知意圖做什麼惡事!」

  姜鸞在路邊停了車,那兩個白襴布巾打扮的太學生被押送過來,手裡還抓著爛菜葉子不放,聲稱並不是想對皇太女車駕不利,他們要對付的是裴中書,嚷嚷著要求見皇太女殿下,想要當面陳情。

  姜鸞把碧紗車簾捲起一半,聽那兩名太學生的說辭。

  兩名太學生過來行禮起身,其中一個年輕些的憤然道,

  「皇太女殿下為何和那裴氏亂臣賊子走在一處,也不怕污了殿下的一世英名!」

  「裴中書怎麼就成了亂臣賊子了?」姜鸞好笑地打量著太學生手裡的爛菜葉子,

  「不就是拿打狗棒驅散了宮門外的太學生?多少天了,怎的還揪著他不放呢。看你們幾個都是雄赳赳的兒郎,有當街埋伏朝廷高官的勇氣,為何不投筆從軍?」

  兩名太學生異口同聲,「我等都去投筆從軍,京城裡豈不是沒人罵他了!」

  姜鸞笑得肚子疼,召他們走近。「你們要罵什麼,當著本宮的面罵。一個一個來,都說說看。」

  這兩個太學生偏巧分成兩派。

  年輕些的那個搶先說:「裴中書邊關武將出身,逼退王相,竊居高位。鷹視狼顧,奸雄之相。不惜耗空國庫也要窮兵黷武,可見此人狼子野心,只圖私利,根本不顧民間百姓死活!」

  另一個聽到『窮兵黷武』四個字,直接把爛菜幫子砸慷慨陳詞的同窗身上了,怒斥道,

  「突厥無禮,理應發兵!但裴中書既然手握重兵,佔據了顯赫要職,為何不肯親自出征!哼,相比於謝大將軍,兩位同是節度使出身,遇著戰事的應對,可謂是天上地下。一個空喊出征,卻毫無行動。挺身而出、領兵出征的謝大將軍,才是蓋世英雄!」

  姜鸞起先還專注地聽,越聽越覺得沒意思。

  她放下了面向太學生這邊的碧紗車窗簾子,撩開了另一側的簾子。裴顯從城外護送車駕回返,正騎馬在另一側的街上等候。

  他被人當面指名道姓地罵,眼皮子都懶得抬。戰馬噴著響鼻,在原地不耐煩地來回邁著小步子。

  姜鸞見他毫無反應,既不憤怒,也不辯解,連半點怒氣都無,顯然是絲毫不放在心上,她倒是放心了。

  「就這些?」姜鸞轉回頭,對著碧紗簾子,無聊地打了個呵欠,「滿口的陳詞濫調,連點文采都無。如今的太學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兩個太學生漲得臉皮通紅。

  年輕的那個忿然爭辯,「當然不止這些!裴中書貪墨巨款,盧四郎敲了登聞鼓,告他貪墨二十萬兩金。不怎怎卻被他在御前巧言辯解,避重就輕,利用自己的外戚的身份,逃脫了罪責去!」

  姜鸞原本無聊地打起了呵欠,聽到『貪墨二十萬兩金』幾個字,掩口打呵欠的動作頓了頓。

  她在馬車裡坐直了身體。

  「最後那條,你們都是聽誰瞎說的?」

  「盧四郎敲響登聞鼓,許多人親眼所見,如何是瞎說了。」

  姜鸞道:「不,貪墨二十萬兩金云云,純粹是瞎說。盧四郎告御狀那天,本宮親自在場旁聽。他告的是盧氏家產少了六千兩金。後來這筆錢查證確鑿,抄家時抄漏了一筆,裴中書親自督促著,已經在二月裡充入國庫了。」

  兩個太學生茫然地互相打量。

  年輕大膽的那個嘴硬地說,「學生們聽聞的消息,都是二十萬兩金。這麼大的數目,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是以訛傳訛。」姜鸞斬釘截鐵地說。「此事本宮會追根究底。你們不想惹火上身的話,到此為止。」

  東宮禁衛收走了用作武器的爛菜葉子,斥退了兩名當街鬧事的太學生,姜鸞捲起另一側的碧紗車簾子。

  裴顯騎馬等候在街道中央。雖說中間隔了一輛車,路邊太學生的交談聲聽得清清楚楚。

  「一身紫袍招搖扎眼吶,裴中書。」姜鸞瞧著他身上的顯赫紫服,「政事堂中樞、二品中書令的位子,開始燙屁股了?」

  裴顯鬆了韁繩,拘束了許久的高大戰馬立刻抖動鬃毛,興奮地往前小跑了幾步。

  跟隨著起步的馬車,馬蹄沿著長街輕快地跑動,油亮的長鬃毛在陽光下閃光。

  「殿下不必擔憂。」清脆的馬蹄聲中,裴顯從容不迫地說,「區區二品中書令的位子,臣坐得穩。」

  姜鸞當然不會質疑這一點。

  前世的朝廷局面似乎比如今困難許多。至少這一世要發兵,朝廷還能挑選出征的將領,南衙禁軍有丁翦,騰龍軍有謝征。

  她依稀記得前世幾次的大的征戰,每逢戰事不利時,都是裴顯親自帶兵去救援,打完了回來繼續領著百官處理政務。

  整天整夜的忙。

  天昏地暗的忙法,都沒能拖垮了他。

  如今只是一個二品中書令的職位,他當然坐得穩。

  姜鸞確實不怎麼擔心他那邊,相比於皮糙肉厚骨頭硬的裴中書,她更擔心纖細敏感的二姊。

  姜雙鷺坐的車就跟在後面,她叫停了車駕,吩咐找二姊過來和她同乘。

  「最近兩日睡得還是不好?剛才和謝征喝酒時,他還跟我說,叫我多看顧著你。」

  姜雙鷺精神不怎麼好,勉強笑了笑,「多思多夢,夜裡睡得是不大好。不過無妨,反正我白日無事,白日裡再補眠一陣子就好了。」

  姜鸞和她商量著,「要不然,跟我回東宮住幾日?看看換個寢屋,入睡會不會容易些。」

  謝征不在京城,姜雙鷺獨自待在大將軍府無趣,點頭應下。

  姜鸞聽了二姊的那句『多思多夢』,倒想起了什麼,掀開簾子,半開玩笑地問起騎馬隨行的裴顯,

  「前陣子也聽你說過「多思多夢」。難不成你也做的是噩夢,也被戰場的煞氣魘著了?」

  裴顯在馬背上身姿挺拔如松,正沿著長街緩行,聞言偏了下頭,遞過一個『說什麼笑話』的眼神。

  「最近確實多夢,卻並非從太行山之行開始,而是之前更早些,四月暮春裡便開始了。或許是節氣交替,入夏了氣候炎熱,夜裡難以入睡的緣故。戰場煞氣云云,無稽之談。殿下不必過多放在心上。」

  「但二姊是噩夢,而且確確實實去了太行山之後才開始的。」

  姜鸞喃喃自語著,「莫非戰場凶地養出的屍煞氣也看人下菜?碰著比它們更凶煞的,就遠遠地躲開了,專挑二姊這樣的慈善心腸禍害?」

  姜雙鷺哭笑不得,輕啐了口,「胡說八道。」

  鬼神之事,誰也說不清。車駕回程的路上,姜鸞商量著今晚的安排。她打算晚上和姜雙鷺同住寢堂,姊妹倆就近睡在一處。

  反正東宮寢堂裡的紫檀木架子床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

  「晚上叫文鏡執刀值守在門外。」

  她對二姊說,「他們隨身的兵器,都是上過戰場、飲過人血的凶兵,壓制戰場養出來的屍煞氣。叫他持刀護衛一晚,如果你今晚安睡無恙,那就證實,之前的種種夢魘,確實是太行山戰場跟過來的凶煞氣作祟。」

  姜雙鷺被夜裡噩夢侵擾得太久,不甚安穩地問,「如果……跟過來的屍煞氣實在太凶悍,戰場上飲過人血的凶兵還是不夠鎮壓的怎麼辦?

  姜鸞:「那就索性多叫幾個將士。夜裡守在門外,十幾把飲血凶兵一字排開——」

  馬車壁被人從外頭敲了敲。

  「臣自請守衛門外。」

  她們沒有刻意壓著交談聲,被隨車的人聽了去,裴顯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臣帶兵五載,大小戰役三十餘場,手裡壓著的凶煞氣,不見得比太行山下壓著的凶煞氣少。臣親自持刀守在門外,想來應該不至於再有煞氣作祟。等明日看事態如何,追根究底也更容易些。」

  平心而論,裴顯的提議是個極好的主意。

  但以他的身份不必做護衛事。他要以護衛的名義留在東宮,姜鸞免不住地想多了。

  「事先跟裴中書說好了,我和二姊同睡。」她撩起碧紗簾子,遞出去懷疑的一瞥, 「裴中書白天事務忙碌,晚上不回去好好休息,當真要在——屋外,持刀守候整夜?」

  特意著重咬了『屋外』兩個字。

  裴顯自然聽出來了。他微微一哂。

  「人又不出京,白日裡多半在政事堂,動動嘴皮子而已。一個晚上不睡無妨。」

  「還是先解決了煞氣作祟的事為好。謝大將軍領兵出征在外,傳去懿和公主的好消息,也算是免除了他的後顧之憂。」

  平心而論,話說的在理。

  隨行的文鏡聽了也連連點頭。

  今晚的安排便如此敲定下來。

  當夜,姜雙鷺在東宮的寢堂裡,雖然有姜鸞陪著,心裡記掛著出征的謝征,又擔心入睡後還是夢魘,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輕嘆了聲,吩咐跟隨來的親信女官拿出針線籃子,從小竹籃子裡取出編了一半的五彩絲線,繼續往下編絲絛。

  「這是在編什麼?」姜鸞已經睏了,睡眼朦朧地湊過來看。

  姜雙鷺手裡的五彩繩結,五福圖案編了一半,顯現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蝙蝠。

  姜鸞原以為二姊在打絡子,但絡子用的絲線粗得多,她手裡的五彩繩已經編了一半,精緻小巧,看尺寸不像是繫在腰裡的絡子,倒像是個手串。

  姜雙鷺和她細細地解釋,「端午節時興用艾草和雄黃酒驅邪,但功效主要還是驅山間草叢裡的蛇蟲。要說驅除邪祟,艾草和雄黃沒什麼大用處,倒是給小孩兒手腕上扎著的五彩絲繩,據說辟邪靈驗得很。」

  「他出征了,反正我無事,給他編個五彩絲絛手串,辟邪也好,做個念想也罷,送去前線戰場,他那邊戴上了,我心裡安穩些。」

  姜鸞的精神頭立刻來了。

  「好東西,教教我。」她興致勃勃地拿起五彩手串端詳,「我也要做一個。」

  姜雙鷺眼中帶了笑意,難得開了句玩笑,「我編好了送人,你編好了拿去做什麼,也送人?」她瞄了眼門外。庭院裡的燈光比屋裡亮,裴顯佩刀值守的身影映在了窗紙上。

  姜雙鷺嘴裡什麼沒說,但眼風裡調侃的意思明顯。

  姜鸞裝作沒瞧見她的暗示,理直氣壯地說,「我就喜歡編手串。」

  姜雙鷺編手串安安靜靜,絲毫不驚動身邊人。

  姜鸞編起手串,聲勢驚天動地。

  她不止自己動手開始編,還叫來了東宮幾個女官,招呼她們找來東宮所有善於編織的宮人,找十幾二十個來,一起幫忙動手。

  把姜雙鷺編了一大半的手串展示給所有人看,「按懿和公主的樣式,拿一模一樣的五彩絲絛,仔仔細細地編三百個辟邪手串。」

  東宮裡燈火通明,宮女們個個心靈手巧,就連內宦們都有不少精通編織的。聽說皇太女今夜急召人辦事,一個個爭先恐後,白露出去喊了一圈,呼啦啦叫來了三四十個。

  在廊下坐了兩排宮人。白露開了庫房,領出四十份的五彩絲絛和針線竹筐,一個個地分發下去。宮人們看過了手串的樣式,當場認真地編織起來。

  持刀在外嚴陣以待、準備以凶兵鎮壓煞氣的裴顯:「……」

  帶著幾十名不畏戰場煞氣的玄鐵騎老兵、肅然護衛寢殿的文鏡:「……」

  「今夜……殿下不打算睡了?叫來了三四十個宮人,打算以活人的生氣,壓制太行山跟隨來的凶煞氣?」

  文鏡低聲和自家主帥說,「要不然,督帥還是回去休息吧。」

  裴顯不容置疑地一口拒絕。「既然應下了,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戰場上飲血的腰刀收回刀鞘,他靠在廊柱邊,腰間掛刀,斜睇著這邊熱火朝天的動靜。

  大半夜的不睡,找一堆人連夜編三百條辟邪手串。他倒要看看,三百條手串最後都送誰。

  作。使勁作。

  看她半夜能作出什麼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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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裴小舅想不到的花樣(手動狗頭.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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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五章

  燭火透亮的寢殿裡,姜鸞在二姊的耐心指導下,慢騰騰地編著手串。

  她向來不是細緻的慢性子,但編手串是慢活兒。她眼裡看著,耳邊聽著,五色絲絛彷彿游魚似的,在她手裡滑來滑去,一不留神就編錯了一股。

  「哎呀,串色了。」姜雙鷺還想指導著妹妹把顏色調過來,「青色和紅色調一調,中間隔一股煙灰色,顏色看起來更漂亮……」

  姜鸞自顧自地往下繼續編,「串色了就串色了,青色和紅色撞在一處,乍看顯眼,多看幾眼也挺好看的。」

  姜雙鷺在手串裡還用黑色線編進了小巧精緻的五隻蝙蝠,姜鸞看了一眼就放棄了,五色絲絛交織著一路編到底。兩邊留出線頭,拿金鉤子勾著,姜雙鷺幫忙打好結。

  乍看起來,也是個像模像樣的五彩絲絛手串了。只是不能細看。

  姜雙鷺拿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瞧了一回,委婉地說,「阿鸞,要不……你再編一回吧。下一個定然比這個好。」

  姜鸞拿過來端詳著。如果不跟二姊那個比的話,她其實覺得自己編的這個不算差。

  下一個編出來,自己都說不準會比這個好呢, 還是不如眼前這個。

  編的手串不夠細緻不要緊,她有其他的好東西湊數。

  先帝時賜下的打鳥雀用的一匣子半兩金丸,她許久沒玩兒彈弓了,好好地收在庫房裡。今晚被她重新拿出來,挑出一顆毫無瑕疵的半兩金丸,當場叫人扎了個洞,圓滾滾、金燦燦地串在了五彩絲絛的手串上。

  又從庫房裡翻箱倒櫃地找出了一匣子紅珊瑚珠子,珠子尺寸都不大,也是幼年時她父親明宗皇帝賜下給她當彈珠玩兒的,紅豔豔地煞是可愛。她從裡頭挑出兩顆穿了孔,串在手串上。

  手串五顏六色的,又是金珠又是紅珊瑚珠,乍一看還挺唬人。

  姜鸞自己很滿意。「可以拿得出手了。」

  姜雙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忍著笑說,「不錯,是拿得出手的好物件了。還不趕緊開了門給人送出去?」

  姜鸞偏不要送。

  「我什麼時候說要送人了?」她把手串放在床邊的月牙墩子上,「我編得喜歡,自己編個玩兒。」

  白露就在這時抱著小竹筐進來,通報了一句,「外頭的人已經每人編好一個手串,做好了四十條,都放在小筐裡,收在奴婢這處。每人領了幾份五彩線,明晚上之前,三百個手串就能做好。」

  姜鸞隨手翻驗了幾條手串,件件編得精緻,五福圖案活靈活現。她放回小竹筐,掂起指尖把玩的一顆小珊瑚珠子,對白露說,

  「編得都不錯。我這兒有整匣子的珊瑚珠子,明天數三百顆出來,每條手鏈上加一顆珊瑚珠,編出三百條成品。明晚送來就行了。」

  白露當場給一條手串加了珊瑚珠,確認無誤,就要出去知會所有參與編織的宮人。

  姜鸞叫住了她,「把加了珊瑚珠子的這條成品手串拿出去,先賜給文鏡。跟他說,東宮三百禁衛此行去太行山辛苦,特賜下驅邪祛煞的五彩絲絛手串,人人有份。」

  「哎。」 白露脆生生應了聲,捧著新做好的珊瑚珠手串出去了。

  片刻之後,沒有關緊的窗外響起一陣隱約的起哄喧鬧。戰場摸爬滾打出身的老兵痞子們不放過難得的機會,開起了少年將軍的玩笑。

  隔著大老遠都能聽見幾個洪亮嗓門在攛掇文鏡,「別捧著發愣,趁殿下還沒睡,趕緊進去謝恩啊。」

  文鏡的求見聲很快傳進了內殿。

  姜鸞已經要睡下了,隔著內寢間木隔斷的紫竹簾子,不甚在意地擺擺手,

  「別太客氣。不過是一個手串而已,人人有份。明晚就給你們所有人都發下去。」

  文鏡捧著那漂亮精緻的手串,耳根都紅了,站在竹簾外吭哧吭哧地道,

  「殿下怎的……怎的把第一條手串給了末將。督帥還在外頭呢。第一條手串理應給、給督帥的。」

  姜雙鷺沒忍住,噗嗤笑了。瞄著床頭擱著的那條金珠手串,悄聲跟姜鸞說,「快些把你那串拿出去。」

  姜鸞不要拿出去。

  她剛才看自己那串覺得挺不錯,但白露抱了整竹筐的進來,她突然發現,竹筐裡的手串件件都比她編得精巧。她想再琢磨琢磨,說不定再編一次,確實會比頭一件好呢。

  她跟文鏡說,「那三百串手串是給三百東宮禁衛的,他又不是東宮禁衛。賜給你的手串就是給你的,收好了。」

  文鏡還要勸,姜鸞招手示意他走近,「你別說了,聽我說。手串除了戴身上辟邪,還有個大用途,必須得給你。」

  文鏡奉命進了內間,懿和公主姜雙鷺坐遠了些,給他們留出密談的地方。

  姜鸞放輕了聲線,對他說,「白天回來時,抓著爛菜葉子尾隨我們的太學生,口口聲聲說你們督帥貪墨二十萬兩金……還記得吧。」

  文鏡當然記得。

  姜鸞:「這是個大隱患,必須盡早處理。我們都知道盧四郎敲登聞鼓是怎麼回事。那天政事堂裡,盧四郎一口咬死,抄沒的盧氏家產和實際家產只差六千兩金。如今卻不知怎麼的,傳成了二十萬兩金,連太學裡的太學生們都知曉了。你們督帥在京城得罪的人太多,我懷疑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

  文鏡聽著聽著,臉色慎重起來,「殿下要末將怎麼做。」

  「流言這個東西,遏制不住,禁止不了,想要流言自破,只能以毒攻毒。用更大的流言蓋住它。」

  姜鸞搖了搖團扇,附耳低聲說,「找個合適的時機,把今天惹事的兩個太學生綁了,帶著他們當街攔住崔中丞,當眾問他,盧四郎敲登聞鼓當日,他告的到底是六千兩金,還是二十萬兩金。崔中丞和裴中書交好,必然會如實回答,六千兩金。已經追繳入國庫。」

  「讓圍觀的所有百姓清楚聽到崔中丞的回答。再把兩個太學生帶出去,說他們被太行山帶回來的屍煞邪祟侵襲,每天都胡言亂語,行為失常,不止胡亂編造裴中書貪墨了二十萬兩金,還整天拿著爛菜葉子上街,尾隨東宮車駕,有辱斯文。」

  「你們作為太行山招魂回來的東宮禁衛,奉了皇太女之命,」 姜鸞點了下文鏡手裡捧著的驅邪手串,「拿了東宮編織的驅邪手串,要為京城受煞氣侵害的百姓驅邪。」

  文鏡默了默,說:「末將不懂如何驅邪……」

  姜鸞嘖了聲,搖了搖扇子,「把你家督帥上次用的打狗棒拿出來,驅邪手串套在木棒上,動手揍。」

  文鏡:「……」

  「當街揍一頓,就說驅邪成功了。等京城百姓把驅邪的事情哄傳開了,順帶把崔中丞的當眾回應傳出去,把貪墨二十萬兩金的流言辯明了,這件事就算收尾了。」

  ————

  文鏡捧著責任重大的驅邪手串鄭重出去。姊妹兩個都起了睏意,值夜的白露輕手輕腳地進來,吹熄了燈。

  晚上臨睡前,姜鸞特意握住了二姊的手。

  「煞氣退避,今晚好眠。」她喃喃地閉眼祝禱著。

  身側的姜雙鷺已經睡著了。黑暗裡傳來二姊細微悠長的呼吸聲。她今夜似乎沒有夢魘。

  姜鸞安心地閉上了眼,也沉沉睡去。

  她墜入了無邊無際的夢裡。

  好大的雪。

  風雪漫天,風裡裹挾的砂石刮得人臉皮刺痛,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荒漠,偶爾幾顆荊棘刮過腿腳,刮破了腳踝肌膚,也沒人說話。

  冒著風雪前進的車隊裡,她看到了二姊。

  打扮得華麗,神色空洞地坐在裝飾貴重的馬車裡。滿地砂石,顛簸得幾乎原地彈跳,她的身體時不時地撞到木壁上。

  一支金釵從高雲髻上掉落下來。車裡跪坐著的中年婆子起身,替她把金釵又簪上了。

  姜雙鷺毫無反應地坐著。

  像隻打扮精美的傀儡偶人,描繪得精緻的眉眼間一片木然神色。

  傍晚時分,車隊趕到了一處避風的高崖下。

  呼嘯的寒風被面前的千仞石崖阻擋住大半,石崖邊有個小小的綠洲。車隊被苦寒和寒風吹到麻木的僕從們終於活了過來,在水邊點起篝火,難得的平靜時刻。

  前方似乎傳來了馬蹄聲,所有人都驚訝地抬起頭往遠處看,隨即慌亂地起身。

  頭戴皮氈帽、身穿皮裘衣的突厥貴族縱馬疾馳而來,馬蹄停在綠洲邊緣,並不下馬,揮舞著馬鞭,大聲嚷嚷著什麼。

  車隊裡奔出來一個領頭打扮的男人,作揖賠笑說著什麼。

  說了什麼,夢境是靜默的。姜鸞什麼也聽不清。

  無比怪異的夢境裡,她又驚駭又詫異,眼睜睜看著,兩個婆子從車裡扶出打扮精緻的姜雙鷺。

  姜雙鷺一動不動地站在車邊,眼神空洞,大風刮起她華美的長裙,彷彿個毫無生氣的木人。

  那突厥貴族縱馬騎過來幾步,駿馬在半步外猛地拉停,馬鼻子的白氣呵到了姜雙鷺的身上。

  突厥貴族在馬上彎腰下來,單手攥住姜雙鷺的下頜,往上一抬。

  罕見的姣美精緻的面容,突兀地出現在光線黯淡的石崖下。瑩白的肌膚彷彿自帶了光亮,映照著周圍昏暗的景色都亮堂了。

  馬背上的突厥貴族看呆了一瞬間。

  他突然放聲哈哈大笑起來,對旁邊長揖賠笑的中年男人大聲說了幾句。

  卻依舊什麼也聽不見。

  姜鸞在夢裡也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盯著眼前難以想像的場面,想,「既然叫我夢見,又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謬的夢,還是二姊被凶煞氣魘住了的噩夢?我既然入了夢,讓我看個明白。」

  她這般想著,視野便倏然接近了。

  馬車邊毫無動作的姜雙鷺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驚動了似的,往她的視線方向望過來一眼。

  就在視線交匯的瞬間,姜鸞忽然能聽見了。

  不止聽得見周圍人說話的聲音。連同旁邊呼嘯的狂風聲都聽得見了。

  馬背上的皮裘貴族說的是突厥語。中原車隊派過來的男人似乎是個通譯,勉強能以突厥語交流。

  通譯點頭哈腰地說了幾句,突厥貴族撥馬圍著姜雙鷺所在的車馬繞了幾圈,滿意地喊了一句什麼,帶著數十突厥輕騎原路回去。

  車隊通譯直起了腰,昂著頭,換了一副傲慢語氣,對姜雙鷺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剛才那位來頭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長子,突厥王庭的左賢王!左賢王來替他父親相看公主,剛才發話下來,說相看得很滿意。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姜雙鷺毫無表情地聽完,回身上了馬車。

  兩個婆子警惕地盯著她的動作,一左一右地緊隨著回去車裡。

  一個婆子仔細瞄著姜雙鷺的表情,揣度著勸慰她, 「公主不必擔憂什麼。他們這些突厥蠻子可不講究我們中原的貞潔。男女蠻子互相看對眼了,直接滾草堆裡,當場成就了好事。女兒家經歷的男人越多,他們越喜歡哩。」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語,竟然敢當著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說出口,姜鸞在夢裡震驚之餘,幾乎遏制不住心底升騰而起的憤怒和殺意。

  夢裡的姜雙鷺卻依舊沒什麼反應地坐著。

  另一個婆子搓著手笑,「公主是我們韓帥的人。韓帥心裡記掛著公主,臨行前韓帥都說了,突厥人新換的大可汗兵強馬壯,和他們對打兩敗俱傷,聯合才是上策。送公主來和親只是權宜之計。公主忍耐個一兩年,讓韓帥騰出手,先把南邊裴氏逆賊的偽國勢力給滅了,把公主的妹妹漢陽公主從裴氏逆賊的手裡解救出來,確立了我們這邊是大聞朝正統,再掉回頭,集中兵力剿滅北邊的突厥,迎回公主。」

  頭一個婆子諂笑道,「公主此行出塞,為國立下大功。韓帥過兩年迎回公主之後,定然會迎娶公主的。」

  姜鸞在夢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情況。看起來竟像是前世不為她所知的一部分。

  婆子們口中的韓帥是誰?裴顯怎麼又成了她們口中的『南邊的逆賊勢力?』

  ……大聞朝正統?

  一個不可能的念頭忽然閃過腦海,韓帥……韓震龍!

  難道上一世,她從冰寒的洛水裡僥幸逃生,渾渾噩噩躺在病榻上,幾度和閻王擦身而過的那個秋冬……

  二姊並沒有歿在京城動亂的當夜,而是被韓震龍那廝劫掠了去?!

  始終不言不語不動,如同假人的姜雙鷺終於有了反應。

  「為國立下大功?」她輕聲道,「為哪個國?韓震龍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偽國?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裡一個姜氏嫡系都沒有了,他憑什麼立國,憑什麼自稱是大聞朝正統?」

  兩個婆子驚慌起來,齊齊就要按她的嘴,「哎喲,公主小聲些,莫讓外頭聽見了。我們韓帥是救國的大忠臣,南邊的裴顯才是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逆賊!」

  夢裡的姜雙鷺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從小寬和柔順,那笑容是她臉上極少見到的帶著濃烈嘲諷意味的笑。

  隨即不再看面前兩個言語可憎的婆子,目光轉向車外。

  她輕聲道,「送我出塞和親,韓震龍會後悔的。」

  ——————

  夜色濃黑,姜鸞從暗無天日的噩夢裡驚醒。

  姜雙鷺在她身側,平穩地沉睡著。她今夜沒有做任何的噩夢,是她半個多以來的難得的好覺,睡得格外香甜。

  姜鸞的手,依然保持著睡前的姿勢,和二姊的手握在一處。

  她覺得難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實,但細想卻又處處合理,和她後來遇到的事絲絲入扣地對應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養病的那個秋冬,雖然終日渾渾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長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問了幾次,裴顯起先不答,但等天氣入了冬,一切蓋棺論定,議定了諡號之後,他簡短地告訴她,『聖人病逝於京城大亂之夜。』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問了更多遍,臘月裡問,除夕新年裡問。起先還追問下落,後來只問『活著還是死了?』

  裴顯始終不答。

  直到第二年開春後,她終於從他的嘴裡聽到了消息。「懿和公主薨逝。」

  她想不通,同樣都是噩耗,兄姊兩人的噩耗為什麼非要隔了那麼久,一個一個地告訴她。她原以為自己身體太差,裴顯怕她難以承受,故意隔了幾個月才說。

  現在她什麼都明白了。

  在她纏綿病榻、在生死間搏鬥的那幾個月,裴顯瞞下了那段時間內所有的外界動蕩。

  她從未聽他提起韓震龍挾持懿和公主,帶兵逃竄北方,自立偽國的事。

  她也從未聽說過兩股勢力之間如何爭鬥的細節。

  那年天氣開了春,她的身子沒有秋冬時候要命了,他終於告訴她,懿和公主薨逝,卻又不肯說細節。

  姜鸞是個不肯罷休的人,延熙帝『病逝』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她向來和這個兄長不親近,但二姊是怎麼薨逝的,何時、何處薨逝的,她不肯就這麼算了,她要追根究底。

  那段時間,她見了面就問。見一次,問一次。

  裴顯被她問煩了,有天見面,她再次問起的時候,他直接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黑底木牌靈位,往姜鸞面前一放。

  「懿和公主的靈位在此。有什麼要問的,自己去問她。其餘的恕臣無可奉告。」

  姜鸞氣得拿起身邊的茶杯就往他身上砸。熱茶湯潑了他一身。

  那是姜鸞頭一次被他氣哭,一邊哭一邊罵,裴顯捧著濕淋淋的袖子坐在旁邊聽。

  她身子虛得很,罵了幾句就喘得再也罵不下去,人氣得像個河豚,抱著二姊的靈位無聲地流眼淚。

  裴顯就看著她哭。

  等她哭完了一場,說了句,「臣告退。」 起身走了。

  之後的幾個月,她連他的面都見不著了。每天對著宮裡的呂吉祥大眼瞪小眼。

  漫長的三四個月過後,那時候已經過了盛夏,初秋尚餘暑氣,她的身子在夏日裡恢復了不少,可以在宮人的攙扶下,在細碎的初秋陽光裡出去散散步。

  有天她出去宮道邊散步的時候,遠遠地聽到一片熱鬧喧嘩。宮人催促她回去,她不肯走,站在原處,聽到有禁軍從遠處飛跑過來,一路敲鑼狂喊,

  「前方戰報!我軍大捷!」

  「裴相領兵剿滅韓震龍殘部!韓賊授首!大軍收復關內道十三州!奪回太原府!」

  「我軍大捷!收復關內!」

  又過了七八日,裴顯來探望她了。

  人瘦了一圈,但氣勢比之前更凶,宮人迎面相遇時不敢直視,彷彿是寶劍開刃飲足了血,露出咄咄逼人的鋒芒。

  她當面問起,「前些日子,宮裡聽到了大捷的軍報。裴相打的那個韓……韓什麼來著,到底是什麼來歷?」

  裴顯簡簡單單一句話帶了過去。「無名鼠輩。」

  ——————

  黑暗垂下的帳子裡,姜鸞抬手抹去眼角薄霧。

  她沒有驚動沉睡的二姊,靜悄悄地起了身,趿鞋下地。

  今夜情形特殊,外間值守的白露清醒著,聽到動靜便趕進去查看,替姜鸞披了外衣,又點起一支蠟燭跟隨著出來。

  「殿下出去找裴中書?他人在庭院裡值守。文鏡將軍也在。」

  姜鸞點點頭,接過白露手裡的蠟燭。「我找他有幾句話單獨說。你替我傳話給文鏡,叫他出去別處值守。過一刻鐘再回來。」

  「是。」

  白露匆匆過去傳話給文鏡時,長廊下的裴顯早被驚動了。

  姜鸞從背後走近,他聽到腳步聲便轉過了身。

  「殿下折騰了半宿,才睡下一個時辰,又起來了?」狹長的鳳眸斜睨著她,「好雅興。敢問單獨找臣有什麼事。」

  文鏡和白露已經帶著周圍宮人走遠躲避。

  姜鸞查看左右無人,走到裴顯面前,把袖子捋起,纖長秀氣的手攥成拳頭,當面狠捶了他一拳。

  「你竟瞞我那麼久!」

  裴顯「……」

  他站在原地,並未抬手遮擋。

  姜鸞那一下打得居然不輕。

  裴顯當面挨了一頓好捶。

  以她的手勁腕力,捶得再用力,落在他身上也不至於落下傷。

  雖說不疼不癢的,但他自己大半夜的沒睡,替她提刀值守在門外,東宮禁衛人人都有的手串沒他的份,卻莫名其妙被狠捶了一頓。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更何況裴顯實在算不上好脾性。

  表面上不顯露,他心裡在騰騰騰地冒火了。

  「懿和公主是不是犯了戰場凶地的煞氣,還不好說。但裴某今年肯定是犯了太歲,處處被人追著打。」

  他涼笑了聲,「說說看,是不是做了什麼晦氣的夢,夢醒了拿我撒氣?」

  吱呀一聲,門開了。

  姜雙鷺舉著燭台,披衣出現在門邊。

  她睡得好好的,被門外一陣不尋常的響動驚醒。迷迷糊糊地一摸身邊,么妹不見了。

  姜雙鷺驚得立刻起了身,匆匆忙忙地起身出門,迎面看見自家妹妹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門外狠捶裴中書。

  砰砰砰,聲音沉悶,捶得還不輕。

  姜雙鷺:「……」

  姜鸞狠捶了一頓,心裡火氣撒完了,理智回籠,身後是目瞪口呆的二姊,跟前是笑得寒涼的裴顯。

  她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為了上輩子的破事,把人狠捶了一頓,眼下還真沒法子解釋。

  沒法子解釋,那就不解釋了。

  「附在二姊身上的,顯然不是戰場凶地跟隨來的煞氣。」

  她揉了揉自己的拳頭,捶了這麼久,手疼。

  姜鸞放下袖子,把發疼的右手藏在袖子裡,「裴中書值守辛苦了。要不要吃點夜宵?」

  裴顯勾了勾唇角,看起來是笑了,但神色並不怎麼愉快。「怎麼,氣撒完了,一句辛苦就蓋過去了?殿下不解釋解釋?」

  姜鸞沒什麼好解釋的。

  她說,「你等著。」

  直接進了寢間,把床邊剛串好的那串紅珊瑚串金珠的五彩絲絛手串捏在手裡,又蹬蹬蹬地出去,站在門邊,理所當然吩咐他,「手伸出來。」

  「氣沒撒完?還要繼續捶?」裴顯伸了左手,不冷不熱說,「錘輕些,指骨比肋骨容易折。」

  姜鸞:「伸右手。」

  裴顯不肯。左手掌杵在她眼皮子底下。

  姜鸞不再跟他多費唇舌掰扯,把自己編的五彩辟邪手串拿出來,繫在他左手腕上。

  「除非繩子自己斷了,不許再拿下來。」

  裴顯自己也沒想到,手伸出去沒有挨一頓捶,反倒多了條閃亮亮的手串。

  他抬起手,借著微弱的燭火,詫異地盯著手腕上的五彩絲絛。

  翻來覆去地打量了一陣,最先認出了中央串孔的半兩金丸。

  「……阿鸞給我編的?」

  他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捏了捏那顆耀眼的金丸,又挨個捏了捏紅彤彤的小珊瑚珠,舉起手腕,在燭火下細細地打量起來。

  之前賜給文鏡的那條手串,他也拿到手裡仔細端詳過。

  對比之下,他實事求是地說,「賜給文鏡的那條手串編織得細密,五彩絲線顏色搭配得好。看得出技藝嫻熟,明顯是出自經常做編織活計的宮人之手。」

  他抬起自己手腕上的金珠手串,「這條手串麼,編織得時而細密時而鬆散,顏色也配得……」

  姜鸞怒道,「不喜歡就還我!」

  裴顯眼疾手快地一閃,避開她奪回的動作。

  「一句話還未說完,怎知我不喜歡。」他的聲音裡帶出不明顯的笑意,「阿鸞親手編的手串,一看便是絕無僅有的頭一份,顏色也配得絕妙。裴某深愛之。」

  姜鸞準備把手串拿回來的動作停了。她滿意地說,「還算識貨嘛。」

  旁邊響起一聲細微的輕咳。

  姜雙鷺站在兩步外,團扇無奈地搖了搖。「你們慢慢說,我先回去——」

  姜鸞卻撲過去抱住她的手臂,姜雙鷺往門裡走一步,她就跟著走一步,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般,緊抱著不撒手。

  姜雙鷺輕輕掙了一下,么妹不肯放開她,緊摟著她的手臂,埋在她懷裡,依戀地蹭來蹭去。姜雙鷺遞過一個迷惑的眼神。

  她知曉了阿鸞和裴小舅的關係,不想妨礙他們,本想出來打聲招呼就回去繼續睡,留他們兩個在外頭單獨說話,但么妹抱著她不放手,倒把裴小舅撇在旁邊是怎麼回事?

  裴顯眼看著臉色都不大好了。

  姜雙鷺找了個話題,「阿鸞頭一次動手編手串,編出來的成品已經是極好的了。小舅如果喜愛的話,不妨跟阿鸞說說看,怎麼個好法,如何喜歡,好叫她高興高興。」

  裴顯嘴裡客氣回應,視線對著姜鸞,「單獨說?」

  姜雙鷺立刻就要回殿裡,「阿鸞和裴小舅在外頭說話,我回去歇著……」

  姜鸞抱著二姊的手不放,姜雙鷺往寢殿裡走,她也跟著往裡走,回頭招呼說,「你要單獨說,那就改天再說吧。今晚我陪二姊。」

  木門砰的關上了。

  裴顯:「……」

  片刻後,隔壁的木窗從裡面推開半扇,姜雙鷺無奈地站在窗邊。么妹今晚不知怎麼了,抱著她不放手,她、她只能當做自己不在場了。

  姜雙鷺一隻手挽著姜鸞,拿團扇掩住了自己的臉。

  「小舅,」她輕嘆了口氣,「有什麼要對阿鸞說的,就在這裡說吧。」

  裴顯走過來窗邊,低頭看著左手腕新的金珠手串,開口說,

  「阿鸞的金珠手串與眾不同。」

  姜鸞依偎著二姊,視線轉過來,睨著他瞧,不說話。

  裴顯繼續道,「別的三百禁衛去了趟太行山,分到了一串普通的辟邪手串。裴某的辟邪手串與眾不同,是跟去太行山,持刀在門外值夜,又挨了一頓狠捶才換來的。格外難得,值得珍惜。」

  姜鸞:「……」真會說話,到底是誇她還是罵她,居然分不清楚。

  姜鸞懷疑地瞄著他,「明晚再編一串,你要不要?」

  裴顯答得毫不遲疑:「要。多少串都要。」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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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六章

  前線的征戰陷入了膠著。

  謝征的騰龍軍防衛遼東多年,領兵的習慣就是穩扎穩打,防守強於攻擊。

  這次從西北跨越山嶺而來的突厥騎兵,卻是速度極快,來去飄忽如風。

  前線隔三差五送來京城的戰報,每封都是差不多的內容:

  敵軍突破;我軍追擊;趕上包抄;敵軍再突破,我軍再追擊……

  騰龍軍咬著突厥騎兵的尾巴不放,但始終不能殲滅主力,甚至連超過千人的交戰都極少。追著追著,前線交戰的地點離京城越來越近了。

  一開始交口稱讚謝大將軍的同一批太學生,如今有大半改了口,天天在街頭巷尾議論痛罵謝征無能誤國。

  姜鸞有天路過街角,張貼著官府告示的高牆下圍了一圈人。

  她聽到了人群中極具煽動的牢騷痛罵,當即叫停了車駕。當時她剛從京兆府出來,乘坐的是東宮最簡樸的那輛車,以路人的身份質問罵得最凶的那個,

  「前線還在征戰,戰事尚未結束,爾等為何當街胡亂言語,說什麼謝大將軍無能誤國?謝大將軍領兵浴血奮戰,哪裡誤國了?」

  領頭一個太學生憤然道,「謝大將軍領兵十萬,出京迎戰已經二十日,竟沒有一場勝績,就是無能誤國!朝廷理應撤換謝征,另換良將出征!」

  姜鸞隔著碧紗窗簾子說,「書生入京趕考,連考三年,竟不能高中一次。家裡是不是應該把書生召回鄉裡,從此把他關在家裡鋤地,另換人再考?」

  領頭的太學生被駁得啞口無言,在圍觀眾人的哄笑聲中,衣袖掩面遁入人群裡。

  但前線戰事膠著,引發人心焦躁。

  為數不多的主戰派裡,讓裴顯帶兵迎戰的呼聲又高起來了。

  關鍵轉折點,是七月底的某天,前線傳來了四百里加急快報。

  快報的內容倒是平平無奇,依舊還是敵軍輕騎突破了我軍陣地,我軍領兵緊隨追擊。問題在於,這封戰報只花了一天就送到了京城。

  意味著,戰事的前線,推進到距離京城不到四百里的地方了。

  大批逃難的百姓湧進了京城。

  起先兩天官府還接待進城躲避戰事的遊民,蓋起遮風簡易棚子給遊民居住,開官糧倉,東南西北四處主城門旁邊熬粥賑濟遊民。

  但逃進來的百姓實在太多,京城容納不下,最後索性全部阻攔在城外。

  城外十里地,亂糟糟聚滿了逃難的游民。

  驚慌的氣氛再度籠罩了京城。

  城外聚攏著眾多進不了城的難民,城裡許多有家有業的富戶收拾了金銀細軟,只等清晨坊門開啟,就帶著全家老小乘車往南邊奔逃。

  出城的車馬從早到晚絡繹不絕,竟然阻塞了南門。

  朝中讓裴顯帶領玄鐵騎精兵,出京支援前方戰事的呼聲越來越高了。

  端慶帝姜鶴望在皇宮裡也聽到了風聲,把姜鸞召過去商議。

  「裴中書曾經說過,突厥新可汗狡猾如狐,說得不錯。」姜鶴望感慨,「謝大將軍似乎總是慢一步,總是綴在後頭跟著。這麼多天了,正經仗沒打幾場,人都快到京城下了。」

  姜鸞說,「沒有勝,但也沒有敗,騰龍軍的五萬兵力尚在,兵強馬壯,只在等候時機。」

  端慶帝搖頭,「他們都說,仗打成這樣不妥當。裴中書的玄鐵騎戰力精銳,對戰突厥人的經驗又豐富,應該換一換,把玄鐵騎派出去做前鋒,擋住京城外的突厥人;再把謝大將軍召回來,鎮守京城。」

  說到這裡,他遲又疑不決,「阿鸞,我怕啊。臨陣換將,戰場大忌。萬一……」

  後面的半截話,誰也沒說出口。

  他們的長兄,當初好大喜功,堅持御駕親征,諡號得了個『靈』字的惡諡,有七分原因來自戰事上。

  仁者少兵。但既然動了刀兵,坐在龍椅高位上,被千萬人口稱著『聖人』頂禮膜拜的君王,誰也承擔不起戰場兵敗,書寫進史冊的恥辱後果。

  姜鶴望雖然性情寬和,但他還是怕。他也承擔不起。

  姜鸞沉默了許久,說,「把裴中書召來紫宸殿,屏退左右。只有二兄,我,裴中書三人在場。二兄親自當面問他吧。」

  ——

  「是個不錯的主意。但臣有個更好的主意。」

  裴顯被召入紫宸殿,耐心聽完端慶帝的絮叨煩惱之後,直截了當地說道,

  「威武將軍丁翦,領南衙禁軍十六衛鎮守京城。臣領著八萬玄鐵騎出城馳援。不必召謝大將軍回返,叫他的騰龍軍繼續在後面咬住突厥騎兵的行蹤。玄鐵騎和騰龍軍兩路夾擊,必能剿滅來犯的五萬突厥兵。」

  姜鶴望琢磨了一下,連連搖頭,「冒險!太過冒險!南衙禁軍十六衛,號稱二十萬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裡面的貓膩,八萬軍戶空餉,去年太行山又陣亡了八萬,空出來的缺額至今連一半都沒補齊!就這不到十萬的老弱病殘……

  「南衙禁軍十六衛,號稱二十萬,實額五萬八千四百人。」裴顯淡定地接口,「臣今年春夏著重整頓了南衙禁軍,最新報上來的人數,絕對實打實,不弄虛作假。」

  姜鶴望:「……不到六萬人!守百萬人口的京城!」

  他聲音都驚得發顫了,「裴中書!你……你……萬一哪裡出了岔子,你是要坑死朕啊。」

  裴顯站在原處,巋然不動地回應,

  「臣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兩軍出城夾擊,對方的五萬輕騎到不了京城。聖人有憂慮的話,臣可以請立軍令狀。」

  「按臣的部署,此戰若不能大勝凱旋返京——就以馬革裹屍而歸。」

  ——————

  玄鐵騎八萬大軍出征前夕,一輛不顯眼的馬車駛入兵馬元帥府門內。

  書房裡只點起一盞油燈。

  燈下坐著等候的人。

  八月初的天氣早晚秋涼,夜裡的風勢漸漸帶起了扎人的涼意,姜鸞肩頭裹緊斗篷,在夜風裡搓著手踏進門來。

  「才進八月就開始冷了。」她呵著手說,「下午出來的時候有太陽還嫌熱,天黑了起風就冷成這樣。早知道就拿個手爐出來了。」

  裴顯遠遠地見了人影就起身,把在看的書卷放在長案上,迎過去幾步,握了下姜鸞的手。

  入手的肌膚果然沁涼。

  他又捏了一把衣袖。裡頭沒穿夾衣。

  「你今天出來穿少了。室內待一會兒就好。」

  一年四季,裴顯的手掌總是溫熱的。姜鸞一隻手被他握著,把他的手心當做手爐捂,另一隻手壞心思地鑽進了他的衣袖裡。

  鑽進衣袖深處的手彷彿是個小冰塊,裴顯被冰得眉梢細微彈跳了幾下,一把攥住不安分的手腕,索性把兩隻抓在一處,塞進掌心裡捂著。

  入秋不久的天氣還遠遠沒到嚴寒的地步,被戶外冷風吹得發涼的手腳在室內不久便回暖了。

  姜鸞站在長案側邊,傾身去看裴顯扔在桐木案上的書卷。

  「兵書?」她噗嗤樂了,「明早都要要出征了,今晚還在看?好像春闈下場前還在默誦的學子啊,裴中書。」

  「不止出征前會看,征戰時也會隨身帶幾本,無事時就翻翻。兵書和實踐互相對應,每次都會有些新的心得。」 裴顯把書卷合攏,放去旁邊。

  「叫彥之。」

  姜鸞往前一撲,直接撲進了他懷裡,兩隻手臂掛在他的脖頸間,小巧的下頜靠在溫暖的肩頸處,看在明天就要出征的份上,溫溫軟軟地喊了聲,「彥之。」

  「嗯。」裴顯簡短地應了聲。

  溫熱的手掌環住了盈盈纖腰,稍微用力往上抱了抱,姜鸞就坐在了他膝上。

  兩人緊挨著擁抱,在安靜的書房裡聽著彼此越來越快的心跳。

  姜鸞往上仰起頭,兩人交換了一個深長的吻。

  裴顯很喜歡親吻她。

  他的性情向來表裡反差強烈,令人難以揣測。

  外人在場時,顧忌著她的身份清譽,他表現出的七分客氣、三分疏離,乍看起來比普通的君臣還要疏遠,以至於謝征都私下裡問過他,他和皇太女的關係究竟怎麼樣,需不需要懿和公主幫忙斡旋調解。

  但只要到了無人私密時,表面上的客氣疏離就化作十分的佔有。

  特別是在他自己的書房裡,像是荒漠裡圈了地盤的頭狼,把最中意的獵物叼進自己的地盤,總是會更加肆意些。

  姜鸞每次進他的書房,都感覺自己被生吞了一回。

  但今天有些不同。或許是明早就要出征的緣故,裴顯親吻她的動作裡少了些熾烈情熱,多了許多纏綿溫情。

  他捨不得她。

  姜鸞感覺到了他的捨不得,她調皮地推了下他,打斷這份難得一見的帶著點傷感意味的纏綿溫情,瑩潤的粉唇劃過了對方的耳垂。

  那種柔軟的觸感很奇妙,輕如羽毛,又彷彿火花閃耀,姜鸞回味著奇異的觸感,柔軟的唇不客氣地又追過去蹭了一下耳垂。

  腰間原本虛虛環著的手臂驀然收緊了。

  她一頭撞進了堅實的胸膛裡,聽著胸腔裡急促的心跳,悶笑了幾聲。

  大軍出征在即,她不要傷感的離別,她要熾烈的熱情。

  她要他在出征後的每一個夜裡,懷念著今晚火焰般噴薄而出的洶湧情熱,帶著回京的強烈渴望,凱旋歸來。

  ————

  八萬玄鐵騎出征的情形,和騰龍軍出發當天類似。為了不驚擾百姓,依舊在大清早天亮之前,靜悄悄地拔營出發。

  還是姜鸞代二兄去城外十里的送別地,賜酒壯行。

  昨晚的書房裡,裴顯起身翻找了片刻,鄭重其事地把一張羊皮書卷交給了姜鸞。

  那張羊皮卷上拿筆畫得隨意,東邊一個叉,西邊一個圈,彎彎曲曲幾條線連著,一眼看起來就是個鬼畫符。

  這張鬼畫符似的書卷,代表著一處秘密地點,藏了二十餘萬兩金。

  「流言其實沒有傳錯。之前查抄盧氏,我手裡扣下的數目,比流言裡傳的二十萬兩金只多不少。」

  裴顯把鬼畫符的羊皮書卷放進姜鸞手中,拍了拍她驚訝握緊的手。

  「今晚你拿走這卷藏金書卷,從此算是捏住兵馬元帥府的命門了。我此行出京,不知何時回來,戰況如何。如果中途缺少糧草輜重,還望你想辦法周濟。」

  「就算此行出征大勝,可以安穩回來。回京後我能不能安穩,要看阿鸞的意思了。」

  ——————

  城外十里,官道送別。天邊露出了晨曦的微光。準備出征的大軍旌旗整齊,兵馬待發。

  裴顯上馬出發之前,低頭看了眼馬頭旁邊站著的姜鸞。

  她今日代聖人替大軍出城踐行,特意穿起了東宮皇太女的九章冕服。

  織金日月龍山章紋的大衣裳層層疊疊穿戴在身上,華貴而精緻,完全襯托出她身上的矜貴氣,這身華貴冕服極適合她。

  他專注地凝視了幾眼,當著眾多送行官員的面,只簡短地說了一句,「殿下保重。」

  姜鸞看了眼身邊黑壓壓的送行人群,對已經上馬的裴顯招了招手。

  把即將帶兵出發的主將硬生生地召下了馬,拉去旁邊無人處說話。

  「我在京城裡當然會保重自己。你也自己保重,先安穩回來吧。」姜鸞跟他說,「你不回來,我可要找個年輕俊俏家世好的郎君了。」

  裴顯撫慰地拍著戰馬,眼風都沒動一下,「殿下僅管去找。不找謝侍郎就可以。」

  姜鸞眼珠子轉了轉,「我偏找謝瀾。」

  裴顯牽著馬,視線終於轉過來,在她臉上轉了一圈。

  「謝侍郎的性子,是最經不起玩笑的,阿鸞撩撥兩句他便當了真。他這種四大姓出身的郎君,背靠著世家大族,自身又頗有能力野心。他如果把你的幾句玩笑當了真,鐵了心思要尚主,以後甩都甩不掉。你別玩弄他。」

  姜鸞看中謝瀾的才華,不想因為幾句輕佻的玩笑失了東宮一大人才,她嘴上強硬,心裡其實也覺得,裴顯說得有幾分道理,不能禍害了謝瀾。

  姜鸞哼道,「那我找盧四郎。他現在氣色又養回來了,唇紅齒白的,極好看的少年郎君。你一個月不回來,下個月重陽節,我可就找盧四郎出城登高望遠去了。」

  裴顯唇邊掛起了一絲淡笑,「我不在京城時,你去找他解悶子倒也無妨。等我回來,一刀殺了他便是。」

  姜鸞:「呸,和你開個玩笑,你喊打喊殺的嚇唬誰呢。」

  「無傷大雅的玩笑,開幾個當然無妨。」出征在即,裴顯牽著馬護送姜鸞走回送行的人群裡,淡定地當眾說了最後一句。

  「對了,盧四郎的東宮舍人的官職,臣只要在政事堂一日,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姜鸞出城十里送行,氣成河豚回來。

  「哼。盧四郎又伶俐又乖巧,人又精通六藝,雖然書沒有謝瀾讀得好,但射術騎術都一等一的,說話又有趣。我偏要他做定我的東宮舍人了。」

  她和崔瀅商量,「有什麼辦法,能繞過裴中書,把朝廷任職的敕令批下來。」

  崔瀅嘆氣,「難啊,殿下。」

  裴顯身上擔著中書令的職務,想從他手裡摳出個要緊的東宮官職,當然不容易。

  但崔瀅這個女公子都出仕了。大聞朝有了頭一位的皇太女,又有了頭一位出仕的女公子,再多個戴罪立功的罪臣之子又如何。

  姜鸞坐在床頭,盤算了許久才睡下。

  無論盤算什麼,都得等裴顯領兵出征回來再說。

  她和惴惴難安的二姊不同,她絲毫沒想過裴顯領兵出征回不來的可能性。

  前世,她曾經在宮門城樓高處見過一次出征凱旋的隊伍。

  前世裡他出征的次數太多,都記不得是哪一年,打的誰了。只記得城門大開,旌旗上帶著戰場的血氣,數萬馬蹄踩著地面,發出轟隆隆的震顫。

  大軍在宮門城樓下獻俘請功,裴顯並沒有參與,只騎馬站在隊伍旁邊。

  他麾下的將領們各自獻各自抓獲的重要戰俘。各路將領們沒有太過整齊的裝束,一眼看過去五顏六色的不大體面,戰袍沾染著塵土,甚至都能看得出臉上的疲憊,但整個隊伍忙而不亂,按著出征的軍功大小,獻了俘,領了賞,有序地退下。

  裴顯騎馬站在旁邊,等一切儀式結束,上前率軍向高處城頭站著的她行禮,山呼萬歲,領著將領們退下。

  整個過程,沒有爭功,沒有質疑,沒有出任何何亂子,一切井然有序。

  裴顯站在旁邊,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有說。但數十名桀驁不馴的將軍們眼裡都有他的身影。

  除了敬重,愛戴,敬畏,還有足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當時,姜鸞就覺得,能夠統率這樣一支兵馬的人,誰能擊敗他。

  她陷入了安穩的夢鄉。

  ————

  懿和公主姜雙鷺在東宮寢殿入住的第二夜,又陷入無邊無際的噩夢。

  她呼吸困難,在黑暗的夢境裡痛苦掙扎著。

  隨侍的親信女官很快察覺了,驚喊道,「公主,公主!快醒醒!」

  姜雙鷺無法自己醒來。

  黑夜裡深藏著濃重的絕望,胸腔裡溢滿陌生而濃烈的恨。

  她生性素淡平和,情緒起伏不怎麼強烈。就算當初被一道旨意賜婚給了素未謀面的節度使,她關在無人的屋裡,獨自默默哭上一場也化解了七分。

  但夢裡的情緒,她承受不了,化解不了。

  她必須做點什麼,才能化解這份濃烈而黑暗的仇恨。

  窒息的感覺又來了。

  她在夢裡捂著自己的脖頸,艱難地喘息著。

  真恨啊。

  被掠奪,被侮辱,被傷害。從京城被挾持來北方的豐州,日子一天天地還能過下去,只因為她聽說么妹還在人世,在南邊的京城裡,被裴太后母家的外戚裴顯扶持著,登了基。

  謝天謝地,阿鸞還活著。她黯淡無光的心底還亮著微弱的火花。懷抱著親人還有重見之日的微弱希冀,她含羞忍辱地偷生了幾個月,卻被韓震龍送去了塞外,和突厥新任大可汗和親,只為了從突厥那邊借十萬兵,他想打下南邊的京城。

  韓震龍信誓旦旦會接她回去。會讓她和阿鸞見面。全是謊言。

  利欲熏心的男人,眼裡只有權力和欲望,滿口都是卑劣謊言。像一隻野狗,只在乎自己撒尿劃下的勢力範圍。領兵割據了關內道十三州還不夠,整天的躊躇滿志,幻想著自己一統江山,是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

  她怕是等不得和阿鸞見面的日子了。

  真恨啊。

  她已經見到了這次和親的大可汗,四十來歲的彪悍男人,妻妾成群,兒子比她年紀還大,是個色中餓鬼,對她滿意得很,封了她一個不知什麼的妃位,他似乎很期待今夜的新婚之夜。

  就讓老色鬼對新婚之夜的期待,變成期待落空的狂暴憤怒,把這份狂暴憤怒全化作利箭刀兵,噴向躊躇滿志地盤踞關內、夢想著登基的韓震龍吧。

  願她心底淬滿了的毒,化作熊熊地獄紅蓮烈焰業火,讓所有掠奪她,侮辱她,傷害她的人不得好死。

  布置的喜氣洋洋的新婚牛皮大帳裡,她解下朱紅織金的腰帶,掛在了這次和親陪嫁送來的黃花梨架子床邊。

  吊死在新婚大帳裡。

  「啊~~」姜雙鷺在噩夢中劇烈地掙扎起來。

  幾個親信女官驚慌地連聲呼喚,卻始終喚不醒夢中的人,又驚慌地小跑去隔壁找東宮女官,通知皇太女殿下。

  不久後,姜鸞披衣起身趕過來,坐在床邊,緊緊地握住二姊的手。

  「二姊!」她在姜雙鷺的耳邊輕聲呼喚著,「我們都好好的,二姊別怕。睜開眼看看。」

  姜雙鷺的眼瞼顫動了幾下,睜開了朦朧帶淚的眼。

  「阿鸞。」她哽咽著抱住麼妹的肩頭,「我不記得剛才做了什麼夢了,但我依稀還記得,好可怕。暗無天日的可怖噩夢。」

  姜鸞緊緊地擁抱她的血脈至親,「只是個噩夢而已。二姊看看周圍,你在我的寢殿裡,周圍都是你身邊的人,枕頭旁邊擱著的是給二姊夫編的辟邪手串。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姜雙鷺驚慌地四處環顧,周圍都是熟識的面孔,她繃緊的肩頭慢慢放鬆下來。

  枕頭邊上的極精緻的五福五彩絲絛手串已經編好了。她拿在手裡緊攥了一會兒,帕子擦乾淨了眼角的淚光,破涕為笑,

  「現在不怎麼怕了。明天就請人快馬送去前線吧。」

  「你編的那個呢?」她輕聲問妹妹,「他當真戴著走了?」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姊妹倆都知道『他』是誰。

  「戴走了。」回憶起今早的城外送別,姜鸞抿著嘴笑了下,

  「就戴在左手腕上。金珠子明晃晃的,許多人盯著瞧,他也不管,戴著上馬了。」

  姜雙鷺輕籲了口氣,「還好你叫人編了三百條,分給東宮的三百禁軍,人手一條。別人瞧見了,也只會當東宮額外給了他一條,不會多想。否則明晃晃地戴出去,只怕會惹來許多議論。」

  「怕什麼議論。」姜鸞無所謂地說,「我和他的關係,難不成要瞞一輩子?遲早會讓所有人知道的。」

  姜雙鷺吃驚不小,「你打算如何的『讓所有人知道』?」

  「還沒想好。」姜鸞握著二姊的手,在她身側躺下,輕聲而堅定地說,

  「但一定會有辦法的。就像如今,我先告訴了二姊。再過一兩個月,等這場戰事完了,再找個機會,好好地知會二兄。再想辦法。」

  「二姊,我原以為這世間艱難險阻,人生八苦,處處皆苦,人生來就是受苦的。但我現在改變想法了。只要人好好的,齊心合力,沒有踩不過去的路。一定會有辦法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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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七章

  端慶帝在陪虎兒玩。

  虎兒已經快要一歲了。小胖腿很壯實,抓著床板,可以搖搖晃晃地站立好長一陣子。

  寬大的龍床也攔不住小家夥探索周圍的步子了。昨日他下了地,踩著地上鋪著的軟皮氈毯,搖搖晃晃地往前行走幾步,氈毯厚而柔軟,他站不穩當,結結實實摔了個大屁股墩兒,扯著大嗓門哭了好久。

  尚衣局連夜趕製,今早送來了四雙虎頭鞋,端慶帝給虎兒挑一雙穿上了,小家夥覺得新奇又有趣,踩著虎頭鞋在地上來回走了十幾趟,摔了幾跤,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虎頭鞋研究。

  小孩子身體柔軟,腳居然能扳到嘴邊,眼看著虎兒要把鞋子放嘴裡啃,端慶帝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在旁邊笑得停不住。

  最後還是徐公公搶過去一步,塞過去一隻乾淨的虎頭鞋,把虎兒已經啃進嘴裡那隻穿過的鞋給換下了。

  前線的戰報就在這時送了進來。

  見了六百里快馬送來的熟悉的長木匣子,端慶帝的笑聲立刻止住了。

  他這些天實在是怕了這些木匣子。

  不到打開的那個時刻,永遠不知道看來一模一樣的木匣子裡頭,裝載的到底是前線大捷的喜報,還是兵敗如山倒的壞消息。

  但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又不能不打開。

  送戰報進來的是威武將軍丁翦。裴顯領兵出京,推薦丁翦暫領了京畿防務。

  端慶帝嘆了一陣子氣,吩咐丁翦,「開匣子,替朕念吧。」

  丁翦單膝跪在龍床邊,打開長木匣,取出裡面火漆封的戰報卷軸,俐落地打開,從頭便讀起:

  「聖人敬啟。臣裴顯奏報。八月初九夜,臣領軍八萬,驃騎大將軍謝征領兵五萬,兩軍合圍,伏擊敵軍主力五萬於洛水邊……」

  聽到是兩邊主力對壘的大戰役,端慶帝緊張地連聽都聽不下去了。

  「後面別念了。直接告訴朕,打勝還是打輸了?」

  丁翦快速地往下瀏覽,聲音壓抑不住激動,陡然高昂,

  「伏擊大勝!裴中書和謝大將軍兩路包抄,把突厥人趕進了洛水邊的伏擊圈,利用我軍熟識地形的優勢,洛水上游一戰,一舉擊潰了突厥人的主力,割首二萬級!殘餘輕騎潰散往西北方向奔逃,玄鐵騎和騰龍軍正在追擊!」

  端慶帝屏住的呼息猛然鬆懈,放聲大笑,「哈哈,哈哈!」

  他一下子下地,起身太猛,頭暈目眩了一陣,幾個內侍趕緊衝過去扶住了。

  端慶帝抱起兒子,吃力地原地轉了半圈,「耶耶打勝仗嘍!」

  虎兒實在太重了,他抱不動,把小家夥放回龍床上,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道,「快,去東宮,把皇太女叫來。朕要把好消息告訴阿鸞。」

  姜鸞趕到紫宸殿時,平日裡會見臣下的外殿已經坐滿了人。

  李相,崔中丞,三省六部的尚書,侍郎,幾十名朝廷要臣黑壓壓地分坐兩列。

  端慶帝人逢喜事精神爽,把大捷的戰報發下去供臣下們傳閱,坐在龍椅上咳喘帶笑,

  「朕早說了,還是要打。外邦賊心不死,打得……咳咳……他們知道厲害了,邊境才能休兵。」

  回應的當然都是恭賀讚譽之聲。

  眾多喜氣洋洋的恭賀聲裡,只有李相說了句不中聽的,

  「我軍已經大勝,突厥人的殘兵退回了賀蘭山以西。聖人,以老臣的愚見,該收兵了。」

  端慶帝一怔,「不接著打了?朕看戰報上說,擊潰了主力,但殘兵還有一兩萬,這次領兵的是薛延陀大可汗的大兒子,都斤山牙帳裡的封號是左賢王。裴中書和謝大將軍正在聯合追擊左賢王。」

  李相反對繼續用兵。

  他當眾一筆一筆地算起了軍費開支。

  裴顯領兵八萬,謝征領兵十萬,十八萬的精兵,每一日耗費的軍費都是巨額數目。

  端慶帝聽得牙齒發酸。「確實有些太多了。那就……謝征領的五萬太原府邊軍,先原路撤回去。少了五萬兵,應該能省下許多軍費。李相看如何?」

  李相兩手一攤,「戶部空了。」

  洛水上游伏擊大捷,突厥殘兵被趕回了賀蘭山之西,和京城的距離重新拉開了八百里,又隔出一座大山。京城危機解除,許多主和派讚同退兵。

  「他們此次擅自翻越邊境,遭到了我軍的迎頭痛擊,損失慘重,想來三五年之內定然不敢輕舉妄動了。」

  崔中丞也讚同退兵,「國庫空了,民間也需要休養生息。歷來的規矩,大勝之後就可以和談了,正好迎回去年亡故的燮昭公主的遺骨。還可以要求他們每年上貢戰馬。」

  端慶帝問過了一輪,大多都是崔中丞這般的意見。

  也有少數朝臣主張繼續追擊。

  謝瀾就是其中之一。

  「驕兵必敗。突厥人此次南下,犯下了輕敵大錯,被我們一戰打亂了陣腳,大敗而回。但他們的殘兵還有一兩萬,領兵的左賢王也還安然無恙。更要緊的是,他們這次一路翻山越嶺奔襲而來,熟悉了西北邊境通往中原的地形。若放他們回去,休養生息個三五年,下次捲土重來時,又是一場惡戰。」

  謝瀾上奏,「臣的意思,我軍如今有精兵,有良將,又正好借著大勝的震懾威名。天時地利人和,為何不繼續作戰,將對方的殘兵殲滅殆盡。」

  端慶帝猶豫難定,覺得兩邊都有道理。他最後問姜鸞,「皇太女有何意見。」

  姜鸞聽到現在,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端慶帝問到了她,她當眾起身,幾步踱到李相面前,停下步子,轉身盯著他猛瞧。

  皇太女的心思向來飄忽如風,比突厥人騎兵行軍的方向還難猜測。李相被她瞧得心慌,勉強沉著的拈鬚,「皇太女殿下有何高見?」

  「戶部空了?」姜鸞輕飄飄地問,「裴中書跟本宮說過,七月裡李相登門募捐,他捐出五千兩金給戶部作軍餉。這麼快就花用完了?」

  李相激動起來,臉紅脖子粗地爭辯,「早就花用完了!全部充作了軍餉!殿下不相信的話,現在就跟老臣去戶部,把庫房打開,帳簿上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

  姜鸞一擺手。

  「不是質疑戶部的意思。本宮有個想法,但是要和李相仔仔細細地談。請李相聽好了。」

  姜鸞盯著李相的眼睛說,「李相剛才簡約要求撤軍,原因是戶部沒錢了。但如果戶部有錢,這場仗是不是可以繼續打下去了?如果本宮說,可以籌措到足夠的款項,足以充作軍餉。李相對繼續打下去的意見如何?」

  李相冷笑。「殿下說一聲籌措,哪裡是這麼容易的。」

  他也當眾站起身,指著在座的各位朝臣,「老臣不是沒幹過籌措的事。一家家地登門,老臉不要了,唇舌費盡,募捐下來,給的最多的是裴中書捐的五千兩金,這還是老夫在裴中書的兵馬元帥府裡大吵了一場掙來的!」

  姜鸞平靜地回應神色激動的李相。「籌到多少軍款,李相才覺得夠?」

  李相拿起剛才當場提筆計算的每日軍費開銷,估算了一下。

  「每日開支都是這個數目的話……支撐一個月,至少要五萬兩金。殿下可以募集來五萬兩金,老臣就再也不提撤軍的事!」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軍情瞬息萬變,最多三日的籌措時間!」

  旁聽著的端慶帝也吃驚了。

  「五萬兩金不是筆小錢啊。三日哪裡夠。」

  姜鸞卻一口應承下來。「五萬兩金,三日籌措時間,本宮知道了。要不要在聖人面前打個賭?三日之內籌足了軍費,還請李相帶領戶部極力支持前線征戰。」

  姜鸞手裡不缺錢。

  裴顯交給她的那張鬼畫符的羊皮圖紙,她派文鏡秘密去藏金地點看過了,粗略點了一下,二十萬兩金只多不少。這筆巨款如果充作軍費,十萬大軍在西北邊境的砂石地裡追打個一兩年也沒問題。

  但她不能明說。

  攤開明處說了,就算裴顯打了空前絕後的大勝仗,回來也得蹲天牢。

  募捐是個好辦法,一家家的挨個私下募捐過去,誰也不知道別家出了多少錢。

  姜鸞從紫宸殿出來,頭一家直奔城東的王氏大宅。

  滿地肥羊,揀最肥的一隻宰。能搜刮多少是多少。

  ———

  王相已經退隱,過了半年孫兒繞膝、含飴弄孫的悠閒日子,從前朝堂裡的刀光劍影淡去,心境平和了不少。

  「殿下數月不曾登門,今日又為何而來啊。」王相在後花園的宴飲曲水亭邊迎接了姜鸞,身穿寬鬆道袍,手持羽扇,悠閒地盤膝而坐,身側的小溪曲水清流,食案和酒壺已經準備好了。

  看這架勢,王相今天準備著和她來場曲水流觴,兩人慢慢地喝酒對談。

  但姜鸞可沒打算在王家停留多久。她只有三天的時間,至少要跑個二三十家,三天後捧出五萬兩金的時候,才不會顯得過於匪夷所思。

  「王相在家中悠然若世外謫仙,令人羨慕啊。」姜鸞走到給她準備的食案後盤膝坐下,也不喝酒寒暄,單刀直入地挑明了來意。

  「王相在上元夜精心籌劃的那條人命,如今果然橫亙在皇家和顧氏之間了,攪動得後宮雞飛狗跳,聖人心緒不得安寧,前陣子還發作了一次驚厥。本宮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姜鸞自己抬手,空杯甄滿,對著流水對面的王相敬酒。

  「王相如何想的?」

  王相淡然對飲了一杯,道,「引動了聖人舊疾發作,並未老臣本意。」

  「是,王相的本意,是找本宮的麻煩。但如今麻煩落到了皇家每個人的頭頂上,王相一句『並非本意』就能糊弄過去了?」

  王相把空杯隨手擲進了流水中,「殿下二月裡已經說過了,老臣辭官退隱,過往舊事互不追究。如今言猶在耳,殿下卻再度登門,難道是要翻開舊事,重新追究的意思?」

  姜鸞嗤笑,「我年紀雖然不大,卻也知道做人言而無信,難以長久的道理。二月裡說了不追究,當然不會重新追究。」

  王相的目光帶出了幾分探究,「那殿下今日登門……?」

  姜鸞理直氣壯地攤開手,「雖然舊事不再追究,但一堆破事攪動得本宮心氣難平。今天上門跟王相打個秋風,募捐點軍餉。王氏家大業大,指縫裡漏點出來,本宮從此就能平心靜氣,再不登王氏的大門了。」

  王相沉思著,想要喝酒,但酒杯已經被他扔進水裡了。

  他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酒杯扔進了水裡,想要拿回卻難了。可見做下一件事容易,收場不易。罷了,殿下要多少。」

  姜鸞抬起一個巴掌,沖他的方向翻了翻。

  王相若有所悟。「聽說,李相當著御前討要五萬兩金的軍餉。」

  「若是五萬兩金能讓殿下心平氣和,老夫給了又何妨。」他召了遠處隨侍的一位老年管事,低聲吩咐了幾句,轉過來對姜鸞道,

  「給老夫一天的時間,籌措五萬兩金。明日此時之前,送到東宮。殿下可滿意了?」

  姜鸞:「……」

  姜鸞默默收回了攤開的巴掌,縮回了身後。

  她原本打算著獅子大開口,跟王氏要五千兩金的……

  太原王氏,京城四大姓之首的百年大族,平日裡不聲不響的,出手就是十倍數目。家底驚人啊。

  「滿意,非常滿意。」姜鸞的話頭轉了個彎,

  「但是——王相突然如此好說話,出手就是五萬兩金,如此慷慨?倒讓本宮有些不敢拿了。」

  王相微微一笑,「倒也不是平白無故的慷慨。人老了,難免要多為了家裡的小輩打算。五萬兩金獻予殿下,一來是為了戰事出力,二來也是為了成全老臣存下的一點私心。」

  隨即拍了拍手,「七郎,出來罷。」

  曲水亭不遠的竹林裡,緩步走出一位身穿銀霜色廣袖直裾袍、頭頂玉髮冠的郎君。

  眉如遠山,氣質出塵,正是王相家中以才名卓著京城的王七郎,王鄞。

  姜鸞驚奇地打量著王七郎。

  王七郎之所以在京城名聲卓著,四大姓的年輕郎君裡公推第一,才名是一方面,屢次拒絕朝廷的徵辟,目中無人的傲氣是令一方面。

  如今出來拜見她是怎麼回事?

  「我家不成器的孫兒,七郎。上個月徵辟入仕,即將入中書省,擔任中書舍人的官職。」

  王相含笑招呼嫡孫過來。「老夫自知之前的事不妥當,已經請退朝堂。還請殿下不要罪及七郎,看在老夫今日捐贈軍餉的薄面上,莫要為難於他。」

  老謀深算的政客,即使幾個月前陰溝裡翻了船,在年紀輕輕的姜鸞手裡吃了虧,被她手裡的把柄逼得退隱,幾個月再見面,依然可以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為兒孫鋪路。

  做人做到這地步,確實是難得的城府胸襟,姜鸞心裡不是不佩服的。

  她笑問王七郎,「上次見面還是去年六月裡,麒麟巷公主府開府當日吧?七郎當時不是說『此身務虛』,不會入仕。怎麼,時隔一年,改了念頭了?」

  王七郎並不多言,只長揖行禮,「小子無知輕狂,殿下勿怪。」

  王相在旁邊含笑接了一句,「七郎是是小一輩裡才情最為出眾的,老夫平日不怎麼拘著他,讓他多閒散了幾年。但身為王氏嫡系的兒郎,總不能一直任他閒散下去。如今二十有四的年歲,攢了些微末名望,總該入仕立身了。」

  姜鸞接過王七郎的敬酒,一口飲盡了杯中美酒,把空杯也扔進了流水裡,站起身,

  「拿了王相五萬兩金的軍餉,本宮承情了。你家七郎剛剛入仕,他自己不犯下大錯,本宮倒也不至於故意為難他。言盡於此。告辭。」

  ——————

  原本打算三天跑個二三十家,募集個兩三萬兩金,自己再湊一湊,湊足五萬兩金軍餉。

  沒想到王氏一家就湊上了。

  意外,驚喜,但並不會讓姜鸞改變原定的計劃。

  她還是按照原定擬出來的單子,在三天之內,挨家挨戶地跑了二三十家。

  會稽謝氏,東西兩房的本宅都去了,從兩邊合計榨出了三千兩金。

  其他數得出名號的世家大戶,勳貴高門,五百金,三百金,兩百金,借著大戰當前、募捐軍餉的名義,能榨出來多少是多少。

  三日之後,東宮駛出十幾輛沉甸甸的大車,直奔戶部衙門,當著李相的面,一個個的沉重箱籠搬下來,當場清點入庫。

  「三天之內,共計募捐七萬兩千五百兩金。」姜鸞對著目瞪口呆的李相,滿意地說,

  「京中眾多世家大族,在戰前奮勇爭先,踴躍募捐,俱是效忠朝廷,效忠皇家的大忠臣呀。」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五萬兩金,能支撐著大軍打整個月的仗。如今七萬餘兩……應該能打一個半月了?」

  事到如今,對著東宮大車卸下的滿地沉重木箱,李相也沒什麼別的話可說。

  「既然軍餉不愁,老臣又何必做那擋車的螳螂。如果聖人下了旨意,命前方大軍追擊,老臣在後方籌備糧草軍需,萬死而不辭。」

  姜鸞頷首,「很好。」

  ————

  姜雙鷺最近一直住在東宮裡。

  她經常噩夢,但她如今和姜鸞同睡,只要夜裡犯了夢魘驚喊起來,驚醒了姜鸞,把二姊推醒,便能從夢魘裡擺脫。

  偶爾,姜鸞也會故意睡得晚,等二姊先沉入夢鄉之後,悄悄握住她的手。

  她發現,只要這樣做,等她自己也入睡之後,她便能入二姊的夢。

  夢境裡看得越多,她主戰的意願便越強烈。

  突厥的新可汗,狡猾如狐,凶狠如狼,無信無諾之人。養出的幾個兒子,各個如同豺狼鬣狗。

  他們要金銀,要皮貨,要女人,要牛羊,要世間一切的好東西。

  但他們不會自己種地,不會自己經商,養育了薛延陀部落的苦寒荒漠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活過今年冬天的人不見得能活過明年冬天,貧瘠的土地令他們短視而凶殘,他們只擅長掠奪。

  西北通往中原的通道已經被五萬騎兵打開了。給他們休養生息的時間,讓薛延陀可汗麾下的一群豺狼鬣狗壯大勢力,貪婪的視線必定會重新盯向富庶的中原。

  姜鸞從二姊的夢魘中醒來,姜雙鷺今夜睡得早,殊麗的容顏平靜地沉睡著。

  她起身,點起燭台。

  在躍動的燭火下打開裴顯給她留下的京畿防禦輿圖。

  京畿的西北方向,賀蘭山脈南麓的大片起伏的山巒峰谷,洛水環山而過。

  環繞山谷的洛水上游,有處地方以朱筆打了個叉。

  那就是最新大捷的所在。

  皇宮裡的蓬萊池是活水,直接連通著城外的洛水。最近兩天她路過蓬萊池邊,看見許多宮人忙碌著在裡頭打撈著什麼。

  她想湊過去細看,卻被文鏡攔住了。

  「水中不潔。」文鏡見多了類似場面,一眼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勸阻姜鸞不要過去,

  「前幾日我軍在洛水上游伏擊大勝,斬首二萬。應該有許多屍體和雜物順流漂下來了。至少要過半個月,等水流徹底乾淨了,才能靠近水邊。」

  姜鸞便駐了足,遠遠地看了幾眼顏色隱約泛起淡紅的蓬萊池水,內心毫無觸動。

  前世裡抱恨終生的三大憾事,一憾不能護住親信手足,二憾不能得到喜愛之人的喜愛,三憾國土分裂,戰火綿延。

  中央孱弱,群狼環伺,節度使紛紛割據叛亂。連續不斷的征戰,朝廷元氣大傷,關內道以北的大片國土落入突厥人手中,她抱憾離世時,邊境斷斷續續地一直在打。

  這一世的局面大不同了。

  就如謝瀾所說,有精兵,有良將,有大勝。天時地利人和,還有足夠打上整年的軍餉。是前世的破爛家底想也不敢想的局面。

  那就打吧。

  一路追擊西北,把豺狼鬣狗殲滅殆盡,叫那些貪婪的目光再也無法盯向富饒的中原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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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八章

  一個半月倏忽而過。

  京城入了深秋,夜裡開始結霜,皇城政事堂旁邊栽種的楓葉林紅了一大片,戰事還在繼續。

  李相再次在御前哭起了窮。

  姜鸞又挨家挨戶地登門『募捐』了一輪。

  第二輪募捐的效果當然比第一輪差得遠。但並不妨礙她還是在三日後拿出了五萬兩金,拉到了戶部,在李相瞠目結舌的眼神裡,當眾清點入庫。

  頭一輪募捐出七萬兩金時,端慶帝姜鶴望感動地唏噓了許久,「都是忠於朝廷的大忠臣啊。」

  等第二輪募捐出五萬兩金,姜鶴望都開始感覺不對味兒了,私底下跟姜鸞嘀咕,「京中的世家大族和宗室們都這麼有錢的嗎?」

  雖然跟事實有點出入,但姜鶴望的結論是沒錯的。姜鸞淡定地讚同,

  「他們真的極有家底。比我們皇家的內庫豐厚多了。」

  戰事還在繼續,邊境戰報每隔兩三日便會六百里加急地送進京城。

  姜鶴望連著收了幾次捷報,對出征的玄鐵騎和騰龍軍的信心大增,底氣也足了,敢親自拆戰報看了。

  這天,躺在床上拆開剛送來的戰報,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急匆匆地又從頭讀起。

  旁邊隨侍的內侍們都偷眼覷著聖人的神色。

  一開始感覺不對,以為這次是敗仗的凶訊。看讀了第二遍,姜鶴望把戰報捏在手裡,閉著眼回味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捶床大笑,「哈哈,哈哈!」

  在寬大的寢殿裡爬來爬去的虎兒也被驚動了,手腳並用,飛快地從地上的氈毯爬過來,扶著木床沿站起身,圓滾滾的黑眼睛好奇地盯著大笑出聲的父親,奶聲奶氣地喊,「耶耶?」

  姜鶴望大笑著吩咐徐公公把虎兒抱上床,摟著兒子,指著皺巴巴的戰報念,

  「涼州往西百里,一日三戰,斬殺薛延陀可汗長子,斬首五千級。虜寇盡數驅回突厥荒漠。」

  「快去東宮,把阿鸞喊來。再去政事堂,把李相和崔中丞都叫來。」姜鶴望迭聲喊著,親自把捏皺的戰報攤平,「都過來,聽聽邊境的大好消息。」

  崔中丞聽了邊境大捷的消息,激動地滿臉紅光。

  「薛延陀大可汗的長子,是牙帳裡封的左賢王,大可汗的左膀右臂。這次越境的五萬突厥騎兵是他帶的兵。斬殺了左賢王,把殘部全部驅趕回荒漠,這才叫大獲全勝。」

  李相拈鬚微笑,「打了兩個月有餘,皇太女殿下兩次籌措的十二萬兩金的軍費已經見底了。此時大獲全勝,適逢其所啊。聖人在上,老臣進言,可以傳令退兵了。」

  崔中丞也讚同道,「我們這次是大勝。可以知會鴻臚寺,國書裡用上極嚴厲的措辭,這次的國書發過去,不是和談,而是嚴令他們新任的大可汗承認我大聞朝的天朝地位,他們需得和前任大可汗那樣,自認臣屬國,從此年年上貢,開放馬市。」

  姜鶴望滿意地連連點頭,「說的極是。來人,請鴻臚寺卿來——」

  始終沒有出言的姜鸞在這時站起身。

  「聖人且慢,臣有一言。」

  姜鸞雖然入主了東宮,但天家兄妹感情深厚,她極少當眾稱呼『聖人』,更少以『臣』自稱。

  眾人同時住了嘴,驚愕的視線望過來。

  姜鸞便在二兄驚訝的視線裡,從跟隨的東宮舍人崔瀅的手中,取過一幅大朝邊境輿圖,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了。

  京畿西北處的洛水上游,畫了個叉。「這裡,是八月裡洛水伏擊大勝的戰場。」

  她拿筆,沿著一條勾勒的細線,往西北方向去。在涼州西邊百里處,重重地畫上第二個叉。

  「這裡,是最新戰報,邊境大捷的所在。」

  她的筆越過邊境虛線,繼續往西北方向,筆直停在一處不起眼的邊域山巒。

  「這裡,是都斤山。薛延陀部落的巢穴所在,也是突厥新任大可汗設立的牙帳所在地。」

  她的筆落下,在第二個戰場的紅叉處,劃出筆直的一筆紅線,重重落在都斤山牙帳處,劃了第三個叉。

  「玄鐵騎八萬,騰龍軍五萬,後方還有太原府邊軍五萬。大軍一路討伐西北,已經跋涉兩千里有餘。再疾行八百里,就可以直搗都斤山牙帳的巢穴。」

  她直視著在場的眾人,平緩輕柔的聲線裡包含著不容忽視的力量,

  「為何不接著打。」

  李相張口就是,「國庫沒錢——」

  「有錢。」姜鸞不容置疑地說,「國庫沒錢。但京城有的是錢,本宮有辦法能籌措到軍餉。」

  李相沉默了。

  對面的崔中丞同樣默然不語。

  姜鶴望算了算這次出兵的日子,猶猶豫豫地問姜鸞,

  「輿圖上的距離是只有八百餘里。但朕聽說,突厥人的老巢是真正的窮山惡水,風沙走石,百里無人煙的荒漠地帶。」

  「這回出兵的三路兵馬號稱十八萬,但沿路折損的數目已經不少,大多數將士又都是中原過去的兒郎,前幾日謝征的戰報上寫了,他的騰龍軍在西北水土不服,沿途病故的將士數目已經超過了戰場上死傷的人數。在西北追擊進了突厥人的老巢,會不會……轉勝為敗啊……」

  這是每一個手中握著『大勝』絕好消息的君王,在思考下一步的進退時,一定會面對的局面。

  往後一步,是確定的大勝,是令對方自稱臣屬國,年年上貢,青史留名的風光。

  往前一步,是直搗巢穴的不確定。是轉勝為敗的風險。

  姜鶴望不是激進的性子。他求穩。空前罕見的大勝面前,他想往後退了。

  但姜鸞不想退。

  往後退一步,讓那些豺狼鬣狗逃回都斤山老巢裡苟延殘喘,過了三五年,等他們恢復了元氣,他們就會捲土重來了。

  「那就讓謝大將軍帶著他的騰龍軍班師回京。」姜鸞提議,「裴中書的八萬玄鐵騎為主力,越過邊境,繼續追擊。五萬太原府邊軍聽從裴中書指揮,在後方支援。」

  李相激烈地反對。

  和裴氏有姻親的崔中丞始終保持沉默。

  姜鶴望今天召了幾位重臣來商議,原本也有趁著大勝的機會撤兵的意思,沒想到姜鸞堅決主戰。

  他唉聲嘆氣了一陣,難以決斷,擺擺手,「那就先發下詔令,把謝大將軍的騰龍軍撤回來。裴中書那邊……哎,還有五萬邊軍的動向,讓朕再想想。先讓他們原地待命吧。」

  姜鶴望是真沒想好。

  他不大相信朝臣們所說的,裴顯狼子野心,圖謀著總領天下兵權,有不軌之心的那套。他覺得裴中書是個親近皇家的好外戚。

  但戰事從六月裡籌備打起,一直打到了九月裡。不要說八月中秋宴了,就連八月底,虎兒的周歲生辰都沒能好好地過。

  日夜都有戰報遞過來,次次都是六百里加急,他聽得都累了。

  既然這次大獲全勝,突厥人全部驅逐回了荒漠裡,他實在不想再打下去了。

  三天之後,姜鸞又『籌措』了三萬兩金,大張旗鼓地送到了戶部衙門外。

  李相清點完畢,戶部衙役忙忙碌碌地把箱籠搬入庫的時候,李相跟姜鸞站在戶部衙門的庭院裡,對著滿地的箱籠商議著,

  「國庫如今太缺錢了,殿下籌措的錢款彷彿及時雨啊。但有件事需得給殿下說一聲,聖人下了諭令,三軍原路返程,以後應該用不著太多軍餉了,老臣斗膽和殿下商量一句,今天入庫的三萬兩金,一萬兩金購買糧草,送去前線,供返程的十八萬大軍嚼用。其餘兩萬兩金……要不然……戶部先撥給工部?工部興修水利,也急需錢哪。」

  姜鸞「嗯?」了聲。

  「三軍原路返程?包括裴中書的玄鐵騎和太原府守軍,所有大軍全部返程?聖人的諭令何時下的?」

  李相:「昨日午後。六百里加急送去邊關,此刻應該出了京畿地帶了。」

  姜鸞點點頭,「知道了。但本宮辛苦籌措的三萬兩金,都是預備著做前線軍費的。李相只肯花費一萬兩金購買糧草,那本宮就留下一萬兩金給戶部吧。」

  當場吩咐下去,「留一萬兩金的木箱給戶部。其餘兩萬兩金,原路抬回東宮。」

  李相大感震驚:「且慢,殿下,抬都抬過來了,這這……」

  姜鸞才不理他,直接清點了兩萬兩金,抬回馬車裡,原路拉回東宮。

  當晚秘密叫了文鏡來,問他,「我看你們督帥很器重薛奪。那麼多位將軍裡,單單點了薛奪的龍武衛留下守衛宮禁,值守聖人所在的紫宸殿。他是不是你們督帥身邊知根知底的親信?」

  文鏡不假思索,「薛奪是。」

  「那好極了。夜裡替我把薛奪叫來。我有事單獨跟他說。」

  當天入夜後,薛奪秘密入東宮,站在姜鸞的面前。

  姜鸞直接把裴顯留給她的羊皮圖紙攤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家督帥出京前給我的。知道這是什麼鬼畫符嗎?」

  薛奪見了那副鬼畫符,臉色都變了。

  這麼要命的東西,督帥他、他怎麼能放心留給了皇太女!

  皇太女和督帥的關係再親近,舊日的舅甥情分再怎麼深厚,畢竟一個是臣下,一個是儲君,那麼大一個把柄,足以威脅到家族根基,怎麼直接塞進儲君手裡了!

  姜鸞瞅著薛奪看,見他臉色都變了,心裡也明白了七八分。

  「行了。你是知道這鬼畫符的用處的。」她把沾染了沉水香的藏寶圖仔仔細細地折好,又重新塞進荷包裡。

  「那就簡單多了。朝廷如今想退軍,戶部不想再撥款給前線輸送糧草了。但前線的仗還沒打完。你家督帥留給我的二十萬兩金還剩下一多半。」

  姜鸞盯著薛奪的眼睛,「東宮出錢,秘密購買一批五萬兩金的糧草輜重,你安排人,把糧草輜重秘密送到西北前線營地裡去。敢不敢做,能不能做到。」

  薛奪精神大振,當面立下了軍令狀。

  「糧草輜重在京城準備好,半個月之內運到西北前線。遲一天,臣的腦袋割給殿下。」

  「呸,我要你的腦袋有什麼用。」姜鸞揮揮手,讓他趁夜回去。

  「朝廷正式押運糧草需要一個月送到。你的輜重隊伍比朝廷的動作快,能安穩送到就行了。」

  ————

  錢手裡有的是。缺的是時間。

  姜鸞找了淳于閑,找了崔瀅,連盧四郎都找來了,吩咐他們分頭行動,在京城裡買糧,去京畿附近的幾個州縣買糧。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籌措』來的兩萬兩金從戶部又拉走,半公開的在市面上購買糧草。

  錢是她籌措來的,買的糧草軍餉是給前線征戰的大軍準備的,誰又能說她些什麼。

  至於購買的具體數目,是兩萬兩金的糧草,還是五萬兩金的糧草,東宮的人不說,誰知道。

  折騰了七八日,總算籌措出第一批糧草,在京城三十里外的郊縣裝車,薛奪麾下的龍武衛,都是玄鐵騎入京勤王的前鋒營將士,他點出百來個熟悉西北邊境地形的老兵,準備令他們押送糧草。

  姜鸞問他,「八百龍武衛,突然少了百來號人。會不會引起懷疑?」

  薛奪答,「不是日夜盯著的人看不出。估計瞞不過丁翦將軍,但如果宮禁無事,丁翦將軍願意抬手放過一馬的話,不至於引起大亂子。」

  姜鸞思考了一會兒,「先等等,我找機會和丁翦透點口風,看他的反應。再說了,你家督帥後面的動向還不知道。說不準他接了朝廷敕令,和謝大將軍一同撤兵回來也說不定。」

  薛奪嘿了聲,「那可不好說。」

  瞧他的神色,滿臉的不以為然,顯然既瞧不上朝廷要求撤兵的敕令,又認準了他家督帥不會輕易撤兵。

  姜鸞好笑地說,「回去吧。把臉上那副囂張欠揍的表情收一收。你如今也是數得上號的武將了,當心被御史瞧在眼裡,參你一本『目無朝綱』。」

  裴顯出京前舉薦了丁翦。丁翦如今暫領著京城防衛的重任。

  姜鸞知道這個人的根底。

  寒門出身的武將,忠誠於皇家,忠誠於朝廷。她還是漢陽公主的時候,丁翦就願意追隨她。她以皇太女的身份入主東宮,丁翦攜部下對她誓死效忠。她對丁翦的一顆忠君報國之心並無任何疑問。

  但如果朝廷一紙詔令要前線大軍退兵,裴顯不肯退兵,他麾下的玄鐵騎舊部還偷偷摸摸運輸糧草去前線支援……

  過於復雜的局面之下,她就估不準丁翦的反應了。

  好在最近邊關大勝,京城裡的氣氛歡欣鼓舞,宴請繁多。她可以找個氣氛放鬆的宴席機會,旁敲側擊,聽一聽丁翦的回應。

  ————

  宮裡最近氣氛喜慶。

  前線大勝的好消息振奮人心,撤兵令已經送去了前線,從官員到宮人,所有人的臉上都帶了笑。

  虎兒的一歲生辰在八月底,當時戰事緊張,端慶帝身子又不好,顧娘娘在宮裡無聲無息,沒有人張羅操持,虎兒的生辰宴沒能好好地過。

  但如今捷報傳來,端慶帝想起了愛子糊塗度過的一歲生辰,竟然連抓周儀式都沒有,豈不是一輩子的遺憾。傳下口諭,要開內庫私銀,在宮裡大辦。

  御前伺候的徐公公得了口諭,愣神了半天,悄聲問聖人,「聖人忘了?內庫裡沒錢哪,空的。」

  端慶帝抱著兒子,悄聲跟徐公公說,「內庫沒錢,朕從前的潛邸,晉王府裡還藏了些。」吩咐從前晉王府裡的親信趁夜取來八十斤金,叫徐公公連夜塞進內庫裡。

  「五十年未有的邊關大捷,再加上虎兒的一歲生辰。花費八十金私房錢慶賀,值了!」

  補辦的小殿下生辰宴選在九月十五這天,只請了宗室親族,算是皇室家宴,御花園以各式各樣的名貴菊花盆栽裝點宮道。

  京城裡各家的宗室親戚,平日裡親近的,不親近的,這天都請進宮裡,擠擠挨挨地在後花園裡入席,數數也有百來號人,

  按照宗親身份高低安排入座,兩人一席,黑漆木食案擺出了七八十席。

  宮宴的地點選在一處桂花園林附近,正是花開時節,桂花香飄十里。

  宮宴席間的菜肴也少不了秋季時令的桂花紅棗糕,桂花金橘糕,菊花糕,喝的酒裡也準備了時令的菊花枸杞酒,河裡新撈捕的螃蟹撿肥大的蒸熟了,紅彤彤地端上食案,席間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端慶帝興致高昂,早早地入了席,親自抱著虎兒坐在宴席中央的正上首位,接受宗親們的恭賀。

  姜鸞當然也到了。

  她的身份,原本安排了獨自入席,席位就在端慶帝的上首席位下方的主客位。

  但獨坐無趣,她邀了二姊和她共座。

  兩人慢悠悠喝著甜滋滋的菊花枸杞酒,吃著桂花紅棗糕,姜雙鷺低聲說,「嫂嫂今日來了。」

  姜鸞早瞧見了。

  顧娘娘端正地坐在端慶帝的食案側邊,人清瘦許多,表情漠然,和周圍談笑的氣氛格格不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端慶帝懷裡的虎兒。

  虎兒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忽然瞧見了側邊坐著的顧娘娘,他還記得母親,當即激動了,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娘抱。

  顧娘娘當場紅了眼睛,卻依舊動也不動地端坐在遠處,連視線都轉去他處。

  姜雙鷺瞧得驚異又納悶,想過去勸解幾句,遲疑再三,最後卻還是緊緊地閉上了唇,也把視線轉開了。

  死在景宜宮的顧六郎成了一根拔不出的毒刺,橫亙在她和顧娘娘之間,姜雙鷺一個字的勸慰也說不出口。

  皇家亂成麻線的糟心事,姜鸞也看不下去了。

  正好要找丁翦說事,她掂起一塊菊花金橘糕,起身說,「這裡氣悶,我出去走走。」

  ————

  端慶帝姜鶴望抱著虎兒,察覺了兒子不安分的動作,順著虎兒張開的手臂看過去。

  對著神色冷漠、把頭轉去另一邊的髮妻,姜鶴望嘆了口氣,把虎兒遞給了身側的徐公公。

  「虎兒想念母親了。給皇后抱過去。」

  胖嘟嘟的身子落入懷中的瞬間,顧娘娘眼中含著的淚落到了木案上。她忍著哽咽緊緊抱著虎兒,緊緊地按在懷裡,直到虎兒忍受不住,啊啊叫著掙扎起來。

  顧娘娘慌忙鬆開幾分力道,輕聲細語哄著虎兒,和虎兒絮絮不停地說話,抱著小胳膊不住地親吻擁抱。

  端慶帝把兒子送過去,原本滿懷期待地在旁邊等著。他和顧娘娘三年夫妻結髮,不是沒有感情的。

  等來等去,連個眼風也沒等來。

  顧娘娘的眼睛裡只有虎兒,似乎完全沒看到身側兩尺外的夫君。

  端慶帝眼睛裡的期待的光,和原本笑看母子玩耍的淺淡的笑意,一點點地消退了。

  旁邊幾個御前內侍瞧在眼裡,都感覺不太對,連連給顧娘娘身後跟隨的親信女官們使眼色。

  椒房殿的女官們也都看得出,當著家宴所有人的面,聖人把小殿下主動給了娘娘,遞了個大台階,是想要和好的意思。

  親信的女官風信,此刻正站在顧娘娘身後,大著膽子,輕輕從背後扯了扯顧娘娘的衣袖。

  「謝恩哪,娘娘。」風信壓低了嗓音道。

  顧娘娘消瘦的面龐上,塗抹了口脂的唇角勾起,顯露出一個充滿壓抑的嘲諷的笑。

  謝恩?謝什麼恩?

  她感覺自己這輩子活得像是個笑話。

  她聽從父兄的說辭,防備起小姑,原本對她親厚的姜鸞和她離了心。

  她為了京城戒嚴、出動官兵尋找顧六郎的事,和夫君吵鬧不休,原本琴瑟和鳴的夫君和她離了心。

  她越是防備,越是留不住虎兒。父兄要她做的事,她一件都沒有辦好,父兄翻臉斥責她無用無能,她心灰意冷,和自己的娘家人離了心。

  人生八苦,愛別離。怨憎會。

  她心頭越是愛重的人,越是留不住,一個個地和她離了心。

  飽受愛別離之苦的顧娘娘,被心頭野火般蔓延的憎恨驅動,自己把自己逼迫去了黑暗的角落。

  熱鬧喜慶的宗室家宴,在她眼中已經成了毫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她已經看不到夫君的示好,看不到夫妻消弭融合罅隙的可能,看不到虎兒既喜愛母親,也喜愛父親。

  她坐在她無法承擔的六宮后位之上,迎面撲來的驚濤巨浪壓垮了她,她自己把自己逼迫到了無法消解的角落裡。

  她開始怨恨自己命苦,她怨恨自己無能,她怨恨眼前讓她無法逃避的一切,她怨恨包括娘家父兄在內的所有人。她怨恨為什麼端慶帝不肯廢了她,不肯讓她安安靜靜地去冷宮了此殘生,非要讓她在椒房殿裡飽受折磨。

  惡毒地怨恨起周圍的所有人,彷彿自己身處在豺狼虎豹環伺之中,是個無能為力的苦命人,她才能感覺好一點。

  虎兒在她的懷裡,被她越箍越緊的動作箍得疼痛,虎兒大喊起來,手腳並用地掙扎著,想要掙脫母親的束縛,顧娘娘更加用力地箍緊虎兒。

  她甚至怨恨起拚命掙扎著、開始細微地哭泣,想要逃離她的虎兒。

  「夠了!」端慶帝在高處猛地出聲喝止。震驚了在場所有人,不只是嗡嗡的說話聲談笑,就連絲竹樂音的聲音都停了。

  端慶帝又驚駭又詫異,手指著皇后,氣得連龍袍都顫抖,「你瘋了?看看你自己,把虎兒勒成什麼樣了!」

  虎兒被顧娘娘勒著柔細的脖頸,呼吸困難,哭泣的聲音都微弱了下去。

  徐公公慌忙帶著幾個宮人衝過去,連哄帶掰,掰開顧娘娘鉗制著虎兒的手,把虎兒從顧娘娘的手裡搶出來,抱給了端慶帝。

  虎兒抱著父親哇哇大哭。

  所有人驚駭的視線裡,顧娘娘端正地起身,拔下髮髻上的兩股龍鳳金釵,長跪伏地。

  當眾說的還是那句,「妾不堪為后,自請去冷宮。」

  姜鶴望氣得臉色都泛了白,指著當眾長跪不起的髮妻,連聲說,「好,好,好!」

  但好之後,又沒了下文,他抱著虎兒,怒氣沖沖地拂袖離席而去。

  薛奪領著禁衛,徐公公領著內侍宮人抬著步輦,數十人急忙起身跟隨在端慶帝身後。

  端慶帝抱著兒子走了幾步,實在抱不動,把兒子放在地上。虎兒十三個月了,已經可以自己走一小段路,此刻腳上好好地穿著虎頭鞋。

  端慶帝牽著虎兒小小的手,往附近的桂花樹林子裡走。

  徐公公小跑著高呼,「聖人保重龍體,還請乘坐步輦哪——」

  端慶帝氣得頭昏腦漲,看到誰都煩躁,停步怒斥,「不坐步輦!」又對緊跟著的薛奪怒喝了聲,「不要跟著!都退下!朕帶著虎兒單獨走幾步!」

  向來好脾氣的聖人大發怒火,薛奪在宮禁裡當值一年多,頭次挨了罵,悻悻地帶著麾下禁軍退去一邊。

  林子並不深,端慶帝也沒有往深處走,走進去十幾二十步,人就坐下了,周圍只有草地上爬來爬去的虎兒。薛奪帶著禁衛在林子外盯著。

  徐公公還是不放心,四下裡打量,想要找皇太女勸說聖人。

  宴席上看了一圈,皇太女不在。

  徐公公找了薛奪,疑惑地問,「皇太女殿下呢?」

  薛奪咳了聲。

  姜鸞剛才去了御花園外頭找丁翦將軍,現在應該正在旁敲側擊地套丁翦的話呢。

  「不知道啊,」他也跟隨著徐公公四處打量,「剛才還在席上,怎麼一眨眼不見了?徐公公去問問懿和公主?」

  ——————

  端慶帝怒氣沖沖吃退了所有跟隨的內侍禁衛,獨自牽著兒子的手,走進了桂花林裡。

  御花園佔地其實並沒有太大,桂花林只是一片移栽過來的半畝小林,從外頭看來桂花開得熱熱鬧鬧的,往林子裡走幾步,透過高處枝葉,就能看見前方桂花林盡頭的一道朱紅宮牆。

  他牽著虎兒走進了桂花林裡,虎兒還能走,他自己已經快走不動了,喘著氣坐在桂花樹下的一塊青石上。

  虎兒掙脫了他的手,在草地上飛快地往前爬,又扶著樹幹站起身,四處摸索著。

  姜鶴望由著虎兒去。

  他自己其實並不怎麼嚮往最高處的龍椅大位。如果沒有去年圍困京城的那場兵禍,如果長兄好好地待他,他自己是個閒散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更適合去封地做個富貴賢王。

  但他害怕了。長兄對他過於嚴酷無情,他自己不想要的賢王的名頭又摘不掉。他不是沒有讀過史書的人,頂著賢王的名頭被帝王猜忌,有幾個落得好下場。他害怕自己以後不得善終,又害怕連累妻兒,連累了晉王府裡追隨他的臣下們。

  王相支持他,幕僚鼓動他,他把這輩子的膽子全壓上,孤注一擲,終於冒死登上了大位,他再也不必害怕自己被兄長猜忌,不得善終,連累妻兒屬臣了。

  但他卻從此被各式各樣的其他的煩惱困擾。

  他的身邊隨時隨地圍攏著大片的人群,偷窺著他的臉色,揣摩著他的想法。

  姜鶴望向來是喜歡熱鬧的,但他最近被層出不窮的公務和私事煩擾得太疲倦了。今天這片小小的桂花林裡,只有他自己和才一歲的兒子,姜鶴望感受到了難得的放鬆,他隨著兒子四處爬,自己盯著滿地的桂花發呆。

  啪嗒一聲輕響,有道影子從遠處閃過,踩到了地上的一截枯枝,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響。

  姜鶴望被驚動了,坐在青石上,往聲響傳來的林子盡頭去看,卻什麼也沒看著。或許是從宮牆下抄近路、不慎經過附近的宮人。

  虎兒不知從哪裡爬了一大圈,身上精緻的小袍子都沾了灰。他扶著樹幹站起身,踩著虎頭鞋,興奮地跌跌撞撞走過來,撲進父親的懷裡,啊啊啊的叫著,不知在林子裡看到了什麼新奇的好東西,攙著父親的手,拉著他往前去。

  姜鶴望笑起來。他歇了一陣,身上也養回幾分力氣,起身跟著兒子去看。

  虎兒拉著父親的手,走過兩三棵大桂花樹,轉到一個開滿了野花的平緩的小山坡後頭,激動地扯著父親,指著小坡下放著的一個精致的金盆,啊啊叫著,示意父親去看。

  姜鶴望轉過小山坡的同時,就看到了地上的那個金盆。

  那是個宮裡尋常可見的金盆,常用來洗臉洗手,每個宮室裡都配備了一兩個。就連紫宸殿裡也有。

  去年八月初十,他夜入紫宸殿侍疾的那夜,他的好兄長延熙帝不想他死得太快,下令用水刑。藏在紫宸內殿裡的將士隨手拿了殿裡的金盆,盛了滿滿一盆的清水。

  就是跟眼前一模一樣的、邊緣雕刻著蓮花祥雲紋路的圓金盆。

  他至死也忘不掉的畫面。

  蓮花祥雲的金盆裡,此刻正放了滿滿一盆的清水。清水裡倒映出手舞足蹈的興奮的虎兒,盛開著桂花的枝葉,天上飄著的幾縷白雲,還有姜鶴望自己驚愕的臉。

  他熬過了去年的八月初十那夜,從此以後,原本常見的圓金盆便在宮裡絕了跡。

  不只是圓金盆絕了跡,清水也從此也在紫宸殿裡絕了跡。

  虎兒之前從未見過清水裡的倒影,他覺得新鮮,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給父親看。

  一陣秋風吹過,吹動了盆裡的清水,蕩漾起細微的漣漪。

  姜鶴望死死地盯著金盆。清水裡顯映出極為陌生的自己的面容。

  在那個可怖的長夜裡,他便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動蕩水波裡的自己絕望而扭曲的面容。

  他的眼裡迅速泛起了血絲,喉嚨裡發出不尋常的彷彿破風箱般的聲響,一隻手捂著胸口,一隻手按住喉嚨,艱難地喘息了幾下,渾身痙攣地倒地。

  『啊啊啊——』虎兒驚慌的大喊起來。

  端慶帝的癔症狂暴地發作了。

  ————

  距離京城百里之外的東山離宮,白日裡也是靜悄悄的。

  離宮裡長住著兩位身份尊貴榮華的女人。一位裴太后,一位謝娘娘,婆媳兩人,兩代太后。

  都是失去了夫君的寡婦,口稱『哀家』,穿著素服。入住的主人如此,離宮還需要什麼熱鬧呢。

  容納了數百人的離宮裡整日鴉雀無聲,宮人走路都無聲無息的。

  延熙帝還在世的時候,婆媳兩人鬥得凶,謝娘娘的家世勝過一截,又得了夫君的愛重,謝娘娘手段了得,硬生生把婆母氣得搬去了離宮。

  但延熙帝去年八月暴卒於宮裡。

  一個沒了兒子,一個沒了夫君,曾經水火不容的婆媳住在了一處,如今居然也能心平氣和地對坐喝茶,在秋天的日光下曬著太陽閒聊。

  打扮得雍容素淡的兩位身份尊貴之極的女人,一個聲線孤寂,一個神情荒冷。

  「這回辦成了?」

  「這回辦成了。」

  「不錯。哀家在宮裡還算有幾個忠心的人。」

  「母親的人沒有派上用處。哀家在宮裡也留了幾個忠心的人。是哀家的人辦成了。」

  謝娘娘通身素淨,頭上簪著白花。手指以優雅的姿態托著越瓷茶盞。

  「除了有人,哀家手裡還有錢。從謝氏家產掏來的大筆陪嫁。原打算著帶進椒房殿,開銷三五十年。結果只花用了三年,就搬來了離宮。沒來得及用上的陪嫁,今後再也沒有需要開銷的地方了。」

  年紀相差二十餘歲,一個四十出頭,徐娘半老,頂著太皇太后的頭銜;一個年方二十,青春貌美,頂著太后的頭銜。

  兩個自稱哀家,死氣沉沉的女人,彼此對坐著,姿態優美地喝茶。

  「他必須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必須死。」謝娘娘也喃喃地說。

  兩個女人同時笑出了聲。

  「婉兒。你說的那人是誰?」 裴太后笑著問。

  謝娘娘笑著答,「口蜜腹劍,偽裝得仁厚老實,騙過了母后你,安安穩穩地在宮裡長大,放出了宮,開了王府,卻年紀輕輕篡了位的那個……篡位賊子。」

  「他也必須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也必須死。」謝娘娘也喃喃地說。

  裴太后又笑出了聲。

  「婉兒。你這回說的人又是誰?」

  謝娘娘收斂了笑容,冷冰冰地答,

  「打著忠君為國的幌子,頂著血親外戚的皮,暗懷虎狼之心,騙過了我們的耳目的……弒君逆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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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九十九章

  事發當時,姜鸞正在御花園找丁翦說話,言語間旁敲側擊,詢問丁翦對朝廷退兵的敕令有什麼想法。

  丁翦喝了姜鸞的賜酒,實話實說,「朝廷下了撤軍令,將領理應遵守,但臣有疑問。大勝當前,為何不乘勝追擊!多少將士拿性命換來的大好機會,正適合直搗黃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錯過這次,以後再也難得——」

  丁翦是堅決的主戰派。

  眼看他越說越激動,姜鸞趕緊打住。「行了行了,知道你的意思了。」

  就在兩人邊走邊閒談,丁翦打算護送姜鸞回去入席的時候,聖人出事的消息彷彿一道平地驚雷,從御花園急傳過來。

  丁翦驚得踢翻了路邊的石凳。

  「當時不知什麼情形,不知誰放了一盆清水在林子裡,被小殿下瞧見了,指給聖人看。」傳訊的禁衛面如土色,

  「聖人……聖人發作了極厲害的癔症 ……小殿下在林子裡大喊,薛二將軍聽見了,立刻衝進去把聖人扶出來,急傳太醫。但聖人已經不大好了,呼吸困難,人才醒過來,又驚厥過了……」

  御花園裡兵荒馬亂。

  為小殿下慶生的家宴中途,御花園桂樹林的小山坡下突然出現了一個裝滿清水的金盆,引發聖人舊疾。

  青天白日之下,有人意圖謀害當今天子。

  御花園裡所有的宮人和禁衛一律鎖拿,下獄待查。

  入宮參與中秋家宴的宗室皇親都被留在宮裡,詢問口供。

  當日御前當值,想要跟隨聖人卻被斥退的徐公公和薛奪,一律成了停職待查的倒黴蛋。

  薛奪卸了甲,出入宮禁的木牌子和腰刀交出去。姜鸞走過庭院時,丁翦親自拿過腰刀和牌子,上手腳鐐銬的時候跟薛奪說,「別慌,走個過場而已。守詔獄的都是熟識的禁衛弟兄,查明你們無辜就放出來。」

  薛奪嘆著氣走過姜鸞身側,嘟囔,「老子今年犯太歲。」

  說著說著突然停了步,隱晦地瞄了姜鸞一眼。「殿下。」

  姜鸞心裡微微一動,走過去幾步,站在薛奪面前。

  薛奪果然開始作妖了。噗通一聲,原地單膝跪倒,一把扯住姜鸞的衣袖,抓起她的衣袖抹了把眼角,「末將冤枉,請殿下替末將洗刷冤情」。

  他近乎冒犯無禮的動作,引來不少道吃驚的視線。

  姜鸞卻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別怕。本宮會替薛二將軍洗刷冤情的。」

  短短瞬間的接觸,果然有個紙團塞進衣袖。姜鸞把薛奪塞過來的紙條攥住了。

  薛奪這幾天定下了百來號熟悉邊境路線的老兵人選,準備協助東宮把糧草發往西北前線。還沒來得及點兵,聖人的事就發了。

  事發太過倉促,他見勢不對,自己只怕躲不過一場牢獄之災,當場把懷裡擬定的名單塞給了姜鸞。他昨晚才開始寫,紙上只來得及寫了七個人名。七個最信得過的麾下親信。

  姜鸞揣著七個人名的名單,站在御花園裡,眼看著相關涉案的宮人和禁衛都被亂哄哄地押走,目瞪口呆坐在宴席原處的宗室們一個個地被帶走問話。

  得了消息的李相和崔中丞匆匆從外皇城趕過來,連同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幾人嚴肅地低聲議論了一陣,一起過來姜鸞面前。

  「殿下,謀害天子的駭人大案,必須啟用三堂會審。」

  姜鸞沒有異議。這是朝廷慣例了。

  丁翦過來和她告罪,「殿下恕罪,殿下也在御花園裡見過了聖人。臣可以做人證,擔保案發之時,殿下正和臣在御花園外說話,沒有作案嫌疑。但按照慣例,殿下還是需要走個過場,問詢錄供。」

  丁翦做了個手勢,「請殿下先回東宮。臣稍後便過去詢問結案。」

  姜鸞不難為他。「勞煩丁翦將軍動作快些。本宮還要去紫宸殿探望病情。」

  丁翦應下,又慎重地提醒,「殿下最近出行注意安全。凶手藏身暗處,尚未擒獲。還請殿下帶足東宮禁衛,貼身防衛,以免引來謀害。」

  姜鸞揣著七人名單,由文鏡陪同著,回到了東宮。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取得邊關大捷之後的京城,花團錦簇的表面之下,暗流洶湧,已經有人等不及地大動作了。

  她這邊的應對動作一步都不能慢下。

  薛奪給出的名單,都是他麾下信得過的老兵。問題是時間倉促,只給出了七個人,如何能護送整個車隊的糧草,橫穿過西北通道,直達邊境。

  姜鸞和東宮屬臣商量。

  淳于閑嘆著氣說,「只能東宮出人。叫他們七個玄鐵騎出身的老兵帶路,東宮禁衛出人押運。」

  「東宮出一百人會不會太多了?」文鏡提出疑慮,「萬一碰著需要殿下打出儀仗出行的大事,人數湊不齊,走在街上難看。」

  「不只是難看的問題。」崔瀅想得更多,「儀仗齊整牽扯到皇家臉面,會被御史彈劾,詰問東宮禁衛去哪裡了?我們無法解釋。」

  「而且知曉內情的人越多,越容易洩露消息。」淳於閒搖頭。

  崔瀅和淳于閑兩人低聲商量了許久,回來說,「從東宮禁衛裡精挑細選,挑揀嘴巴緊、性子穩的,抽調出五十人。再多就不行了。」

  始終不言不語的盧四郎忽然抬起頭,望著崔瀅。

  「瞧著我做什麼?」 崔瀅納悶地說。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眼姜鸞,姜鸞點點頭,示意他開口說話。盧四郎這才提出自己的想法,「崔氏在城外蓄有私兵,可以調用。」

  崔瀅噗地噴了茶。

  「咳咳咳……」她咳嗽著指著盧四郎,「你小子行,等下別走。你給我等著。」

  京城世家大族,家家蓄養私兵,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但私鑄甲兵是大罪,平日裡絕對不會有人放在台面上說。

  但姜鸞確實被盧四郎一句話提醒了。

  她的指尖一圈圈地捲著髮絲,眼睛瞄向崔瀅,「崔舍人,說說看?」

  崔瀅放下茶盞,起身長跪謝罪。

  「不敢隱瞞殿下,家中……家中確實蓄養了少許私兵。」她趕緊擔保,「都在城外郊處,無召絕不會入城!」

  姜鸞才不管她家的兵在城裡還是城外,只要好用就行。

  「一百個人,嘴巴緊,不會洩露消息的那種,你家能不能出?需不需要先知會你父親?」

  崔瀅咬著牙應下。「能!不必!一百個人,臣現在就能做主應下!」

  姜鸞滿意了。

  「辛苦各位。回去各自把人手挑選挑選,名單呈上來。現在我們有了糧草車隊,又有了人,準備動作預備得差不多了。下面只看朝廷一紙撤兵令送去前線,到底能撤回來多少兵,再見機行事。都散了吧。」

  所有人齊聲應道,「是。」

  姜鸞掛念著二兄的事,沒什麼心思說笑,正事說完了就要起身。盧四郎卻大禮伏地,深深地拜倒下去。

  姜鸞瞄了他一眼,「起來吧。別怕阿瀅,她如果真敢在東宮門外帶人堵你,你跑回來告訴我,我罰她。」

  但盧四郎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草民希望隨隊伍押送糧草。」

  盧四郎道,「草民在東宮半年,無所建樹。與其整日無所事事,倒不如跟著隊伍送糧去前線沙場。草民幼時學習六藝,射術,騎術,不敢說精通,自認可以上陣殺敵。但如今的身份敏感,公然從軍只怕讓殿下在朝中為難,這次押送糧草倒是適合草民,只願一路隨行,能夠為東宮出一份力便好。」

  姜鸞瞧著他拜下的身影,也明白他心裡想什麼。

  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郎君,整日裡在東宮裡無事可做,一日三餐地混日子,他心裡不好受。

  「那你就跟去吧。和淳于說一聲,把你名字添在名冊上。」姜鸞叮囑他,「不過此行艱險,翻過大山大川,跋涉千里,你可想好了。」

  盧四郎深深地俯身,再次行禮,「早已想好了。謝殿下恩准。」

  等所有人都離去了,丁翦還沒來,按照涉案迴避的章程,她暫時留在東宮。

  姜鸞坐在室內,打開書案上的一個長匣子。

  那是邊關六百里急報的信使送來的。

  自從大軍去了邊境,六百里急報的信使再不是驛站的驛卒了,都是軍裡的將士。前兩天送來急報的信使,是玄鐵騎中軍大帳裡的親兵。

  兩隻一模一樣的長木匣,一隻送進了紫宸殿,另一隻送進了東宮。

  姜鸞打開匣蓋。沾染了邊關風霜冷雪的長木匣裡,放了一卷文書,幾支來自邊境的野草野花,角落裡還有十幾顆小小的鵝卵石。

  她隨手掂起一顆小石子,借著映進來的陽光看著。

  顯然是精心挑揀過的,在不知何處的綠洲水泊裡磨平了棱角,在陽光下呈現半透明的琥珀色,映出好看的不規則紋路。

  除了琥珀色的小石子,還有朱紅色的石子,鵝黃色的石子,五顏六色的放置在木匣子裡。

  「送他一條五彩絲絛的金珠手串,他回了一堆石頭。」

  姜鸞低聲地抱怨,卻還是一顆顆地掂起來細看,把不知何處撿拾而來的石子一顆顆仔細地摸過了,放去窗外養魚的大魚缸裡,五顏六色地鋪了一層。

  又打開匣子裡的文書。

  文書送來的當晚已經看過了。或許是顧忌著路上可能遇襲,木匣子或許會落入他人手中,書卷裡連姓名題字都沒有,只簡單寫了六個字,

  「一切安好,勿念。」

  不知在什麼時候寫下的手書,一手極為潦草的狂草字,仔細分辨才勉強能看清楚。

  展開文書時,迎面一股淺淡的酒氣。

  她幾乎可以看到夜晚天氣酷寒的砂石荒漠裡,他在帳子裡一邊喝酒一邊寫字,香氣濃鬱的烈酒不慎滴落了幾滴在文書上的場面。

  姜鸞拿過一卷空白書卷。蘸足了筆墨,開始寫回信。

  提筆寫下頭一句,「野花野草石頭都已收到。野花野草妝點室內,五彩石子放於魚缸底。」

  想了想,又寫下第二句,「我亦安好。想你了。」

  顧忌著回程路上不安穩,同樣是連姓名題字都沒有。

  正要把書卷收起來,忽然想起了即將押送糧草去邊境的盧四郎,似乎不怎麼受裴顯待見,在最前頭又提筆加了一句,

  「不許為難盧四。」

  ——————

  端慶帝這次的癔症發作,實打實地來勢洶洶,御醫們束手無策。平日裡好用的艾草灸穴,眼下也不管用了,所有人只能往端慶帝緊閉的嘴裡灌進湯藥,等待聖人自行醒來。

  虎兒只有一歲,誰也沒辦法從他的嘴裡打探到當日的情形。但山坡下擺放的滿滿一盆清水,每個勘察現場的人都看得清楚。

  肯定有人刻意謀害。

  宮中意圖謀害聖人,聳人聽聞的誅九族大罪,沒有人敢怠慢。

  當日在場不在場的人都被詢問了口供,在場赴宴的大批宗室皇親,和聖人吵嘴的顧娘娘,聽從聖命沒有跟隨的徐公公,薛奪,甚至半路離席的姜鸞都被詢問了口供。

  丁翦那邊實在太忙,直到第二天才趕來東宮,當面錄下了皇太女的口供,他自己作為證人,也在供狀上畫了押,收起了卷宗,堆在一大堆的卷宗紙堆裡。

  「有勞殿下,殿下的嫌疑已經洗清了,臣可以作人證。」

  丁翦看起來比戰場上打了三天三夜還要疲倦,眉心橫過的刀疤突突跳動,「殿下要去紫宸殿探望聖人病情的話,臣願陪同護衛。」

  姜鸞起身就走。

  去紫宸殿的路上邊走邊說話,她惦記著昨天當值、挨了聖人一頓罵、後來又被抓入大牢的倒黴薛奪。

  「薛奪人在哪兒?在御花園裡看到他被上了鐐帶走了?」

  丁翦不瞞她。

  「人在昭獄。薛二將軍是負責護衛聖人的禁軍中郎將,必須得走一趟大獄。不過昨日聖人斥退他,喝令他不必跟隨,所有人都瞧見了,應該不至於牽連到他的性命。現在人蹲在昭獄裡好吃好喝地供著,偶爾提審一次,他答話也謹慎,殿下不必擔心。」

  姜鸞點點頭。

  丁翦卻提起了另一個人。

  「徐在安徐公公……」他欲言又止。

  徐公公當天被帶走,姜鸞也看見的。相比於護衛聖人御駕的薛奪,她原以為徐公公的罪責輕得多。「徐公公怎麼了?在獄裡病了?」

  丁翦搖頭不語。

  正好走到一段狹長的宮道,他看看前後都是東宮禁衛,下定了決心似的,走近姜鸞身側,附耳低聲道了句,

  「徐在安公公嘴裡問出了一件大事。殿下預備著,心裡做個提防。」

  「怎樣的大事?」

  「先帝的死因。」

  姜鸞的腳步霍然停下了。「哪個先帝?我父親明宗皇帝,還是我兄長,靈帝?」

  「去年八月薨逝,報了病逝的靈帝。」 丁翦慎重地壓低嗓音,「死因存疑。」

  「說詳細點。」

  「再詳細的,末將就不知了。這次所有拘押的人犯都要經過大理寺和刑部的三堂會審,末將只是把人押送過去旁聽。詢問其他人,第一輪都只是追問口供。詢問到徐公公時,不知怎麼的直接就動了刑。徐公公挨了幾下打,人嚇得木了,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亂糟糟什麼都說。末將當時只聽了幾句,就被主審的大理寺卿打斷,當場把人從昭獄提去了大理寺。」

  姜鸞原地站了一會兒,抬腳繼續往外走。

  「知道了。」她冷淡地說。

  京城的天氣到了九月中,白天的日光依舊暖洋洋的,但秋日裡的風越來越大了。

  她在呼嘯而過的秋風裡走,捲起的幾片落葉吹過她身側。開始有黃葉了。

  她那位好兄長,上輩子就死的蹊蹺。也是在一場京城大亂裡突然暴卒,報了病逝。

  這輩子他人至少在七八月裡確實是病歪歪的。八月裡報了病逝,並未引起太大的迴響,人人都認為韓震龍領兵潛入紫宸殿,驚嚇到了聖人,重病之下驚恐暴卒,常有的事。

  但徐公公是御前的老人了。

  從他嘴裡掏出了『死因存疑』四個字。京城接下來要翻天。

  姜鸞腳下不停,加快腳步朝紫宸殿方向走。她今日等著丁翦詢問口供,已經耽誤了探望二兄的時辰了。

  走著走著,頭頂隨風飄落的一片片黃葉,卻時時刻刻提醒她,時節入秋,這是她重生以來的第二個秋季。

  裴顯的生辰在八月。

  去年八月初五,他被當街刺殺的重傷未癒,留在兵馬元帥府裡養傷,配著一碗她帶過去的清淡雞麵,度過了一個簡單的生辰。

  今年八月初五,他連生辰麵都吃不上,帶領大軍在京城外圍追擊突厥輕騎。

  去年八月初十,京城動亂,朔方節度使韓震龍領著亂兵潛入皇城,延熙帝在宮裡暴卒。

  當夜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御前隨侍的徐公公,暴卒的延熙帝,被當場斬殺的韓震龍,半死不活被救出的晉王姜鶴望……

  還有,當夜領兵入宮除亂的裴顯。

  ———————

  姜鸞心事重重地走到了紫宸殿。

  姜鶴望自從那日在桂花林裡大發了一場癔症,引發了全身痙攣,倒地抽搐不止,症狀類似於癲癇,但比癲癇還要嚴重幾倍。

  癔症發作時,似乎連咽喉部位的肌肉都痙攣,嚴重時難以呼吸,嘴唇發紫,需要人時時刻刻地看顧著,一旦發作痙攣就要以艾草炙燒穴位,放鬆肌肉,緩解呼吸窒息的病症。

  姜鶴望剛剛從一場長達兩刻鐘的痙攣裡被解救回來,御醫們汗流浹背,在旁邊喘氣。

  顧娘娘在寢殿裡。

  昨日姜鶴望好好地坐在宴席上和她說話,她不加理會,滿懷怨恨,不理睬夫君意圖和好的主動伸過來的梯子,偏要當眾自請去冷宮,打他的臉面,讓他當著宗親們的面難堪。

  端慶帝拂袖而去,顧娘娘被女官們攙扶起身,回去椒房殿裡躺著時候,還冷冷地想著,他為什麼不索性把她貶去冷宮。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面目可憎了,為什麼他還留著她的后位。她想去冷宮裡清清靜靜的過日子,日子就剩下這麼點念頭了,他為什麼不允?為什麼還把她困在椒房殿裡折磨她?

  直到午時,噩耗傳來,風信驚得臉色發了白,顫聲和她說,「娘娘……娘娘……快去紫宸殿看看吧。有人要謀害聖人,聖人在桂花林子裡見了清水金盆,引發了極猛烈的癔症和驚厥,人……人已經不好了!」

  風信哭喊著跪倒,「奴婢剛才偷聽到太醫們私底下的說話,他們說,這次極為不好,或許要準備大喪後事!」

  顧娘娘不信。

  她的夫君病歪歪的,整日躺在龍床上,三千步都走不動,已經這副不死不活地模樣一整年了。

  病情生氣便會加重,休養個一段時間就會減輕,不上不下,時好時壞的,就是為了折磨她。她早看習慣了。

  風信傳來的消息,她並不多加理會,自己睡下了。

  但翻來覆去,慣常午睡的時辰,今日卻怎麼也睡不著。

  午後,丁翦將軍過來詢問口供。

  她耳邊聽到親信女官們在隔間外模模糊糊的回答,聽到風信低聲的啜泣。她們都陷入了恐懼之中。

  顧娘娘動也不懂地躺到了傍晚,終於起身去了紫宸殿侍疾。

  太醫們小心翼翼地領著她進去,謹慎地說,「聖人的病況不太好……」顧娘娘冷著臉踏進門去。

  見到龍床上躺著的夫君的時候,她彷彿晴天遭逢了驚雷,整個人驚住了。

  僅僅一日不見,她的夫君臉上……浮現了一層將死之人常見的,青灰之色。

  愛別離,怨憎會。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當初嫁入晉王府的時候,夫君俊朗溫柔,新婚兩載,王府後院乾乾淨淨,他們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她如願懷上了他們的第一個子嗣。

  她當初在觀世音菩薩金像面前,滿懷愛意地祈求菩薩賜下子嗣的當時,可能想過,她自己會因愛而生怖,變成如今這副滿懷怨怖的面目?

  顧娘娘木人似的站在內殿門邊,呆呆地望著臉上浮起不祥青灰之色的瘦骨嶙峋的夫君,彷彿從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裡醒來。

  她無聲地落著淚,直到有個清脆的腳步聲遠遠從殿外響起,她才終於驚醒了似的,猛地撲過去,抓住龍床上無力的手,顫聲喊,「二郎!」

  姜鸞的腳步停在門邊,遠遠地看著。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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