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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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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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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章

  城外二十里駐兵處,騰龍軍營中軍大帳。

  在座的一位謀士眉頭緊皺,「城裡的局面,我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聖人手諭要清君側,清的竟是裴督帥。他可是聖人親封的河北道兵馬元帥。」

  「還是聖人母家的外戚,今年開春帶著八萬玄鐵騎入京勤王,於社稷有大功的。」另一名幕僚也搖頭,「於情於理, 說不過去。」

  「裴督帥動了四大姓之一的盧氏,打破了京城上百年未變的格局。」最後一個開口的文謀士眯著眼捋鬚,「也驚動了聖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裴氏是外戚,謝氏也是外戚。聖人六月裡給我們節帥[1]賜了婚,現在又秘密傳下這封手諭。明顯的是要以外戚壓制外戚,用我們的騰龍軍,壓制城裡的玄鐵騎。我們要把握時機。」

  幾人議論紛紛,幕僚們意見不合,難以決策。

  但將領那邊的想法卻不同。

  「咱們有話直說,裴督帥做事的路子過於獨斷了。」

  「那麼多兒郎拋卻鮮血性命,誰家不想多沾些功績封賞。結果呢,勤王首功被玄鐵騎攬了去,真金白銀的朝廷封賞也拖著,賞下來的封爵都是虛的,給我們畫大餅充飢呢。倒只有京城裡的玄鐵騎一家吃撐了。各家心裡都憋著氣——」

  「朝廷沒錢。」謝征突然打斷道。

  他抬手,阻止了帳裡七嘴八舌的議論。

  「七月初七那天剛好見了裴督帥一面,談論了不少事,他當面說的。他說他麾下的玄鐵騎的封賞也至今拖欠著。上個月的軍餉都是強討來的。」

  大帳裡安靜了一瞬。

  下一刻,幾個聲音從四面八方同時大罵道,

  「肯定是假的!」

  「哄孩兒呢,誰信!」

  謝征抬手阻攔住各方嘈雜,繼續往下道,「京城四大姓,為什麼倒了盧氏。裴督帥當日對我說,一來,盧氏動了軍餉。二來,盧氏倒了,抄沒了盧氏家產,朝廷畫下的大餅就能今年給各家吃上了。他叫騰龍軍耐心等兩個月。」

  這次大帳裡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另一個謀士開口勸說,

  「勤王倒也不是都為了財帛富貴。男兒報國從軍,誰不想光宗耀祖,贏得青史留名。只要八萬玄鐵騎在,勤王的首功始終是他們的。但若玄鐵騎成了亂軍,裴顯成了逆臣,我等奉聖人秘詔,發檄文征討……勤王首功,這回可以爭一爭!」

  大帳裡又亂糟糟地議論起來。

  謝征沉默著,良久沒有出聲。最後他揮揮手,命親信們散了。

  只有跟隨最久的身邊第一謀士,文謀士,留了下來。

  「四月裡,裴督帥只帶了幾個親兵,直奔騰龍軍中軍帳,指名道姓『找謝節度面談』,著實驚到了屬下。」

  文謀士拈鬚回憶,「當時說是宮裡不慎衝撞了謝娘娘,為避免和謝氏不必要的誤會,特地前來城外解釋清楚。」

  四周無人,文謀士說話不必顧忌,做了個斬下的動作,

  「按屬下的意思,當夜就該斬除威脅。節帥一夜深談後,卻堅持把人放了回去。如今若是打算奉詔『清君側』,再做同樣的事,事半功倍。」

  謝征失笑,搖了搖頭。「文先生心懷壯志,有爭雄之心。只可惜謝某老了。」

  文謀士急道,「節帥如今才過而立之年,三十有一的年紀,大好年華,哪裡老了!」

  「年華尚在,但心已經老了。」

  謝征在火光下抬手去摸自己的鬢髮。

  火光跳躍明滅,映出權掌一方的平盧節度使的身形。剛過而立的盛壯男子,身材魁梧,輪廓剛毅,鬢髮烏黑濃密。但如果仔細去看,烏黑鬢角裡藏著零零星星幾點白斑。

  「若謝某年輕幾歲,還懷有爭雄之心,四月那夜就不會放他回去。」

  「但謝某的心已經老了。髮妻過世,遺下一雙兒女。每次回家探望,臨出門時,對著抱膝垂淚的小女兒,只感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謝征撫摸著跟隨自己十數年的軍刀,慨然嘆息,

  「月下暢談,曲水流觴。兩度接觸下來,裴顯此人胸中有大丘壑。他這般的人物,當有一番大作為,不該死於謝某刀下。」

  文謀士也嘆息著起身行禮欲走,又不甘地轉回身追問:「那宮裡密信……」

  「先放一放。」

  ————

  麒麟巷公主府在乒乒乓乓的修繕聲裡過了七月。圍牆加高了兩尺,西北邊的望樓搭起了框架。

  章御史的彈劾奏本遞上朝廷,引起了軒然大波。

  城外的三家勤王軍,以謝征的騰龍軍為首。

  謝征看到章御史那本彈劾抄寫本的第二天,就上奏陳情,表明騰龍軍六月還在城外追擊潰軍,剛剛領兵歸營修整。只等修整完畢就走。

  還有其他兩家兵馬比較少的勤王軍有樣學樣,也寫了奏表陳情。

  但內容比謝征的奏表大膽多了。

  特別是朔方節度韓震龍,話裡話外全是抱怨。

  奏表裡直白地寫:朔方軍是接了勤王令,趕來京城勤王的。想要大軍退走,朝廷倒是把封賞軍餉給撥足了啊。領受了賞賜,朔方軍二話不說,立刻就拔營回去。

  朝廷為了這道彈劾奏本吵翻了天。

  裴顯雖然對彈劾內容不以為然,覺得章御史『不懂軍務,胡亂彈劾』,但並不妨礙他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

  他也寫了一道奏本,把『抄沒盧氏家產十二萬兩金』的抄家結果寫進去,大張旗鼓地呈上朝廷,奏本裡以秉公辦事的口吻提議,

  「盧氏侵貪無度,理應追索家產,歸於朝廷。」

  七月底,盧氏抄沒的十二萬兩金浩浩蕩蕩送去了戶部。政事堂很快議出了結果,兵部的詔令發給城外的三路勤王軍,進城領賞,天恩浩蕩。

  盧氏既然連家產都抄沒入國庫了,順理成章的,把盧氏定成重案的事,也就默認下來。

  被拘押了整個月的盧氏大案,開始按照查辦大案的章程開始三堂會審,代表著朝廷開始徹查。

  盧氏嫡系的子孫一律被褫奪功名官職,正式過堂審問。

  盧氏眼看失去了最後的翻身機會,百年巨木一朝倒塌成了既成事實,開在永樂坊的兵馬元帥府搖身一變,在京城裡炙手可熱勢絕倫,登門拜訪的貴客絡繹不絕,幾乎踏破了門檻。

  各家都趕著去,姜鸞倒不去了。只在自家折騰防衛布局,拉著文鏡演練了一遍又一遍。

  文鏡隱約察覺到幾分異樣,但礙於自認為不是公主親信,不敢開口問。

  京城在詭異的平靜裡進了八月。

  謝征接到宮裡傳來的第二份密信時,京畿二十里處駐扎的騰龍軍大營已經得了軍令,弓馬待命,埋回爐灶,大軍整裝待發,準備回遼東地界。

  城外駐扎的幾家勤王軍裡,騰龍軍第一個接到了朝廷允諾的封賞,將士五貫銅錢,絹帛一匹;校尉翻倍,將軍再翻倍。此外還賞下絹帛米麵,將士們按軍功不同,各自升了職銜。

  軍營裡發了慶功酒,篝火上架著烤羊烤豬,油脂滴在火裡滋啦作響,肉香彌漫了駐扎地的各處營帳,將士們臉上喜氣洋洋。

  和中軍大帳裡肅穆壓抑的氣氛截然不同。

  謝征面色沉重,把第二封密信拿給幾位親信幕僚觀閱。

  「聖人親筆手書。」他眉峰緊皺,「斥責我等被小恩小惠迷了眼,無視君臣大義。催促起兵清君側,發檄文征討裴顯,剿滅京城裡的玄鐵騎。事成之後按功論賞,立下首功者,聖人將親開內庫,賜下三倍重賞,封千戶侯。」

  幕僚們問,「節帥覺得我們當如何?所有人都以為騰龍軍即將拔營離去。如果此刻起兵圍剿玄鐵騎,倒確實出人意料,可以打他個措手不及。」

  謝征坐在中軍帳主位,久久沉吟不語。

  他最後問,「其他幾家勤王軍都收到聖人手諭了?他們如何回應?」

  「沒有哪家明說,但猜測應該是都收到了。這兩天各家都派了人過來我們營裡探風頭。明確定下決議的倒沒有。」

  「朝廷封賞也賜下了,將士軍功也論好了,京城如今的局面也平穩。雖說倒了個四大姓之一的盧氏,畢竟和萬民百姓們過日子沒關係。再來個清君側,討逆臣……」

  文謀士也深深皺起眉頭,難以定奪,嘆息,

  「又起刀兵啊。」

  ————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謝征走出中軍大帳,漫步走去空曠場地,抬頭看頭頂月色。

  一輪上弦月,掛在靜謐高空,在濃密雲層間穿梭,盈盈泛光。

  聖人在密信中寫道:

  【八月起兵,清君側,除逆臣。】

  信裡允諾,鏟除裴氏逆臣、清洗玄鐵騎勢力後,戍衛京畿的重任將交給他謝征。謝氏一族出了皇后和輔國重臣,勢必一躍為四大姓之首。

  懿和公主將在他走馬上任的同時出降,婚事在京裡風光大辦。不開公主府,嫁入謝氏族中。若生子,封郡王。

  光宗耀祖,名利雙收,洞房花燭,蔭蒙子孫。

  聖人的允諾,不可謂不重。

  謝征在月下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個修長如竹的人影,便在這時穿過營帳間的空地,在文謀士的引領下,尋找到謝征當面。

  「長兄。」來人冷淡地行禮長揖。

  謝瀾回身,見了來人,並不覺得詫異,頷首回禮,「五弟。」

  謝瀾來了。

  雖然同是謝家人,他們分屬東西兩處本宅,平日裡並不親近。

  「大伯父有句口信帶給長兄。」

  謝瀾口中的大伯父,正是謝氏當代家主,也是謝征的伯父。

  「大伯父說:收到親筆手諭的,不止長兄的騰龍軍這一路。朔方節度使韓震龍,手裡掌兩萬精兵,性情狡獪難測。若韓震龍敢孤注一擲,未必不能奪下勤王首功。長兄不爭,將唾手可得的機會拱手讓與旁人,謝氏憑什麼躋身於四大姓之一。」

  「瀾言盡於此,還請長兄三思。」謝瀾把話帶到,再度長揖禮畢,轉身欲走。

  謝征在身後緩聲道,「五弟是今年剛剛出仕吧。」

  謝瀾微微一怔,停下腳步,轉身應道,「是。」

  謝征又問,「愚兄沒有記錯的話,五弟今年二十二歲?」

  謝瀾心裡疑慮更重,看向族兄的眼神裡多了警惕打量,還是那句簡單的,「是。」

  「五弟初出仕途,胸中盡是家國抱負,如雛鳳展翅清鳴,眉宇間盡是風發意氣。」

  謝征打量著眼前的俊美青年。

  同為謝氏族人,眉眼五官總是有三五份相似的。謝征的視線,便透過面前這份相似的眉眼,似乎看到了當年月下的自己。

  「十年前,愚兄二十一歲,肩頭擔著家族重任,拋卻年少私情,離別父母高堂,迎娶盧氏女,投身騰龍軍。愚兄當時也是五弟如今這樣。心懷家國,意氣風發,不惜四處勞苦奔波,只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如此說著,眉宇間漸漸露出懷念而傷感的神色。

  「十年之後,謝氏族裡又出了五弟這樣的俊彥。同樣地心懷家國,意氣風發,同樣不辭勞苦四處奔波,為家族前程效力。」

  「但愚兄,人生過半,半生所求皆成空……已經倦了。」

  —————

  一輪上弦月如鉤,在濃厚的雲層裡穿梭,於高空夜色裡發散著瑩瑩幽光。

  這夜姜鸞又沒有睡好。

  這天夜裡,她再次的夢回了前世。

  只不過這次的時間更早些,她直接回到了前世那個極黑暗的深秋夜晚。

  她是孤零零逃出來的。

  那個尋常秋夜的黑暗的夜空,被燒紅的火焰映得通紅。

  守衛宮禁的玄鐵騎,她平日裡刻意保持著距離,並不和他們多來往,連姓名都不知道幾個,但來來去去的面孔卻是認識的。

  那個夜裡,亂軍直入內皇城,她親眼看到,有許多張看得眼熟的年輕面孔倒下了。箭傷,刀傷,各種各樣的死法。他們拚死擋在臨風殿門外,給殿裡的她們拖延了一時半刻的時機。

  白露和她的身材最相像,穿上了公主服飾,端正坐在正殿明堂。

  春蟄和夏至細細地發著抖,故作鎮定地站在白露身後。

  自從晉王四月裡歿了,他唯一的遺腹子也沒保住,姜鸞在夜裡總是睡不著,身子便始終不怎麼好。

  當時正好入了秋涼,她那幾天正病著,躺臥在後殿西盡頭的寢堂裡,恰好距離臨風殿宮門的距離最遠。

  秋霜和奶嬤嬤把她從寢堂裡悄悄地扶出來,往後殿偏僻處躲避。

  當時姜鸞身上只穿了件夾衣,一條料子單薄的織金石榴裙。

  秋霜正在偏殿裡翻找宮女秋冬季節穿的厚夾襖,準備給姜鸞穿上,正殿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驚喜欲狂的高呼,

  「抓到漢陽公主了!」

  秋霜和苑嬤嬤齊齊地抖了一下。兩人同時敏銳地察覺到,衝進來的亂兵用的詞是:『抓』。

  衣服什麼的再也顧不上了,她們兩人左右攙扶著姜鸞,從偏僻的角門衝出去,一路往紫宸殿方向狂奔。

  四處都是亂兵,服飾各不相同,壓根分不出哪方勢力,出身寒門的士卒被鮮血和金銀富貴刺激紅了眼,連將領的呵斥聲也充耳不聞,管你什麼貴重身份,為了一根金簪子,一隻金鐲子,也能手起刀落砍下貴人的腦袋。

  她們一路逃,一路把姜鸞身上佩戴的零零碎碎的珠玉配飾摘下往地上扔。

  一隊不知歸屬哪邊兵馬的士卒舉著火把衝過來。

  「你們幾個是哪個宮的?!」小頭目遠遠地大喝道,「停下來,報明身份!幫忙指認宮裡的貴人免死!」

  秋霜含淚用力推了姜鸞一把,把她推到身後灌木叢林的陰影裡,漆黑的夜色藏住了姜鸞身上的石榴裙的金線亮色。她自己整理衣裙,擺出大宮女的身份,強自鎮定地過去交涉。

  她的口才極好,指著另一個方向,滔滔不絕地說明皇城地形,重要宮室的所在。那一隊五六個人不知不覺都圍了過去聽她掰扯。

  苑嬤嬤趁機扶起病得昏昏沉沉的姜鸞,深一腳淺一腳的往紫宸殿方向去。

  紫宸殿是皇帝寢宮。

  臨風殿畢竟隸屬後宮,不通政務。從苑嬤嬤以下,所有人都天真地認為,有天子親自坐鎮,北衙禁軍護衛,在這個皇宮陷入劇變的夜裡,如果說皇宮裡還剩最後一個安全的所在,那必然是天子寢宮。

  她們奔到半路上,皇帝起居的寢宮紫宸殿方向,突然升騰起不祥的火光。

  苑嬤嬤驚得跌坐在地上,又跌跌撞撞起身,扶著昏沉的姜鸞改往御池方向奔逃。

  環繞皇城的御池是活水,連通著城外洛水。

  宮門早被堵死,局勢混沌不明,連紫宸殿都出了事,留在皇城裡只能任人宰割。只有走水路,才有一線生機。

  她活下來了。

  但她身邊親近的人,在那個極度混亂的夜晚,一個不剩,都沒了。

  姜鸞在一陣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裡驚醒,冷汗滲透背後的絹衣。

  「二姊……」她在漆黑的帷帳裡喊,「二姊!二兄!嬤嬤!」

  今夜外間守夜的又是秋霜,驚得小跑過來,匆忙點起長案上的燭台,把兩層紗帳左右掛在金鉤上,明亮燭火映了進來。

  「公主夢到什麼了?怎麼夢裡驚叫起來?」

  秋霜拿過帕子,坐在床架邊的腳踏上,細心地擦著姜鸞額頭細密的冷汗。

  「苑嬤嬤初更時過來看了一圈,剛剛才睡下了。嬤嬤這幾年上了年紀,夜裡睡得淺,早晨又起得早,奴婢幾個便不讓她守夜了。」

  她小心地查看著姜鸞發白的唇色,急遽起伏的胸膛,「公主可是又做了噩夢,心裡不安穩?奴婢這就喚苑嬤嬤過來。」

  姜鸞閉著眼,搖了搖頭,「不要打擾奶娘。」

  半夜噩夢,人躺著發懵,半天回不過神來。

  她索性披衣起身,正打算四處走動走動,吹點夜風,散散燥氣,門外卻有消息半夜裡匆忙地報進來。

  「宮裡來人了!薛二將軍侯在門外,請公主即刻入宮。」

  聽到『入宮』兩個字,姜鸞瞬間清醒了。

  「去問薛奪,天還沒亮,叫我入宮做什麼?」

  傳話的人很快飛奔回來,轉達薛奪的原話:

  「——聖人病情不穩,請公主入宮探病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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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節帥:對節度使的尊稱。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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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一章

  延熙帝在寢宮稱病不少時日了。

  起先是因為腿傷難忍。如何處置晉王的事,他和朝中王相為首的一幫老臣們起了齟齬。裴顯又不總是站在他這邊,時常爭執。

  朝堂上不遂意,他便索性以退為進,稱病不上朝。

  稱病了幾個月,政事運作在王相的帶領下並無什麼岔子,裴顯在政事堂也站穩了腳跟,延熙帝想要看到的文武兩個派系水火不容的局面並未發生。

  他不是氣量寬和的性子,整日在宮闈裡懊悔憤怒失落,自感大權旁落,又恐被後世人嗤笑,種種負面情緒如跗骨之蛆,又碰著天氣秋涼,年紀輕輕地竟然當真生了場大病。

  姜鸞是被薛奪護送著進宮的。

  如果來的不是領著北衙龍武衛的薛奪,真出了什麼事,薛奪有一戰之力,她也不敢冒險進宮。

  幾個月不曾踏足的紫宸殿外,她遇到了同樣匆匆趕來的二姊姜雙鷺。

  姜雙鷺眼角泛紅,帶著愧疚自責之色,宣召進殿時,低聲和姜鸞說,「前兩日聖人召我,我才和聖人鬧了一場。是不是我惹了聖人生氣,連累他病勢轉重。哎,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姜鸞問,「聖人召二姊說什麼,二姊和聖人鬧起來。」

  姜雙鷺的眸子裡頓時蓄了淚,哽咽了聲,「聖人說……不會給我開公主府。叫我嫁入謝家。要我彰顯皇室女的賢德美名,撫養子女,侍奉夫君。」

  她神色不安,「我當時心裡難受,駁了幾句,聖人當時臉色便不好看。不想過兩天便重病了。我……我實不該惹他生氣,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姜鸞輕笑,「他都要把你嫁去人家裡做後娘了,當面兩句牢騷也聽不得?」

  她在長廊中段停下步子,前後無人,

  「二姊,說實話,你實在不喜那謝征,如實告訴妹妹。阿鸞手裡有三百兵。多想些法子,仔細籌劃,總能把他給——」

  姜雙鷺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做什麼!別急著動手腳。謝節度自己也是無辜,這次賜婚,他那邊事先也不知情的。」

  姜鸞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沒做聲。

  姊妹倆緩行幾步,換了個話題。「不開公主府是怎麼回事。堂堂一國公主,小媳婦兒似的嫁給他謝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

  「這倒也不至於。」姜雙鷺輕聲道,「聖人的意思,是讓我隨著他,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回去平盧,我也跟著去。」

  兩人正在小聲議論時,前方匆匆走來一個人影,兩邊互相打了個照面,都是熟識的,正是御前內監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有急事要辦?」姜鸞打了個招呼。

  徐公公過來見禮,「不瞞兩位公主,老奴正要出宮,請晉王殿下進宮來侍疾。」

  姜鸞抬手虛虛一攔:「二嫂最近都快臨盆了,二兄人就算在紫宸殿裡,心神不寧的,來侍什麼疾。我們兩個妹妹在聖人跟前侍疾還不夠?」

  徐公公為難,「這……皇后娘娘吩咐下來的……」

  「行,不為難你。」姜鸞退身把路讓開,「二兄若是問起,勞煩徐公公如實跟他說,我和二姊都在紫宸殿侍疾了,不差他一個。傳我的原話給二兄,一身不能兩用,他先把二嫂照顧好吧。」

  徐公公應下來,匆匆出宮去了。

  姜鸞又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有點不對,回身去看,護送她入宮的薛奪抱臂靠在長廊紅柱上,皺眉看徐公公遠去的背影,沒有跟上來。

  姜鸞也停了步子,打量著薛奪的動作。只見他召了一名麾下親信過去,低聲叮囑了幾句,那名龍武衛飛一般跑出去了。看方向,也是出宮。

  「報給你家主帥?」姜鸞問他,「每天宮裡的大小事忒多,他聽得過來麼。」

  「這兩日宮裡的大小事,都要報給督帥。」薛奪簡短地說道。

  姜鸞笑,「這麼不放心宮裡,他怎的不進宮自己盯著。」

  薛奪的臉色卻極嚴肅,沒有往日吊兒郎當的不正經模樣,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跟了上來。

  延熙帝姜鴻今日歇在寢宮裡,召了兩個妹妹侍疾,卻又把人晾了整個時辰才召見。

  姜鸞仔細打量這位長兄,見他臉色蠟黃,嘴唇皴皮,眼裡現出大片的血絲,倒真是個重病模樣。

  所謂『侍疾』,也就是跪坐在床邊說話,大小事當然不會讓她們兩個近身。

  延熙帝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

  「漢陽,自從你出宮後,呵呵,連入宮謝恩也不曾有啊。」

  姜鸞哎了聲,「聖人想看阿鸞嗎?阿鸞出宮前一天在紫宸殿外等了整個時辰,聖人也不曾召見吶?妹妹就識相地自個兒找地方躲起來了,不礙聖人的眼。」

  謝皇后坐在床邊,冷冷道,「漢陽,不得無禮!」

  皇帝咳了幾聲,擺了擺手,不跟她掰扯了。

  「你們兩個,雖然平日不怎麼跟朕親近,畢竟受詔便來了。」皇帝靠在龍床頭的雕花木板,閉著眼,冷笑了聲,「你們二兄人呢。」

  懿和公主小心翼翼地回,「剛才進來時才見徐公公出宮召二兄,聖人再等等?」

  「朕再等等?他就會進宮侍疾?」皇帝冷笑不止,「徐在安是朕打發去晉王府的第三個人了。」

  所謂御前侍疾,時辰不超過一刻鐘,兩邊的話沒有一句能說到一處,不歡而散。

  謝皇后以長嫂的身份把兩位公主小姑送出殿來。

  懿和公主畢竟掛心長兄的身體,「前幾日見面時,聖人的身子還好,怎的才幾天便……」

  謝皇后端莊地站在原處,緩緩扯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乍看並無不對,塗著口脂的紅唇彎起,笑不露齒,笑得極端莊規矩。但整個人的感覺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彷彿一個戴著面具的假人。

  「入了秋,寒氣入體,聖人身上的風寒轉重。」謝皇后如此解釋道,盯著懿和公主,那笑容忽然又加深了些,倒顯露出幾分活人氣。

  「聖人已經賜了婚,二妹和謝氏親上加親,以後不妨親近些。」她挽起姜雙鷺的手,姜雙鷺驚得肩頭微微一震,想要掙脫開,終究不敢。

  謝皇后微笑問她,「聖人今日總算能起了身,本宮侍疾數日,得了少許空閒。二妹可否去本宮那兒坐坐?」

  姜雙鷺連拒絕的藉口還沒想出,就被謝皇后半強硬地牽著手去了。

  姜鸞站在遠去的背影身後,若有所思地盯著。

  一回頭,薛奪站在幾步外,雙手抱胸,嘴邊叼著根狗尾巴草,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姜鸞把他叫近來,「看你那表情,你肯定知道什麼,說說看。」

  薛奪嚼著草莖,說,「謝征謝節度今早入了宮。以外戚身份求見的,打的是探望謝皇后的名義。現在人就在椒房殿。」

  姜鸞:「……」

  姜鸞喃喃地說,「謝征那廝果然還是不該留吧。」

  薛奪在身後聽得清楚,嘖嘖感嘆,「督帥沒說錯,公主果然起了不該起的歪心思。公主恕罪,剛才公主嘴邊漏出來的那句話,末將也是要如實轉給督帥知道的。」

  姜鸞『呸』了聲,「你個碎嘴子,盡管告狀去。我才不怕。」

  侍疾比想像中結束得要快得多,她不願多停留在宮裡,轉身往宮門方向走。

  薛奪跟在身後,守護著走出宮門,文鏡帶領著公主府親衛遠遠地在宮門外守著車駕,見姜鸞順利出宮,迎了上來。

  姜鸞上了馬車,許久不見車駕起步,撩起窗紗,卻見薛奪拉了文鏡去旁邊,面色極為嚴肅地低聲說些什麼。

  文鏡聽著聽著,臉色也極為不好看。

  「喂,你們兩個嘀嘀咕咕地說什麼呢。」她揚聲問道。 「文鏡,說來聽聽?」

  薛奪拉了把文鏡,示意他別說。

  文鏡把衣袖扯回來,大步過來姜鸞這邊,「末將斗膽,可否跟公主借幾個可靠的女官。」

  「嗯?」姜鸞的手肘斜靠著馬車窗, 「人我多的是,借去做什麼。」

  文鏡沉聲道,「督帥前幾日夜裡遇刺受了傷。他壓著消息,也未請大夫,只自己用軍裡的藥敷了敷。如今傷口化了膿,看著不太好。末將想從公主這裡借一個細心周到的女官,需得是可信穩妥的人,嘴巴牢靠的,去兵馬元帥府照顧幾日傷勢。」

  姜鸞:「……」

  消息太過驚人,她聽在耳朵裡,一時沒反應過來,停了須臾沒說話。

  再回過神時,只見薛奪怒瞪著文鏡,慍怒的表情不像作假,反倒證實事情是真的了。

  她回頭望著巍峨城樓上方值守的禁軍身影,點了點頭,「難怪。難怪他大白天的不在宮裡,卻把大小消息往兵馬元帥府裡傳遞。」

  文鏡顧不上薛奪要暴揍他的眼神,又問了一遍,「那借用女官的事?」

  姜鸞指了指馬車裡卷簾的秋霜,「秋霜是跟了我十年以上的人了。人信得過,嘴巴牢靠,做事細心。」

  又指了指自己,「我也跟去看看。」

  薛奪還要阻止,「公主千金貴體,不敢勞煩——」

  「你們督帥的傷勢真鬧大了,我出面請御醫方便。」姜鸞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堵了回去。

  馬車起步,改往兵馬元帥府方向而去。姜鸞靠在柔軟的引枕,閉了閉眼。

  步入八月的關鍵時節,裴顯竟然夜裡遭遇了刺殺,受了傷。

  京城這個秋季的局面動蕩詭譎,彷彿平靜江面下布滿暗礁,稍微示弱便會被深水下嗜血的巨鯊嗅到動靜,蜂擁而至分食。他瞞下傷情是必然的動作。

  前世,有許多令她疑惑不解的事,忽然貫通了。

  玄鐵騎戍衛京城防衛,東南西北十二座城門,皇宮九門。深夜一兩處城門被人接應打開,其他各方的守城將領為何沒有能夠及時察覺,被打得猝不及防。

  玄鐵騎兵強馬壯,人數又不處於劣勢,為何那夜陣腳大亂,被趁夜潛入京城的亂兵撕破防線,從四面八方闖入禁中,出現了徹底失去控制的混亂局面。

  如果主帥遇刺受傷,不能居中調度掌控局勢,京城防衛失了主心骨,各路將士各自為戰,倉促間應對不及……就可以解釋了。

  ——

  兵馬元帥府在秋日的陽光下看來和平日並無什麼不同。

  正門左右大敞開,兩列披甲衛士持戟守衛在夾道兩邊,雪亮兵刃光芒耀眼。

  裴顯在外院書房裡。

  昨夜裡落雨,天氣陰涼,對他的傷倒是大有好處。前兩日麻癢難當的傷處好過了許多。

  三日前,他半夜歸家的路上,於暗處被刺客伏擊,一支弩箭意圖穿胸而過,被他在馬背上察覺,猛地側身躲開,那道強弩貫入了肩胛。幾個刺客當場被格殺,查不出來處。

  他按下遇刺的消息,第二日清晨照常上朝,神色如常地議政了兩日。

  直到昨晚傷口開始化膿,人發起低燒,今天才歇在府裡。

  姜鸞走進書房時,他正站在靠窗的桐木長案邊,手指托著蘭草的葉片。

  那盆四季蘭不久前姜鸞剛瞧過。七月十七那天,她登門拜訪,記得當時四季蘭被養護得極好,細而長的葉片舒展,在日光下顯露出青翠欲滴的色澤。

  才過了半個月,四季蘭的葉片蔫了。

  長葉子無精打采地垂下,邊緣卷起,泛起不祥的黃色。

  姜鸞走到窗下,先瞄了眼狀況不佳的四季蘭,視線抬起,打量了眼窗邊側立的修長人影。

  「側身擋著傷幹嘛,裴小舅。」她輕笑,「在京城裡遇刺,多稀罕的事,轉過來讓我看看?」

  裴顯不答,狹長的鳳眸抬起,瞥了眼門外的薛奪。

  「叫你護送人進宮,你把人護送到我這兒來了?」

  薛奪煩躁地撓了撓頭髮,「公主帶了女官來照顧督帥的傷處,而且她請大夫方便……」

  「舅甥情深嘛。」姜鸞不冷不熱地接口,「我自己要過來的,薛奪攔不住。別罰他,現在打了他軍棍,當心過幾天出事了你手裡沒人用。」

  「薛奪出去。」裴顯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薛奪感激地瞄了眼姜鸞,如逢大赦,一溜煙地跑了。

  裴顯的視線從門外收回,修長的手指搭在四季蘭蔫掉的葉片上,輕輕撫摸幾次,左手拿一把小鐵鏟開始換土,加肥,試圖最後救一救。

  「過幾天會出什麼事?阿鸞說說看。」

  姜鸞繞著他轉了半圈,商量,「先把身子轉過來,受傷的地方給我看看?」

  裴顯無可無不可,側了下身,露出被包扎的右肩胛。

  他今日穿了身家裡燕居的墨青色流雲邊橫襴袍子,交領口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白色中衣下隱約可以看到軍裡裹傷用的紗布。

  姜鸞打量他的傷處,「傷了右肩,近期用不了刀了?」

  「急用時,左手也能用刀。」裴顯淡淡道,「你問我的,我已經言無不盡。現在該你說了。」

  姜鸞把所有的木窗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入了秋的陽光不大,蔫葉的蘭草曬曬日光,最後救一救。

  「我要說的沒什麼實證,猜測而已。但猜測不算空穴來風。」

  「城外的勤王軍拖拖拉拉不走,聖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重病,莫名其妙叫我們幾個入宮侍疾,你又遇了刺客,最近事情太多了。感覺不祥,暗處必定有人作妖。」

  她指了指傷處,「比起不讓人察覺你受了傷,還是盡快把傷養好了更要緊些。如果真出事了,好歹能支撐個三天兩夜的。今天不上朝的藉口是什麼?」

  裴顯淡笑,「盧氏一案大有進展,加緊審訊盧氏嫡系子弟。」

  姜鸞歪頭看他,饒有興趣地追問,「明日不上朝的理由?」

  「沒想。」裴顯若無其事地繼續鬆土,「今天歇一日足夠了。」

  「給你個明日不上朝的理由。」姜鸞一拍手,「我上門跟你大吵一架,回頭不消氣,半夜派我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你的兵馬元帥府大門。明早保證鬧得雞飛狗跳,你順帶別上朝了。」

  裴顯聽得都笑了,「你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我的大門?我免了一日朝會,丟光了所有顏面,以後索性都不必出門了。」

  「丟光顏面不算什麼,就怕丟光了裡子。」姜鸞趴在窗邊,側頭看他右肩衣衫下隱藏的箭傷,

  「比方說,裴督帥你硬撐著上朝,倒是無人察覺你受傷了。但傷口長在自個兒身上,突然惡化,你撐不住倒下了。然後這時候呢,城內有人裡應外合打開城門,城外亂兵一擁而入直衝進皇宮,京城四處城防大亂,偏你又倒了,群龍無首……」

  裴顯站在窗邊,唇邊時常帶著的一抹笑徹底消失了。

  他沒什麼表情地站著,視線冰寒而尖銳,帶著咄咄逼人的鋒銳審視,落在人身上,彷彿能硬生生刮下來一層皮肉。

  姜鸞毫不退縮地對視,「瞪我做什麼。我哪裡說錯了。」

  「不是說帶來了照顧傷勢的女官?」裴顯走開幾步,撩開了外袍衣襟,「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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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二章

  姜鸞召秋霜進了書房。

  裴顯坐在長案後的坐床邊,解開裡外衣袍,拿了把剪刀,自己把右邊肩膀的箭傷處紗布剪開了。

  肌肉遒實的肩胛,線條優美,肩胛骨盡頭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秋霜看得差點暈過去。她們女官在宮裡生活多年,平日裡照顧頭疼發熱的小傷倒是不少,幾時見過真刀實槍捅出來的血窟窿。

  裴顯接連兩天硬撐著入宮上朝,傷口照顧得不夠,白天又捂在官袍下,創口已經開始化膿。

  好在軍裡的傷藥是現成的,秋霜強忍著手抖,輕細地撕開黏在傷口上的紗布,引出膿血,清潔創面,止血藥粉不住地往傷口上撒。

  裴顯側坐著,右邊肩胛傷處避開姜鸞這邊,單聽他說話的聲音,平穩和緩,一如往常,完全聽不出有個人正在旁邊撕開黏住的紗布,紗布下血肉模糊。

  他在追問姜鸞,「七月裡就聽到你說京畿城防會出亂子。問你消息出處,你總是說自己猜測。但我看你不像是為了幾句猜測就散盡家財的人。你的公主府不惜錢財,修得越來越像是迎戰的塢堡了。今天小舅再問你一次,你的猜測究竟幾分真,幾分假?消息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

  幾分真,幾分假,姜鸞自己也不確定。

  京城進了八月,二兄安然無恙,二嫂即將臨盆,盧家倒了,聖人病重。城外的勤王軍領受賞賜,即將退走。現在的局面,早已經和前世千差萬別。

  但城外的潰軍依舊沒有被剿滅乾淨,裴顯在京城裡半夜遇了刺。看似安穩平靜的京城真的平靜麼?

  但只要這個八月沒有安然度過,只要變數還在,還有一絲一毫動亂的可能,她就要把公主府修成銅牆鐵壁,保她身邊的所有人。

  「你別問我消息真假。」她走去窗邊的桐木案,俯身打量著蔫嗒嗒的蘭草,

  「散盡家財算什麼。盧氏的金山銀山落在小舅手裡,能把你養死的蘭草復活嗎?公主府的千金禮金堆在庫房,能把我要的人換回來嗎。就算消息九分假,一分真,也得萬無一失地防起來。」

  裴顯沉默了。

  他的目光抬起,盯著對面姜鸞的側影。

  五官精緻柔和的少女,比初見時明顯地長高了,人卻還是纖弱,腰肢盈盈一握,看起來比蘭草還要柔軟無害,一開口就驚天動地。

  他的視線轉過去窗邊,盯著桐木案上葉子越來越蔫耷、眼看就不行了的四季蘭。

  他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句。

  「蘭草前兩天還是好的。昨晚睡得早,花盆擱窗邊沒收,夜裡下雨澆了一夜,早上起來就不行了。」

  姜鸞瞥了眼秋霜換下來的血淋淋的紗布,猜到他昨天為什麼睡得早。

  傷口都開始化膿了,身上肯定起了熱,喝藥昏睡過去了吧。

  主帥遇刺傷重,身邊人都慌亂了手腳,誰還顧得上書房裡的花。

  他養蘭草難活,不是沒有原因的。

  桐木案上不幸澆了整夜雨水的蔫嗒嗒的四季蘭,眼看就不能活了,姜鸞勸慰了一句,

  「這盆沒救了。我那兒還有更好養活的,下次再給小舅送盆新的來?」

  裴顯沒應聲。

  過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沉,「不養了。」

  他的視線從蘭草垂下的蔫葉片收回來,轉向姜鸞,

  「阿鸞想要什麼。護住你公主府裡的人?可要我派兵加護防衛?」

  姜鸞拒絕了,「我的公主府防衛夠了,有能力自保。我想小舅多盯著宮裡,護著宮裡的我二姊。」

  她想了想,「還有二兄那邊……」

  「晉王府那邊的防衛精兵是你公主府的十倍有餘。你不必擔心他。」裴顯打斷她,「我貿然派兵過去護衛,晉王府只會驚疑,反而不好。」

  姜鸞想想有道理,點了點頭,「那就多看顧著宮裡的二姊。啊,還有宗正卿家裡的姜三郎。其他的沒有了。」

  他們說話的同時,秋霜拆完了肩頭裹傷的紗布,新煮好的一鍋沸水送了進來,放在窗邊涼著,她正在用溫水清洗血肉模糊的創口。

  動作再小心翼翼,還是會碰到傷處,裴顯說話說到一半,中途不明顯地頓了下,肩胛肌肉倏然繃緊。

  姜鸞注意到了一點不尋常,問他,「疼?」

  裴顯輕描淡寫地答,「怎麼會不疼。」

  「表面絲毫看不出,這麼能裝?」姜鸞湊近了點,打量他額頭滲出的一點細汗,又要仔細去看他右肩的創口,被他側身避開了。

  「不是裝。」裴顯糾正,「是能忍。」

  他舉了個遠古例子,「關雲長刮骨療毒,刀落骨上而談笑自若,人稱蓋世英雄。」

  例子是個好例子,但姜鸞從小的想法就和天下大多數人不一樣。

  「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沒錯,但許多流傳下來的事跡聽著瘮人,不像是活人能做出來的事。我們正常的活人呢,疼了就叫,喜歡就笑,難過就哭。」

  裴顯淡定糾正,「是你們女人。」

  姜鸞:「呸。」

  秋霜在旁邊聽得幾度欲言又止,神色變換得實在厲害,裴顯終於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他有所察覺,鎮定自若地換了稱呼,

  「公主恕罪,臣失言了。」

  「繼續裝吧。」姜鸞撇嘴。

  秋霜清洗創口到一半,犯了難。肩頭的是箭矢穿透傷,只清洗表面的一層膿血,總有深處創口清洗不乾淨。

  裴顯自己有經驗,指導說,「拿乾淨紗布捲成長條,金創藥粉化在水裡。蘸足藥水,往裡頭擦洗。」

  秋霜臉色發白地清洗,姜鸞看得都感覺牙酸,裴顯還若無其事地稱讚,「不愧是公主身邊的女官,手腳動作確實很輕,比尋常軍醫的動作輕多了。」

  姜鸞坐在旁邊,嘖了一聲,不客氣地說他,

  「話說的倒是好聽,看你臉色比你書房裡兩堵牆還要白了,疼狠了吧。整天裝模作樣的,像是個假人,笑是假笑,哭是假哭,疼了憋著,忒沒意思。」

  裴顯這回沒否認,淡定地道,「京城裡打滾,不會裝的人死得比較快。 」

  姜鸞嗤笑,抬起指尖對著自己,「在我面前也是? 」

  「公主倒是和京城裡的大部分人不同。 」裴顯想了想,用了個詞句形容,「真性情?」

  姜鸞嗤之以鼻,換了三個更妥貼的字,「懶得裝。」

  偌大的書房裡,除了細微的清洗水聲,就只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說是閒聊也可以。兩邊都態度鬆散,說話不怎麼精細斟酌,想到什麼說什麼。

  「現在如願開了麒麟巷公主府,以後還有什麼打算。」

  「六月裡開了公主府,原本打算想些法子接二姊出來住。但變數太快了,沒想到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問了幾遍二姊,她自己有打算,攔著不讓我動手。」

  裴顯點點頭,沒問姜鸞含糊避過的『動手』什麼意思,若無其事接了下句,

  「你看不上謝征謝節度,嫌他配不上你二姊,動了歪心思,想把人半道鏟除了。但你二姊對謝節度觀感尚可,至少沒到必須鏟除的程度,攔著不讓你下手。」

  姜鸞不滿地說,「薛奪那個碎嘴子,是不是從早到晚地往你耳朵邊傳消息?該說的都被你說完了,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她閉嘴不講了,裴顯倒是噙著一絲笑意,慢悠悠往下繼續說。

  「別只說你二姊那邊。你自己呢?開了公主府,駙馬可有人選了?」

  秋霜在把蘸足了金創藥水的紗布往創口深處塞,清洗膿血。

  令人牙酸的聲音裡,裴顯居然開了個玩笑,

  「謝五郎家中勢大,派出公主府的三百精兵強取豪奪是不能夠了。但阿鸞若是看中其他家的郎君,倒也不是不能試一試。」

  姜鸞呸了聲:「這是哪家的小舅能對甥女說的話嗎?叫御史台的言官聽見了你 『派三百精兵強取豪奪』的好法子,能追著把你罵到護城河裡去。」

  裴顯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聲震動了傷口,剛覆蓋上去的濕紗布立刻洇出一片殷紅。

  「得了,別只看我的樂子。裴小舅別說我,看看看自己吧。」姜鸞反唇相譏,

  「你自己都二十五了還沒娶妻,來問我這個才十五的。你自己為何不娶妻?天下那麼多佳女子,沒一個喜歡的?」

  裴顯不說話了。

  姜鸞若有所悟,「秋霜,去外頭等著。我跟裴督帥單獨說一陣。」說著接過了秋霜手裡的紗布卷。

  秋霜欲言又止,臨走前把門窗全敞開著,這才去了庭院。

  裴顯看著秋霜的動作,「你身邊幾個女官倒是都對你忠心耿耿。」

  姜鸞擺弄著手裡的紗布卷,隨口道,「真心換實心,虛情換假意。」

  裴顯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怎麼,我說得不對?」

  「說得極好。金言警句。就是想不到會是從你嘴裡說出口的。」

  「嘁。小舅是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啊。」

  「不敢小看阿鸞。」裴顯淡笑,「那阿鸞說說看,我們在京城結下的這份舅甥情誼,到底是真心實意呢,還是虛情假意。」

  姜鸞嗤地一笑,「想套我的話,先回了我的問題吧。小舅都二十五了還沒娶妻,是想挑個什麼樣的天仙娶回家裡?京城這邊的郎君,除了王七郎那種腳不沾塵的神仙,其他家還沒見到二十大幾沒議親的。」

  裴顯鎮定地道,「父喪未滿三年,守孝期間,無意婚娶。」

  「哦。是。」姜鸞想起來了。裴氏家主是去年初病逝的,和先帝薨逝的國喪只差了幾個月。

  她懷疑地看了眼裴顯。

  雖說他答的是事實,但不像是說了心底實話。

  說話看不出真假,想要追根究底是不可能了,姜鸞洗乾淨了手,小心地把沾透了膿血的濕紗布從創口深處一點點地抽出來,扔在地上,揚聲道,「秋霜進來,換盆熱水。 」

  裴顯之前玩笑般提起了謝五郎,輕描淡寫避過他自己,話題又轉回來,

  「當真沒有考慮過駙馬人選?就算是公主的身份,女子二十不嫁,也是處處被人詬病,大聞朝之前幾位不嫁的公主,後來都出家做了女冠。對於皇家出身的金枝玉葉來說,不算是太好的結局。天下那麼多好男兒,阿鸞心裡喜歡什麼樣的?再苛刻的條件,仔細挑選,總能選中幾個。」

  「我喜歡什麼樣的,不是早在宮裡就說過了?」

  姜鸞拿一層乾淨紗布覆蓋在他肩頭創口上,吸乾淨了湧出的鮮血,金創藥粉不要錢似地往創口處倒,半真半假地談笑,

  「好容易選中了個謝舍人,被小舅硬拆散了。哎,還要我挑。」

  裴顯的視線轉過來,餘光觀察她的神色,

  「之前說過了,謝家勢大,單憑一個公主府壓制不住,確實不是駙馬佳選。」

  他又追問,「喜歡謝舍人什麼。喜他相貌?還是喜他清冷性情?」

  姜鸞聽著耳熟,總覺得問話似曾相識,仔細想了一陣,想起來了緣由,噗嗤笑了,

  「小舅追問起事情來,問話都是一個套路。上次問我盧四郎,也是差不多的問法。不過這回的問題好回答,我可以答你。」

  「哪家的兒郎第一眼見面就能看出性情?一眼看中了謝舍人,當然是因為他長得好啊。」

  她抬起削蔥般的指尖,指著自己,理所當然說,「我就喜歡臉長得好的。」

  裴顯:「……」

  他視線轉回去,再度盯著白牆,淡淡地吐出六個字。「果然還是膚淺。」

  秋霜捧著一盆新燒開的熱水進來,書房裡兩人就此閉嘴,以『膚淺』兩個字終結了關於挑選駙馬的話題。

  傷口清洗乾淨,敷上金創粉,重新用紗布一層層地包裹起來,正好親兵把今天的藥煎好了,外敷內服,今天的傷處算是處理好了。

  姜鸞催促裴顯多休息,底子再健壯的身體,還是要早點退熱得好。

  即將告辭出門的時候,裴顯喚住她,說起了八百戶實封的事。

  「事情能辦,但是麻煩。聖人那邊絕不會允諾的。想要討下實封,就要通過政事堂發敕令。政事堂的李相那邊,上次討軍餉的時候得罪狠了,不必再提。我需得找王相私下裡商議,誘之以利,曉之以情,王相那邊被說動,才有希望辦下來。」

  詳細解釋到這裡,他頓了頓,「之前從未問過你,八百戶的實封是不小的一筆數目。拿到手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讓姜鸞想了好一陣。

  「我還沒想好……大概就是像二兄那樣的,該吃吃,該喝喝,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會為錢煩憂……類似差不離的日子?」最後她如此說道。

  「嗯?」裴顯有些意外,目光又從白牆處轉過來,帶出幾分探究。「如晉王那般富貴閒王的日子?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裴小舅,我可不像你手裡有八萬兵,沒錢了就發兵去抄別人的家。」

  姜鸞說到這裡,自個兒先搖頭, 「好容易開了公主府,淳于閑整天拿著帳本跟我哭窮。我連個小小的公主府都快養不起了,昨天還在琢磨著要不要把西邊空置的馬球場填了種菜,好歹撐到下次宗正寺發錢。」

  裴顯聽得她說得不假思索,顯然是放在心裡盤算過的,啞然失笑。

  「竟是這麼個念頭?關起門來,富貴有閒的日子。當初在宮裡看你折騰得毀天滅地,還以為是個有大野心的。」

  「我的野心不大麼?」姜鸞不高興了,「公主府裡四百來號人,奶娘跟了我一輩子,我要替她養老的。那可是幾十年的長遠打算。」

  裴顯靠坐在床頭,喝的藥裡大約有助眠的藥材,難得在人前顯出倦意,閉了眼,思忖了片刻。

  「等京城徹底安穩了,你想要八百戶實封,給你助力,幫你討下又何妨。」

  姜鸞已經走到門邊,聽到背後傳來的話,一下子精神了。

  她唰得一下子回頭,「這句話我可當真了!」

  「你盡可以當真。」裴顯語氣平淡地道,「以後京城會變成如何局面,裴某不知。至少在此時此刻,你我私下閒話,裴某說的字字發自真心。你信不信?」

  姜鸞盯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真心假意,從面上是看不出的。她打量夠了,擺擺手,繼續往門外走,

  「能從小舅的嘴裡掏一句『發自真心』,實在不容易。往後看吧。」

  今天過來探傷,說動了裴顯改變主意,不再藏著掖著故作無事,留在府裡好好治傷,姜鸞拋下了一句「晚上再帶秋霜過來換紗布」,輕鬆地告辭。

  裴顯坐在床頭,耳聽著那道輕快的腳步走遠,無聲地笑了下。

  她的一顆心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想要做的事不少,心裡記掛的人也不少。

  晉王,懿和公主,姜三郎,公主府四五百口人,連奶娘的下半輩子都記掛了,倒是把中意的男人排在最後頭,要不是他問了句,她連提也不提。

  親兵躡手躡腳地過來,吹熄床邊小几上擱著的油燈。

  室內陷入了黑暗。

  裴顯的眼睛已經闔上了,想起那句『我就喜歡臉長得好的』,又睜開,對著面前光禿禿的白牆,淡淡地想,

  「心性未定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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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三章

  晉王府今晚不尋常。

  晉王妃傍晚時分胎相不穩,身下見了紅,下僕們驚慌失措,王府裡早早請好的幾個穩婆忙活到晚上,才算是把情況安定下來了。

  晉王姜鶴望不敢睡下,內院半刻鐘傳一次消息過來。如今胎兒還不足月,若是早產不知道會如何,他急得嘴角起了個大燎泡。

  他坐在書房的長案後,唉聲嘆氣地摸著嘴邊燎泡。幾個王府謀士在對面端正跪坐,沉聲勸誡,

  「殿下,男兒無需為後院事操心太過。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議一議要不要入宮侍疾。宮裡已經連召三次了。」

  姜鶴望連連擺手,「不去不去。四月裡奉詔入了一回宮,小王差點把這條性命擱在兩儀殿裡。再不去了。」

  幾位謀士們互看了幾眼。

  塵先生撫須緩緩道,「據說聖人這次的情形十分不好。宮裡暗送來的消息說,並不是病,而是用多了丹藥。」

  晉王愕然,「丹藥?」

  「聖人自從傷了腿後,據說時常喜怒不定,夜不能寐,精力不濟,十分倚重方士進獻的進補養生丹丸,一開始服用時確實精神煥發,但最近無論怎麼服用,精神始終萎靡不振。」

  「聖人只有殿下一位兄弟,膝下又無子嗣。如果這次的病勢不好……除了殿下之外,又有何人可以繼承大位。」

  晉王語氣遲疑,「你們的意思是,小王該進宮侍疾?」

  「應該進宮,但不是現在。」幾位謀士互相看一眼,「等紫宸殿那位病危之時,殿下以侍疾名義進宮,獲取遺詔,名正言順繼位。」

  看出了晉王臉上的猶豫,塵先生壓低嗓音,繼續勸誡,

  「殿下,我們如今得了王相的支持。太原王氏是京城世家之首,王相是朝堂百官之首,定海基石已經傾向殿下這邊,值得放手一搏,更進一步啊。」

  「更何況,漢陽公主連續幾日進宮侍疾,都順利出宮了。當日聖人城下中箭,漢陽公主是城頭下令之人,說就不好聽的,漢陽公主才是聖人的心頭刺,殿下這邊只是順帶的。公主都能安然無恙地出來,殿下這邊應該無大礙了。」

  晉王摸著嘴角的大燎泡,神色糾結,默不作聲。等幾位謀士離去書房後,他起身打開書架上的暗格,從暗格裡取出一封密信。

  那是來自王相,王懋行的一封親筆手書。

  字裡行間,引經據典,表明了推崇賢德的意思:『自古賢德者居上位,天下幸事』。又舉了堯舜禪讓的例子,表示了王氏隱晦的支持。

  王相的親筆手書彷彿一顆定心丸,晉王看在眼裡,動蕩不定的心安穩了許多。

  就在這時,後院的消息也傳來,說王妃的胎保住了,已經不再流血。

  晉王長長地出了口氣,心頭沉甸甸墜著的大石落下,他放心地在書房裡睡下了。

  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忽然有人半夜在書房外大力拍門,晉王被硬生生地被拍門聲響喚醒。

  他向來倚重的兩位王府謀士,塵先生,張先生,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神色,並排站在門外。

  「給殿下賀喜!上天賜給殿下的時機到了!」

  「宮裡傳出來最新的消息,聖人病危!」

  ———

  今夜是八月初十。

  姜鸞睡不著,坐在涼風陣陣的水榭裡,四邊輕紗掛起,她在欄桿邊低頭望著水波裡的細碎月影。

  遙遠的前世,很多事都模糊不清了。

  但那個抱著浮木、在冰寒洛水裡順流而下的夜晚,刺骨的冰寒,她至今記憶猶新。

  深秋寒涼,應該是八月末的某天。

  那夜濃雲少月,半圓月色在厚實的雲層間穿梭,若隱若現,和今夜倒有七分像。

  東西兩邊的望樓已經趕工修好了,形制簡陋不花俏,但好用,夜裡將士巡值的身影在望樓高處隱約可見。

  就算是再來一次亂兵夜破京城,她的公主府也能抵擋個兩三天。

  危急關頭,兩天的緩衝時間足夠了。

  食案上放著一小筐新鮮荔枝。那是裴顯今早送過來的。

  他連著在自家府裡休養了四日,閉門謝客,對外只說感染了風寒,身上的箭傷已經大好了。

  姜鸞慢悠悠地剝了個荔枝,噙在嘴裡,吮著晶瑩的甘甜滋味,又把荔枝小筐往二姊方向推了推。

  懿和公主今晚在她這兒做客。

  自打她開了公主府,懿和公主倒是多了個去處。今日她邀了二姊過府玩耍,懿和公主欣然應下。

  不料宮外停了謝征的車馬並兩百騰龍軍親兵,過來替他們節度使說話,邀懿和公主上車。

  說是今日秋高氣爽,適合城外出遊,已經徵得皇后娘娘的同意。遞過來一張謝征親筆寫的邀請信箋。

  懿和公主已經應下了姜鸞過府,又不想去城外,當場拒了。

  不想謝征的兩百親兵連同馬車一路跟過來,至今守在公主府門外,趕也趕不走,罵也罵不走。

  喝問他們什麼目的,為何不走,為首的那名親兵校尉是個能說會道的,口口聲聲說騰龍軍即將拔營離開,懿和公主出降的日子又未定,說不準要安排到明年。

  謝節度想在離京前和懿和公主會面,如果今日不得空,那就明日。總歸要討個確定的日子,他們才敢出城復命。

  姜鸞吃著荔枝,和二姊提起門外等候至今的五十親兵,

  「哼,手下的親兵一副癩皮狗模樣,養狗的主人又能好到哪裡去。他謝征想見二姊,二姊就要出城去見他?憑什麼。他們不肯走,行,在門外慢慢等吧。」

  姜雙鷺坐在水榭圍欄邊,對著動蕩的水面發呆。

  竟似完全沒聽見她說話似的。

  夜色已經深了,夜風吹過粼粼水面,吹皺了一點淺淡星光。姜雙鷺從發呆裡驚醒回神,輕聲和姜鸞說,

  「他竟以為出降的日子會在明年?但我在皇后娘娘那兒聽來的,分明是——」

  文鏡就在這時面色凝重地快步過來水榭。

  「外頭的情況有點不對。早過了宵禁的時辰,望樓上巡值的弟兄發現了有幾股來歷不明的人夜過主街,人數倒是不多,每股約莫數十人聚集,往皇宮方向快跑而去。」

  姜鸞心裡一緊,告訴自己不要多想,按照常理猜測,

  「該不會是夜裡街上巡值的武侯?」

  「不是。不對勁。」文鏡立刻否認了。

  「巡值的武侯平日裡見得多了,都是按班巡值,什麼時辰巡到哪條街道,路線都是固定的。無事也不會在街上急奔。不像是武侯。」

  姜鸞的視線落在水榭外的湖面上。

  粼粼的水面,倒映出雲層遮掩的隱約月色,微風吹皺了水波,她的心湖也跟著震蕩起來。

  她把剝了一半的荔枝扔回盤中,起身去了東南角望樓。

  望樓最高層有二十餘尺,居高臨下望去,此刻街上的情形一覽無餘。

  一隊街上巡值的武侯按照既定的巡視路線,正不緊不慢從北往南穿行過長街。轉入橫巷時正好撞上潛伏在暗處的一股數十人。

  兩邊打個照面,一邊早有準備,一邊猝不及防,一隊巡街武侯七八人瞬間便被砍倒,連聲音都未發出,屍體拖入暗巷中。

  看到這裡,文鏡的臉色頓時變了。

  「敵襲!」他厲聲喝令下去,「所有人叫起!分發兵器防具就位!弓弩手上望樓!」

  幾乎與此同時,只聽遠處傳來隱約響動,高處火光明滅,那是隔著一個坊的兵馬元帥府的四角望樓同時發出警訊。

  頃刻間,兵馬元帥府的外門轟然洞開,裡面湧出上百名玄鐵騎精銳,由一名裨將帶領著,人喝馬嘶,馬蹄踏過靜謐長街,直奔巡街武侯被砍殺的暗巷方向而去。

  兩方人馬不期而遇,廝殺聲立刻響起。

  公主府所有人驚起,全部三百親衛奔跑就位、迅速展開防衛的同時,文鏡護衛著姜鸞往望樓下走。

  「公主府新加高了圍牆,又加了兩座望樓和弓弩位,剛才那樣的小股兵馬正面來襲也能抵擋過去,不必過多擔憂。刀劍無眼,公主先去安全地方躲一躲。」

  姜鸞下了一層望樓時,回身望去。

  黑暗裡展開的激烈巷戰已經迅速結束。來歷不明的小股數十兵馬全部被消滅殆盡,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長街邊。

  臨近的坊間百姓被半夜的廝殺聲驚動,四處亮起零零星星的燈火,但因為坊門緊閉的緣故,裡頭的百姓還不知緣由。

  姜鸞停步凝視東北方向的兵馬元帥府。

  大門早已敞開,將士們舉著明晃晃的火把疾奔出入。不多時,數十披甲親兵護衛著主帥裴顯出來,數百玄鐵騎精兵跟隨身後,無視路邊的屍體血跡,踩蹬上馬,直奔皇宮而去。

  姜鸞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問,「謝征的兩百騰龍軍親兵,現在還在門外?」

  文鏡也早想到了堵在門外的兩百謝征親兵,剛才便命人查探。

  「那兩百親兵身上現成的兵器,已經自行分了四路兵,守在正門和三處側門外。倒是意料之外的助力。」

  姜鸞不走了。停在望樓的中部,她低頭眺望著黑暗的京城長街,反問了一句,

  「二百騰龍軍,替謝征守著二姊。你覺得是湊巧了,還是早有預謀?」

  文鏡悚然一驚。

  「如果謝節度提前知道這幾天會有亂事……」

  他極目眺望,夜幕茫茫,濃雲少月。

  京城三十八處縱橫主街被大片的黑暗籠罩,遠處完全看不清,近處的幾處長街上只能隱約看見一條條迅速跑動的黑影,哪裡看得出黑影的來歷身份。

  ——————

  宮裡連著幾天來人,再三催促晉王入宮侍疾,紫宸殿傳來的聖人口諭嚴厲,斥責晉王不顧及兄弟情誼,兄長重病也推脫不來探望。

  到了八月初九初十這兩日,宮裡的催促突然停了。

  初十入夜後,宮裡的暗線傳來了聖人病危的消息。

  深夜,王相遣人秘密送來了一份名單。

  名單上只有一個人名。

  當夜值守皇宮西南門的南衙禁軍左翎衛中郎將,劉牧光[1]。

  王府幾位謀士極力勸說,時機已到。

  深夜三更,晉王姜鶴望在眾多王府親衛的護衛下,以侍疾的名義,四個月以來首度進入皇宮。

  從皇宮西南門入,數百名王府親衛隨行入宮,值守西南門的禁衛中郎將劉牧光並未阻攔。

  大批隨行的王府親衛給了晉王足夠的底氣,濃黑的夜色裡,他快步直入紫宸殿宮門。

  深夜的紫宸殿靜謐無聲,只有數百王府親衛整齊的腳步聲。

  各處值夜的宮人預感到了不祥,四處驚慌避讓,來不及避讓的顫抖跪伏在路邊。眾多宮人們害怕禍及自身,就連避讓的動作也是無聲無息的。

  晉王姜鶴望抬步上了陡峭的漢白玉石階,站在殿外,回頭看了眼密密麻麻站在下方寬敞庭院守候的王府親衛。

  值守紫宸殿的原本是充入北衙禁衛的玄鐵騎,是裴顯的人,延熙帝對裴顯生了忌憚,早在五月裡就找藉口調開了。

  現在輪班護衛紫宸殿的,都是京畿本地出身的南衙禁衛。

  今夜當值的南衙禁衛中郎將見勢不對,站在漢白玉石階高處,拔刀喝問,「晉王殿下為何帶兵夜入紫宸殿!」

  晉王身側的塵謀士高聲回答,「奉聖人傳召,晉王殿下前來侍疾!來者何人,為何阻攔晉王入殿侍疾!」

  那名南衙禁衛中郎將卡殼了。

  聖人三番兩次地召晉王入宮侍疾,宮裡都知道的。

  如今人倒是奉詔來了,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帶進那麼多的王府親兵進了宮禁,他是攔還是不攔。

  吱呀一聲輕響,沉重的雕花門從裡頭打開了。

  今夜御前隨侍的徐在安公公從門縫裡小心翼翼露出半個腦袋。

  「外頭何……何事喧嘩啊。」徐公公哆嗦著聲音問。

  八位御前大宦,做事招搖的,膽大包天的那幾個,都沒逃過四月裡的一輪整頓宮禁,被裴顯在內廷裡直接斬殺了個乾淨。

  如今剩下在紫宸殿裡服侍的幾個,都是被之前的整頓宮禁殺怕了,嚇破了膽子的鵪鶉。

  一個比一個老實,一個比一個怕事。

  晉王被值守紫宸殿的禁軍將領擋住前路,原本慌得腿肚子哆嗦,看了殿裡比他更慌的徐公公,膽氣驀然壯了三分。

  他壯著膽子幾步上了台階,站在天子寢殿門外,「臣、臣奉詔而來,為聖人侍疾。」

  底氣還是有點不足,說話便失了氣勢,在空曠的紫宸殿外四處迴蕩著,顯得有點磕磣,身後的兩位謀士無奈地嘆了口氣。

  但晉王今夜帶兵入宮的目的,眾人都猜出七八分。

  自從三月守住了京城,晉王在京畿守軍裡的聲望極高。四月初一在兩儀殿差點遭遇了不幸,之後接連四五個月稱病不出,眾人私下議論時,都只替他的處境擔憂,心中那份敬重不減。

  他往前進,殿外值守的禁軍中郎將便往後退,等晉王對紫宸殿裡喊完話,阻攔的禁衛們默不作聲地退開了。

  徐公公虛掩了殿門,慌慌張張地往裡傳話。

  令人窒息的安靜夜色裡,去而復返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明顯。

  徐公公大開了殿門,手持拂塵退到門邊行禮,「——聖人傳詔晉王殿下進去。」

  晉王還在門檻邊猶豫不前,身後的塵謀士催促地輕推了一把。

  「紫宸殿今夜值守的禁軍全在殿外,並無反抗之意,臣等替殿下在外看守著。殿裡除了重病的聖人,只有幾名老弱內侍。王相聽聞聖人病危,正在趕來的路上。」

  塵謀士低聲道,「殿下帶十名精兵進殿,聽侯聖人遺詔足矣。」

  晉王回頭不安地問,「如果小王進去了,聖人他沒病危如何……」

  兩位謀士成竹在胸,「京城人心所向,今夜大局已定。不是獲取遺詔,就是獲取東宮主位。只等王相等老臣趕來定奪。」

  寢殿裡的空氣沉悶凝滯,門窗不開,又早早地生了炭火,還有苦澀藥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不怎麼好聞。

  延熙帝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唇色發白,眼底卻赤紅,人瘦得幾乎脫了形,確實一副極不好的模樣。

  幾名御醫汗如雨下,跪在龍榻邊診脈。

  延熙帝無力地揮揮手,把御醫打發出去了。

  「二郎,你總算來了。朕想見自己的兄弟一面,難哪。」他嘲諷地說。

  晉王聽到從前熟悉的稱呼,幼時兄弟交好的往事忽然從記憶裡升騰起,樁樁件件盤亙心頭。

  他想起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古話,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快步上去,跪倒在龍榻邊,含淚喚道,

  「長兄,弟弟來了。」

  延熙帝的眼皮睜開一條細縫,露出發紅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

  「二郎,過來說話。」他無力地伸出手去。

  晉王膝行兩步,握住延熙帝暴瘦的手,側耳過去聆聽長兄的遺訓。

  幾個宮人攙扶著延熙帝撐起半身。他湊近了晉王的耳邊,嗓音沙啞地說,

  「二郎,你長大了。娶妻生子,傳出了賢名,身邊也有了追隨的臣子和謀士。心思也大了,敢夜裡帶兵進朕的紫宸殿,逼宮來了。」

  「但你自個兒……還是從前那個蠢貨。」

  晉王吃驚地倒退一步,鬆開了長兄瘦到青筋暴起的手。

  身後傳來接連幾聲噗通倒地的聲響。

  他帶進寢殿裡的十名精銳親衛被數倍數目的悍兵從後方同時撲倒,勒頸割喉,連呼喊聲響也未發出,悶哼倒地。

  龍床兩邊垂落的重重帷幔後衝出數十披甲軍士,盔甲刀具並非宮裡的禁衛樣式,對晉王也毫無京畿守軍見面時的敬重畏懼。

  不等晉王驚愕的叫喊聲沖出喉嚨,迎面衝過來幾個軍士,當胸就是惡狠狠一拳,打得他彎腰乾嘔。

  軍士們捂嘴的捂嘴,綁手腳的綁手腳,把晉王拎小雞似的拎回內殿,扔到了龍床邊的青磚地上。

  厚重的木門從裡關閉。

  ——————

  文鏡堅持護送姜鸞去安全處躲避,姜鸞邊走邊觀望四周局勢,望樓下到一半,無意中瞥向正門方向,在各處亂晃移動的火把亮光裡瞥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盯著那道苗條背影,「二姊為什麼在正門後頭?在和誰說話?」

  文鏡吃了一驚,回身去看。

  正門緊閉,裡外兩個人正在隔著一道大門說話。站在門裡的那道苗條背影,一襲曳地長裙,肩頭披了綾羅織金的錦披帛,豈不正是懿和公主姜雙鷺!

  姜雙鷺夜裡獨坐在水榭中,等候良久,么妹也沒回來,四周卻急匆匆跑過許多手持火把的公主府親衛,個個披堅執銳,大聲呼喊「敵襲!」「防禦!」

  她越坐越焦急不安時,遠處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名公主府親衛,隔著水面大聲回稟,

  「謝節度就在正門外,求見懿和公主!謝節度說,今夜京城有大動亂,想和懿和公主親見一面,確認安危。請公主示下!」

  那親衛大聲喊完,衝進水榭,見裡頭只端坐著姜雙鷺一位貴客,愣住了。

  「我們……漢陽公主呢?」他左顧右盼,又喊文鏡,「頭兒?!」

  姜雙鷺忽然站起了身。

  「你們公主在東南望樓。你把剛才那句原話稟給她。我……」她撫摸著自己微微發顫的手臂,「我去正門會會謝節度,聽他說些什麼。」

  姜鸞從望樓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姜雙鷺已經站在緊閉的大門後,和門外的謝征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下午跟過來的兩百騰龍軍親兵確定沒有謝征。

  他是入夜後進的城。

  謝征正在勸說姜雙鷺跟隨他出城。

  「今夜京城有大動亂。臣剛剛知曉的消息,城內有內應,入夜後撤走了水路防衛,城外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兵,今夜逆水從護城河道進了城。」

  「城內還有可靠消息傳來,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已經連續四日閉門謝客。他不是受了風寒,而是遇刺受傷,而且傷勢極為嚴重,今夜無力掌控大局。」

  謝征神色極為嚴肅,伸手扣了扣朱紅門上的獸首門環,

  「京城今夜要起刀兵。臣剛才從東門入城時,城門守將正在和朔方軍激戰。守衛京畿的兵馬主帥裴顯又在關鍵時節遇刺,城內守軍群龍無首,現大亂之象,漢陽公主府的三百兵護不住懿和公主。臣請懿和公主隨臣出城,去城外騰龍軍大營暫避幾日!」

  姜鸞在門後面聽得清楚,磨了磨牙。

  她幾步過去門邊,吩咐道,「開門!」

  公主府正門轟然打開。門外眾多火把的亮光照了進來。

  謝征腰挎橫刀,穿了一身作戰的兩當鎧站在門外。

  姜鸞站在大開的門中央,把二姊護在身後,對謝征毫不客氣地道,

  「你們城外的消息可靠個屁。我來告訴你更可靠的消息,裴顯這個兵馬主帥確實閉門謝客四天了,他也確實不是受了風寒。他不僅遇刺受傷,而且傷都已經養好了!」

  她抬手一指門外的長街方向,

  「張嘴就說城內守軍群龍無首,現大亂之象。剛剛我才眼見他出門去調度兵馬了。你如果現在快馬跟上,還能和他同路寒暄幾句,說說你的京城大動亂。去啊。」

  謝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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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劉牧光:皇宮守將,京畿本地出身,25章出現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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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四章

  「朔方軍夜入京城,意圖動亂。裴顯已經率京畿守軍前往平定亂軍。我不知道你謝節度帶了多少兵馬入京,也不知道你入京的目的何在。」

  姜鸞邊說著,邊護著她二姊緩緩後退,示意文鏡過去關門。

  「如果你謝征心裡還有幾分家國大義,君臣規矩,別動我的公主府,別去皇宮摻和,帶兵退到城外去。」

  謝征手扶刀柄,不應答。

  朱紅大門即將關閉的時候,懿和公主突然喊道,「慢著!」

  她的聲音向來不高,在秋季的夜風裡帶著明顯的顫音,更顯得荏弱。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裡,她掙脫了姜鸞的手,幾步往前站在門檻邊。

  「謝征。」她面對面站在門外的謝征跟前。謝征身材魁梧,背後火把的影子映過來,懿和公主被完全籠罩在大片陰影裡。

  姜雙鷺強忍著不退避,顫聲問了句和姜鸞同樣的問話,「老實告訴我,你帶了多少兵馬入城?今夜入城的目的何在?」

  謝征站在原處,久久地沉默了。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兀地開了口,如實地回答了兩個問題。

  「帶前鋒營八千兵入城。見機行事。」

  聽到『八千兵入城』的時候,姜鸞腦海裡轟然一聲,衣袖下的手指倏然握緊了。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她恍然意識到——

  前世那個混亂的秋夜,謝征多半同樣地帶兵進了城。他帶進來的八千精兵,說不定也是當夜從四面八方徹底撕開皇城防線的一部分。

  擅長突擊的八千前鋒營精銳,就像一把尖刀最尖銳的部位,盯住一個防禦點猛攻,輕易就能撕裂防線。

  文鏡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之極,右手猛按住了腰間刀柄。

  若不是姜鸞還在這裡沒有發話,他只怕已經拔刀上去拚命。

  姜鸞站在門邊,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心臟劇烈跳動著,跳得如此激烈,她幾乎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了。

  前世那個極度混亂的夜晚,皇宮淪陷,屍橫滿地,身邊人無一生還,映紅了天際的熊熊大火,已經久遠褪色的種種經歷,突然又從某個難以觸及的記憶深處跳了出來,無比可怖,又無比清晰,和今夜濃黑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她站在門邊,呼吸急促,抬手指著兩步外的謝征,幾乎要戳到他臉上,怒罵道:「你這廝——!」

  一隻手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把她往後拖。那隻手的主人的力道不大,把她拖到後面就顯得吃力。

  姜雙鷺把妹妹從門檻邊緣吃力地拖回來,又往後推了一把,被謝征氣到渾身發抖的姜鸞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推到了身後,眼睜睜看著二姊自己往前跨出了門檻,她纖弱苗條的身體擋在了門前。

  「出城去!」耳邊傳來姜雙鷺抬高的嗓音。深宮裡嬌養多年的貴女,拚盡全力也喊不大聲,呼喊到最後全是發顫的尾音。

  她張開雙臂,把幼妹擋在身後,迎面對著謝征,用盡所有力氣,竭盡全力地喊,「帶著你的兵,出城去!不要動我的妹妹!不要進皇城!不要毀了我的家!」

  「出城去!」

  公主府正門周圍的空氣彷彿凝滯了。熊熊火把光芒明滅,映亮了四周將士各異的神情。也映亮了門外謝征的面容。

  謝征此刻的神色極為復雜。

  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懿和公主竭盡全力的呼喊嗓音,帶著極明顯的顫聲,漸漸消散在黑夜的空氣裡。

  謝征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他轉過身,幾步下了公主府的石階,踩蹬上馬離去。

  公主府外人喝馬嘶,大批騎兵跟隨主帥離去,狂風驟雨般的馬蹄疾馳聲許久後才消散。

  文鏡帶著親衛緊關了正門,各就各位,嚴防死守。

  今夜是絕沒有人能入睡的了,姜鸞攙著二姊的手往水榭方向走。

  走出幾步,姜雙鷺突然腿腳一軟,軟綿綿地原地就往下倒,差點連帶著把身邊的姜鸞也帶得摔倒在地。

  還好兩人周圍跟隨著各自的親信大宮女,春蟄和夏至兩個眼疾手快,趕緊把姜鸞扶住了。

  姜鸞自己站穩了,又扶了一把腿軟得站不起來的姜雙鷺,想起剛才門外的驚險局面,挽住二姊的手,親熱撒嬌地搖了搖,

  「二姊剛才在門外好厲害。別說謝征那廝,我都被鎮住了。」

  姜雙鷺紅著臉站穩了,呸了聲:「少笑話我。」

  姜鸞忽然想到了後續,吩咐文鏡立刻去望樓查看,謝征領兵退出了麒麟巷,到底是往那邊去了。八千前鋒營的精銳兵力始終是個極大的變數。

  文鏡知曉厲害,親自飛奔上望樓高處查看動向。

  片刻之後,急喘著奔下來,「謝節度領兵往城東出城的方向徑直去了!」

  姜鸞繃著的一顆心放鬆了下來。

  「去給你家督帥報個訊吧。他的兵馬元帥府的望樓更高,謝征的八千兵是不是出城了,看得更清楚。」

  她對文鏡說,「他今夜坐鎮調度八方,夠他忙活的。」

  ————

  深夜。皇城宮殿最深處。

  燭火搖曳不定,眼前鬼影憧憧。

  晉王姜鶴望幾度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自己還活著,還在人間地獄裡掙扎。

  耳邊傳來隱約水響。清澈的水盛在金盆裡,水波在模糊的視線前晃動著。

  曾經是他每日早晚習以為常的場景,如今卻成了他最恐懼的畫面。

  「不……」姜鶴望虛弱地拒絕,「不……」

  沒有人聽他的。一隻手按住他的後頸,把他的頭臉整個浸入盛滿清水的金盆裡。

  寢殿裡再度響起細微的掙扎水聲。

  延熙帝靠坐在龍床浮雕木板床頭,閉目聽著狹小內殿傳來的痛苦掙扎的聲響,露出滿意的陰鷙神情。

  瘦到脫形的面孔睜開一條細縫,露出發紅的眼珠,看向牆邊擺放的漏刻。

  「快要四更天了?」

  延熙帝自言自語地道,「是時候送晉王上路了。」

  「韓震龍。」他閉目吩咐道,「動手吧。」

  和今夜秘密從水路潛入京城的朔方軍士不同,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於今日早上光明正大地入宮覲見,『君臣長談』。

  至於為什麼下午出宮的外臣會半夜出現在天子寢殿,領兵埋伏在龍床帷帳背後,那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秘密了。

  延熙帝對韓震龍很滿意。

  城外的謝征,原本是他寄予極大期待的。四大姓的外戚出身,手裡握有重軍,為人又謙和溫厚,看起來比鋒芒畢露的裴顯好控制得多。

  沒想到他賜婚籠絡,連下兩道密令,謝征竟然抗命,擱置了他的手諭,至今未給明確回應。

  延熙帝心頭的戾氣升起,閉目暗想,這些領兵鎮守在外的節度使,一個個的都是肘腋之患,一個都不能留。

  不,眼前就有一個,兵力雖不多,出身不高,人也格外貪心。但他就看中了韓震龍的貪心。

  貪心好啊,貪心才好控制。給足了肉,韓震龍就是他手下一條咬人的狗。要他咬誰,他就咬誰。

  京城裡聲望赫赫的晉王,人人敬重的賢王,不就被這條惡狗咬了嗎。

  其他的節度使都不留,這條惡狗或許可以留一留。

  延熙帝滿意地想到這裡,閉目催促道,「韓震龍,怎麼還不動手。不要怕,你是奉了朕的旨意。有朕替你撐腰。」

  韓震龍轉身從金盆邊走過來。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精悍漢子,出身不高,能爬到節度使的高位上,自有他自己的本事。

  「陛下,」韓震龍雙手抱胸,眯著細眼看龍床上病中的天子,

  「晉王已經半死不活了,殺他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但畢竟是個天家血脈,他帶進宮的五百兵就在殿外,待會兒消息傳出去,少不得要廝殺一場。臣聽聖命要了晉王的性命,臣自己冒了極大的風險吶。」

  說到這裡,韓震龍笑了笑,「殺晉王之前,臣想跟陛下討點賞賜。」

  延熙帝冷笑,「討什麼,你說。」

  韓震龍卻話鋒一轉,提起了城外的謝征。

  「謝節度和臣一起發兵勤王,他的騰龍軍和臣的朔方軍是前後腳到的京城地界。嘖嘖,可惜臣不是四大姓的高門出身,謝節度吃飽了肉,臣只喝到點肉湯啊。」

  韓震龍抬眼放肆打量著四周華麗莊嚴的寢殿布置,

  「陛下,臣跟你商量個事。謝節度得了陛下的賜婚,懿和公主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但臣聽說,陛下還有個小妹妹,漢陽公主也是個少見的美人兒,開了府的公主,性子據說野得很。臣就喜歡長得美性子野的。陛下給臣也賜個婚,以後臣也算是皇親國戚了。臣二話不說,現在就替陛下把晉王殺了。」

  他話說到一半,延熙帝的臉色已經沉下去了。

  「要的太多了,韓震龍。」他冷冷道,「你出身太低,不配和皇家聯姻。朕給你的賞賜已經足夠厚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韓震龍嘿地笑了。

  他拿刀鞘往金盆那兒一攔,被摁在水裡的晉王被放開,他虛弱地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喘不停。

  「晉王殿下,聽得清我老韓說話嗎。」

  他輕佻地拿刀鞘去拍晉王的臉,「龍床上的那位陛下不肯允諾皇親國戚的身份,嫌老韓出身低,不肯把漢陽公主賜給我。晉王殿下,你願不願把漢陽公主賜給我?你看得起老韓,願意提拔老韓我做皇親國戚,老韓我也不是不能考慮送你出殿。」

  延熙帝勃然大怒!

  「韓震龍!你放肆!」他猛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指直指寒震龍,眼底因為憤怒顯出大片通紅。

  「恪守你做臣子的本分!你——咳咳——」 他倒回龍床,撕心裂肺地咳嗽不止,邊咳邊斷斷續續地倒氣,怪異的倒氣聲充塞了內殿。

  韓震龍仰頭大笑起來。

  氣息憋悶的皇帝內殿裡,一邊是病重不起的皇帝,一邊是半死不活的藩王。除了老弱內侍,只有他手下忠心耿耿的精兵。

  他攤開手臂,對著富麗堂皇的宮廷陳設,做出一個摟抱的姿勢,野心勃勃。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河東裴顯可以有的,我韓震龍為何不能有?他四大姓謝征可以有的,我韓震龍為何不能有?亂世出英雄,如今就是亂世,出了我韓震龍這個英雄!我要——」

  門外猛烈響起的轟然大響,打斷了他自得的囈語。

  阻隔內殿和外殿的厚重楠木門,被人一腳踹倒在地。

  徐公公嚇得滿眼都是淚花,抖著手縮著頭,顫聲指點著韓震龍,「裴督帥!就是他……就是他!」

  沉重的木門轟然倒地,激起灰塵飛揚。

  裴顯披甲站在倒塌的木門邊,一眼望進內殿,把裡頭的景象盡收眼底,極冷靜地接了徐公公沒有說完的下半句,

  「就是他,韓震龍,今夜領兵潛入皇宮,意圖弒君叛亂的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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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五章

  姜鸞的身子支撐不住,在凌晨破曉時分睡了一會兒。

  夢裡睡得並不安穩,一會兒是漆黑箱籠外傳來的苑嬤嬤模糊的哭聲,一會兒是漫天熊熊的火光。她在夢中氣息急促,胸膛急遽起伏。

  猛地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秋季溫和的日光透過薄薄的窗紙,光暈灑進了屋裡地上。

  耳邊並無喊打喊殺的動靜,寢屋窗外的庭院裡,幾個早起的灑掃僕役正在灑掃庭院,和以往平日看起來並沒什麼不同。

  她趿鞋下床,外間聽到動靜的幾個女官魚貫進來,也如平常那般,把洗漱用具一一放下備用。

  姜鸞問她們,「我二姊呢?」

  白露早上剛看顧了懿和公主一趟回來,邊擰熱毛巾邊回稟,「懿和公主昨夜受了驚,睡下的時辰比公主還晚。還在睡著呢。看樣子要睡到午後了。」

  姜鸞和她們說了幾句閒話,噩夢和現實交錯帶來的不安逐漸褪去,繃緊的肩頭漸漸放鬆下來。

  白露正在細細地幫她梳篦長髮,試圖挽起高髻。姜鸞把剛梳篦好的滿頭烏髮往肩頭一攏,催促白露隨便拿個髮簪子簪住了就好,連耳墜子都不戴,起身就往戶外走。

  「文鏡呢?他傳話回來了?」

  文鏡派去傳話的人早回來了。

  他派人跑了十幾趟的兵馬元帥府,探聽來滿肚子的消息。

  「謝節度的消息沒有作假,昨夜潛入京城的亂軍,確定是城外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兵。不知勾結了哪路門道,半夜撤走了水路防衛,朔方軍沿著水道潛入京師,目標直指皇城,意圖對聖人不利。還好裴督帥及時趕到,當場把叛軍鎮壓了。」

  「謝節度昨夜帶兵從東門進城,來了趟公主府,又原路退回城外,沒去皇宮,沒摻和進昨夜的叛亂。」

  姜鸞聽到這裡,打斷問,「你家督帥呢?現在人還在皇城裡?」

  「是,還在皇城裡。」

  之前閉門休養了幾日,裴顯的傷勢已經無礙,昨夜帶兵直奔皇宮,先控制住了最要緊的皇宮局面,之後又調度兵馬,奪回京城城門的控制權。

  「昨夜督帥居中坐鎮,先把趁夜滲透進皇宮的幾千賊兵清繳了個乾淨,又奪回了幾處失守的城門。巷戰了一夜,天明時分局面就基本鎮壓下來了。今早傳令關閉了各處的城門,禁止百姓出入,挨家挨戶搜查昨夜殘餘的賊兵。薛奪剛才才來過,確認公主府無礙,回去報給督帥了。」

  雖然也是亂兵入京,雖然也試圖攻破皇宮,但無論是攻擊規模還是嚴重程度,和記憶裡的前世的大動蕩,實在是差得遠了。

  姜鸞從繁雜線索裡抓住了一條關鍵,追問文鏡,

  「朔方節度使韓震龍抓到了沒有?兵馬元帥府的口吻說他們是賊兵,但他們可頂著勤王軍的名頭。萬一叫韓震龍逃脫了,他們抵死不認自己是『潛入京師、意圖動亂的賊兵』,反而倒打一耙呢。往後就有的掰扯了。」

  關於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的下落,文鏡也聽說了一耳朵。

  他極肯定地說,「昨夜在皇宮裡當場誅殺了。據說擬定要追究的是『意圖弒君叛亂』的重罪,死他一個遠不夠,至少要夷三族的罪名。」

  「哦。」姜鸞不怎麼走心地點頭應下,「誅殺了就好。」

  姜鸞和文鏡確認了昨夜沒有亂兵闖入公主府,又召來了淳于閑,確認府上的四五百號人毫髮無傷,除了幾處外門被路過的亂兵胡亂打砸,需要修補以外,並無其他損失。

  她的神情肉眼可見地輕快了許多,抬手把髮簪子拔了,扔回妝奩台,自己大白天地躺回床上,掰著手指盤算:

  「二姊,在我府裡。」

  「奶娘,在我府裡。」

  「春蟄,夏至,白露,秋霜,淳于,文鏡,在我府裡。」

  「裴顯裴督帥,在宮裡。」

  「薛奪,在宮裡。」

  「呂吉祥,哎,管他在哪裡。 」

  「聖人,哎,應該也在宮裡。宮裡沒敲喪鐘就是好消息。」

  隨侍的幾個大宮女聽到這裡,嘴角齊齊地抽了抽。

  「還有誰。」姜鸞自言自語。

  「啊,二兄。」她靠在床頭,懶散地咬自己粉色的指甲玩兒,「二兄的晉王府圍成了銅牆鐵壁,府裡十倍的精兵,我這裡都無事,他和二嫂應該更無事吧?」

  話音才落地,她自己忽然坐起身,

  「哎喲,二嫂都懷胎八個多月了。趕緊派個人去晉王府,問問二嫂昨夜有沒有受了驚嚇,二嫂和小侄兒母子可還好?」

  順帶的又想起了她那出了五服的遠方堂兄姜三郎。雖說裴顯之前允諾過派兵看顧,但昨夜京城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會不會哪裡出了岔子。

  「再派個去宗正卿家裡,問問姜三郎的安全。」

  夏至立刻出去傳話,幾個跑腿小廝飛奔出了門。

  秋霜在旁邊聽著,好笑地問了句,「公主倒篤定晉王妃懷的是個小郎君?萬一是位小千金呢?」

  姜鸞趴在床上賴床,暖和的衾被重新蓋回身上,打著呵欠嘀咕,「我說是小侄兒,就是小侄兒。不會錯的。」

  薛奪就在這個時候狂奔進來。

  「末將奉、奉督帥命,傳、傳、傳一句話給公主。」

  薛奪從皇宮裡縱馬疾馳衝到麒麟巷公主府門前,又從正門口一路狂跑到後院寢堂,上氣不接下氣地單膝跪倒在外間。寒風乍起的秋季天氣,硬生生跑出了一腦門子汗。

  「極要緊的話,還請公主屏退左右!」

  姜鸞直接把他叫進來,隔著垂落的兩道紗幔說,「內室裡的幾個都是我身邊可信的人。說吧。」

  薛奪擦了一把腦門滴落的熱汗,肅然傳話:

  「督帥從紫宸殿傳話給公主:昨夜亂軍潛入皇宮謀逆,聖人受驚病重,山陵崩!」

  ————

  裴顯在不久之後登的門。

  依舊是帶著滿身的肅殺血氣進來,二話不說登堂入室,前後幾十個披堅執銳的親兵清場護衛,氣勢驚人得很。

  懿和公主頭一次見識這種陣仗,哎喲一聲,慌忙起身去了內室後頭迴避。

  姜鸞穩穩地坐在寢堂外間的坐床上,手裡的荔枝剝了一半,正好趁裴顯不出聲打量她的當兒,慢悠悠剝完了,鼓鼓囊囊塞進嘴裡。

  等她吃完了整顆大荔枝,裴顯開口說,「臣請漢陽公主入宮。」

  姜鸞微微一怔,咀嚼著荔枝的動作也停了下。

  裴顯這人,對旁人的稱呼極少會出錯。私下裡喊她阿鸞,外人在場的時候裝模作樣稱公主。

  如此謹慎俱備地稱呼『漢陽公主』封號,多久沒有的事了。

  她把手裡剝了一半的荔枝扔回去,在銀盆裡洗了洗手,起身問他,

  「可是和中午你派薛奪傳來的那句話有關係。治喪的儀程用具,府裡已經開始準備了。」

  裴顯沉吟著,沒有直說。

  抬手往門外做了個請的姿勢,「這裡不方便,去宮裡說。」

  ————

  「聖人山陵崩,公主沒有什麼要問的?」

  入了宮門,和裴顯並肩前行只有姜鸞,四周都是他麾下的死忠將士,他開口說話,便比在公主府時少了幾分顧忌。

  姜鸞沒什麼要問的。

  聖人八月裡山陵崩,又不是頭一回了。上一世崩殂得更加不清不楚。

  至少她這位長兄這一世確實病得不輕,大臣們都探過一輪病了。

  至於是不是真到了病危的程度,還是虛報的病危,姜鸞懶得問。

  「聖人山陵崩殂,宮裡再怎麼壓著消息,應該也彈壓不了多久。你們政事堂議定了沒有,繼位的不出意料就是二兄了?」

  她蹦蹦跳跳地當前往前走,

  「裴小舅,此處沒有他人,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把對話傳出去,我是極讚成二兄繼位的。小舅也不必顧慮血緣親疏遠近,我二兄那人是個好脾性易容人的性子,說他溫吞也可以,對身邊人向來寬待優容,以後只會更倚仗裴小舅的。」

  裴顯沉默了一陣。

  「正打算帶漢陽公主去見晉王殿下。」

  這是他第二次以極嚴肅的口吻說起『漢陽公主』封號。

  裴顯繼續道:「晉王殿下昨晚進的宮,被聖人單獨召入內殿說話。紫宸殿當時沒有我的嫡系心腹在場。察覺異樣時,晉王殿下已經入殿大半個時辰。他如今的情形不大好。」

  姜鸞蹦蹦跳跳的腳步停住了。

  「不大好?」

  秋風涼爽,吹過身側,絲錦衣袂揚起,明明是個極好的多雲溫和天氣,她忽然感覺絲絲寒氣從心底往上升騰,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側了下頭,耳邊綴著的一對碧玉璫互相撞擊,發出一陣清脆響聲,「什麼意思?」

  裴顯站在原地,沒有回答。

  他抬手往臨風殿方向指了一下,當先走去。

  「晉王殿下暫時在臨風殿安歇。」他簡短地道,「公主見到就明白了。」

  ——

  晉王在臨風殿。

  自從姜鸞出宮開府,後宮的臨風殿就空置著。昨夜晉王在宮裡遇險,氣息奄奄地被裴顯救出後,就近把他安置在臨風殿裡救治。

  晉王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長時間的溺水傷了咽喉和肺。肺部嗆進了過多的水,他只要人清醒著,就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到停不下來,肺裡吐出的渾水黏液裡沾著血絲。

  但這些都不是最嚴重的。

  長時間的痛苦折磨和瀕死遭遇,讓晉王整個人陷入了神志恍惚的癲狂狀態——

  眼前的景象依稀是晉王府裡氤氳霧氣升騰的浴殿,忽然又變幻成了波光粼粼的水池,隨後又變幻成裝滿水的大銅缸。無論變幻成什麼,水波蕩漾的畫面都同樣的扭曲可怖。

  他被不知何處而來的兵士牢牢按住,為首那人面孔陌生,恭謹地和他商量,

  「溺死在水裡,不見血,算是成全藩王最後的體面。」

  嘩啦——

  他驚恐地掙扎著,被按進了動蕩的水波裡。

  深夜秋涼,冰冷的井水,從咽喉鼻孔灌進胸腔,灌進肺管。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著,被人從水裡撈了出來。

  面目模糊的長兄在他面前桀桀怪笑,「在水裡成全了他的體面,是個好提議。時辰還早,動作無需太快,慢慢動手。即便是名滿天下的賢王,也只有一條性命。太早溺死沒意思。」

  「啊——」晉王驚恐地大叫起來,手腳拚命掙扎著,兩三個宮人都按不住他的手腳。幾個老御醫在旁邊搖頭嘆氣。

  姜鸞剛走進臨風殿西盡頭的寢間,迎面見二兄在床裡不住地掙扎,驟然吃了一驚,急忙快步過去,自己坐在床邊,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二兄?二兄,可是做噩夢了?快醒醒。」

  姜鶴望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噩夢。

  他在人間地獄裡劇烈掙扎,掙扎著揮動手臂,啪的一下重重打在姜鸞的肩胛。

  姜鸞被大力猛推到旁邊,幾乎撞到床頭木板。

  千鈞一髮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臂,擋在她和床板中間,她的額頭撞在堅實的手臂上。

  裴顯不容分說,托著她的衣袖,把她帶去門外。

  「公主往旁邊坐一坐。晉王殿下神志尚未恢復清醒,貿然靠近只怕傷了你。」

  姜鸞被他拉著,身不由己地往外走。

  她揉著撞痛的額頭,不住地回頭,反覆打量她陷在床裡掙扎的二兄。明明是極為熟悉的年輕面容,如今卻浮現出極為陌生的癲狂驚恐的神情。

  他們才多久沒見面?怎麼會變成這樣?

  事情實在大出意料,她的聲音也忍不住微微發顫了,「二兄,他,他怎麼了。」

  「溺水。」裴家簡短地說,觀察著她的神色,又補充一句,「長時間溺水,心智崩潰,引發了癔症。」

  姜鸞的一顆心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裴顯在前頭帶路,她茫然地跟著走,都忘了問自己被帶去什麼地方。

  「溺水?」她喃喃地自語著,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再問身邊的人。「怎麼會是溺水?」

  「說來話長。」

  裴顯見她神不守舍,腳下放滿了速度,在前頭緩行帶路,詳細地解釋給她聽。

  「初九夜裡,聖人服用丹藥過量,十分的不好,傳出病危的消息。後來被御醫及時救治後,病情轉危為安。但早上病危的消息卻被人刻意放出去了。」

  他平緩而沉穩地繼續往下說,「消息傳到了晉王府,初十夜裡,晉王帶五百兵入宮侍疾。或許是想要聽取聖人遺言,在臨終前兄弟和解;或許是意圖逼宮;或許是兩者兼而有之。但聖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想放過他。聖人的眼中釘,心中刺,始終是晉王。病危的消息或許就是聖人自己放出去的。」

  姜鸞安靜地聽了一路。

  她沒有再追問溺水的問題。

  兩人從後宮往前三殿的方向走,很快走到一處僻靜宮室,姜鸞不常去前殿,一時看不出是哪處,只看著格局像是某處主殿旁邊的偏殿。

  一名親兵捧著宮裡的黑漆大圓盤奉上兩盞熱茶,放在裴顯面前時,低聲回稟,「弟兄們親自盯著堂廚【1】灶上燒的滾水,熬的茶湯,督帥可以安心入口。」

  裴顯頷首接過,遞了一盞過去對面,姜鸞不知滋味地接過來,放在嘴邊,張口就要喝。

  裴顯從剛才就始終在盯著她的動作,眼疾手快地抬手擋住了。茶盞滾燙的瓷邊撞到他的手背。

  「才燒的滾水,燙口。」他皺眉道。

  被他提醒一句,姜鸞才注意到就連青瓷茶杯都燙得厲害,急忙吸著氣放下茶杯。

  裴顯站起身,「公主在這裡等著。王相和李相此刻都在兩儀殿。臣去議一議後續如何。」

  姜鸞心思紛亂地聽。

  話聽完了,眼見裴顯抬腳要走,她琢磨著剛才他的幾句話,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對,把人叫住了。

  「你們在議什麼?為什麼需要我等候在這裡?」

  裴顯不答,繼續往外走。

  「今日之內就會出結果,公主候著。」

  姜鸞看他的背影毫不停留地走遠,心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劇烈,她起身喊了聲,「裴顯!」

  裴顯站在門檻外,回身望過來。

  眸光沉沉,翻滾烏雲醞釀其中。

  「關門。」他沉聲道,「薛奪,文鏡,拚上你們的性命,護衛好公主。」

  兩扇沉重的包銅木門關上,他轉身繼續往兩儀殿方向走去,步伐穩健,毫不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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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堂廚:專供政事堂高官吃飯的公膳房。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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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十六章

  「聖人性情剛愎自用,不顧阻攔御駕親征在先,凌虐戕害手足在後,更意圖引城外亂兵入京,德行有失,這諡號……哎,諡號,緩幾日再議吧。我等身為先帝任命的輔政大臣,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新帝之事。」

  氣氛肅穆的政事堂裡,三名肱股重臣正在明堂對坐。

  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王懋行,人稱『王相』。出身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

  戶部尚書、參知政事,李承嗣,人稱『李相』。潞州士族出身。

  御史中丞、參知政事,崔知海,人稱『崔中丞』。出身四大姓之一,清河崔氏。

  明堂裡擺放了四張長案,有一張空著,那是留給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的。

  在座的三人同殿為臣多年,彼此都極熟絡。崔中丞不客氣地問王相和李相,

  「聖人猝然病逝,晉王殿下按理來說是最適合的繼位人選。但如今的情形,各位都看到了。晉王殿下患了癔症,神志癲狂,不能辨人。如何能為新帝?」

  李相撫著短髯道,「晉王妃即將臨盆,如果順利產下皇子……」

  崔中丞更不客氣地反駁,「晉王妃臨盆還有半個月。如果生產不順利呢?如果生下的是女嬰呢?如果幼時夭折了呢?後面怎麼辦?只需要一處環節出了岔子,日後的青史寫到這一段,今日政事堂做下決策的你我幾人都要入佞臣傳!」

  王相緩緩開口道,「那就還是立晉王殿下為新帝。」

  崔中丞連連搖頭,「如果晉王殿下始終神志瘋癲一輩子,如何是好。比起一輩子瘋癲,還有諸位更不想看到的局面——如果癔症之下胡亂傳聖旨呢?神志不清之人,如何做天子?」

  政事堂裡沉寂一片。

  無人應答,也無人反駁。

  崔中丞心中有自己的想法,見無人說話,便繼續往下道,

  「先帝嫡系二子二女,除了兩位天家兄弟,還有懿和公主和漢陽公主。懿和公主秉性柔弱,倒是年紀最幼的漢陽公主,性情決斷,可以擔得起大任。如果按祖制,立女君……」

  王相睜開了闔攏的眼睛,「上次立女君,是八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高皇帝英年早逝,四五個藩王堂兄弟都在盛年,只留下襁褓中的皇長子。高皇帝不放心堂兄弟們,才把大位傳給嫡妹廣陵公主,廣陵公主在高皇帝病榻前起誓,終生不嫁娶,不生子,立襁褓中的皇侄為東宮太子承嗣。這才有了我大聞朝的第一位女君。」

  王相冷冷喝道,「如今天家嫡系血脈還有男丁,晉王殿下的孩兒也即將出世,何至於要立女君!」

  裴顯就在這時大步從門外進來。

  轟然一聲,政事堂四扇菱花正門又沉重地關緊。

  裡頭的三人同時停下爭辯。

  王相開口詢問,「關於新君人選,裴督帥如何看。」

  裴顯撩袍坐下,原地思忖了片刻,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裴某請立晉王殿下為新帝。」

  崔中丞立刻反駁,「若是晉王殿下的癔症,終生不能清醒呢。偌大的朝廷,從此再無早朝?外邦使者入朝覲見,如何拜謁君王?」

  「國嗣為根本,傳承為根基。」裴顯沉聲道,「立新帝的同時,請立東宮。」

  鏗鏘有力的一句話落地,周圍瞬間陷入寂靜。

  最後還是崔中丞開口,「裴督帥的意思,立何人為東宮?晉王殿下未出世的嬰孩?是男是女都不知,能不能長成更不知——」

  裴顯打斷他的話,「晉王殿下那邊,人能不能清醒,能在位多久,已經是極大的不確定事。晉王妃腹中的孩兒,是男是女,能否順利成活長大,更不確定。東宮人選,必須立極度確定的。」

  他在政事堂的通明燈火下站起身,斬釘截鐵地道,

  「先帝三女,漢陽公主姜鸞,出身貴重,決毅明斷,可堪擔當大任。由漢陽公主為嗣君人選,最合適不過。裴某請立晉王殿下為新帝,立漢陽公主為皇太女。 」

  政事堂的幾位肱股重臣同時思忖起來。

  四周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

  姜鸞獨自在側殿裡睡了一小會兒。

  她醒來時,天色陷入了黃昏。日光逐漸從天邊褪去,陰影從宮室邊緣攀爬蔓延,沒有點燈的殿裡暗影憧憧,彷彿不知名的凶獸蹲在暗處,覬覦著鮮活的皮毛血肉。

  室內寂靜,只有她一個人,就連伺候的宮女內侍都無。

  她無聊地起身四處轉了幾圈,發現門窗都關緊了。她從緊閉的門裡砰砰敲門。

  「文鏡,在不在外面!」她抬高嗓音喊,「到底怎麼回事,二兄那邊情形如何了,好端端的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好歹給句話!」

  文鏡就守在門外,立刻出聲安撫殿裡,「督帥剛才遞了消息過來,政事堂已經議出結果了。他很快便過來,迎公主出去。督帥的原話,請公主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姜鸞嘀咕著,「我肚子餓。」

  她在室內轉了幾圈,沒有宮人伺候,茶水當然早就放冷了。她喝了口冷茶,又回門邊,繼續砰砰地砸門,「連口熱水都沒有!——」

  沉重的兩扇木門左右應聲打開了。

  裴顯就站在門外。

  他此刻穿的不是中午領她進宮時那身俐落的袴褶袍子,而是換了身正式端肅的朝服,頭戴武冠。

  繁復的朝服層層疊疊,最外層的圓領紫袍大袖朝服,修長的脖頸處露出白色紗質襯裡,金魚袋一絲不苟地佩戴在腰間犀皮帶上,薛奪在身後替他拿了笏板。

  姜鸞嘴裡不做聲,視線上下打量著他的穿戴。

  裴顯這人談吐倒是講究禮儀規矩,做事從來不遵循規矩。這還是她頭一次見他在宮裡穿起覲見用的正規朝服。

  就在她站在門邊打量的當兒,裴顯已經後退兩步,行君臣拜禮,

  「臣裴顯,參見漢陽公主。還請漢陽公主移步太極殿。王相,李相,等朝廷三品以上重臣,已經全部聚居在太極殿等候。」

  姜鸞微微一怔。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自從四月初一那天的兩儀殿外第一次見面起,她身為宗室公主,空頂著個君臣綱常的名號,裴顯從未拜過她。

  連帶著他今日種種不尋常的神色動作,一個不太好的猜測從心底隱約升起,姜鸞不肯出門去,反倒往門裡退了半步。

  她輕笑了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頭次見裴督帥行禮拜我。說說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三品以上的重臣們聚在太極殿等我做什麼呢。」

  「聖人病重崩殂,中書省已經草擬詔書,晉王殿下登基為新帝。」裴顯行禮起身,極平靜地陳述道,

  「晉王殿下在病中,嫡子尚未出世,為社稷安榮長久計,國不可無嗣君。循祖制,臣等請立漢陽公主為皇太女,入主東宮承嗣。」

  聽清楚話裡意思的時候,姜鸞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本能地想往後退,但她剛才已經退了半步,退得足夠多了。骨子裡有什麼東西,阻止著她繼續後退的軟弱舉動,她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皇太女?」她翹了下唇角,嘲諷地說,「大聞朝的規制還有這個東西?以前只聽過八十年前的一任女君,是我孤陋寡聞了。」

  「太皇帝開國初期定下的禮部舊制章典,」裴顯的聲音依舊沉穩和緩,和平日並無不同,

  「天子病危,國嗣不穩,危及社稷傳承時,皇女可入主東宮為嗣君,為皇太女。如今聖人崩殂,新帝即將登基,龍體尚未康復期間,皇太女為嗣君。」

  姜鸞點點頭,表示聽見,「長見識了。」

  她膚色生得玉白,下唇卻被自己無意識地咬得嫣紅,兩邊色澤對比強烈,看得便有點驚心。眼角天生微微下垂而顯得柔軟狡黠的眸子,沒什麼表情地筆直瞪視著一個人時,原來也可以顯出凌厲。

  「這麼大的事,竟無人和我說。」她輕笑,「皇太女之事,誰替本宮決定的?」

  裴顯嗓音沉著,據實回稟,「政事堂四人,合力議定。」

  「包括你裴顯?」

  「包括臣。」

  「誰首先提議的?還是你裴顯?」

  「是臣。」

  姜鸞並不感覺意外,「政事堂四位重臣,你腦子轉得最快,做事最不規矩,我就猜到是你。」

  她的裙擺跨越門檻,走近幾步,「裴顯。」

  大事當前,她的聲音還是慣常的輕而柔軟,並不顯得慌張,反而帶出異乎尋常的鎮定冷靜,

  「我和你說過的,我想要關起門來,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坐上了皇太女的位子,入了東宮,我還如何過我想過的日子。我的公主府呢。」

  她步步逼近,裴顯並不退讓,吐出一句斬釘截鐵的話,

  「社稷大局為重,個人小義皆為輕。」

  姜鸞在他面前站定,「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從皇宮裡出來,麒麟巷開了公主府,花費了多少心思,你從頭到尾也都知道的。如今你叫我去東宮?」

  她輕笑了聲,「堅持讓本宮入主東宮,穩定社稷國嗣,做什麼皇太女……裴小舅,你會後悔的。」

  「後悔也是將來的事。」無論是聽到『小舅』的親近稱呼,還是言語裡的不客氣,裴顯都毫不動搖,

  「在今時今日,如此的安排,是對大局最好的安排。身為姜氏皇家嫡系血脈,國之重任落於肩上,責無旁貸,請公主承擔起來。」

  他讓開一步,露出黃昏庭院影影綽綽的代步轎輦,「請公主上步輦。」

  姜鸞從他身側走了出去。

  伺候步輦的幾個內侍小跑著靠近,在她面前跪伏下身,殷勤地抬起手掌,意圖托起她的靴底。

  「滾開。」姜鸞厭煩地斥退他們。

  「不是叫我去太極殿麼?」她抬手點了點面前,「裴顯,裴督帥。你過來。」

  裴顯緩步走進庭院,在她面前半蹲下身,抬起寬大的手掌,「請公主上步輦。」

  姜鸞看也不看托舉的手掌,精巧的羊皮小靴抬起,烏皮靴底狠狠地踩在他蹲下的膝蓋上。

  姜鸞舔了舔小虎牙,腳下用力,惡狠狠在紫色官袍覆蓋的膝頭上碾了幾下。

  裴顯的身形紋絲不動,硬生生地受了一記。

  「公主這樣的力道,是踩不斷臣的骨頭的。」裴顯神色如常,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再度催促,

  「請公主上步輦。」

  姜鸞又踢了一腳,踩著他的膝頭上了步輦。

  秋日暮色來得早,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越過碧色的琉璃頂,籠罩步輦四面的薄紗遮擋不住什麼,視線被刺目的反光刺痛,姜鸞卻不肯閉眼,一路盯著琉璃瓦碧色的反光。

  前方就是太極殿了,她抬眼盯著巍峨大殿重廡頂的最高處,飛簷上方坐著一排脊獸,在夕陽暮色裡若隱若現。這樣的景象,她或許以後要經常看到了。

  她突然從半人高的步輦側面跳了下來。

  跟隨步輦的宮人發出齊聲驚呼,幾個內侍慌忙上前查看。

  「哎喲!公主哪裡可傷著了?」

  裴顯不遠不近地綴在後方,看到前面突發的意外,以為姜鸞從步輦上掉落,眼皮子劇烈一跳,加快腳步趕過去。

  姜鸞是自己跳下來的,當然不會傷著。

  她卻故意把右手擋在身後,做出一副受傷的隱忍模樣,無論周圍宮人怎麼問詢,只是搖頭。

  裴顯在旁邊看著,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他幾步走近,一把將姜鸞藏在身後的衣袖扯出來,在暮色裡仔細翻看她的指掌關節。

  細細地查看了半日,從指尖到指腹,手腕關節,掌心手背,卻連最輕微的擦傷都沒有。

  他來回翻找了幾次,並未找到任何傷痕,忽然若有所悟,鬆開她的手,緩緩後退半步,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後。

  姜鸞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的神色動作有一陣了。

  「舉動逾越了,裴小舅。」她在暮色餘光裡笑吟吟地說,「做人小舅的,這般查甥女倒是沒什麼。」

  「但前頭去了太極殿,把我高高地供上去,從此我們可就做不成舅甥了。」

  「謝公主提點。」意識到被耍弄了一場,裴顯卻並未顯出任何慍怒,神色如常地頷首,「臣自有分寸。」

  「繼續裝吧。」姜鸞嗤地一笑,「以後有的是你後悔的時候。」

  她站在原地活動了一下手腳,自言自語,「可以跑,還可以跳,我怕什麼呢。」

  不等周圍內侍攙扶,她自己又跳上了步輦。

  步輦重新抬起,前方就是三大殿之首的太極殿。姜鸞撩起步輦四周的薄紗,半個身子沐浴在最後一抹暮光裡,粉色潤澤的唇角翹起,直視著前方斗拱飛簷。

  「走吧。去太極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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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四十七章

  政事堂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音。

  噠、噠、噠。

  羊皮小靴踩出來的輕快步子,和朝臣們四平八穩的步伐截然不同,清脆又調皮。

  政事堂裡端坐的幾位朝臣眼皮子齊齊一跳,各自放下手邊的公務,起身迎接,齊聲道,

  「臣等參見皇太女殿下。」

  姜鸞今天穿了身幹練的翻領窄袖胡服,未施脂粉,也沒戴頭面,只簡簡單單的綴了一對東珠耳飾,一支長玉簪挽起滿頭烏髮,眉心一點鮮妍的梅花鈿,映在瓷白的肌膚上。

  背著手溜溜達達地進來,往正中坐床上盤膝坐起,左右打量。「裴中書今日不在?」

  今日政事堂裡,王懋行王相不在,遞了告病的假條子。

  坐在首位的是李承嗣,李相;次位坐的是御史中丞崔知海。

  李相是個面容清雋、五十來歲的文官,士族出身,但是家族和四大姓的勢力不能比,在朝堂上行事向來溫吞。

  他撫鬚笑答,「裴中書在。剛才被人叫出去,許是有些軍務要商談。過一會兒便回來了。皇太女殿下找裴中書?」

  「不找他。」姜鸞坦然自若地答,「沒什麼事,過來轉轉。你們繼續議你們的。」

  幾位宰臣撿了些瑣碎的政事商談起來。

  八月裡一場京城動亂,險些再次動搖了國本。好在有驚無險,塵埃落定,夜入京師的亂兵被當場剿滅,罪首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定了個謀逆的重罪。

  延熙帝病重駕崩,謝皇后被尊為太后,八月國喪期間離開京城,去百里外的離宮榮養。

  二十七日國喪期過,晉王登基為新帝,改國號為『端慶』。

  那是九月裡的事。如今已經是十月了。

  自從新帝登基,在八月動亂裡助力新帝登基的各家勢力,各有封賞。

  裴顯作為再次平定動亂的首功之臣,除了統領京畿軍務,還兼領了中書令的職務。

  這是三省六部裡的中書省主官,正二品高位,向來是皇帝親近的臣下才能獲得的職銜。

  更重要的事,接下中書令的職務,裴顯在朝中的身份從此從武將轉為文臣,有拜相的資格了。

  身為新帝的輔佐重臣,領受的恩榮是一等一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和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似乎有些不對付。

  政事堂幾位宰臣嘴裡議著瑣碎的政事,眼角餘光都瞄著姜鸞的動作。

  姜鸞在擺弄著長案上新沏的熱茶。

  自從《茶經》面世,世人推崇的飲茶法崇尚返璞歸真。數十年前京城風行的在茶裡添加各式調味香料的飲茶法,漸漸已經被人摒棄了。

  但政事堂裡顧及著各位朝臣的口味不同,還是放著各色調味料。

  眾人眼睜睜看著這位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從長案上接過調味的細鹽,紅糖,陳醋,桂皮粉,茱萸粉,每樣舀了滿滿一銀匙,毫不客氣扔進了一杯新沏的煎茶裡,拿銀匙攪拌勻了,吩咐內侍端去裴顯坐席的長案。

  姜鸞輕鬆地拍拍手,抬起視線,對著周圍愕然無語的視線,「各位卿家看本宮做什麼?本宮只是聽政,不說話的。各位繼續議。」

  門外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裴顯回來了。

  他如今兼領了中書令的職務,雖說河北道兵馬元帥的職務並未撤下,但官袍已經按照中書令品級,換了文官的正二品綾羅紫袍,腰束金鉤玉帶,和以往懸劍入朝的打扮大不相同了。

  進來政事堂時,迎面見了明堂正中匾額下方的坐床處大喇喇盤膝坐著的姜鸞,他倒是並未顯露出意外神色,

  「殿下怎麼來了。現在的時辰,殿下理應在含章殿讀書。」

  說著走到自己的長案前,撩袍坐下。

  他在外頭說了許久的話,又一路趕回來,口渴得很,看見長案上放了一盞新沏的熱茶,並未多想,端起茶盞。

  旁邊的御史中丞崔知海倒吸了口涼氣,用力咳了幾聲。李相默不作聲地看著。

  「崔中丞今日身子有不適?」裴顯的茶盞停在唇邊,客氣地問候了一句,

  「最近風起秋涼,天氣反覆多變,王相已經感染了風寒,抱病在家多日。崔中丞還請保重身體——」說著啜了口茶。

  在場所有人的動作都不知不覺停了。

  在眾多目光的啞然注視下,裴顯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把梗在喉嚨的那口茶硬咽了下去。

  茶盞平穩地放回案上。

  他知道剛才崔知海為什麼拚命地咳嗽了。

  抬起目光,極犀利地盯了眼中央坐床上滿懷興致托腮看著的姜鸞。

  「謝殿下賜茶。」他平靜地道,「好叫殿下知曉,臣喝茶不喜放調味香料。」

  「風味獨具,多試試,說不定會喜歡呢。」姜鸞笑吟吟地催促,「好叫裴中書知曉,你面前的那杯茶,是本宮親手調制的。裴中書再喝一口?」

  眾多震驚的視線裡,裴顯神色自如地端起茶盞,果然又喝了一口,紋風不動地放下了。

  「殿下這個時辰,應當出現在含章殿裡,發奮苦讀。」

  他換了個姜鸞不大喜歡的話題,「含章殿講學的崔翰林昨日過來說,殿下的論語學得普通,治經的功夫也下得不扎實,學到一半,還抱了狸奴進殿去,一邊餵食狸奴一邊寫策論文章。如何能學得好。」

  姜鸞換了個盤膝坐的姿勢,素白指尖往裡,懶散地指了指自己,

  「本宮馬上就要十六了,不是五六歲初進學的蒙童。現在叫本宮把那些經史學問從頭學起,從早到晚地死記硬背文章,真是要了命了。今早過來政事堂,也是想和各位卿家議一議,與其整日裡拘在含章殿裡讀書做學問,不如讓本宮多在政事堂裡旁聽,學一學觀人做事的本事。」

  李相和崔中丞還在沉吟思索的時候,裴顯已經毫不遲疑地應聲而答,

  「不建基台,如何造高樓?殿下想一蹴而就,造起空中樓閣?」

  姜鸞指尖敲了敲長案,「人各有長短處,理應揚長避短。裴中書呢,卻總要我避開長處,修補短處。你是不是覺得你的想法總是對的?本宮倒是覺得,你這想法不太對。」

  坐在對面的李相咳了聲,開口道,「殿下的意思是……」

  「半日讀書,半日觀政。」姜鸞環顧四周,「眾位卿家以為如何?」

  崔中丞依舊沉吟,裴顯不應。

  姜鸞起身,「今日本宮過來政事堂,就是這個意思,希望各位議一議。議好了知會東宮一聲。」

  清脆的靴底踩著青石磚地,即將出去政事堂時,裴顯在身後提醒,

  「因為國喪的緣故,今年九月初九的重陽宴推到了十月。聖人至今仍病著,若是當日不好露面的話,還是要皇太女殿下出面,代聖人參加重陽宴。」

  姜鸞不回頭,朝身後擺擺手,「本宮知道,龍首原登高,賜重陽酒,大宴群臣。不勞裴中書提醒。」

  「除了登高賜酒,大宴群臣。」裴顯不鹹不淡加了句,「還有慣例的重陽宴大射。群臣翹首展望,等待皇太女殿下在宴席上大展身手,射下首箭,直中靶心,鼓舞群臣士氣。」

  姜鸞:「……」

  她怎麼把『重陽宴大射』給忘了。

  大聞朝尚武,從開國時便定下了每年重陽節君臣齊聚,比武大射的規矩。

  祖宗規矩,開場那一箭,必然是皇帝親射的。

  八月裡國喪一場,她二兄又病著,九月的重陽宴推到了十月,但只要掛的名頭還是重陽宴,祖宗規矩還是要做起來。

  如果新帝不能親自下場,輪到她這個皇太女替二兄射下開場一箭,說起來倒也是順理成章。

  姜鸞沒搭理裴顯的話頭,腳步沒停,依舊噠、噠、噠的出了政事堂門。跨出門檻時,纖長的手指藏在窄袖裡,細微地握了握。

  君子六藝,教習的是小郎君們。她從小受的是公主教習,琴棋書畫詩禮,沒學過射箭。

  她添了件心事,出門後的腳步便慢下來,沿著長廊往前走了幾步,停住了。

  她原地停了片刻,廊下候著的文鏡見她徘徊不前,大步迎過來,低聲問,「殿下可是有東西丟在裡頭了?臣代殿下去取。」

  姜鸞搖搖頭,正要繼續走,不經意地卻聽見政事堂裡隔窗漏出來一句:

  「殿下走了。剛才當她的面議的那些瑣碎小事且放一放,我等可以議一議盧氏如何處置的事了。」

  文鏡聽得吃了一驚,飛快地瞥了眼姜鸞的神色。

  姜鸞站在原地,也聽得清楚,磨了磨細白的牙。

  她驀然抬高嗓音,高聲道,「聽見了。」

  政事堂裡驀然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哼。」姜鸞從長廊裡轉出去外頭庭院,專踩著宮道兩邊青磚交錯凸起排列的長道,溜溜達達地出去。

  裴顯側耳細聽,過了半晌,對在座的同僚道,「這才是真走了。」

  剛才開口說錯了話,被姜鸞聽去的是李承嗣李相,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尷尬地猛咳了幾聲,再不肯開口說一個字。

  御史中丞崔知海道,「皇太女殿下說得其實不錯。皇子們都是幼年出閣,跟隨師長,讀書做學問,讀到十七八歲,學問大成,就可以入六部擔當重任,歷練人情了。公主們學的是另一套詩書雅文,如今十幾歲的年紀讀起四書五經,做起策論文章,等到學問大成,至少也得七八年……」

  他繼續道,「但皇太女聰慧,心性已經長成。觀人做事,人情練達,不是幼年的皇子可以比擬的。皇太女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提議,聽起來倒是不錯。但此事慎重,還是需等王相病癒回來,我等才好商議定下——」

  裴顯打斷他,「皇太女聰慧不假,但她並未學過治國之道。入朝觀政,如果始終一言不發倒還好。如果她聽到半截,有了自己的見解,開口吩咐我們做事,你我是聽還是不聽。」

  崔中丞噎了下,不開口了。

  裴顯淡淡道,「還是送去含章殿讀書省事些。這是裴某的意思,李相不妨轉述給王相知曉。」

  政事堂裡安靜了一會兒,另起了話頭,果然開始議論起盧氏如何處置的後續事宜。

  皇太女要求在政事堂裡旁聽,觀人做事的討論便無疾而終。

  ————

  時節入了深秋,皇宮裡的景象變幻,呈現出一副和春日截然不同的秋景。

  姜鸞繞過主道,專程沿著一處偏僻路徑的銀杏樹道往後宮走。

  文鏡帶領八名親衛,扶刀跟隨在身後。

  自從姜鸞冊封皇太女,入主東宮,文鏡這個公主府親衛指揮使也跟隨入東宮,重新任了羽林衛中郎將的職位。

  姜鸞快步疾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腳步,「煩。」

  她回想著剛才政事堂裡的應答,各人的細微神色反應,

  「我怎麼覺得,你家督帥存心攔著我,把我拘在後宮裡讀書,不讓我有機會去前朝觀政呢。」

  朝堂上的事,文鏡說不上來。

  悶頭跟隨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勸慰了句,「末將聽說過『鄰人偷斧』的故事。殿下心中有疑慮,不如找個機會,當面問清楚了。」

  「說的也是。」姜鸞拋開煩心事,踩著兩邊宮道凸出的磚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她今日穿得俐落,翻領胡服,麂皮長靴,個子又比年頭時竄高了不少,金鉤蹀躞帶在腰身部位扎緊,越發顯得腰細腿長,不一會兒便走到了紫宸殿外。

  紫宸殿向來是大聞朝皇帝日常起居的內殿。以往姜鸞無事不登三寶殿,如今紫宸殿裡換了人住,她樂意過來了。

  薛奪在殿外領著龍武衛值守。

  「參見皇太女殿下。」薛奪遠遠地見她來了,把紅纓頭盔戴起來,過來行禮,「懿和公主早半個時辰便來探望聖人了。皇后娘娘也在。」

  『皇后娘娘』這個名稱帶給姜鸞一些不太好的回憶,她確認地追問,「是顧娘娘?」

  自從晉王登基,晉王妃順理成章封了皇后。她娘家姓顧,不是四大姓那樣煊赫的大士族出身,只是個家境殷厚的小士族,父兄做著七八品的京城閒官。

  「是顧娘娘。」薛奪確認。

  姜鸞滿腹的不痛快都撇開了,一路蹦躂著進去,「二兄!嫂嫂!二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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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四十八章

  延熙帝在京城大亂之夜猝然崩殂,晉王姜鶴望八月裡登了基,改國號為『端慶』。

  但晉王的情形始終不大好。

  八月初十那個混亂的夜裡,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從此多了個癔症的毛病。

  三天裡總有兩天犯癔症,人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不是在做噩夢,就是在大喊大叫,亦或是躲在角落裡不言不語。從癔症裡清醒的時辰不多。

  就算是偶爾神志清醒過來,可以虛弱地說幾句閒話,聽幾句政事,眼前還是見不得水。

  今日姜鸞進去的時候,情況不是最好,也不是最糟,她二兄端慶帝在沉沉地睡著,顧娘娘守候在龍榻邊,懿和公主姜雙鷺坐在對面的貴妃榻邊,姑嫂兩個在輕聲細語地說話。

  奶娘抱著襁褓中的小皇子,在側梢間裡給小皇子餵奶。

  透過半透明的窗紙,可以依稀看到小皇子手腳舞動的輪廓。

  「阿鸞來了。」顧娘娘勉強扯出一個笑。她眼眶泛紅,應該是剛剛哭過不久,「聖人剛剛睡下不久,不好叫醒的。」

  姜鸞坐到床邊,仔細打量二兄的面容。

  新帝被宮人仔細地打理身體,身上極潔淨,鬍茬也被細心地清理過。但精神狀態明顯不好,眉頭在睡夢裡依舊緊張地繃起,牙關緊咬,眼下隱約一圈暗青。

  他之前一天一夜沒合眼,御醫半夜來看診過,用了平抑焦灼、舒緩心境的藥,凌晨時剛剛睡下。

  姜鸞探了探脈搏,脈象細弱而急促,心跳忽快忽慢。她詢問二嫂,「二兄如今還是見不得水?」

  顧娘娘紅著眼眶嘆息。

  「花盆,茶水,洗漱銀盆,養蓮花的缸,能清出去的都清乾淨了,庭院裡的池子也填了。擦洗身子也是趁他睡下的時候。」

  她愁眉不展,「但人活著,總不能不喝水吧。每日光是給餵水,就需要費大力氣。」

  顧娘娘心裡愁苦之極,在兩個小姑的面前,神色倒是沒有完全展現出來,只避重就輕地說了句,「但身子休養恢復了不少,比前陣子好多了。」

  姜鸞坐在龍床邊,摸了摸二兄青筋露出的手背,有點心疼,「還是瘦了好多。」

  她左顧右盼,沒注意到次梢間裡的人影,「虎兒呢?」

  襁褓中的小皇子剛滿月不久,還沒有起名。他是驚濤駭浪裡足月生產下來的嬰兒,長得虎頭虎腦的,哭聲洪亮,腿腳有力,人人見了都喜歡,暱稱『虎兒』。

  顧娘娘指了指次梢間那邊窗紙映出的人影,「虎兒還在喝奶。剛才阿鷺過來時,奶娘抱出來和二姑姑玩兒了好一會兒。玩兒得累了,喝完奶應該就要睡下了。阿鸞想看虎兒的話,叫奶娘把虎兒叫醒抱出來,和三姑姑再玩一會兒?」

  姜鸞趕緊把人攔住,「別,讓虎兒多睡一陣。他才多大。」

  姜雙鷺聽得極不好意思,羞愧道,「是我思慮不周,和虎兒玩得太久了。阿鸞大老遠跑來一趟,都沒見著虎兒。」

  「多大事兒。」姜鸞沒放在心上,「虎兒今日好好歇著,三姑姑下次再來看。」

  姑嫂說了會兒閒話,臨走前,姜鸞想起一件事,

  「二兄這回傷了肺,我聽說有個偏方,喝梨子水對養肺大有好處。我舊日住的臨風殿裡記得有顆百年的大梨樹?正好季節到了,過幾天我摘了今年的新梨送過來,給二兄滋補滋補。」

  顧娘娘笑著福了一福,「多謝阿鸞費心。」

  姜鸞又過去探了探二兄的脈搏,脈象還是急促,但比剛才平穩了不少,不再時快時慢,今日至少能睡個安穩覺了。她放下心,和二姊一同起身告辭出去。

  顧娘娘端坐原處,注視著兩位小姑的背影走遠,幽幽地嘆了聲,吩咐道,「出來吧。」

  奶娘急忙把虎兒抱出來。

  虎兒一直在吮吸著奶,早已喝飽了,睜著葡萄似的烏黑圓眼,小胖手不住地在半空中揮舞著。

  「小殿下好乖。」奶娘笑著恭維,「娘娘說了一句『要睡下了』,小殿下便乖乖地喝奶,一聲也沒有出。」

  虎兒剛滿月不久,眼睛還不大能看得清事物,但娘親的氣息他是辨認得出的,轉向顧娘娘的方向歡快揮動著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親抱。

  顧娘娘盯著虎兒圓潤紅潤的臉蛋,閉了閉眼,忽地滾落下一滴淚來,結結實實把奶娘驚到了,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抱著小殿下就要驚惶往地下跪。

  顧娘娘把她攔住了。

  「以後懿和公主來了,你不必刻意躲避,照常即可。」她拿帕子輕輕拭去淚滴,繼續往下叮囑,

  「但若是皇太女殿下過來,聽了通傳,你便把虎兒抱進裡間,有人問起,你便答『小殿下睡了』。若是實在躲不過要帶出來,務必你親自抱好了,莫叫皇太女碰觸到虎兒。」

  奶娘又是震驚又是迷惑,吶吶地應下,「是。」

  顧娘娘揮退了奶娘,把虎兒抱進懷裡,親自哄他玩耍了一陣,喃喃低語,

  「虎兒,快些長大吧。你耶耶如今這幅樣子,你再不爭氣些,將來你的大好江山也不知落在誰的手裡。」

  ————

  姜鸞從紫宸殿出來,和二姊並肩走了一段路。

  八月初十的那場動亂裡,謝征在城外按兵不動,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新帝登基後,政事堂以王相為首,議八月裡的從龍之功。第一個封賞的是裴顯,第二個封賞的就是謝征。

  加官進爵,謝征賜下了二品驃騎大將軍的職銜,在京城開了驃騎大將軍府,同樣賜下了『劍履上殿』的殊榮。

  但謝征和懿和公主的賜婚,如今有點不明不白的。

  一來是先帝做主賜的婚,如今改朝換代了,新帝自從登基始終病著,政事都顧不上,哪裡還顧得上妹妹的婚事。

  二來,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對這樁婚事不滿意得很。幾次當眾露出話鋒,直接對禮部官員說:

  『今年事多,不必著急。擱置一段時間無妨。』

  皇太女都發話要擱置,懿和公主自己又沒有提出異議,新開府的謝大將軍那邊始終保持沉默。禮部官員揣度各方心思,當然還是順著天家貴人的意思,往後擱置了。

  「今日就不請阿鸞過去我殿裡坐了。」懿和公主支吾了幾聲,知道瞞不過去,微紅著臉自己招認了。

  「謝大將軍前幾日托人送進來許多的東西,零零散散的,都是民間新奇的小玩意兒。什麼皮影戲,機關鳥,從大到小一套十二件、能套起來的福娃娃……我身邊的人覺得新鮮,從箱籠裡全拿出來給我看,鋪得滿院子都是,都沒處落腳。早上我還罵著她們呢。」

  姜鸞噗嗤笑了,「他倒是上心。知道送進來金玉頭面,綾羅綢緞,二姊正眼都不會落下一個,就會直接吩咐收庫房,便挖空心思換些民間的花樣討巧二姊。」

  她悄咪咪地出餿主意,「謝征孝敬什麼,二姊全收著。反正你是天家公主,收他一個臣子的孝敬是理所應當的。他自己上趕著要送,咱們可什麼也沒應下。」

  姜雙鷺臉上飛起了淺淡的紅霞,「拿人手軟,是不是不太好……」

  「二姊自己看著辦吧。」姜鸞也不勉強她,大度地揮揮手,「行,二姊先忙著收院子。那我改天再過去。」

  時辰尚早,她惦記著剛才大片銀杏葉紛紛揚揚落下如雨的美景,帶著文鏡掉頭往回走。

  沒走出幾步,被人攔住了。

  謝瀾穿著慣常的那身緋色文官袍,從長廊處走出來:「請殿下回含章殿。」

  姜鸞歪著頭看他,輕笑,「怎麼又是你,謝舍人。本宮沒記錯的話,你的官職是中書省的中書舍人,不是本宮手下的東宮舍人。二兄病著,不召你隨侍,你在御前的差事輕省,就回你的中書省值房去。整日盯著我做什麼。」

  謝瀾垂眸行禮,「臣奉了裴中書之命,看顧著殿下,督促殿下用功進學。」

  姜鸞點點頭,「對了,他如今是中書令,是你頂頭上峰了。他的令你是要聽的。」她背起手悠悠然走出幾步,

  「但我為什麼要聽呢。」

  說完徑自喊,「文鏡,帶路。」 甩下謝瀾走了。

  謝瀾臉上沒什麼表情,深秋的風帶了寒意,捲起枯葉,吹過他緋色的衣擺。他站在宮道旁排列整齊的松柏樹下,彷彿一塊精雕細刻的玉雕。

  他初入仕時,皇后謝娘娘是他嫡親的姊妹,他是正經的國舅爺,在延熙帝面前深得信重。

  每日伴駕、負責草擬詔書的中書舍人,十日裡有八日點他隨侍御前,是中書省炙手可熱的紅人。家族裡極為看重他,給他在極靠近皇城的坊裡專門安置了一處宅子,一應用度繞過他那房的公中月例,只需他一枚私章,不管開支多少,從族帳上直接劃走。

  出仕不到一年,延熙帝猝然駕崩,謝皇后離開京城,遠遠地避居離宮。

  謝皇后的頭銜倒是變成了太后,但宮裡又多了位顧皇后,新帝正妻,正經的六宮主人。謝娘娘這個太后還不是上一輩的長輩身份,只是個長嫂。

  明眼人都知道,謝娘娘大勢已去。

  他這個剛剛入仕不滿一年的中書舍人,也從繁花似錦、人人追捧的大好前程,落到如今整日清閒無事,無需伴駕,也無人過問。

  延熙帝登基短短兩三載,窮兵黷武,耗空國庫,戕害手足,京城連續遭遇兩次險境,險些動搖了大聞朝根基。

  政事堂議定了諡號,撿新帝人清醒的時候呈上去。

  新帝姜鶴望在龍床邊劇烈地咳嗽著,握住御筆,朱筆重重寫了個『甚好』。

  就此定下了『靈』字的惡諡。

  雖然無人明著打壓謝瀾這個先帝時的國舅,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他被延熙帝連累,仕途受阻,想要再進一步,今生是難於登天了。

  謝氏族內給他的那處宅子雖然沒有收回去,但再想以私章直接從族帳裡劃走開支,已經不能了。

  家族把之前給他的所有優待轉給了他最近炙手可熱的族兄,謝征。

  謝瀾在風裡無聲無息地站了一陣,視線落在前方走遠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雖然纖細而單薄,個頭至今未到他下頜,卻彷彿是迎風盛開的一支梔子花,那嬌小的身形裡蘊含了許多鮮活力量,腳步聲都是皇城極少見的輕盈活躍。

  他默不作聲地跟隨上去。

  姜鸞剛才路過時,叮囑了值守小內侍不要打掃落葉,隔了半個時辰過來,夾道上果然已經被風吹落了一大片的銀杏落葉,黃燦燦地煞是好看。

  她撿起幾片形狀好看的葉子,興致勃勃地打量著。

  不知何時開始,謝瀾又悄然站在路側邊了。

  平心而論,謝瀾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那張臉著實賞心悅目。

  姜鸞起了三分興致,也不管謝瀾為什麼要跟著來,索性以欣賞的眼神細細打量周圍,美景配美人,此處景致可以入畫。

  只可惜美人始終沉著臉,眉眼不夠鮮活,十分景致也少了三分韻味。

  她欣賞了一會兒,惋惜地問,「謝舍人,你最近是怎麼了,怎的終日不見你笑一次。從前你也不怎麼笑,但也沒有如今這麼沉鬱。」

  謝瀾平靜地應道,「臣一心為殿下思量。想到殿下如今的處境,臣只覺得憂思滿懷,心境沉鬱,笑不出。」

  「嗯?」姜鸞停下打量銀杏葉的動作,視線抬起來。

  「謝舍人……替本宮一心思量?憂思滿懷,憂愁到笑不出?」她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捧腹笑出了聲,「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話了。」

  她頓時興致大起,幾步蹦躂到他面前,抬起視線看他。

  「幾句話不是隨口說的吧。謝舍人到底想說什麼?我今日有空,仔細說給我聽聽看。」

  謝瀾道,「剛才殿下去了政事堂,要求少讀書,多觀政。」

  「御史中丞崔知海,提議把殿下『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轉呈給王相決議。李承嗣李相,沉吟不決。」

  「裴中書說了一句話,兩位相公[1]便默然不語了。此事不了了之。」

  空無他人的偏僻庭院裡,他清晰而簡潔地轉述了裴顯在政事堂中和幾位朝廷重臣商議,原本不該傳出洩露的私密言談。

  「——皇太女觀政,如果她始終一言不發倒還好。如果她聽到半截,開口吩咐我們做事,你我是聽還是不聽。」

  「——還是送去含章殿讀書省事些。」

  四周安靜了下來,文鏡默默地退遠了幾步。細微的秋風聲響裡,姜鸞指尖轉著銀杏葉細而長的葉莖。

  「是他會說的話。」她最後點點頭,若無其事說了一句。

  皮靴底踩青磚清脆,噠噠噠地走出幾步,姜鸞回頭問謝瀾,「那你呢。」

  「私自傳出政事堂廷議言論,被人知道,你必然會被彈劾,只怕連現在的中書舍人的官職保不住。謝舍人,為什麼要冒著被追責的風險,轉述給我聽。」

  姜鸞說到這裡,頓了頓,輕笑,「難道是為了那份表兄妹的外戚情誼?謝五表兄。我倒不大信了。」

  謝瀾低垂著眉眼,動也不動地站在銀杏樹下,樹冠濃密陰影遮擋了他大半張清雅面目,幾片樹葉打著旋兒轉下來,落在他緋袍的肩頭。

  他下定了決心般,抬手撩開衣擺,長跪在樹蔭下,雙手放於額前,鄭重行揖拜禮。

  「臣願追隨皇太女殿下。」

  他的聲音依舊是冷冽無波的,「聖人病重,小殿下剛過滿月。皇太女殿下既然入主東宮,便是一國儲君,理應入朝觀政,擔負起監國重任。如今卻在宮中處處被人掣肘。臣不才,願加以助力,助皇太女殿下早日脫離掣肘,立身於朝堂之上。」

  姜鸞繞著他轉了兩圈,饒有興致地反問,「不靠親戚拉近關係,鐵了心要論君臣?」

  謝瀾不應。

  羊皮小靴停在他的前方,姜鸞低頭看著他就連拜伏時也拉得筆直的肩胛脊背,出聲應下。

  「好吧。就按照你希望的那樣,做個純臣。」

  「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謝舍人。」她彎腰替謝瀾拂去肩頭落下的銀杏葉的同時,語氣輕緩地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你說本宮被人處處掣肘……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謝瀾借著她攙扶的動作起身,薄唇開合,毫不遲疑地吐出極清晰的一句話語,

  「身在政事堂,同時手握軍務、政務大權的當朝權臣,中書令裴顯。」

  姜鸞讚許地點點頭,「答得直白。現在回答本宮第二個問題。」

  「你代表哪方勢力而來?你謝瀾來投奔我,站在你身後的,是只有你自己,還是謝氏全族?」

  謝瀾這回默然許久,最後冰冷地道,「只有謝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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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相公:唐宋時期對宰相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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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四十九章

  東宮位於內皇城的東南處,佔據了偌大一片地勢。雖然統稱『東宮』,其實內有大小殿室十數間,構造類似於縮小的皇城。

  前殿是皇太子召見東宮屬臣,議事問政的地方;後面的寢殿供皇太子日常起居;東西預備著數處內院,供太子妃和太子侍妾居住。

  如果皇太子年紀尚小,出閣讀書也安排在東宮。位置就在前殿裡的含章殿。

  如今姜鸞受封皇太女,這是大聞朝開國以來入住東宮的頭一個皇太女,東宮自然要整修。

  姜鸞領著謝瀾,在文鏡的護衛下,踩著漢白玉石階,邁進東宮敞開的朱紅宮門時,迎面看見淳于閑站在殿前開闊的庭院裡,和幾名官員說話。

  漢陽公主入主東宮,淳于閑這個公主府長史當然也跟隨入了東宮,封了四品東宮詹事,連升四級,二十多歲年紀坐穩了東宮最要緊的職位,當初調去公主府任職時閒言碎語的六部同僚驚掉了下巴。

  她走過庭院時,風裡依稀傳來幾句言語,

  「……處處都是騰龍圖案,皇太女殿下入住,日日對著,不合適……」

  幾名官員見了她,急忙過來行禮。

  都是工部的官員,圍攏著姜鸞,說起他們整修東宮的重點打算:

  「臣等提議,東宮裡的騰龍圖案都要修一修,繪成飛天彩鳳!」

  姜鸞笑了笑,抬眼打量四周處處可見的騰龍祥雲圖繪,

  「誰的好主意,本宮自己都沒想到。實在是出類拔萃啊。」

  為首的工部郎中興奮得滿臉紅光,「是工部應侍郎的提議,臣等也覺得好!」

  姜鸞不置可否,召了廊下迎出來的秋霜,「帶幾位工部郎中去喝茶,歇息歇息。看他們忙活得滿頭是汗。」

  又召了淳于閑過來,帶著笑悠然問,「他們提議把東宮殿室的所有騰龍全改成彩鳳,你覺得如何?」

  淳于閑不吭聲。

  姜鸞吩咐下去,「帶話給幾位工部郎中,叫他們回去自己商議著。本宮覺得花費過於奢侈,不想改。若他們堅持要整修的話,寫個奏本,寫明預算,正式遞進中書省。」

  淳于閑剛才還有些摸不準,如今聽了那句『遞進中書省』,倒是確定了姜鸞的心思。

  「奏本遞到裴中書的手裡,他們幾個的仕途也算是到了頭了。」

  淳于閑搖搖頭,「裴中書最為厭惡表面文章。浪費巨資錢財,只把龍改為鳳,於國於民何益呢。」

  姜鸞哧地笑了,「於國於民當然無益,於仕途或許有益?他們是在明晃晃的拍馬屁啊。」

  她隨意地坐在長廊欄桿上,抬頭看頭頂的騰龍柱。

  「國庫窮著呢。裴中書費了大力氣扳倒了盧氏,抄家得的錢財還沒進手又流水般花了出去。陣亡將士的撫恤金至今只發下了一半。明日工部那幾個如果堅持上奏,叫裴中書見了奏本,只怕要恨得入骨。」

  「殿下剛才為何不勸一勸。」

  「我勸什麼?動了歪心思的人,還留著做什麼?裴中書如今勢大,借他的手用一用,索性清除一輪雜草,把位子讓出來,讓給心思沒那麼歪的人。」

  姜鸞說著,轉過頭來笑吟吟問,「淳于手邊有沒有什麼人選舉薦?名字職務報上來,我這邊先預備著。」

  淳于閑斟酌著諫言:「皇太女打算的做法,於朝廷大有好處,但和裴中書的關係融洽並無好處。若是傳出去,對殿下自己的聲譽也不大好。自古東宮重賢德……」

  姜鸞粉色的唇瓣翹起,開口:「錯了,淳于。」

  淳于閑愕然,「臣屬哪句話說錯了。」

  「說的話句句都對,但時機錯了。」姜鸞隨意地倚靠欄桿,望向頭頂金粉繪製的騰龍圖案,

  「淳于,你是寒門出身、飽讀詩書經義的賢臣,未經歷過京城的政局傾軋。詩書經義的道理,是局勢安穩時治國用的。現在我安穩嗎?」

  淳于閑啞然無語。

  她起身安撫地拍了拍淳于閑的肩頭,「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本宮從前吃的虧太多了,虧出不少經驗,私下裡說與你聽。」

  「人都不安穩,賢德名聲有什麼用。」前頭是往下的台階,她三級並做兩級,蹦蹦跳跳地往下走。

  「賢德名聲能讓大權在握的裴中書聽我的話嗎?能免了我每日的讀經義寫文章嗎?能讓我去前殿觀政嗎?賢德名聲只會牢牢地困住我的手腳,讓我連在殿裡聽聽曲兒,看看歌舞都不行。」

  「更何況,」她豎起纖長的手指,晃了晃,

  「我還不是正大光明立儲的皇太子,而是半路出家的皇太女。自古世道如此,女子要立身,比男子更艱難百倍。你瞧著吧。如果立起了賢德名聲,以後有的是人順著這點拿捏我。」

  她回頭笑問,「我說的對不對,謝舍人?」

  謝瀾走上兩步,毫不遲疑接口,「殿下說得極是。如今情勢已經處處被人掣肘,若再循規蹈矩,賢德,大度,寬仁,謙和,忍讓,是高潔品質,亦是重重枷鎖加身。」

  「說得很好。看得出是一心一意為我著想了。」姜鸞一拍手,「幫我想個法子,有什麼辦法衝破如今處處被人掣肘的不利局面?」

  謝瀾不假思索,「風起於青萍之末,千尺長堤潰於蟻穴,從細微處開始。」

  ————

  傍晚時,裴顯從政事堂出來,斜陽夕照,遠山蒼茫,秋風裹挾著枯葉飛過庭院,自有一種蕭瑟美感。

  他站在台階高處,駐足觀看了一陣。

  自從八月京城那夜,他立下了從龍之功,被時勢推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同時攬著軍務、政務,兩邊的大權,風頭幾乎蓋過了朝堂裡執政數十年的王相王懋行,說一句權柄煊赫,當朝新貴,並不算過。

  卻也是是他三月從河東領兵勤王時,並未想到的局面。

  八月初十動亂當夜薨逝的天子,是裴太后的親子,他血脈相連的嫡表親。他扶持登基的新帝,性情溫吞寬和,更適合為天子,卻和裴氏並無血脈關聯。

  延熙帝山陵崩,死因並不像放出來的『受驚病重薨逝』那麼清楚乾淨。離宮那邊的裴太后連續發書信痛罵他。

  罵到現在,他已經連信都懶得打開了,直接往書房的故紙堆裡一扔了事。

  遠在河東的裴氏家主是他的嫡親叔父,寫信謹慎地表達了家族的不安。

  他寫了極長的書信闡明京城局勢,安撫河東的族人。

  但身邊無人能安撫他動蕩的內心。

  京城皇宮的秋天景致極美,楓葉火紅,銀杏明黃,庭院蕭瑟落葉也值得一觀,他便偶爾駐足看幾眼。

  京城朝廷的戰場,和河東邊境的戰場大不相同。

  官場沉浮,見慣風浪,驚心動魄的一夜劇變過後,周圍所有人都如他這樣,不管心裡如何動蕩,表面波瀾不驚。微笑平和的寒暄下,潛藏了千尺巨浪。

  他五月裡征討兵餉,掌管著戶部錢袋子的李相屢次推脫,他派兵圍了李相府,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徵走了三萬兩銀,兩人當眾撕破了臉。

  不過短短三五個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裡每日碰面時,就能夠鎮定地手捋短髯,一臉平和地和他談笑風生了。

  裴顯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權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談笑風生的李相,不知道會不會頭一個衝過來往他身上砸石頭。

  或許第一個還輪不到李相。自從他抄了盧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裡,要把他裴氏連根拔起的世家大族。

  但只要他手裡有權有兵,他的兵馬元帥府赫赫不倒,他還在政事堂裡端坐,那些黑暗裡潛伏的嗜血豺狼便只能一輩子遠遠地在暗處盯著,等著。

  他望著庭院裡被寒風吹得滿地翻滾的枯枝落葉看,不知怎麼的,卻想起來早上噠噠噠踩著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姜鸞。

  還有她意外聽到了背後閒談,毫不顧忌,高聲應的那句,「聽到了!」

  京城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如此不給政事堂面子。出人意料之餘,想起當時政事堂裡鴉雀無聲的尷尬局面,又讓人忍俊不禁。

  他京城裡這位按頭認下的甥女,倒是個脾性與眾不同的。小小年紀,心裡自有城府,卻又不是那種『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謀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給你個迎頭巨浪。

  裴顯細微地彎了彎唇,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

  他早上猝不及防,迎頭挨了一記巨浪,那碗五味雜陳的茶湯確實惹著他了。

  滿口的辛辣苦澀咸,當著人前若無其事喝下兩口,之後連喝三四碗茶也壓不下去那股怪味兒,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

  當時他壓著心氣,不冷不熱地刺了句『重陽宴大射』。

  事後想想,他連李相都能若無其事地當面寒暄談笑,和年僅十五歲的小丫頭針鋒相對什麼呢。

  即使對方身份貴為皇太女,他年長了她許多,還是該大度些。

  姜鸞雖然會騎馬,但不曾學過射術,重陽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場,開不了弓的。

  裴顯思忖著,腳下便換了個方向,往東宮方向走。

  「督帥。」身邊的親兵依舊還是按軍裡的職銜稱呼他,提醒道,「時辰不早了,再耽擱兩刻鐘,宮門要下鑰了。」

  自從裴顯升任中書令,謝征開了驃騎大將軍府,裴顯手裡的京畿防務,被謝征分走了一部分。

  京畿內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宮守衛權。值守皇宮各處宮門的南衙禁軍十二衛,填補了一些謝征的騰龍軍進來。

  今晚正好是謝征的人值守宮門,對裴顯這邊的人公事公辦。等宮門下鑰後,萬一被攔住不好看。

  裴顯擺擺手,「無事,去東宮看看。等下從東宮邊上的嘉福門直接出去。」

  嘉福門緊鄰東宮,向來是東宮自己的親衛看守。守嘉福門的都是文鏡麾下的人。

  ——

  才走近東宮,隔著宮道遠遠地看見前方透出了大片燈火。裴顯便是一皺眉。

  新帝病重,不見好轉,滿宮心情沉鬱。顧娘娘三日前傳下宮規,宮中禁奏樂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後不得浪費火燭。

  雖然拘束的是後宮的宮人,東宮在皇宮裡自成一隅,並不隸屬後宮管轄。

  但裴顯原以為,姜鸞新入主東宮,行事多少會收斂些。

  沒想到東宮今晚卻是火燭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晝。

  正想到這裡,一陣喧囂熱鬧的樂聲越過宮牆,傳入他的耳朵。

  鼓點急促,樂音激昂,聽著像是京裡時興的胡騰舞。

  裴顯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腳步沿著圍牆往東宮正門方向去。

  隨著他走近,那激昂的鼓點和樂聲越發地響亮,夾雜著陣陣的笑聲和驚呼聲。

  跳舞奏樂的地方似乎不在後面寢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裡,隔著一道院牆清晰可聞。

  一個溫軟動聽的少女嗓音在笑,那聲音極耳熟,裴顯一下便分辨出來,是姜鸞在笑著拍手說話,「小白,跳快些。」

  大白跪坐在庭院樹下奮力敲鼓,小白氣喘籲籲地在庭院中央飛快舞動胡旋,華麗舞衣轉出了層層虛影。

  姜鸞坐在庭院正中,興致勃勃地邊觀看歌舞邊驚嘆,

  「怎的能轉這麼快。」

  小白急促地舞動,邊跳邊喘息著回道,「回殿下的話,還、還能更快些。」

  姜鸞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裴顯:「……」

  站在宮門外,他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下去了。

  他才幾日未過來看,東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

  文鏡領著東宮親衛,正在庭院四處巡值守衛。

  遠遠地看到裴顯過來,守門的幾個親衛飛奔回去報信。文鏡急匆匆趕到門邊,裴顯一擺手,阻止他往裡面通報的動作,撩袍跨進了門檻。

  文鏡猶豫了片刻,還是按照軍裡的稱呼,過去一步行禮,抬高聲線喊道,「末將見過督帥!」

  庭院裡的樂音瞬間停了。

  四周宮燈點亮、燈火通明的寬敞庭院正中,小白氣喘籲籲地停下了舞步,望向殿門邊。

  一道冰寒的視線攫住了他。

  小白跳到熱汗涔涔的燥熱身體就像被人當頭潑了一通冰水,瞬間涼下來,他忙不迭地往旁邊躲避,把大半個身子藏在欄桿陰影裡,跪伏在地迎接。

  大白也急忙抱著手鼓起身,同樣跪伏在地。

  裴顯冰涼的視線越過兩名伶人,越過滿庭院亮堂堂的燭火宮燈,望向庭院中央的一座小型華表。

  一張黑木長案安置在華表的漢白玉欄桿下面。

  姜鸞安然在耀眼燈火中央,素手托腮,斜倚長案,淺笑盈盈,

  「裴中書來了。」

  姜鸞身側,端正跪坐著緋衣官袍的謝瀾。

  驟然見了頂頭上峰,謝瀾面色如常,一絲不苟地行禮,「下官見過裴中書。」

  裴顯的視線掃過謝瀾。

  宮門已經下鑰,不管出於什麼緣由,他一個中書舍人,都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在東宮。

  下一刻,注意到謝瀾正在做什麼,他的瞳孔又是微微收縮了一下。

  謝瀾面前放了一個透明的琉璃盞,盞裡盛放著一碟金燦燦的柑橘。

  身穿著緋色官袍的謝瀾,白玉般的修長手指掂著柑橘……正在剝橘子皮。

  裴顯的視線頓了頓,略過那盤柑橘,緩步走了過去,語氣極為平淡地回復問候。

  「謝舍人免禮。整日不見你的蹤影,還以為身子不適,自行回家休息了。怎麼會在殿下的東宮?」

  謝瀾垂眸回道,「殿下挽留,要臣剝幾隻柑橘。」

  裴顯涼笑了聲,「中書省門下,聲望極清貴的中書舍人,不去中書省值房待命,卻來做小伏低,做內侍僕役做的事?」

  謝瀾剝好了一隻柑橘,仔細放進琉璃盞裡,金黃色的柑橘一瓣瓣地展開,彷彿盛開的花瓣。

  他雙手捧起琉璃盞,奉給姜鸞面前,平靜地道,

  「殿下為儲君,下官為臣下。君臣有別,君要臣做的事不分大小,為臣者不得辭。」

  好一句 『君臣有別』,好一句『為臣者不得辭』。

  裴顯以全新的審視目光端詳了幾眼謝瀾,神色反倒平靜下來。

  他的視線轉向旁邊托腮看好戲的姜鸞,「殿下今晚是在做什麼呢。」

  姜鸞嫣然淺笑,晃了晃手裡的金杯,

  「裴中書先答一句,今晚來東宮做什麼,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過來的?若是以小舅的身份過來,東宮裡沒有你甥女,勞煩去二姊的景宜宮。若是以中書令的身份過來——君臣有別,先把君臣禮行了。」

  裴顯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

  他來東宮做什麼?

  眼前這位聽著靡靡絲竹樂音,觀著美貌伶人歌舞,清貴的中書舍人替她剝橘子,快活地樂不思蜀,她會為了重陽宴大射下不了場,開不了弓而煩憂?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並無幾分笑意的笑容,轉身往外便走。

  人還未出庭院,卻聽到身後的聲音悠然道,

  「中書省的值房申時就散值了。裴中書這麼晚了過來探望本宮。雖說如今我們沒了舅甥名分,或許裴中書還想論一論從前結下的那點情分?」

  春蟄和白露合力抬來胡床,姜鸞指了指對面,平淡吩咐,

  「坐吧,裴中書。夏至過去斟酒。」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轉身撩袍坐下。

  「從前那點交情沒什麼好論的。」 他不冷不熱地道,「看殿下的東宮今夜歌舞熱鬧,正逢盛事,湊個趣。」

  夏至送上了金杯和酒壺。他冷淡地打量四周歌舞昇平的場面,抱著酒中加五味料的警惕之心,謹慎地抿了一小口。

  入口卻是極寡淡的味道,在他的舌上滾過,幾乎和水差不多。

  裴顯微微一怔,改而打量手裡的酒杯。

  東宮大張旗鼓,歌舞夜宴,絲竹靡靡之音充斥庭院,席間上的『美酒』……

  居然是給十歲剛入席的小孩兒們喝的果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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