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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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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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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章

  裴顯做了個荒誕之極的夢。

  年少而知慕少艾,他年少時做過一段時間的春夢。那時候入夢的都是形象模糊的人。春夢了無痕,醒來時只剩悵惘。

  十六歲征辟入仕,入了軍中摸爬滾打,模糊的春夢從此消失無蹤,他做起真實的噩夢。夢裡都是同袍們瀕死的臉和絕望的掙扎呼喊。

  後來連戰場的血腥都習慣了。比起真刀實槍的戰場,有更多不見血的地方殺人於無形。他漸漸不怎麼做夢了。

  時隔多年,他居然又做起了春夢。

  夢境還如此的真實。

  一抬手,彷彿就能碰觸到細膩柔軟的肌膚;接近了,鼻尖下就會傳來隱約的幽香。

  夢裡的人有一張極熟悉的面孔。性情狡黠多變的年少貴女,偏偏生了一副柔軟無害的姣美面容,雪白的腰肢一隻手臂便能攏住,喊疼的時候,烏黑眸子升起一層濛濛的霧氣,就連她罵他咬他的時候,都好看極了。

  他在夢裡也知道這是個虛幻的美夢,他久違地在夢裡放縱自己,亢奮地無法自制。

  但只要是夢,就有夢醒的時候。裴顯帶著難言的悵惘醒來,並沒有急著起身。

  他閉著眼,躺在柔軟的衾被裡。

  他不願睜眼。

  只要睜開眼,從這張殘餘著夢中溫情的床上起身,他就要直面嚴酷的現實了。

  昨夜他夢中顛倒縱情的人,此刻應該在另一張芙蓉暖帳內,縱了情,遂了願,和她喜愛的人抱在一處,溫言細語呢喃她的喜歡。

  裴顯的唇邊露出一絲近乎自虐的自嘲。

  他雖然閉著眼,但陽光從東邊的窗紙透進來,他閉著眼都能感受到,天亮了。

  她可以和喜愛的人抱在一處,他自己卻職務在身,必須要起身了。

  為了滿足她的夙願,昨夜御花園裡一場刻意製造的『走水』意外,導致上百名朝廷大員和宗室子弟被扣在宮裡過了一夜,最遲中午之前就該放出宮去。扣得太久容易引發記恨,萬一有人咬死了要往下追究,他身上領著一半的皇城防衛,也是要擔責的。

  他起身的瞬間就感覺到不對。

  手肘傳來的光滑的料子觸感,柔軟得彷彿天邊的雲,絕對不是他平日裡穿的衣袍料子。

  他閃電般挪開手肘,赫然才發現自己裸著上身。

  光裸著上身還可以解釋為昨晚喝多了,宮人服侍睡下,解開了衣袍。

  但他光裸的手肘下,壓著一個肚兜。

  明顯是少女用的淺粉色的柔滑肚兜,精巧的繡工細細繡了一隻雪白的貓兒。通體雪白,只有耳朵尖上黑色,一看就是是東宮金籠子嬌養的點點。

  裴顯的視線凝在那個粉色的肚兜上,盯了足足半刻鐘。

  他開始回憶昨夜發生了什麼。

  回憶裡出現了一段空白。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是如何走進捲雲殿,木案上放著薛奪親自拿來的兩壺酒,他坐在殿裡等來了謝瀾。

  他不容拒絕地連灌了謝瀾三杯宮廷淡酒『滿庭芳』,自己懷著滿腹鬱氣,喝了三杯回命烈酒。

  然後……

  他自己就空白了。

  昨夜那個荒誕的美夢,在他睜眼時已經被他決然地拋在腦後。

  忽然又像一片浮雲般地飄了回來,重新清晰地塞滿了他的腦海。

  他閃電般地掀開了覆蓋身體的被褥。

  床褥凌亂,痕跡宛然。

  他的手肘至今還壓著那個粉色柔滑的肚兜。

  把手臂從肚兜上挪開的時候,他發現了一件更糟糕的事。

  一圈小巧整齊的牙印出現在他光裸的上臂肘彎處。不用細想就能猜到這圈牙印是怎麼來的。

  眼前所有的一切,清晰地告訴他,昨夜真實地發生了一些事。

  昨夜那個春夢多半不只是個夢。

  肚兜繡著東宮裡的點點,繡得活靈活現,肚兜的主人多半是東宮的人。他不敢猜測昨夜是哪個宮人被他拉上了床,他只知道,昨夜一定有哪裡出了錯。彌天大錯。

  昨夜穿戴的整套衣衫官袍倒是都好好地掛在床頭。他避開那圈牙印,匆匆穿戴起身,大步走去緊閉的殿門,拉開了門。

  清晨升起不久的陽光映進來的瞬間,他看到明堂裡的陳設,又想起一個更糟糕的問題。

  這裡是捲雲殿。

  按照他自己的安排,他原本應該讓出捲雲殿,宿去別處。

  他昨夜宿在捲雲殿裡,那姜鸞和謝瀾兩個呢?!

  正月裡的冬日煦陽,映亮了他平靜面容下隱藏的晦暗神色。他站在殿門邊,面色如霜雪,對著殿外候著的宮人問話,「你家殿下——」

  殿外候著的居然不是尋常宮人,而是姜鸞身邊的兩個女官,白露和夏至。

  裴顯是認識她們的。

  隨侍東宮皇太女的親信女官,為什麼會大清早地等候在捲雲殿外?

  瞬間心神電轉,他對著殿外的白露和夏至,又問了遍,

  「你們家殿下——」

  白露就像沒聽到似的,抬起裙擺就進了殿,直接往裡走。

  夏至跟進來,惡狠狠剜了他一眼,這才快步跟著白露進去了。

  裴顯留意到夏至臉上明顯的慍怒,心思轉了轉。

  從喜怒愛憎分明的親信身上,很容易揣測到和她們主人相關的事情和想法。

  下一刻,注意到她們兩個直奔內間,開始收拾凌亂的床褥,裴顯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開口阻攔,

  「你們不必收拾裡面,出來說話。」

  沒人理會他。

  白露和夏至兩個手腳極為麻利地把床褥全部捲起帶走,粉色的貓兒肚兜當然也一同揣走,除了上頭掛著的輕紗帳,只剩下一張光禿禿的紫檀木大床架。

  裴顯:「……」

  裴顯站在門邊,再不說話了。

  他沉住心氣仔細觀察,漸漸的,從兩位女官不尋常的舉動中隱約猜出幾分端倪。

  昨夜在捲雲殿裡發生的事,不管是怎麼樣的糟糕事,姜鸞那邊已經知道了。

  白露和夏至兩個抱著鼓鼓囊囊的被褥出去的時候,他跨過門檻,不緊不慢地跟隨在她們後面。

  姜鸞現在正在自己的寢堂裡。

  她大清早地叫了水,在木桶裡剛洗完,趴在床上,露出一身被熱水蒸騰得泛紅的柔膩肌膚,春蟄和秋霜坐在兩邊,仔細地替她擦藥。

  她雖說做事天不怕地不怕,真做下了昨晚的大事,心裡還是有點怕的——怕奶娘知道了邊哭邊數落她。

  早上一大早地就號稱昨夜在御花園裡看燈,吹多了冷風受了風寒,身子不舒坦。瞞過了探病的苑嬤嬤,這才終於從裝病的床上下來,沐浴擦藥。

  她如今是蹦躂不動了,春蟄和秋霜敷藥的手按在哪兒,她就齜牙咧嘴地喊疼。

  春蟄又氣又心疼,眼眶子都紅了,半透明的脂膏傷藥抹著肩胛上一處明顯的牙印,紅著眼眶罵,「是狗嗎?下嘴啃成這樣!殿下從小養得這麼好的一身金貴皮子,擦了多少玉肌膏養護著,給他啃破皮了!」

  姜鸞嘶嘶地倒吸氣,「疼疼疼,嘴上罵歸罵,春蟄你手輕些。」

  秋霜塗抹著看起來更嚴重的部位,憂慮得說不出話了。

  「殿下,」她左思右想,輕聲提議,「請個太醫來看看吧。」

  姜鸞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別找太醫。太醫怕事更怕死,我們叫他保密,他當面一定點頭應諾,回去就偷摸摸記檔存證了。你們手裡的藥就不錯,清清涼涼的,多抹點。」

  她經歷昨夜混亂的一夜,話本子裡總說的『歡愉』,沒怎麼咂摸出來,身上被啃出來的疼是真真切切的。

  姜鸞想來想去,覺得是昨晚的藥不行。

  裴顯把藥拿過來時,仔細和她講解過了,說裡頭摻了一半的蒙汗藥,一半的起興藥,兩種藥性互相影響,中藥的人似醒非醒,如墜夢中,比不得完全清醒的時候。

  姜鸞聽得時候沒多想,等到切實體驗過一次,她算是知道了,人似醒非醒的時候,跟他說什麼完全沒用,壓根不聽你的。

  話本子裡常見的才子佳人 『一夕歡愉』,『抵死纏綿』,『春情蕩漾嬌花語』,『芙蓉帳羞紅了芙蓉面』,跟昨夜實戰差異巨大。她覺得裴顯故意拿了效果不好的破藥來糊弄她,氣得一口咬住他的胳膊肘彎半天沒放嘴。

  她今天是蹦躂不動了,難得安安靜靜地趴在床上等上藥。

  身子是不能多動彈了,手上不肯閒著。

  她平日裡記錄隨筆的卷軸抱出來,平攤在床頭,叮囑身邊的秋霜和春蟄兩個,「你們不許看啊。」

  筆墨都放在手邊,她提筆就寫: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願達成,不亦樂乎,死而無憾。】

  盯著最後一句想了許久,把『死而無憾』四個字用墨點塗掉了,又添了一行,

  【似醒非醒,如墜夢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時再試一次,死而無憾。】

  塗了四個字,加了一句,這才滿意了,交給秋霜收好。

  寫完又叮囑秋霜,「仔細收好了,上次被二姊從櫃子裡翻出來,差點拿回去她的景宜宮看。」

  「對了。還有另一個隨筆卷軸呢。」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卷隨筆,「青玉軸的那卷,也拿出來給我看看。」

  秋霜邊去翻找箱籠邊詫異地說,「是還有一卷隨筆,那卷寫得多,空白處都寫滿了,在箱子裡擱著呢。」

  說著找出一卷青玉軸的細絹長卷,還是鋪到床頭,在姜鸞面前攤開。

  這卷隨筆,姜鸞倒是不怕人看的。因為字跡寫得小且密,不近身仔細查看,根本看不清一行行的絹書小字寫的是什麼。

  開篇以彎彎曲曲的小篆體寫了八個字:人生必做之五十事。特意寫得鬼畫符似的,靠近也看不清。

  姜鸞拿大號的兔毫筆蘸足了墨汁,抬手把第一行從頭到尾塗黑了。

  春蟄正在按揉她酸痛的腰,一抬頭瞧見了,懊惱地哎了聲,

  「這還是殿下三四月裡寫的吧。熬了幾個晚上才寫好的,怎麼塗了!」

  姜鸞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抬手又把第二行給整行塗黑了。

  那行小字原本寫得是:【除夕夜登樓,相伴看送儺】。

  後面斷斷續續地跳著塗黑。

  【二姊無恙】

  【二兄無恙】

  【嫂嫂和侄兒無恙】

  【開公主府】

  【護衛身邊人】

  【跳胡旋舞】

  【騎快馬】

  【喝烈酒】

  【喝到酩酊大醉】這條塗黑的同時,她自言自語,「不止醉了,還吐了。喝醉酒沒意思,以後再不喝醉了。」

  【重陽登高】

  【鰲山燈會】

  【探訪京郊裴氏別院】

  【大雪天出門堆雪人】

  【學富五車】這條點了點,畫了個圈,代表進行中,跳過去。

  【招攬賢才】這條也點了點,同樣畫了個圈,跳過去。

  【給姜三郎家乖女起個好聽的小名】這條點了點,又自言自語,「姜三郎還沒娶親呢……」跳過去。

  …………

  寢堂外傳來了幾句爭執聲。

  「殿下未召,不得私入寢堂重地!裴中書想要做什麼!」

  說話的是夏至,嗓門刻意提的極高,既是警告,又是報訊。

  裡間的春蟄和秋霜齊齊停了抹藥的動作,秋霜一把拉起被褥,蓋住了姜鸞柔白的背。

  姜鸞更惦記的是隨筆卷軸,急忙捲了往瓷枕後頭塞。

  下一刻,沉著的嗓音果然在掛著緞幔的木隔斷外響起,「臣裴顯,求見殿下。敢問殿下起身了沒有。」

  春蟄氣得發蒙,壓低嗓音罵,「明知故問!」

  姜鸞倒順著春蟄的話仔細想了想,「慢著,他還不見得清楚昨晚的事。——你們幫我把被子再往上拉一拉,仔細蓋好了。」

  秋霜聽她的意思,身上蓋床被子就要見客,震驚了,

  「殿下,衣裳!」

  姜鸞剛才趴著全身抹藥,身上……什麼也沒穿。

  姜鸞艱難地翻了個身,從趴著的姿勢換成坐著,往床頭一靠,她是真不在乎。

  「動一動就疼得要死。不穿了。你們把被子替我仔細掖好了。」

  裴顯通稟進來寢間時,迎面見姜鸞靠坐在床頭。

  皇太女病倒的消息已經在東宮傳開了。據說是昨夜在御花園裡受了風,身子不大舒坦。

  她看起來氣色確實不大好,臉色蒼白,缺乏血色,濃黑的長髮披散垂到了腰下,身上密密實實裹著正紅色軟衾被。

  春蟄和秋霜合力搬來胡床,遠遠地擱在臥床斜對面的靠牆邊,出去了。

  給他們留下單獨交談的地方。

  裴顯注意到,兩位親信女官出去時,秋霜性情穩重,今日只是不苟言笑,春蟄性情跳脫些,出去時也跟夏至一般無二,狠狠剜了他一眼,彷彿他昨夜出去拆了她們的家。

  裴顯:「……」

  若有所思的目光轉回床頭。

  放下一半遮擋的淺朱色帷帳裡,姜鸞看起來一副虛弱模樣,果然像是病了。

  開口時的聲音也和往常的溫軟輕柔不一樣,有點啞。像是整夜沒喝水,口渴的模樣。

  姜鸞也確實在催促他,「渴了,靠窗的茶几上有茶壺和杯子,替我倒盞茶潤潤嗓子。」

  裴顯即刻起身,過去窗邊倒了杯溫茶,捧在手裡,按規矩停在床邊兩步外。

  他個頭高,眼睛利,從高處往下看,一眼就瞧出不對勁的地方。

  修長纖細的頸項,從小巧的下頜處往下延伸,露出一小截白皙肌膚。雖說下面嚴嚴實實地被朱色衾被蓋住了,乍看之下並無不對,但衣裳總是有衣領,姜鸞不止沒穿會客的大衣裳,她看起來……不像是穿了衣裳的樣子。

  裴顯收回目光。

  他一路過來,都在想昨夜記憶裡不尋常的空白。

  他酒量極好,三壺酒都喝不醉,何況區區三杯。

  他反覆回憶著昨夜似真又似幻的美夢,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下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千尺,他捧著茶盞,心裡回想著自己手肘壓著的粉色肚兜。

  摸起來柔滑,像是上好的杭綢貢緞,尋常宮人就算能繡出精細針線,難道有資格用這麼好的綢緞?

  宮廷裡吃穿用度的細微事,他估不準。他的心裡升起了大膽逾越的揣測,但他舉不出證據,不能擅自開口。

  表層微蕩漣漪的深潭之下,早已升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濤。

  他捧著茶盞,盯著大紅衾被遮蓋的後頸處,那裡有一處微小的空隙,隨著姜鸞的呼吸起伏,露出的一點點雪白膚色。

  昨夜的籌劃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自己會醉倒在捲雲殿,又做了整夜的春夢,必定是誤用了給謝瀾的藥。

  步步籌劃,步步順利,謝瀾都已經被領進了捲雲殿。最後到底是哪一步的籌劃出了錯。

  東宮準備的兩壺美酒,薛奪親自盯著送來的,是兩壺酒裡都下了藥,還有只有他的酒壺裡下了藥?

  是只有他一人中了藥,還是兩人都中了藥?

  環環相扣、不會出錯的籌劃出了錯。中間那麼環節,那麼多人經手。

  是藥無意中撒了?酒被人替換了?謝瀾提前察覺了?是意外還是……

  「在我床邊發什麼愣,裴中書。」姜鸞不滿地仰頭,「我的茶。」

  裴顯沒做聲,把胡床從旁邊撈過來,坐在床邊,把茶盞遞去姜鸞的唇邊,「殿下請用。」

  姜鸞喝茶的時候起身湊近了茶盞,其實是很細微的動作,下唇距離茶盞只差半指寬,她下意識的迎了上去。

  果然很渴了,溫茶入了喉嚨,喝得暢快。

  裴顯坐在床邊,就在她細微地揚起身子迎上去喝茶的那個瞬間,眼風掠過肩頸下方,在朱色厚被子的空隙裡,看到了後背的小片白玉色肌膚。

  肌膚雪白,肩胛處一個極為顯眼的牙印。牙印咬得重,邊緣處泛了青。

  看到牙印的時候,托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茶水傾倒得多了點。

  姜鸞被嗆了下,咳嗽起來。背後露出的肌膚更多了。

  她的被子下面根本沒穿衣。

  裴顯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對面牆上掛著的書畫古琴,右手穩穩地托著茶盞,左手在衣袖裡攥緊了。

  她肩胛處雪白肌膚留下的牙印,究竟是他的……還是謝瀾的!

  姜鸞喝好了溫茶,滿意地靠回去。其實她沒怎麼動,往後靠兩寸就是床頭木板。

  「說吧,裴中書急著見我有什麼事。大清早的擾人清夢。」

  和人對峙,最不能露怯,姜鸞知道這個道理,裴顯一大早的來者不善,她這邊索性先發制人。

  說著還應景地打了個呵欠,本來想伸手去遮一下,手腕在軟被下動了動,突然想起身上沒穿,按捺地收回了手。

  她等著裴顯開口。裴顯遭逢了昨夜,仔細籌劃的事出了錯,事態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一開口,說話是憤怒還是疑慮,會直接追問還是旁敲側擊,要追查她身邊的人還是直接追究她,她就能聽出幾分他的真心思了。

  裴顯居然什麼也沒說。

  他起身放回茶盞,「殿下既然睏倦,還請安睡。臣告退。」

  說完轉身就走。

  姜鸞:「……」

  她滿眼懷疑地盯著他頎長的背影沉穩走遠……直接出去了!

  『他就這麼走了?昨夜昨夜一夜春夢,早上起來亂七八糟,他居然能忍住,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

  她懷疑地喃喃自語,「這是病吧?有病得治。」

  被姜鸞懷疑『忍出什麼大病』的裴顯,出去寢殿之後,立刻召了昨夜東宮的看守禁衛。

  文鏡至今追蹤未歸,昨夜東宮統領值守的是文鏡麾下一名校尉。曾經是丁翦的南衙衛,六月裡被撥去公主府,又跟來東宮,算是東宮禁衛裡的老人了。

  裴顯在軍裡威望深重,校尉站在他面前,大氣也不敢喘,肅然問,「督帥有何吩咐!」

  裴顯冷聲問了他一個關鍵的問題:「謝舍人昨夜宿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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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一章

  裴顯從東宮後殿寢堂大步出去時,心頭如毒火燎原,惡意升騰。那個礙眼的牙印始終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等他強行按捺著心底的漫天殺意,詳細查問了昨夜他進入捲雲殿後的情形——

  彷佛天邊飄來一朵雨雲,及時降下傾盆大雨,澆滅了蠻荒土地剛燒起勢的熊熊野火,他心平氣和了。

  他仔細查問過昨夜值守的東宮禁衛。他進去捲雲殿後不久,謝舍人被領進去。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皇太女進殿。

  幾乎就在皇太女進去的同時,謝舍人出來了。

  捲雲殿是臨時被劃出來安置宗室外戚的殿室,東宮禁衛們都知曉裡頭是裴中書和謝舍人。一個是裴太后娘娘家裡的外戚,一個是謝皇后娘娘家裡的外戚,都是皇太女殿下要緊的親戚,因此才安置在捲雲殿。

  看見姜鸞半夜進去時,禁衛們都以為皇太女臨時有事找他們商議,看守得格外認真用心。

  看到謝舍人幾乎同時出來了,理所當然以為是皇太女找裴中書私下裡單獨議事。

  後來他們被調走,換了姜鸞身邊幾個親信大宮女把守捲雲殿,也只當他們半夜要議的事格外要緊,不能被他們聽見。

  裴顯如今找了他們幾個值守的東宮禁衛詢問起昨夜,倒引起了一絲疑惑。

  當值禁衛迷惑地問,「謝舍人早出來了。皇太女殿下進去捲雲殿那陣就出來了,昨夜歇在含章殿裡。督帥不記得了?」

  裴顯鎮定自若地答,「昨夜賞月喝酒,裴某多敬了謝舍人幾杯酒,謝舍人不勝酒力,半途出去改宿了含章殿,找你們確認而已。臨時替換殿室的小事,不必報給謝大將軍那邊了。」

  「是!」

  裴顯確認昨夜的情形,謝瀾整夜宿在含章殿,剛才看到雪白肩胛那個觸目驚心的牙印時,令他心神劇烈震顫的憤怒和殺意瞬間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被他壓在手肘下的貓兒肚兜。

  精妙別致的繡工,柔軟如雲的質地,淡粉的初荷色澤,處處彰顯著姜鸞的個人喜好。

  除了她還有誰呢。

  裴顯在前殿庭院裡問完話,揮退了東宮禁衛,轉身往後殿寢堂方向走。

  走著走著,唇邊漸漸浮起淺淡的笑意。

  自從他開始替姜鸞『籌劃』,他的心境連續多日沉鬱,彷佛夏日暴雨前夕天邊翻滾的烏雲,沉甸甸的,越來越陰沉,壓得他睡都睡不好。

  當初領兵入京勤王,在城下布陣備戰,枕戈待旦時都能抽空睡一覺。

  上元夜到來的前一夜,他居然失眠了,坐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裡,對著他親筆寫下的九章條陳,睜著眼看窗外天光大亮。

  他沿著長步廊走向後殿的寢堂方向,空曠的長廊裡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他的步伐依舊穩健從容,但步子卻越邁越大。

  他邊走邊沉思著,反覆推演昨夜發生的事。

  謝瀾的酒裡顯然沒有藥。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錯,原本下給謝舍人的藥,下到了他的酒壺裡,被他誤服了。

  他穩步往寢堂走,心思難得有點亂,不知怎的,此刻忽然想起了謝征。

  和他同殿為臣的驃騎大將軍謝征,彼此還算投緣,平日偶爾閒聊幾句。說起與懿和公主的那樁不上不下的賜婚,謝征偶爾和他感慨幾句,說的最多的兩句話是:

  『姻緣天定』。

  『不爭不搶,即是正緣』。

  裴顯聽在耳裡,嘴裡不說,心裡看不上這套隨波逐流的姻緣之道。謝征是個好男兒大丈夫,但牽扯到男女之情,就有些英雄氣短。

  如今獨自走在空曠的回廊裡,周圍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迴響,不知怎的,想起謝征的那句:『不爭不搶,即是正緣』,裴顯的心裡忽然奇異地升起些共鳴。

  八個字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

  自從姜鸞正月初一那天向他提出要求,要他幫忙『籌劃』開始,他妥妥貼貼地按照她的要求,精心安排,仔細籌劃,所有人的應對都被他全盤考慮。

  上元夜當夜的事態發展,果然也就像他所籌劃的那般,一步步順利走下去,沒有出任何岔子,順利地把謝瀾領進了捲雲殿,當面灌了他的酒。

  沒有人知道,掀開他那層從容鎮靜、運籌帷幄的表面,心底早已寸寸皴裂,焦地千里。

  然而,昨晚的意外,卻彷彿半空中傾倒了觀音玉瓶,大片甘霖從天降下,澆滅了地表熊熊燃燒不止的赤烈毒火。

  該做的他都做了,該籌劃也都仔細籌劃了,盡心盡力,對得起東宮,事情還是演變到如今的地步。

  他淡淡地想,豈不正是天意如此?

  裴顯思忖著,緩步往前穿過庭院。冷風徹骨,他卻完全不覺得冷,被他壓在手肘下的精細刺繡的雪白貓兒在他眼前飄閃個不停。

  從貓兒肚兜,又想到他自己手肘上的一圈牙印。

  由他自己手肘上的牙印,再次想起了她肩胛上的牙印。

  那牙印是他的,難怪她剛才什麼也不穿,就敢見他。

  庭院裡寒風刺骨,他身上卻熾熱。心裡想著,她行事還是太任性肆意,以後需得好好當面勸誡。

  神色間雖然還是不顯什麼波動,腳步卻逐漸加快。

  長廊到了盡頭,寢殿就在前方。電光火石間,裴顯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腳下倏然停步。

  昨夜的計劃出了錯,她要的人去了別處,和她共寢的變成了誤中藥的自己,她為什麼……不哭不喊不吵不鬧?

  以她的性子,她理當大哭大喊大吵大鬧,把所有能砸的東西全砸他身上。

  當著他的面,她為什麼那麼平靜。

  不冷不熱的語氣,懶得多說的態度,當面還睏倦地打起了呵欠,跟他說什麼「要喝茶」,「擾了她清夢」。

  彷彿昨夜捲雲殿裡發生的意外,於她來說……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裴顯原本走得渾身燥熱,站在寢殿前的空曠庭院裡,穿堂風當頭吹過,吹去了心底的浮躁燥意,他徹底冷靜下來了。

  唇邊的那點笑意早已不知不覺消失不見,對著面前的寢殿,神色漸漸地晦暗了下去。

  他重新站在寢殿外間的雕花木隔斷處,還是那句聽不出喜怒的:

  「臣裴顯,求見殿下。」

  ————

  姜鸞沒了人打擾,身上光著見客實在有點不得勁,喝點茶水也小心翼翼的,她低低地抽著氣,還是忍著酸痛起身穿了衣。

  她剛才沒穿衣服就對上裴顯,也是防備著對方大清早地直接堵她問罪。

  她心裡琢磨著,如果他氣得太狠,太過咄咄逼人,她實在接不住,就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一點——

  露出一小截圓潤的肩膀足夠了。

  足以讓氣勢洶洶問罪而來的裴中書落荒敗走,好歹把今天應付過去。

  結果想好的絕招沒用上。

  裴顯一個字都沒問,一個字都沒提昨晚的捲雲殿,彷彿只是聽說她身體不適,進來詢問她的風寒。如常問安完畢,喂了她一碗茶就走了。

  作戰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兩邊對峙也是這樣。

  姜鸞獨自光溜溜地擁著被子,好像出兵叫戰碰上對方高掛免戰牌,她感覺不得勁,才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裴顯回來了。

  站在寢堂外間的隔斷處,還是那句:『臣裴顯,求見殿下。』

  姜鸞:「……」

  不愧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深諳兵法,不聲不響殺了個回馬槍!

  春蟄正在用犀牛角梳子替她梳篦長髮,聽到通傳惱了,

  「他怎麼回事!還讓不讓人歇了。」

  姜鸞卻從隔間外格外平靜的話語裡,感覺到了幾分山雨欲來的不平靜。

  「估計是查出了點什麼,手上有了證據,過來對質了。」

  她小聲叮囑身邊幾個親信女官,「你們幾個別退,先跟在身邊聽著。等下我如果擋不住他,你們想辦法替我擋一擋。擋一個回合,我再應對他。」

  姜鸞穿好了衣裳,這回還是靠在床頭,錦被拉下來,蓋住了腰部以下。

  她疲倦地喝蜜水。裴中書不好對付,大清早被殺了個回馬槍,心累。

  熟悉的腳步聲沉著走進,裴顯站在床邊不遠處,女官們如臨大敵地護著小主人。

  裴顯這回進來寢間說話,第一句不是對質,不是追究,甚至不是詰問。

  他一開口先謝罪。

  「昨夜捲雲殿,臣犯下大不敬之罪——」

  姜鸞坐在床頭,抱著蜜水杯子,精神瞬間警醒,彷佛沙場上看到對方拍馬持槍疾衝而來,準備把她捅個對穿。

  她連蜜水都不喝了,緊緊地抱著瓷杯子,彷佛抱著防身的長木盾,瞄過去的眼神裡帶著滿滿的警惕和估量。

  裴顯用的招數她學過。以退為進。

  以謙卑姿態先認罪,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一條條避重就輕地全說了,讓她無話可說,就可以開始論她這邊的罪了。

  有心眼的臣下對付君上,最喜歡用這招以退為進。

  「裴中書不要誤會。」姜鸞不等他一條條地論他自己的罪,立刻打斷說,

  「昨夜是個意外,我不用你負責,你也不要找我負責,我不追究你的過錯,你也不要追究我的過錯。我們就當沒這回事,明白了,裴中書?」

  裴顯每個字都聽明白了。

  但合在一起的意思,他竟不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昨夜是個錯誤,不追究,不在意,就當沒發生過?」

  他站在原處,神色淡漠,聲音辨不出喜怒,「臣倒是以為,發生過的事,始終橫亙在那裡,容不得刻意忽視。」

  姜鸞牙疼地抽了口氣。

  來了來了,不肯善罷甘休的人來追根究底了。

  「身子難受。」她把被子往頭上一蒙,裝聾作啞——直接睡下了。

  幾個親信大宮女起身趕客,「殿下累了。」

  夏至哼道,「勞煩裴中書避讓一下。殿下還要上藥。」

  春蟄拿過早上的藥膏,旋開了鐵蓋子,咕噥著,「藥沒上完,人進來打攪兩趟,什麼人哪。哎喲!」

  姜鸞聽到春蟄的驚叫,床沿同時往下微微一沉。她掀開被子的細縫,迎面瞥見裴顯坐在床邊,手裡拿著春蟄的藥。

  「殿下還要上藥。」裴顯擺弄著藥盒,平靜地復述了一遍,「勞煩幾位女官退避片刻。」

  春蟄和夏至兩個肺都氣炸了。

  裴顯不容置疑地旋開了藥盒,指腹沾了點藥膏,在自己手背上推開,試了試藥性。

  性情最沉著的秋霜站在旁邊,瞥了眼被窩裡探出腦袋的姜鸞,姜鸞對她點了點頭。

  秋霜低聲和白露商量了兩句,兩人連哄帶勸地把春蟄和夏至哄走了。

  寢間裡出現了短暫而詭異的平和。

  裴顯旋開鐵蓋子,挖出半透明的膏藥放在掌心,以指腹推開。觸感冰冰涼涼,淺淡的藥香,是宮裡常見的跌打傷藥。

  他把姜鸞裹在身上的鴨絨軟衾被往下掀開一點,露出了裡面包裹的窈窕溫軟的身軀。

  她總算穿了件裡衣。

  輕柔的絲綢質地,裹著更加柔軟滑膩的肌膚。

  「哪裡需要抹藥?」裴顯收回視線,提醒,「藥膏有鎮痛功效。最疼的地方先抹起來。」

  姜鸞最疼的地方不願讓他看見,把衣襟扯開了點,露出了肩胛部位的牙印。

  『剛才抹了下,不怎麼疼了。現在可能藥效過了,又開始疼了。』

  裴顯挖了一坨膏藥,敷在泛起青紫色的牙印周圍,以指腹緩慢推開,輕柔地按摩周圍淤青。

  「殿下不難過? 」他指腹推著藥膏問。

  姜鸞詫異反問,「難過什麼。 」

  裴顯不答。

  姜鸞猜出他想要問什麼,嗤地笑了。她靠在床頭木板,頭偏過來一點,興致盎然地看他。

  「昨夜捲雲殿裡的不是謝舍人,是裴中書你,你覺得我難過?不,我才不難過 。」

  裴顯抹藥的動作頓了頓。視線抬起,凝視了片刻。那是個表示催促往下說的意思。

  姜鸞理所當然地往下說,「因為……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呀。裴中書雖然年紀大了些,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的指尖停在牙印處,半晌沒動彈。

  他……長得好看?

  女兒家的寢間裡當然是有銅鏡的。他進來時就看到有個大銅鏡放置在妝奩台邊,他此刻只要偏一偏身,銅鏡裡就能照出他自己的側影。

  但他之前幾次進出,從未想起去銅鏡裡看看自己的側影。

  自從他三月裡入了京,京城裡有政敵,有盟友,有暗殺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裡還有他認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當面罵他,有人當面讚他。罵他的人說他跋扈狂妄,讚他的人說他胸襟廣闊,也有不少家族試圖和他聯姻。

  轟然倒塌的范陽盧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聯姻?

  看重的當然是他背後的河東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穩京城的鋒芒畢露,他手下八萬精兵強將撐起的赫赫權勢的兵馬元帥府。

  卻從未有人當面說他長得好看。

  裴顯的指腹蘸著藥膏,緩緩塗抹在牙印周圍,心裡反覆琢磨著姜鸞話裡話外的意思。

  姜鸞誇他好看,他高興麼?

  不,他一點都不高興。

  半個時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間澆滅的熊熊烈火……短短一個瞬間,又燒起來了。

  但這回還是和從前有點不同,不再是嫉恨殺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氣出來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歡謝舍人,因為謝舍人長得好。」裴顯壓著嗓音,顯得更加沉著冷靜,順著姜鸞的話往下說,試圖理解她腦袋裡的想法。

  「如今意外換成了臣,殿下不難過,因為覺得……臣長得也不錯。」

  姜鸞果然連連點頭,「過於謙虛了裴中書。你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把心底竄到半空的熊熊火團往下壓了壓。

  他重新噙起了淡笑,以格外尋常的閒聊語氣詢問,

  「假設昨夜意外進殿的是盧四郎呢。盧四郎也長得好,殿下也不在意?」

  姜鸞不以為然,「盧四郎還在哪個荒山野嶺待著呢。別說這些不可能的事。昨夜就是個意外。」

  她瀟灑地擺擺手,「我不吃虧,你也不吃虧,上元夜已經過了,今天都正月十六啦。別太計較了裴中書。」

  裴顯:「……」

  心底竄上半空的熊熊火團點燃了漫天山火,他壓不住火了。

  「哎呀,疼疼疼。」

  姜鸞哎哎地叫著疼,把絲綢裡衣往上一拉,蓋住了肩胛牙印。「抹個藥而已,你用那麼大力按什麼呀。你別動手了,膏藥放旁邊,叫春蟄進來。 」說著就要起身。

  「都是些未嫁人的女官,你叫她們做這等私密事?」裴顯按住她的肩不讓動,涼笑,「做事有始有終,臣伺候到底。」

  姜鸞被按在床上動不了,也惱火了。

  「行,你做事有始有終,那就勞煩裴中書伺候到底。」她唰得把被子給掀了。

  上頭完完整整地穿了件絲綢裡衣,下面什麼也沒穿。

  姜鸞趴在床上,「最疼的是下面那塊兒,你本事大,非要搶著做,那你好好伺候著上藥。」

  裴顯對著面前的紅腫淤傷,沉默下來。

  他的動作變得輕柔和緩,指腹抹了一大坨半透明的藥膏,仔細地塗抹到傷處。

  「只是抹藥只怕不夠,需得請御醫來,開些內服外敷的藥方子。」

  姜鸞趴著不應聲。

  寢間裡突兀地安靜下來。

  裴顯細細地抹了一遍膏藥,開口問,「殿下以後有何打算。」

  姜鸞趴在床頭,頭枕在胳膊肘上,烏髮散落在身側。她側頭看他,被仔細按摩敷藥的部位又疼又酸麻,她的眼角泛起濛濛的霧光。

  她反問,「裴中書以後如何打算?」

  裴顯堅持問,「殿下先說,未來有何打算。」

  「沒打算。」姜鸞漫不經心地道,「老臣們攔著,能不能有駙馬還是不一定的事。他們想我跟八十年前的女君那樣,不嫁不娶,孤獨終老,一輩子沒有子嗣最好了。」

  裴顯沉著道,「今時往日大不相同,不會的。」

  姜鸞側了下身子,從胳膊肘抬起的縫隙裡瞄他,話鋒裡帶出細微的試探:

  「東宮皇太女的駙馬可不好做。我朝歷代的規矩,駙馬不得擔任中樞要職。裴中書,你身上中書令的二品高官職務要卸了。政事堂也不能待了。」她語氣輕鬆地笑問,「捨得?」

  裴顯幾乎把整盒藥膏都用上了,厚厚地敷了一層,仔細耐心地抹開。

  「臣若捨得如何,不捨得又如何。殿下也說了,臣年紀太大。殿下的駙馬人選,中意的是京城裡的鮮衣怒馬少年郎,不是臣這樣的吧。」

  「說話繞圈圈繞個沒完了,裴中書。」姜鸞身上不舒服,說話也失了耐性,幾句話來回地打太極,她輕易便惱了。

  「你年紀比本宮大了十歲,我又不是頭天知道!」

  姜鸞早上不吵不鬧,裴顯覺得反常,百般試探,如今她當真氣惱得跟個河豚似的,裴顯看在心裡,倒感覺安心了。

  他不再說話,專心抹起傷藥。

  身上各處的淤青重新拿藥抹了一遍,他的指腹落回細膩的肩頭,輕輕撫摸著肩胛處的牙印。

  「殿下說說看,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臣並未拿錯酒壺,為何中了那藥。」

  姜鸞心裡瞬間警鈴大作。

  來了來了,他終於還是來追根究底了!

  她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不僅矢口否認到底,還倒打一耙:

  「我怎麼知道。我按照裴中書的九章條陳,半夜進了捲雲殿……誰知道謝瀾人清醒著!他見了我立刻就告退,單把我留給了不清醒的裴中書。」

  裴顯安靜地聽她說完,並未反駁。

  姜鸞趴著,怕他察言觀色看出端倪,索性連眼睛都闔上了,只等著他開口試探,旁敲側擊。

  裴顯卻連一個字的質疑都未提起。

  也未提出徹查昨日的錯誤,揪出罪魁禍首之類的要求。

  他只淡淡地說了句,「殿下信不信四個字,叫做姻緣天定?」

  「嗯?」姜鸞心裡微微一動,回身去看他,「什麼意思。」

  裴顯卻不往下說了。

  他只和緩地告誡了一句:「殿下如今心性未定,說話做事都像玩鬧似的,並不怎麼當真。先好好休息,養好了身子再說正經話。」

  姜鸞其實很累了。臉上的疲憊不會作假,烏黑的杏眼下一圈隱約青黑。

  她不願顯露出她的疲憊,強行支撐著說話,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片刻後,寢間裡響起了細微悠長的呼吸聲。

  裴顯的動作更加放輕,藥膏細細地塗抹了各處。

  幾個親信女官在隔斷外不放心地打量。怒目而視的視線如果有實質,早在他身上戳出了幾百個窟窿,裴顯也只當做沒有察覺。

  細致地把淤青處全部塗抹完一遍,探查了最要緊的傷處,他蓋好衾被,起身出來,對秋霜說,

  「還是要請御醫過來開藥。」

  秋霜提出了姜鸞的顧慮,「宮裡的御醫做事向來明哲保身,出診都會記檔……」

  裴顯不以為意,「刀劍往脖頸上一架,他們就知道該如何做了。」

  走出寢堂外,今天是個好天氣,煦暖的陽光從頭頂映照下來,裴顯的肩頭沐浴在暖洋洋的冬日陽光裡,他長身鶴立在寢堂外的漢白玉台階處,心裡反覆地想一句話。

  這是天意。

  昨夜的意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哪一步出了岔子,他已經不想追究了。

  上天注定的事,就該順從天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姜鸞心性跳脫不定,今天喜歡清冷的謝五郎,明日喜歡明豔的盧四郎,後天或許還會喜歡上青澀的崔小郎。

  她心裡喜歡哪個都無妨。

  隨她喜歡上哪個,使些手段鏟除了,讓她身邊始終只得自己一個,眼睛裡只看到自己一個,就行了。

  走出幾步,今日值守的禁衛有些躁動,不應該出現在東宮的薛奪居然在外面守著等他。

  裴顯停下腳步,沖薛奪點點頭,「現在得空了。有事找我?」

  薛奪疾步過來,臉色嚴肅,「督帥,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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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二章

  裴顯看了眼靠牆等候著的薛奪,揮退左右,清出一片安全說話的場地。

  薛奪立刻奔過來,「督帥,宮裡出大事了。」

  他簡短迅速地回稟,「懿和公主的景宜宮昨夜走水了。」

  宮裡走水並不稀奇,御花園昨夜不也走了水。後宮走水的意外遠遠談不上大事。裴顯並不顯得如何驚異,只追問,「可是燒死了人?」

  「燒死了一個。」

  「是昨夜的值守宮人?可查明了身份?」

  薛奪低聲稟告,「離奇就離奇在這裡。末將清點了景宜宮裡的所有宮人,一個沒少。」

  「這麼說來,燒死的不是景宜宮裡的。」裴顯沉吟著,失火燒死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也談不上是大事。

  「昨夜是哪邊的人守景宜宮?」

  「慣例是謝大將軍的人主守景宜宮。昨夜走水的事,末將過去盤問了幾句,他們守口如瓶。倒是有幾個南衙禁衛出身的,跟末將透露了兩句,說——」

  薛奪咳了聲,「昨夜走水之後,他們衝過去潑水救火。看見謝大將軍抱著懿和公主從寢殿裡走出來。」

  裴顯不明顯地皺了下眉。

  「牽扯到懿和公主的聲譽,你叮囑昨夜看到的那幾個南衙禁衛封口,以後再也不要提。此事你不必再跟了,我過去問問。」

  宮裡走水,公主被值守宮禁的大將軍抱出寢殿,此事可大可小,壓一壓也能過去。

  但把她抱出去的人正好是先帝賜婚的謝大將軍,事情就有些棘手。

  他需要知道謝征的目的。還要知道懿和公主的看法,才好妥當應對各種可能的後續。

  懿和公主的情緒比裴顯想像中要平靜許多。

  她的宮裡出了人命大事,她自己從火海裡被謝征抱出來,在場救火的許多人眼睜睜看得清楚,女兒家的清譽受了損,懿和公主是個行事循規蹈矩的貴女,按理來說,她不應該如此的平靜。

  裴顯在門外通稟了來意,在姜雙鷺面前坐下,開口前先仔細觀察了她的面色。

  「公主,雖說我們單獨會話的次數不多,但當日在漢陽公主府時,我們曾經論下了舅甥輩分,承蒙公主當面喊一聲小舅。關於昨夜的事,到底發生了什麼,火勢如何起的,燒死的那人什麼身份。公主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言。」

  姜雙鷺正在喝鎮定心神的藥湯,放下瓷碗,緩緩開口道,「昨夜是我的寢屋裡最先失的火。」

  裴顯神色不動地聽著。

  姜雙鷺的第二句話石破天驚,「景宜宮燒死的那個人,就死在我的寢堂內間。他是顧六郎。」

  裴顯的瞳孔細微收縮了一下。

  顧六郎,顧娘娘家裡的幼弟,當今國舅。剛剛進京不久,在鄉郡富有才名,家族賦予了極大期望,指望著顧六郎加官進爵,光大門楣。

  景宜宮半夜燒死的竟是顧六郎,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了。難怪謝征至今守親自在外面,不肯離去。

  裴顯沉聲追問,「顧六郎是如何死在景宜宮的?」

  姜雙鷺難堪地咬了咬唇。

  「我也不知他為什麼半夜會過來景宜宮。當時我已經睡下了,半夜聽到簌簌的動靜,我還以為殿裡進了耗子,喊了幾聲值夜的女官,沒想到是顧六郎滿身酒氣,翻進了寢堂後面的宮牆……」

  顧六郎滿身酒氣,半夜翻過了公主寢堂後面的宮牆,意圖做什麼,裴顯沒再往下追問,他只問了一句要害問題,

  「顧六郎怎麼死的。」

  姜雙鷺垂下了眼,雙手托著藥碗,慢吞吞地喝起了湯藥。

  裴顯見她不答,心裡原本的三分揣測坐實了七分。

  他換了個角度,問了個第二個問題,「顧六郎可是燒死的?」

  姜雙鷺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回答,裴顯直接了當地提醒,「人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仵作一查驗就知道。公主還是直說了吧。省下些探究真相的時間,就多了些遮掩過去的時間。」

  姜雙鷺果然被說動了,她咬著唇,細微地搖了搖頭。

  顧六郎不是燒死。

  一個年輕男子半夜入了金枝玉葉貴女的寢堂內間,橫死又被焚屍。

  謝征抱著懿和公主從起火的寢屋出來。

  裴顯順理成章地推測,「謝大將軍殺的?死後放火燒屋,毀屍滅跡?」

  姜雙鷺又咬著唇,露出懊惱的神情,再不應聲了。

  事實已經推測出了八分,裴顯也不再追問下去。

  顧六郎是顧娘娘親弟,昨夜的御花園賞燈自然請了他。至於安排在何處住宿一夜,裴顯沒印象。

  但不管顧六郎昨夜如何想,如何做,事實就是,他深夜出現在景宜宮,又橫死在公主寢堂裡。

  死得名不正言不順,一場恰到好處的『走水』,屍首如今難以辨認。

  對於昨夜景宜宮的意外,如何對外公布『真相』,最好的決策已經呼之欲出了。

  裴顯起身道,「昨夜景宜宮意外走水,雖說燒死了一個宮人,好在公主安然無恙,此事的後果尚不算太大。謝大將軍及時從火場中救出了公主,臣定當奏稟朝廷封賞。」

  從頭到尾,沒有提一句顧六郎。

  姜雙鷺驚異地瞪大了美目。

  裴顯說完了他的打算,沒有立刻走,而是平靜地站在三步外,等候姜雙鷺的最後決斷。

  姜雙鷺下決心並沒有用了很久。她很快點了點頭,輕聲道,「裴中書說得極是。」

  裴顯即將離去時,姜雙鷺在身後叫住了他,輕聲道,「小舅下巴沾了口脂。」

  裴顯瞬間停步,抬手往下頜處抹了一把。

  薄薄的一層胭脂口脂,淡淡瑩潤的嫣粉色。

  「色澤不明顯,外頭那些將軍們肯定看不出的。」姜雙鷺輕聲道,「但宮人們慣常眼利。小舅在宮裡還是當心些。」

  裴顯仔細地擦淨了,道了謝。

  從景宜宮會客的正殿出來時,正好遇上外頭庭院裡站著的謝征。

  兩人互看了一眼。

  謝征神色復雜,問,「裴中書問過懿和公主了?」

  「問過了。」裴顯平淡回應,「聽說昨夜意外走水,燒死了一個宮人?正月裡出了人命意外,寓意不祥,還是早日安葬的好。」

  謝征明顯地放鬆下來,點頭應下,「多謝裴中書記掛,已經尋了棺木,今晚便運出去安葬。」

  彼此心知肚明,再不多說一個字,略微頷首告別。

  出來時還未過午時。

  裴顯心裡記掛著人,直奔東宮正門而去。

  景宜宮位於皇城東角,東宮位於東南角,相距並不很遠。裴顯步子又大,不到一刻鐘便走到了。

  進了東宮的正陽門,轉過騰龍影壁,穿過疏曠庭院,順著長長的步廊走到盡頭時,正好看見謝瀾的一角緋色官袍轉過前方。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落在後頭。

  謝瀾在後殿寢堂外通稟求見。

  裴顯放滿腳步,聽寢堂裡出來的白露站在堂前屋簷下,和謝瀾說話。

  「今日殿下身子不適,慣例的每日經史講義免三日。謝舍人過幾天再來。」

  謝瀾點頭應下,卻不離去,吐出一句他想了整夜的,最合適於今日說的話。

  「勞煩白露女官帶話給殿下。」他站在屋簷下說,

  「殿下的將來長長久久,一個晚上實在不算什麼。如今暮去朝來,又是新春,往事已矣,願殿下拋下過往,立足將來。瀾不才,願長伴殿下左右。」

  難得見謝舍人說出這般貼心的言語,白露寬慰地笑道,

  「謝舍人有心了。奴婢定然把謝舍人的剖心忠言轉達給殿下。」

  謝瀾轉身走入庭院,依舊還是往含章殿的方向去了。

  裴顯站在廊下陰影裡,盯著謝瀾修竹的背影走遠。

  謝瀾人就在捲雲殿,他知道昨夜的意外。

  自己在他面前中了藥,他是個聰明人,姜鸞說,她昨夜入了殿,謝瀾便立刻起身告退了。昨晚捲雲殿中的籌劃,或許他早已猜出了幾分。

  然而,謝瀾今天在姜鸞的寢堂外表露忠心,表示不計較昨夜的意外。

  『往事已矣,立足將來。』

  『願意常伴左右。』

  除夕之夜,姜鸞喝多了酒,曾當面和他說過:

  她想要的人,仕途追求之心太盛。年年除夕送儺,年年不得相伴。人生八苦,她心裡求不得苦。

  本朝歷代的慣例,駙馬不得擔任中樞要職。有仕途野心的世家子弟,都會想方設法地婉拒皇家婚事。

  謝瀾昨夜清醒著退出了捲雲殿。卻又於今日特意趕過來表明忠心,表示願意長伴左右。

  「一個晚上實在不算什麼。」

  「暮去朝來,又是新春。」

  「瀾不才,願長伴殿下左右。」

  謝瀾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每日隨侍東宮,說不準哪天姜鸞不經意時,洩露了幾句口風,被他揣測了去,加以利用。

  昨夜的意外,裡面莫非就有謝瀾的手筆。

  經歷了昨夜,手裡捏了姜鸞的把柄,他確實可以既不用尚主做駙馬,又可以常伴皇太女左右,謀他的仕途了。

  裴顯站在廊下轉角的陰影處,目光沉沉地盯著謝瀾的背影。

  昨夜的意外經過,還是得徹查。

  謝征可以不顧忌顧氏皇親國戚的身份,略使手段,在宮裡殺了顧六郎。

  如果昨夜的所謂意外是謝瀾的手筆,他略使手段,難道除不得謝五郎?

  裴顯走出了長廊,平心靜氣地往寢殿走去。

  ————————

  姜鸞睡了一覺,精神恢復了許多。

  御醫來過了,是太醫署裡的老資歷,問診一番,心裡大概有了計較,揣摩著給出了宮廷最好的外敷傷藥,叮囑每日塗抹在患處。

  那藥的藥性極好,刺激性也強,抹上去患處火辣辣的,塗一下,姜鸞就叫一聲。

  春蟄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帶來不必要的疼痛,抹藥是連呼吸都屏住了。

  姜鸞趴在床上,居然還在笑,「疼是好事。人活著才疼。」

  她翹著唇角,周圍都是心腹,她說話並不避諱著,悠然說,「睡了裴中書,這輩子沒白活了。」

  裴顯來的時候,御醫還沒走。四十來歲的宮中老資歷,半輩子的人精,過來時被刀架在脖子上,嚇得鵪鶉似的,抹著驚嚇出來的冷汗在寢堂外間的明堂裡寫藥方,邊寫邊叮囑女官,

  「內服外敷,臥床靜養。兩日之內不要走動……」

  裴顯的身影出現在寢堂裡,御醫嚇得閉上了嘴。

  手上動筆疾書,眼珠子滴溜溜亂瞄,偷眼瞄著裴中書直接進了皇太女的寢堂內室。

  御醫心裡叫了一聲「哎喲,親娘哎!」不說他也知道,牽扯進了皇家的陰私事,他這條命如今是懸在刀尖上了。

  趕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繼續寫方子。

  「懿和公主昨夜受了驚嚇。」裴顯把昨夜走水的事輕描淡寫說給姜鸞聽。

  「燒死了個宮人,寢堂燒掉了一個柱子,塌了一小塊,懿和公主自己無恙。」

  姜鸞懊惱說,「啊,我不好過去探望。」

  「殿下不必過去。不只是公主那邊,紫宸殿也最好不必過去。」裴顯淡淡道,「顧娘娘的幼弟顧六郎失蹤了,宮裡正在找他。兵荒馬亂的,你過去只怕不痛快。」

  幾句話說完,坐在床邊,視線轉向嚴嚴實實遮蓋住玲瓏身段的柔軟衾被。

  「傷勢可好點了?」說著撩起被褥,就要看她身上的傷。

  姜鸞撈了一把,沒撈住,氣得瞪他。

  「被子好容易捂熱了,你又掀!今天掀了幾次被子了!」

  她還是只穿了件單薄的綢緞裡衣,裴顯往被褥深處瞄了眼,剛才御醫過來,她總算穿上了條綢褲。

  他放了心,把肩膀處的綢緞衣料往下拉開了些,露出一小截柔白的肩胛,在重新抹了一回藥的牙印上輕柔地按了按,

  「似乎比早晨好多了。沒那麼青紫嚇人。」

  指腹輕輕按揉著周圍淤青部位,「淤血也化開了。御醫開的藥果然藥效更好。」

  說著視線往下掃了一眼,想把被子往下掀開些。然而淤腫得更嚴重的那處畢竟隱秘,他的手半途停下不動。

  「殿下?」他的手搭在被子角邊,詢問了一句。

  姜鸞被他掀了被子,剛才還冷得往被子裡蜷,現在倒不縮了,綢褲管口露出的兩條雪白細膩的長腿交疊著,斜睨他,「瞧不夠,還想再看?」

  裴顯皺眉,「別鬧,看傷。」

  他昨夜不甚清醒,下手不知輕重,回憶起模模糊糊的夢境,她似乎哭了。

  姜鸞:「呸!誰和你鬧。」

  她把被子角從他手裡扯回來,「走走走,不許看。」

  御醫新給的藥效極好的外敷藥,春蟄剛才敷了又敷,厚厚的一層把淤傷處抹了個遍,才把衣裳都穿好了,他倒是過來了。

  鬧什麼鬧,看什麼看。

  裴顯沒和她多爭執,把被子四個角仔細地掖了一遍,說,「明日我再來。」

  姜鸞閉著眼睛「哼」了一聲。

  裴顯站起身,臨出去時餘光瞥見了對面妝奩台上的大銅鏡,他不經意地想起了姜鸞對他說的話,出去的腳步一停,不動聲色問了句。

  「殿下當真覺得臣生得好看,當真不在意昨夜的意外?」

  姜鸞閉著眼睛,還是細微的「嗯」了聲。

  銅鏡映出他的側身,他生得寬肩蜂腰,舉手投足間有懾人氣勢,側面的輪廓挺拔如松。

  裴顯對著那銅鏡,嘴裡提起了一件事:

  「已經過了上元節。崔家女公子入宮伴讀的事,去年底就已經在商議了,臣回去就寫個奏本,盡快呈上政事堂批復。」

  姜鸞還是「唔」了一聲,表示聽見了。

  裴顯繼續道:「含章殿的東宮教諭也在尋找合適的人選,快有眉目了。總得請個名聲高遠的大儒才好,總不能一直叫年紀輕輕的東宮舍人充作教諭,教導皇太女,說出去惹人笑話。」

  姜鸞還是很關心東宮教諭的人選的,濃長的睫毛動了動,帶著濃濃的疲乏,勉強睜開了。

  「這次可千萬別再找個頑固的老學究了。」她叮囑說,

  「跟他說好了,教導的是十六歲的皇太女,不喜教授女孩兒的別勉強。」

  「這次請的是孔翰林。孔翰林是寒門出身,因此不如崔翰林的名氣高,勝在心性極佳,人詼諧有趣。崔家女公子幾年前請的孔翰林教導。」

  裴顯耐心解釋,「放心,這次沒托人請,裴某年前親自拜訪,長談了一夜才選中的。定然不會再出錯了。」

  姜鸞聽得心裡舒坦,忍著睏意,睜開半闔不合的眼睛,沖他淺淺地笑了笑。

  裴顯見了那明豔若天邊彤雲的笑容,心裡也舒坦了。

  他路過了那銅鏡,走到木隔斷邊,正要告辭,姜鸞掩口打了個呵欠,也提起一件事,

  「請孔翰林入含章殿教授是極好的。但謝舍人講邸報講得也極好。我不要換他,索性也給謝舍人個教諭的名分吧,兩個一起入含章殿教授學問——」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冷冷道,「不可。」

  「……」姜鸞臉上才顯露出來的淺笑緩緩消失。

  她的眼睛又闔上了。

  不止闔上了,還把臉轉去床裡面。

  「這是本宮的東宮還是裴中書的東宮?本宮竟不清楚了。」姜鸞不冷不熱地說,「有勞裴中書探望,本宮乏了,請回吧。」

  裴顯原地站了片刻,她聲音裡帶著濃重的倦意,他終究還是沒有爭執,「臣告退。」

  掀開珠簾,往外走出兩步,身後聽到姜鸞說,「等等。」

  裴顯立刻停步,回身,「可是要喝水?」

  姜鸞臉還是對著床裡頭的木板,問了他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趁你今日在,多問一句,文鏡怎的還沒回來?他跟蹤偷走盧四郎的那群賊人都一個月了。他沒事吧。」

  「中間傳過幾次信息。對方是老手,狡兔三窟,對軍裡追蹤的那一套熟悉,跟起來不太容易,換了幾處住所了,都不是真正的巢穴。文鏡還在跟。」

  裴顯答完,側身瞥了眼臉朝裡睡著的窈窕背影,又問,「真不要喝水?」

  「不喝。」姜鸞乾脆地說,「想問的都問完了,你出去吧。三天之內別來了。」

  裴顯:「……」

  裴顯忍著沒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外頭候著的白露和夏至進來。夏至幸災樂禍地說,「喲,裴中書出去時臉色可不好看。又氣著了吧,哈哈哈。」

  姜鸞打著呵欠,把臉轉過來,倒有點納悶,「沒故意氣他,只是叫他三天之內別來了。」

  她咕噥著,「一來就掀我被子,煩。」

  ——

  當夜,裴顯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裡醒來。

  書房沒有點燈,黑漆漆的房間裡,只有門窗縫隙映進來的淺淡月光,書房裡刷得雪白的四面牆在夜裡反著光。

  裴顯睜眼對著對面的白牆。

  白天清醒的時候,他眼前閃動著的,都是被他壓在手肘下的雪白貓兒肚兜。

  夜裡入了夢,他的夢裡閃過的……

  都是寢間裡上藥時,眼前帶著淡淡藥香的溫軟雪白的動人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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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三章

  宮裡昨夜連續出了幾件大事,裴顯和謝征作為聯合執掌宮禁的統領人物,需要合力追查。

  首先要查的,當然是昨夜御花園走水,是意外還是縱火。

  第二樁要查的,是昨夜景宜宮走水,是意外還是縱火。

  但徹查兩件宮禁走水的大事之前,今天首要的任務,得把所有留宿的朝廷高官和外戚勳貴全鬚全尾地送走。

  送完一輪,盤查下來,留宿的百餘人都安然無恙,單單少了個顧六郎。

  這是今天第三樁要查的大案了。

  裴顯和謝征兩個人面對面坐下,對著麾下各自送來的一手查探線報,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好一陣。

  「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裴顯把手上的線報往火盆裡一扔,烈火升騰而起,當著謝征的面燒了個乾淨。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瞧著昨夜景宜宮的走水像是意外。」他喚了謝征的字,「思行,你覺得呢。」

  謝征也把手上的線報扔進了火盆裡,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彥之,我瞧著昨夜御花園的走水也像是意外。」

  裴顯打開空白奏本,狼毫蘸滿了墨,筆跡遒勁,開始往奏本上寫查證結論,

  「景宜宮意外走水,燒毀一角殿室,一名值守宮人不幸亡故。御花園意外走水,燒毀了一座木樓。所幸損失皆不大。」

  「至於如何寫結論——」裴顯停筆斟酌了片刻,「逢年過節時,皇宮四處多備銅缸,備足清水,防備火患。思行,你看這樣寫如何?」

  謝征提醒,「聖人見不得清水,改成銅缸裡備足黃沙。」

  裴顯謝了他的提醒,寫下上元夜皇宮兩場走水意外的結論,

  「——逢年過節時,皇宮四處多備銅缸,備足黃沙,防備火患。」兩人聯署簽了名。

  走水的事容易解決,宮裡少了個大活人,卻是棘手的麻煩。

  謝征那邊賊喊捉賊,當然是什麼也查不出來。

  謝征和裴顯商量著,「顧六郎失蹤之事——」

  裴顯握著狼毫管,對著墨跡淋漓的奏本,很快決定下來。

  「燒死在公主寢殿裡的,當然只可能是值守內宦。顧六郎昨夜留宿在外皇城,半夜意外失蹤,我等必當竭力搜尋,查問相關人等。就算人找不回來,也要寫明前因後果,給顧娘娘一個合適的交代。」

  他著手開始從顧六郎這邊探查。

  昨夜顧六郎被安排宿在外皇城的值房。

  普通官吏值房沒有寢具,他安排睡下的是三省六部主事官平日用的單獨值房。值房狹小,裡間小榻勉強睡下兩個人,彼此翻身一下動靜都不小。

  顧六郎是家裡幼子,從小衣食住行優渥,在鄉郡求學時被人捧到了天上。不想進京了倒開始吃苦。他翻來覆去許久睡不著,嘴裡低聲抱怨不止,倒惹得同住的人大發牢騷。

  和他同住的是一位宗室子,姜氏遠親。

  宗室子被安排睡了外皇城值房,連內皇城殿室的邊兒都沒摸著,自己同樣滿腹牢騷,開口陰陽怪氣。

  「愚兄是宗室的旁支遠親,被人怠慢了,安排到大老遠的外皇城裡睡一宿,沒什麼好說的。誰讓愚兄身上除了姓姜,一無是處呢。但顧老弟,你可是顧娘娘的親弟,正經的國舅啊。」

  宗室子句句嘲冷嘲熱諷,「瞧瞧東宮裡那位謝瀾,上一任的國舅,京城換了新天,大家都以為他人走茶涼了。誰料人家就是有本事,轉頭搭上了東宮的大船,今晚歇哪兒呢,東宮裡。和他一塊住的是誰?重權在握的裴中書!」

  宗室子說完,冷笑一聲,「別仗著喝多幾杯就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你我半斤八兩,誰嫌棄誰呢。有本事你去找東宮皇太女抱怨,睡東宮裡啊。」說完老實不客氣地佔據了整張榻睡下了。

  顧六郎被擠兌得心浮氣躁,七八分的酒意翻滾上湧,少年意氣沖上了頭頂,一張臉漲得通紅,

  「東宮往哪兒走!」

  他把合住的宗室子推起來,喝問道,「指個路,在下現在就去找皇太女殿下討個說法!謝瀾都宿得東宮,在下為何宿不得!」

  宗室子瞧熱鬧不嫌大,當真給他指了路。

  ——人被禁衛提溜到裴顯面前,說到這裡時,和顧六郎同宿的那名宗室子縮了縮脖子,

  「在下真的只是指個路而已……皇城裡遍地禁衛,在下原以為顧六郎走出幾步就會被攔回來。誰知道他出去了就整夜沒回來,在下也不知他去了哪兒了……」

  裴顯揮手命人把他帶下去了。

  「遍地禁衛,確實走出幾步就該被攔回。除非是值守禁衛疏忽,沒有攔住他。」

  他面前擺放著打開的六尺宮禁防衛圖。

  左手按住顧六郎昨夜宿的外皇城值房處,順著宗室子指出的那條往東北方向的宮道,如果無人阻攔,筆直往前走——

  「這邊三條岔路口。」謝征點了點宮道盡頭,「往東南走才是東宮地界。繼續往東北走,就入了後宮,可以看到景宜殿的外圍牆了。」

  裴顯沉吟著,「半夜喝多了酒,走錯了路?誤入了景宜宮?」

  「或許一開始確實走錯了路。但到了景宜宮地界後,不是誤入。」周圍並無他人,謝征也不再隱瞞,冷冷道,

  「他走到正門外時,被值守景宜宮的禁衛攔下了,明明白白告訴他,這裡是景宜宮,懿和公主住處。警告他原路退回。」

  謝征抬手點了點大宮禁圖的景宜宮北面院牆。

  「繞了一整圈,從北面院牆最矮處翻進去,不遠就是公主起居的寢堂。」

  謝征壓抑著心中鬱氣,陳述他從懿和公主那裡打聽來的幾樁舊事。

  「顧六郎是外戚,在宮裡見過懿和公主幾次,說過幾次話。除夕夜宴會當夜,堵著公主說了些不著調的胡話。上元夜賞燈喝多了酒,或許酒後壯膽,起了歪心思。」

  裴顯的手指在木案邊輕叩幾下,「懿和公主的婚事懸而未定,顧六郎存了當駙馬的心思?初生牛犢不怕虎,酒壯人膽,知道懿和公主性情好,他想要趁生米煮成熟飯——」

  謝征抬手擋住了下面的猜測,「不必猜測太過。他不至於如此大膽。只是年少輕佻,喝多了酒,夜裡跳牆闖進去吐露鐘情,自以為能獲得公主青睞……」

  說到這裡,謝征的聲線沉冷,帶出幾分肅殺之意,

  「這裡是皇城,皇家威嚴不容冒犯。不是鄉野大戲裡唱的風流才子配佳人。冒犯天威者死。」

  裴顯丟了狼毫筆,身子往後一仰,靠在牆邊,似笑非笑,「顧六郎怎麼死的,這裡無人,說說看?」

  謝征的拇指緩緩撫摸著自己隨身不卸的刀鞘,視線卻轉開了,答非所問,簡短地道,「夜闖公主寢殿,出言輕薄,驚嚇貴人,該死。」

  「確實該死。」裴顯起身,毫不在意地繼續查看起木案上攤開的宮禁圖。

  「宮裡失蹤了個顧六郎無足慮。裴某只是驚訝,這麼遠的距離,外皇城直通後宮的路,半途需得過一道左掖門。他喝多了酒,值守宮門的禁衛又沒喝酒,顧六郎是怎麼暢通無阻地走過去的。」

  這一點謝征已經查過了。

  「就是那麼巧,值守左掖門的禁衛昨夜喝醉了。」 他苦笑。

  他幾步走近,指著宮禁圖上的左掖門處,「昨夜負責值守外皇城值房一帶的,是新近提拔上來的南衙右翎衛中郎將,李虎頭[1]。」

  「負責值守臨近的左掖門那一片的,是南衙左翎衛中郎將,劉牧光。」

  「李虎頭是丁翦將軍的老部下,劉牧光是丁翦的多年好友。李虎頭和劉牧光兩人互相熟識。」

  「昨夜兩人值守中途偶遇,說著說著,便拚起了酒。李虎頭酒量不行,喝多了幾杯,前半夜就倒下了。劉牧光後來也倒了。他們二人麾下的禁衛有樣學樣,喝倒了一片。」

  謝征說到這裡,頓了頓,「正要和裴中書商議如何處置。」

  裴顯即刻傳令下去,「李虎頭和劉牧光二人,值守宮禁不力,收了他們兩個出入皇城的木牌子,停職查辦。」

  親兵飛跑出去傳令。

  裴顯重新坐回木案後,拿起狼毫筆,對著寫了半截的奏表,繼續和謝征商議,

  「顧六郎報失蹤。昨夜值守外皇城值房和左掖門兩處的南衙左、右翎二衛,喝酒誤事,一律罰二十軍棍,中郎將李虎頭和劉牧光二人撤職查辦。這樣報上去如何?」

  謝征點頭讚同,「如此甚好。」

  等謝征離開後,裴顯繼續提筆書寫。

  寫了半截奏表的空白處,凝筆許久,落筆時卻只寫了一個名字:劉牧光。

  巧合太多的事情,他向來是不怎麼信的。

  劉牧光這個名字落入他的眼裡,已經不止一回了。

  八月初十當夜,晉王帶著五百王府精兵入紫宸殿。後來有驚無險,晉王登基為新帝,那夜的古怪事當然無人追究,不了了之。

  但他私下裡查過,藩王進宮不能攜帶私衛。晉王府的五百親衛,究竟是如何在重重防衛之下入了皇城的?

  晉王走的是西南宮門,當晚值守西南門的禁衛中郎將——

  正是這個劉牧光。

  ———

  顧娘娘幾乎哭斷了肝腸。

  上元夜入宮數百人,人人都好端端地領賞出宮去,只有自家的六郎失蹤不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端慶帝被吵醒時,顧娘娘正伏在龍床前哀哀地哭,

  「六郎才來京城幾個月,人生地不熟的,人都不認識幾個,怎麼會遭遇如此的禍事!」

  她本是低門小士族出身,父親四十歲才考中進士,在京城裡做了個八品小官。因為生得美貌,父親從鄉郡把她帶入京城,原想在京城裡尋個五品的官宦人家,就算攀上高枝了。

  沒想到陰差陽錯,就是因為相貌美出身低,竟然被裴太后選中,指給當時的晉王為王妃。

  短短兩三年,人借風勢,她竟然被推上了后位,身居六宮之主。

  京城裡的皇權傾軋,顧娘娘是親身遭遇過了。她夫君姜鶴望還沒到二十的年紀,宗室親王的貴胄身份,一年之內差點死了兩回。

  風光之下,戰戰兢兢,顧娘娘夜裡時常驚醒,一醒便睡不著,只有虎兒胖乎乎的小身體貼在身側時,才能安心地閉會兒眼。

  好容易熬過了新年,端慶帝的情況不好不壞,或許能繼續不好不壞地活個三四十年,顧娘娘才安心下來沒一會兒,顧六郎又出事了!

  顧娘娘在聖人的龍床前,哭得肝腸寸斷。

  姜鶴望剛清醒沒多久,被吵得頭昏腦漲。顧六郎這個小舅子,他其實看不上,按捺著安慰髮妻,

  「人不見了,又不是死了。十八歲的成年男丁,自己不做亂,不瞎混,能出什麼事。耐心再等幾日,等裴中書和謝大將軍聯合搜尋京城,把人尋出來便是。」

  顧娘娘心中的憂慮,豈是一番話能解決的。

  她擔憂的,是這吃人的京城裡有人對她的幼弟痛下毒手。

  「二郎,」她在夫君的耳邊低聲說,「我家六郎初來京城,便得罪了謝家五郎。我怕……」

  姜鶴望不以為然,「謝舍人是謝氏大族出身的嫡系郎君,他家雖說勢大,彼此都是外戚,互相要給些顏面。區區幾句宴席上的齟齬,哪至於要了你家六郎的性命。」

  顧娘娘愁眉不展。

  她家幼弟年輕氣盛,當初在秋日宴上鬧得不痛快,豈不正是因為他忘了這句『彼此都是外戚』,不止當眾斥責了謝五郎,言語間還貶低了謝瀾背後的家族,不給京城四大姓之一的會稽謝氏顏面!

  她越想越憂心,又小心翼翼去問,「謝五郎如今是東宮的人,他的動向,阿鸞應該都知道幾分。如果妾身召了阿鸞過來詢問——」

  姜鶴望咳了幾聲,抬手攔住了。

  「別去。」他難得的沉下了臉,語氣不怎麼嚴厲地責備了一句,「阿鸞如今是東宮儲君的身份,些許小事,又都是無風無影的猜測,何至於驚擾她。」

  顧娘娘閉了閉眼,大顆的淚珠滾落了下來。

  「聖人眼裡的些許小事,」她掩面抽泣,「是我顧氏翻了天的大事!」

  ——————

  姜鸞正月十六這天躺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起來感覺好了幾分,到了傍晚時可以起身下地了。

  穿著毛絨兔兒鞋面的繡鞋,在寢堂裡來來回回地走幾圈。

  「可以行走了。但走遠了不行。」她嘆氣,「氣悶了。想去看二姊。」

  秋霜寬慰她說,「有句民間的俗話,叫做惦記什麼,就來什麼,殿下惦記著懿和公主,說不準——」

  一句話還沒說完,門外傳來大聲的通傳說,「懿和公主拜訪殿下!」

  「巧了。」姜鸞噗嗤樂了,立刻跳回床裡,把兔兒頭的繡鞋踢到床底下藏起,被褥拉到肩頭,乖巧地等候著。

  邊做邊提醒身邊幾個親信女官,「你們千萬別在二姊面前說漏了嘴。咬死了是風寒。」

  姜雙鷺進門時,迎面聞到滿屋子的藥味,么妹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有些蒼白,烏髮披散下來,看起來格外楚楚動人的姿態。

  姜雙鷺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她,「你身子最近都還算康健,才一晚上賞燈,那麼多的人,風又不大,怎麼把你吹成這樣!」

  姜鸞原本的楚楚病態七分是裝樣,被二姊一把摟過去,壓到隱約疼痛的淤傷處,這下臉色發白,七分楚楚病態都變成真的了。

  她嘶嘶地倒吸著氣,身子小小地挪動著,從要命的酸痛部位移開了一點,咬著牙說,「我沒事,我好著呢!」

  「別忍著,」姜雙鷺回身從貼身女官的提盒裡,取出熱騰騰一個大藥盅,「我親眼看著燉好的老母雞菌子湯,灑了熱辣的茱萸粉,喝下去發一身的汗,風寒就好了。」

  紅色的湯盛起一湯匙,小心遞到么妹嘴邊,好聲好氣地哄她,「多喝點。啊——」

  幾個大宮女捂著嘴忍笑躲在外間。

  姜鸞一臉的生無可戀地癱在床上,光潔白皙的額頭上辣出了一層晶瑩細汗,靈動的烏黑眸子浮起霧濛濛的淚膜,不知道是辣出來的還是熱出來的,拚命往床裡頭躲,

  「二姊,饒了我吧,我喝夠了,湯裡到底加了多少茱萸粉,我真喝不得……」

  姜雙鷺的湯匙極耐心地追過去,看她的眼神像是怕苦不肯吃藥的頑童,「良藥苦口利於病,茱萸祛風除寒,寒冬天氣裡用些茱萸藥膳最好了。多大的人了,別孩子脾氣,忍一忍。」

  姜鸞含淚把大木匙裡的老母雞湯小口小口地咽了。

  姜雙鷺熟練地餵了一口蜜水。

  又遞過來一湯匙色澤通紅的雞湯。

  姜鸞「……」這誰抵得住。

  她的眼風四下裡亂掃,只想揪個救命稻草過來。

  隔著細碎珠簾,餘光忽然瞧見了背手安靜立在珠簾外的一道熟悉身影。

  ——————

  裴顯傍晚過來時,極自然地抬步拾級而上,進了寢堂明間。

  以往這個時候,門外值守的宮人都會大聲通稟了。

  今日卻稀罕的很。幾個大宮女迎上來,一個個都不出聲,客客氣氣打著手勢叫他退出去。

  懿和公主輕緩的話語聲隔著一道珠簾從裡間傳出來,夾雜著隱隱約約的笑聲。

  秋霜和他最為熟識,擋在寢堂門檻處,悄聲說,「裴中書別為難奴婢們。先退一退。懿和公主在裡頭。」

  裴顯不退。

  他站在寢堂門邊,笑了聲,「裴某見不得人?」

  幾個女官互相瞅著,不知該如何應答。

  夏至腦子轉得快,嘴巴也快,不客氣地道,「我們殿下昨日不是說過了,請裴中書三日後再來。今天才第二天吧?裴中書來的也太勤快了——」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抬腳跨過了寢堂門檻。

  ————

  趁著懿和公主背對著門外,幾個女官無聲無息地擋在裴顯面前,好歹把人攔在隔斷外,隔著一道珠簾,不住地給裡面的姜鸞打手勢。

  姜鸞正在咬牙喝湯,無意中往隔斷處看了一眼,立刻嗆了口辣湯。

  邊斷斷續續地咳嗽著,背著二姊,朝裴顯那邊比劃了個『三』字,催促他走。

  裴顯只當沒看見。

  若有所思的目光從姜鸞嗆得緋紅的臉頰,到放滿了辛辣茱萸粉的老母雞湯。他遙遙地比了個手勢,示意可以給他喝。

  姜鸞看在眼裡,烏黑的眸子轉了轉,把手放下了。

  等一陣咳完了,抬手把木湯匙擋住,「聽說景宜宮上元夜裡走了水,只顧著喝湯,忘了問二姊安好了。」

  她撲過去抱住二姊,迭聲地問,「怎麼那麼不巧,燒了寢間?二姊要不要這幾天過來我這邊睡?順便跟我仔細說說。」

  姜雙鷺果然放下了湯匙,回憶起那場火患。聲音低了下去。

  但她說的不是火患,而是大出姜鸞意料的另一件事。

  「阿鸞,」姜雙鷺咬著唇,「二姊決定了。等出了正月,我便正式回稟二兄。我打算好了,既然先帝時賜了婚,我……我還是選謝大將軍作駙馬。」

  姜鸞驚得一下坐起了身。

  「怎麼突然就決定了?」她越想越不對,懷疑地問,「難道是謝征那廝對你做什麼了?二姊你實在地告訴我,我去找他算帳!」

  姜雙鷺的臉上升起淺淡的緋紅,搖頭。

  「他能對我做什麼。那天起火了,他扶著我從寢堂裡出來,火勢太大,我說我跑不動了,你背背我,他連背起來都不敢,扶著我的肩膀走,都先把大氅給脫了,小心翼翼墊在他的手跟我的肩膀中間,像是我被他碰一下就會化了似的。」

  姜雙鷺咬著下唇說,「他越這樣,越是天意如此,後來我下台階時崴了腳,他必須得抱著我出去了。」

  姜鸞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不就是失火了把你抱出來了?他肩上擔了一半的宮禁城防,守著你的景宜宮的是他的騰龍軍,他把你抱出來是理所應當,你才不用為了這種小事——」

  「當然不是為了這些小事。」姜雙鷺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內寢間只剩姊妹兩個人,她低聲說,「燒死的那個人,是顧六郎。」

  姜鸞驚愕地睜大了眼。

  「顧六郎不是燒死的。」姜雙鷺低聲道,「他半夜跳進了我的寢殿,喝多了酒,胡亂言語,說他第一面見我就覺得我美,心裡傾慕我。說京城裡狗眼看人低,只認世家大族的出身,看不見他的滿腹才情。他越說越激動,非要我隨他出去賞月,說要求聖人和顧娘娘給他賜婚。值夜的宮女拉不動他,跪在地上求他出去。我嚇壞了,我當時已經睡下了,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

  「謝大將軍進來,橫刀攔在他面前,對他說,三聲之內,讓他退出去,否則殺了他。」

  「顧六郎不信。他說他是當今國舅,除了聖人,沒人敢明著動他,就連東宮皇太女也只敢暗中用些冷待的手段磋磨他。他強起來,謝大將軍擋在寢間的木隔斷處,慢慢地數,一,二,他反而往前行了兩步。」

  「當時我匆匆地過去拉謝大將軍,勸他大事化小,正月裡別出事,我以為他只是嚇嚇顧六郎。顧六郎也以為謝大將軍只是嚇嚇他,謝大將軍數了三,他偏又往裡進了一步。」

  「謝大將軍一刀割斷了他的脖子。血噴地老高,木隔斷旁邊垂著的布幔簾子被血濺滿了。」

  姜鸞冷哼,「該死。大正月裡自找死路,他不死誰死。」

  「我當時嚇呆了。手還拉著謝大將軍的袍袖,都忘了收回來。我問謝將軍,顧六郎對我也沒做什麼,他不過是年輕氣盛,賭一口氣,喝醉了酒要拉我出去賞月而已,何必要了他的性命。他又是顧娘娘的幼弟,自家親戚。然後……」

  姜雙鷺陷入了回憶裡,她輕聲道,

  「謝大將軍對我說,公主,你對人太謙和體諒了。連帶你身邊的人都過於謹小慎微。你過於體諒別人,便有人失了分寸,把公主對他的體諒當做是退讓,以後只會肆意逾越踐踏這份體諒。他說……要我守好面前三步的一條線,不能讓人逾越,誰踩了那條線誰死。天家宗室的臉面尊嚴,是用人命堆出來的。」

  姜雙鷺垂下了頭,「我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他說的和我母妃教導的大不一樣。但我看得出他生氣了,又生氣又難過。他在我面前殺了人,殺的還是顧娘娘家裡的人,給他自己惹了大麻煩。我頭一回見了死人,卻不怎麼害怕。後來他當著我的面放火燒屋,毀屍滅跡,我竟然也不怕。我覺得……他站在我前面的時候,我就好像什麼都不必怕了。」

  她挽著姜鸞的手,確定地重復了一遍,「阿鸞,我想好了。我要出降給他。」

  姜鸞沒有即刻說話。

  她握緊了二姊的手。

  「二姊,你要想好了。」屋裡安靜了良久,姜鸞輕聲說,

  「你不開公主府的話,以後要搬去他那邊住的。」

  姜雙鷺過來之前,對著燒塌了一個角的寢殿想了整天,該想的,該打算的,她都想過了。

  「朝廷的慣例,駙馬不能擔任中樞要職。謝大將軍做了駙馬,縱然他的驃騎大將軍府還開著,他身上最要緊的守衛宮禁的職務也要卸下了。」

  姜雙鷺說著,聲音裡帶了些隱約的期待,柔美眸子閃著憧憬的光。

  「他對我說過,他其實也不喜歡留在京城。京城有他謝氏的本家宗族,他覺得不舒坦。我就想著……走出這京城看看。隨他去遼東,在遼東住上一段日子,看看關外的草原。」

  姜鸞安靜地聽著,始終沒有多說什麼。

  她靠在二姊溫暖柔軟的胸膛裡,聽著姐姐胸腔裡的心臟激烈而鮮活地跳動著。

  她沒有再出聲阻攔。

  --------------------------------

  【1】李虎頭:大腦殼的李虎頭,曾經被點去公主府擔任親衛長,後來被調走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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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四章

  姜雙鷺傍晚時過來,姊妹兩個絮絮談了許久,直到入了夜才告辭離去。

  人走了,雞湯藥膳留下。紅彤彤的大半盅,叮囑姜鸞務必喝完,不許把二姊親自洗手做羹湯的心意給偷偷倒了。

  裴顯在門外被攔阻,要求「退一退」,他不肯退。等見到了人當面,烏髮迤邐垂散,乖巧臥床養病,難得一見的楚楚動人姿態,心裡翻騰的火滅了,他願意退了。

  懿和公主這兩日心神震顫,走時並未發現隔斷旁邊的暗處站了個人。裴顯極耐心地等輕而細碎的腳步聲走遠,庭院裡步輦起駕,這才撩開珠簾,走進了內室。

  姜鸞手裡還托著那盅雞湯。二姊的心意不能辜負,她眼角掛著辣出來的淚花,艱難地喝一口雞湯,喝一口蜜水。雖然雞湯沒開始那麼燙熱,但她舌頭已經辣麻了。

  喝完擦了擦眼角掛的淚,瞪了一眼若無其事走進來的人。

  「說好了三天不許過來,第二天就來了。」

  裴顯淡定地說,「臣並未和殿下說好。」

  姜鸞嗤了聲。但眼下正好有事讓他辦,姜鸞看他走近,把紅彤彤的老母雞菌子湯往前一推,

  「二姊的心意,一口都不能浪費,勞煩裴中書,全幫我喝了。」

  對著面前漂浮的茱萸辛辣香氣,裴顯沒多說什麼,在床邊坐下。

  接過姜鸞手裡的木湯杓,一杓杓地舀湯,當面喝了。喝完道謝,「謝殿下賜湯,極合臣的胃口。下次有類似的事,可以直接叫臣來。」

  姜鸞才不跟他多掰扯。

  「喝完了?」她不客氣地趕人,「可以走了。過三天再來。」

  裴顯不走。

  「原不想打擾殿下,有個極重要的事,須得當面回稟。因此才今日過來。」

  他把湯盅放去旁邊矮几上,「文鏡回來了。」

  文鏡是當日凌晨回來的。

  帶回了追索了一個月的線索,搶回了盧四郎。

  在山林野外摸爬滾打追蹤了整個月,人瘦了一大圈,精氣神倒是不錯。

  文鏡被召入寢堂,隔著半捲起的珠簾,神采奕奕地回稟,

  「從京城郊外追蹤了一大圈,那夥賊人挾持著盧四郎,往南翻山越嶺行了五百餘里,又走水路往西。狡兔三窟,最後繞回了老巢,居然就在京畿附近,距離京城不到八十里的郊縣裡。盧四郎被他們帶著繞了一大圈,在荒山裡過了年,他們覺得徹底安全了,最後帶著盧四郎回了巢穴。」

  「看守巢穴的是某位大人物的幕僚。兩百餘人守衛著那座莊子,高牆深院,修得像座塢堡,看守的都是世家蓄養的死士。他們的主人不常去,但出入莊子的人來來去去,每天都有生面孔,看來像是收集線報的所在。」

  「末將帶人蹲守了半個月,終於等到一位主事的人物出入老巢,當夜末將率兵襲擊了那處巢穴。剿滅了全部守衛。盧四郎安然帶出。」

  姜鸞聽到這裡,追問,「主事的人物是什麼人。巢穴裡的幕僚可抓了活口?世家蓄養的死士,又是出自哪個世家?」

  文鏡搖頭。「看守巢穴的幕僚極為忠心,當場自刎。我們想抓幾個帶傷的活口,想帶回京問話,抓不到活的。他們見大勢已去,竟然殺了當夜進入巢穴的那名主事之人,齊齊自盡。」

  說到這裡,文鏡慚愧地低頭:「未抓到活口,末將辦事不力……」

  裴顯打斷了他的請罪,和姜鸞解釋,「世家訓練有素的死士,不同於軍裡的俘虜,本來就極難抓活口。當夜進入巢穴的那位主事之人應該是他們主家的下屬,亦或是得力管事之類的人物。為了維護主家的安全,必要時,什麼人都可以捨棄。」

  文鏡道,「末將帶回了主事之人的屍身。但那那主事人被幾名死士斬殺滅口的同時,被刀砍毀了容。只能大概看出身材年紀,看不出相貌了。」

  姜鸞很感興趣,在床上坐直了身:「毀了容的屍體也是線索,擱哪兒了?」

  裴顯倒也不瞞她:「放置在兵馬元帥府裡。」

  姜鸞想也不想就說,「我還沒瞧過屍體呢。我要去看看!」

  話音未落,裴顯即刻道:「不可!」

  姜鸞:「……」

  「裴中書。」她坐在床頭斜睨他,「剛才趕你走,記仇呢?」

  文鏡吃驚地瞄了一眼床邊對坐的兩人。

  裴顯鎮定自若地答,

  「殿下近日感染了風寒,屍氣污穢,能不靠近,還是不要靠近的好。還請稍安勿躁,好好休息養病為先。」

  他說的話本身沒問題,文鏡聽得連連點頭,「殿下身上有風寒,還是不看的好。死人有什麼好看的,確實污穢得很。」

  姜鸞磨了磨細白的牙,不肯鬆口。

  「行,那過幾日等我『風寒』好了,有勞裴中書,過來接我去看。」

  裴顯不置可否,新換了個話頭,提起一個人。

  「對了,盧四郎接回來了。殿下可要看看?不過先提醒一句,他在外頭餐風露宿了一個月,如今蓬頭垢面,或許有些不入殿下的眼。」

  姜鸞嘆了口氣,「你故意的吧。算了,先不看了,人回來就好。讓他洗洗,再好生歇幾天。」

  裴顯看了眼文鏡。

  文鏡被他的眼神提醒,立刻轉身從寢殿外拿來一具大型弓弩,放在地上,隔著珠簾往內室裡推了推。

  「咦。」姜鸞果然瞧著大起興趣,吩咐女官們抬過去床邊,給她仔細打量,「送我的?」

  文鏡如實回稟,「是末將領兵剿滅了京畿附近的那處塢堡巢穴,搜繳贓物時,意外發現的一批強弩。這種弓弩不尋常。不止穿透力強,而且是私鑄,和軍裡的幾種制式都不同。末將瞧著這把強弩的構造眼熟,七月底督帥在京城遇刺,只怕是同樣批次的私鑄弓弩。」

  姜鸞的注意力終於被完全吸引過去了,興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如此說來,偷走盧四郎的那波人,竟然就是七月底刺殺裴中書的同一撥人?原來他們花費了一窖子金的大價錢留下盧氏嫡系的活口,真的是為了對付你?」

  姜鸞翻來覆去地把玩著弓弩,「厲害了裴中書。仇家滿天下啊。」

  裴顯淡笑,「過獎。」

  姜鸞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吩咐文鏡,「先下去歇著吧。看你瘦成猴子了,趕緊補一補。歇好了再談封賞。」

  文鏡告辭退出。

  姜鸞把玩了一會兒弓弩,瞥一眼邊上的人。裴顯安然不動,坐等著。過了片刻,她果然理所當然地吩咐他,

  「把衣裳脫了。讓我看看你右肩上的弩傷。」

  裴顯瞧見她眼風往自己的右肩頭瞄時,心裡就猜出幾分,乾脆地去了外袍,拉下裡衣,露出肩頭的舊傷。

  七八月裡強弩留下的嚴重穿透傷,時隔半年,已經完全癒合了,只留下兩個銅錢大小的傷疤,摸起來比周圍皮膚凸起一塊。

  「要在身上留一輩子了。」姜鸞摸著那塊凸起的疤痕,惋惜地說。

  裴顯不覺得如何。

  「一輩子摸爬滾打,多多少少總是要留幾個疤。這個還算小的。」

  姜鸞指著上臂處的疤痕,「這個也是新疤?什麼時候傷的?」

  上元那夜她就發現了,當時還想仔細研究研究,後來給疼忘了。

  裴顯把裡衣往上拉,擋住上臂的疤痕。

  「八月初十,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率領亂兵闖入皇城,當夜負隅頑抗。他手上有些功夫,被他一刀擦過上臂。不是什麼大傷。」

  答完了,他的手搭在被角,也理所應當地回問了一句,「殿下的傷處呢,可好些了。」

  姜鸞瞬間警醒,牢牢地扯住被子,「不許再掀我被子,冷!」

  裴顯沒跟她爭搶,鬆了手,自己整理好了衣裳,說,「殿下好好休息,臣三日後再來。」轉身出去了。

  人真走了,沒回嘴,沒動手,姜鸞反倒懷疑地盯了晃動的珠簾好久,喃喃地自語,

  「聽二姊說了謝大將軍怎麼待她的,謝大將軍也是節度使出身,他聽進耳裡,反省自己了?」

  春蟄在外間等候好久,終於等到姜鸞會完客,趕緊進來說,「該擦藥了殿下。連著整晚的會客,都耽誤了上藥的時辰了。」

  姜鸞點點頭,召她近身,掀開了覆蓋在身上的軟衾被,讓春蟄抹藥。

  春蟄手裡拿的是御醫上好的傷藥,小心翼翼地坐近過去,還沒動手塗抹,只說了句,「殿下的脛衣再往下褪一些——」隔斷外驀然傳來一聲壓抑的低沉嗓音,

  「殿下剛才穿成這樣……召見文鏡?」

  姜鸞聽著聲音就覺得不好,抬手把衾被又蓋上了,沒好氣地說,「怎麼不能見人了?穿著褲子呢。」

  剛才她死活不讓裴顯掀被子是有原因的。

  她現在一天得抹三遍藥,下身穿了綢褲難受,不穿又覺得心裡有點過不去。

  權衡再三的結果,還是穿了條褲子。但穿的是如今已經很少人用的脛衣,俗稱開檔褲,穿在整齊會客的上身大衣裳裡頭,上身衣裳垂落的布料嚴嚴實實地把脛衣遮蓋住。

  裴顯透過木隔斷看在眼裡,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頭一把火燒得熊熊旺熱,從胸腹直沖上頭頂,忍著還沒說什麼,姜鸞已經煩了。

  「剛才已經走了,又回來,整天的殺回馬槍!穿著普通褲子你倒是看著舒服了,我穿得難受。你看得不舒服,別回來看啊。」

  裴顯深深地吸了口氣,按捺著說,「臣回來,只是想和殿下說一句,聖人和顧娘娘這兩日鬧得有些不痛快。聖人發了脾氣,顧娘娘搬回了椒房殿。殿下最近幾天不要去紫宸殿,免得誤觸了黴頭。」

  他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多說什麼,「——臣告退。」

  轉身走了。

  ——

  聖人和顧娘娘難得起了爭執。

  夫妻吵架,吵到摔了盤子,就算是妹妹也不好湊到面前去勸什麼。

  姜鸞安安靜靜養了兩天傷,聽夏至打探來的消息,說顧娘娘搬回椒房殿,虎兒一並帶回去了,心裡猜到多半是為了顧六郎失蹤的事。

  顧六郎是注定找不回來了,只能等著時間推移,讓這件事的風波漸漸淡去。姜鸞足不出戶地養身子,只等三天過去,叫裴顯再沒有藉口不帶她去兵馬元帥府看屍體。

  端慶帝隔天夜裡又發了場癔症,還好次日清晨就清醒過來了。但這次身邊沒了顧娘娘貼身照顧,姜鸞擔心二兄跟嫂嫂吵架後憂愁煩悶,傷了身子,早上聽到了消息,差人去紫宸殿問了安,問二兄要不要自己過去侍疾。

  姜鶴望派了徐公公來,召她去。

  徐在安公公半路上低聲透了句底,「聖人和顧娘娘還是頭次吵嘴,哎,發了整夜的癔症,早上清醒過來了,人就坐在那兒掉眼淚。掉了會兒眼淚,又要了筆墨,寫了封信。老奴瞧著,是專門寫給皇太女殿下的。」

  姜鸞進了寢殿,姜鶴望懨懨地坐在龍床上,精神不怎麼健旺,她進去時正止不住地咳嗽著。

  姜鸞坐去他身側,姜鶴望瞧見了她,果然就把手裡捏著的一封信紙遞過來,叮囑她,「這次千萬收好。莫要再燒了。」

  姜鸞若有所悟,當面打開看了幾行,果然又是給她重寫的關於晉王府八百金私房錢去向。

  「朕如果不好了,你拿著私庫,照顧好你二嫂和虎兒。」

  姜鸞瞧著有點心煩,「二兄怎麼又說起這些。」

  姜鶴望把信塞進她手裡,極認真地說,「阿鸞,朕如果不好了,會留下詔書讓你登基,你奉命就是。別讓虎兒小小年紀就登基。小孩兒年紀太小,容易受旁人影響,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了,於國於家都不是幸事。」

  姜鸞跪坐在龍床邊,拉過姜鶴望的厚重龍袍衣袖,傾身過去伏在衣袖上。她心裡難受,臉上雖然還笑著,眼眶卻有些隱約發紅。

  「二兄,正月裡頭,怎的整天的咒自己。不許再說了。」

  姜鶴望搖搖頭,悶悶不樂,

  「皇后面前才不敢說。說一次,她就要哭一次。我只得自己忍著。但是阿鸞,我自己的身子,就算御醫們說得天花亂墜,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個兒的情形。如今這身子,走不了遠路,見不得水,整日擔驚受怕著下一刻發癔症,一天天拖著日子,活著沒甚意思!」

  姜鸞過去抱了抱二兄的肩膀。

  姜鶴望三年前出宮開府時,姜鸞也曾經這樣抱過他,當時他肩膀寬厚,已經儼然成年男子的模樣了。如今三年後,身量反倒單薄了不少。

  她見二兄隱約現出激動的情緒,胸膛起伏,怕他又激發了癔症,故意輕鬆地說笑了幾句,

  「好了,大正月裡要死要活的,二兄在嫂嫂面前不敢說,索性在我面前一股腦兒說夠了。痛快了吧。」

  姜鶴望確實痛快多了。

  徐公公察言觀色,遞過來擦臉的熱手巾。姜鶴望不要姜鸞服侍,自己擦了臉,把大清早哭了一場的涕淚都抹去了。

  徐公公接過了手巾,又詢問,「今早的梨子水和蒸梨都備好了。聖人可要吃些蒸梨?」

  姜鶴望摸著肚皮,有些餓了。吩咐呈上來。

  姜鸞接過象牙筷,夾起一塊蒸梨,服侍二兄吃梨,筷子在碗裡挑揀了幾下,隨口提了句,

  「又是大梨。怎麼每次過來,每次看到二兄吃的都是二姊送過來的大梨。我送來的梨雖然個頭小,也是同一個梨樹上結的甜梨。二兄好歹也吃幾次。」

  姜鶴望嚼著梨,愕然問,「什麼小梨大梨?」

  姜鸞比劃著,「十月底我最後送來的那筐梨,比二姊的那筐梨個頭小了一整圈。一眼就能瞧出來分別的。那天二姊帶去的是女官,力氣不夠,打下來的都是矮枝上的小梨,我就拿我的那筐大梨跟二姊換了。我送來的梨都這麼大。」

  姜鶴望立刻叫過徐在安,吩咐說,「東宮十月底送來了一筐小梨,你去冰窖裡看看,是不是還沒吃到那筐小梨。你過去替朕拿兩個蒸了送來。」

  徐在安囁嚅了幾下,沒挪動步子,原地跪下了。

  「聖人恕罪。殿下恕罪。」

  他是個膽子只有鵪鶉大的,見事情敗露,不敢再隱瞞,一五一十地全招認了:

  「顧娘娘吩咐下來的懿旨,冰窖只收了懿和公主的梨。皇太女殿下送來的梨……顧娘娘跟前的女官拿走了。奴婢只瞧見筐扔在外頭,被椒房殿收拾的內侍拿走了,不敢猜想裡頭有沒有梨。」

  姜鸞聽著聽著,夾著蒸梨的長筷放下,擱在瓷碗上。

  她的視線垂下,盯著碗裡的大片蒸梨。顧娘娘對她有防備,她起先沒瞧出來,但後來每次探望都恰巧撞見虎兒吃奶睡覺,十次裡竟沒有一次能和小侄兒一處玩兒的。

  從小在宮廷裡長大,有幾個是毫無心機的傻子。不止她回過了味兒,就連二姊都察覺出幾分。

  筐都扔了,裡頭的梨子多半也一起扔了。

  姜鸞重新拿起象牙筷,若無其事又夾了塊蒸梨,吹了吹熱氣,

  「多大的事,不就是幾個梨。二兄再吃點。」

  姜鶴望卻已經聽得愣住了。

  愣神了許久,他終於回過神來,追問徐在安,

  「不至於!扔出來的應該只是個筐!皇后當面說過的,每日給朕的蒸梨交替著,一日拿懿和公主的梨,一日拿皇太女殿下的梨。」

  徐公公不敢隱瞞,大禮拜倒,「顧娘娘確實是如此說的,一日拿懿和公主的梨,一日拿皇太女殿下的梨。其實每日拿的都是懿和公主的梨。陛下遣人去查驗一下數目便知,冰窖裡已經不剩幾隻梨了。」

  徐公公顫聲道,「還有梨子水……也是。皇太女殿下每次送過來的梨子水,都、都潑了。呈給聖人用的,是娘娘自己煮的梨子水……」

  姜鶴望先是呆滯,又是難以置信,最後氣得渾身哆嗦,劇烈地咳喘起來。

  「狹隘心腸!」他撕心裂肺地嗆咳著,顫聲道,「對親妹妹也能生了猜忌,怎能主持六宮,母儀天下!她——咳咳,她——」忽然一口氣沒喘上來,梗在喉嚨裡,渾身抽搐著往後軟倒。

  徐公公驚慌地大喊,「陛下!來人!傳御醫!」

  紫宸殿隨侍待命的兩名御醫飛快地衝進內室,熟練地掐人中,點起醒神靜心香,拿出艾草準備熱灸穴道。

  一番忙亂之後,端慶帝終於喘過了氣,疲憊不堪地倒在龍床上,御醫和姜鸞委婉地說,聖人受了刺激,需要臥床靜養,最好即刻睡下。

  姜鸞悶悶不樂地告退出去。

  一路默默無語地走出紫宸殿外。

  文鏡剛回來,姜鸞這幾天都讓他休養,今日隨侍左右的是白露和秋霜。

  兩個人都是心思比較穩重的,見她出來神色不對,就連腳步聲聽起來都不對,往日是『噠噠噠』的快步走,今日拖著腳跟慢慢地走。她們不敢擅自問話,也都默默無言地跟隨在身後。

  姜鸞走著走著,步子停了。

  她停的地方是紫宸殿出來的空曠庭院的邊上,下了幾十級的漢白玉台階,氣派的常青松柏樹從她身邊的宮道兩列排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巍峨紫宸門。

  她的腳步停在一棵松柏樹下,人盯著遠處的紫宸門發著愣。

  身後跟隨的白露和秋霜也跟著停了步子,連同周圍值守的紫宸殿禁衛,也都拿眼風瞄著皇太女這邊不尋常的動靜。

  今日輪值守紫宸殿的是北衙龍武衛,薛奪麾下的兵。許多人自打去年值守臨風殿那時候,就認識姜鸞了。

  姜鸞沒理睬有多少人緊張瞄她的動靜。

  她在常青樹下發了一會兒愣,忽然往下一蹲,蹲在庭院的宮道邊。

  「叫他們都走開。」她的頭埋在臂彎裡,聲音從衣袖裡傳出來。

  人不肯起身,聲音聽起來倒沒什麼不尋常,「不要看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秋霜和白露互看了一眼,沒有試圖勸說什麼,退去旁邊,找到了今日紫宸殿當值的薛奪。

  片刻後,兩列松柏樹附近所有當值的禁衛,宮人,全部被驅趕去遠處。

  姜鸞從臂彎裡探出頭,獨自對著空蕩蕩的庭院,繃緊的心鬆懈下來幾分。她抬頭盯了一會兒蔚藍無雲的天空。

  二姊決定出降的事,她還沒來得及講給二兄聽。

  蹲在空無一人的庭院裡,周圍沒有眼睛盯著,她不再是東宮皇太女了,她也不必再避忌著別人想什麼,這裡只有心情不好的阿鸞。她把頭再次埋進手臂裡。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從紫宸門方向走近。腳步聲不疾不徐,是姜鸞聽熟了的,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站在對面。

  她沒心情打招呼,依舊動也不動地蹲在原處。

  「走開。」她悶悶地說,「讓我一個人待著。」

  「殿下起來,庭院裡風大。」裴顯站在她對面說。

  姜鸞沒理他。

  裴顯繼續勸她,「殿下上元夜得的風寒,如今過了三日,才痊癒了。莫要又中了風寒。」

  姜鸞頭也不抬地嗆回去:「我得的是哪種風寒,真的假的,你會不知道?」

  「就是知道,才特意提醒殿下一句。」裴顯鎮定地道,

  「去了一場假風寒,莫要來一場真風寒。前兩日才化的雪,正月裡風冷,眼下在氣頭上不覺得,回去就倒下了。」

  姜鸞偏不要聽他的。

  「就要得風寒。就要生病。病了躺在床上,從早上睡到晚上,一睜眼天黑了,再一睜眼天亮了,那才叫閉塞耳目,萬事不管,樂得一身輕鬆——」

  裴顯脫下肩頭的大氅,把她從頭到腳蓋住了。

  也蓋住了後面半截脫口而出的賭氣話。

  姜鸞披著厚而暖的大氅,蹲著的姿勢沒動,頭從臂彎裡抬起,從下往上看。

  厚重大氅殘餘的體溫覆蓋在她肩膀上,她的精神不太好,眼角有些殘餘的微紅。

  「我心裡難受。」她喃喃地說。

  裴顯站在她對面。高大常青的松柏樹矗立在他背後,他的肩膀也挺拔如松,目光停駐在她隱約發紅的眼角,收回視線,沒有說話。

  姜鸞的火氣蹭一下竄上來了,騰地站起身。

  「你都不問一句,我怎麼難受了!」

  「殿下從紫宸殿出來,聖人的脾性,應該不至於讓殿下難受。」

  裴顯淡淡道,「或許是聖人和顧娘娘之前的爭執,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讓殿下難受了?」

  姜鸞不冷不熱地說,「猜得挺準的。有能耐啊裴中書。」

  「殿下過獎。」裴顯安然道。

  姜鸞拖著大氅走出去幾步。肩頭的玄色大氅是按照男子體型製作的,不止裹住了她的肩膀,還垂到了腳邊,不留神就會踩上一腳。她拖著滿是腳印子的大氅走回來,站在裴顯面前。

  裴顯剛才從紫宸門外走過來,停在她半步外。她現在站的距離,比之前裴顯停步的距離還要近。再往前一點,幾乎就能面對面地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姜鸞裹著大氅問他,「猜不猜得出,我下面那句要對你說什麼?」

  「殿下心情不好。」裴顯平靜地猜測:「看到活人就煩,要臣麻利地滾遠點?」

  姜鸞噗嗤笑了。

  她原本心裡不舒坦,眉心罕見地微蹙在一起,現出柔軟煩惱的姿態。心念微轉間,忽然就煩惱散盡,顯露出截然不同的靈動而狡黠的神色。

  裴顯睨著她的神采變化。

  她向來倏忽多變,他向來沉得住氣,站在旁邊,餘光細細地打量著,還是一個字不問。

  姜鸞看他神色篤定如山,似乎什麼樣的驚變都不足以讓他臉上變色。

  不知想到了什麼,她自己抿著嘴樂了一會兒,裹著他的大氅湊近過來,踮腳附在他的耳邊,以氣聲和他說,

  「裴中書,我要睡你。」

  裴顯微怔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姜鸞踮腳附耳過來私語時,他側了頭,擺出傾聽的姿勢,目光盯著旁邊的常青松柏。

  聽清楚她那句石破天驚的悄悄話,視線瞬間轉過來,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帶出三分震驚,七分懷疑,「殿下說什麼?」

  「沒聽清?那我再說一遍。」姜鸞輕盈地一個旋身,走出去兩步,對著空曠的庭院,大聲說:

  「裴中書!我要——」

  裴顯的大氅從背後蓋過來,遮蓋住她的頭臉,寬大的手掌把她的嘴捂住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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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五章

  紫檀木架子床的雙層帷帳整個晚上都垂落著。

  姜鸞入帳的時候是傍晚。那時候烏金西墜,可以看見暮色金光從窗邊門縫裡透進內室。

  等她從昏暗朦朧的帳子裡醒來,已經是半夜了。

  她的睡,和裴顯的睡,產生了明顯的分歧。

  姜鸞理解的睡,是『睡一回』;裴顯認為的睡,是『睡一夜』。

  如果打個比方,就是兩人同赴大宴,色香味俱全的珍饈佳肴滿滿當當擺了滿食案,但姜鸞的胃口小,撤了看盤,吃了兩道前菜就飽了。

  而裴顯那邊,吃菜的動作倒是不緊不慢,胃口著實不小。從大宴最前頭的看盤,冷菜,熱菜,一道道吃過去,一直吃到了最後,山珍海味嘗了個遍,最後才饜足地停筷。

  姜鸞清醒過來,渾身像是水裡撈出來的,髮尾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渾身發酸,動一動都不得勁。一隻結實有力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熾熱的胸膛貼著她的背,她熱得連鴨絨軟衾被都踢了。

  她裝作自己還在睡,在黑暗的帳子裡磨了磨細白的牙。

  她把人帶回來,如願睡了他一回,他起先也規規矩矩讓她睡,但後頭幾回又是怎麼回事。她對著大宴先動了筷子,但最後筷子拿在手裡,放不下來了。

  她吃撐了。

  姜鸞現在不能輕易動彈,一抬手,渾身的感覺像是被車輪子壓過去似的,四肢稍微動一下,就像來回轉動太多次的門軸,咯吱咯吱亂響。

  身後的人並未察覺她醒了。熾熱的胸膛靠在她背後,右手臂環著她的腰,把她摟在懷裡,左手從背後伸過來,握著她的左手。

  但他握著她的手的方式,和普通握住手的方式大不相同。

  他用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指。

  從削蔥般的的指尖往下,輕緩地撫摸過每一寸柔滑的肌膚,從指尖,到指腹,手背,手背上微微陷下的幾個小肉渦,像是要把她手指的長度和形狀撫摸熟悉似的,一寸寸地仔細撫摸。

  姜鸞怕癢,起先還強忍著,等帶著薄繭的指腹摸到她食指和中指之間的敏感凹陷處時,她癢得實在受不了了,手往後微微一縮。

  身後的人立時察覺到她醒了。溫暖寬大的手掌鬆開了她的手指,改而準確地按住肩胛和腰部脊椎附近的幾處穴位,按摩起她酸痛的肩膀和腰。

  酸酸麻麻的脹痛感傳來,連同說不出的舒爽直沖上頭頂,姜鸞舒服地渾身毛孔都要張開了,說不出是痛多一點還是爽多一點,總歸難得一遭的舒坦滋味,她不客氣地用他,

  「上面點。」

  「下面。」

  「用力,按重點。」

  「痛痛痛,下手輕些。」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和緩而低沉,飽含著鎮定撫慰的力量。「腰椎附近的幾處大穴,疏通經脈,消散淤血。按得可舒服?」

  實在太舒服了,姜鸞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下垂,聲音也漸漸地軟了下去,「舒服,繼續按。嗯……」「下面點……」

  按摩的動作始終舒緩輕柔,從腰部穴位按揉到膝蓋關節,小腿,腳踝,姜鸞發酸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裴顯的耐心極好。按一處穴道,問她一次。

  姜鸞渾身暖洋洋的,彷彿泡在熱水裡,就在她幾乎再次睡過去的時候,耳邊熟悉的沉著聲音又問,「這裡呢,按得可舒服?」

  姜鸞半闔著烏眸,半夢半醒間應了聲,「舒服。」

  「還要?」

  「嗯。」

  男人火熱的身體覆了上來。

  姜鸞幾乎立刻清醒了,她在低垂昏暗的帷帳裡睜開睏倦半闔的眼, 「等——」

  說晚了。

  她結結實實的吃撐了。

  天亮了。

  新年正月到了尾聲,窗外光禿禿的枝頭出現了報春的喜鵲。

  五更天,天色還未亮,嘰嘰喳喳的喜鵲清脆叫聲中,吃撐了的那個躺在帷帳低垂的架子床裡,抱著正紅軟衾被,睡得天昏地暗。吃得饜足的那個起身更衣,臨出去前又轉回身,把大喇喇探出被子的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塞進衾被裡,把被角拉平,嚴嚴實實地掖好。

  姜鸞醒了。

  抱著柔軟的鴨絨衾被,在昏暗的蠟燭光裡,濃長的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

  裴顯掖被角的動作頓了頓,開口說,「殿下安好。」

  姜鸞沒有說話。濃密烏黑的睫毛遮擋著她的視線,她若有所思地瞄了眼床邊長身鶴立的身影,被塞進被子裡的柔白的手腕還是探出來,掩口打了個呵欠。

  裴顯低頭注視著衾被裡探出來的白藕似的一截手臂,嫩生生地散在朱紅的衾被上,雪白的肌膚上映出不明顯的幾點吻吮淤痕。

  他把那截白藕似的手臂輕輕托起,又塞回被窩裡,以尋常的語氣詢問,

  「殿下睡了臣一夜,心情可好些了。」

  姜鸞雪白的小腿從軟衾被窩下面伸出來,懶洋洋地踢了他一腳。

  才塞進被子裡的手臂又伸出來了,蜷曲著靠在瓷枕邊,手肘枕著頭,烏黑的秀髮蜿蜒披散下來。

  姜鸞像隻吃飽喝足慵懶的貓兒,帶著七分睏倦,三分試探,眼瞼半闔著,視線從下往上地瞄,「裴中書不生我的氣?」

  裴顯原本要走,不經意地停步反問,「哪件事生氣?殿下說說看。」

  姜鸞打了個呵欠,手臂縮回被子裡,對問題充耳不聞,打了個呵欠,被子蒙住了腦袋。

  熟悉的穩健步履走遠了。

  他要在五更前趕去外皇城的值房。

  姜鸞蒙在溫暖漆黑的被窩裡,半夢半醒地思考一個問題。

  為什麼他不惱怒,不報復,甚至沒有追根究底,徹查當日的『意外』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生冷硬的石頭,事事都要抓在手裡,大小事都要問個清楚的性子,吃了一回大虧,沒有道理不追根究底,輕輕放過。

  除非他不惱怒,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姜鸞覺得不可能。

  她在被子裡習慣性地咬起粉色的指甲。

  他到底是不和她計較,還是按兵不動,準備來個大的?在她放鬆了警惕時,來個驚天動地的大反撲?

  姜鸞心裡有點估不準。

  她謀劃了上元夜,拚著圖窮匕見的決絕,想試探出他的真心思。

  上元夜的謀劃成功了,她把人順利撩到了手。但他在第二日清醒後的反應,和她之前的每個設想都不同。

  姜鸞自己當然不會主動提上元夜的『意外』,他卻也絕口不再提上元夜。

  他的真心思,藏在和平日無甚差別的完美應對裡,藏在每日不動聲色的主動接近裡,藏在對她屢次言語挑釁的忍耐退讓裡,反而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過了上元節,官衙開印,各地的大小政事又雪片般地飛進朝堂。這天在六部值房裡,慣例講解邸報時,姜鸞打斷了謝瀾,「政事先放一放,等下再議。」

  她把他召近了些,兩人面對面地坐在長案兩邊,姜鸞壓低了嗓音跟他說,

  「有件事我估不準,想和你商議一下。」

  謝瀾是她上元夜捲雲殿裡的合謀人。

  如果要詢問的話,謝瀾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

  裴顯漫步往值房而來的時候,謝瀾正在跟姜鸞講解著關竅。

  「看破一個人的心思,不能只聽他口中的言語,要觀其行。裴中書其人,心中城府極深,如果決意要和殿下計較的話,必然會出手卡住殿下的咽喉要害處。」

  謝瀾執筆,在空白宣紙上寫下一個職務。

  「東宮教諭。」

  「殿下如今還在進學。如果卡住東宮教諭這個職務,遲遲不定下人選,含章殿始終空著,殿下學業無成,裴中書便有足夠的藉口挾制殿下,讓殿下止步於六部值房,只能聽聽過時的邸報,不能插手朝堂政事。」

  「其次,最近還有個重要的關鍵人物。」謝瀾寫下一個姓氏,「崔。」

  「近日已經聽到了風聲,說是崔中丞的嫡女公子,可能會入選東宮伴讀。」

  謝瀾輕聲道,「如果裴中書出手阻攔此事,他對殿下定然起了追究報復之心。殿下就要開始戒備起來了。」

  姜鸞斜倚在清漆長木案後,指尖轉著烏黑髮尾。

  「這兩件事,前些日子他去探望我時,當面都曾經提起過,說是在籌備著了。看他當時的說話語氣神色,不像是要攔阻。」

  「亦或是試探也不得而知。」謝瀾道,「還是那句話,不能只聽其言,要觀其行。最近兩日裴中書可有去東宮拜謁殿下?」

  姜鸞:「這個麼,正經拜謁倒是沒有……」昨天半路碰著,被她拖去東宮睡了。

  「殿下當心提防些。」謝瀾提醒。

  被謝瀾提醒了一句,姜鸞現在心裡想的,卻又是另一件事了。

  她傾身過去,湊近了點,小聲起一個私密的問題。

  「謝舍人,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我。你們男子……」問題有點難以啟齒,但她確實是疑惑揣摩有一陣子了。

  「你們男子,在床笫上不論怎樣的熱情似火,是不是下床就拋去腦後。床笫間那點事和他做決策這兩碼子事,是不是完全不相干的。」

  謝瀾的神色冷了下去。

  眸光偏去旁邊,盯著對面的白牆不答。

  姜鸞知道問得唐突,有點煩惱地敲了敲筆桿,

  「如果身邊有人問,我也不至於問你了。幾個女官都沒嫁人,二姊和奶娘不敢問,二兄身子不好。東宮屬臣裡,淳于不知道上元夜的事,我不太好問他……」

  她瞧著謝瀾臉色不好看,想他一個四大姓出身的嫡系郎君,從小被人捧到了天上,是不是被她的直白問題問到羞恥開不了口……

  姜鸞放棄地擺擺手,「罷了,當我沒問。繼續講邸報吧。」

  她不再問,謝瀾卻答了。

  他的嗓音冰寒冷冽,如冬日冰湖下的流水,

  「殿下說得不錯。床笫間熱情如火,出門後便拋在腦後,是男子常有的事。要不然,世間也不會有這麼多的負心薄幸郎了——」

  裴顯就在這時推開門,走進了值房。

  按照往日的慣例,坐在最後一排長案靠牆的坐處。

  謝瀾和姜鸞同時閉了嘴。

  姜鸞原本傾身靠近對面說話,餘光裡瞧見推門進來的身影,瞬間端端正正坐回去,重新攤開了邸報。

  眼睛盯著邸報大字,心裡想,該不會在門外偷聽了吧?

  他那事事都要知道的性子,肯定在外頭聽了一陣了。

  也不知道聽見幾句。

  耳邊聽謝瀾繼續講解著,眼角餘光沒忍住,往後方靠牆的角落裡瞄。

  裴顯卻依舊如慣常那般,獨自坐在最末尾的那排長案後,長腿隨意地屈起,背靠著白牆,象徵高官身份的貴重金魚袋隨手扔在旁邊,對著案上點燃的醒神香霧,露出沉思的表情。

  謝瀾心裡只怕也在想同樣的事。今日的邸報說得便有點心不在焉。

  邸報最大的消息是戶部的幾筆朝廷開支。

  裴顯聽了幾句,敲了敲長案。 「數目說錯了,謝舍人。」

  謝瀾一驚,快速掃過面前的邸報,確實說錯了數目,把一項三十萬兩銀的軍餉開支說成了十三萬兩。

  「殿下恕罪。」

  裴顯便在突然安靜下來的這段空隙裡,對姜鸞說,

  「若家族裡的叔伯兄弟個個都是負心薄幸郎,從小看到大,習以為常,自然會覺得天下多的是負心薄幸郎。若是掉進痴情種子窩裡,周圍自然都是痴情種子。天下男兒千萬,還請殿下不要一言囊括之。」

  說完不再停留,起身出門去。

  姜鸞瞄著他的背影遠去,懷疑地跟謝瀾商量,

  「他究竟不聲不響在門外站了多久?是不是最後幾句不該聽的全聽到了?前頭更要緊的幾句他沒聽見吧?」

  謝瀾不應答。

  他的目光也落在裴顯遠處的背影處,良久才收回,平靜地對姜鸞說,「裴中書已經走了。殿下,我們繼續講解今日的邸報。」

  裴顯踩著宮道邊泥濘的化雪去外皇城的值房。

  他翻滾的心境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他過來的時候站在門邊,門沒有關緊,裡面的兩個人湊近在一起咬耳朵,說話的內容只聽清了五六分,但謝瀾的目光,他隔著門看到了。

  那不是臣屬對儲君應有的敬畏愛戴的眼神。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裴顯的腳步停在宮道邊。

  這裡離他的中書令值房不遠,有人在宮道邊上候著他問話。

  文鏡如今是東宮的人,他不願意文鏡夾在中間兩面為難,今天特意繞過了文鏡,直接召問了東宮裡值守的一名校尉。

  裴顯問那名東宮校尉,「平日皇太女殿下和謝舍人說話時,可有提起類似上元夜燈會的話頭。」

  東宮校尉實話實說,「皇太女殿下青睞謝舍人,經常單獨商量事情。小的值守時遠遠跟隨著,看顧著周圍無事安全就好。至於皇太女殿下和謝舍人說什麼,小的可聽不太清。」

  裴顯沒多說什麼,揮退了校尉。

  他已經私下裡單獨問了五六個人了,人人都是差不多的說辭。

  他有心追根究底,上元夜的所謂『意外』,是不是姜鸞閒談時漏了口風,他的九章謀劃被洩露出去,叫謝瀾推測出來,加以利用,製造了一場『意外』,從此成了謝瀾拿在手裡的把柄,為他自己謀前程。

  但既然是姜鸞和謝瀾的私下閒談,外人自然無從得知。想查究當夜『意外』的真相,並不容易。

  裴顯思忖著,緩步往值房方向走。

  當夜的真相如何,能不能細查清楚,其實倒也不是當前最為要緊的一件事。

  當前最緊要的事,是謝瀾不能再像今日這樣的安然留在東宮裡了。

  謝瀾是個聰明人,不管他心裡打的是如何的心思,當著姜鸞的面,他做事從未過界,始終恪守著君臣距離,姜鸞器重他。

  直接鏟除謝五郎不難。像他那位族兄謝征那樣略使手段,半夜殿室再失一次火,宮禁裡就能失蹤個謝瀾。或者走在護城河邊腳一滑,就能溺死一個謝舍人。問題在於姜鸞那邊。

  不明不白沒了一個喜愛的東宮麾下,她不會善罷甘休,定然大張旗鼓地追根究底。

  一個謝五郎,還不值得他冒著和姜鸞交惡的風險,直接出手鏟除。

  不管姜鸞喜歡的是謝五郎的才學,還是他那張『清貴絕倫』的臉。總之,她器重謝瀾,想要把謝瀾長長久久的留在東宮,做她的屬臣。

  而謝瀾搭上了東宮的大船,得了皇太女的青睞,更不會輕易離開東宮。

  裴顯淡淡地想,人留在東宮也無妨。他有的是其他的手段,讓謝瀾不能再以如今未婚郎君的身份,堂而皇之地陪伴在姜鸞身側,毫無愧疚之心的以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著她。

  所謂「喜歡」,向來捉摸不定。更何況是她那樣心思多變的人。

  她眼下還喜歡著謝五郎的時候,他不能冒險動她喜歡的人。等她不喜歡了呢。

  他的耐心向來好得很。

  裴顯腳下不停,依舊往中書令值房方向走。

  兵馬元帥府的目標太大,進出的默認都是他麾下的嫡系,如果不想被人盯上,外皇城的中書令值房是個好地方。

  眼下就有個人在值房裡等候他。

  李虎頭滿臉愧疚,在丁翦的陪伴下,等候在不大的值房小廳裡。

  見了裴顯,二話不說,直接跪下了。

  「末將糊塗。」李虎頭是個老實人,當初曾經被裴顯在校場點兵時單獨點出,囑咐他去姜鸞的公主府擔任親衛長,就是看重了他這份老實。

  李虎頭垂頭喪氣地跪在門邊,「上元夜,末將原本沒想著要喝醉的。當值時偶爾碰到了劉牧光將軍,他手裡拿著酒。末將過去和他打招呼,一來二去的,兩邊說了幾句笑話,不知怎麼得就槓上了拚酒。末將就喝了一壺酒。誰知道劉將軍的酒那麼烈——」

  裴顯聽完了,沒說什麼,只吩咐他,「你出去外頭等著。我和丁將軍說幾句。」

  丁翦深深地擰眉,站在窗邊。

  他和劉牧光是多年好友,李虎頭是他多年麾下,他開口求情說,「新春正月,當值時喝酒不罕見。喝醉了是意外之事——」

  裴顯打斷了他說話,「你認識劉牧光多久了。」

  丁翦愕然,照實回答,「多年好友。五六年的交情總有了。」

  「劉牧光是京畿本地人。」

  「是,京畿人士。他家族是兩代之前遷移入京的小士族出身,他是家中長子。」

  「去年的八月初十,城外亂兵入城之夜,宮中同時生出劇變,聖人當時還是晉王,帶了五百兵入宮侍疾。」裴顯說起去年的舊事。

  「我追查當夜的宮禁事,心中就曾經生了疑問,聖人當時只是藩王的身份,為何能如此順利,五百晉王府親兵直入紫宸殿外,並未遭受阻攔。」

  他敲了敲桌案上擺放的六尺宮禁值守圖,

  「當夜,聖人由西南城門入宮。值守西南皇宮城門的守將,正是劉牧光。」

  裴顯聲線沉下,「劉牧光行動可疑。他的背後,或許另有其主。」

  「丁翦,你日常多盯著他。」

  丁翦帶著深思的表情告退了。

  裴顯並未在值房停留多久。他今日申時準點出宮。

  回了兵馬元帥府裡,換了身會客的鮮亮衣袍,帶上了一張拜帖。

  等到入夜之後,朝中重臣紛紛歸家,他騎馬上了入夜後宵禁的長街,直奔京城東南邊的安仁坊。

  安仁坊是京城有名的富貴坊。居住在裡面的都是功勳高門。

  晉王府佔據了東邊半座安仁坊,靠西另一半的安仁坊裡,就安置著王相王懋行的官邸。

  他今夜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專程拜訪王相。

  拜訪的目的是兩件要事。

  當面只提第一樁。

  王相很快親自迎了出來,兩人在布置風雅的正堂落座,裴顯客氣寒暄幾句,提起第一樁來意。

  「敢問王相,裴某去年曾經聽說,謝家郎,王氏女,乃是京中佳配。去年五月裡,謝氏家主曾經將兩家的八字合婚貼送給裴某親眼見過。後來怎麼不了了之了?」

  王相王懋行,四大姓望族的太原王氏出身,文武百官之首,在京城官場經歷了多年的大風大浪而不倒。

  聽到裴顯的來意時,也只是略驚愕了片刻,便又重新鎮定地啜了口清茶。

  「裴中書夤夜到訪,竟是為了我家六娘和謝瀾謝舍人的婚約而來?」

  王相撫鬚微笑,「老夫一時竟未想到。實在出乎意料啊,呵呵。」

  裴顯淡笑,「不敢隱瞞,謝舍人曾經是裴某中書省的得力下屬,如今又是東宮的得力臣屬。下官奉了皇太女的口諭,私下裡拜謁王相,當面詢問一番。皇太女殿下的意思,謝家郎,王氏女,若是可能的話,如此佳配,還是極力玉成的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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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六章

  裴顯和王相的交談並沒有持續太久。

  王相王懋行,官場沉浮了數十年,城府深沉,如古井無波。聽裴顯幾句道明了來意,只呵呵笑著,把話頭扯開,和他說起了京城最近的閒話。

  不置可否,也是一種態度。

  王相對王謝兩家的這樁聯姻,不甚看好。

  王相沉得住氣打太極,裴顯同樣沉得住氣,兩人你來我往,笑說起了京城的閒話趣事。

  各家的閒事都聊了一遍,王相口乾舌燥,搖了搖頭,最後笑談了一句,「裴中書耐心上佳,看樣子能坐個三兩晚也無事。老夫不成了,身子骨比年輕時差了許多,抵不住了。裴中書今晚想要討個準信,老夫是給不起的。關於這樁婚事,老夫只有一句話好說。」

  「婚事中途出了變故,變故不在老夫這邊,而在謝氏。謝家郎,王氏女,兩邊的合婚帖裴中書也看到了,女家連生辰八字都給出去了,六禮行了一半,謝氏忽然送回了合婚帖,說八字不合。」

  王相拈鬚笑嘆,「謝氏說我家六娘和他們五郎的八字不合,另送了一份相合的八字來,卻是他們族中所謂後起之秀的九郎。當初山中佛寺兩家相看,來的是謝五郎,我家六娘點了頭,兩邊才定下的婚事,難道他們謝氏換了個小郎,我們太原王氏就要應?」

  王相說著,搖搖頭,起身送客。

  「時辰不早了,老夫上了年紀,夜裡眼花乏力,比不上你們年輕後生精力旺盛,不留裴中書了。老夫只說一句,如今的謝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謝氏了。這一代謝氏家主的為人處世,呵呵,會稽謝氏,名聲在外,其實不符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家郎,王氏女,眼看是不成了。

  只要王相在世一天,兩家再無聯姻可能。

  裴顯得了王相一句準信,卻也不試圖勸說什麼,也不多停留,直接起身告辭。

  王相親自把他送到會客的正堂庭院邊。還要再往外送,裴顯攔住了。

  「更深露重,吹多了夜風恐得風寒。王相還請留步,保重身體。裴某自去即可。」

  王相不勉強,停步在門邊,含笑目送。

  告辭前,裴顯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上元夜顧娘娘家的兄弟失蹤一案,人至今未找到。但已經查明值守宮禁的李虎頭、劉牧光兩人當夜失職,醉酒誤事。裴某今日把兩人分別叫去單獨問了幾句,李虎頭認罪不諱,劉牧光卻言辭支吾,有推脫之意。裴某覺得,單只是停職查辦的懲處不夠。王相有何見解。」

  王相聽完並不多言語,按照平日的慣常做法,平淡說了句,「宮中禁衛將領的處置,是裴中書的職權所在。裴中書自便。」

  裴顯在王相的目送下,上馬離開相府。

  策馬奔出半條長巷,勒馬停步,在濃黑的夜裡回頭看了一眼。

  他今日做了一回不速之客,突然拜訪相府,固然是為了謝瀾和王家六娘的婚約,如果能促成婚事,給謝瀾安排個妻室最好。

  但他最主要的來意,還不在這裡。

  文鏡追蹤了整個月,跟蹤到了京畿八十里的塢堡巢穴。

  整夜伏擊激戰,剿滅了巢穴裡的所有死士。主事之人被滅口,容貌被死士們刀砍得毀得面目全非,文鏡帶回來的屍身辨認不出身份。

  裴顯把屍身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故意放出風聲,日夜不停的尋仵作,尋畫匠,試圖還原相貌,做出種種努力辨認的表象,其實都是幌子。

  主事之人的真正身份,他已經知曉了。

  他從另外一條路子查出來的。

  文鏡帶回了盧四郎。剿滅巢穴的前夜,主事之人傍晚進入巢穴,曾和盧四郎隔著簾子會了一面。盧四郎回憶道,那人說的一口京城好官話。

  裴顯著手從京城最近半個月的失蹤人口調查。

  尤其是失蹤了未報案的。

  入京的玄鐵騎裡不少探哨,用起了軍裡的線報追蹤本事,在街頭巷尾探聽消息,重點盯三十至四十歲,瘦削身材,家中有些權勢地位的京畿文士男子。

  意外的發現了一個游離在官場之外,卻又和官場聯繫緊密的失蹤男子。

  賀游,寒門進士出身,在吏部候補官員名單裡,至今並未授官,但並不是因為等不到授官。之前吏部兩次外放知縣的出缺機會,都被賀游拒絕了。

  因為他在京城裡有大展拳腳的更遼闊的前景。

  他春闈點中進士那年,恰好那一年是王懋行擔任的主考官。王相是那一年所有中選進士的座師。

  因為這份座師情誼,賀游登門拜謁,談吐意外地投了王相的緣,得以正式拜入王相門下為弟子,跟隨左右,地位比尋常的幕僚還要更親近幾分。

  賀游當然不願意外放出去做個小小的縣令。

  因此以待補選官員的身份,留在京城五年有餘,至今身上未有一官半職。

  卻也因為王相學生的身份,交結了不少的朝廷官員。

  賀游最近失蹤,年紀,身材,失蹤日期,都對得上。

  他孤身入京,家人留在鄉郡老家,當然不會有家人去官府報失蹤。京城人海茫茫,百萬人口,每天報失蹤的就有上百起,本來還沒那麼容易發覺。

  但前兩天,賀游有位曾經的好友去官府報了失蹤。

  那位『曾經的好友』不是別人,正是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在延熙帝面前出言死諫,差點被廷杖打死的那位章御史。

  放出去的探哨們由此盯上了賀游。

  失蹤的賀游是王相的學生。

  裴顯勒馬緩行,走出青石長街不久,驀然撥轉馬頭,原路返回。

  兵不厭詐,他向來喜歡出其不意,殺個回馬槍。

  避過夜晚巡街的一隊武侯,他在長巷外翻身下馬,韁繩交給親兵,馬嘴裡套了禁止出聲的枚子,自己隱身在街巷暗處,如鷹隼般銳利地盯著相府動靜。

  他今天不提前知會就登門拜訪相府,刻意敲山震虎。現在該做的都做完了,就等著看敲出什麼樣的猛虎。

  夜深了。二更天的梆子聲響傳出了老遠。

  深夜的長街遠處傳來了奔馬聲。

  縱馬疾奔而來的那人並未發現暗巷裡等候的人影,徑直越過裴顯隱身的暗巷,直奔相府的烏頭門外。

  左右大敞開的烏頭門裡匆匆走出一個管事模樣的男子,似乎對來人相當熟諳,並不出聲詢問,直接把人引進了門裡。

  引人入門的管事提著風燈,昏暗的燈光足以照亮來人的面貌。

  裴顯在暗巷裡冷眼旁觀,看了個清楚。

  半夜登門相府的來人,赫然正是他臨走時隨意和王相提了一句,被停職在家、等待查辦的南衙禁軍中郎將,劉牧光。

  ————

  盧四郎瘦了一大圈。

  被人偷走整個月,在深山老林裡轉悠著過了年,他這次吃了不少苦頭,下巴都削尖了。

  一張白皙的臉在山裡日曬雨淋的,曬黑了,小白臉成了小黑臉,俊俏倒還是俊俏的,就是少了點原本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病態美感。

  姜鸞盤膝坐在正殿明間的羅漢床上,盯著盧四郎嶄新的一張小黑臉瞧個不停,越瞧越稀罕。

  「看來吃了不少苦。」

  盧四郎被折騰了一個月,日夜驚嚇,吃不好睡不好,吃得苦比蹲牢獄幾個月的苦還多,手裡捧著熱茶,跪坐在長案對面,人蔫巴巴地發著愣。

  姜鸞看他幾口就把整碗茶喝完了,又遞了一杯蜜水給他,好聲好氣地安慰,「潤潤喉嚨再說話。」

  盧四郎神不守舍地喝光了整杯蜜水,下定決心般,終於開口了。

  「殿下要問什麼,」他啞聲說,「罪臣言無不盡。」

  他一開口,姜鸞惋惜地扼腕,「怎的連聲音都啞了。從前的嗓音多好聽。」

  盧四郎帶著三分羞愧,七分氣惱,偏要昂起頭說話,

  「回殿下的話,路上受了風寒啞的嗓,休養幾天自然能好轉。曬黑的膚色養一養也能恢復白皙。殿下現在看罪臣磕磣,過半個月再召來看一看!」

  他一抬頭,那張新鮮的小黑臉就在光線下顯露得清清楚楚。姜鸞忍著笑安撫他,「別惱別惱,沒說你不好看了。事態緊急,本宮等不了半個月。」

  她想了想,問盧四郎,「他們偷走你的那個月裡,對你說了些什麼?最關心的是什麼事? 」

  「他們問罪臣……記不記得盧氏的資產。大約估出多少數目。罪臣跟他們說,我出仕不久,並不清楚族中具體產業。他們又問,裴中書抄家抄出了十二萬兩金,你覺得數目如何?」

  姜鸞聽到了最後那句,喝蜜水的動作停下了。

  在她專注的視線裡,盧四郎繼續回憶道,「罪臣對他們說,肯定不止這個數。」

  「他們叫罪臣大致估算一下,罪臣就估算了知道的幾處京畿產業,城裡的宅子,城外的莊子,園林,田畝,馬場,大概折算一下,已經是兩倍之數。」

  「他們很滿意,跟罪臣說,以後如果有人問起類似的問題,叫罪臣就如此回答。」

  姜鸞聽得也很滿意。

  「你如實回答本宮的問話很好。這個月在外過得辛苦,這幾天就歇在東宮裡,把身子養一養。」

  她對著那張俊俏的小黑臉搖了搖頭,「把膚色養白些吧。黑成這樣,跟點點都不像了。」

  盧四郎很明顯不想在和點點相提並論,咬著唇,不安地問,「殿下,罪臣,罪臣能否……」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姜鸞抬手擋住他下面欲言又止的半截話,「你歇一歇,等把你劫走的那批人馬鏟除乾淨了,我再來看你。你想堂堂正正地做回盧鳳宜,想一想,你除了吵嘴厲害,還有什麼本領,能為我所用。」

  盧四郎被帶下去休息了。

  謝瀾從六扇雲母大屏風後轉出來,注視著盧四郎離去的背影。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暗中動作的那批人,果然意在裴中書。他們想以貪墨罪定裴中書的罪。」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喝著蜜水琢磨著,感覺不太對,「但裴中書去年底曾經跟我說過,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貪墨國庫的罪名不夠大,扳不倒他。」

  謝瀾緩步走到姜鸞對面,盧四郎剛才坐著的錦席旁邊,端正筆直地跪坐,正色進言。

  「那是因為,裴中書只對殿下說了一半的實話。還有更重要的一半,裴中書藏著未說。」

  姜鸞果然應聲抬頭,露出了感興趣的催促眼神。

  謝瀾便在那道明亮而專注的催促眼神裡,毫無保留地往下說。

  「裴中書如今的高位,區區貪墨的罪名,自然是扳不倒他的。但以貪墨的罪名指認他,也並不是想要扳倒他,只是開始查辦裴中書的一個藉口而已。」

  「臣曾和殿下說過,讀史,可以知興替。歷朝歷代,所有倒下的高官權臣,一開始被追索的罪名,通常都是無足輕重的小罪。但只要開始查辦,就有藉口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審他周圍的人,嚴刑逼供,撬開他周圍人的嘴,逼出供狀。」

  「坐到高位的人,手裡沒一個乾淨的。多多少少都會犯事。之前位子坐得穩固時,自然有眾多的忠心下屬僕從拱衛在側,替他擔下許多陰私事。只要手中權柄不倒,高位不塌,權臣身邊的下屬僕從也都是安全的。」

  「但只要開始查辦他,讓他身邊的人看到,赫赫權柄有倒塌的可能,就會有人怕了。原本一個字也不會吐露的秘密,為了免死,會爭相恐後的吐露出來。哪怕真正的忠心屬下不願吐露,也有大把的人以各種酷刑逼著他們吐露。正所謂牆倒眾人推。一開始的那個小罪名只是個引子,引出後面的供狀,才是要真正定下的大罪,死罪。」

  說到這裡,謝瀾總結道,「這也臣之前所說過的那句,千里長堤,潰於蟻穴。殿下。」

  姜鸞聽著聽著,陷入了深思。「學到了。」

  她嘆了口氣,「真髒啊。」

  她抬起視線,若有所思地望著盧四郎離開的那個方向。

  「所以從一開始,以一窖子金的大價錢,換下盧四郎這個盧氏嫡系的活口。就有人打算用這麼髒的手段對付裴中書了嗎?」

  「那也是因為裴中書手裡不乾淨。」謝瀾的神色露出一絲極淺淡的譏誚。

  他冷冽地說,「裴中書六月裡查抄盧氏家產,吞下的數目,或許比上繳國庫的還要多。」

  姜鸞一擺手,阻止了他要繼續說的話。

  「查抄盧家的事,他手裡是不乾淨。但他心裡是乾淨的。裴中書牢牢攥在手裡的錢去了哪裡,我大概知道。今日跟你當面說過了,以後你不要再用這件事攻訐他。」

  謝瀾默然片刻,應下,「臣謹遵殿下吩咐。」

  上次兩人在六部值房低聲商量時門沒關好,不知漏了哪幾句被門外的裴顯聽見,他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就起身走了。

  二月裡寒風料峭的,姜鸞今天特意囑咐把正殿的門大開著,表示裡頭沒說什麼不能聽的私密事,外頭的人也別聽壁角的意思。

  殿門大開著,門外掛起的厚厚的布簾子被穿堂風吹得不時搖擺幾下,灌進來的風不小,正殿裡點起的炭盆都聚不攏熱氣。

  守著炭盆的春蟄和夏至兩個正小聲嘀咕著,「門開得這麼大,凍死個人,那位今天來不來都不知道……」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聽到一聲齊齊高喊。東宮正陽門外值守的禁衛們扯著嗓子大喊,「小的見過督帥!」

  裴顯來了。

  人遠遠地剛踏上東宮大門的台階,禁衛們的一嗓子喊得人盡皆知。

  等他步履從容地走近,撩開擋風布簾子走進正殿時,謝瀾已經收拾好了書卷筆墨,站在門邊,向姜鸞拂衣行禮告退,和裴顯擦肩而過,直接出了殿外。

  姜鸞斜靠在明間正中的羅漢床頭,臉沖著門外,指尖閒散地敲著面前的紅木長案。

  「裴中書幾天沒過來了。瞧見了門口新安置的厚布簾子沒?擋風的。以後門不關了。你也別站門外,人到了直接進來。」

  裴顯回身瞥了眼厚布簾子,什麼也未說。

  他把手裡的提盒放下,放在姜鸞面前的長案上。

  「今日入宮得晚,路過城東珍香齋,正好碰到一屜四寶蒸餅剛出籠,順手買來了,殿下嘗嘗。」

  城東珍香齋的四寶蒸餅是京城出名的糕點鋪子,每天剛開門就有長長的人龍排在外頭。

  京城的所謂『蒸餅』,花式繁多,有包餡料的,不包餡料的,個頭有大有小,只要是上竹屜隔水蒸熟的面食,一律叫做蒸餅。

  珍香齋的四寶蒸餅,出名就出名在麵食做得精巧,小巧玲瓏的四粒薄餡蒸餅,有羊肉餡的,芝麻餡的,鵝脯餡的,菘菜肉餡的,統共售賣二十來種餡類。

  一小屜蒸籠裡四個蒸餅,四種不同的口味,做成牡丹、芙蕖、月季、墨菊、兔兒、蝶兒,壽桃等各種精巧花形,討巧又討喜,價錢當然不是尋常百姓負擔得起,在京城世家勳貴門第的女眷中負有盛名。

  姜鸞聽過四寶蒸餅的名頭,沒吃過。她輕輕地咦了聲,傾身靠近過去,打開熱氣騰騰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稀奇地打量著各式精巧蒸餅。

  打量了半天,她拿長筷夾了個兔兒拜月的蒸餅,咬了一口,是羊肉餡的,熱騰騰香噴噴。

  嘴裡吃得鼓鼓囊囊的,邊咀嚼著邊商量,「盧四郎回來了,把人安排在東宮歇息幾天,由東宮禁衛看守著,沒問題吧。」

  裴顯撩袍坐在對面,啜了口新送上的熱茶,「當然可以。」

  他今天格外地好說話,還破天荒地頭一次帶了宮外的吃食給她,姜鸞咬著蒸餅的同時拿眼角餘光瞄他,試探地又問了句,

  「京畿塢堡裡被死士殺了毀容的主事之人,如今屍身在兵馬元帥府裡,你死活不肯讓我瞧的那個——身份追蹤探查出來了?」

  裴顯並不瞞她,乾脆地一點頭,「查出來了。」

  「誰誰誰?」姜鸞大感興趣,咬蒸餅的動作都停了。

  裴顯端起茶碗,啜了口熱茶: 「賀游。」

  姜鸞一怔,是個陌生的名字。「賀游又是誰?」

  裴顯開始從容喝茶,不應聲了。

  姜鸞咬著鮮香的肉餡蒸餅,邊吃邊盯著他。拿官場上混出來的話術對付誰呢。

  回答了她的問題了嗎?回答了。

  答了個名字,出身來歷一律不說,跟沒回答有什麼區別。

  吃完了一個,筷子尖隨意地撥弄著提盒裡其他幾隻精巧的花樣,姜鸞說,「不肯講是吧。無妨,我手裡有人。文鏡的兵有十來個是軍裡探哨出身的,我自己查。」

  裴顯終於開口了。

  他勸誡說,「殿下稍安勿躁。賀游身上的線索不少,已經牽扯出了背後的人物,這幾日就會有眉目了。」

  姜鸞點點頭,表示聽到了,開始吃第二個蒸餅。這回是芝麻餡的,店家拿熱油炒製過了,一口咬下,芝麻香氣飄散出老遠,吃得滿口甘香。

  裴顯看她吃得滿足,不動聲色換了個話題,「盧四郎黑了不少。」

  「是啊。」盧四郎這次被搶回來,跟之前京城時的對比太過強烈了,姜鸞惋惜地嘆了口氣,

  「人也瘦了。原本多俊俏一個少年郎,現在又黑又瘦,看起來有點磕磣。聽說被那群人挾持著,在荒郊野外輾轉了一個月,餐風露宿,又時刻提心吊膽的,傷損容貌啊。」

  裴顯點頭讚同,「東宮裡的點點長得精緻雪白。盧四郎如今又黑又瘦,和點點長得絲毫不像了。」

  「是不像了。」姜鸞應下,小口小口地吃著芝麻餡的蒸餅,越想越不對勁,遞過懷疑的一瞥,

  「你什麼意思?你想說什麼。」

  「盧四郎和點點長得絲毫不像了,自然不配做殿下的愛寵了。」裴顯坦然說,「山裡的狸奴別院撤了吧。在東宮裡歇息幾天,送回兵馬元帥府看守起來。」

  姜鸞聽出了他的來意,蒸餅也不吃了,放下筷子,稀罕地盯著裴顯。

  裴顯巋然不動地安坐,迎著她的打量,淡然反問,「殿下看我做什麼?」

  「難得吃你一頓好糕點,剛才還覺得稀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姜鸞拿筷子尖挑著蒸籠裡的四色蒸餅,悠然感嘆,

  「一頓珍香齋的蒸餅,就想換走我花了半窖子金的大價錢保下的狸奴?」

  長筷挑挑揀揀,選了個牡丹蒸餅,咬了一口,是細嫩的鵝脯餡。姜鸞邊吃邊說,

  「不給。就算黑了瘦了不好看了,還是我的醜狸奴。不許把他提走,給我擱東宮裡。蒸餅我也吃了,你看怎麼辦吧。」

  裴顯啞然片刻,打開提盒下層,露出另外四色精緻蒸餅。

  「殿下的狸奴不願丟棄……罷了。臣額外多調些兵來東宮看守著。繼續吃蒸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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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七章

  天氣進入二月,過了立春,報春的早梅開滿了皇城角落。

  就連東宮的演武沙場的角落裡,也零零落落開了幾枝紅梅。

  姜鸞下午在沙場練拉弓。

  文鏡在旁邊看顧著,偶爾調整一下開弓發力的姿勢。

  她如今用竹弓竹箭,已經可以穩定地射出七十步了。昨天把紅靶挪到了五十步外,竹箭射出,像模像樣地射中了靶,她興奮得練了一下午,差點耽擱了謝瀾那邊的進學。

  「殿下練箭的耐心和手上的準頭都是有的。」文鏡看到現在,看出點門道,含蓄地點出問題所在,

  「下盤不穩。尤其是風大的時候,下盤不穩,會帶歪手上發力的準頭。」

  姜鸞喘息著,把弓箭扔在地上,往旁邊的月牙墩子上一坐,拿布擦拭額頭滲出的細汗。

  「你的意思,還是要練馬步?」她想起來就渾身疼,「你說話怎麼和裴中書一個路子,不愧是他手下帶出來的。我就不想扎馬步。扎半個時辰我的腿抖一天。」

  文鏡實話實話,「殿下恕罪,射術並非速成之道,基本功還是要打好。」

  說曹操曹操就到,門外傳來東宮禁衛們洪亮的見禮聲:「小的見過裴中書!」

  自打盧四郎進了東宮,裴顯有事無事就過來轉一圈。

  今日在沙場找到了人,理所當然接過文鏡的弓馬教諭職責,教導起了射術。

  他教導起來比文鏡不客氣多了。

  直接把竹弓扔去角落裡,挑選了一把軟弓。

  「抬手。」他站在姜鸞身側,抬手比劃一個高度,「肩用力,手抬高,穩穩地開弓弦,如同懷抱滿月。」

  他這邊說得輕巧,那邊姜鸞搖搖晃晃地開弓,木弓吱嘎作響,大冷天的,瓷白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細汗。

  好容易拉開了,裴顯還不滿意,重復了一遍,「開弓姿勢太低。手抬高。」

  見姜鸞的手臂半天抬不上去,他站在身側,二話不說,直接按住她的上手臂和肘彎處,往上一抬。

  「哎呀呀呀~」姜鸞差點原地跳腳,直接把軟弓扔了,捂著酸痛難忍的手肘,嘶嘶地倒吸氣喊疼,「手斷了!」

  裴顯背手站旁邊,斜睨過來一眼,雖不說話,眼裡明晃晃都是:哪裡斷了?給我看看。

  姜鸞吸著氣,把窄袖往上捋,又費勁地捋起夾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指著手肘彎下被捏出來的淤青,

  「你拿我的手臂當木棍使?用那麼大力,耍棍呢?」

  裴顯見了明顯的淤青,也微微皺了下眉,看了眼自己的手。扶過她的手臂,在淤青處輕柔地揉捏了幾下,發散皮下淤血。

  始作俑者在旁邊,姜鸞當然毫不客氣地使喚他,按了足足半刻鐘才讓他放手。

  她這時才想起文鏡還在附近,視線搜尋了一圈。

  文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默默退到沙場木門外去了。背著身,守在門邊。

  姜鸞懷疑地瞥著文鏡挺拔的背影,「他察覺出什麼了吧?」她低聲和裴顯商量著,「怎麼不來問呢。」

  「你要他問什麼。」

  裴顯把她捋起的幾層衣袖一層層放好,從地上撿起軟弓,遞回給姜鸞,「文鏡向來很懂事。」

  姜鸞又練了一陣箭,手臂酸得實在抬不起來了,坐回去邊上,邊擦汗邊望著文鏡守在門外的背影。

  她心裡有件事很久了,趁著今天相關的人都在,鄭重其事地警告。

  「已經到二月裡了,文鏡的冠禮怎麼說。我戴了一個月的鐵護腕換來的。你可不許食言。」

  裴顯一頷首,「已經在安排了。」

  姜鸞活動了整個下午,臉頰泛起健康紅潤的血色,鮮妍明媚,落在裴顯的眼裡,露出欣賞滿意的神色。

  「其實去年六七月間,臣就和文鏡提過一次冠禮。殿下就算不主動替他承擔一個月的責罰,不戴那個月的鐵護腕,臣也是要按照去年的約定,替文鏡加冠的。」

  姜鸞:「……」

  裴顯又輕描淡寫加了句,「殿下後來戴著鐵護腕過來和臣商量,除夕夜和正月初一不戴。臣本來想說這兩天免了,還未來得及說,殿下已經自己主動提議,順延兩天行不行。臣當時就想著,殿下好乖。」

  「……」姜鸞氣成了河豚。

  文鏡背著門邊守衛,忽然聽背後傳來一陣不尋常的聲音,轉回身去看,赫然驚見皇太女殿下拿起剛才練箭的竹弓竹箭,對著自家督帥身上就砸。

  裴顯嘴角噙著笑,坐在沙場邊不動,任她亂砸一通出氣,把砸過來的竹箭一支支地放回竹筒裡。

  姜鸞把手邊的竹箭都砸完了,還不解氣,把人往門外趕。

  「出去出去,忙你的政事去。最近怎麼這麼得空,整天在東宮轉悠。政事堂不忙了?」

  新年開始,各州府的急事大事雪片般報上朝廷,每天都有新的事要定奪,政事堂當然忙得很。

  但裴顯自從去年七月底夜裡被當街刺殺重傷,他就有三分心思留意在政事之外了。

  被文鏡連鍋端掉的京畿郊外的無名塢堡,主事之人是王相的學生,賀游。

  王相早已被驚動。

  賀游失蹤了半個月,他平日交好的王相一派的官員沒有一個出聲的,報官的當然更不會有。

  直到一月底二月頭,才由賀游曾經的同年好友——御前死諫,挨了一頓廷杖差點被打死,從此被賀游刻意疏遠的御史台大炮仗,章御史——給捅出來報了失蹤。

  王相至今按兵不動,沒有做出什麼反撲的大動作,因為他那邊有一件事至今沒有查驗清楚。

  帶兵連鍋端了京畿塢堡的文鏡,曾經是兵馬元帥府的人,現在是東宮的人。

  王相還未查清楚,文鏡究竟奉了哪邊的諭令。

  老謀深算的狐狸,向來謀定而後動。至關重要的關鍵沒有弄清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動手謀劃下一步的。

  裴顯這邊也按兵不動。

  所有針對王相的懷疑,除了兵馬元帥府裡的賀游屍體是真的,其他都是揣測。

  他缺乏實證。

  太原王氏是四大姓之首,三代出了兩任宰輔,王相是朝中百官之首。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勢力,不是范陽盧氏能比的。

  最關鍵的一點差別,王氏沒有盧氏的污點。

  王相是個善謀算的能臣,時常提攜後輩,在朝中的聲譽卓著。王氏家族約束族人嚴厲,出仕的王氏族人裡,沒有一個貪腐軍餉的盧望正。

  王相本人言談和藹,和裴顯在朝堂上的關係甚至相當不錯。

  不到最後圖窮匕見的時刻,裴顯不想和太原王氏直接對上。

  但所有的捕風捉影的線索,都逐漸指向王氏。

  尤其文鏡搜來的強弩,和七月底刺殺他的弓弩是同一批次的私鑄武器。

  王相和他算不上政敵,兩人並無針鋒相對的時刻。如果王氏是七月裡那場刺殺的幕後黑手,目的何在?

  如果王氏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而是有另一股勢力暗中引導他們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京城中哪還有這麼一股勢力?

  裴顯這幾日在政事堂對著王相寒暄談笑時,心裡始終在沉沉地盤算著。

  姜鸞卻不等了。

  ————

  文鏡從塢堡裡搜尋出來的強弩是致命利器,掌管庫房的白露想要壓進偏殿的箱籠裡,姜鸞不讓。

  她把強弩日日夜夜地放在寢堂大架子床下面。

  用的還是和臨風殿裡那時同樣的藉口,「凶器鎮宅。」

  每晚臨睡前,她都會把強弩從床底拖出來,拿在手裡摸索一遍,指尖仔細地碰觸弩箭觸發的懸刀。

  這是單人使用的強弩,但和從前丁翦給她的小巧手弩絕不類似,弩身寬而大。

  如果製造得更大些,下半張可以放在地上,用腳踩住,以腰腿部位的力道發力拉開,就是軍中的強弩了。隔著數十丈距離,可以把遠處衝鋒的對手連人帶馬牢牢釘在地上。

  她手頭繳獲的這張強弩造得沒那麼大,架在手臂上使用,也沒有把人釘在地上的可怕威力,但構造是相同的,都沖著一擊致命的目的。

  她輕輕摸索著懸刀。回想著。

  京城七月底夏日的尋常夜晚,裴顯騎馬出宮回府歇息,有人伏擊在暗處,在手臂上架起這種強弩,對準長街上策馬緩行的裴顯,懷著擊殺的目的,沖著他的胸膛處扣動了懸刀。

  裴顯精擅騎術,破空風聲襲來的同時,在馬上猛地側身避過,致命弩箭沒有穿透他的胸膛,改而深深地扎進右肩,在他身上留下了這輩子再也消退不了的疤痕。

  如果他那夜他太累了,失了警覺,沒有避過呢?

  如果薛奪沒有告訴文鏡,文鏡沒有告訴她,所有人悄無聲息地隱瞞他被刺殺的事,他自己也隱瞞著,肩頭的穿透傷在大熱天裡惡化到了足以致命的程度呢?

  重生一世,那麼多的事都改變了。那麼多人的生死命數也改變了。

  那麼多人的命數由死轉生。她又如何能篤定,上一世被刺殺重傷的人,這一世不會傷重而死?

  如果這場致命的刺殺帶走了他的命,她在十五歲的大好年華重生回來,見了幾面,說了幾次話,吵了幾次嘴,論下一場莫名其妙的舅甥情分,被她深深隱藏在心底的上一世的三大憾事,又沒來得及說給他知道,他就不在人世了。

  對著對面的白牆,姜鸞手指發力,扣下了懸刀。

  嗡——沒有上弩箭的空弦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響。

  她把沉重的強弩踢進了床下。

  「盧四郎人還沒睡下吧?」她揚聲吩咐外頭,「請他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叮囑他。」

  ————

  皇城東南邊的嘉福門,因為靠近東宮,向來由東宮禁衛自行看守。

  半夜,嘉福門從裡打開。

  一輛外表尋常的馬車從門裡行駛出去,直奔京城西門。

  馬車偶爾撞到長街巡值的幾隊武侯,跟車的幾個漢子當眾亮出東宮的禁衛腰牌,武侯們諾諾而退。

  三更時分,跟車禁衛叫開了西城門,沿著人跡稀少的官道往西北邊行駛出幾里,停在一處山勢嶙峋的荒野山處。

  這裡是京城城郊出了名的亂葬崗。

  半夜行駛而來的車輪滾動聲驚起了幾隻寒鴉,亂葬崗野火磷光點點。

  「大半夜的,瘮得慌。」趕車的東宮禁衛把馬車停在路邊,跟同僚商議著,

  「一大片都是亂葬崗,每個坑裡都是草席捲的屍體,爛肉一堆,又沒個墓碑,誰知道他們盧家人葬在哪處。」

  「殿下說留他一條命,扔去亂葬崗,跟他家人放一處自生自滅,我們扔這兒就回吧。」

  幾個跟車的禁衛全部下車,把車簾子捲起,從馬車上抬出一個捲起的草席,往路邊一擱,馬車走了。

  草席沒有拿繩索綁住,裡頭顫動了幾下,被人從裡面扒開。

  盧四郎從裹身的草席裡掙扎而出,坐在深夜的亂葬崗山下。

  周圍都是無名墳堆,土裡露出的白骨露出點點磷火,被驚擾的幾隻寒鴉圍繞著他盤旋不退。

  深夜被丟棄在荒山,盧四郎什麼也沒有,身上只穿了件褪了色的舊錦袍。正是他當初從兵馬元帥府牢獄裡被帶出去時穿的那身。

  六月盧氏查抄當日,他被囚車帶走時,穿的就是這身朱衣錦袍。在牢獄裡穿了幾個月,鮮妍朱色褪盡了顏色。

  如今又穿上了這身,坐在盧氏嫡系全族葬身埋骨的亂葬崗裡。

  盧四郎望著四周的荒涼山野,臉上露出恍惚的神色。

  更深露重,他肩頭被露水打濕,一動不動地坐在路邊。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一輛山野常見的青篷驢車從遠處官道出現,停在盧四郎的身邊。

  京城男子常穿的烏皮六合靴出現在視野裡。

  盧四郎坐在路邊,隔了許久,才被驚動似的,茫然地抬起了臉。

  俯身看他的是一個陌生臉孔的男子,三四十來歲,白面微鬚,穿了身讀書人常穿的墨青襴袍,看起來像是個有些身份的幕僚師爺。

  「盧氏四郎,盧鳳宜?」那人確認似的喚他。

  盧四郎整個人彷彿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恍惚了許久,才點點頭。

  來人盤問他,「東宮皇太女殿下將你要了去,為你專門置辦了城外別院,據說對你極喜愛看重,盧四郎,如今你為何卻出現在城外的亂葬崗裡?」

  盧四郎坐在原處,露出空白的神情,似乎這個簡單的問題讓他思考了很久才能回答。

  他木然道,「入了東宮,哪有什麼盧四郎。東宮裡只有一只名叫玉玉的狸奴。曾經玉玉長得白皙漂亮,和點點長得像,得了殿下的青睞。後來玉玉被人搶出去一個月,山野裡曬黑了,餓瘦了,不再漂亮,和點點長得不像了,遭了殿下的嫌棄,就被扔出來了。」

  來人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深思著,直起身站在路邊,目光掃過盧四郎身上褪色的舊錦袍,把他裹了扔在路邊的草席。

  分文銅錢沒有,大冷天的只給一件單袍子裹身,直接扔到了京城外的亂葬崗,顯然是任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雖然在情理之外,匪夷所思,卻符合東宮一貫的肆意難測的性子……」來人喃喃地自語著。

  片刻後,來人下定了決心,上前一步介紹自己,「我乃盧氏舊友。不忍見昔日舊友家的兒郎落到如此淒涼境遇,盧四郎,你為何不隨我去,給自己一條活路。」

  盧四郎坐在路邊,目光抬起,掃過路邊不顯露身份的尋常驢車,至今未透露身份來歷的『昔日舊友』。

  他回憶起姜鸞昨夜召見他,和他在燈下單刀直入的一番深談。

  「吃點熱麵,聽我說。」她推過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菌子麵,「我有個想法,需得你出面。但這次會非常的艱難辛苦,遠勝於你上個月被人挾持,在山林裡日曬雨淋的辛苦。」

  姜鸞溫聲緩語地對他說,「委屈你半夜受凍受驚。此事宜早不宜遲,如果你同意的話,等你吃完這碗麵,我就要把你扔出去了。你在城外不要太憂慮,不到天亮時,應該就有人打著『盧氏舊友』的名頭去尋你。」

  「當日把你從兵馬元帥府裡偷出來,在御前討了你來東宮,並沒有和你提前商量,硬塞給了你一條你不喜歡的活路。」

  「今夜本宮把你放出城外,你面前就有兩條路了。」

  「第一條路,按照本宮和你商量的計劃行事,事成之後,你回東宮。」

  「當然也有第二條路。『盧氏舊友』站在你面前時,他會帶給你第二條路。」

  「盧四郎,你大難不死,如今兩條路擺在你面前,兩條都是生路。你的前路還長,以後往哪條路走,你自己選。」

  「我只和你說一句:你不辜負本宮,本宮必不辜負你。你想堂堂正正做個人,我記著。等你回了東宮,我把你盧鳳宜的姓名還給你。當然了,最後選哪條路走,還是要看你自己。」

  盧四郎衣袖裡的手攥緊成拳頭。

  對著面前『盧氏舊友』 邀他上車的手勢,他緩緩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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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八章

  裴顯聽說盧四郎被扔出去的事,已經是第二天午後時分。

  「末將早上聽了消息,趕過去亂葬崗時,人已經不見了。」

  「路邊泥濘有車轍。被人趕著驢車接走。」

  外皇城的值房裡,文鏡站在長案邊,回稟給裴顯知曉。

  偌大京城,多少耳目盯著東宮。半夜出去一輛馬車,又沒有偽裝行跡,只怕是被人一路盯著出了城。

  文鏡越想越心驚。冷汗都下來了。

  他知道消息時太晚,趕去亂葬崗時,隔了幾個時辰,人已經跟丟了。

  他懊悔地說,「早知道殿下會把人丟去亂葬崗自生自滅……還不如回京的半路上直接殺了。盧四郎落入有心人手裡,後患無窮。」

  裴顯倒沒有太大的心緒波動。

  他遭遇過的風浪比眼前更大的多多了。丟了個盧四郎,驚不到他。

  「此事我知道了,後續你不必再管。先回去吧。」他安撫文鏡,「過幾日就是你的冠禮,還是如常舉辦。地點還需要和你家殿下再商榷。」

  目送文鏡匆匆去遠,他叫來了薛奪,問他,「盧氏抄家那次,叫你秘密水路運出去的那批箱籠,知道的有多少人?」

  「包括末將在內,八人。」薛奪一一報了名字,都是河東跟過來的心腹。

  裴顯沉吟著,點了四個人的名字。

  「他們四個是成了親,有家有口的人。兵部最近會抽調人手押送一批糧草和軍餉去河東大營,叫他們四個跟車押送, 先回河東一陣。」

  薛奪點頭應下,走出幾步,又轉回來說,「末將沒成親,上頭爹娘有哥哥嫂子看顧著,末將一個人顧好自己就行。末將留在京城裡跟隨督帥。」

  裴顯倒也沒駁他。

  「眼前雖有些風浪,不至於是什麼深海大浪。你留下,走一步看一步。」

  薛奪摩拳擦掌,「管他是哪家高門大姓,抄家砍人,弟兄們刀槍衝鋒,督帥一句話的事!末將請戰!下面做什麼。」

  裴顯掀起眼皮,眼風掃過躍躍欲試的薛奪。

  「下面做什麼?按兵不動,等著。這幾天先給文鏡加冠。」

  ——

  文鏡加冠的日子定在二月十五。

  加冠的地點在兵馬元帥府,但文鏡不能直接過去。兵馬元帥府是裴顯的地盤,進出的人默認是他麾下心腹。

  時局詭譎,文鏡現在是東宮的人,裴顯和文鏡的關係是好還是壞,不能落入外人眼中。

  文鏡是以護衛皇太女的名義,由姜鸞帶進了兵馬元帥府。

  進去之前,還特意氣勢洶洶圍堵了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頭圍觀的百姓黑壓壓圍了一圈。

  姜鸞便在東宮禁衛氣勢十足的環繞下緩步出了馬車,站在門口,擺出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罵戰姿態:

  「躲在府裡就能避開不見了?本宮今日登門拜訪,叫你們督帥親自出來見本宮!」

  裴顯迎了出來。

  在門口擺出綿裡藏針的態度,唇槍舌劍了幾個回合,把人領進門。

  領著文鏡直奔外書房加冠。

  文鏡所有相熟的同袍好友都在外書房裡。

  手裡穩穩握著刀弓、帶兵清繳塢堡死士,一場硬仗打得毫不含糊的少年將軍,披上了華美錦袍,在相熟的同袍們面前,由自家督帥替他束髮加冠,從此成年。

  圍觀眾人的歡笑起哄個不停,文鏡靦腆又喜悅,手足無措。

  加冠之後,當然是喝酒。

  文鏡今日加冠成人,不僅不會有人替他擋酒,還有壞心眼的多灌他兩杯。

  姜鸞看熱鬧不嫌大,早晨又開了內庫,取出除夕夜給裴顯用過的半斤大金樽,帶了過來,笑吟吟倒滿了,捧過去。

  文鏡:「……」

  天沒全黑時文鏡就躺下了。

  ——

  掌燈時分,書房裡點起幾盞蠟燭和油燈。

  文鏡躺在裡間小榻上,醉得人事不知,掐人中都掐不醒,幾個親兵圍著灌他醒酒湯。

  姜鸞站在書房靠窗的桐木長案邊,傾身打量著空空的花盆。

  「裴中書,若不是我今日過來了一趟,我竟不知道,這盆土是我去年十月好好送過來的報歲蘭。」

  裴顯淡定地把那空盆從窗邊挪開,「逝者已矣,入土為安。」

  「之前不是說好三個月內養死了送回來,我這邊再送新的?」姜鸞翻來覆去地查驗,花盆是東宮送過來的不錯,裡頭的土拱起一堆是怎麼回事。

  「始終半死不活,撐著過了年,沒有撐過正月。正月十七那天徹底不行了。」裴顯的手指隨意拈了拈拱起的土,「索性把枝葉都埋在盆裡。」

  姜鸞算了算日子,瞄過去一眼。

  正月十七,剛過了混亂不堪的上元夜,這位不知為什麼沒往下徹查,上元夜的『意外』成了一筆糊塗帳;顧六郎的事又發了。

  一團亂麻,誰還顧得上書房裡的花。

  她輕咳了聲,把話題從危險的邊緣拉回安全地帶。

  「沒了就沒了,東宮裡上好的蘭花再送一盆過來就是——」

  聽到這裡的薛奪忍不住了。

  書房裡圍著文鏡灌醒酒湯的人不少,薛奪坐在文鏡的小榻邊,但注意力都在聽自家督帥和皇太女說話。

  原以為兩人湊在一起說了半天,總該說到正事,沒想到聽來聽去,全是不著邊際的絮絮閒話。

  薛奪快急死了。

  他又聽了幾句 『慘遭荼毒的第幾盆了』,『蘭花如果有腿,見了裴中書必定望風而逃』……

  「末將貿然插嘴,殿下恕罪。」薛奪起身,幾步走近窗邊低聲談笑的兩人身側,姜鸞和裴顯齊齊停了話頭,視線望過來。

  薛奪開口直奔主題,「殿下,末將和殿下相識已經整年了。殿下身份貴重,不敢攀交情,只求一個開口把話說完的機會。盧四郎被殿下丟棄亂葬崗,當夜就被不明身份的人帶走——」

  他還是沒能把話說完。裴顯低沉地開口阻止了他。

  「薛奪,出去。」

  薛奪堅持道,「督帥!怎能任由事態嚴重——」

  「出去。」裴顯加重了語氣。

  薛奪煩躁地原地抓了半天頭髮,還是聽命,大步出去了書房。

  姜鸞不出聲地瞧熱鬧。熱鬧結束得太快,兩三句就完了,她挺遺憾的。

  「怎麼不讓他把話說完。我倒想聽一聽。前幾天夜裡東宮扔出去個盧四郎,後來被人撿走了?你們覺得事態究竟如何嚴重了,說來聽聽?」

  裴顯卻擺出想要結束話題的態度,一句話簡短帶過。

  「殿下扔了個醜狸奴,算不上什麼大事。」

  既沒有追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一聲招呼不打就把盧四郎給扔了。

  也沒有一樁樁地數落盧四郎可能導致的大麻煩。

  他一句話就結束了關於盧四郎的話題,往醉酒的文鏡那邊走去,俯身看他醒了沒有。

  姜鸞不滿地盯著他的背影。

  她今天過來,除了送文鏡來加冠,原本也打算著把她的籌劃透兩句口風給他。

  但看起來對方似乎聽到了風聲,也有了應對,卻連一個字都不肯跟她提,在她面前裝無事。

  行啊。

  姜鸞慢悠悠地在書房裡四處晃悠,摸摸光禿禿的雪白的牆,從大書架裡抽幾本書看看。

  他不提,她也不提。

  文鏡被灌了兩大碗醒酒湯,終於醒了酒,吐完了兩輪,搖搖晃晃地站穩了,姜鸞帶著人轉身就走。

  ————————

  人年紀上去了,起身得就早。

  王相和李相兩位五十來歲的宰臣,時常是政事堂裡最早去的兩個。一盞茶喝完了,另外兩個年輕的才到。

  一盞茶的時辰,足以談很多事了。

  王相今天早晨喝著新沏的清茶,溫和地找李相說事。

  「昨日聖人下了封密旨,李相斟酌斟酌?」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帛書遞過去。

  李相打開通讀完,震驚了。

  「這……聖人膝下才有了身體康健的小殿下,十年便能出閣讀書,順理成章地皇太子,怎的要傳大位給皇太女!如何使得!王相,我等為臣者,必須勸諫啊。」

  王相含笑做出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勸諫了,因此才只是一道密旨,尚未公之於眾。被老夫藏於袖中,只帶給李相斟酌。」

  李相道:「崔中丞那邊……」

  「崔中丞家中立了女公子,女君對他們有益無害,崔氏想著借女君的風勢更進一步。密旨之事,崔中丞必然是讚成的。」

  李相又道,「裴中書那邊……」

  「裴中書心思難測啊。」王相撫鬚笑嘆。

  周圍無人,李相拍案讚同。

  「邊關節度使出身,做事獨斷專行,和京城格格不入。每每有匪夷所思的念頭,偏又言辭鋒鋭,辯駁不得。當初就不該聽從他的提議,立什麼皇太女。如今騎虎難下,等小殿下長大了,如何名正言順地在朝堂立身?」

  王相的想法卻不同。

  「裴中書當初說得其實不錯。八月京城大亂當時,聖人發了癔症,病情危重,小殿下並未誕生,確實需要成年康健的東宮嗣君,穩定朝野的浮動人心。就如同去年三月圍城時,京畿危急,我等也需要裴中書的八萬玄鐵騎精兵入京,撐立局勢。」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如今情勢大不同,可以徐徐圖之。」

  王相把密詔收入袖中,含笑勸慰:「聖人是好商量的性子,密詔之事暫緩幾日無妨。李相,稍後幾日,或許有出乎意料的轉折也說不定。」

  ——

  一輛尋常的青篷驢車,在清晨的魚肚白微光裡停在皇宮附近的街巷暗處。

  盧四郎穿著那身褪了色的舊錦袍,從驢車出來。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走向宮門外。

  天色即將五更,朝會即將開始,上朝的官員若是遲了會被糾察御史記下罰俸,此刻入宮的官員加快腳步,從宮門兩邊開啟的側門匆匆進入。

  就在這要緊的時候,卻有眼尖的官員在宮門下停了腳步。

  吃驚地望向登聞鼓方向。

  登聞鼓是太皇帝時就設立的,牛皮大鼓放在宮門外,日夜有四名禁衛守著,專門為天下喊冤百姓設立,只要是大聞朝子民,千里迢迢入京而來,皆可擊鼓鳴冤。

  當然了,開國兩百年過去,開國時設立的許多規矩廢弛,登聞鼓早成了宮門外的擺設。

  就連京城本地的百姓許多都不知道宮門外專門擺個大鼓有何用處。牛皮大鼓日曬雨淋早發了黴,早前還更換了幾次,如今十幾年沒人理睬了。

  今日清晨,卻有個身形消瘦的少年郎君,穿了身褪盡了朱色的破舊錦袍,一步步地往登聞鼓而去。

  宮門下無意看見的官員驚得面面相覷。有人借著城樓火把光芒仔細打量,驚駭地說,「那個是……盧四郎吧。他竟還活著?盧氏嫡系不是去年冬日裡死絕了嗎。」

  「盧四郎?」停步觀望的官員們更多了,有昔日熟識的仔細去瞧,邊看邊搖頭,「輪廓倒是類似,但仔細去看,卻又……不像,不像。」

  眾人停步注視,盧四郎卻並沒有太多的在乎。

  當初他被人從兵馬元帥府的囚牢裡偷出來,通往城外亂葬崗的死路,被置換成了一條通往東宮的生路。

  再經歷了一夜的亂葬崗,登上『盧氏舊友』的驢車後,他如今的面前擺放了兩條路。兩條都是生路。

  今天要做的事,他心裡早已想好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抽出了登聞鼓邊擺放的大鼓槌,奮力往牛皮大鼓上捶去。

  「咚——咚——」

  年久沉悶的鼓響,傳過初春微曦的天邊,驚起樹梢高處巢中的燕雀,一聲聲地傳出去,迴蕩在肅穆的外皇城。

  守衛登聞鼓的禁衛們終於從愣神裡反應過來,按照上百年傳下的老規矩,一左一右按住盧四郎的手臂,把鼓槌放回去,推著盧四郎穿過了圍觀的官員人群,走進了宮門。

  走近了,看清楚了,舊日交游的世家子弟們各個驚愕色變,「——當真是盧四郎!他還活著!他敲響了登聞鼓!」

  「——他要告誰!」

  ——————

  沉悶的鼓響,傳過了六部外值房的回廊,在寂寥空曠的清晨庭院裡迴蕩著。

  政事堂今日有人來得早。

  聖人最近連續發作癔症,已經接連三四日沒有早朝了。王相凌晨入宮,慣例地直入政事堂。

  年紀大了,人起得早,他今日又是第一個到,看守政事堂的小內侍替他把各處燭台點上,又奉命推開了四邊的窗。

  登聞鼓聲,就在四更三刻準時響起,通過大開的窗戶,傳入了王相的耳朵。

  李相今日也來得早。

  此刻正對坐在王相對面,微笑拈鬚,聽著登聞鼓響。

  裴顯走進政事堂時,正好踩著登聞鼓的最後幾聲聲響進來。

  他走去慣常的坐席處,撩袍坐下,側耳細聽著沉悶的鼓點聲消失。

  「聽著不像是每日早晨鐘鼓樓的晨鼓。」

  他注意到了對面李相臉上隱約的笑意,窺望他的不尋常的眼神,掃了眼氣定神閒飲茶的王相,淡淡問了句,

  「請教王相,李相,這是什麼鼓?什麼寓意?」

  王相笑而不答。

  李相笑呵呵道,「裴中書入京尚不滿一年,或許之前並未聽過。這鼓,乃是太皇帝時放在宮門外,為天下萬民伸冤的——登聞鼓哪。」

  聽到鼓聲出去打探動靜的人不少,片刻後,薛奪衝到政事堂外,把裴顯叫出去急稟。

  「督帥,大事不好了,剛才在宮外敲響登聞鼓的是盧四郎!人已經被帶入宮了。督帥,要不要現在半路把人截了,就地——」他做了個斬殺的姿勢。

  裴顯思忖著問,「聖人最近身子不好,盧四郎被帶去何處了?」

  薛奪道,「正在往政事堂方向過來!」

  入宮不卸的長劍此刻正懸掛在腰間,裴顯的拇指搭在鯊皮劍鞘上,緩緩撫摸著,沉吟不語。

  通往政事堂的長廊盡頭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噠、噠、噠,輕快又調皮。

  裴顯抬眼去看,昏暗的長廊的另一側轉角處,轉過來一片海棠色的衣角。

  下一刻,鮮妍姝麗的大片豔色跳入了他的眼簾。

  姜鸞今天穿得俐落,海棠色銀線纏枝紋的交領窄袖短上襦,茭白色長裙,兩支長玉簪簪住了烏髮,眉心花鈿點了一朵嫣色海棠,襯托得肌膚瓷白,人顯得氣色極好。

  姜鸞腳下的烏皮小靴踩著步廊裡的青石走近政事堂門口,路過了廊下低聲說話的裴顯和薛奪,停步看了一眼。

  裴顯帶著薛奪避讓行禮,「殿下安好。」

  「聽說了盧四郎敲登聞鼓的事了。」姜鸞打招呼,「人要來政事堂?本宮過來聽聽熱鬧。」

  薛奪忍耐不住,在姜鸞走過身側的時候,上前一步,

  「殿下心裡如何想的——」

  「薛奪。」裴顯喝住了他,「這裡輪不到你多嘴。退下。」

  薛奪咬著牙往後退,姜鸞卻腳步一轉,走近了過來。

  她原本走在步廊中央,往旁邊走了兩步,人就停在木欄桿邊上。步廊地勢高,她站在步廊裡往外探,正好和廊下站著的裴顯視線齊平。

  她興致盎然地打量裴顯此刻的神色。

  慣常的波瀾不驚。什麼也沒看出來。

  「越是大風大浪越端著?」姜鸞不滿地說,「沒意思了啊裴中書。說說看,你現在想什麼。」

  裴顯一個字也不說。

  他往政事堂那邊做了個請的姿勢,「崔中丞尚未至。王相,李相,都已經就座了。」

  姜鸞掂起腳尖,往燈火通明的政事堂裡遠遠探了一眼。

  她轉過身來,又打量了幾眼廊下沉穩靜立的裴顯,忽然噗嗤一笑,

  「你繼續忍著吧。我就跟你說一句。都五更了,崔中丞還沒來,說明今早登聞鼓的事崔中丞沒摻和。以後可以放心用他。」

  說完邁開腳步,噠噠噠地往前走過去了。

  薛奪滿腹疑竇,目送著皇太女走遠,探過來低聲說,「督帥……最後一句什麼意思?殿下她把盧四郎說扔就扔了,對我們究竟是……」

  裴顯同樣目送著姜鸞的背影,消失在政事堂門裡,抬手按了按眉心。

  「原以為是她年少心性,做事疏漏……」他自語,「或許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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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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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七十九章

  天邊亮起了初春的晨光,透過敞開的四面窗,透進了政事堂。

  盧四郎被卸了繩索,推到了燈火透亮的明堂下。

  李相溫煦地跟他說話。

  「來者何人,為何敲登聞鼓。不必太過拘謹懼怕,就在這裡一五一十地說。若你擊鼓鳴奏的是大事的話,我等定然轉達聖人天聽。」

  盧四郎在亮堂燈火下抬起了臉,「草民……盧鳳宜。出身范陽盧氏,露山巷長房嫡次子。」

  御史中丞崔知海就在這時匆匆跨過門檻,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了下,正好走到門邊的裴顯拉了一把,把他扶住了。

  「兩位來了。」王相神色如常地一指座位,「請坐。皇太女殿下也到了。」

  姜鸞盤膝坐在明堂正中,黑底大牌匾下的紅木羅漢床上,捧著杯熱騰騰的清茶,打開東宮帶過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拿了雙長筷,在裡頭挑挑揀揀。

  「今日過來瞧熱鬧,你們議你們的,本宮聽著就是。」

  李相今日卻沒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他捋鬚笑問,「盧四郎,老夫依稀記得,去歲冬日裡,盧氏嫡系定的都是死罪。你理應在獄中受絞,如今怎麼卻逃出生天,來宮外敲登聞鼓啊。」

  盧四郎垂目盯著政事堂的水磨石地,「皇太女殿下在御前求情,聖人開口,免了草民的死罪。草民在東宮苟活了幾日,又被送去城外別院居住。」

  李相沒有順利問出他想要的「東宮把人當做狸奴養」的荒唐事,盧四郎隱瞞不提,又提到了聖人開口赦免。

  李相的心頭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還是辦下正事要緊,其餘事先擱置一陣無妨。

  他話鋒一轉,直擊正事,「盧四郎,你逃出生天,本應感恩戴德,度過餘生。今日敲登聞鼓,又是為了何事?」

  「太皇帝設立登聞鼓,乃是為天下百姓洗刷冤情。盧四郎,你曾經是罪臣之身,既然得了聖人御前赦免,如今依舊是大聞朝的子民。有什麼冤情,今日直說無妨。」

  盧四郎俯身拜下,開門見山說,「草民家族蒙羞,貪腐軍餉,私鑄甲兵……樁樁件件都是死罪。盧氏舉族盡歿,以全族性命償還死罪,草民無甚可說。但草民聽說裴中書抄沒盧氏家產當時,上奏朝廷,抄沒出十二萬兩金。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

  盧四郎的供狀裡牽扯出了裴中書三個字,崔知海的臉上登時變色,迅速地瞥了眼在座的裴顯。

  裴顯紋風不動地坐在原處,並未顯出任何震驚神情,也未開口阻攔盧四郎說話。

  他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彷彿被牽扯出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人,聽著聽著,甚至還端起茶盞,啜了口茶。

  裴顯的養氣功夫,崔知海是佩服了。但他畢竟是久經官場的人,從盧四郎短短一句話的供狀,他已經看到了前方的深淵,再往前幾步,京城才穩定下來的局面又要地動山搖。

  崔知海開口阻止,「盧四郎身份存疑。登聞鼓多少年沒人敲了,哪能隨便出來個人敲幾下鼓,就能動搖了政事堂的肱股重臣。本官覺得,可以先把此人押入牢中,細細查問——」

  王相就在這時開口了。

  他和藹地說,「盧四郎身份並無任何疑問。此人確實是露山巷盧氏嫡系子弟,老夫和他相識。讓盧四郎說下去。」

  崔中丞震驚地住了嘴。

  驚駭的視線陡然看向王相。

  王懋行,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老臣,文武百官之首,聲望卓著,朝廷的定海神針。

  無論朝臣們如何政見分歧,互相攻訐,王相始終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從不輕易偏幫任何一方,也從不輕易和任何一個派系交惡,多年以來,在朝堂上起到了制衡的作用。

  今日的政事堂裡,王相卻親自下場了。

  崔中丞驚駭的目光又唰地轉向身側的裴顯。

  裴顯依舊是那副安然如山的神色,似乎王相親自下場、意圖掀翻他根底的舉動也不能讓感到他震撼。

  崔中丞最後看了眼坐在明堂中央的皇太女殿下。

  姜鸞在吃蒸餅。

  東宮女官拎進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裡頭放的似乎是珍香齋的四色蒸餅,她拿筷子夾起一隻熱騰騰的小蝶兒,小口小口地吃得香甜。

  注意到崔中丞的視線,姜鸞還沖他抿著嘴笑了下,笑完了繼續低頭吃蒸餅。

  崔知海絕望地轉開了視線。

  ——這位純粹是來看熱鬧的。

  京城又要地動山搖,倉促間他也做不了什麼,明哲保身吧。

  崔知海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視線盯著面前的水磨地,再不說話了。

  盧四郎繼續往下陳述:

  「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盧氏家族認罪伏法,草民無話可說,但裴中書借著查抄名義,侵吞草民家族的私產。草民要敲鼓鳴冤,冒死奏上朝廷!」

  王相看他的目光更加和藹了。

  「盧四郎,以你估算,盧氏家產應有多少。裴中書貪墨國庫,貪墨了多少啊。」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一眼姜鸞。

  姜鸞已經吃完了一個蒸餅,放下長筷,盤膝靠在羅漢床邊,手肘撐著小巧的下頜,目光專注地望著他。

  盧四郎對著姜鸞的方向大禮拜下,低頭肅然道,

  「草民的估算,盧氏家產至少有十二萬六千兩金,裴中書貪墨國庫,至少貪墨了六千兩金!」

  李相拈鬚微笑的動作停在原地,半晌沒動彈。

  王相臉上和藹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

  崔知海被口水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撩起眼皮,掃了眼上首位托腮聆聽、滿臉興致盎然的姜鸞,拿起茶碗,喝了口溫茶。

  姜鸞聽到這裡,悠閒地開口了。

  「哎呀,六千兩金,雖然不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數目,但也不算很小了。抄家入庫向來是個肥差,搜羅個一千兩金、兩千兩金,悄悄落入兜裡,大家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六千兩金,聖人知道了,也要下詔斥責的啊。」

  她勸慰裴顯,「裴中書,貪墨的罪名不好聽。為了六千兩金,白擔了個貪墨國庫的大罪名,何必呢。當著政事堂諸位重臣的面,你認了吧。三日之內把六千兩金歸還國庫,本宮做主,不多追究你的罪名。」

  裴顯起身請罪:「殿下恕罪。一時起了貪念,貪墨了六千兩金鋌,事後整日後悔慚愧不已。六千兩金至今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未動,臣明日就運去戶部,歸還國庫。」

  姜鸞拍手讚揚,「知錯即改,善莫大焉!」

  又好聲好氣地和其他幾位重臣商量:「抄家盧氏抄出了十二萬兩金,貪墨六千兩金。數額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巨大。裴中書又答應全歸還了。為了這點事,把二品政事堂重臣革職查辦,追究貪墨國庫的罪名,有點太過了。聖人那邊也會覺得小題大做。諸位覺得呢。」

  李相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冷冷地對盧四郎開口喝問,「登聞鼓可不是好敲的。雞皮蒜末的事驚擾聖聽,你可知,你已經犯下了不敬大罪!」

  盧四郎高聲道,「並非雞皮蒜末的小事。罪臣另有件大事,秉明聖聽!」

  「草民被聖人恩赦免死,皇太女殿下心慈,安置草民在城外別院度日,了此餘生。不想十二月裡,竟有一撥豪強將草民擄走,運送去了京畿某處防守嚴密的莊園。自稱是草民家族的舊友,威逼利誘,要草民敲響登聞鼓,栽贓給裴中書,把裴中書貪墨的六千兩金,說成二十萬兩金!」

  盧四郎大禮拜下,「草民昔日不成器,卻也入仕數年,略認識官場幾人。那口口聲聲自認盧氏舊友的人,並非盧氏舊友,昔日從不登門。草民以為,此人冒名頂替,把草民推出去攻訐朝廷重臣,背後必定藏著極大的陰謀!」

  「草民敲響登聞鼓,一來是為了保住草民自己的性命,二來懇請朝廷徹查到底!所謂『盧氏舊友』早上親自駕駛牛車送草民來宮外,盯著草民敲響登聞鼓,應該不會走遠,還在附近守候消息,草民懇請朝廷立刻發兵,圍捕此人!」

  話音剛落,政事堂裡響起一陣清脆的鼓掌聲。

  姜鸞正好吃完了第二個蒸餅,拍手稱讚,

  「說的極好!可見盧四郎經歷了生死一遭,如今是徹底回頭是岸,一片忠心向著朝廷了。北衙禁軍神武衛中郎將,薛奪何在!」

  薛奪就在門外,借著當值,豎起耳朵偷聽裡頭的動靜。忙不迭地戴好紅纓頭盔,疾奔進來,

  「末將在!」

  姜鸞沖他擺擺手,「還忙著戴什麼頭盔,趕緊帶你的兵,出去外頭抓人吶。」

  「末將尊令!」

  姜鸞起身,在明堂裡溜溜達達地走了一圈,走到李相面前。

  「喲,李相,面色不好看。早上吃壞了肚子了?」

  李相面沉如水,原地默然坐了片刻,擠出一個笑容,「皇太女體恤。老臣早上沒吃早食,腹中空空,或許因此面色不太好看。」

  姜鸞點點頭,回身從提盒裡取出一個壽桃蒸餅,包在乾淨帕子裡,遞給他,「吃吧李相。裴中書大清早從珍香齋買來送去東宮的。還熱乎著。」

  她從李相跟前走開幾步,看了眼對面的崔知海。崔知海啞口無言,坐在原處猛喝茶。

  「崔中丞,大清早地喝那麼多茶水,你早上也沒吃東西?你也吃個蒸餅?」

  崔知海接過一個芝麻餡的兔兒蒸餅,不知滋味地啃了一口。

  姜鸞又拿了個牡丹蒸餅,說,「王相——」

  自從盧四郎咬死『六千兩金』的貪墨,王相就再也不發一言。

  他並不接姜鸞遞過來的蒸餅,起身行禮,「老臣告退。」說罷官袍飄蕩,拂袖出門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餅。」姜鸞遺憾地,把牡丹蒸餅遞到裴顯面前,「裴中書,你自個兒吃了吧。」

  裴顯從容接過蒸餅, 「謝殿下賞賜。」

  姜鸞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還是瞧不出什麼端倪。

  牡丹蒸餅是蜜汁鹿肉餡的,裴顯慢條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時,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經告退了。

  不只是他們,但凡有點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裡情形不對,平靜深海翻湧起了駭人旋渦,周圍值守的宮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離旋渦中央遠遠的。

  四面窗戶敞開的明亮政事堂裡,只剩下最後兩個沒走的人。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就著手邊的茶壺和空杯倒了杯溫茶,推過去對面。

  「吃完蒸餅喝杯茶,壓壓驚。喝完茶盡早把六千兩金鋌送去戶部,再給二兄秘密上個認罪奏本,罵自己罵得狠一點。六千兩金也不算少了。二兄應該會下密旨訓斥一頓,罰你三五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職銜,說不定也會被削去幾個。」

  「謝殿下。」裴顯接過那杯溫茶,啜了一口,感慨說,

  「送來六千兩金鋌,換走了狸奴一隻,城外狸奴別院一座,轉手又把六千兩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籌劃。」

  姜鸞嗤地笑了。「算計不過人,服輸掏錢就行。」

  —————

  薛奪磨刀霍霍,請戰了七八日,終於有了光明正大領命動手的機會,立刻帶了手下精銳,猛虎下山一般直撲出宮,半個時辰不到,連車帶人全抓了回來。

  皇宮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車,車上查看動靜的『盧氏舊友』,連同趕車的大青驢都抓了。

  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幫手,知道許多機密事的心腹幕僚,軟硬兼施,很快撬開了口。

  過去數月裡,京城暗中發生的陰私事,一樁樁地抖露出來。

  京畿塢堡是王氏秘密產業,塢堡裡查獲的強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樁是顧六郎的事。

  皇城西門的守將劉牧光,家族能夠在京城扎穩腳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劉牧光知恩圖報,收下了王相的手書,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頭,當夜的皇宮城防露出破綻,左掖門無人看守,從外皇城可以直入後宮。

  當夜安排和顧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個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撥了幾句,提起謝五郎如今的風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當夜果然大放厥詞,激得顧六郎半夜去東宮討說法。

  按照幕僚的籌劃,顧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輕佻,酒後失言,說話必定不會好聽。東宮皇太女又不是什麼好脾氣,半夜把人亂棍打出來都是輕的。

  劉牧光已經安排了人手在路邊埋伏,只等顧六郎被狼狽趕出東宮,把他哄去皇宮裡連通洛水的池子邊,製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後查起的說辭,就會是「被皇太女訓斥,羞慚激憤投水。」

  顧娘娘因為虎兒的前程,已經和東宮皇太女起了心結。但顧娘娘是個低門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夠狠,不夠硬。一邊費盡心思提防著,一邊又猶猶豫豫地念著姑嫂情分。

  如果當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軟的心腸也會硬了。

  在大人物看來,撕破了臉有撕破了臉的好處。

  心裡尚殘存著親戚情誼,如何冷靜地替小殿下謀劃算計?

  有了顧六郎一條人命隔在中間,從此以後,兩邊再不得表面安寧,必定勢同水火。

  顧娘娘從此不再顧忌著從前的姑嫂情誼,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為小殿下謀算了。

  顧六郎一條命輕如鴻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是刻意籌劃,就有漏洞,就會出錯。

  顧六郎當夜醉酒直入左掖門,尋東宮皇太女討個說法的路上……走錯了路。

  ————

  登聞鼓一案引發的連續震蕩,並未公開聲張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進行。

  五日後,該查的都查了個清楚。

  為了避免大動靜,裴顯再次登門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選在深夜。

  王相沒有在正院會客,而是在相府後院的水榭邊見了裴顯。

  百年大族,枝繁葉茂,相比於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賜下的相府官邸只算是普通尋常。

  王相就在朝廷賜下的不算大的官邸裡居住了二十餘年。

  原本普通尋常的一座官邸,在這二十餘年裡,逐漸被打理得精緻,新修建的幾處亭台樓閣,移步換景,處處顯出大族的風雅底蘊。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團花袍子,站在水榭邊,隨意地灑下魚餌,水面下的各色錦鯉蜂擁而至,爭相吞食。

  裴顯帶著幾名親隨,緩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側身見了裴顯,平淡頷首,「裴中書今日登門,帶了多少兵馬?」

  裴顯在五尺外停步:「並未帶兵馬,只攜了三五親隨而來。」

  「只帶了三五親隨。」王相笑了笑,「裴中書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書只帶了三五親隨就敢登門?果然英年銳氣,行事處處鋒芒畢露啊。」

  裴顯道:「裴某對王相並無敵意,今晚也無意鎖拿任何人。今晚做個擅自登門的不速之客,實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當面請教王相幾句。」

  王相擰了下眉。

  裴顯身側的走出一個身材纖細的『親隨』,揭下斗笠,脫下斗篷。

  「王相安好。」姜鸞呼了口氣,把斗篷遞給裴顯。

  王相失笑起來,身子又靠回了圍欄,隨意撒下一把魚餌,「原來是皇太女殿下親至,蓬蓽生輝。」他做出個請說的姿勢。

  姜鸞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離停住了。

  她今晚前來,帶著最近搜查出的眾多實證。搜查出的實證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須得來一趟,當面問個清楚。

  「王相在朝中聲望高潔,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並無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書從未有正面衝突,王相和本宮的私交也不錯。」

  姜鸞嘆息,「縱然看不慣裴中書,看不慣本宮,像李相那樣暗中下點小絆子,在能忍受的底線裡,彼此見面還能客氣寒暄幾句。何必晚節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拚個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過姜鸞,望向她身後的頎長身影,「請裴中書退避。」

  裴顯沒多說什麼,轉身往後退,退出三四丈外,遠遠地盯著水榭中央兩人的動靜。

  風聲傳來隱約的交談話語,夾雜著細微的流水聲,三尺外便聽不清楚。

  「殿下恕罪,聖人從前還是晉王時,老臣就覺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話,性情需要從小磨一磨,磨礪得外圓內方,天生的鋒銳隱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來不可限量。」

  姜鸞趴在水榭的朱漆欄桿上,指尖隨意繞著一縷髮尾,「天下哪有那麼多如果。本宮就是個公主。」

  「是啊,是個公主。」王相嘆了聲,「退而求其次,如今聖人性情謙和仁厚,也是個不錯的君王人選。」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脈之中,挑選賢德者,可為君上。天下士族寒門,挑選有賢才者,可為良臣。但裴中書此人——性情恣睢,鋒芒桀驁,又手握著重兵,並非良臣之選。」

  「京中兩場動亂,局勢將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瀾的救國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禍國梟雄。」

  王相語氣沉重地道,「殿下,祖宗傳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傾覆風險。輔國重任可以托付給良臣,決不能冒險托付給梟雄。聽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書此人,局勢危急時可用之,穩定局面後必殺之。」

  姜鸞趴著水榭欄桿,目光盯著水池下游來游去的活潑的錦鯉尾巴。

  「王相這番話,說得倒像是憂國憂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繼續說說看,為什麼要設計害顧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宮和顧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灑餌。

  姜鸞接過他手裡的一包魚餌,接著往下撒。

  「王相不肯說,本宮替你說。王相看裴中書是禍國梟雄,看本宮呢?大概也是個禍國皇太女?」

  「禍國二字說得太重。」

  王相淡然開口道,「殿下性情過於跳脫,難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萬民臣服,遠邦入貢;其次者寬厚仁和,善於納諫;再次者庸碌無為,守成之君。殿下這般性情,來去飄忽如風,令臣下難以應對揣測,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齊心,不利於社稷安穩,並非明君之相。」

  姜鸞耳邊聽著,手裡漫不經心地往水面一點點地撒魚餌。

  「王相,你說的這般篤定,彷彿你說的每個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宮有句話,曾經是送給另一個人的,如今轉送給王相也很適合。王相聽一聽。」

  「人吶,經歷越多越固執,權勢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為百官之首,手掌重權很多年了。你表面看起來溫厚謙和,心裡卻容不得朝中有個飄忽如風的皇太女,恣睢鋒芒的良臣。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的固執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當夜刺殺裴中書。他身上最大的罪,只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禍國梟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范陽盧氏,動搖了京城百年未變的格局,王相身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齒寒的滋味?」

  姜鸞灑下最後一把魚餌,把空袋子往水裡一丟,轉身往出門方向走,只留下一句話,繚繚消散在夜色裡。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業業操勞政務的份上,朝廷給你恩榮,告老歸隱吧。」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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