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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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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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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章

  「咚——咚——咚——」

  隨著清晨的鼓點聲聲,京城一百零八坊門打開。萬家百姓起身,在晨鼓聲響裡開始新的一天。

  光德坊東南角的京兆府。

  官衙大堂裡,京兆尹正在升堂斷案、斷到烏煙瘴氣時,麾下的功曹參軍匆忙小跑過來,附耳小聲說了幾句。

  京兆尹急忙起身,丟下堂下掰扯不清的一眾案犯,從大開的衙門口疾步迎出去,迎頭便拜倒。

  「微臣參見皇太女殿下!」

  姜鸞下了馬車,抬頭看了眼氣派的黑底泥金大牌匾,在京兆尹的陪伴下,悠閒踱進京兆府大門。

  朝廷上個月頒下一道敕令,她如今身上兼任了雍州牧的職務。

  京城隸屬雍州府,雍州牧這個職務向來由有資歷的皇家宗室擔任,太皇帝登基之前也曾擔任過雍州牧。

  雖說多半掛個虛名,實際政務都由下面的官員擔任,但雍州牧這個職銜,是歷代皇太子履政的第一步。

  自從身上擔了雍州牧的虛職,京兆府她是經常過來了。

  京兆尹搓著手在前面引路,「明日就是皇太女殿下的生辰,原以為殿下不會過來的……」

  姜鸞熟門熟路地走去衙門正堂,在隔著一層竹簾的旁聽坐席處坐下,對京兆尹說,「本宮哪天的生辰都不打緊,你照常審你的案子。本宮慣例只旁聽。」

  京兆尹坐回去,擺出全副精神,一拍驚堂木,喝道,「呔!下面的書生,你和那鄰家民婦是如何的瓜田李下,還不如實招來!」

  姜鸞早上過來沒吃宮裡的早膳,車馬拐進光德坊時,在一處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家處停下,買了兩塊新出爐的熱騰騰的胡餅,揣在帕子裡帶進來。

  現在正好得了空,一塊塊地掰開,配著煎茶,耳邊聽著斷案,有滋有味地吃了幾口。

  京兆府裡什麼樣的案子都能撞見,今天堂上斷的是一樁風月案子。

  那民婦生得有幾分姿色,自家漢子看得緊。偶爾有天出門辦事,說好了晚上回,卻又特意提前趕回來,結果下午在家門口,迎面撞見鄰居家的白面書生跟自家媳婦隔著一道籬笆說話。

  說著說著,風吹動了樹枝,一朵槐花落在他家媳婦的肩頭,他親眼那白面書生伸手把槐花從他媳婦的肩頭小心翼翼摘了下來。

  漢子火冒三丈,衝過去暴打了鄰家書生一頓,捆了書生,又拖著自家媳婦來了京兆府,氣勢洶洶要問『這對姦夫淫婦』的罪。

  京兆尹聽完了,一拍驚堂木,問那書生,「你是讀書人,如何做下這等輕薄之事!」

  書生被打得鼻青臉腫,口齒漏風,腫著臉不肯認罪,「小可是讀書人,如何會做輕薄事!小可只是見一朵槐花落在娘子身上,殘花不配娘子的新衣,擅作主張拂去了槐花,連娘子的衣角都未碰到一分!」

  民婦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書生過來借兩根木柴,彼此都是鄰居,奴就做主借了!奴若是知道書生會動手拂槐花,奴絕不會靠近那道籬笆啊。」

  拖了媳婦和書生來報官的苦主漢子勃然大怒,「明明就是一對姦夫淫婦!草民親眼所見,絕不會有假,槐花是物證,草民就是人證!府尹大人替草民做主!」

  京兆尹聽他們掰扯不清,嘆著氣一拍驚堂木,說,「糊塗人做下糊塗事,被夫家當面撞見,你們兩個說沒有姦情,可有證據啊。」

  堂下兩個當然舉不出『沒有姦情』的證據,通姦的罪名不小,書生臉色發白,民婦哭得死去活來。

  京兆府審案不禁圍觀,今天又是風月案子,堂外早聚集了大片百姓,指指點點。

  姜鸞吃了半個胡餅,堂下民婦哭得幾乎厥過去,哭聲吵得她頭疼,她隨手拿起吃剩的半張胡餅,掀開竹簾走了出來。

  京兆尹趕緊起身,撩起官袍繞奔過來堂下,「區區小案,怎的驚擾了殿下。」

  從堂上手握威武棒的衙役,到告狀的苦主,齊齊慌忙跪倒了一片,「草民等參見皇太女殿下!」

  「不必拘禮,都起身吧。」姜鸞隨手從胡餅上拈落了幾顆芝麻,撒在那苦主漢子的肩頭,又替他拂去了。

  她回頭沖目瞪口呆的京兆尹說,「胡餅的芝麻落在這漢子的身上,本宮自作主張替他拂去了。你們眾目睽睽,都看在眼裡,是不是也覺得本宮和這漢子瓜田李下,糾葛不清?」

  京兆尹慌得說話都磕絆了一下,「怎、怎麼會!是皇太女體恤百姓,替庶民拂衣,是殿下仁厚的舉動啊。」

  「那就對了。」姜鸞幾步走回座處,掀竹簾重新坐下。

  「芝麻和槐花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拂個槐花而已,連衣角都沒碰上,不管那書生心裡如何想的,發乎於情,止乎於理,他沒做什麼逾矩的事。被拂了花的小娘子更是無辜。倒是那漢子,人家只不過拂了朵花而已,你心裡想什麼齷齪事呢。」

  京兆尹想想有道理,坐回去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堂下那漢子,風吹花動,書生拂花,倒惹得你這漢子齷齪心動!些許小事也來驚擾公堂,皇太女殿下今日在場,拖出去褫衣打棍光溜溜的不雅,你僥幸逃過了十棍,還不老實回家去!」

  圍觀百姓轟然的大笑議論裡,漢子垂頭喪氣地告了罪,被衙役推搡出去了。

  姜鸞就著手邊的清茶,慢騰騰地吃著胡餅,在京兆尹大堂旁聽了一早上。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半夜偷了鄰家一隻雞,就是街頭遊俠兒逞勇鬥毆,頭一樁風月事都算是最大的案子了。

  「最近京城挺太平的啊。」回宮的路上,姜鸞掀開簾子,看了一會兒沿路的熱鬧景象。

  正是午後時分,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東西兩市都開放了,坊間擺攤的商販也都出攤了,酒樓高高地挑出招牌旗幟,主街上行走的百姓摩肩接踵。

  馬車上隨行的是崔家四娘,崔氏撐立門戶的女公子,單名一個『瀅』字。

  過了正月,她被召入東宮做了皇太女伴讀,姜鸞最近出宮都帶著崔四娘。

  崔四娘應聲而答,「殿下觀察入微。去年這個時分,臣記得正是先帝兵敗太行山,亂兵圍困京城城的緊要關頭,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人人自危,和如今的局面大不相同。」

  「短短一年而已。」姜鸞專注地盯著街道兩邊的熱鬧景象,「不擾民,不驚民,政局安定,民間就能自發地欣欣向榮。」

  崔四娘正色道,「殿下說得極是。正是《尚書‧武成》中所說的 『垂拱而治』一句的真諦。」

  姜鸞瞧她妍麗的眉眼擺出正色的表情,纖細的肩膀拉得筆直,倒有幾分謝瀾勸諫時的姿態,好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瀅說得有道理。別刻意那麼緊繃著,私下無人時鬆快些。」

  崔四娘勸諫完了,被皇太女扯了袖子,粲然一笑,換了個輕鬆隨意的姿勢。

  「沒辦法殿下,父親日日緊張督促,生怕臣帶壞了殿下,被人揪出錯處彈劾,他這個御史中丞沒臉見人。」

  御史台言官做的就是糾察彈劾百官的事。

  御史大夫的職銜空懸已久,御史中丞崔知海是實際引領御史台的中樞人物,他自己的嫡女如果被自己御史台的言官彈劾了,確實是顏面無光。

  姜鸞壞心眼地提議,「怕什麼,出了事,回去就和崔中丞說都是我的主意,是東宮皇太女把你這個崔女公子給帶壞了。」

  崔四娘嫣然而笑。

  「臣年長了殿下三歲,今年已經十九了。」她舉止落落大方,談笑間自有一股鮮妍魅力,拿起琉璃盞裡的枇杷,細心地剝淨了外皮,放在姜鸞面前,隨意提起自己的過往戰績,

  「世家公子也見識過,平康坊的青樓楚館也去過。驅犬駕鷹,山野遊獵,什麼花樣都玩過,如何能叫殿下帶壞了臣。」

  姜鸞抱著大引枕趴著,若有所思地咬著指甲,「平康坊的青樓楚館,我倒是沒去過。阿瀅……」

  「別。」崔四娘見她懶得動彈,把剝好的枇杷提起,放去她嘴邊,姜鸞懶洋洋地張嘴咬了一口。

  崔四娘委婉地拒絕,「家父和裴中書交好。如果被裴中書知道臣引著殿下去了平康坊,那才叫裡外無寧日。家裡的家法等著,臣新得的東宮伴讀的差事也要丟了。」

  姜鸞轉了轉烏黑的眼珠,問她,「你覺得裴中書和本宮是什麼關係。」

  她這麼問,崔四娘倒有些詫異了。

  「裴中書是外戚。曾經和殿下論過舅甥的情誼。雖說如今論了君臣,但臣察言觀色,覺得裴中書對殿下還是極為上心的。可見當初結下的舅甥情分還在。」

  姜鸞趴在大引枕上悶笑了一陣,說,「阿瀅,我能帶壞你。」

  ———

  談笑不覺時日漫長,馬車很快停在宮門外。

  宮門裡候著的年輕官員一身嶄新朱色官袍袍,眉眼清貴端雅,正是東宮舍人,謝瀾。

  謝瀾最近忙,今天是抽空過來的。

  他身上東宮舍人的差事雖然還沒卸下,但姜鸞在御前請了旨,把他調入了吏部。

  二月裡告老辭官的王相王懋行,身上兼領著吏部尚書的職務。他毫無預兆地突然告老辭官,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但不管王相為什麼突然辭官,總之,吏部尚書的位子空出來了。

  吏部左侍郎資歷夠了,往上一步,補上了吏部尚書的位子,也算是眾望所歸。

  吏部右侍郎順勢往上一步,補了左侍郎的位子。

  空出來了一個吏部右侍郎的空缺,被姜鸞在御前討了去,給了謝瀾。

  謝瀾從東宮舍人調去吏部,官職連跳兩級,直接升任了吏部侍郎的高位,五品緋色官袍換了正四品朱袍,在年輕一輩的世家子弟裡嶄露頭角,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最近在吏部裡確實忙得很。

  今天特意抽了空迎出宮門接了姜鸞,謝瀾陪伴身側,一行人往東宮方向緩行。

  「殿下恕罪。」他歉意地說,「吏部事務實在繁瑣,臣前兩日和人議著議著忘了時辰,趕過來迎接殿下的時候,殿下已經回東宮了。」

  姜鸞體諒地擺擺手,「新官上任三把火,夠你忙的。你是東宮調出去任職的第一個,如今的年紀資歷坐在吏部侍郎的高位上,表面有多風光,坐下去就有多燙屁股。你最近多當心有人給你下絆子,我在二兄面前求來的位子,千萬坐穩。我這兒的接送不是大事,你別管了。」

  謝瀾低聲堅持,「臣身上畢竟還兼任著東宮舍人的職務。殿下的出宮接送安排也是大事。」

  「說的也是。東宮舍人的差事不能總讓你兼任著,年紀輕輕的,別忙到積勞成疾了。」姜鸞倒是仔細地思考起來。

  「五品東宮舍人有兩個名額……阿瀅,你做不做?」

  崔四娘應聲而答,「殿下願意給臣殊榮,臣自然願意。」

  謝瀾有疑慮。

  「大聞朝開國兩百年,雖說有女公子襲爵,但從未有女子入仕朝廷為官。以往的女官都是任職宮廷六局,掌皇家內務事的內廷官。殿下,此事不容易推行。」

  「是不容易推行。」姜鸞不否認,「但如今的政事堂風向變了。試一試。說不定能成呢。」

  她邊走邊說,「我琢磨了有一陣子了。女公子在家族裡可以襲爵,為什麼就不能入仕朝廷做官。大聞朝開國兩百年,從我這裡開了第一任皇太女的先例,那我為什麼不能開了第一任女公子入仕的先例。」

  謝瀾默然不語,跟隨身側。

  如今政事堂的風向確實變了。

  文武百官之首的王相突然辭官隱退,朝中勢力空缺出一塊,政事堂四重臣少了為首的宰臣。

  之前議事,都是其餘三人提議辯駁,王相沉吟決斷,最終一錘定音。

  如今政事堂的四重臣剩下三個,年紀資歷最長的當然是李承嗣,李相。但李相的聲望不足以服眾,在政事堂裡做不到一錘定音。

  讓政事堂的局面更加復雜的是,裴中書和崔中丞最近走得近。

  兩人一個扶持東宮皇太女,一個替嫡女和家族謀算前程,暗中生了默契,李相最近的幾項提議,在政事堂被連續駁了數次,無法通達政令。

  最近的風向轉變,確實難以看清。許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在如今的混亂局面裡,或許不是不可能達成。

  謝瀾不再勸諫了。

  跟隨走出一段路,他換了個話題,「聽聞殿下的生辰快要到了?」

  姜鸞正在和崔四娘談論著當季衣裳京城流行的新式樣,聞聲側頭,笑望了謝瀾一眼,「謝舍人有心了。確實快到了。」

  她留意到謝瀾身上簇新的朱色官袍,愉悅地說,「忘了,現在該稱呼一聲謝侍郎了。」

  謝瀾微微一笑,「臣是東宮的人。殿下直呼姓名也是可以的。」

  姜鸞沒多想,她正一口一個『阿瀅』的稱呼崔四娘,『謝侍郎』確實聽起來比較生分,應下來。

  「無人時直呼你謝瀾?指名道姓的,你可別惱。」

  崔四娘在旁邊提醒一句,「謝侍郎早就加冠了,殿下是同輩人,可以稱呼小字。」

  「啊,我倒沒想起來。」姜鸞停步轉到謝瀾面前,打量著他的新官袍。

  「這身顏色鮮亮,你生得好,朱色比之前的緋袍更襯你。對了,」她笑問:「你的小字是什麼?我都沒問過。」

  謝瀾深深地看了眼面前言笑晏晏的貴女。

  她才是生得好的那個。隨意往哪邊一站,彷彿婷婷含苞的國色牡丹,不經意便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臣加冠當日,父親起的小字:靜澤。」

  「靜澤。深澤大淵,靜水流深,看來你父親對你期望極大啊。」姜鸞在唇齒間念過一遍,繼續往前走,「記住了。」

  走了幾步,東宮就在前頭,她停步趕人,「你入了吏部辛苦,眼看得瘦了一圈。趕緊回去還能歇一歇。這兩天邸報沒出新的,你下午也別去六部值房那兒了,等新邸報出來了再過去。」

  謝瀾默然告辭離去。

  崔四娘停了步,留意打量謝瀾離去時的神色。

  姜鸞幾步走進了門裡,回身叫她,「看什麼呢,進來吧。孔先生早上留的功課還有些想問你。」

  崔四娘應下道,「來了。」

  姜鸞的生辰快到了,東宮已經開始布置絹花彩綢之類的點綴物件。姜鸞走進東宮正陽門,轉過騰龍影壁,迎面可以看到眾多宮人忙忙碌碌四處布置的身影。

  她一眼瞧見了枝杈高處忙活著的盧四郎。

  見了人就想起一件事,她走上幾步,站在發了新芽的樹下,把人叫下來,「盧四郎,盧鳳宜!」

  盧四郎從樹杈高處踩著梯子下來,「殿下有何差遣。」

  姜鸞數了數日子,「記得你也是三月裡的生辰?三月二十,今日過生辰?」

  「是。」盧四郎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沒想到姜鸞還記著。「確實是今日。和殿下的生辰只隔了一日。」

  姜鸞是三月二十一的生辰。

  「哦!那得叫廚房給你下一碗生辰長壽麵,你別忙活了,歇一歇,等著吃麵。對了,二月裡你立下了大功,正好東宮舍人的位子有空缺,你要不要做?」

  盧四郎霍然抬頭!

  「草民……」他遲疑著說,「草民雖然御前恩免了死罪,但還是落進了罪奴籍……」

  不怪他遲疑。嚴格來說,像他的奴籍身份,連自稱『草民』都是逾越了。

  姜鸞稀罕地盯著他瞧。

  在東宮休養了整個月,盧四郎的一身白皙皮膚早養回來了。人也不像正月裡被帶回來時那麼消瘦。顧盼間還能看見往日的明麗風姿。

  但人畢竟還是不同了。

  六月裡麒麟巷開府當日,初見面時那個驕縱脾性的少年郎君,硬是被世事磨成了現在這樣,說話都帶著小心,怪惹人憐的。像點點盯著小魚干嬌聲嬌氣叫個不停的樣子。

  不過比起現在這副不安遲疑的神情,姜鸞還是覺得,初見面時那副驕縱得彷彿開屏孔雀的翹尾巴模樣更適合他。

  「你的奴籍早除了。前幾天求到聖人跟前,討來了一張赦免手諭,去了趟京兆府,半個時辰就辦好了。你沒瞧見京兆府尹捧著手諭在衙門裡一路飛奔的樣子。如今你是庶民白身,戶籍落在東宮裡。」

  姜鸞四下裡走動幾步,打量著庭院裡新鮮的擺設裝飾,

  「你這邊願意的話,我就叫淳于寫個奏本,呈給政事堂。能不能批復下來,倒是不一定。我也沒有十分把握。」

  盧四郎後退兩步,鄭重大禮拜倒,久久不起。

  當日傍晚,一本奏本打著加急的紅色條子,呈上了政事堂。

  李相當天早上又被駁了一道草擬文書,人不得勁,連笑容都勉強,申時早早退了。

  崔中丞是有家有口的人,忙著回去教導嫡女。

  掌燈後還留在政事堂裡的只剩裴顯一個。

  加急標紅的奏本呈上書案,裴顯隨手打開,看見是東宮呈上來的奏本,把手頭其他的事都推開,奏本拿過來面前,仔細翻閱。

  奏本的筆跡一看便是東宮詹事淳于閑寫的。開門見山,寫明原東宮舍人謝瀾,如今身在吏部,一身不能擔二事,東宮已經令擇了兩位東宮舍人,奏請朝廷敕令。

  裴顯目光一目十行地掃過,手裡的狼毫筆桿在『謝瀾辭任東宮舍人』幾個字處點了點,唇邊噙了一絲不明顯的笑意,悠然往下展開。

  兩位候選東宮舍人的名字迎面跳入眼簾:

  ——崔瀅。

  ——盧鳳宜。

  裴顯:「……」

  暮春的夜風沿著大開的窗戶吹進明堂,他在夜風裡深吸了口氣,把奏本重重地合上了。

  即刻起身出了政事堂,揣著那道奏本,直奔東宮而去。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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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一章

  今夜的東宮燭火大亮,遠遠地就能看見火把的亮光映出朱紅宮頭,照亮了四周樹影。

  裴顯知道明日是姜鸞的生辰。

  伴隨著燈火亮光的,還有些影影綽綽的鼓點樂音傳入耳朵。他步履從容地接近,心想,或許是明日要呈給皇太女觀賞的歌舞雜耍,連夜再演練一次,也是人之常情。

  走近正門時,迎面四名守門的東宮禁衛又是扯著嗓子高喊。

  裴顯不鹹不淡地說,「聲音小些。只是往裡頭報個訊而已,不必把死人都吵醒了。殿下還在用功?」說著抬腳跨過門檻。

  轉過影壁,腳步一頓,停了。

  時間進了三月末,天氣轉暖,庭院裡秋冬擋風的紗幔也都撤下,小型漢白玉麒麟華表的下方,裴顯迎面看見兩幅跳舞的波斯大氈毯。

  小白穿著舞蹈的緊身胡服,氣喘籲籲地趴伏在其中一塊大圓氈毯上,一看就是跳舞中途停下的。

  姜鸞站在旁邊一塊圓氈毯上,身上也穿著胭脂色的翻領胡服,長筒烏靴包住了小腿,貼身裁製的衣裳勾勒出柔韌的腰肢。

  外頭通稟的聲音太大,庭院裡頭早聽到了,姜鸞此刻臉沖著影壁這邊,腳步雖然踩在波斯毯上,還在細細地喘息不止,額頭一層亮晶晶的汗滴,顯然剛才劇烈地活動過。

  裴顯的目光,掠過她額頭滲出的細汗,劇烈起伏的胸脯,曲線玲瓏的的腰腿,最後落在小白身上,緩緩扯唇,露出一個寒涼的笑。

  小白渾身一顫,趴伏在地,囁嚅道,「奴……奴……」

  「起來。」姜鸞轉臉過去吩咐他,「你做什麼了,一副心虛模樣,不就是教本宮跳了幾步胡旋舞嗎。」

  她毫不在意地拿過帕子擦汗,「你和大白兩個,領賞下去吧。」

  大白抱著手鼓,小白不敢抬頭,兩人弓著腰從側邊上退走了。

  裴顯的目光,便從退走的大白小白身上,轉到了遞帕子的崔瀅身上。

  「崔侍讀,夜深了,為何深夜還不歸家,卻陪著東宮胡鬧?」

  崔瀅看了眼姜鸞,心裡生了些疑惑,她以前竟不知裴中書管東宮管得這麼寬。眼下才亥時初,也不至於太晚,正要說話分辯,姜鸞拉了她一把。

  「別理他。」姜鸞小聲說,「謝瀾辭任東宮舍人的奏本下午呈上去了,裡頭報的是你和盧四郎的名字。看他臉色就知道找麻煩來的。你避一避,先回家去。」

  「是。」崔瀅行禮退下了。

  麒麟華表的漢白玉欄桿側邊,原本默默低頭坐了個人,並不顯得起眼,現在人走了幾個,庭院裡空曠下來,裴顯的視線便落在他身上,轉了一圈。

  坐在側邊的是盧四郎。他正在吃麵。

  盧四郎的生辰就在今日,只比姜鸞的生辰提前一天。

  這些日子他都歇在西南偏殿裡。西南偏殿的幾個院落是東宮預備著給太子良娣,太子孺人等嬪妃入住的。如今姜鸞連駙馬都沒有,那些院落當然都空置著。

  後院出入要過一道二門,正合適需要嚴密看顧的盧四郎。姜鸞挪了一個院落給他住。

  經歷去年的劇變,人能活著,已經是極好的了。他冒險選了自己要走的路,姜鸞沒有辜負他,他沒有被用完後再次扔去亂葬崗,姜鸞把他留在了東宮,御前討了敕令,脫了他的奴籍,把他的姓名還給了他,還允諾會給他入仕的機會。

  不管此生未來的前路如何,能不能順利入仕,至少姜鸞待他用了心,果然就像她當初所說的,『你若不辜負本宮,本宮必不辜負你』。他感覺不愧當初的選擇。

  他生辰這天下午,姜鸞在正殿外頭的庭院裡碰著他,吩咐了一句,叫廚房下碗長壽麵給他。盧四郎心裡感激,卻沒有把話傳給廚房。

  皇太女有這份待他的心就夠了。他如今的身份尷尬,能不勞動旁人,還是不要勞動旁人的好。

  當晚,盧四郎已經打算要睡下,姜鸞卻把他叫了出來。

  「今天是你生辰。」四周點起的明亮燈火下,姜鸞和他說,「你的身份敏感,不好鋪張大過。委屈你,就在東宮裡吃碗長壽麵,借著滿樹現成的張燈結彩,我叫大白擊鼓,小白給你跳支舞慶賀。」

  跳得是太皇帝時流傳下來的《破陣舞》。曾經是軍舞的一支,鼓點激昂,舞姿矯健,姜鸞和崔瀅兩人入座,看得心旌搖蕩,拍手叫好。

  姜鸞看到熱鬧時,笑看了一眼盧四郎,喚了他的名字,「盧鳳宜,吃麵。再不吃麵就放冷了。」

  盧四郎拿筷子挑起一根不斷頭的長壽麵,放進嘴裡。

  京城裡常見的做法,撒了蔥花,乳白色大骨湯做湯底,熱騰騰地一碗,在春風夜色裡發散著香噴噴的熱氣,令人見了就食欲大起。

  盧四郎咬了幾口,柔韌香滑的麵條吃進入腹,他咬著麵條,一滴淚落在了碗裡。

  這一年遭逢劇變,他的人生遭遇了驚濤駭浪,錦衣玉食的日子也度過,荒山野嶺的日子也度過,曾裹著草席深夜被丟去了亂葬崗,被『盧氏舊友』當面許下江南小橋流水、隱姓埋名富貴一生,心裡不是沒有動搖過。

  他咬著牙走他想要的路,如今又回了東宮,一道聖人手諭,除了他的奴籍。他重新頂了盧鳳宜的名字,直面他范陽盧氏的過去和將來。

  過去不堪提,將來猶可追。至少此刻,他又能頂著盧鳳宜的姓名,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了。

  眼前一碗再尋常不過的灑了蔥花的長壽麵,來得如此的不容易。

  盧四郎一邊吃,大滴的淚止不住地落在碗裡。

  他邊吃邊哭,哽咽聲起先還壓在嗓子裡,漸漸地壓不住,打了個哭嗝。

  姜鸞:「……」

  「吃個麵怎麼就吃哭了?」眼看著哭花了臉的盧四郎,她大致明白他的心思,倒也沒說什麼安慰的空話,只是對用力敲鼓的大白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換首歡快的曲子。下面跳段胡旋舞。」

  又問身邊隨侍的崔瀅,「胡旋舞會跳嗎?」

  崔瀅笑了。

  大白正好重新起了個曲子,手掌在手鼓邊沿拍出一連串活潑的節奏,崔瀅起身把過於寬大的廣袖錦袍脫了,露出裡頭的綰色立領窄袖夾衣,借著大白的鼓點,腳下輕盈地一旋,原地轉了幾圈。

  「臣十二歲就學了,殿下。」崔瀅笑盈盈地沖她召了召手,「生辰將至,歌舞盡興,殿下也來跳幾圈?」

  姜鸞興致勃勃地起身, 「好呀。我也學過的!」

  兩塊跳舞的氈毯放在一處,崔瀅引著姜鸞的動作,兩位貴女在明亮的庭院燈火下比賽誰胡旋得更快更利索,愉悅的笑聲穿過了高牆。

  在場眾人的視線早被吸引過去,就連邊吃麵邊掉淚的盧四郎也不哭了。

  兩人興致起來,拉著小白當場演示了幾個高難度的胡旋舞動作,她們當場學。

  裴顯就在這時跨進門來。

  入夜時分,宮門已經下鑰,他在燈火大亮的東宮裡不止看見了歌舞鼓聲歡快的大白小白,滯留不走的崔侍讀,還看見了旁邊邊吃邊哭的盧四郎。

  裴顯:「……」

  他習慣性地往含章殿方向盯了幾眼。

  「今晚都這麼熱鬧了。」他緩步到姜鸞身側,「怎麼單少了一個謝侍郎。如果人躲在含章殿的話,叫出來吧。」

  姜鸞正拿著熱手巾擦汗,沒理他的話頭,直接吩咐周圍眾人說,

  「今晚盡興了,都散了吧。盧四郎,看你這碗麵吃了那麼久,早涼了。麵碗留案上,回頭叫廚房再給你下一碗送房裡去。」

  盧四郎不肯放。

  他端著那碗吃了一半的麵湯,端端正正行禮,「草民告退。」

  裴顯目送盧四郎的身影快步離去。

  現在的庭院裡真的是空空蕩蕩了。周圍隨侍的宮人禁衛都被文鏡和幾位女官驅趕得遠遠的。

  「當真不喊謝侍郎出來?」裴顯走近中央主位的那處黑漆食案,俯身拿起琉璃盞裡的一個金黃色的枇杷,在手裡拋了幾下。

  「跳舞的大白小白,共舞的崔侍讀,旁邊楚楚落淚的盧四郎,東宮今夜好光景,就差個剝枇杷的謝侍郎了。」

  姜鸞劇烈旋舞的喘息漸漸平復了,自己走回食案坐下。

  「人都被你趕完了,謝瀾不在。他最近新得的吏部侍郎的位子坐得不夠穩當,人都忙瘦了,哪有空來我這裡賞歌舞。」

  坐下以後,她理所當然地把琉璃盤往對面一推,

  「剝枇杷的謝侍郎不在,這兒只有裴中書。記得裴中書剝的一手好橘子,剝枇杷應該也不會差?」

  裴顯把拋在半空中的枇杷握在手裡,斜睨她,「殿下要我?」

  姜鸞把裝滿枇杷的琉璃盤又往前推了推。「除了你還有誰?」

  裴顯走去她身側坐下,把琉璃盤挪近,慢條斯理地開始剝皮。

  「昨日見了謝侍郎一面。他最近人確實忙瘦了,殿下心裡體恤他,放了東宮舍人的空缺出來?」

  姜鸞不否認:「東宮放出去任職的頭一個,自然要加倍體恤。」

  兩人並肩而坐,裴顯剝好一個枇杷遞過去,見姜鸞張嘴吃了,終於心平氣和地談起正事。

  「待選的兩個都不行。盧四郎尤其不行。奏本現在壓在我手裡,等明早正式呈上政事堂,肯定會被駁回。東宮還是盡早另尋賢才的好。」

  「先試試。」 姜鴻和他商量。

  「盧四郎尤其不行,那就先試試崔侍讀。她父親即使要避嫌,不幫你說話,也絕不會反對你。崔中丞不說話,政事堂裡說話的就只有你和李相兩個。」

  姜鸞抬手扯了扯他身上的紫袍袖,「駁倒他,把李相駁得丟盔棄甲,啞口無言,崔侍讀先做個東宮舍人。」

  裴顯不答。視線往下,盯著她拉扯袍袖的手。

  姜鸞的手生得極漂亮。

  纖纖素手,從小精細養護到大,柔滑細嫩,半點細繭也無。

  深夜黑暗的帳中,他曾握著這隻纖手,一寸寸地摸了個遍,把每根手指的好看形狀印在腦海裡,把她的敏感反應牢牢記住。

  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三月的夜風裡,有點燥熱。

  「好好說著政事,這是在做什麼?」

  「裴中書看不出麼?」姜鸞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理直氣壯地說,「私下裡說情,請裴中書徇私幫忙啊。」

  裴顯唇邊噙著笑,並不急著應下,手裡卻又拿過一個枇杷,開始仔仔細細地剝皮。

  「吏部是王相經營多年的地盤,謝氏的家族勢力不在吏部。謝五郎在吏部人生地不熟,他又不是平易近人的和善性子,孤身迎戰不是個法子。殿下不想謝侍郎一兩年內被人從吏部踢出來,還是派遣些幫手的好。」

  「你有什麼高見?」

  「東宮的淳于詹事,從前在吏部做過六品主事?他與人和氣,人緣不錯。吏部六七品的官員和他交好的不少。」

  被他提點了一句,姜鸞頓時醒悟過來,

  「明天我就找淳于。叫他去酒樓訂一桌酒席,把吏部曾經的同僚請去吃酒。兩邊說和說和。」

  聲音頓了頓,「怎麼,不再看謝五郎不順眼,言語行事處處針對人家了?」

  裴顯淡笑,「從未有過的事。殿下多心了。」說著把剝乾淨了皮的枇杷托在手掌上遞過去。

  寬大的官袍擋住了周圍光線,姜鸞就著他的手咬了口香甜的枇杷,

  「好吃。你故意的吧。人調出東宮,去了吏部,不再整天在面前晃悠,你就懶得針對他了。老實說,是不是看不慣謝五郎頭上頂著『清貴絕倫』四個字,嫌棄他性情太過清冷,想折一折他的傲氣。」

  裴顯的手掌穩穩地托著枇杷,遞在她柔軟的唇邊,安然端坐,安然聽完,還是那句,「沒有的事。」

  他心裡到底想什麼,他自己不肯說,別人極難揣摩。

  但裴顯願意看在她的面子上,出言提點解決謝瀾的困境。姜鸞心裡確定了一件事,裴顯確實沒有徹查上元夜當日的意外。

  她和謝瀾的合謀,他至今不知曉。

  「累了,歇了。 」她打著呵欠起身。

  裴顯卻也跟著起身。

  她往寢殿去了幾步,裴顯也在身後跟著。

  親隨女官們早就退去了遠處。

  姜鸞走了幾步,身後的腳步始終不緊不慢地跟著。

  她停步反問,「裴中書,大半夜的,跟著我幹嘛。」

  裴顯鎮定地說,「護送殿下回寢殿。」

  「寢殿到了。」姜鸞用下巴點了點前方燭火隱約的寢殿,故意不看他,對著前方的寢殿正經地說,「有勞裴中書相送,請回吧。」

  裴顯還是跟著她,看起來是不送回不罷休的意思了。

  進了寢間,替她挽起木隔斷處新掛上的湘妃紫竹簾,腳步停在隔斷外間。姜鸞拿眼角餘光瞄了他一眼,故意還是什麼都不說,慢悠悠地往裡走。

  走著走著,說了句,「裴中書,出去時記得把前兩天夜裡留我這兒的一件中衣帶走。尺寸不對,被苑嬤嬤瞧見了,差點起了疑心。我跟她說要給二兄做衣裳,拿了二兄的中衣過來量尺寸,才糊弄過去——」

  嘩啦一聲,身後的紫竹簾放下了。

  一隻有力的手臂從身後攔腰抱起她,單手放下了金鉤帷帳,兩人直接滾入了架子床深處。

  ————

  姜鸞在半夜裡迷迷糊糊地醒來。

  帳裡昏暗。

  她在昏暗的帳子裡磨著牙。

  天下的新手有兩種,一種特別的不自信,覺得自己處處都不行,還有一種特別的自信,覺得自己練練就能很行。

  姜鸞就是後者,覺得自己練練就很行的那種新手。

  多練練,就像吃席,吃撐了不停筷,胃口撐幾次就變大了。她一開始如此自信地想著。

  但試了幾次以後……她發現自己吃得越來越撐了。

  最開始幾次,裴顯格外小心地對待她,彷彿雙手捧著易碎的羊脂玉瓶,輕易不敢用力,謹慎到近乎小心翼翼,仔細地觀察她的反應,她開始喊疼,開始推他,就撤筷離席。

  後來漸漸發現她沒有看起來那麼易碎,她可以承受。

  姜鸞在深宮裡養得嬌氣,一點點的小疼也會喊,稍微有些不舒服就把他推開。但其實有時候並不是不舒服,是太舒服了,她不習慣陌生的情潮翻湧席捲全身,就喊疼,喊不舒服,把他推開,把局面控制在她自己習慣的範圍。

  裴顯試探出了她可以承受的程度,表面上什麼也不說,但漸漸地開始不撤筷,不離席,身體力行地試探她究竟可以承受到什麼程度。

  三天前,就是裴顯落下中衣沒拿走的那晚上,她在吃席中途,又喊疼,喊不舒服,實際卻因為過於舒服,想要撤退回安全範圍,被他瞧出了端倪,牢牢摁住不許她退,不讓她小打小鬧地吃幾口就撤回去她的安全領地,讓升騰而起的陌生火苗蔓延燃燒,席捲全身。

  一次就吃撐了。

  大半天都緩不過氣。

  裴顯是做事謹慎妥貼的人,那夜少了件中衣沒帶走,因為凌晨天沒亮的時候,姜鸞從徹底吃撐了的昏沉迷亂中清醒過來,又羞又怒,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差點叫進來文鏡把他家主帥打出去。

  還好當夜寢殿值夜的是性情最穩妥的秋霜,眼瞧著不對,好說歹說,把她勸住了。

  三天過去了。

  夜裡再怎麼緩不過氣,過了三天也能緩過來了。

  姜鸞向來不信邪。

  今天沒把人硬趕走,看對方的意思想留,她就把人留下。她要再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把他也擺弄得又羞又怒。

  ……她又吃撐了。

  ————

  姜鸞迷迷糊糊地翻身,放下的帷帳裡光線昏暗,她撞進了對方結實溫熱的胸膛裡。

  裴顯在黑暗裡抱著她。

  他睡眠向來淺,被姜鸞撞進了懷裡,立刻醒了。

  姜鸞還沒有完全清醒,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囈語。

  「……幾更天了?」話才問出口,人卻又闔眼睡了過去。

  「殿下的生辰到了。」裴顯撩開帷帳,戶外庭院的晨曦微光映上了窗紙。

  對著天邊的微光,他收攏手臂,把依舊香甜沉睡的人摟緊了些。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阿鸞生辰萬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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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二章

  姜鸞是被沐浴的水聲吵醒的。

  用作臥寢的後殿七間,從最中間的明堂往西,西次間,西梢間,西邊盡頭的寢堂隔出一間沐浴用的小型浴殿。浴殿外打了一口深井,清冽的井水專供浴殿使用。

  這是從前臨風殿裡沒有的好待遇。

  昨夜裴顯沒走,浴殿早早地燒好了熱水。上次丟下的那件中衣洗曬乾淨了,就擱在黃花梨的木衣架子上。

  窗外的天光已經開始亮了,但放下的沉香色帷帳遮光,嚴嚴實實地把晨光遮擋在外。

  姜鸞在昏暗的床裡睜開了眼。四邊掖得嚴嚴實實的衾被裡探出來一隻白藕似的手臂,隨意地扒拉幾下,把被子掀旁邊去了。

  她在亂糟糟的床褥裡摸索著找肚兜。

  外頭值夜的白露聽到動靜,送進來一套新裡衣。

  隔壁寢殿裡的沐浴水聲清晰入耳,白露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殿下……」

  「嗯?」姜鸞聽出她的猶豫,「想講什麼?直接說。」

  白露鼓足勇氣,她今天要說的話,不是她一個人的想法,是幾個東宮女官共同商量後要勸諫的說辭。

  「殿下,女子到了十四五歲,天葵至,從此就能孕育生子了。」白露服侍著姜鸞更衣,因為等下還要沐浴的緣故,只穿了裡衣就停了手,改而把烏黑及腰的柔軟長髮鬆鬆綰起。

  「裴中書……」她瞄了眼水聲傳來的浴殿方向,「又是個精氣充足的盛年男子。一兩次,仔細地沐浴清理,或者還無甚後果。但如今殿下和他……奴婢們都怕……」

  她說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姜鸞聽懂了。

  她笑出了聲。

  「你說的這些,他自己應該也想到了。我看他那邊行事格外注意著,我這邊仔細沐浴清洗,該做的都做了,如果還是有了什麼……」

  姜鸞坐在銅鏡前想了想,無所謂地說,「那是天意呀。讓它來吧。」

  白露:「……」

  白露牙疼得輕喘了口氣,「怠慢不得!殿下如今連東宮駙馬都未選,怎麼能就……」

  「還是覺得女子名節有損了。」 姜鸞打斷了她的言語,

  「假設東宮裡的是位真正的皇太子,還未迎娶太子妃,先弄出了一個庶長子,會怎樣?」

  白露一怔,掰著手指回想大聞朝歷任皇太子,姜鸞說的情形雖然不多見,倒也不是沒有過。仔細數數,還不止一個。

  姜鸞自言自語:「肯定會被罵,言官看不得皇太子私德不修,朝臣們巴不得每一任的東宮都是毫無瑕疵的完人。但罵完了也不會怎樣。皇太子依舊安安穩穩地端坐東宮。歸根到底,不就是屋裡納了個喜歡的人,生了個兒子。」

  「怎麼到我這兒就不行了?」姜鸞的指尖繞著烏黑的髮尾,思索著。

  「一來,因為我是個公主出身。二來,東宮裡還沒有駙馬。但最關鍵的原因,還是因為我朝裡的人還不夠多,我手裡的權還不夠大。身上只有一個幽州牧的虛職,東宮放出去任職的也只有謝瀾一個。裴中書一會兒幫忙一會兒不肯的,只能算半個人……」

  白露道,「殿下說的極是。眼下是關鍵時刻,因此才要謹慎行事,千萬不要弄出條性命,耽擱了整年啊。」

  姜鸞想清楚了厲害,總算認真起來,點頭應下。

  「你們勸諫的正是時候,之前是我大意了。原想著有了就有了,生下來又不打緊。我還挺想看看裴中書的小孩兒會長成什麼模樣,乖巧還是討嫌,一雙眼睛會不會隨了他……」

  嘩啦一聲輕響,浴殿通往寢堂的木門打開了。

  裴顯衣裳穿戴整齊,從浴殿裡出來。

  姜鸞和白露同時閉了嘴。白露起身福了福,陪著姜鸞進去浴殿梳洗沐浴。

  寢殿的熱水預備得多,姜鸞這回清洗得格外仔細,花了平日裡兩倍的時間。

  挽著濕漉漉的長髮出來時,裴顯已經站在窗邊等候多時了。

  「今日生辰的大好日子,殿下需要早些穿戴妥貼,去紫宸殿覲見聖人。臣在紫宸殿外等候殿下。」

  姜鸞走近他身側,懶洋洋地輕踢了一腳。

  「從我床榻上下來,用了我的浴殿,站在我的寢屋裡,還喊殿下?」

  她走過去抱住他的手臂,上臂的人體熱度貼她的臉頰,她不輕不重地咬下去,隔著幾層布料不客氣地留下一排小巧的牙印,

  「給你一次改口的機會。叫我什麼?」

  裴顯的手臂環住了她纖細的腰肢,以攫取保護的姿態,把她扣緊在懷裡。

  「阿鸞。」他改口喚道。

  姜鸞滿意了。

  兩人靠在窗邊無聲地擁抱了一陣,姜鸞趴在他的胸膛上,耳聽著沉穩均勻的心跳,又問他,

  「我生辰當天,你早晨要覲見聖人做什麼。別拿朝廷政務煩我跟二兄。」

  裴顯只說,「不是煩擾聖人的朝廷政務。」

  天光逐漸亮起,昏暗寢屋裡的旖旎消散,裴顯踩著清晨的露珠去外皇城值房。

  日上三竿時分,姜鸞穿了身妥貼的華麗長裙,去紫宸殿見二兄端慶帝。

  巍峨莊嚴的紫宸殿外,兩人正巧在兩處長廊的連通處相遇。一個微微頷首、腳步不停地走過去,一個肅然停步等候皇太女先行。

  只在擦身而過的時候,彼此遞過一個交纏的眼神。

  ——

  姜鸞年少,自古流傳下來的習俗,少年人的生辰不能大辦,怕折損了福氣。

  姜鸞今天去了紫宸殿,赴的是家宴。

  今年的生辰宴格外不同。

  懿和公主姜雙鷺已經定下了出降的日期。出降需要的大小物件,宮中六局去年就準備好了,宮裡的太妃嬪妃們的添妝都送過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成的正紅織金的龍鳳嫁衣只需要從庫房箱籠裡拿出來,掛在陽光下曬一曬。

  姜雙鷺出降的日期,定在四月。

  謝征前幾日入宮回稟過端慶帝,等懿和公主出降,他就會按舊制請辭了值守宮禁的職務,就連驃騎大將軍的職務也要卸下,打算以平盧節度使的身份回遼東。

  端慶帝都覺得不好意思,連聲拒絕,堅持把驃騎大將軍的榮銜給妹夫留下了。

  今天是姜雙鷺在出降之前,皇宮裡給姜鸞過的最後一次生辰。

  姜雙鷺早早地就在紫宸殿裡等候。

  生辰宴席定在靠近蓬萊池的偏殿,景致最好的溫室殿。

  因為這次宴席的不尋常,姜鸞連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都叫來了。明著祝賀生辰,也有姜雙鷺出降之前,和交好的家族親友當面辭別的意思。

  端慶帝姜鶴望在宴席中途過來入座。

  他今日穿得尋常,精細刺繡的朱色常服上連個龍爪都沒有,只繡了青松流雲,頭上戴了慣常的翼善冠。除了氣色還是不大好,說句話就要斷斷續續地咳嗽幾聲,打扮得倒有幾分去年做閒散王爺時候的模樣了。

  小規模的家宴,氣氛鬆快隨意,就連起先局促的姜三郎都放鬆下來,重新談笑風生。

  懿和公主姜雙鷺吃到一半,看看左右,忽然想起來小侄兒,問姜鶴望,「二兄,虎兒呢?」

  姜鶴望聽到虎兒,臉上難得的笑容就消去了。

  「虎兒在椒房殿,皇后那處。」他開了個不是很好笑的玩笑。「皇后還在生氣。莫說你們,為兄自己都有三五日未見兒子了。總不能發兵去椒房殿把虎兒搶來吧。」

  氣氛沉悶下來。

  姜雙鷺懊惱地咬住了下唇。

  如果是其他的緣由,她早就自告奮勇過去二嫂那邊,勸她放寬心結,和二兄重歸於好。

  但二嫂的心結,從顧六郎而來。

  顧六郎死在她面前,也從此成了她的心結,姜雙鷺如今見不得二嫂。

  姜鸞夾了一塊蜜汁鵝脯,神色如常地招呼家宴上的各人,

  「嫂嫂會好生照顧虎兒的。二兄不要憂心,等下我去椒房殿看看嫂嫂和虎兒。」

  端慶帝擺擺手,「今天是你的生辰,大好日子……咳咳咳……莫要多想,好好吃席。」

  宴席還算平靜安樂地到了尾聲,徐公公過來,低聲附耳說了句,

  「聖人,裴中書在殿外等候了有一陣啦。老奴瞧著宴席剛開始那時,裴中書就來了。不讓門上通傳,說不敢擾了皇太女殿下的生辰家宴。」

  「哎喲,那等了有整個時辰了。」端慶帝在徐公公的攙扶下起身,「扶……咳咳……扶朕去隔壁延英殿。召裴中書進來說話。」

  裴顯說起的是一件私事。但也是正事。

  天家無私事。

  他在端慶帝面前提起了東宮皇太女的婚事。

  「去年危難之時,皇太女入主東宮,穩定社稷。如今皇太女已經受命雍州牧,入朝觀政。臣以為,政事不應影響殿下的婚事。聖人當年十六歲成婚,十八歲喜獲麟兒,皇太女殿下如今也十六了。」

  姜鶴望其實這陣子也都在心裡琢磨著。

  「裴中書說得有道理,可見是真心替阿鸞考慮啊。不枉你們曾經舅甥一場,彼此的情分還是在的。」姜鶴望感慨說。

  他心裡最近挺犯愁。眼前有了個能商議的人選,他終於能把心事說出來商議了。

  「原以為阿鸞心裡的是謝五郎。朕最近瞧著不像。」

  他愁眉不展地說,「喜歡的人,當然是放身邊。哪有把人遠遠的放出去的?只怕還是那個盧四郎。裴中書可知,她二月裡求到朕面前,好說歹說,還是把盧四郎的奴籍給去除了,如今已經恢復了良籍。」

  裴顯噙著笑聽著,並不應答。

  她不止把盧四郎的奴籍除了,還打算讓他入仕,把東宮舍人的職位給他。

  崔瀅的東宮舍人不好辦。李相代表了朝中一股老臣勢力,見不得女公子入仕。但崔瀅是四大姓出身,她父親是崔知海,她的東宮舍人加一把火,倒不是不能辦。

  但盧氏和他有家族仇怨。盧四郎想入仕,他必定阻攔到底。

  裴顯輕描淡寫地在端慶帝面前提了幾句,端慶帝果然大為驚異,連連搖頭,

  「不成,不成!阿鸞太胡鬧了。頂著盧氏的姓,盧四郎這輩子能做個庶民,阿鸞喜愛他,讓他隨侍東宮,安穩度日,已經是天大的福分。裴中書,你在政事堂,你得攔住她胡鬧。」

  裴顯不動聲色地聽著。

  盧四郎以庶民的身份『隨侍東宮』,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安穩度日。

  「皇太女殿下的駙馬人選,還是要早日議起來。」

  他在御前提議,「殿下還年少,心思善變。臣曾問了她幾次,每次她給出的人選都不同。不如由聖人做主,以兄長的身份,當面詢問幾句殿下的心意?」

  姜鶴望陷入了思索。

  他忽然記起來,正月裡,姜鸞曾經說過,她喜歡上一塊石頭。

  她要做些不好的事,惹那塊石頭生了怒氣,或許會報復她。

  她還當面開玩笑地提起過,要自己這個做兄長的給她庇護。

  姜鶴望醒悟過來,是不是阿鸞最近做了些什麼,惹惱了謝五郎。謝五郎沒有對姜鸞報復,而是自請離開東宮了!

  「哎喲!」姜鶴望懊惱地說,「想岔了,她心裡頭的那個應該還是謝五郎。她在朕面前提過的。」

  裴顯霍然抬眼!

  御前不能直視龍顏,銳利的視線瞬間又轉去其他方向。

  姜鶴望越想越覺得條條樁樁都對上了。

  他跟裴顯商量著,「朕本來就覺得,盧四郎雖然相貌生得好,但脾性才情都比不過謝五郎,不可能是阿鸞心裡的那個。想來想去,應該還是謝五郎。裴中書的意思,是讓朕當面和阿鸞提一提賜婚的事?」

  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是朕先把謝五郎的父親召入宮,和他父親提一提——」

  話音剛落,裴顯已經斬釘截鐵道,「聖人三思。殿下的心思多變。臣的意思,還是先問一問殿下那邊。」

  「殿下喜愛相貌出眾的郎君,過去屬意謝五郎,周圍的人都看得出。但最近謝五郎入了吏部,政務忙碌,清減了不少。倒不是說不好看了……臣前兩天見面時眼瞧著,人憔悴了幾分,氣色比不上過去。」

  裴顯淡淡道,「謝侍郎今年二十三,年紀也不算小了。一來,殿下對謝侍郎的喜愛,是不是到了願意選為駙馬,放在身邊一輩子的地步,還不可知;二來,謝侍郎極為看重仕途,選了駙馬,不得入朝廷中樞,謝侍郎自己只怕也不願意應。若是知會了謝家的長輩,長輩強壓來的姻緣,並非東宮幸事。」

  端慶帝覺得裴顯這番話掏心掏肺,說得極有道理,重重地一拍床,憤然道,「阿鸞沒說錯,果然是塊又冷又硬、捂不熱的頑石!不選他!」

  裴顯讚同。

  「以臣愚見,聖人還是先聽一聽皇太女殿下自己的意思。看看殿下最近有沒有改變了心意,心中有沒有了其他中意的人。」

  裴顯今日覲見的目的達成,和端慶帝閒談了幾句,問了病情,起身就要告退。

  端慶帝叫住了他。

  「今日裴中書的這番話,朕看得出,你是真心實意地替阿鸞打算了。」端慶帝揮退了服侍宮人,靠在龍床上,感慨萬千。

  「這邊沒有旁人,朕和裴中書說幾句交心話。過去幾個月,一直有許多人在朕的耳邊嘮叨,叫朕提防著裴中書。說你鷹視狼顧,桀驁之臣,心中所謀深遠,不是個安分的。」

  端慶帝搖頭,「庸人誤事啊!朕看來看去,裴中書你好得很。朝中這麼多的大臣,能和朕說道一處去的,能撫慰朕心中憂慮的,只有裴中書了!」

  裴顯停步回身,淡笑,「謝陛下信重。」

  「朕今天也跟你透個底。」端慶帝接著往下說,「阿鸞的婚事,朕從去年就在心裡盤算著。她今年十六,大好的年華,真讓她孤零零過一輩子,朕這個兄長無顏去地下見先帝。但朕幾次想要尋合適的世家子相看相看,剛提出一點話頭,就被人摁回去!李相堅決反對,哎,還有王相。王相也不讚同。」

  「現在王相退了。朕看李相在政事堂裡說話也不像從前那麼多。你是向著阿鸞的,崔中丞也向著她。朕覺得,機會難得,可以趁現在的空擋,趕緊地籌辦起來。」

  端慶帝鄭重地把事情托付給裴顯。

  「裴中書,你和阿鸞曾經結下一段舅甥的情誼。如今情誼還在,朕深感欣慰。朕有空會召她來,仔細問詢一番,問出她心裡的人選,再召你商議商議。不管阿鸞的駙馬選了誰,哪怕她真選了盧四郎,大不了給他一個閒散官職,讓他陪伴阿鸞開心暢意。你全權代朕籌辦就是。」

  裴顯神色不動地應下。

  隨即又確認地追問,「不論殿下選了誰,臣都照常籌辦?」

  端慶帝想起姜鸞的做派,趕緊補了一句,「需得是沒妻室的。皇家姻緣,講究一個正緣,我們不做以勢壓人、棒打鴛鴦的缺德事。」

  裴顯應下,「臣告退。」

  端慶帝看裴顯出去,留意到他腰間掛在金魚袋旁邊的玉佩和香囊,跟徐公公閒話,

  「京城眼看著是太平了。記得去年朕剛登基那陣,裴中書去哪兒身上都掛著劍。這會兒身上掛起香囊了。」

  徐公公觀察地更為細致,笑道,「掛的是沉水香。香氣馥遠悠長,襯裴中書的人。」

  端慶帝哦了聲,「阿鸞似乎也喜歡沉水香。」

  徐公公笑答,「皇太女殿下是喜歡沉水香。不過除了沉水香,殿下似乎也喜愛其他許多種的香。」

  背後被人議論著的姜鸞,此刻正走在出去紫宸宮門的長廊上,和二姊說悄悄話。

  「珠寶首飾衣裳二姊應該都不缺了。」兩人走在長廊,姜鸞提起一樁事,「妹妹再給你加點添妝吧。」

  姜雙鷺愕然,「還有什麼添妝。去年你都送過了!」

  姜鸞抿著嘴笑,附耳過去,悄聲說,「上個月給二姊在京城置備了一座莊子,幾百畝田產,地契早上送到景宜宮了。二姊回去應該就能看到。」

  姜雙鷺震驚了。

  「不成不成,實在太貴重了。而且我實在不需要這些。四月我在京城,四月底便啟程去遼東。我用不著京城的莊子。」

  姜鸞堅持要給,「京城的地契你留著。你人在遼東過得好,京城的田產莊子就扔那兒無需管。如果你在遼東被人欺負了,帶著你隨行的人回來,京城裡有地方住。」

  姜雙鷺覺得太貴重,心裡不安,再三地推拒。姜鸞只抿著嘴笑,不肯鬆口,

  「二姊只管收著。阿鸞現在手上有錢。」

  姊妹兩個邊走邊閒談笑鬧,長廊走到盡頭,橫次裡穿過來一行人。

  裴顯在幾個御前內侍的帶領下,抄近路過來。

  兩邊正好撞上了。

  「找二兄說話說完了?」姜鸞停步問,「御前領了什麼差事,出來就堵我?」

  「確實有事找殿下。」裴顯遙遙地停步,沖著姜鸞客氣地頷首,「不過並非公務。還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姜鸞便走出幾步,兩人遠遠地站在長廊另一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說話。

  姜鸞拿眼風瞄他,「你要說什麼,正經點說。二姊在面前盯著呢。」

  裴顯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三步外,從袖裡掏出一張精美請帖,雙手奉上,果然極正經地和她說起一件事。

  「恭賀殿下生辰。京城春日好事連連,家中侄女定在四月出嫁,還請殿下有空蒞臨寒舍喝一杯喜酒。」

  姜鸞詫異地翻了翻大紅請帖。出嫁的是原來是在京郊別院有過一面之緣的裴家小六娘。

  「你家六娘和我同歲吧。」姜鸞想了一會兒,「記得是個守禮乖巧的小娘子。說給了哪家郎君?」

  「新郎名叫崔瀧。乃是崔中丞的侄兒。雖然是庶出,人品端良,勤奮上進,是可造之材。」

  「崔瀧?沒聽過。」姜鸞隨手翻了翻請帖,看明了日期,把請帖交給隨行的女官,隨口問,「長得可好,可配得上你家小六娘?」

  「殿下見過的。」裴顯護送她往前行了幾步,「崔瀧,就是去年秋日宴上得了殿下青睞、召近身說話的崔家小郎。」

  「竟是他。」 提起秋日宴上的崔小郎,姜鸞依稀有些印象,「長得秀氣,人害羞。記得他過了年才十七?」

  「年紀是不大。但是已經可以定下的時候了。和我家六娘脾性也相合。」

  裴顯把姜鸞送到姜雙鷺身側,邊走邊說,「殿下和我家六娘一般年紀,聖人剛才相召,說殿下可以開始考慮駙馬人選了。」

  姜鸞聽著聽著,感覺哪裡有點不對勁,「怎麼變成二兄相召了?剛才明明見你在殿外等著覲見。」

  裴顯笑而不答。

  短短十來步距離並不遠,姜鸞走出幾步,有所察覺,往身側瞟了眼,

  「換新衣裳了?早晨見你穿的不是這套。你穿這身鴉青色的蜀錦料子好看。」

  「謝殿下誇讚。「 裴顯平淡道,「值房裡親兵備好的衣裳罷了。」

  把人護送到了姜雙鷺身側,並不多話,客氣告辭。

  姜雙鷺瞧著裴顯挺直如松的背影,露出詫異神色,直到人走遠了,才輕聲和姜鸞道,

  「原本以為是我聞錯了。沒想到真是裴小舅身上佩了沉水香,那香氣留得久,阿鸞你也喜歡的。裴小舅今天這身穿得也齊整。他不常用這麼好的蜀中錦彩料子,裁製得也好,極襯托他。是不是等下要會客?」

  許久不見姜鸞答話,姜雙鷺側頭打量,卻發現姜鸞的目光正盯著遠去的挺拔背影。

  姜鸞在瞧那道身影腰間掛著的松草紋香囊。

  「稀罕事。裴中書身上帶回香囊可不容易。」她瞧著瞧著,彎著眼笑起來,繼續和二姊往前走,

  「新衣裳是值房裡親兵備好了的,難不成香囊也是親兵備的?我瞧著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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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三章

  京城四月是一年裡最好的月份。

  春夏交替的季節,天氣既不冷又不熱,栽種滿京城的楊柳樹都發了新枝,綠意蔥蘢的長柳枝沿著護城河兩岸從城裡延伸到城外,垂柳如煙雲。

  京城四月裡嫁娶的人家比其他的月份都多。

  崔小郎和裴家小六娘的婚事定在四月中旬,懿和公主出降的前幾日。

  姜鸞那天照常去京兆府轉了一圈,看看天色,日頭開始西斜,東宮馬車出了光德坊,停在主路邊。

  黃昏時分,遠處一陣鼓樂喧天,那是京城裴氏的送嫁隊伍過來了。

  裴小六娘是河東裴氏本家出身,裴顯在京城裡開了兵馬元帥府,河東本家把及笄的六娘送來京城,在京中謀個妥貼的婚事。

  裴氏在京城的這一支不敢怠慢,尋了門當戶對的清河崔氏,祖上也是河東祖籍,當家的崔知海和裴顯在朝中交好。兩家一拍即合,互換了庚帖。

  裴顯是裴家六娘的小叔叔,送婚隊伍裡少不了他。

  姜鸞聽到長街遠處馬嘶人笑,鑼鼓歡呼,圍著婚車隊伍拍手討要喜錢的童子們裡外圍了許多圈,銅錢一把一把地往外灑,新娘乘坐的花車行駛極為緩慢。

  姜鸞掀開馬車的碧紗簾,遠遠看到身穿大紅婚衣的新郎騎在馬上,陷入討錢童子的笑鬧歌舞包圍,左支右拙,半天動不了一步。

  一道她熟悉的矯健身影護送在隊伍前方。

  裴顯今天作為女方送親的娘家人,穿了身墨青色鑲銀邊的窄袖修身錦袍,裁剪得當的好衣料穿在身上,越發襯托得身姿挺拔,肩寬腿長。

  他勒馬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事不關己地笑看新郎被圍堵的狼狽模樣,並沒有任何試圖拯救的意思。

  悠閒觀望了一陣,裴顯注意到遠處街邊停放的形制並不起眼的馬車,又注意到跟車的文鏡,視線驀然一凝,從長街另一頭縱馬行過來。

  「殿下怎麼把車停在路邊?」他控著韁繩繞馬車轉了半圈,「東宮的馬車越來越簡樸了。差點沒認出來。」

  姜鸞往圍堵得水洩不通的長街遠處笑指了一下,「月初新換的馬車,就是不想出門遇到這種事。」

  裴氏和崔氏聯姻,兩邊的帖子她都接了,今天索性跟著女方的送親隊伍,去男方家裡討一杯喜酒喝。

  崔知海親自接了出來。

  他是今天成親的崔小郎的大伯,今天大喜的日子出面招待貴客理所應當。

  崔知海領著姜鸞在崔氏大宅裡轉了一圈。

  「外苑設主宴席,賓客眾多,喧鬧嘈雜。」

  崔知海引著她就要往裡走,「專門為殿下單獨安排了一處清靜雅致的閣樓吃席……」

  姜鸞過來是給裴氏和崔氏兩家長臉面的,又不是來吃席的。

  「不吃席,隨意走走。」姜鸞對著崔中丞擺擺手,「崔家兒郎成婚,你這位家主不好只陪著本宮。你去前頭應酬。這兒有裴中書作陪就好。」

  剛才領著姜鸞閒逛時,裴顯隔著幾步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崔知海早瞧見了。

  他瞧得納悶,心想,女方送親的娘家人,不去前頭吃席,卻跟著皇太女殿下身邊不走,護衛安全不至於要他這個中書令親自做,大把的東宮禁衛跟在後面。

  除非是裴中書有事,宮裡不方便說,要在宮外跟皇太女私下裡談、正好今日借著兩家婚宴的機會單獨說話。

  崔知海心裡揣測出了七八分,嘴裡當然不會問,留下一個帶路的管事,客客氣氣告辭趕去了前頭正院。

  兩家議親的時候,裴顯登門作過一次客,主路是認得的。

  他領著姜鸞沿著長廊慢悠悠地往後走,把沿路精巧的幾處亭台樓閣指出來給姜鸞看。

  「崔氏的宅子打理得不錯。」

  姜鸞頭次來崔家,新鮮地四處打量。

  「崔家打理得精細。小湖瘦石,竹林楹聯,細微處見功夫,乍看倒像是身在江南園林,步步講究,處處精緻。」

  兩人並肩走了幾步,裴顯的目光從周圍的精細雅景收回,往身側的人身上轉了一圈,說出了傍晚街頭碰面時,第一眼就想說,卻直到現在才出口的話。

  他語氣尋常地讚了句, 「殿下今天穿戴得也精緻。」

  眼前這位突然開口誇讚起了人,誇讚的還是『穿戴精緻』,簡直是太陽又從西邊出來了,姜鸞愕然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圈。

  她下午在京兆府,聽了兩個時辰烏煙瘴氣的斷案,聽得耳朵疼,早忘了今天出宮時穿了什麼。

  今晚要赴朝廷重臣家族裡的喜宴,她穿戴得當然要比平日考究許多。烏髮上插了玉梳金簪步搖,淺紫綾羅對襟廣袖上襦,十二幅湘繡百鳳長裙,形狀各異的鳴鳳祥雲繡圖栩栩如生,肩頭披了擋風的銀霞色披帛。

  打扮確實能稱得上『精緻』。

  但姜鸞如今的心境,就如同下午聽到她耳朵疼的那些個亂糟糟的官司似的,再也和 『精緻』兩個字搭不上邊了。

  「自打兼任了雍州牧,開始觀政以後,心糙了。」

  對著眼前精緻的月亮門裡隱約透出的精緻石橋,她幽幽地感慨道,

  「樁樁件件,大事小事的,太瑣碎了。前幾個月每天坐在值房裡聽謝舍人解讀邸報,剖析時事,只覺得清晰明瞭,想不到每件事具體做起來都這麼的瑣碎。哎,回想起當初,原來值房裡聽謝舍人讀邸報的那段日子,才叫做安然靜好。」

  裴顯:「……」

  姜鸞自從三月正式任職觀政,整個月下來的感觸極深,在裴顯面前又心情鬆懈,一不留神說了句實誠話。

  但她難得出口的一句實誠話,實打實地誤傷了人。

  聽到『安然靜好』四個字,裴顯連唇邊掛著的笑意都消失了一瞬。

  他現在不怎麼靜好了。

  今天崔氏請來赴宴的賓客不少,不吃席只賞景的,居然不止姜鸞一個。

  姜鸞陷在思緒裡,裴顯默然不語,兩人並肩走出長廊,走過前方精巧的一道月亮門,轉過迎面的假山奇石,被假山遮擋了大半的精緻小石拱橋便整個躍入眼簾。

  蓮池邊的小石拱橋上站了個人。

  身影修長如青竹,扶著石欄桿,低頭看著水面出綻的小荷。鏡面般的水面倒映出清雅深思的面容。

  「巧了。才說曹操,曹操就到。」姜鸞停步打量,「崔家發了帖子請他?」

  她揚聲招呼,「靜澤!」

  謝瀾應聲回頭。

  見到姜鸞時,眉宇間若隱若現的鬱色消散,露出一絲清淺笑意,「殿下。」

  謝瀾下了石橋,幾步迎上來,「殿下也來吃喜酒?」

  「不吃酒,接了兩家的帖子,過來轉轉,等前頭新娘子撒帳了,看新人喝了合巹酒就走。」

  姜鸞邊走邊說,上了謝瀾剛才待著看的小石橋。

  「遠遠地就瞧見你了。看見什麼好景,盯著發呆呢。我也瞧瞧。」

  謝瀾跟隨過去,站回他剛才的原處,扶著石欄桿,抬手往水面下指,「殿下看那處。」

  含苞欲放的粉色小荷,圓潤的水滴在碧色荷葉上滾動。游魚在荷葉下方穿梭,後花園裡常見的景象。

  謝瀾看出姜鸞的疑惑,笑了下,特意又指了指。

  「殿下看那隻錦鯉。其他的游魚都在水中搶食,那隻錦鯉卻始終在粉芙蕖的倒影裡來回穿梭。」

  「臣剛才看著錦鯉想,這條錦鯉莫非心中喜愛那隻水面上的荷花?因此才來回穿梭,苦苦搜尋粉荷的倒影。只可惜鏡花水月,遍尋不著,徒增茫然。」

  姜鸞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感覺就是一隻連搶食都不會的傻錦鯉,壓根沒看出謝瀾所說的那份苦苦搜尋的『茫然』。

  「也就是一隻尋常的錦鯉,倒被你說得彷彿通了人性似的。」

  她好笑地說,「果然是書讀得多的人想得也多。難得一個暮春大喜的好日子,別再獨自對著流水傷春悲秋了。走走走,跟我去前頭熱鬧地方喝酒去。」

  謝瀾不走。

  他看了眼流水岸邊巋然等待的如松身影,「殿下有裴中書作陪。容臣繼續留在此處,看一會兒小荷錦鯉。」

  姜鸞不勉強他。

  獨自下了石橋,沿著流水繼續往前賞景。走出幾步,身後遠遠綴著的文鏡都跟過來了,駐足等候在流水邊的裴顯卻沒有跟上來。

  她疑惑地停了步,回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是催促之意。

  裴顯緩步跟隨上來,兩人沿著水岸,繼續並肩前行。

  「謝侍郎沒有過來跟隨殿下?」

  「叫了他去前頭喝酒,他不肯去。」姜鸞知道謝瀾的清冷性子,「他不喜歡熱鬧人多的地方。讓他獨自賞賞荷花,看看錦鯉也好。」

  裴顯陪著姜鸞往前走,視線卻沒有再賞景,而是望向暮色濃重的天邊。走出幾步,他狀似隨意地問起,

  「剛才聽殿下喊謝侍郎『靜澤』?那是謝侍郎的小字?」

  「是啊。」姜鸞也詫異了,「你竟不知?好歹是跟隨了你半年的中書省同僚。」

  裴顯配合著姜鸞賞景的步子,兩人在楊柳岸緩步前行,

  「雖是同僚,脾性不甚相投。」

  又走出七八步,他淡漠說,「原以為謝侍郎出了東宮,殿下不常見面,只怕要從此疏遠了他,沒想到和謝侍郎的關係依舊親厚。殿下念舊,實乃東宮屬臣之福。臣看在眼裡,深感欣慰。」

  姜鸞聽在耳朵裡,話說得每個字都對,但她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謝瀾是東宮屬臣,你如今不處處針對他了,說話也中肯了,於你於他都是好事。但是裴中書,」

  她懷疑地說,「你看起來不高興。他最近政務忙昏了頭,興許一時忘了,沒有過來和你見禮。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別再擠兌他。」

  裴顯唇邊的淺淡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換了個話題。

  「謝侍郎今年二十三?年紀不算小了。怎的家裡還不安排親事。今日成親的崔小郎君年紀也只有十七。」

  姜鸞卻沒有按照他新起的話頭往下論起謝瀾的婚事。

  她側過視線,帶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站在暮色水邊的裴顯仔細打量了一遍。

  「裴中書別只說人家。謝瀾今年二十三,年紀是不算小了。但裴中書今年可是二十六了。」

  她故意原話重復了一遍,「怎的家裡還不安排親事?」

  裴顯從容地往前走,「殿下希望臣的家裡安排親事?」

  「我如何想不打緊。」姜鸞並不被他的反問話術套住,

  「我又不是你裴家人。說說看,裴中書,二十六了不成親,你如何想的?」

  裴顯的腳步停住了。

  兩人站在汩汩流水的柳枝岸邊,垂下的碧綠長柳枝拂過他的肩頭,他的眉眼在濃重的暮色陰影下帶出幾分不明顯的鬱色。

  「臣如何想的,殿下猜不出?」

  姜鸞也停了步子。

  小橋流水邊,春風柳枝岸,他神色沉靜地站在水邊,身姿挺拔如山如松,如果不開口說話的時候,這景致真好看啊。

  姜鸞實話實說,「猜不出。裴中書心裡想什麼,我從來都猜不出。」

  裴顯深深地吸口氣,又把胸肺裡的那股鬱氣長長地吐了出來。

  他淡笑,「臣心裡想什麼並不要緊。臣只知道一件事,聖人心裡顧念殿下,前日裡特意吩咐下來,殿下可以開始擇選駙馬人選了,恭喜殿下。京中俊彥此刻大半聚集在前院吃席,殿下不要往前頭走走,擇優挑選一二?」

  姜鸞偏不去前院走走。

  她停在汩汩的流水邊,轉過身去看小荷流水,水下錦鯉,石橋上靜立的謝瀾,處處景致皆可入畫。處處的美景都能讓她的心情好一點。

  只要不轉身看身後那塊冷硬又硌牙的石頭,她的心情就能一直平穩無波地好下去。

  但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身上棱角鋒銳太盛,她一伸手就容易被割到手,但她還是他覺得好看,她就喜歡抱著啃硌牙的石頭。

  她轉過身,天邊晚霞的最後一抹緋色霞光越過錦鯉蓮池,映照在她瓷白色的肌膚上。

  眉眼精緻的貴女站在水邊,她長大了,繼承自母親的昳麗容色長開了,一舉一動開始有了風情,不經意的一顰一笑就能帶出動人的小鉤子。

  「那麼多的世家子,門第差不多,品性看不出,相貌都不差,如何擇優挑選?」

  姜鸞走近兩步,走到了柳枝飄拂的樹下,看似不經意地問,「裴中書說說看?」

  裴顯不答。

  姜鸞見多了他遇事不應答的姿態,早已習以為常,心裡卻還是不痛快。

  她不喜他拒絕的沉默姿態。

  人雖然面對面站得近,只往前一步就能碰著對方的肩膀,但他每次擺出不應答的疏離姿態時,一步的距離便被他拉遠了,變成了她碰觸不著的咫尺天涯。

  烏黑的眸子轉了轉,姜鸞惡劣地笑了。

  她倏然湊近過去,拉近那一步的距離,湊近裴顯的耳邊,以氣聲對他說,

  「裴中書的床上功夫不錯。以後挑東宮駙馬,要不然就按照裴中書的本事挑吧。勝得過的,才能——」

  話音沒落地,裴顯原本盯著水波光影的視線已經倏然轉過來,鋒利尖銳之極,帶著毫不隱藏的威懾寒涼。

  「不是個好主意。」他寒聲道。

  姜鸞噗嗤樂了。

  「瞧瞧你,好好跟你說話吧,你就不應。說幾句不動聽的,你倒跳腳了。何必呢。」她輕快地往前幾步,腳下輕盈地旋了半圈,轉回了身。

  裴顯的臉色並不比剛才好看到哪裡去。

  姜鸞走出去幾步,身後那道銳利的視線始終跟隨著,她轉回身,他便盯著她。

  姜鸞許久沒被他用這種能把皮肉刮下來一層的刀鋒眼神盯著了,感覺像是進入了猛獸獵捕範圍的獵物。

  她覺得挺新鮮有趣的。

  她笑盈盈地走回幾步,走到裴顯的身前,手臂靠著手臂,衣袖擦到對方的衣袖。

  今晚赴宴,兩邊身上穿的都是上好而厚實的織錦料子,輕輕碰觸幾下,布料摩擦的感覺很明顯。

  外人看來,兩人在柳樹下挨著站立,低聲商議著要緊的話。

  姜鸞隔著那層厚實的料子,手指伸過去,探進錦袍袖口,摸到了寬大而溫熱的手掌,小指勾住了對方的手指,搖了搖。

  「說了句玩笑話,氣著裴中書了?」她好笑地說, 「瞧你的眼神,要吃了我似的。我也沒說什麼,裴中書的床上功夫好,誇你呢。」

  裴顯的手指被柔軟的小指勾著,起先不動,小指勾著他頑皮地搖了搖,他反手握住了,牢牢攥在手掌裡。

  「殿下的玩笑話,臣受不起。」手裡牢牢攥著不放,面色上倒瞧不出什麼異狀。

  「下次別在外面誇。再誇下去,臣忍不住要去找崔中丞借個院子了。對殿下的聲譽不太好。」

  姜鸞試探著抽了幾下,伸過去的手指像是被鐵爪攥住似的,再也抽不回來。她放棄了,又晃了晃小指,帶動得對方的錦衣袍袖微微晃動了幾下。

  「嚇唬誰呢。」她不滿地說,「我是被人嚇大的?你瞧我像是在乎什麼名望,什麼聲譽的人?崔知海就在前頭酒席裡喝酒,你去找他借院子啊。」

  姜鸞是真不在乎。但裴顯在乎。

  別人成親的大喜日子裡,賓客齊聚的場合,敗壞東宮皇太女聲譽的事,他做不出。

  在外人眼裡,皇太女殿下和裴中書並肩一路前行,走到前院處分開,分別主人見面,客氣寒暄告辭。

  出了門去,又低聲說著話並肩前行。

  一個上了東宮馬車,一個騎馬護送跟車,不緊不慢往皇宮東南邊的嘉福門行去。

  進了嘉福門,直奔東宮正陽門。

  正是掌燈時分。後頭寢堂早早地熄了燈。

  ————

  這天姜鸞後半夜都沒能好好地睡下。

  她今天隨口一句,彷彿拿了根細針輕輕一戳,正好戳在命門要害處,把人刺激大發了。

  如果說之前把人留宿東宮的那幾次,裴顯對她謹慎仔細,彷彿對待隨時會碎裂的珍貴瓷器,舉動間留給她七分餘地。

  今晚他沒收斂。

  被壓抑著的掌控欲望全然爆發,他今夜抱著她入了帳,沒給她任何拒絕的機會。

  姜鸞人都懵了。

  她以為她之前的幾次吃撐了,沒想到那是對方揣度著她能承受的極限給她的。

  她今夜直接被捲進了深海浪濤裡。

  後半夜時,男人緊實有力的後背上多了幾道抓痕,上臂多了一連串的牙印,凌亂的被褥一塌糊塗。

  垂下的帷帳從裡面撩起,裴顯披衣起身,把小爐上溫著的清水陶罐取下,潑去了茶壺裡的冷茶,添進了熱水,試了試茶水的溫度,托著一碗熱茶走回床邊。

  「阿鸞,喝點熱茶再睡。」他語氣和緩地哄著,「會渴。」

  姜鸞閉著眼,柔軟衾被覆蓋的胸口還在急促地起伏著,她沒理睬,氣惱地翻了個身,頭對著裡面床板。

  就這一下輕微的動作,牽動了酸脹的筋肉,她低低地抽著氣,艱難地揉了揉腰。

  溫熱的茶盞放在床頭矮几,裴顯把被子掀開了些,輕輕地按揉著肩背和腰間的穴位。

  按摩穴位的力道恰到好處,酸痛被舒爽代替了,姜鸞舒服地眯了眼,唇齒間發出細微滿足的喟嘆聲,但還是不肯說話,閉著眼,漸漸地沉入夢鄉。

  被子被掀開得大了點,結實的身軀從後面貼過來,裹進同一床被子裡,手臂往前一搭,摟住了柔軟的腰肢。

  姜鸞對著床裡的臉被手掌托起,轉了個方向,熾熱的唇帶著侵佔性的氣息貼了過來。

  她已經被親習慣了,閉著眼,微微張開了唇,任憑舌尖探進來。

  唇齒纏綿了一會兒,離開了。

  再湊近過來時,姜鸞被磨蹭挑逗著又張開了唇。

  這回渡過來的是溫熱的茶水。

  姜鸞:「……」

  不喝茶時不覺得,喝了口茶水後才察覺,她是真的渴。

  她索性湊過去,咕嚕咕嚕喝完了大半盞,推開了瓷碗。

  「今晚得意夠了?」

  她的腰背處處發酸,動一動都難受,磨著細白的牙說,「裴中書這麼能耐,東宮不敢留你了。回去睡你的兵馬元帥府書房吧。」

  說完叫來了值夜的夏至,吩咐,「送客。」倒頭就睡下。

  裴顯:「……」

  夏至是幾個女官裡說話最不饒人的,奉命站在隔斷的紫竹簾外侯了一陣,不見人出來,不客氣地冷嘲熱諷開了。

  「裴中書該不會想賴著不走吧。從前謝侍郎還是東宮舍人的時候,偶爾殿下聽謝侍郎講史,講得晚了點,裴中書就來趕人,話裡話外那個難聽。如今換了裴中書自己,殿下叫你走就乾脆地走啊。怎麼,不肯走了——」

  嘩啦一聲聲響,裴顯從裡面撩起隔斷處的湘妃紫竹簾,服飾整齊地從裡間出來。

  神色看不出什麼,站在裡外間木隔斷處,回身道了句,「殿下好好休息,臣告退。」當先出去了。

  夏至趕客似的跟在後面一路跟出去。

  燭光昏暗的寢間裡,姜鸞抱著柔軟的衾被,她今夜被翻來覆去,現在自己翻個身都費勁,渾身發酸到睡不著,半夢半醒地琢磨著。

  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明白如今兩人的局面到底是個局面。

  似乎哪裡不太對,形成了一個難以打破的僵局。但究竟是哪裡不太對,她如今不大清醒,琢磨不透。

  但即使是白天神志清醒的時候,似乎也很難琢磨透。

  就像今天這樣,彼此言語試探,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你聽著不高興,我聽著也不高興。

  彼此不高興著,不知怎的,最後總會滾到床上,睡一回就高興了。

  姜鸞按著酸軟得起不來身的腰,默默地把『睡一回就高興了』這幾個字從心裡劃掉。

  像今夜這種睡法,她遲早死床榻上。

  在黑暗的帷帳裡回味了一會兒今晚的瘋狂,她又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刺激。有幾分話本子裡說的『抵死纏綿』的意思了。

  大半夜地把人趕出東宮,她翻了個身,獨佔著一張大床,毫無歉疚之心地想,

  「舒服,刺激,但受不了。原來他之前幾次都是拿鏈子拴著自己的,今晚鏈子放開了簡直不是人。以後每隔十天半個月再准他留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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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四章

  懿和公主出降的大日子定在四月底。

  聖人出不了宮,姜鸞以皇太女身份送嫁。天氣熱了,她連馬車都不用,穿了身俐落的窄袖短襦石榴織金長裙,戴了頂帷帽,半尺黑紗遮住了姣美面容,直接騎馬陪伴在花轎側邊。

  出降隊伍走的是皇宮正南門,上朱雀大街,前後儀仗打起,主街兩頭封路,浩浩蕩蕩直奔城東的驃騎大將軍府。

  看熱鬧的百姓傾城而出,塞滿了沿路的大街小巷。

  婚事貴晚不貴早。下午時分隊伍出宮,緩慢行進到驃騎大將軍府時,正好到了黃昏時分。

  受邀赴婚宴的賓客早已聚齊,京城有名有姓的勳貴世家都來了,驃騎大將軍府張燈結彩,人聲鼎沸,迎接公主鑾駕的紅氈毯鋪到了五里外。

  謝征在門外等候。

  懿和公主今日穿了宮中尚衣局花費整個月織造的華貴嫁衣,摻了孔雀翎的織金線織成的龍鳳呈祥圖案在燈火下五彩變幻。正朱衣擺曳地,腳踩重台高履,牡丹團扇掩了動人嬌靨,從送親花車裡裊裊婷婷的步出。

  姜鸞下了馬,親自攙扶著二姊邁過驃騎大將軍府正門的門檻。

  從謝征以下,按照公主出降的規矩,男方所有親族在庭院裡跪迎。

  姜雙鷺正往裡走,邊走邊悄眼打量著周圍簇擁的眾多謝氏族人,忽然間嘩啦啦跪倒了一片,她驚地停住了腳步,團扇往下,露出了一雙顧盼動人的翦水秋瞳,往領頭的謝征那裡瞄了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出聲。

  姜鸞輕輕地扯了下二姊的衣袖。

  「讓他跪。」她湊過去,附耳悄聲說,「二姊頭一天出降,把天家公主的派頭擺足了。」

  姜雙鷺手裡的團扇又往上,重新遮掩住大半張嬌美面容,只露出一雙清凌凌的眸子,睨了眼人群最前頭一身朱紅婚袍、端端正正領著族人跪倒迎接的謝征。

  重台高履緩步走過謝征身前時,姜雙鷺手裡的團扇放下,在謝征肩頭輕輕一搭,隨即目不斜視,裊裊婷婷從他面前過去了。

  「謝大將軍起身吧。」姜鸞至今不怎麼待見這位二姊夫,不肯改口喊他。走過他身邊時,腳步一頓,不冷不熱地說,

  「二姊體恤你,心裡務必記著她的好。」

  「謝懿和公主體恤。謝殿下提點。」

  謝征領著謝氏族人起身。高大魁梧的背影幾步跟上了懿和公主身後,前後往前方喜堂方向去。

  姜鸞瞧著他今日神采奕奕,向來習慣緊鎖的眉頭都舒展開了,穿了身鮮亮的婚袍,等候了大半日,終於迎來了懿和公主入門,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人彷彿年輕精神了五歲。

  姜鸞哼了一聲,嘴上不說,心裡嘀咕著,「好菜都被豬拱了。」

  她今天自從進門就仔細瞧謝征這一支的謝氏族人,瞧了半天,看到了謝征的一雙小兒女。

  小女兒三歲,穿了身喜慶的錦繡綾羅小襖,被乳母抱在手裡,含著手指,茫然地打量著眼前的熱鬧,黑葡萄似的圓眼睛睜得老大。

  長子今年五歲半了,長得粉雕玉琢的一個小郎君,眉眼乍看起來居然和他五叔謝瀾有幾分像,舉止打扮都小大人似的,規規矩矩地跟隨在父親身後。

  姜鸞在不遠處打量五歲半的謝小郎,小孩兒還沒有學會掩飾心思,此刻一雙眼也瞪得滾圓,正盯著懿和公主的背影看,那眼神可談不上多和善。

  姜鸞瞧了幾眼,停了腳步,轉身召了今天跟隨護衛出宮的文鏡來。

  「瞧那小孩兒看二姊的眼神。還不到六歲,我對這麼小的娃娃可下不了手。」她小聲和文鏡說,

  「謝大將軍尚了主,身上防衛宮禁的職務已經卸下了。你是東宮的人,原先見面還得給他三分面子,如今連半點臉面都不必留了。」

  她抬起下巴,點了點不遠處五歲半的謝小郎,

  「盯著那小孩兒。找個機會讓他落了單,替我傳句話給他:懿和公主出降配了五十親衛。他膽敢給懿和公主一點氣受,懿和公主就會召他父親質問,叫他父親像今天這樣跪在門外頭。他膽敢下手做一點黑心事,懿和公主的親衛就會把他綁了扔野地裡,再告訴聖人,狠狠地賞他父親一頓廷仗,打斷他父親的腿。」

  文鏡自從進了東宮,什麼樣的差事都接下過,早習慣了。今天領了恐嚇小孩兒的口諭,他毫不含糊地領命去辦。

  姜鸞做完了恐嚇小孩的壞事,悠閒地四處轉悠,瞧瞧驃騎大將軍府的布局擺設。

  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跟裴顯的兵馬元帥府的格局大同小異。正堂,書房,庭院,修繕得能用就行了,看不出半點精心。

  好聽一聲說是不在意小節,不好聽說就是寒磣。

  兩人的想法行事差不多,心思都撲在軍務裡,連自家的會客正堂的布置都不肯多花功夫,難怪這兩個人能說到一處去。

  還好二姊在兵馬元帥府裡待到四月底就要出京去遼東了,她那麼精細雅致的人,住在驃騎大將軍府的糙院子裡,不出三個月就得受不了搬出去。

  今天是謝氏一族的大喜日子,東西兩房的嫡系族人都來了,謝瀾當然也在。姜鸞早瞧見了人群簇擁裡的謝瀾,溜溜達達走出去幾步,轉過一處回廊,徑直往他那邊走。

  謝瀾也看見了她,遠遠地迎了上來。「殿下怎的來這處了。後頭專門收拾了一處小樓供殿下休憩。」

  「還不累,無事閒逛逛。」姜鸞笑著走去幾步,打量了他幾眼,輕咦了聲,「你最近怎的又瘦了。上次叫淳于做東,在京城最好的一處酒樓請了席面,邀請了吏部下面四司做實務的不少主簿郎中們赴宴,想辦法和你兩邊拉近點關係,沒有成效?」

  謝瀾今日家族有喜事,穿了身應景的緋色交領廣袖鑲朱邊織錦袍。

  他氣質天生清雅出塵,豔麗的緋色卻極襯他的眉眼容色,怎看和平日並無異樣,只覺得今日似乎更加難以接近些。但走近了仔細打量,就會發現豔麗緋色衣袍掩不住的清瘦和憔悴。

  「謝殿下的助力。」謝瀾開口道謝,「極有成效。自從那次宴請之後,臣和吏部一眾官員熟識起來,彼此消弭了一些誤會和成見,平日做事也順利了不少。」

  「那就好。」姜鸞滿意地說,往前走出幾步,注意到不少人的眼風隱約窺視這邊交談的動靜。

  她當眾點了謝瀾過來說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愉悅地笑了。

  「剛才進來時,看到不少人圍著你說話。你在謝家最近風光了吧?你是東宮出去的人,做事不必太收斂著,從前捧高踩低、踐踏得罪你的那些小人,該罵的當面罵回去,該揍的我借你幾個人動手,總之出氣痛快才好。後續事有我替你撐著。」

  謝瀾微微一笑,「聽殿下說話,已經足夠痛快了。」

  他往前伸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態,「長兄和懿和公主正在更衣,行禮的吉時還有一會兒。前頭的庭院無甚風景可看,臣領路,帶殿下去後頭幾處有景致的去處走走?」

  姜鸞欣然應下。

  去了後院,她驚訝地發現,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和裴顯的兵馬元帥府,還是有些大不相同的地方的。

  謝征為了懿和公主暫住在大將軍府的這個四月,重金修繕了後院,把馬球場填平了,挖出了一處花園,還引了護城河的活水,修了小橋流水,錦鯉池子,岸邊居然還栽了兩排楊柳。

  只可惜驃騎大將軍府裡平日裡進出的也全是軍裡的漢子,岸邊栽種的花木缺乏養護,蔫噠噠的,沒幾個人繞路走小石橋,路過的漢子們大步一跨,就從兩步寬的流水直接跨過去了,池子裡的錦鯉估計也沒人記掛著餵,半死不活地搖著尾巴。

  看來看去,倒只有岸邊的楊柳是最容易活的,碧綠柳枝在暖風中飄蕩,帶來了幾分春日氣息。

  姜鸞東瞅瞅,西看看,又好笑又感慨。

  「真糙啊……你們謝氏的郎君在家裡養得算是精細的了。怎麼去軍裡摸爬滾打幾年,出來都成了一樣的糙漢子。二姊嫁過來以後,這片園子有的打理了。」

  往前走了幾步,赫然發現謝瀾沒動。

  他站在岸邊一支垂柳下,柳枝拂過他的緋袍肩頭,他盯著那支碧綠的柳枝出神。

  「殿下,」他突兀地出聲詢問,「崔氏和裴氏結親當日,殿下和裴中書當日站在岸邊柳樹下,臣遠遠看著,似乎起了些爭執……後來如何了?」

  姜鸞有些意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謝瀾堅持,「那日見了,心裡始終不安。殿下說一說。」

  那日後來的事,姜鸞雖然覺得有點說不出口,但謝瀾跟她的關係不一般,捲雲殿的事都合謀過了,她在他面前還有什麼秘密不能說?

  主要是顧忌著謝瀾面皮薄,她直說無妨,倒把人給臊走了。

  姜鸞沿著勉強能賞景的楊柳岸慢悠悠往前走,斟酌著合適的字眼。

  「後來沒什麼大事。裴中書這個人呢,看起來凶,動不動就放狠話,其實多半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天也是一樣。凶著凶著……」 她咳了聲,不說了。

  謝瀾極擅長察言觀色,身側那道明亮清澈的眼神原本毫無隱瞞地直視前方,倏然忽閃著往旁邊一飄。

  她未出口的話,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謝瀾轉開視線,默然走了幾步,開口說,

  「祖上歷代的規矩,尚主的駙馬,不可擔任中樞要職。裴中書……看起來不像是甘願放權的。」

  他點到為止,說得含蓄,但他沒有出口的意思,姜鸞聽懂了。

  「他不能放。」姜鸞直接地說,「他身後站著整個裴氏,還有撐起兵馬元帥府的八萬河東玄鐵騎精兵。他和你族兄不同,在京裡的根基太淺,得罪的人又太多了。落在手裡的權勢高位,他一定牢牢攥緊,絕不會放的。」

  周圍的空氣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謝瀾並不是擅長說笑活躍氣氛的人,姜鸞說得透徹,他反倒無話可說。

  默默無言地跟隨前行了一陣,姜鸞停下賞景,他走近兩步,兩人並肩站著,一起看池子裡半死不活甩尾巴的錦鯉。

  天色已經暗下,汩汩的流水聲讓周圍不至於太安靜,他終於可以說出心裡準備已久的話了。

  「殿下心裡雪亮。裴中書的前路只有一條,通往殿堂高位,不能和殿下並肩同行。殿下既然上元夜已經得償所願……又何必和他繼續糾纏。」

  姜鸞有些詫異了。

  她詫異今天謝瀾的閒話怎麼這麼多。他向來不是多話的人。

  她瞥了眼謝瀾身上色澤鮮妍的緋色大袖錦袍。可能是最近嫁娶的好日子太多,喜慶氣氛感染下,再冷清的性子也會回暖,謝瀾才會願意和她多碎嘴幾句?

  念叨得有點像淳于閑了。問的話還不好答。

  「怎麼和你說……」姜鸞有些苦惱,素白指尖不自覺地纏繞著烏髮尾絲,

  「糾纏兩個字太重,不至於。我喜歡親近他,便親近他。日後會如何,是日後的事。人活一輩子,許多人整天忙著謀劃這個,謀劃那個。但一輩子聽起來那麼長,每天都有那麼多的變數,誰知道是謀劃先成功,還是這一輩子先到了頭。唉,靜澤。」

  她苦惱地說,「今天二姊出降的大好日子,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你都出東宮了,我跟裴中書的事,反正你在吏部眼不見為淨,別牽扯了。」

  謝瀾站在岸邊,啞然無語。

  姜鸞看池子裡那些半死不活的錦鯉,漸漸地也看得有趣,問謝瀾有沒有隨身帶魚食。

  魚食不可能,但謝瀾隨身帶著一小包小孩兒宴席上最喜歡吃的飴糖和芝麻糖。

  兩種糖姜鸞都喜歡。

  她眼前一亮,毫不客氣地整包全拿過來,自己嘴裡含一塊芝麻糖,掰扯碎了飴糖,一點點地灑進池子裡,引得十幾條錦鯉爭先恐後地游過來搶食。

  她找著了樂子,剛才絞盡腦汁應答的那點煩惱就散盡了。

  姜鸞索性盤膝坐在岸邊的大青石塊上,一點點地揉碎了芝麻糖往下灑。

  謝瀾便坐在旁邊那塊大青石上,看著她忙活著餵魚。給水裡的錦鯉餵一塊飴糖,自己吃一塊芝麻糖。吃得愉快了,還反客為主,分了他一塊芝麻糖。

  謝瀾把那塊芝麻糖捏在手裡,沒有吃。

  今日機會難得。

  裴顯作為登門觀禮的賓客,由謝征親自招待,此刻正在接待貴客的前院裡吃席。

  他作為新郎族中的兄弟,才能隨著謝征出門迎接懿和公主和送嫁的姜鸞,才能有今日的機會,單獨和她接近說話。

  天邊暮色濃重,正禮吉時不遠了。他下定了決心般,開口道,

  「殿下,正月十六當日,瀾拜謁東宮,曾經在寢堂外托白露女官帶了一句話給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有聽到。」

  「聽到了。白露當日就和我轉述了。」姜鸞回憶了一陣,完完整整地想起謝瀾當日的話,笑了。

  「你那句『長長久久』說得好。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謀來了吏部侍郎的位子,頭一個就想到了你。你放心,你全心全意待我,我定不會辜負你。以你的才華年紀,如今是大聞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吏部侍郎,以後還能更進一步,前程不可限量。」

  謝瀾的薄唇微微翕動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卻猶豫著沒有立即說。

  其實前後也就猶豫了片刻的時間,他要說的話就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文鏡匆匆忙忙地找來錦鯉池子邊,低聲抱怨了一句,「殿下連句去向都沒留下就走了,還不許人跟著。末將找了半天。」

  「沒事,跟謝侍郎單獨說幾句閒話。」姜鸞看到文鏡就想起來剛才吩咐下去的好差事,眨了下眼,「辦妥了?」

  文鏡瞄了眼旁邊站著的謝瀾。

  這位可是謝家小郎的五叔叔。剛才扮了回惡人,把他家五歲半的小侄兒給嚇哭了,抽抽噎噎地說不敢,不要把他扔野地去,不要打斷他父親的腿,文鏡有點不好意思當面說。

  「辦妥了。」文鏡簡短地回道。

  「很好。」姜鸞滿意地說。

  天色早已經昏暗下去,暮雲四合,遠處庭院裡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點燈。「吉時差不多了吧。我們去前頭看熱鬧。」

  她把所有剩下的飴糖和芝麻糖全掰碎了撒進水裡,領著文鏡便輕快地往前院喧鬧處走。

  走出兩步,忽然想起身後的人,回身喊了句,「謝瀾,走啊。」

  謝瀾站在流水岸邊,柳枝拂過他的肩膀,他清雅的面容隱藏在柳枝陰影裡,輕聲說,「殿下先去,臣過一陣再去。」

  「你快些,別誤了吉時。」姜鸞高高興興地帶著文鏡往前走,邊走邊說,「謝侍郎愛清靜。留他單獨靜一靜。」

  謝瀾安靜地站在水邊。

  他今日其實準備了許多的話說。

  他想剖析厲害,裴中書貪戀權勢,必定不願尚主,勸姜鸞早日斬斷情絲。

  他想剖陳心意,在姜鸞面前吐露他隱藏已久的心聲。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姜鸞笑問他,「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呀。」 他可以從去年五月的臨風殿中,鬧得不甚愉快卻印象深刻的第一面開始,和她淡定說起『不打不相識』。

  和她說起她出宮開公主府的前日,他們在紫宸殿外見面。她身量纖細單薄,乍看彷彿一壓就斷的柔軟花枝,內裡卻蘊含著令人驚異的堅韌力量。

  彷彿一隻初試啼聲的雛鳳,在他的面前毫無畏懼地展翅清鳴,沖天直上。

  和她說起秋日宴時,他被家族逼迫穿起鮮亮招搖的緋色錦衣赴宴,抑鬱滿懷,感覺自己好像平康坊出賣色相的妓子。

  她果然注意到他,把他召去身側,卻注意到了他的沉鬱低落。他被好言好語安撫時的心神震顫,她為他起身翩然胡旋時驚鴻一瞥的驚豔。

  怦然心動,也就是短暫的一瞬間。

  從此心頭長長久久地停駐了一個人。

  他準備了許多,但他卻一個字沒有來得及說。

  不,其實也不是來不及說。

  他向來知覺敏銳,話還沒有出口,他已經察覺,他準備了許久要說給她的種種剖析,都不是她要聽的,都不是她心裡在乎的。

  藏在心裡不開口,他或許還能像今日這樣,並肩站在一處,看小橋流水,看她掰碎了飴糖喂魚。聽她笑談『我心裡頭一個想到你』,『我必不會辜負你』。

  一旦開口挑明以後呢。

  是不是就連並肩站在一處的機會都再也沒有。

  猶豫了片刻,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姜鸞的腳步輕盈歡快,已經噠噠噠地走到了垂花門下,風聲隱隱約約傳來她和文鏡交談的聲音。

  「你剛才有沒有看見裴中書?他和謝征交情不錯,今天的大喜日子總不會沒請他吧?」

  「瞧見了,在前頭正堂裡吃酒。被許多人圍攏著說話敬酒,脫不開身。」

  「嘁,我就猜到會這樣。前面帶個路,把裴中書從人群裡撈出來。我從宮裡帶來的半斤大金樽呢,帶過去找他。」

  謝瀾站在水邊,眸光低垂,默然望著水面下游蕩爭食的錦鯉。

  芝麻糖被他握了太久,黏糊糊的,化在了手心裡。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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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五章

  敬酒人群攔不住裴顯,他早脫了身,正在和謝征對坐喝酒。

  謝征和他平日裡交情不錯,今天大喜的日子,赴宴請帖早早地送給了他,裴顯也早早地到了。

  懿和公主還在更衣裝扮,離正禮吉時還有小半個時辰,謝征換好了新袍子,裴顯和他兩人找了處清淨地喝酒閒談。

  「人逢喜事精神爽,思行今日氣色極佳,」裴顯舉杯敬酒,調侃一句,「果然是姻緣天定。不爭不搶,即是正緣。」

  謝征啞然失笑,並不否認,仰頭乾了一杯。

  「彥之,你今年二十六了。」他反將一軍,「眼界太高,至今尋不到中意的佳女子?」

  裴顯抬手和他手裡金杯碰了碰,「中意的有,其他不必多問,喝酒。」

  兩人對飲三杯,裴顯不動聲色提起了個話題。

  「記得你是謝氏年輕一輩的長兄?你那五弟今年二十有三,年紀也不小了,和王氏六娘顯然有緣無分,不是正緣。你身為長兄,得了你的天定姻緣,忘了替你五弟打算打算?」

  謝征喝了一杯,「彥之怎知我沒有替他打算?私下裡問過了。說來也巧,五弟回我的話竟和你一般無二,『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其他兄長不必問』。」

  裴顯扯了扯唇,露出不明顯的一絲諷意。

  「那確實是巧。」

  兩人身處一座小樓高處,喝了幾杯,明窗半開,樓下庭院走過幾個東宮禁衛的身影,四處問人,聽聲音依稀在問,「裴中書在何處?我們殿下尋他。」

  裴顯居高臨下,一眼瞧見了禁衛手裡捧著的半斤大金樽,眼皮子一跳,起身把半開的窗戶關上了。

  謝征瞧得失笑,「你和皇太女殿下到底是怎麼回事,私下裡交情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我看了這麼久,怎的越看越撲朔迷離?」

  裴顯拿了一壺酒過來,給兩人的空杯盛滿。

  他早知道姜鸞黃昏時分送嫁過府。

  他原本想要趁宴席中途最熱鬧的時候悄悄離席,私底下找她說話。如今她的東宮禁衛抱著半斤大金樽四處尋他灌酒,一看就知道奉了誰的命,他反倒不著急了。

  兩人乾杯,裴顯輕描淡寫回了句,

  「交情尚可。」

  ——

  公主出降的盛大宴席,氣氛熱烈喧囂,賓客們直到半夜才散了。

  姜鸞傍晚過來時騎馬,想要原樣騎馬回去,被文鏡死活攔住。

  「夜深人靜,容易招致魑魅魍魎。」他堅持說,「請殿下入車。」

  去年裴顯在京城的夏日深夜當街遇刺,對文鏡的刺激不小。他不能容忍姜鸞也可能遭受同樣的風險。

  姜鸞惋惜地鬆開韁繩,入了東宮馬車。

  今天的車當然不是平日裡出入京兆府的那輛簡樸馬車。公主出降的大日子,一言一行代表皇家的體面,她乘的是太僕寺準備的鎏金寶蓋駟駕大車。

  才轉過一條長街,離皇宮還有過半的路程,大車竟然停下了。

  「怎麼了?」姜鸞隔著布簾子問。

  文鏡咳了聲,「殿下……裴中書在前頭等候。」

  裴顯和姜鸞前後腳出了驃騎大將軍府,抄近路暗巷縱馬疾馳,提前了半刻鐘趕到長街盡頭,等著東宮馬車過來。

  裴顯翻身下馬,走近寶頂駟駕馬車邊,卻不說話,往兩邊守衛的禁衛人群處掃過一眼。

  文鏡尷尬地又咳了聲,揮了揮手,示意東宮禁衛退開二十步,讓裴中書和皇太女單獨說話。

  裴顯滿意了。

  他抬手撩起碧紗簾,往車裡看去。

  姜鸞抱著團花錦布做成的大引枕,斜倚在寬大的車廂裡,濃長的睫毛半睜半闔,懶洋洋地地遞過來一瞥。

  「宴席喝酒的時候四處找不到裴中書。現在都深更半夜了,裴中書倒自己過來了。何事尋本宮啊?」

  裴顯鎮定應對,「夜裡京城魑魅魍魎出行,恐路上不安全,臣請護送殿下回宮。」

  姜鸞噗嗤笑了。

  她抱著大錦布枕換個姿勢,蜷進了軟座裡,

  「不勞煩裴中書。馬車前後跟了幾十個禁衛,羽林衛中郎將文鏡親自跟車,萬無一失。多謝好意,夜深了,請回吧。」

  裴顯不動。

  站在車外,手撩著碧紗簾,一雙狹長的鳳眸轉過來睨她。

  「還在生上次的氣?」夜深人靜,說話聲大了容易傳出去,裴顯壓低了嗓音,「是我的過錯。阿鸞怎樣才能不生氣?」

  姜鸞湊近了些,手肘趴在車窗上瞧他。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裴中書居然會認錯。」

  她今天在宴席上沒找著裴顯,帶來的半斤大金樽沒派上用場,其他人當然不敢灌她的酒,喝了幾杯謝氏自家釀的果子酒,好喝是好喝,缺了些烈酒的後勁。

  趴在車窗邊,烏黑長髮垂落肩頭,借著頭頂月色看下來,臉頰粉撲撲的,點了口脂的唇瓣晶瑩潤澤,眼神尚清亮,動作卻慵懶,像吃飽喝足懶得動彈的貓兒。

  「我喜歡聽。」她枕著手肘趴著,抿著嘴笑,「再說一遍?」

  兩人隔著馬車,沒有任何的肢體接觸,但目光早已糾纏在一起,姜鸞正經地說著話,但她的淺笑,她的溫軟嗓音,她隨意撥了下髮尾的小動作,處處都是撩撥的小鉤子。

  裴顯的視線落在她說話開合的瑩潤唇瓣上。他想念眼前柔軟粉唇的觸感,想念昏暗帳裡的動聽聲音。

  「臣陪殿下去東宮,挑燈細說?」

  姜鸞咬著唇笑。濃長捲翹的眼睫垂下,笑而不應。

  雪白的貝齒陷在下唇裡,陷下去一個好看而誘惑的弧度。裴顯看在眼裡,袖中的手指細微地動了動。

  他想像上次帳裡那樣,手指伸過去,把隱忍咬住的唇撬開,讓顫抖的唇齒間洩露出斷斷續續的動人聲音。他忍住了。

  距離上次留宿東宮已經七日了。

  自從他們混亂的上元夜那次開始,又過了三日,姜鸞從紫宸殿外把他帶回東宮。

  兩人生了無言的默契,每隔三五日他便會留一晚,有時是姜鸞留他,有時是他主動請留。他們還沒有間隔這麼久過。

  他耐心地等著姜鸞的回應。

  姜鸞的視線瞄著他打量。他聲色不動地看回去。兩人互瞄了一陣,姜鸞的視線率先挪開,轉向車後。

  「文鏡。」她抬高了嗓音喊人,「本宮和裴中書說完了,走吧。」

  文鏡領命過來,吩咐車夫起步。又親自牽了裴顯的坐騎到他身側,極客氣尊敬地請他上馬。

  裴顯:「……」

  東宮馬車已經起步,駟駕寶頂車前行起來的動靜極大,他牽著馬側身,避讓開緩行的大車。

  姜鸞心裡估算著距離,大約行出小半里地了,撩開車簾子往後看,裴顯的身影還立在原處,視線依舊盯著馬車這邊的方向。

  她忍著笑放下簾子。

  活該。

  叫你上回不做人。

  自從上次帷帳裡見識了一回大刺激,姜鸞受不了這份刺激,第二天足足歇了一整天才緩過來,早上還得想個藉口去含章殿孔先生那裡告了病假。

  第二天見了伴讀的崔瀅,崔瀅問候了幾句,隱約察覺了什麼,一整天都似笑非笑地盯她。

  隔了幾天,含蓄地和她提起,殿下還在進學,心思還需多放在正事上。閒情逸致的小事,打發打發時間尚可,無需耗費太多精力。

  姜鸞跟崔瀅說了兩句,倒也不算是打發時間的閒情逸致,她挺稀罕那人的。

  崔瀅這才認真起來,正色和她勸誡,若是心裡在意的人,行事更要謹慎。郎未婚,女未嫁,無名無分的混在了一處,女子如此放肆行事,往往都是出自真心,卻容易引發男子的輕視。

  她慎重地問姜鸞,對方可有願意尚主的承諾。

  姜鸞當時就失笑搖頭。

  朝臣尚主,就要卸了身上的中樞職務。她認識裴顯兩輩子了,兩輩子從沒見過他肯放權的時候。

  崔瀅也搖頭。

  沉思了許久,才含蓄地勸誡,殿下身份貴重,保持現狀倒也無妨。只是床笫之間的事,一開始缺了經驗,叫人捏在手裡肆意揉搓,對方的胃口越來越大,以後再就不容易挽回局面了。為了長久計,還是冷一陣,不要予取予求的為好。

  姜鸞覺得崔瀅說的有道理,對方可不就是胃口越來越大了嗎?

  她心裡拿定主意,隔半個月才留一回人。大好的青春年華,她還有大把的事要做,可不想這麼早死床上。

  姜鸞拒了裴顯的含蓄邀約,心安理得地回了東宮,一覺睡到天亮,神清氣爽地去含章殿聽孔先生講課,日子過得充實而愉快。

  裴顯牽馬在街上站了一刻鐘,直到親兵不放心找尋過來,他淡淡說了聲『無事,喝多了酒,吹點夜風』,當夜回了兵馬元帥府,對著書房裡的四面白牆,心氣浮躁,半宿沒睡著。

  直到耳邊傳來了三更初刻的梆子聲響,才陷入了一陣淺眠。

  他陷入了一個奇異的夢境裡。

  那是個模糊的夢。背景是模糊的,聲音是模糊的,甚至就連近距離出現的許多面孔都是模糊的。

  只有夢裡的她是清晰的。

  她似乎坐在皇宮的某處殿室裡,燈光大亮,照耀得亮如白晝。她不坐在床上,偏要坐在地上,鋪好的波斯厚氈毯也被她吩咐人掀了,露出大片冰冷的青磚地。

  四處都是大片模糊的夢境裡,只有她無比清晰。她在明亮的燈火下抬起頭,露出熟悉的姣麗眉眼,唇角微微上翹著,一副既挑釁又期待的神情,像是一隻自知闖了禍、卻又有恃無恐的矜貴貓兒。

  那種神色出現在她的臉上,他心裡並不覺得意外,甚至還覺得熟悉。

  但還是有哪裡不對。

  夢裡的那個她,蒼白羸弱到了極致,瘦到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說幾句話就開始咳喘,人顯得極虛弱的模樣,他在夢裡也感覺不對。

  他在半夢半醒的混沌處思考著,但夢裡的那個自己已經動手了。

  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倒在她的面前,挽起她的袖口,露出細瘦到一隻手就握住的蒼白手腕,撩上去幾分,仔仔細細地瞧。

  手腕處的皮膚完整無暇。並無任何碎瓷割傷。

  他查驗完了手腕,手肘,又除下她的鞋襪,開始仔細查驗腳踝。

  他能感覺到夢裡的自己的情緒。

  低沉壓抑,沉鬱到了極致。充塞心中的暴烈情緒,像是夏日暴雨前夕翻滾的雷電雲層,憤怒得想要撕碎什麼,但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表露,被他自己捂住,嚴嚴實實地往下壓,壓制到了心緒最深處。

  他仔細地查驗了她身上最容易用來割脈自盡的幾處要害關節,手腕,手肘,肩頸,腳踝,處處完好,狂暴的心緒終於平復下來一些,他終於可以平靜地開口詢問了。

  這個怪異的夢境裡,就連他自己的聲音卻也模模糊糊的。

  「……到底如何想的。平日裡的吃穿用度,究竟那處不合意?宮裡可有人怠慢了你?」

  她回答的聲音也是模模糊糊的。聲線顯出極不尋常的虛弱,一句話起先還清晰,說到最後剩下的都是氣聲,勉強能聽清。

  但她說話的語氣還是和他印象裡沒什麼區別,快活又放肆,彷彿什麼也阻擋不了她下面想要說的話。

  她在笑。

  「平日裡的吃穿用度,並沒什麼不合意的。怠慢……的呂吉祥,你又不願意換。」

  裴顯在夢裡微微一怔。

  呂吉祥是哪個?這個名字陌生,他從未聽說過。聽來倒像是宮裡內侍起名的方式。

  姜鸞還在接著說話,還是那副就算氣喘不過來偏還要說,越說越愉悅的模樣。

  「……就喜歡看裴相這幅氣得跳腳的模樣。今兒見著了……好滿意。」

  裴相?

  裴顯在夢裡已經可以確定,他身處在一個荒誕的夢境裡。他心平氣和地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夢境如何往下發展。

  夢裡的他氣得壓不住了。

  彷彿可以感受到額頭的青筋突突亂跳,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剛才的滿腹低沉抑鬱,全都轉化成了升騰的怒氣,萬丈怒火熊熊燃燒,他實在原地站不下去了。

  再站下去,他就要抓住她細瘦得不堪一握的手腕,把滿腹的積鬱,煩悶,聽說她摔了青瓷盤子、意圖割腕自盡時的後怕,邊境戰事不利的焦躁,一股腦地沖她發洩出來了。

  升騰得難以抑制的怒氣隱藏在冰寒淡漠的神色下,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荒謬的夢境戛然而止。

  裴顯在黑暗的書房裡睜開眼,緩緩呼吸幾次,平復急促的呼吸。

  在他清醒的瞬間,模糊的夢境瞬間遠去,他的腦海裡只留下現實裡絕不可能的一個蒼白羸弱的身影,以及『荒謬』兩個大字。

  荒謬之極的怪夢。

  他起身點亮了矮几上的蠟燭,坐在小榻邊,看著那點躍動的燭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的心裡塞滿了她,才會夢到如此荒謬的夢境。

  他盯著微弱的燭火,心裡反覆地想著她跳脫不定的脾性,她含笑帶嗔的動人神色,她垂下濃長的睫毛的思忖表情,她的當街拒絕。

  上元夜的意外至今,已經滿三個月了。

  因為天意,陰錯陽差,他們維持了三個月的曖昧不清的關係。

  她那樣易變的性子,是不是……已經開始厭倦他了。

  跳躍黯淡的燭火下,裴顯拂去書案堆積的其他文書,展開一本昨日抄錄送來的奏本。

  奏本的署名是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章還邱,章御史。

  去年四月初一,晉王被召入兩儀殿訓斥,就是這個章御史在延熙帝面前直言痛諫,晉王守城無錯,延熙帝該下罪己詔,換來一場廷杖,差點被當場打死。

  章御史躺家裡養了兩個月的傷,好了傷疤忘了疼,回御史台沒幾天,又再次上奏,彈劾城外的三路勤王軍拖延不走,每個月的巨額軍餉吃喝,拖垮朝廷財政,捅出另一個大簍子。

  勤王軍紛紛上書喊冤,討要勤王賞賜,朝廷焦頭爛額,直接導致了後面盧氏定罪,巨額家產抄沒國庫,用來發了勤王賞賜的種種後續事。

  經歷了這兩場驚天動地的大彈劾,章御史算是徹底出了名。

  御史台的大炮仗,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出入朝會的時候,文武重臣們見了章御史的影子都繞著走。

  現在他案上抄錄的這本奏章,就是章大炮仗今日新奏上朝廷的第三本奏本。

  上奏的內容,是去年那場太行山兵敗的後續事。

  裴顯的目光,落在奏本的激烈字句上:

  「……旌旗棄毀,白骨裸地;陰風幽慘,日月無光。」

  時隔一年,章大炮仗想起了陣亡的八萬將士,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英烈,任由白骨裸露荒野。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

  說的是實誠話,講得有道理。上奏本的時間也正好,這位大炮仗死裡逃生了一場,多出點心眼,專挑了公主出降、政事堂不開的大日子奏上朝廷,給足各方一整天的時間準備。

  裴顯在謝征的大將軍府裡吃席時,接到了章御史的抄錄奏本。

  為戰死英靈招魂是一樁大功績,無論派遣朝廷官員還是皇家宗室去,此行必然載入青史。

  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朝廷派誰去收屍招魂。

  他心目中的人選當仁不讓,必然是是姜鸞。他原本打定了主意,不惜和反對之人當眾撕破臉,威脅利誘,也要把姜鸞推上去,把這樁青史留名的大功績給她。

  但給了她大功績之後呢。

  如今初入東宮、朝堂上猶顯稚嫩的皇太女,一旦身上有了功績,有了聲望,彷彿青雲助力,雛鳳初鳴……她就要展翅沖天了。

  她展翅沖天了,他自己呢。

  是不是要被她落下了。

  兵馬元帥府書房裡黯淡的燈火,亮了一夜。

  ——————

  第二天早上慣例進政事堂時,裴顯的臉色不太對,隱約帶出幾分風雨欲來的沉鬱氣息。

  他臉色不對勁,就連對坐的崔中丞都瞧出來了。

  「裴中書可是有什麼誤會?」崔知海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家不成器的小侄和令六侄女新婚至今,小夫妻倆琴瑟和鳴,前日雖然為了飲食習俗不同生出了點極小的口角,當日便和好了……」

  裴顯已經回過了神。

  他神色如常地接過了話頭,「崔中丞不必誤會,崔家小郎和我家六娘小夫妻琴瑟和鳴,裴某是知道的。昨晚在驃騎大將軍府喝多了喜酒,夜裡沒睡好。叫崔中丞看出來了,慚愧。」

  兩人說笑閒談了幾句,李相從門外進來了。

  李相的臉色最近一直都不大好,今日進來時同樣地面沉如水。見了明堂裡喝茶閒談、聊起剛成親的兩家小輩的兩位聯姻重臣,臉色更不好了三分。

  「兩位英年銳氣,胸中能藏萬千丘壑,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不像老夫,年紀大了,心裡藏不住事,不能像兩位談笑風生。」

  李相入坐首位,把袖裡揣的奏本扔在長案上。

  「崔中丞,你們御史台出了個耿介忠臣,三次奏本上奏,本本驚天動地,足以名留青史啊!」

  裴顯坐在原處聽著,李相話裡話外地冒火,他四平八穩地喝了口茶。

  崔知海被點名道姓,右眼皮子一跳,已經猜出了七分。過去打開奏本,沒看內容,先扒拉到末尾,看了眼署名。

  他雖說是御史台的領頭人,管不住手下的大炮仗,見了奏本末尾的『章還邱』這個署名就牙酸。

  章御史的第三本奏本,他昨天已經拜讀過一遍了。

  「四月了。去年那場兵禍確實是滿一年了。八萬將士埋骨太行山下,章御史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將士,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崔知海感慨起來,把奏本拿給裴顯過目,搖頭嘆息,「葬身太行山下的都是京畿將士,南衙禁軍十六衛的好兒郎,慘烈啊。」

  裴顯一目十行地看完,把奏本合起,放於長案上。

  「李相覺得如何?」

  李相放下茶杯,不冷不熱地道,「為戰死英烈招魂,理所應當。但先帝已經葬入帝陵。逝者已矣,去年商議諡號時,已經蓋棺論定了一回;我等身為臣下,不能再追索罪責了。」

  李相說的是去年八月裡暴卒的延熙帝。

  他的看法,代表著朝廷中眾多文臣的看法,就連崔知海也微微點頭。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掌管朝廷的錢袋子,所以他額外多說了一句,

  「朝廷財政今年還是缺錢。戰場招魂可,大張旗鼓的收斂屍骨,運回京城,嘶……八萬具棺木,老夫看就不必了吧。」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絲毫不意外。

  三人商議了一陣,議定下來。

  花費了最多時間商議的,當然就是代表朝廷,前去太行山招魂的人選。

  李相想請顧娘娘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天家日月,夫妻一體。聖人病重,理應由皇后代行。』

  在座的沒有傻子,估猜李相的意思,如果不是小殿下年紀太小,怕死地屍氣衝撞了嬰兒不好,李相最想提議的其實應該是小殿下。

  崔知海嘆著氣又把奏本打開,從頭到尾仔細重讀了一遍。

  御史台的大炮仗捅出來的簍子,他這個頂頭上司哪能袖手旁觀呢。

  下場吧。

  崔知海發表意見:「皇太女殿下身份貴重,僅次於聖人,代表皇家極度尊崇。皇太女親去戰場,為戰死將士英靈招魂,此為國葬。理應由皇太女去。」

  兩人的目光望向至今沒有表態的裴顯。

  裴顯的神色看不出什麼端倪,他的目光越過大開的窗戶,看向天邊遊蕩的幾縷流雲。

  伸展而肆意,在風裡隨心所欲地變幻形狀,如何甘願被攫取。

  對著天邊的流雲,不知怎麼的,腦海裡卻浮現了昨夜夢裡的那道蒼白羸弱的身影,虛弱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不是個好兆頭。

  荒謬。

  昨晚的種種事皆荒謬。

  半夜被當街拒絕得荒謬。自己做的怪夢荒謬。夢醒了從心底升騰而起的淬滿毒火的念頭更為荒謬。

  指尖在茶案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他沉著地提議,「崔中丞說的極是。招魂大事,理應由皇太女殿下去。代表皇家,殤歌祭祀,給戰死將士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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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六章

  章還邱章御史,一年寫出三道奏本,本本驚天動地,攪動京城風雲。

  如今大家背地裡都不叫他章大炮仗了,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章三本』。

  『章三本』關於太行山戰敗後續的奏本直達天聽,端慶帝姜鶴望對著奏本紅了眼眶。

  他自己肯定不能親自去了,對著政事堂奏上來的意見,當即拍板讚同,定下了由皇太女代為前去太行山,為八萬陣亡將士招魂。

  出行的時間定在端午過後。

  過了端午,天氣入了盛夏,白日悠長,陰氣退散,適合去戰場這種屍氣漫溢的死地。

  五月初十,姜鸞的車隊浩浩蕩蕩出了京城。

  為陣亡將士招魂是國事,姜鸞這次出行,前後打起了全副皇太女儀仗,坐的是歷代皇太子出行的金輅車,文鏡帶著全體東宮禁軍隨行,最前方的是騎馬衛隊,中間車隊,後方跟隨了步兵衛隊。

  崔瀅也以東宮伴讀身份隨行。

  但護送出行的兵馬,遠遠不止東宮禁衛那幾百人。

  裴顯自請出京護送。

  他在端慶帝面前如此說道,「是臣倡議的皇太女殿下出京招魂。太行山距離京城八百里,路途遙遠,山道艱險,恐有盜匪出沒。若是驚擾了殿下貴體,臣肝腦塗地而愧對天家。臣自請領兵八千,護送皇太女出行,確保萬無一失。」

  端慶帝感動地握住他的手,「裴中書想得深遠,果然是真心實意替皇家打算的自家人。阿鸞交給你,朕放心。」

  姜鸞出京當天,裴顯點了玄鐵騎八千前鋒營精銳,在城外等候。

  等來等去,原以為辰時末總該出來了,一直等到了午時中。

  姜鸞的隊伍出城耽擱了。

  城中百姓聽說了消息,自發在前後跟隨,隊伍綿延了十來里。許多頭髮花白的老人家攙扶著跟在隊伍後面,抱著幼兒的婦人們在車隊路過時高喊,「皇太女殿下去了太行山下,求殿下多喊幾聲,招魂的鼓樂聲響大些,好叫我家兒郎聽見,跟著殿下招魂的幡旗回家,落葉要歸根哪。」

  護送姜鸞出京的兵馬,在城外和裴顯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匯合,出城二十里,又有一支隊伍加入進來。

  謝征帶著五萬騰龍軍拔營離京,先護送姜鸞去太行山,再轉道回遼東。

  懿和公主跟著騰龍軍走。

  皇太女的出京隊伍背負著極重大的象徵意義,一路打起全副儀仗,聲勢浩大地路過大城小鄉,接見沿路的州府官員和鄉紳稽老,走走停停,去太行山的八百里路走了半個月。

  前面放出去探路的探哨已經找到了去年春日的戰場。

  前鋒營將士開始就地收斂滿地裸露的屍骨,收起蒙塵倒伏的旌旗。

  崔瀅一路跟隨出京,在這半個月裡,仔細地跟姜鸞講解去年的太行山戰事。

  去年延熙帝御駕親政,起因是安北節度使叛亂。

  安北節度使鎮守大聞朝的北部邊境,和河東節度使領兵的轄地分列東北和西北兩邊犄角。

  邊境長城對面是突厥人無邊無際的荒漠砂原,安北節度使轄下的領地範圍,正北方向直面突厥可汗的牙帳所在的都斤山。

  原本每年一場小戰事,兩三年一起大戰事。

  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還在位的時候,許下一樁和親。宗室公主奉命出塞,嫁給了當時的突厥大可汗。

  一去塞外十二年,換來了十二年的邊境和平。

  突厥大可汗在位期間,他麾下的幾大部落再沒有大規模侵略邊境,尤其是直面突厥大可汗牙帳的安北節度使轄下,邊境戰事止歇,邊關百姓休養生息了十二年。

  這是大聞朝開國以來的難得的一段和平歲月。『和親安邊境』的策略卓有成效,百姓們感念和親公主的大義犧牲,民間為她立下了無數生祠;文人墨客寫下了無數讚美和親公主的華美長辭篇章。

  然而,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外邦無事,內憂滋生。

  就連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在世時,都完全沒有想過這個走向奇詭的後續。

  十二年的安寧歲月,邊境無事,安北節度使再也不需要枕戈待旦,處處防備突厥人越過邊境突襲搶掠。習慣了征戰的武人血液叫囂不已,許久沒有進食血肉的惡狼蠢蠢欲動。

  十二年過去,安北節度使不安穩了。他的兒子長大了。他自己在苦寒邊關橫刀秣馬過了一輩子,邊關再無戰事,也再沒有了功勳,再沒有了武將往上攀爬的功名路。他不想讓他的兒子在邊關庸庸碌碌的過完年輕的一輩子。

  他想用他的十萬精兵強將,把他的兒子從苦寒邊關迎進繁華京城,送上那萬人仰望的高位。

  囤積武器,堆蓄錢帛,操練兵士。

  明宗皇帝過世還不到一年,叛亂發生了。

  ——

  招魂這天定在五月二十八。

  地方在太行山腳,去年戰事最激烈的一處戰場附近的河水邊。

  河水不寬,是山頂流下的融化雪水匯流成河。一年過去,河水裡擁塞河道的大批浮屍早不見了蹤影,清澈河水依舊安靜地環山流淌,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午時正,軍鼓響起。

  姜鸞對著波光粼粼的河水招魂。

  她的聲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二位嗓門洪亮的將軍立在河邊,文鏡和薛奪也在裡頭。

  招魂白幡豎起,祭舞鼓樂罷,她站在高台之上,對著河水念一句殤詞,懿和公主姜雙鷺往河水裡灑下祭食,十二位將軍齊聲高喊復述一遍殤詞。

  「魂兮歸來!」

  低沉雄闊的嗓音,迴蕩在空曠的田野山間。

  起先還陽光灼人的盛夏午後,過了午後,天上濃雲漸漸翻滾聚集,軍隊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風中獵獵作響。

  招魂儀式連著舉行了三日。

  換了三處地點,山腳河邊,山谷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舊戰場。接連三天,將士們忙碌著掩埋陣亡屍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瀅的才幹在這幾日裡展現出來了。

  作為姜鸞身邊的伴讀,由她出面和各方人馬交接庶務,安排東宮行程。

  包括這幾日姜鸞的主帳駐扎在哪處,何時起身趕路,何時休息,儀式中間空出來的時間裡召見哪位官員,幾處戰場按照地勢遠近不同,先去哪處,再去哪處,可能遇到的天氣異象,準備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條,中途沒有出一點意外。

  持續三天的儀式結束後,姜鸞累得倒頭就睡,從頭天晚上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睡得實在太沉,中途有人來喊過幾次,頭一次聽聲音似乎是崔瀅,姜鸞心想著,又是哪位官員趕來見她,反正沒什麼大事,見了面都是套近乎,不見……

  迷迷糊糊地把駝毛氈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臉,裝死。

  崔瀅喊不動人,嘆著氣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腳步聲進來,這回似乎是幾個隨侍的東宮女官,小聲地喊她,「殿下,該用膳啦。都睡過去兩頓了……」

  姜鸞從頭到腳都蜷在駝毛氈毯裡。山上溫度冷,盛夏季節裡溫度彷彿回到了初春,蓋上厚實的毛氈毯全身舒坦,她一點都不餓,繼續裝死。

  幾個女官也無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帳裡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人來吵她好眠了。

  姜鸞在香甜的睡眠裡卻有些隱約不安。

  她總覺得少了個人。

  似乎應該還有個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頭銜,覺得她該起來用飯,起來接見官員了,就直接進她的帳子,把她的氈毯一把掀開,把犯懶的她從一堆鴕鳥毛裡揪出來,再禮節齊備地和她客氣說話,

  「殿下恕罪。不過殿下該起了。」

  她確實是累得快死了。不過如果他來找她的話,她還是會起來的。

  他人呢。

  為什麼不來找她。

  她在不甚安穩的夢境裡翻了個身,抱住了溫暖柔軟的鴕毛氈毯,彷彿抱住那人帶著體溫的手臂,依戀地蹭了蹭。

  ——

  裴顯在山下的中軍帳裡睜開了眼。

  山裡入了夜,連風都陰冷起來。八千前鋒營將士正身處在數萬亡魂埋骨的戰場邊緣,世人篤信鬼神,戰場是大凶之地,據傳入夜後是屍氣漫溢最旺盛的時刻,就連最大膽的軍士也不敢在晚上隨意單獨走動。

  軍中每隔十步便點起一處篝火,以火光驅散陰氣。

  裴顯最近時常做夢,每次都是怪異模糊的夢,夢醒之後了無痕跡,白日裡的記憶往往只剩下一個輪廓,一絲惆悵。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異的夢境又來找他了。

  夢裡依舊有她。

  夢裡的那個她,身體似乎很不好,就連走路也需要攙扶,走出幾十步便氣喘籲籲。

  夢裡的他自己在馬上。

  戰馬不耐煩地噴著響鼻,馬蹄在原地來回踏步,韁繩被面前虛弱的她握在手裡。

  「我想跑一圈。」她在風裡咳喘了幾聲,聲音微弱而堅持,「我學過騎術的。不去遠處,就在跑馬場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撫摸戰馬的鬃毛,露出懷念渴望的眼神,聲音軟軟地喊他,「裴相,應我一次就好。」

  裴顯在半夢半醒的混沌裡皺了下眉。怎麼又是裴相。

  夢裡的自己也在皺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韁繩,她那點握韁繩的力氣,哪裡能攏的住馬。只怕已經被馬拖出去了。

  最近幾年,他把朝廷權柄牢牢抓在手裡,卻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於世家,對他敷衍有餘,誠心投靠的沒有幾個。他手下找不出幾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門出身的年輕人,才能有,還需要歷練。

  他難得過來跑一回馬,也是存了放鬆積鬱情緒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遠地從後宮裡被人攙扶著走過來,走得身子都軟了,站在他的馬頭前,急促地喘著氣。

  原本就是嬌氣又病弱的身子,長得又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楚楚相貌,喘氣喘得人心猿意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愛她這般的荏弱美人兒,哪怕她如今尊貴之極的女君身份,也擋不住周圍年輕禁軍們偷瞟過來的火熱的眼神。

  偏偏她意識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別人的覬覦,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隻已經有了大片細碎紋路、隨時可能破裂的珍貴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宮裡休養著,早些把裂開的紋路修補好,偏偏要惦記著出來跑馬;皇宮都走不出去,還整天嚷嚷著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來溫柔乖巧,性子卻作天作地,作起來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個八瓣碎。

  他從小性子沉得住氣,經歷了邊關戰事,京城政變,踩著腳下屍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務掌於他一人之手,自以為已經做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處的時日越多,他越開始懷疑這一點。

  看了她就頭疼。

  就比如現在,才跑了三五圈馬,她就來了,拉住了他的韁繩,央他讓她跑一圈馬。

  像她這般已經裂出細紋的珍貴玉瓶,輕輕碰一下便碎了,哪裡能讓她跑馬。灌進口鼻裡的大風都有可能引發她的咳喘舊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讓,改而讓他帶著她,就在跑馬場裡慢慢地跑一圈馬。

  他當然可以帶著她跑馬,然而男女有別,眾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無異於調情。當眾狎暱大臣,她身為女君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她默默地在跑馬場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來的時候本就是強撐著過來,走的時候,人已經幾乎站不住,撐著一口氣走了幾步,身子軟軟就要往下倒。呂吉祥當著權相的面不敢怠慢,趕緊叫來了步輦,護送她上去。

  她沮喪地坐在步輦裡,以一個受傷防備的姿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肘裡。

  他跑了半圈馬,隔著步輦的紗帳看到了她抱著膝蓋離去的低落姿態,不知怎麼的觸動了他,心裡微微揪動了一下。

  當時他想,她想騎馬,就算身子這麼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一匹剛出生幾個月的小馬駒,他在旁邊親自牽著韁繩,讓她在跑馬場裡緩緩地跑一圈倒也沒什麼。

  但這個念頭只在心裡劃過了短短半天。

  她勉強過來跑馬場的這一次累著了,人受了風,心緒又不好,當夜就發起了熱。

  折騰了兩三天,熱度才退下去點,突厥那邊又發兵繞過長城,攻擊了邊境的幾個州縣,屠了一座城。

  他忙著整頓軍需,準備糧草,點將出征。

  等小規模的戰事平定,已經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他空閒下來,專門挑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小馬駒,養在皇宮馬廄裡,等著她來找他再提跑馬的事,就把小馬駒牽出來。

  她卻從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個月,沒有等到她的消息,以為她折騰地病了一場,自己想通了,不再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再提跑馬的事。就此擱置。

  養在皇宮馬廄裡的那匹小馬駒很快長大,被牽出去充作了戰馬。

  ——

  裴顯在山下軍帳裡睜開眼的那個瞬間,模糊的夢境立刻遠去了,腦海裡只留下她沮喪地抱著膝蓋,坐在步輦裡的一抹單薄身影。

  他見過她當面做出類似的姿態。

  那還是正月裡,天家夫妻因為顧六郎的事生了齟齬,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麼樣的委屈,裝作無事地出來之後,站在紫宸殿外空曠的庭院裡,就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抱膝蹲在了松柏樹下。

  他得訊趕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頭,把人勸起了身。

  後來……她就突然高興起來,領著他去了東宮。

  裴顯在漆黑的中軍帳裡睜著眼。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夢境的具體內容了,但他隱約感覺,夢裡的自己似乎哪裡做得不對,才會讓那道單薄荏弱的身影,以受傷防備的抱膝姿勢,坐在步輦裡孤單離去。

  再想要細想下去,卻又什麼都記不起了,只剩下一絲悵然殘留心頭。

  山裡入了夜,靠近戰場凶地的人格外忌諱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將士,少有人單獨走動。

  裴顯卻不怕鬼神之說。

  如果說是鬼神之力讓她的身影夜夜入夢,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裡起身,獨自提了一盞燈,步行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這處河水,是姜鸞頭一天祭祀的戰場邊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緩,山頂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開始的淙淙小溪匯流成大河,蜿蜒轉過了半座山,從山的另一邊流到了這一邊。

  看如今月色下平靜流淌的模樣,難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橫流、屍體阻塞河道的駭人景象。

  裴顯對著河水沉思。

  自從四月底被當街拒絕那夜開始,至今連續二十餘日不曾見面。他故意不去尋,她卻也不曾來召。

  他的目光從平靜流淌的河面上轉開,轉而望向山腰處。

  姜鸞的大帳扎在半山腰。

  二十多天沒有見面,半個月在行軍路上,他領著八千前鋒營精銳前頭開道,姜鸞在東宮幾百禁衛的護送下在隊伍最安全的中段。

  隊伍隔了十幾里,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沒有理由見面。

  招魂儀式開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禱告上蒼,舉行儀式。他站在隊伍裡,看著她站在白幡圍繞的高台之上殤辭招魂,她忙。

  但招魂儀式昨日就結束了。

  他等了一天,從昨晚等到了今晚。只要空閒下來,就會像現在這般,駐足往山上眺望一會兒。

  小黑點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帳裡外來來去去,她始終沒有召他。

  心中積攢已久的鬱氣,懷疑,煩躁,四處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他把風燈放在河邊,一頭扎進了積雪化成的冷冽河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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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七章

  姜鸞醒來時,已經睡足了一天一夜,到了招魂儀式結束第二日的傍晚。

  人在帳篷裡,懶洋洋的不想動彈,晌午時就在山腳下等候召見的幾個官員還在等。

  她掀開簾子看了下外頭的天色。月亮已經升上天空,暮色籠罩山野,半敞開的帳篷外洩露出大片山腳原野和遠處天邊低垂的暮雲。

  戰場大凶,屍氣漫溢,不利於生人。

  他們的扎營地點,在幾處主戰場的二十里開外,繞過了半座山,依靠自然山勢屏蔽漫溢屍氣,又特意選了個向陽的山坡扎營。

  姜鸞的帳篷扎在半山腰,東宮禁軍護衛左右,裴顯帶來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在山下扎營。謝征的騰龍軍扎營在對面山腳。

  她打起精神,匆匆地洗漱了一番,扒了幾口今天的頭一頓飯,在大帳裡召見了幾名臨近的州府官員,和他們閒聊了幾句家常,問起轄下的治安和難處。

  幾名州府官員感動惶恐,正聊到熱火朝天時,門外傳訊,懿和公主由謝大將軍親自護送著,過來探望皇太女。人已經快到了。

  官員們識趣告退,片刻之後,熟悉的細碎腳步聲走近,姜雙鷺走了進來。

  姜雙鷺是來探病的。

  帶了湯盅,進來便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聽說你睡得久,一整天都沒起身,怕你累病了,過來看看。」

  姜鸞接過二姊遞過來的小碗,裡頭裝了乳白色的甜漿,她喝了一口,被怪異的滋味刺激得嘶地倒吸氣,「這什麼?喝不慣。」

  姜雙鷺抿著嘴笑,「山民自釀的馬奶子酒。京城裡少見的東西,越往東北關外越多,思行時常喝的,據說能增強體質。我喝得也還行,給你試試看。」

  思行是謝征的小字。

  姜鸞沖著那句『京城少見』,捏著鼻子又喝了幾口,趕緊叫來喝蜜水,「不行,實在喝不慣。」

  姜雙鷺不勉強她,又捧來一碗京城帶來的果子酒,自己也捧了一碗。

  「阿鸞。」她輕聲說,「你接連三日招魂辛苦。去年春日的一場兵禍,由我們的長兄而起,由我們的二兄下令招魂,再由我親眼見證,由你完成儀式而終,也算是有個了結了。」

  「見你完成了這樁大事,我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阿鸞,你我今晚暢飲開懷,明日我們就要分道揚鑣,我要和思行啟程去遼東了。」

  姜鸞心裡早就預備著有這天,每天也都會想一遍,但分離的時刻就在眼前,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抱住了二姊的手臂,埋在她的肩頭,半晌沒言語。

  最後悶悶地說的一句,倒是不怎麼相干的話。

  「京城那處莊子的地契,二姊可收好了?」

  姜雙鷺原本抱著麼妹在默默無聲地落淚,聽她念了這句,當場破涕為笑。

  「呸。」她輕啐了一口,「我們才成親多久,一次嘴沒吵過,你就來問我什麼時候吵架吵得要回娘家了。」

  姜鸞摟住二姊的手臂撒嬌,「有備無患嘛。男人的心,海底的針,可不見得一輩子靠得住。但京城上好的田產莊子放在那兒,是一輩子都靠得住的。」

  姜雙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都是哪裡學來的歪理。」

  臨別在即,她摟著不省心的么妹嘆息,「你如今也十六了。東宮皇太女的名頭是風光,姻緣卻不知落在何處。叫二姊怎麼能安心地走。以後說好了每個月都要寫信過來,哪天見到了合意的郎君,紅鸞線動了,務必第一個知會我——」

  姜鸞眼睛亮閃閃的,盯著她笑。

  那笑容姜雙鷺很熟悉,明亮而狡黠,從小到大每次姜鸞做了壞事瞞著她,瞞不住了,打算和她坦白的時候,都是用這種眼神先瞄著她。

  姜雙鷺心裡一個激靈。

  她懷疑地瞄回去。

  「小丫頭,心裡又有什麼事瞞著我呢。」

  離別在即,姜鸞不打算瞞她了。

  「別擔憂你妹妹。姻緣婚事之類的還說不準,合意的郎君早就有啦。」她湊近過去,附耳低語了幾句。

  姜雙鷺聽著聽著,美目逐漸睜大,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怎會……怎麼會是裴小舅……咳咳……」

  她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劇烈的咳嗽起來。

  姜鸞體貼地拿了自己的帕子給她。

  姜雙鷺撕心裂肺地咳了一場,帕子捂著嘴,震驚太過,說話都不利索了。

  「不止是心儀,都……都已經留、留宿過了?」

  她又震驚又懷疑,「什麼時候的事?我什麼也沒瞧出來!」

  姜雙鷺大晚上被嚇得人都精神了。

  她又驚駭又混亂,追著姜鸞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先中意的他,還是他先中意的你?」

  「哎喲,你跟他還論了一場舅甥!輩分都亂了。是哪邊先揣了壞心思的?」

  姜鸞吩咐秋霜拿出了壓箱底的隨筆卷軸。

  從頭翻了翻,指著四月初一當日的記錄,指給二姊,「那時候第一次見面。」

  又翻到四月初三的記錄,念出聲,「四月初三,雨過天晴。庭中蘭草含苞。」

  姜鸞指著蘭草兩個字笑,「二姊看這篇隨筆。就是那天夜裡,他氣沖沖揪著謝瀾過來,後來我和他理論了幾句,莫名其妙就論起了舅甥。他給了一塊上好的蘭花玉牌做見面禮。我回了一盆上好的四季蘭。」

  姜雙鷺算了算日子,怒了。

  「那時候你還沒行笄禮呢。」她氣得臉頰都發紅,連小舅都不叫了,

  「我就看他不像個好人!二十大幾的不成親,我還當他有什麼苦衷,原來是盯著你呢!你老實說,他從那時候第一次見面就開始打你的注意了?!」

  姜鸞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說反了二姊。」她倒在氈毯上悶笑了一陣,悄聲說,「是我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打他的主意了。」

  姜雙鷺:「……」

  姜雙鷺抬手搶過她手裡的記錄手冊,撿裡頭記錄著可疑相關的記錄,往下翻閱瀏覽。

  姜鸞跟著她看了幾篇,看到去年末的記錄,伸手往後面一捂,死活不讓她再繼續翻閱下去。

  「後面過了年的那幾篇真不能看了。」

  她好聲好氣地求饒,「求你了,給妹妹留點面子,別再看了二姊~~~」

  姜雙鷺嘆著氣一鬆手,姜鸞趕緊把卷軸原樣捲起,塞到瓷枕後頭去。

  「你竟是和他。」 姜雙鷺越想越覺得難以置信,她是真的沒看出來,思前想後,滿腹疑慮。

  「別怪我沒看出來。我們出京這麼久了,路途無趣,我天天都過來幾次,和你見面閒聊。怎的這麼多天,從來不見你們兩個碰面,也不見他過來問安,和你說幾句話?啊,難不成你們出京之前吵嘴了?路上賭氣呢?」

  姜鸞身子疲憊,躺在柔軟的羊毛大氈毯裡,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沒吵嘴。是有一陣子沒見著人了。文鏡跟前跟後的倒是時常見到,裴中書帶了那麼多兵馬,不知人在哪處。我又天天忙著背誦殤詞,演練儀式,還要接見沿路州府的官員,累都累死了,就沒找他。」

  她累得慌,沒多想,被提醒了一句,倒是算了算,自打出京似乎就沒怎麼照面了。

  姜雙鷺和她喝完了三碗告辭酒,互相擁抱了一會兒,姜鸞親自把二姊送上了車,目送著謝征騎馬跟車遠去。

  姜鸞站在山坡上,周圍空曠,暮色遍野,大片的綠地田野裡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空氣裡芳馥的青草氣息。山腳下扎營地亮起了點點的篝火。

  姜鸞看了一會兒,覺得心裡頭空落落的,叫來了秋霜,「去找文鏡,叫他派個親兵去山腳下,把他家主帥給找來。就說本宮找他說話。」

  裴顯入夜後才來。

  站在帳子外,低沉地詢問,「殿下有何事吩咐。」

  「沒事就不能叫你了?」姜鸞拿氈毯裹著肩膀以下,在帳子裡說,「進來。」

  帳子外的人走了進來。

  聽腳步聲依舊地穩健沉著,抬頭見了人,姜鸞卻微怔了下。

  裴顯或許是剛剛沐浴過,頭髮還濕著,幾滴水漬從鬢角處滴落下來,打濕了肩頭衣衫。

  他換了新衣袍過來,卻遮掩不住地消瘦了。

  路上緩行了半個月,準備招魂花費了三五日,行軍扎營又花費了一整天。隊伍人太多,前後軍能拉出十里地,偶爾有互相帶幾句話,都是叫文鏡或者薛奪麾下的親兵快馬傳訊,說的當然都是公務。

  姜鸞仔細算算,有差不多二十天沒有直接照面了。

  裴顯在這二十天裡消瘦得厲害。

  她還清晰記得,京城裡四月二姊出降,去謝征的大將軍府吃席那天,裴顯穿得一身雨過天青色鑲藏藍海濤邊紋的上好衣袍,腰間佩玉,襯得整個人精神極好,顧盼間都是鋒銳英氣。

  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抑鬱之色,眉心皺出細微的川字,在帳子裡的燭光陰影下格外明顯。

  她一眼乍看過去,看起來竟像是她記憶模糊的前世裡,日子過到了後幾年,他整日眉頭深鎖的模樣。

  姜鸞吃了一驚,手一鬆,肩頭的羊毛氈毯便滑落下去。

  已進入夜了,山上晝夜溫差大,帳子裡點起了火盆。她把會客的大衣裳脫了,身上穿著一件綢緞單衣,厚氈毯下露出玲瓏曲線,裴顯瞥過一眼,轉開了視線。

  聲音聽不出異樣,還是那句簡短的,「殿下何事吩咐。」

  姜鸞打量著他消瘦的輪廓。

  他原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和氣相貌,不笑時眉眼已經顯得銳利,人瘦了,氣質更顯出鋒銳如刀,令人看了感覺難以接近。

  「你怎麼了。最近怎的瘦成這樣?路上水土不服,用不進吃食?」

  裴顯不答。

  視線盯著帳篷裡的那點搖曳燈火,只淡漠地道,「最近夜裡多夢,睡得不大好。」

  原地等了片刻,不見姜鸞有什麼吩咐,又道,「殿下沒有事的話,容臣告退。連日辛苦,殿下好好休息。」說著便掀帳要出去。

  「站住。」姜鸞喊住了他。

  從駝毛氈毯裡鑽出來,沒有趿鞋,只穿著羅襪起身走到他身後。

  她隱約感覺哪裡不太對。

  她低聲吩咐帳篷裡隨侍的幾名女官都出去。

  等帳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姜鸞走到寬闊挺拔的脊背後,直接往前一撲,雙手抱在他腰間。

  「生氣了?」姜鸞的臉頰趴在他後背上,「覺得我冷待你了?我接了招魂的差事,每天都和禮部官員們演練禮儀,默誦殤詞,生怕念錯了一個字,走錯了一個步子,舉錯了一次旗幡,害得招魂儀式不成功。我最近好忙好累啊。」

  裴顯不應聲。

  但靠著他的後背,耳朵能聽到胸腔裡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快。

  「殿下喜愛誰,冷待誰,全憑殿下的喜好。」裴顯並不回頭,挺拔的身影站在牛皮帳篷的門簾邊。

  他胸膛裡那顆心跳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劇烈,嘴裡吐出來的話卻淡漠如冰霜。

  「自從上元節那場意外,至今超過四個月了。以殿下的性子來說,應該算是不短的時日了。殿下最近又瞧上誰了?不必避諱著臣,如實地說。臣可以像上元夜那般,殫精竭慮,再替殿下謀劃一回。」

  姜鸞如果只聽他說話,只怕會被氣死。

  但靠著他的後背的姿勢,耳邊便會清晰地傳來他鼓動的心跳。

  他的話語有多麼寒涼,他的心跳就有多麼的劇烈。

  嘴裡的話擱得那麼狠,連轉個身,把她推開的舉動都沒有。

  嘴上毫不留情地放著狠話,人卻原地站著,距離門邊只有兩步,不掀簾子,不告退,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讓她抱。

  姜鸞嗤地笑出了聲。

  手臂用力,從後面把他抱緊了。

  柔軟的臉頰在他後背上蹭了蹭。

  「真氣狠了?」她溫溫軟軟地說,「讓我想想。從什麼時候開始氣的?哎,該不會是四月裡從大將軍府出來,街上攔我,想和我回東宮,我沒讓你去的那次吧。」

  她的雙手搭在他腰上,指尖壞心眼地在腰腹側面磨蹭了幾下,感覺腹肌明顯的繃緊了。裴顯抬手攥住她不省事的幾根手指,不讓她再磨蹭下去。

  「裴中書好大的氣性。我都不在京城裡了,瞧瞧我身邊,除了女官就是禁軍,要不然就是崔侍讀和二姊。我身邊哪還有什麼別人?我除了你還有誰。」

  被她抱住的頎長身軀稍微側轉,狹長的鳳眸轉過來,視線往下,盯她此刻的表情。

  姜鸞仰起臉,理直氣壯地看他。

  她原本就是個行事肆意鬆散的人,傍晚時顧慮著形象,刻意拾掇得一身莊重體面地接見官員。但二姊來了一趟,她又故態復萌。

  姊妹倆笑鬧了一場,頭髮都蓬鬆了,髮尾鬆鬆地從肩頭落下,睡足了一覺,疲倦消退了不少,帳子裡有點熱,她的臉色紅撲撲的。

  「我累。」姜鸞軟軟地說話,分不清是抱怨還是撒嬌,「快累死了。還有人記掛著生氣。」

  裴顯偏偏還要和她較真。「哪兒累?」

  「大風裡站了三個下午。頭一天在河邊,第二天在風口,第三天站在砂石地裡。站得腰腿酸,風吹得肩頸疼,腳底下被石子咯得疼。」

  姜鸞講得詳盡細致,自然有詳盡細致的好處。

  不多時,原本劍拔弩張站在帳子邊的兩個人換了個位置,她舒舒服服地回小榻裡趴著,有人替她按揉周身穴道,舒緩疲憊的身體。

  按準穴道幾下捏揉,沖上頭皮的酸麻裡帶著難以言語的舒爽,姜鸞把裹身的氈毯都踢了。

  嘴裡舒服地哼唧著,還不忘了問,「你真是瘦多了。這次趕路的速度不算很辛苦,該不會一路氣得吃不下吧。」

  寬厚有力的手掌在腰腿幾處穴位準準地按壓,裴顯的回答慣常的平穩無波,「怎麼會。」

  「怎麼不會。」姜鸞嘀咕著,「我覺得很會。」

  後腰的手掌按揉了幾下,收回去,換了個腿彎處的位置推拿,這個穴位刺激得整條腿的筋肉都酸酸漲漲的,姜鸞被捏揉得小腿一下子蜷起來。

  在她的哼哼唧唧裡,身後的聲音繼續沉穩地說,「瘦多了,殿下覺得不好看了?」

  姜鸞保持著趴伏的姿勢,側過身去打量他。

  「好看的。」她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肯定地說,「瘦了更顯銳氣。橫刀縱馬,英武銳氣的美男子。」

  她等了片刻,又生出點疑惑,「誇你好看,為什麼不看我呀。瞧你的臉色,倒像我在罵你似的。」

  裴顯的視線原本盯著旁邊跳躍的燈火,聞言掃來一瞥,兩人的視線乍然碰觸了一下,他又轉過目光,繼續看著那點燈火看。

  得了一句難得的『美男子』的誇讚,他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唇邊噙起常見的客氣淡笑。

  「殿下真的很會哄人。想不理人,直接不理了。過了幾天,想起舊人了,回身過來說幾句親近好聽的話,哄得人心軟,就又一切如舊。殿下下次再不想理人之前,提前給個消息,臣直接不露面便是。」

  「瞧你這話說的。」姜鸞嘆了口氣,拿起旁邊的團扇搖了搖。

  「我哪有不理你。你過來說話,我都是開開心心和你說話的。那天晚上你當街攔我,我哪句不回你了?我只是不想和你那麼快又來個抵死纏綿。你不做人了,我可是個好端端的人,我吃不消——」

  按揉穴位的動作倏然停下來。

  裴顯的目光原本盯著跳躍的燈火,瞬間轉過來,落在面前單薄衣裳包裹的玲瓏背影上。

  「竟是為了這個緣由?」他正按著足心的湧泉穴位,動作頓了頓,「當真沒想到。上次阿鸞不喜歡?」

  姜鸞語塞了一下。是太刺激了,倒也不是不喜歡。

  她咳了聲,「不提了。別按足心,又癢又麻的好難受。繼續按一按腿。我腿好疼。 」

  按摩穴位的手掌果然又往上,繼續按摩腿彎和後腰。

  但這回按著按著,就不太對了。

  彷佛身上蹭起了火苗,一點點的極耐心地撩起火焰,起先並不起眼,只覺得經脈舒暢,等察覺到異樣時,火苗已經遍布全身,按捺不住了。

  駝毛氈毯散亂在小榻上,毯子裡裹著的筆直的長腿交疊著抬起,纖細的腳踝伸出去,輕踢了一下小榻邊坐著那人的膝蓋。

  按揉穴道的動作又頓了頓。

  溫熱的手掌從後腰部位挪開,改而按住了不安分的小腿,把纖細筆直的小腿按在膝頭,繼續按揉著小腿的筋脈穴道。

  「阿鸞是個好端端的人,我卻不做人了?做人和不做人之間的界限,阿鸞是如何分的?」

  姜鸞自己也說不清。

  她的腿又被牢牢地按住了,收都收不回來。

  趴著想了半天,最後氣沖沖地反問了句,「上次那回你是人嗎?」

  裴顯當然不會應答。

  狹長的鳳眸斜睨過來,視線在她衣衫單薄的肩頭轉了一圈,對上了姜鸞的視線,目光無聲地糾纏,視線最後落在她柔軟的唇瓣上。

  他分明一個字沒說,幽深的眸光裡卻似乎帶了小鉤子。兩個人分明沒有任何的身體碰觸,姜鸞卻感覺被他目光注視的肩頭,脖頸,唇瓣,彷佛處處點起了燃燒的小火苗。

  他此刻的眼神是以往不常見的,姜鸞覺得有意思極了。

  「裴中書。」柔軟瑩潤的唇瓣開合著吐出話語,粉色的唇角翹起,她最後問了句,

  「今晚要做人嗎?」

  ————————

  裴顯身體力行地給出了回答。

  姜鸞趴在窄小的軟榻裡,生了火盆的帳子裡燥熱,覆蓋著身體的柔軟氈毯再次被踢開了。

  裴顯從帳篷外接過手巾和一盆溫水,放在小榻邊的矮几上,溫聲哄她,「起來,沐浴了再睡下。」

  姜鸞完全沒理會。

  她枕著手肘,側著身子趴在瓷枕下面,烏髮鋪陳在瓷枕周圍,保持趴著的姿勢睡著了。

  小榻邊沿往下一沉,裴顯撩袍坐在她身邊,手指撩起一縷烏黑長髮,一圈圈地捲在指尖。

  她這幾天實在累狠了,睡下去就不容易醒,對周圍毫無反應,人沉沉地睡得香甜。

  裴顯傾身下去,把繞在指尖纏緊的一縷黑長髮捋在她的耳廓後,極具侵佔意味地一寸寸吻起她柔嫩的耳垂。

  綢緞般的長髮鋪陳在窄小的床褥,有些鋪到了邊緣,還有些鋪到了瓷枕上。

  他把瓷枕上散開的髮尾耐心地撈回來,視線從白瓷枕四周掃過,注意到一個不該出現在床榻上的東西,意外地嗯了聲。

  隨即從瓷枕後方抽出了一截卷軸。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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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八章

  姜鸞在一陣莫名的心慌裡醒來。

  睡到不知天日,她半睜著朦朧的眼,眼前是帳子裡躍動的燈火,醒來還是在夜裡。

  視野裡出現熟悉的寬闊背影。

  裴顯背對著她,坐在小榻邊沿。似乎又出去沐浴過了,髮尾還是濕的,水滴浸濕了後背的衣料。

  他渾不在意地側坐著,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一份文書,靜謐的大帳裡時不時地傳來卷軸展開的細微摩擦聲響。

  「什麼時辰了?」姜鸞睡意濃重地問。

  裴顯的聲音還是尋常那般沉著,「深夜裡。剛才報了三更二刻。阿鸞睡醒了?」

  姜鸞是真的累,聽說天還沒亮,又合攏了眼簾,「還能再睡一會兒。你別走,陪陪我。」

  裴顯手裡的卷軸又展開些,開始閱讀新一段的隨筆,鎮定地安撫她,「放心,今晚不走。」

  「嗯。」姜鸞滿意地睡下了。

  半夢半醒間,她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渾身一個激靈,直接翻身坐起,罩在肩頭的氈毯滑落。

  她拿身子遮擋著燈火,遮蓋出大片陰影,手藏在身後,往瓷枕後面伸出摸索。

  ……沒了。

  在她前方,背對她坐著的人察覺了她的動作,並未回頭,把手裡的卷軸慢條斯理收攏起來,「阿鸞找什麼?」

  瓷枕後藏的卷軸沒了,姜鸞越摸心越涼,疑心卻升起,她坐直了身子,越過前方寬闊的肩頭,目光往他手裡拿著的卷軸那邊瞄。

  清漆榆木卷軸。

  十份文書裡有八個是清漆榆木卷軸。

  她的動作帶起了氈毯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被察覺。裴顯把手裡的卷軸文書抬了抬,露出了上頭掛著一顆羊脂玉珠標簽的紅繩。

  「找這個?」

  姜鸞:「……」

  要命的東西落入人手,她索性開始耍賴,往前一撲,撲到寬闊堅實的肩頭上,理直氣壯地伸手討要,

  「趁我睡著,偷拿我的東西,我不計較你的失禮了,東西還我!」

  裴顯居然輕易地把木卷軸給了她。

  姜鸞鬆了口氣,做出不在意的樣子,隨手扔去瓷枕後頭。

  裴顯眼角餘光瞄著她的動作,等她藏好了,這才慢悠悠地開口。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姜鸞:「……」

  上元夜之後,她趴在床上,寫下的當夜隨筆的頭一句!

  裴顯繼續不緊不慢地復述卷軸隨筆的內容。他的記憶力極強,幾十篇隨筆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兩遍,復述起來一個字不差。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願達成,不亦樂乎。」

  姜鸞:「……」

  復述到這裡,裴顯的聲音頓了頓,問,「後面塗黑了四個字,是哪四個字?」

  姜鸞躺了回去,拿氈毯蒙住了頭。裝死。

  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裴顯自己接下去說,「看前後文的意思,似乎應該是『死而無憾』。」

  他接下去又念了一段,「似醒非醒,如墜夢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時再試一次,死而無憾。」

  念到這裡,點點頭,自語道,「前面劃掉的四個字,確實應該是『死而無憾』。塗掉了四個字,又添上後一句,顯然是對上元夜的藥效不甚滿意。因此才有了後來紫宸殿外把我拉去東宮的那次。」

  姜鸞耳朵蒙在氈毯裡都聽不下去了。

  她索性把駝毛毯一把掀開。

  裴顯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身,側身坐在床沿。掀開的毛毯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扔去他膝蓋上。

  他唇邊噙著笑,把毛毯從地上撈起,重新放回小榻邊緣,拉起半截蓋住了她的腿腳。

  毛毯裡探出來的紅撲撲的臉頰,星眸裡光亮瑩然,胸口快速起伏,姜鸞居然氣得不輕。

  「不告而取,一聲招呼不打就偷看我的隨筆!」姜鸞怒沖沖的指責他,「就連二姊來,我跟她說不要看,她都沒看!」

  裴顯答得理所當然,「可是你並沒有跟我說一句不許偷看。」

  姜鸞快被氣死了。

  氣得胸口發漲,呼吸急促,臉頰嫣紅。

  其實倒也不一定全然是生氣,裡頭或許還有一星半點的心虛。

  但她如果不表現出發怒,只要透露一點點的心虛,被他察覺了去……她不知道下面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場。

  事實上,她現在已經不知道下面要說什麼了。

  她藏在最深處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寫在卷軸裡,被他一個字不拉地通讀了全文。

  姜鸞表面上一幅氣炸了的河豚模樣,抱著氈毯坐在小榻上,視線發飄,腦海裡一片空白。

  裴顯側身坐在小榻邊,看來一幅平靜無瀾的神色,心裡也是一團亂麻。隨筆裡記載的內容,和他平日裡認定的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需要想想。再想想。

  帳篷裡的兩個人各想各的,居然陷入了短暫而詭異的平靜。

  足足半刻鐘的時間裡,誰也沒開口。

  最後,還是裴顯的一句問話打破了沉寂。

  他緩緩問,「人生必做五十事……?」

  姜鸞動了。

  她唰地再次把毛毯掀了,窸窸窣窣地穿衣。

  就寢的單衣外頭穿戴好了外裳,走到帳子門簾邊,又一下唰的掀開簾子,半山腰的夜風呼啦啦吹進燥熱的帳篷,叫來值夜的秋霜。

  「現在就升一盆火,把帶出來的那卷玉軸隨筆扔火裡燒了。」

  她掀起半開的門簾子吩咐下去,「燒得乾乾淨淨的,只剩個玉軸,連火盆拿回來給我看。」

  秋霜莫名其妙地領了命,還是立刻去辦了。

  裴顯:「……」

  帳子裡兩個人側坐著,彼此都能看見對方,但都不是光明正大地瞧,而是拿眼風彼此互瞄著。一個低頭思索,一個眼神發飄。維持了很久的安靜,誰也沒開口說話。

  鴉雀無聲的詭異安靜氣氛裡,外頭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兩人的視線同時抬起,眼看著秋霜掀簾子進來,帶進來一個火盆,裡頭的細絹灰燼,還有光禿禿燒剩下的玉軸。

  寫在玉軸絹書裡的人生必做五十事,比隨筆卷軸還要命,牽扯到重生鬼神之事,必須毀屍滅跡。

  姜鸞遺憾地看了眼火盆。

  她本來想叫秋霜端來一盆火,好連帳子裡那卷要命的隨筆都燒個乾淨。沒想到端過來的是個熄了火的盆……

  秋霜飛快地瞄了眼帳子裡的情形,還算穩妥,輕聲回稟,

  「入夜後快馬來了一位京城使者,說是傳達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被我們以殿下睡了的理由攔了。現在人侯在山腳。殿下起身了的話,可要召人問問?」

  姜鸞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叫使者候著。等我沐浴,下山見他。」

  帳子裡四目相對的氣氛實在太尷尬,她快待不下去了。

  這時候送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哪怕不是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而是二姊托人送來一束野草,她也要堅持親自出去把野草給收了。

  裴顯起身,「臣在外頭等殿下沐浴完畢,護送殿下下山。」

  姜鸞立刻拒絕,「你不必送我。我這裡有文鏡。回去歇著吧。」

  裴顯平靜卻不容拒絕地堅持,「由臣護送殿下下山。等召見完了京城使者,護送歸來的路途上,臣正好還有些話想單獨請問殿下。」

  姜鸞坐在小榻邊,視線飄去旁邊,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秋霜眼瞧著兩人之前的相處不大對勁,又說不出哪裡不對,謹慎地幫了一句,「四百里急令傳過來的,應該是大事。今夜殿下只怕不得空。裴中書不如明日再來?」

  裴顯到此時已經差不多想明白了。

  本來還不敢相信,言語試探了幾句,姜鸞的反應卻證實了他的猜想。

  她心虛,慌張,顧左右而言他,她的視線看天看地,卻壓根不敢看他。

  他的眼角餘光始終追隨著她的動靜,盯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越看越篤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說今天被召入帳子之前,他心裡處處都是燎原毒火,他按捺著心底就要升騰而出的毒,硬生生把自己燒成赤地千里。

  意外打開那卷隨筆之後,彷彿囤積江海的甘霖從天而降,不止熄滅了他心底的漫天毒火,滋潤了乾涸赤地,他簡直要陶陶然醉倒在甜美的甘霖裡了。

  他有的是耐心,不想把人逼到角落裡。

  他還需要給自己一點時間,在夜色裡獨自反芻,仔細地回味這份意外天降的甘美。

  他並未再堅持下去,主動退了一步。

  裴顯起身留下一句,「那臣明日再來。有些話想單獨請問殿下。」告辭離去。

  姜鸞這頓沐浴洗了足足半個時辰。

  坐在木桶裡發呆,大腦始終是全然的一片空白,既想不到後面再見面時如何理智尋常地說話,又想不到以後該用什麼語氣和他說話,當然更不可能想出合理的解釋那卷隨筆。

  嘩啦一聲,她索性整個人都沉入木桶水底,任憑清澈水光淹沒了頭頸。

  她在水裡睜開眼,對著光影變幻的頭頂,滿腦子都是:

  「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吧。就像前世那樣,直接兩眼一閉,就不用對他解釋了。」

  又是嘩啦一聲,她從木桶裡站起身。

  她這一世和前世大不同了,人世間那麼多放不下的牽掛,不行,她得活得好好的。

  不就是記錄著心事的隨筆卷軸被他從頭到尾地通讀了,隱藏在最深處的小心思被他當面撞破了。

  多大的事。

  再大能大的過四百里加急的政事嗎。

  只要她不往下想,她就能把今夜帳子裡發生過的事當做不存在。

  沐浴出來,她穿戴整齊,髮尾擦乾,梳洗裝扮完畢,又是一副萬事不愁的篤定模樣,在文鏡的護衛下坐進金輅車,連夜趕去山腳處大營。

  大聞朝疆域遼闊,遇到了不得的大事,需要急速通報朝廷時,驛站採用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三檔腳程傳遞消息。

  六百里加急是可以跑死馬的程度了。

  這次四百里加急從京城傳遞來的消息,果然是大事。

  京城來使在山腳下急得半死,凌晨時分終於見了姜鸞,倒頭便拜倒。

  「突厥送來國書,邊關局勢或不穩!招魂儀式已經完成,還請皇太女殿下立刻下令,召返裴中書回京統領京畿防務,召返謝大將軍的五萬騰龍軍原路回程!」

  ——

  姜鸞凌晨時分親自去了隔壁山腳下的騰龍軍扎營地。

  五萬兵馬早早地起身,整裝待發,只等軍令下來,立刻拔營回遼東。

  天色泛起了魚肚白,謝征的大帳卻至今沒動靜。

  麾下將軍們過來了兩次,體諒自家主帥的狀況,並無人催促。

  新婚燕爾,新娶的公主如此溫柔美貌,簡直是九天之上的仙子,招魂儀式又結束了。

  謝大將軍早上起遲了點,有什麼打緊呢。

  但大帳裡的景象,卻和那些葷素不忌的兵痞子將領們臆測的不大一樣。

  昏暗的油燈映照下,姜雙鷺陷在噩夢中掙扎。

  眼前風雪茫茫,風吹沙地,斗大的砂石在呼嘯蠻風中滿地滾動,是她極為陌生、從未去過的所在。

  太行山下的野地,在她看來,已經夠荒涼的了。

  她夢中的這處貧瘠土地,卻比太行山下的戰場還要荒涼百倍。

  彷彿有人緊緊地勒住她的脖子,她在噩夢中喘不過氣,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脖頸,困難地喘息著。

  一滴淚珠從緊閉的眼角滾落。

  謝征已經起了身,穿戴完畢,正要輕手輕腳地出帳,忽然察覺新婚愛妻在夢中喘息的不尋常,猛地一步跨過床邊,「阿鷺?阿鷺!」

  姜雙鷺在夢裡淚流了滿臉。

  「不……」她在夢裡絕望地喃喃道,「不……」

  她再度無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頸。

  無休無止的噩夢裡,她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清,面前晃動的一張張都是陌生而模糊的臉孔,她環顧四周,處處只覺得陌生可怖,她熟識的親信,家人,宮殿,什麼都不見了。

  入眼的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還有脖頸間難以言喻的窒息痛楚。

  「啊!」她尖叫著從窒息的噩夢裡清醒過來,冷汗浸透了背後單衣,她顫抖著抱住身前魁梧寬厚的肩膀,面龐帶著驚惶的淚,埋進結實的肩頭,「思行,思行。」

  謝征緊緊地抱住她,「別怕,阿鷺,別怕。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他低聲安撫許久,姜雙鷺的顫抖才漸漸消失了。

  謝征謹慎地開口詢問,「阿鷺,剛才你夢到什麼了?」

  「雪。」姜雙鷺喃喃地道,「好大的雪。」

  「雪?」謝征皺眉,「什麼樣的大雪,在何處?」

  姜雙鷺從瀕死的驚慌和恐懼裡恢復過來,劇烈的心跳漸漸平復,擦拭掉了淚痕。

  她趴在謝征的懷裡,試著回憶剛才的噩夢,描述給他聽。想了半日,卻驚訝地發現,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姜鸞的馬車就在這時行駛進了騰龍軍的駐軍地。

  『你們大將軍呢?』她開門見山地說,「京城四百里加急快報,回不去遼東了。準備返程回京吧。」

  ——————

  太行山八百里距離,去時走了半個月。

  回來時車馬加快疾行,只用了七日就回程。

  姜鸞起先還坐馬車,被崎嶇山道顛簸得不行,一天吐了兩遍,索性出來騎馬。

  她堅持要在盤山道上騎馬,驚壞了東宮禁衛,文鏡苦勸不動她,求到了裴顯面前,想求自家主帥勸阻姜鸞。

  裴顯沒有勸姜鸞,反而勸了文鏡。

  「身為東宮皇太女,以後遇到急事的時候不會少。如今雖然急著趕路,周圍並無強敵窺伺,路上練練騎術沒什麼大問題。叫她慢些騎行,在旁邊仔細看顧就好。」

  姜鸞第二天在眾目睽睽之下縱馬上了山道,文鏡在一邊看顧著,裴顯在另一邊親自護衛她。

  遇到了一邊山壁一邊懸崖的盤山道,文鏡在前頭開道,姜鸞的坐騎靠著山壁那邊前行,裴顯的坐騎在靠近懸崖的那邊緩行護衛。

  戰馬健壯的馬蹄偶爾踩到一塊懸崖邊的碎石,骨碌碌地滾落下去,激起大片迴響。懸崖下就是深谷,一旦失足跌下去,神仙也救不回來。

  「殿下騎馬慢些。」

  東宮禁衛們瞧著主帥的坐騎涉險,驚得心都快跳出來了,裴顯還能從容不迫地開玩笑,

  「若是山道上驚了馬,直接橫撞到了臣的馬頭,騎術再好也無用,臣就只能以此身殉國了。」

  姜鸞聽在耳裡,輕哼了聲。

  嘴裡沒多說什麼,手裡把韁繩在手掌裡牢牢纏了幾道抓牢,山路轉彎時格外小心仔細。

  安然無恙地騎行了半天的山道,文鏡眼瞧著姜鸞雖然看起來身形羸弱,不像是能長時間騎快馬的,但騎術功底扎實,縱馬緩行應該是沒有問題。東宮禁衛們繃緊的心總算鬆懈下來。

  裴顯又若無其事地開了句玩笑,「感謝殿下對臣的體恤,一路緊貼著山壁走,把中道讓給臣的馬,剛才那段狹窄的山道已經安然通過了。眼下這段路三匹馬並行也能通過,臣想摔下去都不太容易,殿下別怕,還是往山路中間來點吧。」

  姜鸞瞧出來這人逗她的壞心思了。

  她把馬匹往中間撥轉了幾步,貼著裴顯的軍馬走。

  「過來太行山時,一路緩行,路上走了十多天,卻始終見不著裴中書的面。人不知躲哪兒去了。」

  她不冷不熱地說,「怎的回程時倉促急忙的,裴中書倒是每天都露臉,跟前跟後的了。同樣的路程,前後判若兩人呀。」

  裴顯從容應答,「同樣的路程,不同的心境。當然判若兩人。」

  前後都是禁衛,文鏡就在前頭五步外開路護送,山道上還回音,說什麼話都能嗡嗡地迴響好一陣。

  姜鸞故意挑釁地問他,「什麼不同的心境,裴中書展開說說看?」

  裴顯沉吟著,「這個麼……」

  前頭開道的文鏡驀然催動韁繩,默默地往前奔出了十來步。

  姜鸞瞅著前頭的動靜,故意喊,「文鏡。」

  前頭的文鏡猛地一拉韁繩,原地轉了個彎,又奔回來,「殿下有何吩咐。」

  「喊你一聲試試看。」姜鸞隨意地擺擺手,讓他回去,

  「現在知道了。隔了十來步,我這兒說句話,你在前頭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何必躲那麼遠避嫌呢。裴中書敢當眾說什麼,你聽著就是了。」

  文鏡:「……」

  文鏡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神色復雜地看了眼旁邊的自家主帥。

  裴顯安然對他說,「殿下說得有理。你照常在前頭護衛開道就是,不必管我們在後面說什麼。」

  文鏡神色糾結地去了。

  「來,說嘛。」姜鸞催促裴顯,「把來回路上不同的心境,好好地當眾說一說。」

  裴顯淡笑,果然當眾開口說道,「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

  姜鸞:「……閉嘴!」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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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八十九章

  山道行路艱險,經歷了一天快速行軍後,日頭還未落下,大軍就開始尋找扎營的安全所在。

  當晚扎營在一處狹長的山谷外圍。

  前鋒營精兵把守住山谷兩側,把山谷通路兩端封鎖死,大軍沿著山谷外的平緩山坡扎營。姜鸞的東宮車駕護衛在最中央。

  晚上用過簡單的乾糧熱湯,中央大帳附近點起篝火,姜鸞得了空,把四百里加急的送信來使召來,仔細詢問京城急召的詳情。

  朝廷急召五萬騰龍軍原路返京,京城的消息不可能瞞著騰龍軍主帥,姜鸞吩咐文鏡親自去一趟,把謝征從對面山坡叫來,一起旁聽。

  文鏡立刻領命喊人。

  不多時,謝征果然急匆匆趕來。

  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裴顯換下了白日行軍風塵僕僕的那身,換了身海青色新袍子,安之若素地跟在謝征身後,一同進了大帳。

  姜鸞看見他就眼皮子狂跳。

  「本宮今晚只召了謝大將軍,可沒喊召裴中書。」姜鸞瞧也不瞧他,極冷淡地說,「跟著來做什麼。還不快退出去,明早拔營行軍時再來。」

  裴顯停了步子,極正經地站在帳門簾子邊,言辭妥貼地告罪,

  「殿下恕罪。聽說今晚要仔細追問突厥人送來的國書之事,臣自以為能列席。原來只請了謝大將軍一個。冒昧了。臣請退。」說著就要出去。

  謝征把他拉住了。

  「殿下恕罪,」謝征感覺必須要說點什麼,極嚴肅地和姜鸞進言,

  「此乃國事,裴中書身為政事堂重臣,自然應當列席旁聽。如果只有一人能入帳秘密商議的話,臣資歷不夠,應該是臣退出,讓裴中書單獨入帳密談。」說著謝征就要轉身出去。

  姜鸞眼皮子又是一跳。

  她二姊到底是怎麼挑的人,同樣是謝家出身的郎君,年紀比謝瀾長出一截,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沒謝瀾的一半。忒實誠了!

  他就沒瞧見,言辭客氣謙恭的裴中書,嘴裡說著『冒昧』,『請退』,站在門邊的步子挪都沒挪一下!

  倒是謝征自己,步子那麼大,她就晃了一下神的功夫,謝征已經掀開簾子要出去了。

  「別走。」姜鸞嘆著氣叫住實誠的謝大將軍。

  比起帳子裡只留一個麻煩的,還不如留兩個,至少當著謝征的面,裴顯還能公事公辦,不至於當眾追問她要命的私事。

  「謝大將軍誤會了,本宮可沒說只留一個人密談。兩位都是朝廷的肱股重臣,既然兩位都來了……」眼風瞥了眼旁邊安然等待的那位,一番話說得牙疼,

  「兩位都留下吧。」

  隨侍的兩位東宮女官把帳簾子左右掛起,讓新鮮的山風吹進來。

  為了徹底杜絕被單獨堵在帳子裡追根究底的尷尬局面,她索性連崔瀅都叫來旁聽。

  人越多越好,大家在帳子裡熱熱鬧鬧地圍一圈坐,聽完了一起散場,該回哪兒就回哪兒去。

  京城信使被當眾召來,詳細說起關於突厥人送去京城的那份具有羞辱意味、引起朝廷強烈反彈的國書。

  突厥人的國書是五月裡送來的。負責邦交的鴻臚寺官員不敢怠慢,把言辭無理的突厥語國書字斟句酌地美化過一遍,譯寫了一份意思差不多、但用詞客氣許多的國書,附在奏章裡,奏上了朝廷。

  鴻臚寺上奏的奏章抄寫本,京城信使這次也隨身帶來了。

  裴顯接過去,邊翻閱邊道,

  「荒漠入春了,凍雪融化,熬過苦寒冬天的突厥部落們又不安分了。他們幾個部落的可汗最近互相搶地盤牛羊,聽說打得凶。鴻臚寺奏的是哪一支可汗的事?這次又討要什麼?」

  姜鸞事先已經看過了一遍。

  他們的王庭換了新可汗。這次討要的可不是錢帛和馬市。突厥人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裴顯打開鴻臚寺奏本,大略地掃過一遍。

  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還在世時,曾經應下一樁和突厥王庭的和親。

  大聞朝祖制,分封王室。姜氏宗室但凡血脈比較近的分支,男丁成年襲爵後一律出京去封地過活,終生不輕易出封地。

  留在京城裡的宗室,多半就是像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這種,血脈幾乎出了五服,沒有王爵,身上擔著官職,留在京城裡領一份俸祿過日子的閒散宗室。

  當時嫁過去突厥王庭和親的,就是京城裡一位遠支的宗室女,算起來是姜鸞的遠房姑母。

  嫁過去時和姜鸞如今差不多年歲,十五六歲嬌花般的貴女,出嫁前封了『燮昭公主』。

  十二年前和的親。

  算起來燮昭公主今年也只有二十七八歲。

  泓臚寺五月底的奏本上寫到:燮昭公主歿了。

  去年初就歿了。病逝在冬日荒漠無邊無際的大雪裡。突厥王庭當時正忙著和爭奪牙帳的薛延陀部落打仗,壓根沒有報給大聞朝廷,過了一年才報過來。

  燮昭公主和親當時,嫁的是突厥大可汗。相隔短短十二年,如今的突厥王庭換成了薛延陀部落的新任大可汗。

  新可汗坐穩了牙帳,屠滅了舊可汗的部落,搶掠了大批奴隸,歌舞狂歡過了幾輪,突然想起了曾經和親給舊可汗的中原公主,聽說是個美人兒。

  一問,人早病歿了。

  薛延陀部的新可汗立刻召人寫下了國書,言辭間毫不客氣,指名道姓要中原皇帝再送個公主過來。

  裴顯翻了個開頭,臉色漸漸地不大好看。從頭到尾看完了,合攏奏本,遞給了旁邊的謝征。

  謝征翻完了,臉色也難看起來,同樣遞給了旁邊的崔瀅。

  姜鸞打量完大帳裡各人不好看的臉色,轉頭細問信使,「京城裡的李相,崔中丞,還有其他朝臣們,都是什麼反應?」

  信使答:「朝臣們群情激昂,言官們紛紛上書,言辭激烈,痛罵突厥人忘恩負義,冷待和親公主,堅決反對再和親。」

  「上書的只有言官?」姜鸞聽出幾分不尋常,「政事堂的李相和崔中丞都沒有表態?」

  信使更為謹慎地回應,「小的離京之時,尚未聽到政事堂關於國書的批復。」

  姜鸞聽完點點頭,對裴顯說,「難怪四百里加急催你回去。都把事壓著呢,等你回去接著議。」

  裴顯略一頷首,「臣心裡有計較。」

  他的視線原本始終低垂著,不是看身側燭火,就是盯住大帳地上鋪著的氈毯。

  姜鸞和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視線終於抬起,往她這邊意味深長地掃過一瞥。

  姜鸞輕哼了聲,頭扭去旁邊,做出懶得搭理的神色。

  她剛才想事情專注,一不留神,主動和他搭話了!

  她先開口搭的話,等下再想趕人走,可比始終不搭話要難上十倍。

  雪白貝齒咬住了嫣紅下唇,微微地陷下去一點。還是那句話,多大點事,只要她不往下想,就能當作事情不存在。

  她把細微的煩惱拋去腦後。

  「關於突厥人國書的前因後果,大致就是如此,各位心裡都有數了。本宮對此事有些看法,等回京之後會當面在聖人面前說明。」

  「裴中書身為朝廷的肱股重臣,如今人在回京半路上,京城那邊短期內應該不會做決斷。沒什麼好說的,明日加緊行程趕路吧。」

  說完,她當先起身,做出一個睏倦呵欠的姿勢,「白天趕路累了。各位請回吧。」

  「是。」崔瀅應下,作為在座的入仕朝臣裡資歷最淺的那個,很自覺地當先往帳子外走。

  姜鸞眼皮子一跳,「阿瀅,你急著走幹嘛。沒說你。」

  崔瀅一怔,回身立住了。

  謝征聽了那句『沒說你』,眼皮子也是一跳。姜鸞向來不怎麼待見他,至今連聲二姊夫都未喊過,他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崔瀅是東宮屬臣,皇太女沒說她,當然有極大的可能說的是他了。

  謝征也很自覺地起身,「臣告退。」

  姜鸞:「……」

  她能叫住崔瀅不讓走,卻總不能大晚上的叫住二姊夫,只得眼睜睜地瞧謝征大步出去了。

  她保持著掩口遮掩呵欠的姿勢,掃了眼帳子裡唯一那個安然端坐不動的身影。

  裴顯不止坐著不動,他還捧起剛才一口沒喝的茶盞,開始悠然喝茶了。

  還好帳子裡有崔瀅。

  姜鸞叫了崔瀅,自己抬腳就往帳子外走。

  「晚食吃多了乾糧,撐得慌。陪我四處走走,散散步,消消食。」

  崔瀅有顧慮。

  「我們還在太行山裡,距離幾處戰場凶地的距離並不遠。夜裡四處走動,會不會引來凶地煞氣跟隨。殿下,還是早些歇下吧。」

  姜鸞找不到人陪她出去,眼看只能待在帳子裡,等崔瀅離開,又要開始被人追根究底的尷尬時刻。

  她索性腳步一轉,徑直走到帳中安坐喝茶的那人面前。

  「聽到沒有,崔伴讀勸本宮早些就寢,裴中書手裡的茶沒喝完的話,帶回去繼續喝?」

  崔瀅震驚了。

  她知道裴中書因為從前的舅甥情分,管東宮管得寬,沒想到皇太女殿下私下裡和裴中書說話如此的不客氣,一盞茶都不讓喝完,當面趕人!

  崔瀅精於人情世故,免不了想得多。

  她擔心自己這個第三人在場,聽到了殿下不客氣的言語,落了裴中書的顏面,容易引發人動怒,倒不如留他們舅甥自己說話。當即起身說了句「臣告退」,極乾脆地出去了。

  姜鸞:「……」怎麼又走了一個!

  裴顯壓根就沒動。

  自顧自地把手裡的一盞溫茶喝完了,放下茶杯,客氣道,

  「謝殿下賜茶。帶回去喝倒是不必了,臣晚上有空,作為殿下賜茶的回報,臣陪殿下出去,四處走走?」

  帳子裡走了謝征,走了崔瀅,還有身後隨侍的兩名東宮女官,做事穩妥的秋霜,說話不客氣的夏至。有她們在,裴顯不至於如何。姜鸞原本不假思索地就要拒絕他。

  拒絕的詞句已經到了嘴邊,裴顯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再開口時,稱呼也換了。

  「近日多思多夢,冥冥之中,總有些不知何處而來的怪念頭升起。只問一句,阿鸞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是否包括了騎馬?」

  姜鸞已經到了嘴邊的不客氣的拒絕,停在原處,頓了片刻。

  「騎快馬。」她糾正說。

  ————

  今晚的月亮很大。不是圓月,但高掛在雄峻的高山之巔,銀輝毫無遮掩地灑下山坡,比京城裡的月色亮堂多了。

  姜鸞換了身翻領緊身胡服,和文鏡要她的坐騎。

  文鏡臉色都變了。

  姜鸞打定了主意的事,他從來都勸不動。他牽著姜鸞的馬,直接去找裴顯,苦苦地諫言。

  「白日裡在大軍看護下騎行也就罷了,在夜裡的山間縱馬,如何使得!山道黑暗,萬一失足踩空,就會掉下山崖!萬一馬失前蹄,摔斷了腿還算輕的!萬一路上有野狼出沒——」

  裴顯把上陣的腰刀掛在身側,抬手牽過了姜鸞坐騎的韁繩,餵了它一把乾草。

  姜鸞的坐騎是一匹精挑細選出的大苑良駒,長得高大健壯,毛色油亮,脾氣卻極溫馴,嚼著乾草,烏黑的馬鼻子濕漉漉地拱了拱裴顯的手。

  「由我親自看顧著,不跑馬,只這般牽著韁繩,帶殿下沿著山到去山坡頂上走一圈,看看群山月色便下來。」裴顯鎮定地反問,「如此安排,你可放心?」

  山道上牽著韁繩走馬,當然沒什麼風險可言。不止文鏡,就連跟隨趕來的崔瀅也什麼可說的,只叮囑了一句,「殿下玩心重,還請裴中書早點回返。」

  前鋒營早提前清了道,兩匹馬並騎寬度的一段上山道,兩邊盡頭都派了重兵布防把守,只空出中間一截乾乾淨淨的山道,供皇太女殿下『走馬賞月』。

  姜鸞特意換了一套騎射胡服,上馬了卻連韁繩都摸不著,大失所望,嘀嘀咕咕抱怨了一路。

  「說好山裡跑馬,出來就成了牽著韁繩走馬了。裴中書,你忒沒意思。」

  裴顯充耳不聞,隨她低聲抱怨,手裡攥著韁繩,慢悠悠地走去上山道。

  他走的不快不慢,走出了一刻鐘,才轉進山道的另一側,下方把守山道的眾多將士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裡。

  裴顯停下腳步,夏日山裡的夜風吹過他的衣擺,他抬頭看了眼頭頂大放光華的明亮月色,側身往馬背的方向瞥過一眼。

  姜鸞正無聊地坐在馬上,挨個地拔山壁橫生過來的不同枝椏的樹葉子,各式各樣的樹葉子一張張地收在手裡,察覺到身側不尋常的凝視,她一回頭,迎面正對上那道略顯奇異的視線,心裡不知怎的跳了一下,「怎麼了?」

  裴顯不答,牽動韁繩,把高大溫馴的良駒往山路中間帶了幾步。

  姜鸞的心裡又是一跳,隱隱約約有個猜測,卻又不大信,回身往身後看了眼。

  遠處守衛著下方山道的將士身影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裴顯也往身後看。

  確定這處無人能看見後,裴顯安撫地拍了拍馬鬃毛,開口說,「坐穩了。」

  姜鸞疑惑地:「嗯?」

  問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裴顯猛地發力攥住韁繩,瞬間俐落地踩鐙上馬,一個翻身坐在姜鸞身後,結實的手臂環住她的腰,順手揉了把駿馬烏黑的鬃毛, 「好乖。」

  姜鸞:「……」

  她剛才想問的問題已經不必開口了。

  耳邊的熟悉嗓音沉著地說,「說好了帶你跑馬,就是帶你跑馬。抓好了。」

  一記響亮的馬鞭催促,駿馬長嘶,開始飛奔。驟然而起的大風刮起姜鸞的長髮,她本能地一手抓緊了韁繩,一手去抓自己風中凌亂的髮尾。

  她在呼嘯山風裡大喊,「你真要帶我跑馬?但你剛剛才和文鏡和崔瀅說,不跑馬,只牽著韁繩走一圈!」

  裴顯在風裡笑了聲。

  他摟住懷裡溫軟玲瓏的身體,一貫沉著的嗓音裡帶出難得的愉悅,「已經在跑了。」

  駕——

  催動韁繩的健壯駿馬在空曠的山道疾馳。

  高空一輪明月,往千里大地揮灑著銀輝,透過大片遮蔽的樹蔭,點點銀光灑落在山道上。

  姜鸞抓著亂糟糟的長髮,在呼嘯而過的風裡大叫,「啊————」

  馬蹄聲清脆如鼓點,她連韁繩都不拉了,迎著風伸出手臂,快活地大叫,「還不夠快!再快點——」

  裴顯眼疾手快地把她不安分的手給摁下來。

  「差點打到旁邊的山石壁!碰著了直接刮掉你手上一層皮。」

  姜鸞才不管。她今晚跑馬跑得快活,手上一層皮不要了又有什麼打緊。

  空曠無人的山道上,縱馬跑出兩三里後,裴顯勒馬緩速,解釋說,「兩人共騎,對馬的負重太大,上好良駒也受不了,不能再跑了。」

  姜鸞覺得足夠了。緩行的聲聲清脆馬蹄聲響中,她抬起頭,仰望著頭頂清輝萬里的明月。

  「今晚的月色真亮啊。」她喃喃地說。

  她的聲音實在太小了,裴顯在風裡沒聽清,又勒韁放緩了馬速,「阿鸞剛才說什麼?」

  姜鸞的身子往後倒,直接整個倒進他懷裡,懶洋洋地靠著他的胸膛手肘,「我好開心。」

  裴顯低頭看她。

  她的身量比去年拔高了不少,但只有個子抽條,身材還是顯得單薄,纖細的腰肢一隻手臂就能圍攏,共騎時往後一躺,貓兒似的蜷在他懷裡,烏亮的眸子裡倒映出他的身影。

  姜鸞抬頭看他,頭頂的月光灑落下來,他英氣銳利的輪廓浸在月光裡。

  「真好看。」她喃喃地說。

  山風呼嘯著穿過身側,裴顯還是沒聽清,側身下來聽她細說。

  瞄著對方俯身耐心傾聽的動作,姜鸞狡黠地笑了。

  「被你猜對了。」她附耳悄聲說。「人生必做之五十件事的第九件,騎快馬。」

  「第十件,喝烈酒!」她壞心眼地在他耳邊放大了聲音,「有沒有帶酒,裴中書!」

  裴顯皺眉起身,抬手揉了揉嗡嗡作響的耳朵。

  韁繩放開了,不必再奔跑的駿馬在山道邊悠閒地走走停停,偶爾低頭啃兩口路邊帶著露珠的青草。

  裴顯從懷裡取出隨身攜帶的三兩小錫壺,打開蓋子,濃鬱烈酒香沖了出來。

  「回命酒。」姜鸞對著錫壺口舔了兩小口,吸著氣放下了,「喝多少次還是辣喉嚨。」

  選定深夜『走馬』的這段山道並不很長,山道已經快要到了盡頭,頭頂一輪明月失去了山崖樹蔭的遮蔽,亮堂堂地掛在頭頂。

  再轉過去一道彎,就是上方前鋒營將士重兵把守的山道盡頭了。

  裴顯翻身下馬,走在馬身側,重新牽起韁繩。

  駿馬的大黑腦袋回過來,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噴了個響鼻。裴顯抬手摸了摸馬鬃毛,餵了它一把路邊新薅的鮮草。

  「殿下,夜深了。」他的稱呼也換回了正經稱呼,「走了一段馬,該回去了。」

  姜鸞點點頭,騎在馬背上,抬手擋住裴顯拿回酒壺的動作,把壺蓋打開,滿滿一小壺的烈酒沿著山道灑在路邊。

  「今晚我過得快活。」她在明亮的月色下輕聲祝禱著,

  「但月明普照,千里大地,過得快活的人又有幾個呢。前幾日太行山祭祀時,尚不知道我那位遠房姑母的喪訊。現在知道了,謹以此烈酒,送她一程。願來生轉世,不再身似浮萍不由己,惟願隨心所欲,日日夜夜過得快活。」

  琥珀色的烈酒帶著濃香,涓涓細流灑進山道土壤。

  姜鸞『走馬』上了這段山道的盡頭,在山坡高處並沒有停留太久,便原路返程。

  山坡高處封鎖路口的數十名將士遠遠地尾隨護送。

  下山當然還是『走馬』回來,走得太慢,夜色又深了,姜鸞在半道上打起瞌睡,披著薄披風的身軀在馬背上一晃一晃的,跟隨的將士們瞧著心驚膽戰。

  文鏡在山下等了整個時辰,望眼欲穿,終於聽見了輕緩的馬蹄聲。

  姜鸞搖搖晃晃地坐在馬上,裴顯穩穩當當地牽著韁繩,等文鏡快步過來,把韁繩遞給他,剛開口說了句,「皇太女殿下累了——」

  馬背上的姜鸞閉著眼睛,在馬背上大幅度晃了一下。

  周圍的東宮禁衛們齊聲低呼。

  裴顯疾步過去,扶住手腕和腋下,把人穩穩地扶下了馬。

  東宮女官們急忙過去攙扶,姜鸞被攙著搖搖晃晃地走出幾步,身側傳來幾句低聲驚呼,

  「哎喲,身上有酒氣。不說是上山走馬?怎麼還喝了酒?」

  秋霜和夏至彼此注視,目光裡不約而同帶了懷疑,回身去瞄尚未走遠的裴顯。

  夏至的聲音不大不小地說,「有人攛掇著殿下喝酒唄。」

  裴顯:「……」

  算了,都是她身邊的忠心親信。遇事必然是向著她們家主人,白的也能說成黑的。不和她們計較。

  心平氣和。

  裴顯轉身回扎營地休息,心裡一路默想著她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

  第一件,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她得償夙願。

  第九件,騎快馬。

  第十件,喝烈酒。

  他默默地盤算著,還有四十七件。

  今晚上她過得快活,口風便不似平日那般緊,輕易間被他問出了兩樁。

  以此類推的話,等回京之後,尋二三十個日子,多想些讓她快活的法子,應該就能全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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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燮:音同謝,調和。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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