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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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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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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一百章

  姜鸞今天的探望遲了。

  走進紫宸門後,她穿過寬敞庭院,沿著台階拾級而上,卻被人攔在紫宸殿側邊轉角處的漢白玉欄桿處。

  攔住她的是政事堂三重臣之一的崔中丞,崔知海。

  「殿下,今日邊關六百里加急的軍報送來了。」

  崔知海身為御史台的長官,三堂會審的主審官裡有他。他最近的日子不太好過,湊近了看,眼裡全是睡眠不足的血絲。

  朝中關於戰事的意見分裂,聖人在這個節骨眼被人蓄意謀害,背後黑手還在追查,卻又牽扯出了先帝死因存疑的驚天大案。

  他手裡托著一個裝軍報的長木匣子,裡頭滿滿當當塞了四份軍報。

  姜鸞隨手拿起一卷,邊打開邊問,「怎麼回事,一天之內急送來了四份軍報?」

  崔知海睜著通紅泛起血絲的眼睛,也去看手裡沉重的木匣子。「聖人倒了兩天,兩天沒人拆閱邊關軍情。」

  他的嗓子在沉重壓力下都啞了,「趁著殿下今日在這兒,請殿下拆閱。丁翦將軍人還在值房裡訊問嫌犯。他傳話給臣,如果有什麼不好軍情的消息,需得第一時間通報他那邊。」

  姜鸞便站在紫宸殿前,一份份地拆閱了看。

  看完了四份,原樣放回去,「崔中丞不必憂心。沒什麼大事。大軍已經接到朝廷發過去的退兵令了。一份是謝大將軍發過來的,一份是太原府邊軍的統領都督發過來,兩份都說了領命盡快退兵。謝大將軍額外發了一份軍報,他麾下的騰龍軍不服水土,病倒了一兩成的將士。他請求緩行十日,請加軍糧和軍醫藥材。至於第四份……」

  她頓了頓,說,「是裴中書發過來的。他也接到朝廷的退兵令了。」

  崔知海粗略聽了一下,軍報無大事就是好事。

  他今日從三堂會審中抽空趕過來堵姜鸞,當然不只是為了軍報。

  他今日的來意,代表了朝中眾多官員的意思。

  姜鸞繞過紫宸殿外殿,沿著長廊往聖人日常起居的後殿走去,崔知海也跟隨上了長廊。

  臣子無詔不得擅入後殿,他的舉動逾越了。姜鸞的腳步停下,詫異地看了眼身後跟隨的崔知海。

  「聖人今日並未召見崔中丞。」

  「臣知道。臣今日有一句話,想要私下裡和殿下說。」崔知海後退半步,慎重大禮拜下。

  「殿下,聽臣一言。」

  「邊關戰事剛剛止歇,聖人在此時傳出病危的消息,朝野人心慌亂。臣今日並非孑然一身而來,臣今日的言語也並非一人之言,而是朝中眾多臣下共同的意思。」

  「朝中不可一日無君。聖人病重,殿下身為東宮皇太女,理應監國。」

  崔知海再度拜倒,雙手高舉托起裝滿軍報的長木匣,「請殿下入朝監國。」

  姜鸞的腳步停在木廊中央。

  前後左右無人,頭頂藤蔓濃密,陰涼的木廊裡,確實是個私底下談話的好地方。

  「崔中丞代表了眾多臣下而來,勸本宮入朝監國?」 她輕笑了聲,左右看了看,「政事堂三大重臣,領兵出去打仗了一個,留在京中兩個,今日怎麼只有崔中丞一個來?李相呢。」

  崔知海啞然片刻。

  李相,不肯來。

  聖人病危,東宮監國。對於信服皇太女的臣下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一步。但對於把希望寄托在小殿下身上的李相來說,是危險的一步。

  但眼下的局面危急,李相同樣焦頭爛額,小殿下今年才一歲。

  李相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自己不來,卻也沒有阻止崔知海來。

  崔知海最後說,「季節交替,李相最近感染了風寒,抱病不起。」

  其中的彎彎繞繞,不必崔知海說,姜鸞自己也能想清楚。

  「崔中丞的意思,本宮聽見了。李相最近抱病,本宮也知道了。崔中丞退出去吧,容我斟酌斟酌。」

  目送著崔知海告辭離去的背影,姜鸞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繼續往長廊盡頭的後寢殿範圍走去。

  邁進了寢殿門檻,遠遠地便聽見了顧娘娘的哭聲。

  聽她一聲聲淒婉地喊著「二郎。」

  姜鸞腳步停在門邊,遠遠地看著。

  龍床上的二兄,今日依然是神志昏沉的模樣,對外界毫無反應。

  顧娘娘倒是聽到了清脆的腳步聲,回過頭來。

  姜鸞對著二嫂,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也什麼都不想說了。她只冷淡地微微頷首,越過了顧娘娘跪倒在床邊的身子,仔細地查驗了二兄今日的氣色,又聽了一會兒細而散亂的脈搏。

  問旁邊的御醫,「昨日至今,一次也沒有醒來過?」

  旁邊忙碌的御醫擦著汗過來回稟,「殿下,今日的情形不好也不壞,聖人在林中受刺激太大,清醒過來不見得是好事。倒不如這樣睡個一兩日,讓身體入睡後好好休養精神,人再醒來時通常會平穩許多。如果明日此時聖人還不醒的話,臣等再用艾草炙穴,催聖人醒來。」

  姜鸞點點頭,「就按你們的方案做。晚上掌燈後本宮再過來。」

  又瞥過旁邊呆坐的顧娘娘,什麼也沒說,轉身便要走。

  顧娘娘哽咽喚了聲,「阿鸞。」

  姜鸞出去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只冷淡地問,「顧娘娘要說什麼。」

  顧娘娘看到了她並不掩飾的冷淡,心裡知道,她和小姑的情分消磨殆盡,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但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又能怪誰呢。

  她轉過身來,對著姜鸞的方向,鄭重地大禮拜下。

  「從前種種,恍如隔世,不堪再提。」她含著淚道,「妾如今唯一的心願,只想守護在二郎身側,好好地照顧他。阿鸞……殿下,還望殿下成全了妾的最後奢望。」

  姜鸞背對著二嫂,眼角有點隱約泛紅,但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坐在她如今的位子上,太多的目光時時刻刻盯著她,她不想在人前哭。

  「嫂嫂還沒想明白麼。」姜鸞站在昏暗不透風的寢殿門邊,鼻尖都是室內彌漫的苦藥味道。

  「嫂嫂和二兄是少年結髮的夫妻。二兄對嫂嫂的心意從來沒變過。嫂嫂如果想要好好地對二兄……也從沒有人會攔著嫂嫂。」

  身後傳來了猛烈的啜泣聲。她加快腳步,從越來越大的啜泣聲走出去,走去了空曠蕭瑟的庭院裡。

  前頭還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做 。

  丁翦還在那裡等著她。

  丁翦在百忙之中抽空護送姜鸞過來紫宸殿,當然是有原因的。

  聽到姜鸞的腳步聲,丁翦遠遠地遞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姜鸞沖他搖了搖頭。

  桂花林裡的那盆清水,應該不是顧娘娘做的。

  姜鸞的腳步越過了丁翦,她紛亂的心思裡,裝了太多太多的其他的事,容不得她停下腳步。

  崔知海給她的四份軍報裡,有三份就是她所說的內容。

  但是裴顯的那份軍報,她沒有如實說。

  她在崔知海面前輕描淡寫地掩飾過去,可以拖得一天半日,但前線軍報不會只發出一份,六百里急送京城禁中的加急軍報之後,還會有一份抄錄的軍報,按正常速度通過驛站,送往兵部官署。

  最多一兩天之內,兵部就會收到裴顯那份軍報的抄送件。

  裴顯在軍報裡寫:「退兵之令,臣有異議。殲滅突厥主力,機會千載難得。臣自請領兵,直搗都斤山巢穴,有望踏破王庭牙帳,斬殺突厥大可汗。臣請急調軍需糧草。」

  姜鸞的腦海裡回想著裴顯的軍報。

  那也是他的手書,和送往東宮的那份狂草手書不同,軍報裡的字體用了正楷體。

  但她展開軍報時,迎面還是聞到了一股淺淡的酒氣。

  某個天氣酷寒的砂石荒漠的夜裡,他在帳子裡一邊喝酒一邊寫文書。先寫了軍報,又寫了報平安的手書。

  亦或是順序掉過來,先寫了報平安的手書,才寫了違抗朝廷退兵令的軍報?

  從淺淡的酒香裡,她猜測不出。她突然很想喝邊關的回命烈酒。

  他送過來的軍報,在她手裡拖延個一兩天也是好的。

  一兩天的時間不長不短,足夠做很多事了。

  —————

  薛奪遭了池魚之殃,被拿下昭獄訊問。他麾下的八百名龍武衛都被暫時停職,在北衙禁軍的軍營裡閒散度日。

  這天下午文鏡過去,點了幾十個人。

  「東宮有差事,砍了許多樹要運走,臨時抽調人手去幫忙。」

  當天晚上,一大幫子人呼啦啦地回了軍營,細數起來少個七個。值守軍營的中郎將問詢起來,都說東宮最近還有些雜事,但不需要太多人,只留下了七個。

  軍營值守將軍隨手在名冊上寫了一筆。

  七個人不是大數目,東宮缺人手,借調了十天半個月也不是大事。

  當夜,京城郊外三十里的糧草軍需車隊動身。

  直奔西北邊境。

  ————

  半個月時間倏忽而過。

  十月的西北邊境早已入了冬,入眼一片白茫茫的枯草雪地,大風呼嘯吹過,滿地的砂石亂滾。

  裴顯發了一封軍報就再也沒管朝廷那邊,領兵追擊進了大漠深處。

  出京時八萬大軍,打到現在,除去戰死和傷病,實際兵力還剩下六萬餘。這六萬餘玄鐵騎,都是鎮守邊境多年、和突厥人大小硬仗都打過的精銳兵馬。

  京城的糧草輜重就在這時運到了。不止送來了米糧肉蛋,還送來禦寒的冬衣,冰天雪地裡扎營的牛皮帳子,生火用的火石。

  「殿下的口諭,運送糧草的車隊用了四百頭大青騾子。如果將士們不缺肉和皮革,就把騾子留下,原路趕回去。如果實在缺肉的話就殺一半,留一半趕空車。」

  裴顯聽了這句稱得上暖心的口諭,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只微微頷首,表示聽見了。

  因為站在他面前,替皇太女傳來口信的人……

  是盧四郎。

  盧四郎跋涉兩千餘裡押送糧草,人瘦了一圈,臉也曬黑了,但精神卻很不錯。

  風沙裡摸爬滾打、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君,身上披了甲,顯得寬肩蜂腰,整個人的精氣神和京城裡的萎靡樣子截然不同。

  平心而論,裴顯從哪個角度打量,也不能昧著良心說他醜。

  盧四郎站在裴顯的大帳裡,在燈火下露出他俊俏的小黑臉,盡職盡責地傳遞口諭:

  「殿下說,她在京城一切都好。殿下還說,她想喝酒。」

  裴顯坐在軍帳中央,臉上並不顯露什麼神色,大拇指緩緩地摩挲著腰刀的刀柄,「殿下想喝什麼酒?」

  盧四郎被問得一怔。

  「具體哪種酒,殿下沒說。她只說,想喝裴中書在軍帳裡邊寫字邊喝的那種酒。」

  嗡的一聲輕響,腰刀出鞘,雪亮的刀鋒在燈火下閃著泓光。

  裴顯拿布擦拭腰刀,淡淡道,「裴某在軍帳裡從不喝酒。」

  盧四郎:「……」

  裴顯又問:「殿下在京城當真一切都好?」

  盧四郎:「聖人不大好,但殿下還好。」

  裴顯:「裴某在邊關都知道聖人不大好,可見京城的情況不會太好。殿下當真一切安好?是殿下叫你如此回答,還是你擅作主張替殿下回答?」

  盧四郎:「……」

  他又不是個傻子,哪裡聽不出,裴顯句句針對他。

  但殿下和他說過,盧氏倒塌的根源不在裴中書。他想要重新出仕,想靠他自己把盧氏倒塌的污名重新洗刷乾淨,裴中書是他必須邁過的一道坎。

  如果他心裡邁不過裴中書這道坎,以後如何同殿稱臣?姜鸞也不會放他出仕。

  姜鸞提前告訴過他,裴中書見了他不會高興。如果被為難得太厲害,就把她親筆寫的文書卷軸給他。

  現在文書卷軸就在盧四郎身上背著。

  盧四郎從行囊裡掏出了長木匣,當面打開匣蓋,把姜鸞親手交付的卷軸捧出,當面交給了裴顯。

  「殿下的手書。」

  裴顯經常見這種長木匣。

  裝載了邊關的軍情送往京城,又從京城裡裝載了東宮的手書送回他手裡。

  接過姜鸞的手書,裴顯的臉色好轉了幾分,終於把擦得精亮的腰刀收回刀鞘,示意旁邊虎視眈眈的親兵帶盧四郎下去歇息。

  他獨自坐在大帳裡,在無人處取出姜鸞給他的手書。打開精緻的火漆封,粗略一掃,清麗自帶風骨,轉折處露鋒芒,確實是姜鸞的字跡。書卷上寫滿了字,比他之前言簡意賅的六個字多多了。

  他的唇邊帶了一絲笑。

  指腹落在末尾處,她落款的『鸞』字處輕輕摩挲。

  鸞字貴氣,五行從火,赤色鳳凰。用作名字的寓意好,這個字她寫得也好,名如其人。

  他久久地凝視著清麗的『鸞』字,幾乎可以把這個字的一鉤一劃描摹寫下。

  良久,他的視線終於回到書信的第一行,仔仔細細地閱讀起來。

  第一句寫的居然是:「不許為難盧四。」

  裴顯:「……」

  唇邊愉悅的笑緩緩消失。

  他的目光從書信上抬起,帶著幾分濃鬱殺氣,落在長案上擱著的刀鞘上。

  盧四郎確實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君。就算黑了瘦了,還是個俊俏的小黑臉。

  罪臣之子,死囚的身份,能夠留下一條性命,已經是僥幸之極。竟然還准了他運送軍需糧草,積攢功勳,為他將來的出仕做打算。千里迢迢送來的書信裡,頭一句就護著他。

  裴顯穩住心氣,繼續往下讀。盧四郎畢竟替他押送來了糧草,他決定通篇讀完再給盧四一個痛快。

  第二句話卻和第一句大為不同:

  「野花野草石頭都已收到。野花野草妝點室內,五彩石子放於魚缸底。」

  裴顯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這句。平淡中暗藏繾綣,難得溫柔最動人。

  滿腹的無名火氣忽然消散了。他繼續往下讀第三句:「我亦安好,想你了。」

  裴顯的指腹在『想你』兩個字上反覆摩挲,寒霜神色舒緩下來。

  最後一句寫的是:「仔細摸木匣子底層。」

  裴顯把長木匣子拿過來,匣蓋推開,放置書卷的匣底精心墊了一層竹篾,放了幾片京城秋天的楓葉。

  他盯著打量片刻,伸出手去,沿著匣底一點點地摸索過去。在角落裡頭,隔著微微凸起的竹篾,果然摸到了一顆圓滾滾的金珠。

  他把竹篾連著楓葉一把掀起,捏著金珠,拿出來一串新編好的五彩絲絛金珠手串。

  一回生,二回熟,這回編織技巧大漲,比上回時而細密、時而稀疏的編工看起來精巧多了,手串中央甚至用黑線編了隻小小的蝙蝠。

  裴顯把新得的五彩絲絛金珠手串握在掌心,叫來了親衛。

  「把回命酒拿一小壇給盧四郎。告訴他,殿下要的酒,叫他回程路上小心護好了。」

  他吩咐下去,「邊境沒他的事了。留他一晚上,吃頓飽飯。趁裴某沒改變主意之前,叫他明早就滾。」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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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一百零一章

  京城的三堂會審還在繼續。

  一樁謀害天子的大案,牽扯出另一樁謀害先帝的舊案。三堂會審的幾位主審官員,日夜神色凝重。為了防止出紕漏,索性連宮門都不出了,都宿在外值房裡。

  這天,姜鸞由丁翦護送著,路上低聲知會她,

  「宮裡仔細篩了一遍,當日潛入桂花林裡放下金盆的宮人,已經抓獲了。是個年僅十五歲的小宮女,姓葉。和她同住的宮女看她近日行蹤可疑,有一夜夢中囈語什麼『奴婢忠心, 日月可鑑』,告發了她。」

  姜鸞追問:「什麼來歷?才十五歲,背後是不是有人教唆。」

  「家世尋常的小宮人,父母沒了,兄嫂把她送進宮裡,從此斷了音信,八歲起就在宮裡長大。過去曾經在椒房殿裡,負責幾處庭院的灑掃。因為她年紀小,差事輕省。後來謝娘娘搬去離宮,沒把她帶上。椒房殿換了顧娘娘,為了節儉宮室用度,裁撤了椒房殿裡的一半宮人,葉宮人被打發去御花園灑掃,差事繁重了許多,據說滿腹怨言。」

  「她有沒有說圖謀?背後教唆的人呢。」

  丁翦苦笑,「沒拘到活人。她同屋的宮人大半夜的跑去告發她,被她察覺了。葉宮人留下一封遺書,一把剪刀把自己捅死在屋裡。等禁軍破門而入的時候,只看到滿地的血,人早沒氣了。遺書作為證據呈給了刑部。」

  他復述了幾句遺書裡的原文,「遺書滿腹怨恨,倒也像是識字不多的宮女說的話。大意說,先帝和謝娘娘對她好,顧娘娘對她不好,她要為先帝的枉死討回公道。」

  「什麼枉死?」姜鸞輕笑,「先帝是病逝。誰告訴的她先帝枉死?」

  「死無對證,不管是受了誰的教唆,葉宮人背後的人已經無法追查了。但遺書上的那句先帝枉死,和徐公公的口供對上了。哎。」

  丁翦長長地吐了口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個喊冤『先帝枉死』,一個口供『死因存疑』。

  八月初十,延熙帝暴卒當夜的人證,除了大獄裡的徐公公,還有一個人證也在京城裡,但誰也不敢去問。

  那個就是紫宸殿裡重病昏睡的端慶帝。

  要不要往下查,如何結案,三堂會審的幾個主審官員進退兩難。

  通往紫宸後殿的藤蔓長廊邊,崔中丞又來堵姜鸞了。

  「殿下。」崔中丞最近的氣色不大好,深秋天氣乾燥,他嘴邊起了個大燎泡,滿嘴唇都是乾裂血皮。

  「給個準信吧。這案子還如何追查,聖人那邊要不要問,如何地問。臣等束手無策,一切仰仗殿下的諭令。」

  姜鸞知道他的意思。

  徐公公說延熙帝死因存疑,意思就是暗示:不是病逝,極有可能被人加害。

  當夜的人,延熙帝薨了,韓震龍死了,還在世的當事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中書令裴顯,一個是端慶帝姜鶴望。

  徐公公人就拘押在大理寺牢獄裡,他的口供並不難問,但誰也不敢繼續往下追問。

  徐公公是個嚇破了膽的鵪鶉,萬一胡亂掰扯,供出了什麼要命的供詞……後面怎麼收場?

  崔中丞堵了姜鸞幾次了。話裡話外,請她私下裡問一問聖人,揣摩著端慶帝的回復,他們也好決定結案的方向。

  但姜鸞壓根不想問。

  她並不在乎她那位性情酷厲、好大喜功的好長兄究竟是怎麼死的。

  按她的想法,把徐公公放了,就按照原本的『病逝』結案,不要再追究下去,一了百了。

  但事情發展到如今,三堂會審的大案,不可能壓住動靜,朝堂上的官員們多多少少都聽說了。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綽號『章三本』的章御史,已經摩拳擦掌,準備著上奏本要求徹查。

  姜鸞站在紫宸殿外,和崔中丞談起了條件。

  「要本宮去紫宸殿問聖人,可以。但本宮同樣有事情,想請崔中丞在政事堂裡說幾句話。」

  崔中丞眼皮子一跳,「殿下說的……又是退兵令的事?」

  姜鸞連著說了幾次了,要朝廷撤回九月中旬的發往邊境的退兵令。

  說了三回,被政事堂駁了三回。

  今天是第四回了。

  姜鸞不是輕易退讓的性子,她想要做的事,會反反覆復地嘗試。一遍不行,換條路再試試,總要做成才好。

  崔中丞不是堅定的主戰派。在他心裡,邊境大獲全勝,大聞朝獲得了空前大捷,突厥王庭已經在協商納貢,還往下打個什麼勁呢。

  大聞朝疆域萬里,他看不上突厥人連糧食都種不出的貧瘠的砂石荒漠地。

  但如今京城的情形太棘手,三堂會審的主審官員們騎虎難下,兩害相較取其輕,他退讓了。

  「臣應下了。」崔中丞咬著牙捋袖子,

  「殿下等著政事堂的消息。臣這就去跟李相爭個不死不休。如今政事堂裡就只剩臣和李相兩個,等三五天吵不出結果,言官們紛紛聞風上奏,一摞奏本奏上聖人御案時,就是殿下的機會了。」

  姜鸞一點頭,往紫宸殿方向走去,「等你的好消息。」

  顧娘娘這幾日都歇在紫宸殿,不眠不休,照顧夫君,照顧虎兒。

  姜鶴望在她的面前,一隻腳踩進了鬼門關裡,彷彿一道驚雷,劈開了她障目的葉片。

  生死關頭,顧娘娘終於意識到,她的夫君真的撐不下去,她再滿懷怨懟地往後退,也不會有人追過來了。她必須自己往前,才能留住她此刻擁有的一切。

  她抱著虎兒坐在龍床邊,忍著淚,輕聲細語地和龍床上陷入昏睡的端慶帝說話。

  「二郎,虎兒昨晚會開口喊『娘娘』了。」

  「二郎,入了十月深秋了。宮裡的楓葉紅似火,看起來熱熱鬧鬧的,你一定會喜歡。」

  「二郎,太僕寺新進獻了個四面擋風的步輦,式樣新鮮得很,上頭四角飛簷,下頭是六個人抬的肩輿,走起來穩得很。等你清醒了,你帶著虎兒,坐上去試試?」

  姜鸞的腳步聲就在這時響起,從門外噠噠噠地進來,傾身探了探二兄的氣色脈搏。虎兒見到了最喜歡的小姑姑,興奮得手舞足蹈,啊啊啊地伸手要抱。

  姜鸞看了眼二嫂。

  顧娘娘匆匆抹了把眼角,把虎兒遞過去。「虎兒和三姑姑玩兒啊。」

  姜鸞接過了胖墩墩的小子,熟練地捏了捏臉蛋,湊過去粉嘟嘟的臉頰邊,吧唧,親了一口。

  虎兒咯咯笑著親了她滿臉的口水。

  太醫署的幾名老御醫過來回稟,「殿下,聖人最近兩天的情況趨近穩定,夜裡清醒了半個時辰,說了幾句話。但精力不濟,又睡過去了。這次發作大傷元氣,殿下恕臣等直言,聖人的身子,最近實在不能再操持政務了。」

  這是委婉地勸誡,勸她不要把政事拿到端慶帝的面前商議。

  姜鸞點點頭,「本宮知道了。今日過來,只是探望病情,聽聞聖人早上醒了,過來看看。」

  人在緩慢地恢復,氣色沒有前兩天那麼難看,原本臉上泛起的青灰死色也消退了,變成了重病後的蒼白,應該是痙攣窒息的症狀得到了緩解。

  她心裡安穩了不少,正打算離去,虎兒卻指著床上昏睡的父親,奶聲奶氣地喊了聲,「耶耶。」

  病床上的手動了動,帶動了衣袖,被虎兒看見了。

  端慶帝姜鶴望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顧娘娘幾步衝過去,又哭又笑,一滴淚落在姜鶴望的衣襟上,「二郎,你醒了。」

  姜鶴望吃力地抬起手,顧娘娘怔忪了片刻,顫著雙手握住了瘦骨嶙峋的男人的手掌。

  姜鶴望以幾乎聽不見的氣聲喚她,「琇娘。」

  姜鸞把虎兒放在床邊,胖小子才不理會耶耶和娘娘執手相對淚眼的場面,飛快地爬過去幾步,一屁股坐在耶耶的被褥邊,張開手,往前興奮地一撲——

  差點把才清醒過來的父親給壓得厥過去。

  顧娘娘急忙把虎兒抱起,遞給旁邊的奶娘,輕聲寬慰夫君,「二郎,見你醒了,我便安心了。你好好休息,有什麼要吃喝的,和我說,我去下廚。」

  姜鶴望露出懷念的神色,「秀娘做的鱸魚豆腐湯,鮮美無比,咳咳……許久沒有嘗到滋味了。」

  顧娘娘立刻起身,「我這就去廚房裡準備食材。一道鱸魚豆腐湯,只需大半個時辰便好。二郎等一等我。」

  姜鶴望轉過頭,目送著顧娘娘匆匆離去。姜鸞站在旁邊,聽御醫低聲回稟,聖人的脈相比剛才昏睡時散亂虛浮了不少,保持清醒對身體的負擔大。

  她輕聲告退,「二兄好好休息,阿鸞出去了。阿鸞有幾句話想和二兄說,等以後休養得再好些,再來商量——」

  姜鶴望卻叫住了她。「剛才叫你嫂嫂出去做魚湯,咳咳……就是有事想和阿鸞單獨說。」

  「有件事,年頭就在商議了。但不巧二月裡王相突然退隱辭官,這事,咳咳……就擱置下來,我自己差點都忘了。」

  他吩咐姜鸞附耳過來,以幾乎難以分辨的氣聲道,

  「年初正月裡,為兄擬好了一份密旨,當時給了王相。王相拿去和李相商議,後來一直沒拿回來,咳咳……應該還在王相手裡。如果朕有了意外……阿鸞就去,找王相和李相,把那份密旨……咳咳,拿回來……」

  他勉強支撐著說完一句極長的話,心肺喉嚨支撐不住,咳得撕心裂肺。

  旁邊遠遠避開、讓天家兄妹單獨說話的幾名御醫趕緊衝過來勸誡,「聖人,不能再說了。需得好好休息,保重龍體啊。」

  姜鸞替二兄蓋好被子。剛剛耳邊聽到了密旨的大消息,她卻沒多說什麼。

  人才剛清醒過來,說一句長話都勉強。

  崔中丞求她問的去年八月初十夜的經過,必然會引起姜鶴望強烈的心緒波動。在他休養恢復到夏天裡的平穩狀態之前,她不打算問。

  她也不急著問王相手裡的密旨是怎麼回事。

  密旨的內容,以她對二兄的了解,大概猜得出七八分。

  她轉身就要退出門戶緊閉、空氣裡帶著濃烈中藥味的紫宸殿。

  姜鶴望卻在身後掙扎著又把她喊住了。

  「還……還有一句……」

  姜鸞又心酸又好笑,按著二兄撐起身的肩膀,

  「好好休息,你還要說什麼,我知道。晉王府裡的八百斤金,藏金的那幾個地方,我都背下來了。」

  姜鶴望安心地躺下了。艱難地比劃出一個手勢,以氣聲說,「用了些。只剩七百二十斤金了……」

  姜鸞揉著眉心出去:「知道了。」

  密旨的內容,她大致猜得出。

  姜鶴望的病情時好時壞,正月裡那段嚴寒時節,很是不好了一陣。當時他下了密旨,又親口對她說過,

  「別讓虎兒小小年紀就登基。小孩兒容易受旁人影響,於國於家都不是幸事。」

  現在他病情大壞,又提起了密旨。

  密旨裡多半寫著,一旦他亡故,皇太女姜鸞登基。

  但姜鸞不想坐等著開啟密旨的那天。

  姜鶴望的病情時好時壞,天氣時節會影響,心緒波動會影響。需要時時刻刻地小心看顧。

  然而,坐在大位之上的君王,注定了會有數不清的事交給他手裡,每天耳邊會傳進各種各樣的大事,引發強烈的心緒波動。

  晴天雨天,風雨霜雪,都會有朝臣在紫宸殿外求見,告訴他各方正在發生的、往往令人不怎麼痛快的大事,等待君王決策。

  她二兄的病症,適合去清靜雅致的地點休養,每日對著優美風景,身邊嬌妻愛兒,書畫弄弦,寧靜平和地度過每一天。

  坐在如今那個高位上,每天一睜眼就壓著無數沉甸甸的人和事,沉重的負擔就算沒有拖垮他的精神,也會拖垮他的身子。

  登上大位僅僅一年,他已經被拖垮了。

  姜鸞其實是個沒有什麼雄心壯志的人。

  她只想自己過得痛痛快快的,讓自己身邊的人過得快快活活的。

  從前公主府開府那陣,裴顯曾經問過她,以後有什麼打算。

  她當時不客氣地回答,「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馬場填平了,改種菜。要養活公主府幾百號人,關起門來過小日子,還要給奶娘養老。」她覺得就是她想要的人生了。

  那時候她確實是如此想的。

  後來二兄登了基。姜鶴望的性情謙和仁厚,就算沒有太大的作為,也會是個不錯的守成之君。

  姜鶴望和她親厚。她雖然不樂意做勞什子皇太女,但既然被人硬架在了這個位子上,那麼和二兄互相扶持著,一個做皇帝,一個做皇太女,日子這麼過下去,她也覺得還行。

  但她現在改變主意了。

  她不想眼睜睜看著二兄拖著病軀坐在高處那個位子,一年年地耗乾了精氣神,年紀輕輕地變成宗廟裡頭黑壓壓幾大排靈位裡的一個。

  她不想坐等著二兄薨逝的噩耗傳來,再心安理得地打開密詔,當眾受命登基。

  等二兄精神再好一點,她打算抽個時間,跟他好好地談一談。

  她的精力,年紀,處事手腕,都足以應付高處那個消耗活人精氣神的大位。

  那就讓二兄早早地退,換她來。

  ————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先把前線那封退兵令給想辦法撤了。

  只要退兵令還在,裴顯就是違令出擊,再大的勝仗也沒有辦法抹去『出師無名』的污點。

  姜鸞耐心等了三天。

  政事堂在三天裡吵成了鴨子塘,朝中官員們也紛紛捋袖子上奏本。

  眾多官員們圍繞著『要不要撤了退兵令』的問題,主戰派和主和派吵得面紅耳赤,幾個文官在朝會上吵到差點掄笏板互毆。

  姜鸞不上奏本,也不去政事堂加入罵戰。

  她去中書省值房找一個人。

  八月裡新入仕的中書舍人王七郎,王鄞。出身太原王氏嫡系,才情過人,聲望卓絕。屢屢拒絕朝廷徵辟,被朝野文人視為四大姓郎君裡的清貴第一。

  但王七郎到了二十四歲的年紀,突然接受了朝廷徵辟,入職就是正五品的中書舍人。普通寒門出身的士子從九品入仕,一輩子都爬不到的高位。

  王七郎在最近兩個月裡,成了京城風口浪尖的人。

  姜鸞偶爾坐車出城,在貼滿公文告示的城門邊上,十次裡有五次聽到扎堆的太學生們激烈談論戰事,還有五次在激烈嘲諷『晚節不保』的王七郎。

  王鄞本人倒是心境平和,幾次當面聽到譏諷的言語也一笑而過,頗有他家祖父身上幾分寵辱不驚的氣質。

  姜鸞進了中書令的值房,不客氣地直接坐在裴顯常坐的位子上,召來了王七郎。

  「上次在王家見了王舍人,本宮問你,不打算入仕的人,為何突然同意入仕了?當時你不答。現在你祖父不在場,本宮再問你一遍,希望你好好地答。」

  王鄞輕拂緋衣官袍上的微塵,答得從容不迫,

  「從前閒雲野鶴,身邊簇擁者眾。偶爾興起,召喚士子出城踏青,野外清談,應者雲集。當時,鄞自以為能力出眾,以才德服人。」

  「等到二月祖父退隱……三月春日,偶爾興起,召喚士子出城踏青,野外清談,應者寥寥。再不復從前盛況。」

  「鄞見識了世態炎涼,祖父諄諄告誡說,想要腳下蓮花不染塵,需得家族中有人站在污泥深處,把根基往污泥裡扎得穩固,才成生出步步蓮花,托舉住家族的後輩兒郎不染塵。」

  「祖父說……他已經在污泥深處站了一輩子,如今倦了,家族裡須得有旁人替他踩進污泥裡。鄞從此自願出仕。」

  說到這裡,王鄞長揖行禮,「鄞不才,忝居中書舍人一職,願為皇太女效鞍馬之力。」

  姜鸞聽得笑出了聲,「你們王家教導子弟,確實厲害。難怪百年來始終是京城四大姓之首。」

  「至於王舍人你呢,放低了心氣傲骨,也是有幾分眼力的。」姜鸞站起身,踱到王七郎面前,饒有興致地瞅著他,

  「我今天召你過來,你心裡猜到要做什麼了?」

  王七郎從容應答,「只要是筆墨之事,鄞力所能及,但憑殿下吩咐。」

  姜鸞很滿意。「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召你這個大才子過來,要你做的當然是筆墨之事。」

  她踱出幾步,跟王七郎說,「為了西北邊境的戰事應該繼續打,還是應該全面撤軍,朝廷爭執不下。本宮想要你王舍人做的呢,就是……」她點了點桐木案上的筆墨。

  「以你的鋒銳之筆,敲響征戰之鼓。寫一篇言辭犀利的檄文,鼓舞朝野士氣,支持邊境大軍繼續深入突厥巢穴,一舉踏破王庭牙帳,立不世之功,保疆土百年安寧。」

  這是難得的機會。一篇聲響浩大的檄文,足以青史留名。

  王七郎毫不遲疑地應下,「臣遵殿下諭令。」

  姜鸞走出去幾步,突然想起什麼,又走回來,

  「不止要言辭犀利,鋒銳如刀。而且要雅俗共賞,朗朗上口。聽幾遍就能記住,小孩兒也能隨口念幾句,傳遍大街小巷的那種檄文啊。」

  王七郎:「……」

  他作的詩詞歌賦在京畿流傳甚廣,士子們讚他辭藻瑰麗,用詞古雅,沒有一個稱讚過『雅俗共賞』的。

  王七郎這回躊躇了片刻,最後還是應下了。

  三天之後,一篇《征討突厥檄書》橫空出世,貼滿京城的大街小巷。

  痛斥突厥人的累累罪行,言辭犀利,鋒銳如刀。

  幾句駢儷對仗、引經據典、罵人不吐髒字的罵戰話裡,又摻雜了幾句京城哩語、直來直往的街頭罵戰話,雅俗共賞,朗朗上口。

  士子們爭相傳閱言辭犀利的駢儷排比罵人詞句。

  百姓們爭相傳閱朗朗上口的京城哩語罵人句段。

  檄書迅速傳遍了京城的每個角落。

  初入仕途才兩個月的王七郎,因為這一篇膾炙人口的犀利檄文,從此和『辭藻瑰麗,用詞古雅』八個字脫離了干係,在京城官場裡一戰成名。

  王七郎和御史台的大炮仗『章三本』齊名,成了文武百官看到影子就繞道走的厲害角色。

  因為這份檄文的助力,朝野主戰派的勢頭大漲,姜鸞成功地壓倒了激烈反對的李相,政事堂頒下文書,撤回了九月裡的退兵令,六百里加急快馬送去邊境。

  「王七郎不錯。」姜鸞在東宮裡剝著橘子,滿意地把那份罵得痛快淋漓的檄文從頭到尾再讀了一遍,

  「落筆可當十萬兵。他祖父惹出來的一堆麻煩,王七郎幫他祖父還上了一半。從此我只找他祖父偶爾打打秋風,不找王家的麻煩就是。」

  吃完了橘子,也不管汁水有沒有沾在手掌上,提筆在即將發往邊境的空白文書寫下:

  「九月退兵令已徹回。軍情多變,不必詢問京城,可領兵便宜行事,征西北,射天狼。糧草還需要否?」

  「今年京城柑橘大而甜。何時能歸?與君共食橘。」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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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一百零二章

  邊境戰事激烈。

  每隔一兩日,京兆府就會把邊境發來的戰報貼到京城的各個角落,深入突厥巢穴的幾場大規模交鋒吸引了百姓們的全副注意,街頭巷尾處處都在議論戰事。

  朝廷刻意宣揚戰事的同時,京城的三堂會審陷入了僵局。

  「畏罪自盡的葉宮人曾經是椒房殿的人。遺書裡還提起了謝娘娘對她好,顧娘娘對她不好。」

  姜鸞問崔中丞,「你們就沒有派人去離宮,問一問離宮裡的謝娘娘?」

  「當然派人問過了。」崔中丞如實答,「謝娘娘的回答當然是她不知情。殿下,臣就照實說了吧。謝娘娘身為先帝太后的尊貴身份,除非罪證確鑿,有人當面指認謝娘娘,否則朝中不會有人敢頂著罵名把謝娘娘請出離宮的。」

  姜鸞知道他說的是大實話。

  「你倒是不瞞我。謝娘娘動不了,那她身邊的人呢?我記得有個整天板著臉的女官,叫做扶辛姑姑的,是謝娘娘不離身的親信,能不能把她拘來京城問詢?」

  崔中丞躊躇不答。

  姜鸞瞥著他難看的臉色,「沒有確鑿罪證,謝娘娘不敢動,謝娘娘身邊的人也不敢動。你們這些人啊。行了,本宮知道了。」

  崔中丞臨走前又轉回來,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

  「恕臣直言,即便以殿下的身份,沒有罪證,只憑懷疑,直接拘押了先帝髮妻,謝太后娘娘身邊的親信。如果最後沒有問出什麼,殿下必然會被言官彈劾詰問,局面難以應對。殿下慎重。」

  姜鸞目送崔中丞走遠,自己往東宮方向走,隨口問身側護衛的文鏡,

  「文鏡,你覺得離宮的謝娘娘,和桂花林裡謀害二兄的案子有沒有干係?」

  文鏡謹慎道,「尚未有證據。」

  「才十五歲的小宮女,連兩位天子的面都沒見過幾次,沒有人在背後煽動,好端端地會為了不相干的人捨了命?自從去年八月,宮裡蓮花祥雲紋的圓金盆都收進了庫房,再不用了。金盆是誰給她的。」

  姜鸞沿著宮道慢慢地走,自言自語,「又是誰告訴了她,先帝枉死?」

  回東宮的路走了一半,她卻突然停了步,道,「不能這麼瞎猜。得有實證。」

  文鏡默默點頭。

  姜鸞在岔道口掉頭,沿著宮道往另一個方向走:「那就去問問。」

  文鏡急忙招呼東宮禁衛跟上,「殿下要去哪裡?路途遠的話,末將去召步輦。」

  「不要步輦,召東宮馬車。」姜鸞吩咐下去,「去城西大理寺衙門。本宮要親自詢問徐公公。」

  ——

  徐在安公公,侍奉過三代天子,御前隨侍了幾十年的老人。

  經歷過幾次宮禁的大清洗,又經歷了幾次宮廷動亂,每逃過一次性命,就會更加的謹小慎微。

  但躲著躲著,還是躲不過,進了大獄。

  他是關鍵要犯,只在最開始提審的那一次打了板子,沒動過大刑,但徐公公在牢獄裡蹲了整個月,幾乎自己要把自己嚇死了。

  姜鸞在大理寺的提審房間裡,見到形銷骨立的徐公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徐公公見了她,自覺地往地上一趴,大禮跪伏在地,開始默默地流淚。

  「老奴自知罪無可赦,沒什麼別的話好講的,只願來世做牛做馬,能夠重新服侍殿下——」

  姜鸞把他攔住了。

  「誰說你罪無可赦了?他們都不敢聽你說話,本宮今天專程過來,就是來聽你說話。」

  她命提審房間裡所有的人退下,只剩一個文鏡持刀護衛,問徐公公,

  「現在沒外人了,你原原本本地講,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說出來。去年八月初十,京城動亂當夜,先帝怎麼暴卒的?」

  徐公公被賜了茶,又被叫起身,跪坐在地上,顫抖著喝著溫茶,斷斷續續地說起當夜的事。

  一開始的情形,和所有人知道的差不多。

  朔方節度使韓震龍,領兵夜間潛入皇城,埋伏在紫宸內殿,擒下了當時還是晉王的姜鶴望,動用了水刑。

  晉王半死不活時,裴顯領兵入宮,一腳踢開了內殿緊閉的木門,韓震龍負隅頑抗,雙方激戰。

  變故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裴顯帶來的兵力很快壓制了局面,韓震龍眼看大勢已去,他要撤退了。

  屹立百余年的皇宮,地下暗藏了幾處暗道,可以直出皇城,再沿著水道出京城,原本是祖先留下給兒孫保命用的最後手段。

  被延熙帝告知了韓震龍,由暗道潛入皇宮,藏兵於紫宸內殿,謀害他的親弟弟。

  韓震龍眼看大勢已去,打算從暗道撤兵。

  他的算盤打得精明,潛入宮禁,損兵折將,一整夜什麼也沒撈著,至少要撈個值錢的皇帝走。只要皇帝跟著他,他就不是動亂賊子,而是勤王忠臣。

  他打算帶著延熙帝一起從暗道離開。

  但延熙帝可沒打算跟他一起走。

  病歪歪的延熙帝,被韓震龍手下的親信挾持,一根繩索簡單粗暴地綁在後背上,打算從紫宸殿裡的暗道原路出皇城,再沿著水路出京。從此以後,割據一方,挾君王以令諸侯,誰敢說他們不是正統朝廷?

  延熙帝掙扎著痛罵他們是亂臣賊子。

  裴顯當時在救晉王。

  晉王整個臉浸在金盆裡,人只剩一口氣,被裴顯幾下重重地敲在脊背胸腔,肺裡灌滿的水吐了滿地,咳得撕心裂肺,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但看起來還能活。

  延熙帝的痛罵聲驚動了他。

  紫宸殿早已被玄鐵騎將士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殿外強弩壓陣,所有人都在等著先救治了晉王,再慢慢收拾這幫亂臣賊子。

  等他們意識到滿殿室逃竄的賊子們居然還有一處暗道可逃,延熙帝就要被他們帶進暗道去了。

  徐公公說到這裡,一口喝光了茶水。

  「暗道在一處偏殿裡。偏殿當時到底是個什麼情形,老奴也沒親見著。但事情發生之後,老奴是進去給先帝收屍的人。」

  他顫抖著抬手,比劃了一個『三』字。

  「三支箭矢。利箭穿心。先帝當時被韓賊麾下的一個將領拿繩子捆了,綁在後背上,正要進暗道。三支利箭,從背心入,從背他那人的前胸出,扎穿了兩個人……唉,慘哪。」

  徐公公啞聲說,「老奴當著殿下的面,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射殺先帝的三支箭是誰下的令,老奴不敢猜測。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偏殿裡的殘餘賊兵,全被當場殺了個乾淨。宮裡的人,老奴收斂了先帝屍身,知道。先帝被劫持時,紫宸殿還有幾個內侍看在眼裡,他們或許也都猜出來了。」

  他放下茶杯,顫巍巍地起身,

  「老奴……老奴怎麼個死法?老奴服侍了明宗皇帝一場,求殿下恩典,給個全屍……」

  姜鸞聽得頭疼,腦脹,心煩。

  「行了,本宮聽到這裡也夠了。什麼全屍不全屍的,徐在安,如果你這回死在牢獄裡,一定是被你自己嚇死的。」

  她叫開了提審房間沉重的鐵門,吩咐獄卒,「把徐公公送回去,好吃好喝地招待著。他是要緊的案犯,不許上刑,不許逼他開口。本宮每天會派人過來查看一次,如果有什麼不妥當的話,你們幾個替他蹲大牢吧。」

  去年動亂當夜的情形,表面上查問了個清楚,但細想起來又不甚清楚。

  她只知道一件事,裴顯這回麻煩大了。

  徐公公拘在大理寺,眼下無人詢問他的口供,因為所有人都不敢往下問。

  但只要有一個膽子大的,往下追問幾句,把當夜的情形問明了。紫宸殿當夜在場的人裡,有資格下令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半死不活的晉王,一個是領兵入宮的裴顯。

  究竟是誰下令射殺的先帝?

  從大理寺回宮的路上,姜鸞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一個字都沒說。

  進了宮門,前後一覽無遺的長夾道裡,除了東宮禁衛跟隨,再沒有旁人。

  姜鸞放滿腳步,瞥了眼身側默默跟隨的文鏡。

  「從頭到尾,你都聽到了。說說看現在的想法?」

  文鏡默然走出幾步,說,「到此為止吧,殿下。不要再查下去了。」

  姜鸞嗤笑,「你也怕了。」

  又走出了幾步,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

  「我想起一件事。丁翦和我說過,二兄在桂花林裡出了事,當天包括薛奪在內的所有人,第一輪追問口供,都只是走個過場。到了徐公公時,卻莫名其妙打了他的板子,把他打怕了,打出了先帝死因存疑的供狀。」

  文鏡沒聽明白。

  姜鸞卻想明白了。

  「徐公公那頓板子,是有人故意打的。三堂會審的主審官員裡,有人想要引出舊案。」

  她抬腳往前繼續走,「文鏡,事已至此,就算我不想追查下去,只怕也摁不住了。朝廷裡有人想往下追查。他們現在沒有動作,遲早會有動作的。」

  走出幾步,腳下又是一個急停。

  「還是不對。」

  她自言自語,「既然有人存心把舊事引出來,肯定是要往下追查。為什麼至今沒有動作?崔知海不往下查,因為他不知道當夜的具體情形,他害怕。但存心引出舊事的那些人不會怕。至今不動作,他們在等什麼呢。」

  她思忖著,繼續往前走。

  走出幾步,又停下了。

  繼續自言自語,「二兄在紫宸殿養病,早幾天遲幾天沒什麼差別。但裴中書征戰在外……早幾天遲幾天,就關係到邊境正在打的硬仗,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

  姜鸞想明白了,點點頭,「既要人帶兵征戰,又想要人死。所以先不動作,等人打完仗回來再弄死。處處都算計,什麼都想要……是京城裡常見的謀算路子。」

  文鏡起先還悶不做聲地聽,聽到後來,越聽越心驚。

  他忍不住問,「殿下說的……等人帶兵征戰,打完仗回來再弄死,說的難道是、是督帥?」

  姜鸞停步轉身,瞄了眼文鏡難看的臉色。

  「瞧你嚇的。只是個揣測罷了。」腳下的烏皮小靴踩著青石地,清脆地往前走,「還不確定。不過很有可能。」

  秋日的天氣黑得快,進宮時天色還亮堂著,走出幾條宮道,暮色從天際壓下來,到了掌燈時分,值守宮人們四處奔走,宮道兩邊的石座宮燈陸陸續續地點亮起來了。

  迅速黯淡下來的暮色裡,姜鸞在兩邊宮燈的映照下,轉過一個轉角。

  一個黑衣人影從樹叢陰影裡踏出半步,孤零零地出現在燈光下。

  「小的見過殿下。」那人沙啞地喚了聲。

  隨侍的東宮禁衛齊齊拔刀,以突刺陣型護衛左右。文鏡在黑衣人現身的瞬間,就以身體擋在姜鸞的前方。

  「什麼人!」他厲聲喝問。

  姜鸞瞧著眼前的場景,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

  去年似乎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

  就連前面攔路的黑衣人都像是同一個。

  「去年那個,該不會也是你吧?」她懷疑地盯著從頭到尾包得密不透風的黑衣人,

  「同樣堵在路邊,跟我商量一窖子金換回盧氏嫡系一條命的那個?」

  黑衣人居然不否認。

  「去年也是小的。好久不見了,殿下。」

  姜鸞噗嗤樂了。

  「還真是你。你是王家的人?」她瞅著黑衣人的動作,想從他細微的動作推測出一兩分的想法。

  「 上次找本宮辦事,錢歸了東宮,盧四郎也成了東宮的人。你家主人吃了回大虧,這次還敢找本宮?」

  她想想又不對,王七郎才入仕,在她手裡捏著呢。

  「王家不可能再用你了。你不是王家的人。」

  黑衣人平淡解釋,「不知道殿下說的王家是哪個王家。上次找小的辦事的人,和這次找小的辦事的人,不是同一撥人。」

  姜鸞:「嗯?仔細說說。」

  「世上既然有家臣,有死士,當然也會有小的這種不被信義束縛,只管銀貨兩訖,受人之托、替人辦事的人。 」

  黑衣人沙啞地笑了聲,「殿下恕罪,小的追蹤殿下幾天了。剛才依稀聽到幾句言語,小的覺得,是時候找殿下談一談這回的交易了。」

  姜鸞跟去年一樣,揮退了東宮禁衛,只留下文鏡護衛身側,鼓勵黑衣人大膽開口。

  「什麼交易,說說看。」

  黑衣人問:「裴中書這次出兵征討突厥,如果當真踏破王庭牙帳,大勝回來,朝廷要如何封賞他。」

  「按禮部規制封賞。」姜鸞想了想,「五十年以來最大的軍功,按武職封賞,或許會封侯?如果按文職封賞,或許會拜相。」

  黑衣人嘿地笑了。

  「等裴中書大勝而歸,手握重兵,重新執掌京畿和宮禁防務,聲望如日中天,又封侯拜相,有了封地供養……他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力壯、野心勃勃的權臣,有如猛虎插翅,從此再難遏制啊,皇太女殿下。」

  黑衣人從陰影裡又走出半步,「讀史書,就是要以史為鑑。被權臣轄制的傀儡帝王,如曹操手中的獻帝,身為天子,身不由己,護不住枕邊的伏皇后。還有下場更慘烈的,如跋扈將軍梁翼,毒殺質帝,天子連性命都保不住。殿下,還要小的列舉更多嗎。」

  「不用了。」姜鸞不冷不熱地說,「你聲音太難聽了,舉的兩個例子也足夠了。委托你帶話的人要對付裴中書,他們提醒本宮不要插手?後面想說什麼,一口氣全說了吧。」

  「殿下機敏,舉一反三。三堂會審之事,針對的是何人,殿下已經有所察覺。」黑衣人的嗓音難聽,言語卻足夠蠱惑。

  「裴中書領兵征戰突厥,眼下當然人人稱讚。但只要這場戰事打完,突厥剿滅,朝廷不需要用兵了,裴顯連同他麾下的重兵,就成了朝廷的肘腋之患。殿下和裴中書交好,曾經結下一段舅甥情誼,但此一時,彼一時也。自古有句名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鏟除了他,於殿下有益無害。接下來,殿下什麼都不必做,只需安坐高堂,自然有效忠皇家的忠臣們動手,鏟除大聞朝百年以來最大的禍患。殿下只需耐心等候佳音。」

  「替人帶話,說完了?」姜鸞抬腳便走,「原地等著。讓本宮想想。」

  黑衣人的身影隱藏入了陰影之中。

  一行人跟隨姜鸞入了東宮。

  宮門吱呀關閉,姜鸞往前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噗通一聲。

  文鏡跪下了。

  「殿下。」文鏡始終跟隨著姜鸞身側,從頭到尾聽得清楚,他渾身發冷,知道這次非同小可。

  他大禮伏地,咬著牙說,「末將跟隨督帥入京時,督帥曾經跟末將說過一句話。他說,京城就是戰場。」

  「他說,過不了京城這道坎,京城裡的貴人圍爐清談,談笑間寥寥幾句,便交代了邊關武將的全家性命。」

  文鏡忍住喉間的哽咽,低頭懇請,「督帥正在領兵為國征戰。他帶著將士深入突厥人的砂石荒漠,此刻正在戰場上浴血廝殺,卻無力顧及京城這邊的戰場。還請殿下……請殿下……」

  關閉的東宮大門裡,陸陸續續有當值的宮人經過庭院。

  不少目光吃驚地轉向這邊。

  姜鸞伸手去扶文鏡。

  攙扶了幾下,文鏡死活不肯起身。姜鸞惱了,呵斥了一句,「起來!你要多少人看你的笑話!」

  文鏡抬手狠狠抹了把眼角,起身站在姜鸞面前。

  「這裡不好說話,跟我來。」姜鸞當先便走,文鏡眼眶通紅地跟在後面。

  姜鸞帶文鏡去了日常起居的後殿,坐在明堂裡,吩咐值守的秋霜把門窗都關好了。

  「你家督帥和我什麼關係,他在東宮留宿多少次了,你這個總領東宮禁衛的頭兒看不出?」姜鸞惱火地問。

  文鏡有點吃驚,沒想到姜鸞說話半點不拐彎,漲紅著臉答,「末將看、看得出。但是……」

  但是,他聽說過各種各樣天家無情的故事。

  什麼父親殺了兒子,兒子弒殺父親,皇帝賜死皇后,皇后謀害夫君。他去年剛進京時,不也瞧見兄長差點逼死了弟弟?

  姜鸞對他很好,姜鸞對東宮臣屬們也都很好。但他摸不準姜鸞對自家督帥的心意。

  黑衣人有一點沒有說錯。

  他們督帥立功的時機太早了,性情太鋒芒了,位子坐得太高了。

  二十六歲的年紀,立下了許多文臣武將一輩子也立不下的功勳,開了兵馬元帥府,入了政事堂。

  一旦這次大勝歸來,不是封侯,便是拜相。

  接二連三的攫升封賞,落在許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裡,令許多雙眼睛嫉妒得赤紅,令許多人輾轉不能眠。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堆出於岸,流必湍之。【1】

  盛行儒家中庸之學的朝廷裡,一個異乎尋常的存在,足以激起漫天的惡意。

  這份惡意,藏在平日裡見面的客氣寒暄裡,藏在談論起裴顯行事雷霆手段的曖昧微笑裡,藏在『英年銳氣』、『國之棟樑』的種種恭維言語裡。

  一旦時機成熟,漫天惡意便會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以各種各樣的藉口,要把這個超出中庸之道的存在聯手絞殺。

  文鏡本能地覺得,姜鸞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她看待督帥的眼光,應該和其他人也是不同的。

  但他還是怕。

  深不見底的京城,蓄養出許多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他今天實實在在被驚到了。

  他一個寒門微末出身的將領,哪能揣測得出皇宮裡嬌養出來的天家貴女的想法呢。

  文鏡又要往地上跪。

  姜鸞在旁邊冷眼瞧著,眼看文鏡結結實實地跪在了青磚地上,開口說了半句,「請殿下高抬貴手——」

  姜鸞轉到文鏡背後,抬起腳,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這一腳踹得狠,文鏡又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衝,在青磚地上摔了個大馬趴,屁股上多了個靴底印。

  「嘁。」姜鸞終於解了氣,背著手溜溜達達地出了明堂。

  站在門外,回頭喊了聲,「該不會被踢昏頭了吧?我可沒這麼大本事。起來,護衛本宮出去。」

  依舊還是文鏡護衛著,帶了十來個東宮禁衛,頂著屁股上的靴底印,回到了剛才遇見黑衣人的轉角地。

  「人還在不在?」禁衛喊了一嗓子。

  黑衣人幽靈般地出現在樹叢陰影旁邊。「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姜鸞直接吩咐下去。

  「告訴你的新任主家,他們想辦的事,本宮知道了。本宮有個要求,現在關押在大牢裡的薛奪很好用,本宮惜才,不管他們要怎麼對付裴顯,別把薛奪給折進去。給他們五天時間,把薛奪弄出來。至於後面的事,本宮就如他們所願,高坐明堂,靜觀其變。」

  黑衣人沙啞地道,「小的會把原話帶到。裴中書對付起來棘手,必要時,還請殿下助力。」

  這次再回東宮,文鏡總算沒有再跪一回了。

  他跟在姜鸞身後,隨她進了東宮大門,繞過影壁,聽她自言自語了句不怎麼端雅的市井俚語,

  「高坐明堂,靜觀其變,助力……個屁。」

  「派幾個人出宮,把淳于和阿瀅都叫來,還有謝侍郎也叫過來。」姜鸞去後寢殿換衣裳,低聲咕噥著,

  「都是些什麼狗東西,鬼鬼祟祟見不得光,暗中算計欺負我的人,還叫我靜觀其變?」

  「本宮的臥榻之側,就是給裴中書睡的。東宮屬臣都叫來,連夜商議應對!」

  ————

  十日後,一封六百里加急的邊關軍報送到了東宮。

  姜鸞打開沾滿塵土細砂的軍報,裡面是裴顯親筆,言簡意賅寫下一行狂草大字:

  【踏破牙帳,射下天狼。年底之前可歸。】

  --------------------------------

  【1】出自三國時期李康:《運命論》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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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一百零三章

  裴顯率軍返程,踏入京畿地界,就隱約感覺氣氛不尋常。

  大軍出征凱旋,歸程的速度向來不會快。隊伍裡攜帶著大批戰俘,戰利品,珍貴文獻,沒有用完的糧草,騾馬托著輜重,都隨著凱旋隊伍一起歸來。

  得勝的兒郎們打起旌旗,沿路飄揚的軍旗綿延十幾里,是誇耀戰功,也是宣告天下。

  大軍從涼州入關,從賀蘭山脈南麓穿越,越過渭水,洛水,南下京畿。

  沿路經過的州府官府和地方鄉紳大擺流水宴席,招待路過的將士。聽到了消息的百姓們蜂擁出城歡迎,城外官道會看到擁堵歡呼的人群,大軍夜裡在野外扎營,附近的村落會有百姓自發提著燒酒肉蛋出來勞軍。

  但越往京畿地帶,氣氛越安靜。

  大軍昨天傍晚進了京畿地界,一切都靜悄悄的,沒有出城犒軍的兵部官員,也沒有夾道歡迎的百姓,大軍凱旋回京的消息似乎被刻意壓制了。

  數萬兵馬在野外扎營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距離京城西門二十里處,姍姍來遲的京城官員終於出現在裴顯的馬前。

  但來的不是兵部官員,而是大理寺官員。出城的目的也不是犒軍,而是宣讀敕令。

  ——勒令返程大軍在城外原地扎營。

  ——勒令中書令裴顯不帶親兵隨從,隻身入京,接受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質詢。

  裴顯在官道中央勒停了馬。

  高大的戰馬噴著響鼻,在寬闊的道路中央不耐煩地原地踱步。

  裴顯高坐在馬上,俯視面前手拿敕令的大理寺丞,淡笑,「隻身入京做什麼?再說一次?」

  大理寺丞嘴巴發苦。

  他今天出城,把大理寺下屬的所有官差衙役都拉出來壯膽。烏泱泱的兩百來號人,往官道一堵,看起來氣勢倒也唬人,

  但是前方很快煙塵大起,千萬鐵騎奔騰疾馳,黑壓壓若烏雲壓城而來,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原地如潮水般左右鋪開。這僅僅是玄鐵騎的前鋒營。

  他們在官道上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到前鋒營將士呼哨著縱馬往左右讓開一條道路,中軍營將士護送著主帥上前。

  大理寺丞眨巴著眼睛。

  他們是出城包圍了裴中書嗎?他們明明是被裴中書的人馬重重包圍了!

  大理寺丞抬袖擦掉大冷天驚出來的滿頭冷汗,乾巴巴解釋說,「裴中書……涉嫌一樁去年的舊案,洗清犯案嫌疑之前,按照朝廷慣例,需得避嫌政務。還請、請裴中書暫時卸下身上所有的軍政職務,原地停、停職,等待質詢。」

  裴顯的烏皮長靴輕輕一踢坐騎,高大軍馬噴著熱氣,繞著大理寺丞轉了兩圈,勒馬停步,雲淡風輕道,

  「城外風太大,大理寺丞的聲音太輕。本官實在聽不見。再說一遍?」

  「……」

  大理寺丞豁出去了,扯開嗓子大喊出,「請裴中書暫卸下一切軍政職務,原地停職!等待質詢!」

  一嗓子喊得太大,不止面前的裴顯聽見了,大理寺官差聽見了,方圓百步內的玄鐵騎將士都聽見了。

  剎那間,無數道銳利視線齊刷刷地聚集過來,從四面八方怒目而視。

  兵器出鞘聲接連響起,護衛在裴顯周圍十步以內的將領和親兵齊齊拔刀。

  上百道雪亮的刀刃,帶著戰場上沖刷不淨的濃烈血腥氣,彌漫在大理寺官員們的口鼻之間,刀尖往前,虛虛地抵住他們胸口。

  大理寺丞臉上大驚失色,帶領著兩百多衙役官差,亂糟糟後退了幾步。

  他們往後退,前方拔刀的將領和親兵們縱馬往前。

  還是相隔半尺,刀尖虛虛地抵住胸口。

  大理寺丞擦著冷汗,「有話好好說,好好說!」他急得家鄉土話都出來了,「大家莫氣,有事好好商量,不必拔刀喲~」

  京城通往西郊的官道方向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文鏡帶領數十東宮禁衛,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刻趕來了。

  帶來了一竹籃子大柑橘。

  文鏡跳下馬,抱著整籃子柑橘走到裴顯的馬前,雙手捧遞過去,

  「殿下吩咐,知道裴中書今日率軍返程,這籃子柑橘是殿下的一點心意,務必要送到裴中書手裡。」

  裴顯坐在馬上,視線掃過竹籃裡金黃漂亮的大柑橘,微微頷首,示意親兵接過竹籃。

  「殿下知道今天城外的事?」

  「殿下知道。三堂會審的大案子,牽扯到許多人,也牽扯到了督帥。殿下正在宮裡問話,等相關的人詢問清楚了,就來找督帥當面說明。殿下說,稍安勿躁。」

  大理寺丞擦乾淨了額頭冷汗,鼓足勇氣過來說話,「下官是公事公辦,一切都為了朝廷,下官和裴中書並無任何私怨哪。」

  賠著笑臉說了幾句,見裴顯毫無動作,又壯著膽子說了句,「裴中書……魚符?」

  裴顯摘下腰間裝著魚符的金魚袋,半空裡拋了過去。

  大理寺丞接了代表高官身份的魚符,又賠笑著問,「腰刀?」

  裴顯的拇指按在隨身腰刀的刀鞘上,緩緩摩挲不止,

  「裴某得了朝廷賜下殊榮,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入宮也可佩刀。此刀不卸。」

  大理寺丞臉都笑僵了,硬著頭皮往下說,「還有官袍,官靴,腰間的犀皮帶……大理寺的規矩,官員停職入大理寺、等待質詢的期間,都不適合再穿戴了……」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絲涼笑。

  「說得好,往下繼續說。官袍官靴腰帶都不適合再穿戴,怎麼不索性把裴某當眾給扒了,光著鎖拿入獄?坐騎是不是也要牽去官衙裡賣了?官印在兵馬元帥府裡,軍中發令用的私印在裴某身上,是不是都要拿出來?說啊,還有什麼。」

  大理寺丞哈哈哈地乾笑,還想說話,裴顯催動戰馬,從大理寺丞身側擦身而過,漠然吩咐下去,

  「按大理寺丞自己說的,官袍,官靴,腰帶,全扒了。身上給他留個魚符。」

  親兵們才不管這些京官什麼來頭,主帥一聲令下,立刻虎狼般撲過去七八個精壯將士。

  片刻之後,大理寺丞身上只剩下一套遮羞的白綢裡衣,在大冬天的寒風裡瑟瑟發抖,含淚哽咽,「裴中書,何至於此啊!下官是奉命行事……嗚嗚嗚……」

  背後的官道處又傳來一陣快馬疾馳聲響。

  這回來的是幾十名北衙禁軍龍武衛。領頭的不是旁人,正是龍武衛中郎將,薛奪。

  薛奪蹲了整個月的大牢,九月關進詔獄,十月裡放出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上輩子拜了哪處的觀音廟,牽扯進了謀害聖人的大案子,不死也得脫層皮,他居然清查無罪,毫髮無傷地放出去了。出去以後依舊領他的龍武衛。

  聖人被謀害的案子還未結案,他是涉案之人,不能再守衛紫宸殿。一紙調令頒下,龍武衛調去看守外皇城的詔獄。

  今天他也是奉了姜鸞的諭令來的。

  薛奪坐在馬上,毫不客氣地斥責大理寺丞,

  「殿下吩咐了,你們六部官員如果辦事不力的話,就由我們出面,勸說裴中書隨我等去詔獄待查。」

  他冷眼打量狼狽不堪的大理寺丞,「如今看來,果然不行。既然大理寺拘不到人,那裴中書就由詔獄帶走了。」

  大理寺丞在寒風裡擤著鼻涕說,「你們有本事把人帶走,上去拘拿啊!讓本官看看你們詔獄禁衛的本事!」

  薛奪撥轉馬頭,奔到裴顯面前,下馬牽著韁繩走過去,喊了聲,「督帥。」

  他和大理寺丞剛才的對話,裴顯隱約聽到了幾句,神色紋絲不動,「去詔獄?是殿下的吩咐?」

  薛奪壓低嗓音說,「督帥放心,看守詔獄的都是龍武衛,咱們玄鐵騎從前的兄弟。」

  裴顯的視線掃過路邊站著的兩百來號大理寺官差。

  有大理寺丞的倒黴例子在前頭,沒有一個敢和他對視,紛紛瑟縮著低頭,生怕哪個眼神不對,惹怒了面前這位煞星,惹來一身麻煩。

  裴顯在人群裡找不到一個敢回話的,目光又轉回到大理寺丞的身上。

  「說了半日,還沒聽清楚,朝廷到底要質詢裴某什麼案子?」

  大理寺丞的聲音都凍得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回話。

  「下官真的不、不、不好說。只能告訴裴中書,三堂會審,查辦一件涉及先帝的舊案。下官只是下頭辦事的,裴中書還是和質詢的幾位朝廷重、重臣們說罷。」

  「涉及先帝的舊案……」裴顯把幾個關鍵的字眼重復了一便,問身側的薛奪,「入了詔獄,誰會來訊問?」

  這個薛奪有經驗。「三堂會審,有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位主審,下面的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陪同審訊,皇太女殿下偶爾過去旁聽。」

  裴顯點點頭,「殿下在何處?」

  「殿下人在紫宸殿。殿下早上召了末將過去,叮囑說,她去紫宸殿和聖人說幾句話。話說完了,她會去詔獄親自旁聽。殿下說了,督帥牽扯的這樁舊案關係重大,要查得清清楚楚的,請督帥稍安勿躁。」

  裴顯沉吟著,駿馬噴著響鼻,在原地來回踱步。他又問薛奪,「詔獄剝不剝衣裳?」

  薛奪轉頭沖大理寺丞的方向啐了聲,「看守詔獄的兄弟,不搞刑部和大理寺那套羞辱人的戲碼。進去一句話不問,先剝人衣裳,什麼狗屁玩意兒!」

  裴顯又問了句,「橘子能不能帶進去?」

  薛奪一愣,摸了摸鼻子,「詔獄裡不能帶兵器。橘子……隨便督帥帶進去多少都行。」

  裴顯把腰刀拋給薛奪,撥轉馬頭,「詔獄怎麼走?前頭帶路。」

  ——————

  冬日午後。百里之外的離宮。

  一騎快馬衝進離宮門口,信使滾落馬鞍,送上了急報。

  扶辛女官接過急報,拆開掃過幾眼,急匆匆地往後苑花園處奔去,寡淡的面容上浮現出罕見的笑容。

  「娘娘,京城傳來了好消息!」

  後苑花園的涼亭裡,三面放下了擋風簾子,一面捲起風簾,對著庭院欣賞雪景。

  兩個身份尊貴的女人,姿態雅致地坐在涼亭中,對坐喝茶。

  「什麼樣的好消息,他被順利拿下入獄了?」

  「略有波折,不過還是被順利拿下,送入皇城裡的詔獄了。」

  「哼,怎麼是詔獄。大理寺才是我們的人。」

  「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京城幾大世家的勢力範圍。他知道,所以他不肯去。因此我們才需要皇太女的助力。」

  「東宮皇太女,姜鸞,哀家知道她。她是何貴妃那個賤人的女兒。她為何會幫我們。」

  「母后猜不出?哀家早就知道,她一定會幫我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除了姜二郎那個廢物,但凡有點野心的人,都容不下擁兵自重的桀驁狂徒。姜鸞圖謀大位,她也是個有野心的人,她當然也容不下他。」

  「何貴妃那賤人的女兒,也敢圖謀大位?婉兒,你不攔?」

  「哀家為何要攔?讓她野心圖謀,讓她登上大位。等她志得意滿,覺得萬事都在掌握之中,她就會開始挑選喜愛的駙馬了。哼,哀家就會讓她嘗到——失去心愛之人,刻骨銘心的滋味。」

  「婉兒,開口就是情情愛愛的,太過婦人之見,你短視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按照哀家的謀劃手段,哀家會挑撥她和她那個小侄兒,讓他們互相爭鬥,不死不休。」

  「母后的謀劃果然極好,就是謀劃得太過長遠了,你老人家年壽已高,不知能不能活到她那小侄兒長大的時候。」

  「呵呵呵。」

  「呵呵呵。」

  涼亭裡沉寂了許久,裴太后的聲音再度響起,森然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我兒,他必須死。」

  謝娘娘的聲音也響起,冷酷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夫君,他必須死。」

  「但紫宸殿那個還沒死。婉兒,你的人太沒用了。」

  「不急,母后。紫宸殿那個的病好不了了。上回用的棋子廢了,以後再尋別的棋子,還會有機會。」

  「他也必須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也必須死。」謝娘娘喃喃地說。

  肅殺的庭院細雪簌簌,婆媳兩代太后優雅地喝茶。

  一陣突兀慌亂的腳步聲劃破了庭院寂靜。

  幾個宮人驚慌失措地衝來,「兩位太后娘娘,不好了,不知何處來的大批官兵圍了離宮,剛才京城傳訊的信使被他們抓了,和信使碰面的扶辛姑姑也被帶走了!」

  ————

  姜鸞在紫宸殿找二兄說話。

  天子病重,皇太女監國,最近朝堂上大大小小的糟心事都被姜鸞攬下了。

  姜鶴望在寢殿裡休養,清醒時逗兒子玩玩,顧娘娘貼身服侍起居。臘月幾場大雪,一家三口偶爾雪後去庭院裡散步,最近他的身子大有起色,氣色也明顯地好轉。

  姜鸞覺得,是時候問一問去年八月那夜的事了。

  這天早上,她慣例過去問安,問完了沒走,抱著虎兒逗了一會兒,把虎兒遞給顧娘娘,「勞煩嫂嫂帶著虎兒出去玩一會兒雪。妹妹有幾句話想要單獨和二兄說。」

  顧娘娘抱著虎兒,不安地回頭看,姜鶴望安撫地沖她擺了擺手,顧娘娘匆匆帶著虎兒和所有宮人出去。

  姜鶴望這些日子雖然閒逸,身邊畢竟來來去去都是人,耳朵裡時不時地會透進幾句。三堂會審的事,他知道。

  「阿鸞想問什麼,我知道。這幾天都在……咳咳,等著你問。」他咳嗽著坐起身,靠在精細雕刻的床頭木板上,拍了拍床邊,「坐。」

  姜鸞坐去床邊,端起新燉的梨子水,舀起一小湯匙,餵姜鶴望服下。

  「阿鸞去大理寺問過徐在安了。去年八月那個晚上,徐在安替先帝收的屍。」

  姜鶴望喝著甜滋滋的梨子水,嘴裡卻沒滋沒味的。

  「留他是個禍患。他膽子小,稍微嚇唬一下,什麼事都瞞不住。當時,為兄也想過除盡在場的所有人……」

  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想歸想,畢竟是從小認識到大的人,下不了手啊。」

  姜鸞聽出他話裡的意思,有點吃驚,舀著梨子水的動作便停下了。

  那點驚訝的神色被姜鶴望看在眼裡,他勉強笑了笑。「阿鸞被嚇到了?」

  姜鸞又舀起一匙的梨子水,繼續餵到二兄的嘴邊,「是有些吃驚,但不至於嚇到。」

  喝完了半碗養肺的梨子水,姜鸞放下湯碗,「徐在安說,先帝的屍身上,後心中箭……」

  「我下的令。」姜鶴望打斷了她的話。

  他性情溫吞,極少打斷人說話,但今天打斷姜鸞說話的語氣卻是難得的急促。比姜鸞問話的速度還要更急促十倍。

  心頭積壓已久的話,已經再也等不及要噴發出來了。

  「當時,裴顯手下的兵士急報過來,說韓震龍挾持了聖人,準備要從暗道逃走。裴顯當時就在我身邊。我和他同時聽到了。」

  「裴顯問詢我的意見。是放走,還是截殺。」

  「我問他,你有什麼看法。」

  「裴顯毫不遲疑地說,今夜放走他們,韓震龍手中挾有天子,必然會割據一方,另起朝廷,爭奪正統之位,會成為大聞朝未來百年的心腹大患。他的看法是,能救便救,救不了,就地誅殺。」

  姜鸞專注地聽著。

  說到這裡,姜鶴望的臉上露出一個近乎嘲諷的表情,

  「我當時根本起不來身,靠著牆坐在地上,咳得半死,心頭恨得要死。我直接告訴裴顯……不救。意圖謀反的逆臣,跟隨逆臣叛逃的天子,都是動搖國家根基的禍患,一律就地誅殺。」

  說到這裡,聲音裡不知不覺帶出了恨意,引發了劇烈心緒起伏,他俯身猛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一口帶細密血沫的痰液。

  姜鸞起身,拍著他的後背。

  良久,姜鶴望咳完了,神色輕鬆下來。

  「阿鸞,這件事藏在心裡一年多,如今總算告訴你了。」

  他甚至帶了笑,「射殺令是我下的,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再來一百次我也不會後悔。但是阿鸞,不管後悔不後悔,事情做下了,手上染了血,這輩子再也忘不掉了啊。」

  他輕聲慨嘆,「有時候睡得好好的,閉上眼,就會想起長兄當夜死不瞑目的那張臉,突然會驚醒過來,心口會忍不住地心悸。」

  「你嫂嫂不知道,她受不了這些,我不敢對她說一個字。阿鸞,你終於問出口,我終於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了,你不知道我心裡現在有多舒坦。」

  姜鸞默不作聲地聽完,抬起二兄的手,把瘦骨嶙峋的冰涼的手握在手裡。

  「一切都過去了。」她輕聲說,「把過去的事留在過去,以後往前看。」

  姜鶴望渾身輕鬆地躺在床上,他終於放下了心頭最沉重的一塊大石,睡意濃重上湧,他睏倦地幾乎要立刻睡著了。

  姜鸞還是坐在床邊。 「二兄,別急著睡,還有件事要和你說。」

  她輕聲提醒,「阿鸞十月裡和你說過的。等你的身子好些,有件要緊的事需得和二兄說。如今二兄身子恢復了不少,京城的局勢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姜鶴望勉強睜開睏倦的眼皮。

  姜鸞過去他的耳邊,附耳說了幾句。

  姜鶴望瞬間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片刻之後,又點點頭,陷入了漫長的思索。

  ————

  姜鸞走出紫宸殿時,回身望了一眼。

  彌漫著苦澀藥味的內殿裡,端慶帝姜鶴望神色平和,呼吸平緩,沉入了睡夢之中。在最親近的妹妹面前吐露了心裡隱藏的最大的秘密,他終於不再心悸,可以放心地睡個安穩覺了。

  入睡之前,他同意了姜鸞的提議。

  他肩上扛著的沉重的負擔從此也卸下了。

  姜鶴望一身輕鬆地陷入了深眠。

  顧娘娘還在庭院裡,虎兒站在細雪灑落的寬敞庭院裡,踩著小靴,興奮地跑來跑去。

  顧娘娘迎上來,平靜神色下隱藏焦慮不安,「說完了?二郎怎麼樣了?」

  「說完了。二兄睡下了。」姜鸞簡短地說,「這幾日有些事要辦,等辦完了,我再過來探望二兄。」

  崔知海還在通往後殿的藤蔓長廊處等候著。

  作為三堂會審的主審官,他最近焦灼地徹夜難眠。四十出頭的年紀,兩邊鬢角眼看著現出一片斑白。

  姜鸞看著崔知海鬢角現出的星星點點,眼角出現的皺紋,不等他問詢,直接開口答,「問過二兄了。」

  姜鶴望傾吐的秘密,如今成了她需要深藏的秘密。她對崔知海說,「不要再往下問了。盡快結案吧。」

  崔知海苦笑,「怎麼結案?大理寺提審了徐在安,口供已經錄下了,三支利箭穿心……」

  「真巧。」姜鸞笑了笑,「西北打完了一場硬仗,大軍班師的半路上,大理寺就接著往下審了。時機接的真好。」

  崔知海還在解釋,「九月的案子,拖延到年底,實在拖延不下去了。原先還有戰事轉移各方的注意力,現在仗打完了,所有的眼睛都轉回來盯著這樁案子。朝野上下,處處都是質疑之聲啊,殿下——」

  「行了,我知道了。」姜鸞打斷崔知海的言語。坐在他的位子上,崔知海是真盡力了。

  「崔中丞近日辛苦。今天別去審案了,讓你鬆散一天,替本宮去城東的王家本宅跑一趟,找王相說幾句話,要個東西,本宮急用。」

  區區小事,崔知海當然滿口應下,「殿下要帶什麼話,要什麼東西?」

  姜鸞輕描淡寫地說:「請崔中丞跟王相說,今年開春,王相退隱前夕,二兄有件要緊的東西留在他那兒,現在打算要用了。勞煩他送回來。」

  ——————

  東宮步輦在外皇城的詔獄門外停下。

  姜鸞大張旗鼓而來,腳步才跨進門檻,裡頭正在詢問的幾位朝廷大員已經迎了出來。

  三堂會審的三位主審官員,除了崔知海不在,另外兩位: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裴顯前腳進了詔獄,他們後腳就跟來了。

  詔獄的審訊值房裡,牆上的火把全部點亮,映亮了石室四面牆上懸掛各式的刑具,空氣裡彌漫著陳舊的血腥氣。

  裴顯坐在牆邊的鐵胡床上。

  那鐵胡床是特意為了詢問犯人而打造的,四腳牢牢鑄在地上,不可以移動,扶手上有拷住手腕的鐵銬。

  裴顯只是停職質詢,從官府公文來說,還算不上犯人,無人給他上銬。

  姜鸞進去審訊值房時,裴顯正坐在那鐵胡床上,修長的手指捧著一杯熱茶。無視於周圍大眼瞪小眼的各色視線,慢條斯理地品了口茶,評價了一句,

  「詔獄裡的茶水,和兵馬元帥府裡待客的茶水差不多滋味。」

  姜鸞從敞開的大鐵門處走進去,直接坐在審訊值房裡唯一的坐床上,說,「本宮有話要私下裡問詢裴中書。你們都退出去。」

  刑部尚書吃了一驚,急忙阻止,「這怎麼行,殿下萬金之軀……」

  他的目光帶了提防,隱晦地看了眼對面端坐的裴顯。

  先帝去年八月裡,就是被朔方節度使韓震龍劫持,才導致了後面的暴死。

  眼下待審的這位,不也是河東節度使出身!如果他也突然暴起,意圖劫持身份尊貴的皇太女,這這這……後面的事,他已經不敢再往下想了。

  姜鸞不去看開口勸誡的刑部尚書,目光轉向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徐有墨,京城士族出身,家族依附會稽謝氏已經有三代,徐有墨的女兒嫁給了謝氏的旁支庶子。她這些天來暗查這樁案子牽涉的各方勢力,已經查得清清楚楚。

  她單點了徐有墨說話,「徐卿,你也覺得不妥當?」

  徐有墨肅然起身,「殿下,極為不妥當。裴中書孔武有力,如今他的身上,呵呵,未曾帶鐐。殿下屏退左右,單獨和裴中書會面,萬一出了什麼意外,臣等萬死難辭罪責。萬萬不可——」

  不等他把話說完,姜鸞抬高聲音,點了門外的薛奪進來。

  「裴中書坐的胡床上似乎就有腕銬?本宮在這裡看著,薛奪過去,給裴中書銬上,等本宮單獨問完話再解開。各位覺得呢。」

  刑部尚書擦著冷汗,默默不語。

  徐有墨噙著冷笑,說了句,「下官倒是無異議,就不知裴中書意下如何?」

  裴顯撩起眼皮,視線掃過對面托腮坐著的姜鸞,視線對上的同時,她歪了下頭,沖他眨了眨眼。

  裴顯把手裡捧著的茶盞放在旁邊,手腕抬起,平淡喚道,「薛奪過來。」

  左腕上戴著的兩串金珠手串,從衣袖裡露了出來,在燈火下閃耀著金光。

  薛奪眼皮子狂跳,一個字都不敢多問,默默地把手串往上撥,哢噠兩聲脆響,兩邊的鐵腕銬扣上了。

  姜鸞從坐床上起身,擺擺手,把審訊房裡所有人都趕了出去。文鏡還想持刀守在身側,被她瞪了一眼,不客氣地也趕了出去。

  鐵門沉重地關閉了。

  詔獄原本就是皇家牢獄,關進詔獄的犯人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勳貴宗室。薛奪上次還是因為沾了禁衛的身份,才有資格關進來。

  皇家牢獄的審訊房間,在修建時,當然會考慮到貴人密談的需要。

  姜鸞對著緊閉的鐵門外,喚了兩聲,「薛奪?文鏡?」

  門外毫無應答。

  「行了,他們都聽不見。可以放心說話了。」姜鸞從坐床上起身,輕快的幾步到裴顯面前,彎腰撥開他的衣袖,挨個摸了摸左手腕上兩條手串的金珠。

  「舊的那串都褪色了,怎麼還戴著?」她輕聲嘀咕了一句,「新的都給你送去了,戴新的就好了嘛。」

  裴顯抬起頭。

  連續幾個月的出征,他瘦了不少,眉眼五官在燈光下顯得深邃,輪廓更加鋒銳。只是這麼平淡的一眼直視過來,已經過於犀利,剛才刑部尚書隔著兩三丈距離,已經不大敢直視他。

  姜鸞卻絲毫不怕他近距離的直視。

  「說說看。」她摸著那串褪了色的五彩手串,在極有壓迫感的視線下催促著。

  裴顯開口說,「因為送出手串的那晚,殿下站在東宮寢殿的門外說,除非繩子斷了,不許再拿下來。」

  姜鸞噗嗤樂了。

  「我說過這句?隔了幾個月,我自己都忘了。」她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當夜的具體情形。

  但單獨說話的機會難得,她不再浪費時間去想。

  她瞄向四周,確定室內空無一人,唯一的鐵門上也沒有留下任何從外往裡窺視的小孔,視線轉回來,在扣住裴顯兩邊手腕的鐵腕銬上轉了幾圈。

  她緩緩撫摸著筋骨結實的手腕上串著的金珠,視線若有所思地盯著鐵銬,裴顯的視線盯著她。

  不知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姜鸞忽然抿著嘴笑起來。

  在裴顯的凝視下,她往前一撲,結結實實地撲進了他的懷裡。伸手抱住了寬闊的肩膀,坐在他的膝上,臉埋進他的胸膛裡,親暱地蹭了蹭。

  這是個極為熟悉的動作,裴顯本能地就想抬手,摟住那截柔軟纖細的腰肢。

  手稍微抬了下,手腕被禁錮在鐵胡床上,動不了。

  裴顯:「……」

  姜鸞在他的懷裡悶笑,「動不了了,裴中書?我都坐你身上了,你的本事呢。來啊。」

  胸腔發出細微的震動,裴顯在笑。

  無聲地笑完了,再開口說話時,聲音卻和平日一般無二的平穩,語氣極正經地從頭頂上方傳來。

  「殿下想看哪種本事。」

  姜鸞趴在他的懷裡,冬季天氣寒冷,審訊室裡點了火把,倒不是很冷,他的身體很熱。

  熾熱的人體溫度隔著幾層衣衫傳過來,熟悉而久違的暖意,她閉著眼,幾乎被融化在那溫暖裡。問什麼,答什麼,她全忘了。

  撫摸著金珠手串的手指被反握住了。

  纖長柔嫩的手指,被牢牢地攥在溫熱的掌心裡,帶著硬繭的指腹一寸寸地撫摸過去,處處帶起難熬的麻癢。

  姜鸞受不了癢,細微掙扎著要躲,「別摸,癢,別摸。」

  哪裡躲得開。用力抽也抽不回來。

  青蔥般的指尖,柔嫩的手心,手背上的小渦,被一寸寸地撫摸了個遍。裴顯的聲音在她耳邊,熱氣吹拂在耳垂上,

  「鑰匙在哪兒?把鐵銬打開。」

  姜鸞現在連耳朵也癢得受不得了,捂著發紅的耳尖躲開,「鑰匙在薛奪手裡。」

  「在阿鸞手裡。」裴顯淡定地說,「薛奪剛才出門前塞給你手裡,我看見了。」

  「呸,眼睛這麼利做什麼。」姜鸞從始終藏在衣袖裡的左手終於探出來,指尖捏著一把小銅匙。

  她仰起頭,柔軟芳馥的唇瓣迎上去,交換了一個纏綿深長的深吻。

  裴顯的喉結滾動了幾下,視線落在小銅匙上,無聲地催促。

  姜鸞捏著銅鑰匙,要收回袖裡,「不行,這裡人多眼雜的,我可不能給你打開。誰知道打開了你要做什麼壞事。」

  「不做壞事。」裴顯應諾,「只是抱一抱。」

  「真的?」姜鸞掂起小銅鑰匙,俯身打量了片刻,塞進左邊的鎖眼裡,轉了半圈,「只打開一邊,這裡不好耽誤太久——」

  哢噠一聲脆響,左手鬆開了。

  結實有力的手臂直接摟住了柔軟細腰,往懷裡一拉,從頭到腳狠揉了一通。

  姜鸞被他揉得哎哎叫。

  「衣襟散了。」

  「口脂都被你吃掉了。」

  「頭髮散了!」

  「……」

  三寸厚的沉重大鐵門,隔絕聲音視線,特意安設在昭獄的審訊室,原本就預備了貴人在室內密談的功用。

  但這次密談的時間,有些太久了。

  文鏡和薛奪互相對視了幾次,從各自的眼神裡看到掩飾的不安。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兩人也在低聲嘀咕著,「去年八月初十的宮變當夜,涉及了天家陰私,只怕大有內情哪……」

  「裡頭那位莫非是審時度勢,在殿下的面前全盤招認了,爭取免死?」

  「哼,謀害先帝的大罪,十惡不赦,株連九族。一旦招認了,誰能免死?只怕是在裡頭掰扯,和殿下談條件罷。」

  「今天奇了,崔中丞怎的到現在都不來……」

  半個時辰過去,鐵門被人從裡面敲了敲。

  幾名等候在外的臣下如釋重負,四名禁衛合力拉開了大鐵門。

  姜鸞站在門口。

  裴顯依舊好好地銬在鐵胡床上。

  薛奪眼皮子劇烈一跳,看了眼姜鸞。

  他剛才明明把鑰匙給殿下了。怎麼會沒打開腕銬,當場把人釋放?

  姜鸞已經穿好了戶外防雪的斗篷,拉起風帽,整個人嚴嚴實實地遮掩在冬衣下,遮擋了大半張臉的風帽下,只露出小巧挺直的鼻梁,燈下色澤嫣紅的唇瓣。

  「本宮問詢完了。勞煩裴中書在昭獄裡暫住幾晚,等這樁案子塵埃落定,真相水落石出,是放是留,一切按朝廷章程走。」

  她把風帽又往上拉了拉,連嫣紅潤澤的唇都遮擋住,吩咐薛奪,「把裴中書的腕銬除了,護送出去,在詔獄裡暫住幾晚。」

  薛奪行禮應下,姜鸞從門裡往外走,擦身而過的時候,把那串銅鑰匙又扔了過來。

  薛奪滿腹疑問地接在手裡。

  看守昭獄的是北衙禁衛,都是從前玄鐵騎的弟兄。護送裴顯入住的牢房,當然是詔獄條件最好的一間。

  地勢最高,地面乾燥的石室,上頭開有天窗,晴天時能曬半個時辰陽光。

  薛奪之前在詔獄裡蹲了整個月,睡的也是這間石牢。

  護送裴顯進去時,薛奪忍不住了,看看左右無人,

  「皇太女什麼意思!我原以為她要幫督帥,詢問幾句,走個過場,當場把督帥釋放了。沒想到……殿下她、她怎麼不放督帥!」

  裴顯聽他抱怨了一通,只平靜地答,「京城裡的戰場,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眼下時機未到。」

  薛奪又驚詫又懷疑,「什麼時機?督帥領兵打了場空前絕後的大勝仗,踏破突厥人的老巢,立下罕見軍功,還有什麼更好的時機?」

  裴顯微微一哂,不往下解釋,改而問起另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城外東宮送的橘子,帶進來了沒有?」

  薛奪幾乎把那筐橘子給拋在腦後了。出去找了半天,親自捧進來。連同橘子捧來的還有裴顯的隨身腰刀。

  當著裴顯的面,薛奪把腰刀往床褥下一塞。

  裴顯遞給他一個橘子,自己拿了一個在手裡,不緊不慢地開始剝皮。

  薛奪哪裡吃得下。

  「最近京城的風頭不對,皇太女又不知道是站哪邊的。督帥,做好最壞的準備。」

  當著主帥的面,他掏心掏肺地說話。

  「末將走了狗屎運,莫名其妙地被放出來了。但徐公公至今還押在大理寺裡,據說供出了對督帥極為不利的供詞。督帥在邊境浴血征戰,弟兄們替家國流血拚命,京城裡的兔崽子們倒磨刀霍霍,準備倒打一耙了!」

  他越說越氣,發起了狠,抬手做出一個往下劈斬的姿勢,

  「京城的城防再堅固,防得住鐵甲重兵的一輪衝鋒?能踏平突厥人牙帳的鐵蹄大軍,踏不平京城裡那群毛都沒長齊的南衙禁衛?督帥,聽末將一句,管他娘的,咱們索性衝出京城,把玄鐵騎兄弟全拉回河東去,從此在河東自立為王,也好過在京城裡受人鳥氣!」

  他長篇大論地說完,裴顯正好剝完了一個橘子,隨手掰下半個,全塞薛奪嘴裡,

  「幾個月不見,嘴皮子功夫見漲。吃點橘子消消火氣。今年的橘子甜不甜?」

  薛奪滿腦子升騰的打殺狠意都被塞過來的半個橘子給填平了,呆滯地咀嚼了幾下,「甜。」

  「東宮賜橘,覺得甜就多帶幾個回去吃。」裴顯隨手扔了兩個柑橘過去,

  「皇太女殿下剛才特意叮囑了一句,耐心等待。她那邊還在籌備著,別慌,穩住。」

  薛奪捧著柑橘,煩躁地抓著頭髮出去了。

  裴顯看著薛奪的背影消失在甬道盡頭。

  牽扯到謀害聖人的大案,相關人犯至今都押在牢裡,單單放出去一個薛奪,他真以為靠他自己走了什麼狗屎運?

  先把薛奪撈出去,他麾下的龍武衛調來看管詔獄,確保詔獄安全。等他今日領兵回京,拒絕去大理寺,再順理成章地派薛奪出城接他,安置在最安全的詔獄裡。

  等待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刻。

  安靜的石室裡,裴顯剝開一瓣橘子,放進嘴裡,細細地品嘗滋味。

  「今年京城的柑橘,確實又大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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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一百零四章

  崔知海去了一趟城東的王氏本宅,面見了王相,取到了端慶帝存在王相手裡的要緊東西。

  托著密旨出來的時候,滿臉如遭雷劈。

  王相和他同行到門外。

  「老夫已經退隱,這封密旨托付給崔中丞,老夫身上的重擔就此了結。」王相召了馬車來,「但新舊交替,茲事體大。老夫還是隨著崔中丞去一趟宮裡罷。」

  崔知海揣著密旨,魂不守舍。耳邊傳來王相的叮囑聲,

  「我等先去尋李相,一同面見了聖人,當面問詢過聖人的意思。等聖人點了頭,再把密旨交付給皇太女也不遲。」

  崔知海神色恍惚地地上了馬。

  皇太女做事向來跳脫難測,今日隨意地吩咐他來王家拿東西,他還以為是什麼小物件……

  此刻他手裡的一道密旨,重如泰山。他捧著密旨的手都在顫抖。

  朝廷要換新天了啊!

  大聞朝開國兩百年來,第二任女君……

  等等,皇太女把這份殊榮交於他,他取回了密旨,以後豈不就是輔佐新帝登基的輔政大臣了?

  崔知海頓時精神大振。

  什麼三堂會審,八月舊案,令他愁白了頭髮的種種煩惱事,全拋在了腦後。他捧著密旨快馬加鞭,和王相的馬車一同往皇宮方向飛馳而去。

  姜鸞在政事堂裡等崔知海。

  一邊等他,一邊和身邊陪同的文鏡、謝瀾兩人說話。

  文鏡最近忙得很。

  他自己貼身護衛姜鸞,輕易不離左右,但他麾下的東宮三百禁衛裡頭,十幾個軍裡的探哨全放出去了。

  日夜盯著離宮方向。

  裴顯領兵返京當天,軍在城外被大理寺官員攔阻,文鏡奉命送去了一竹筐的柑橘。

  送了柑橘,人沒有立刻回京,而是就地安排了探哨,探查附近的動靜。

  果然有人在附近窺探動靜。

  大軍在城外二十里就地扎營,裴顯拒絕入大理寺,跟隨薛奪去了外皇城的詔獄。

  沿路尾隨的換了幾撥人,一直尾隨到詔獄門外,眼看著裴顯下馬,進了詔獄的大門,尾隨之人轉身就走,這回去了繁華熱鬧的平康坊,進了一家酒樓。

  不久之後,和他在酒樓接頭的另一個男子牽馬出城,往離宮方向打馬飛奔而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從城外二十里開始,暗中窺探尾隨的人身後,始終有兩三個探哨跟著。

  離宮裡的兩位太后,身份過於尊貴,沒有確鑿的人證物證,不好動離宮的人。

  那就耐心地等,放出足夠誘惑的誘餌,引蛇出洞。

  裴顯入了詔獄,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大的誘餌?

  藏在離宮裡的毒蛇果然被引出洞穴了。

  文鏡匆匆地出去了一趟,接了訊息,回來稟告,「抓獲了確鑿人證兩個,收繳確鑿物證一份,正在加緊審問。」

  「兩個人證,一個是離宮跟隨謝娘娘的親信,扶辛女官。另一個從京城傳訊之人……」

  說到這裡,他看了眼姜鸞身側的謝瀾,聲音頓了頓,「可否需要謝侍郎回避?」

  姜鸞察覺了文鏡的暗示,「京城傳訊過去的,是謝家的人?」

  文鏡默認了。

  姜鸞點點頭,「我知道了。把人證物證都移交給丁翦那邊,叮囑他盡快審問,錄出口供後,先拿給我看一眼。」

  「是。」文鏡轉身大步出去了。

  兩人交談時,謝瀾始終站在姜鸞身側,並沒有主動迴避的意思。

  姜鸞目送文鏡走遠,問謝瀾,「大理寺卿徐有墨,家族三代依附謝氏,是你謝氏東西兩房哪邊的人?」

  謝瀾答得毫不遲疑,「徐有墨得了大伯父的青睞,他的大理寺卿的位子,也是大伯父一手扶持上去的。」

  「大伯父?」姜鸞思索著這個稱呼,「你們謝氏當今的家主?」

  「是。」

  姜鸞走到半開的窗邊。滴水青瓦的屋簷外,空中正飄著細雪。她抬手接了幾片細碎的雪花。

  「靜澤。」她喚了謝瀾的小字,「你是東宮出去的人。這裡沒有旁人,我私下裡問你一句實話。」

  「殿下請說。」

  「當日你投奔我,我問過你,你的身後站了誰?當時你回答我,你的身後沒有家族,只有你自己。」

  姜鸞輕聲問他,「如今你在朝中的聲勢高漲,謝家重新器重了你。你現在的身後,還是只有你自己?亦或是重新負擔起了謝氏家族?如實回答,我不會為難你。」

  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肩上。

  姜鸞詫異地回身,捏了捏肩頭溫軟的毛皮觸感。

  謝瀾眸光低垂,從自己身上脫下保暖的銀狐裘,披到她的肩頭,又往後兩步,空出君臣的距離。

  姜鸞今早出來的匆忙,沒有東宮女官跟隨,文鏡心裡記掛著離宮抓捕的人證物證,沒有察覺姜鸞戶外穿戴禦寒的冬衣落在了東宮裡。

  謝瀾的聲線清冽,語氣卻極為堅決,毫不動搖。

  「家族當日棄我如魚目,瀾印刻於心。就算如今百般熱絡,豈能再親厚如故。殿下不必顧慮,有事吩咐便是。即便是和家族割席,瀾在所不惜。」

  「倒也不必你和家族割席……」姜鸞把溫暖的狐裘裹緊了,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

  「但我總覺得,你那大伯父似乎看不清局勢,每次都站不對地方,他才是生了一雙魚目的庸才。名聲赫赫的會稽謝氏,要不是有你和謝征兩個撐著……哼。」

  她思索著,一個大膽的念頭冒出,「靜澤,你如今是謝氏家族年輕一輩的的翹楚。慢慢地謀劃幾個月,謝氏家主的位子……換你坐如何?」

  謝瀾倏然抬眼,露出一絲驚詫的神色。

  但那絲驚詫很快便被壓下去了。他冷靜地答道,「有何不可。」

  —————

  中午時分,庭院裡的細雪越來越大的時候,崔知海從宮外回來了。

  雙手捧著密旨,和王相,李相,三位朝廷肱股重臣並肩站在紫宸殿外,神色肅穆地求見聖人。

  姜鸞就在空蕩蕩的政事堂裡等。

  天氣嚴寒,茶盞不時地添進熱水,水溫熱了又冷。

  等侍從第五次過來添茶的時候,政事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王相如今是辭官退隱之身,並不進來,停步在門外笑看著。

  李相和崔中丞兩人並肩踏過門檻,崔知海雙手高舉著密旨。

  是二月裡的同一份密旨,但是剛才三位政事堂重臣在聖人的床榻前,親耳聽了聖命,稍微修改了字句。

  從原本的『朕薨逝後,皇太女繼位』的繼位聖旨,改成了退位禪讓的聖旨。

  王相見證,李相和崔中丞當面修改,端慶帝親自過目後點了頭,才由崔知海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一路捧到了政事堂。

  姜鸞正在裡頭等著。

  大門沒關,迎面見了他們幾個老臣慎之重之的舉動,在門外對她肅然起敬、一臉要把她供起來的表情,她還有什麼猜不出的。

  姜鸞幾步踱到了門口,笑問門外的王相。

  「怎麼,這回王相不攔著了?」

  王相站在雪地庭院裡,從容答了一句,

  「從前攔著,因為殿下不是最合適的人。今日不攔,因為殿下是最合適的人了。」

  姜鸞點點頭,又笑問門邊站著的李相,「這回李相也不攔了?」

  李相嘆了口氣,他和這位向來不和,自覺大勢已去。

  「老臣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也該告老歸鄉了。」

  「等等。」姜鸞立刻喊停,不客氣地說,「李相別急著撂挑子。五十來歲,老當益壯,繼續再頂幾年,等政事堂進了新人,李相再退不遲。」

  李相苦笑搖頭,「唉,殿下。這種話怎麼能當面說出口。」

  「不好聽的大實話。以後聽習慣了就好。」姜鸞走過去兩步,站在崔知海面前,「密旨改過了?」

  崔知海雙手奉上密旨,神色恭敬,「已經當著聖人的面改為禪讓詔書,用了印璽,臣等三人皆是見證,殿下。」

  姜鸞接過來,打開看了幾眼,點點頭,合攏了聖旨。

  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位重臣在政事堂明堂的黑底泥金大匾額之下,向姜鸞鄭重拜倒,山呼萬歲。

  山呼萬歲的參拜動靜驚動了門外看守的禁衛,四處當值的宮人,庭院長廊裡路過的六部官員。

  眾人面面相覷,驚愕了片刻,忽然都反應過來,眾人忙不迭地從四面八方往政事堂的方向拜倒,齊聲山呼萬歲。

  山呼萬歲的聲浪以政事堂為中心蔓延出去,驚動了皇城裡越來越多的人。

  「行了。各位卿家請起。」趕在皇宮裡的所有人都被驚動之前,姜鸞打斷說,

  「等正式登基那天再慢慢地拜,眼下還有不少事要先解決了,本宮才安心。」

  她把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人挨個扶起,單獨點了崔知海,「跟本宮去詔獄。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都請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兩個,從各自的官署衙門被急召入宮,才進宮就聽說了聖人禪讓大位於皇太女的驚天消息。

  再見到姜鸞時,兩人的眼神都變了。

  畢恭畢敬,上前便大禮稽首拜倒,山呼萬歲。

  姜鸞還是坐在唯一的坐床上,隨意地盤膝坐著,對面前的三位臣下說道,

  「三堂會審的三位主審官員,今日到齊了。去年八月初十動亂當夜的情形,本宮今早在紫宸殿裡詢問了聖人,當面問得清楚明白。當著各位的面,本宮作為人證,向各位陳述一遍,聽好了。」

  三位主審官員各自找了個角落,神色肅穆地直身跪坐下來。大理寺卿徐有墨親自執筆,記錄今日皇太女殿下的證詞。

  姜鸞的證詞,是接著徐在安公公的證詞往下說的。

  「……當夜,謀逆叛臣韓震龍領兵潛入宮禁,韓逆麾下的親信以繩索捆了先帝,綁縛於背上,意圖挾持先帝,於紫宸殿西邊的某處側殿暗道逃走。」

  「逃走到中途時,被裴中書麾下的將士發覺,急報到內寢殿。當時內殿裡兩批人馬對峙,一邊是溺水重傷的聖人,以及正在救治聖人的裴中書;另一邊,是領兵負隅頑抗的逆臣韓震龍。」

  三人都是辦案經驗豐富的朝臣,聽姜鸞這段證詞有條有理,十分吻合當夜的情形,顯然不是胡亂杜撰出來的。

  正紛紛點頭時,姜鸞話音一轉,接下去說:

  「先帝即將於暗道逃離的急報傳到了內殿,裡面所有人都聽見了。逆賊韓震龍——氣急敗壞,喝令不許讓先帝先走。但先帝還是即將離開。韓震龍狂怒之下,當即下令,不擇手段也要留下先帝。韓賊麾下的將士當即領命而去,在暗道口三箭射殺先帝。」

  說到這裡,姜鸞抹了把眼角,感傷地說,「三支利箭,從先帝的背心貫入,從背著先帝那人的胸口穿出,三箭穿心,先帝去得慘哪。」

  崔中丞:「……」

  大理寺卿:「……」

  刑部尚書:「……」

  大理寺卿徐有墨停下記錄的筆,謹慎地問了一句,

  「敢問殿下,把先帝綁縛在背後、意圖挾持先帝從暗道逃走的那賊子,似乎是……逆賊韓震龍自己的親信?既然是他自己的親信挾持了先帝,他為何又要下令射殺?」

  「各位是不是覺得匪夷所思?那就對了。說明各位是正常人吶。」

  姜鸞淡定地回答,「謀逆叛賊的一顆殘暴作惡之心,做事不是我等常人所能揣度的。逞凶起來,連他自己的親信都不放過,果然是窮凶極惡,令人髮指。」

  她一拍手,從坐床上站起身,「以上的證詞,就是聖人親口所說,本宮親耳聽見的當夜真相。謀逆叛臣韓震龍窮凶極惡,潛入宮禁意圖叛亂不成,竟然謀害射殺先帝。——此人後來怎麼死的?」

  房間裡的三位主審官員久久地沉浸在震驚之中,不能應答。

  還是持刀隨侍的文鏡答了句,「韓震龍當夜便被裴中書斬殺於紫宸殿,後以謀逆的罪名誅滅了三族。」

  姜鸞搖頭,「死得太輕易了。韓賊死後葬於何處?有沒有墓?」

  這回文鏡也不能答了。

  崔知海最先從匪夷所思的證詞裡回過神來,起身道,「臣派人去追查。」

  「要仔細地追查。」姜鸞叮囑他,「查出韓賊的屍身葬於何處,把他骨灰揚了。」

  崔知海應下。

  姜鸞背著手,溜溜達達地就往外走。

  大理寺卿徐有墨瞪著手裡記錄的證詞,不甘心就此結案,起身追出兩步,「殿下,關於這份證詞,臣有疑慮——」

  姜鸞站在門邊,轉回身,輕笑了聲,

  「徐卿有什麼疑慮?是覺得聖人的證詞有問題,給出了偽證?還是本宮的耳朵有問題,聽錯了聖人的證詞?來,當面直說。」

  徐有墨啞口無言地站在原處。

  手裡這份古怪的證詞,怎麼看怎麼不真。偏偏裡頭牽涉了兩個天底下最為尊貴的人,一個大位上的當今聖人,一個是已經接受了禪讓、即將登基的女君。

  徐有墨躊躇了片刻,深深躬身行禮,口稱「不敢」,退了下去。

  姜鸞滿意了。

  「這樁三堂會審的舊案,查辦到現在,已經水落石出。先帝不是病亡,而是被謀害。罪魁禍首就是去年已經伏誅的逆賊韓震龍。聖人和裴中書隱瞞下動亂當夜的真相,也是因為先帝引狼入室,又被豺狼謀害,不利先帝名聲,他們想要隱瞞也是情有可原,不要再追究了。」

  「後續的處置辦法麼……把韓賊的屍骨翻出來,挫骨揚灰。各處牢獄裡拘押的涉案人等無罪開釋。諸位卿家沒有異議的話,就此結案吧。」

  ————

  裴顯在安靜的石室裡住了五日。

  今夜已經是在詔獄裡度過的第五個晚上了。

  京城裡局面動蕩,他入口的飯食飲水都由薛奪親自盯著,從廚房大灶上不錯眼地一路盯過來,拿貓狗試過無毒,再親自送到裴顯的手裡。

  「督帥,那籃子橘子放了五天了。」

  薛奪坐在對面,陪裴顯說話。他怕牢裡太過安靜,總是一個人對著四面牆,裴顯人要悶壞了。

  五天前送來的那籃子金黃色的大柑橘,此刻依舊放在石室裡。裴顯每天都剝兩三個吃,空氣裡始終彌漫著淡淡的橘子香。

  但再新鮮飽滿的大柑橘,放了五天,也開始乾癟了。

  五天的時間不長不短,裴顯看起來還能穩得住,但薛奪已經焦躁地壓不住火氣。

  安靜無人的石室裡,他又開始勸自家主帥「踏破京城,打回河東。」

  「戰場上生死搏命的兒郎們不會辜負你,督帥,但京城裡的貴人們可說不準。」薛奪嘴裡叼著一截長尾巴草,手裡剝著大橘子。

  「京城裡那些貴人們,看起來是光鮮貴氣,男的俊,女兒俏,撥弦聽琴,調香弄墨,看起來雅致得很,心眼兒賊多!咱們這位皇太女殿下呢,嘿,末將認識了她不止一年了,受過她的好處,吃過她的虧,加起來都不止一籮筐了。督帥跟皇太女在京城結下一段所謂的『舅甥情誼』,當時確實是親厚,但也是過去的事了。所謂的舊日情誼這回事,就像這橘子似的。」

  他剝開橘子皮,晃了晃手裡乾癟的大橘子,

  「頭一天,新鮮,漂亮!第二天,還是新鮮,漂亮!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呢,表面的一層皮還是黃亮亮的,裡頭的橘子瓣,癟嘍!」

  「督帥,女人的心,海底的針,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並肩征戰的弟兄們不會辜負督帥,甜言蜜語讓督帥耐心等的皇太女殿下……好手段啊,居然拿到了禪讓詔書,這幾天就要登基了。」

  「她那邊風風光光地登基,督帥你這邊蹲大牢。都五天了。等來等去,最後落到個什麼下場,可難說得很。」

  裴顯只是淡定地聽著,始終不出聲。

  薛奪心浮氣躁起來,抬腳踢了踢被褥下鋪滿的稻草,裡頭硬邦邦的,裴顯的腰刀藏在裡頭。

  他勸得口乾舌燥,裴顯最後只說了三個字,「再等等。」

  再等多久,裴顯其實自己也估不準。回京當日那次倉促的單獨會面,姜鸞並沒有和他清楚地說明時日。

  但他還想再等等。

  那次的會面確實倉促。但她看到他就驀然亮起的眼神,她撲過來時毫不隱藏的熱烈,她親手編織在五彩絲絛手串裡的那份心意,不會作假。

  戰場上並肩作戰的將士們確實不會辜負他。但他還是覺得,京城深宮裡長大的她應該也不會辜負他。

  他想繼續等等看。

  頭頂的天窗露出了幾顆閃爍星辰。今夜是個好夜。

  他握筆在石牆上畫下第五道豎線,看著頭頂的星辰入睡。

  ——他陷入了混沌遙遠的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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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雛鳳鳴 第一百零五章

  自從今年四月春夏交替,裴顯開始陸陸續續地做夢。

  夢境虛幻,醒來之後,往往就忘了夢境內容,只殘留下一縷悵惘。

  但今夜這場夢境,殘餘的情緒格外濃烈。

  他似乎也在一處天牢裡。

  那處天牢的環境,比詔獄裡乾燥有天窗的石牢差遠了。

  黑暗潮濕的牢裡,四處都是肆虐的蚊蟲,還有幾隻碩鼠窸窸窣窣地經過腿腳。他身上有傷,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壓得他動彈不得,連踢開鼠蟲的動作都做不出。

  面前有火把的光。

  有人過去踢了一腳,替他把腿腳邊穿行的碩鼠踢開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個身量尚未長成的男孩兒。

  或許也可以說是少年。

  十三四歲的年紀,介於孩童和少年之間,身體和腦子都還在發育,開口就是變聲期的公鴨嗓,穿著華貴厚重的龍袍,身後幾個內侍卑微地彎腰跟隨著。

  其實還是個孩子,偏偏他自以為是大人了。

  「裴相。」那男孩兒在火把的光芒裡低頭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連掩飾內心都還沒學會。

  「瞧瞧你如今的狼狽,哪裡像是他們嘴裡的武曲星下凡,什麼戰無不勝的戰神。從前朕總聽他們這麼說,還以為是真的。」

  穿著華貴龍袍的男孩兒見他毫無反應,膽子大起來,又往前走了一步。

  「原來你也會打敗仗啊,裴相。」

  夢裡的他抬起了頭,燈火下顯露出消瘦卻不減鋒銳的眉眼。

  「臣當然會打敗仗,陛下。」他靠在石牆上,淡淡地說,「臣從前在河東剛領兵的時候,二十歲出頭,在大西北的荒漠裡和突厥人追著互咬,打敗仗的次數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

  男孩兒不知道。

  他露出感興趣的眼神,催促說,「說說看。朕想聽。」

  他卻一個字懶得說了。

  唇邊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嘲諷笑意,靠在石牆上,閉上了眼睛。

  他領兵征討的半路上斷了糧草,退兵的中途被伏擊,後背受了不輕的傷,動一下處處都疼,還沒人給他治,小兔崽子。

  他冷淡的態度激怒了少年君王。

  「拿進來!」變聲期的少年怒喊。

  一個內侍瑟縮著身體,端進來一個黑漆圓盤,顫著手放在地上。

  他睜開眼,目光隨意掃過。

  宮裡常見的老戲碼了,漆盤裡放了一個金壺,一個白玉酒杯。

  小兔崽子不知從哪本陳年舊書裡學到的老花樣,還自以為很新鮮,滿臉興奮地打量他的神色,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驚恐。

  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連第二眼都懶得看,直接閉上了眼睛。

  這點不入流的小花樣就想逼出他的驚恐。

  他閉著眼,漫不經心地想,姜三郎這一脈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親,和皇家嫡系血脈隔了不知多少層,生出來的小兔崽子雖然也姓姜,雖然也跟前跟後地喊她姑母,卻半點都不像她。

  他姑母當年在位時,一年有五六個月病得起不了身,沒有人攙扶著根本出不了臨風殿,折騰人的本事卻無師自通,比這小兔崽子厲害了不知多少倍。

  心血來潮,往地上摔個青花瓷盤,撿了半夜的碎瓷玩兒,就能把他驚嚇得連夜趕去皇宮,路上一顆心劇烈跳得幾乎衝出胸腔。

  他閉著眼,小兔崽子沖著他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男孩兒變聲的公鴨嗓子著實難聽,背後的傷處靠著石牆,疼得鑽心。他壓根不在乎。

  從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

  眼前這個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麼狗屁的陛下。

  人生就是這麼諷刺,所謂緬懷,總是發生在失去後。

  從前他整天地被她折騰,她在宮裡無聊了,悶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說話了,請他過去,他忙得很,不過去,她就變著花樣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宮裡來傳話的宮人就胸悶,看到臨風殿正門的匾額就覺得腦殼疼。

  只有領兵出征來回的路上,能有那麼幾天清清靜靜的無人打擾。

  很久以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其實也不總是那麼讓人頭疼。

  只要他出征,她都會安安靜靜地等他回來,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軍,登上城樓觀看大軍凱旋,當面稱讚他的軍功,賞下他替麾下將士們討要的賞賜。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只不過她在位的七年裡,他從未遭受她的猜忌。他習以為常了。

  她在位的那幾年,身子極為不好,她幾乎沒有做帝王該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聽政,不召見大臣,不傾聽民生。甚至不納駙馬,不生子。

  看似毫無建樹。

  她在位的那七年裡,他一手總領朝綱,軍政大權掌於手中。在朝時,政務通暢;出征時,戰無不勝。

  他壓制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歡,當面抱怨過他,生氣時拿杯子砸過他,拿茶水潑過他,拿各種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樣折騰他,但她自始至終沒有猜忌過他,沒有在背後捅過他刀子。

  他是什麼時候才察覺這一點的呢。

  他閉著眼,在後背抽搐疼痛的黑暗裡思索著。

  變化都是一點點開始的。

  自從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幾年了?

  她過世已經這麼久了麼?

  一陣劇烈的抽搐疼痛,從心底毫無徵兆地升起。

  「裴顯!」男孩兒聲色俱厲。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卻處處顯露出臣下不該有的桀驁放肆,他被男人不經意的輕蔑氣得壓制不住情緒了。

  「因為你這次的征戰失利,朝廷蒙受了極大的損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顯睜開眼,淡漠地反問,「今夜誰攛掇陛下來的?酒壺裡的毒酒是真的還是假的?誰出的餿主意,讓陛下用毒酒嚇唬臣?」

  男孩兒氣惱地蹲在地上倒酒,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毒酒!裴顯,你這次切切實實地打了敗仗,誰也沒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這裡跪朕,真心實意地向朕祈求寬恕,否則朕一定會治你的死罪!」

  裴顯沒理他,繼續平淡地問,「又是誰攛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時候,斷了後路的糧草?此人居心惡毒,必誅殺之。」

  男孩兒正在放狠話的嗓音突然啞了一瞬。

  他驚慌地瞄了眼對面的男人,「是你的胡亂猜想,沒有人!」為了掩飾他的慌亂,他舉起了金杯裡的毒酒,硬塞到了裴顯的手裡,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裡面摻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

  眼前利刃高山般強大的男人,生死卻捏在他的手裡,男孩兒滿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應跪朕,向朕求饒,朕就當場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

  男孩兒今夜過來牢房的目的,實在是太明顯了。

  他要趁著他戰敗的大好機會,壓制他,馴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稱臣,從此做一個低眉順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戰敗,竟然成了君王壓制他的大好機會。他覺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來。

  面前的男孩兒還在色厲內荏地斥責,「笑什麼!不要以為仗著從前的軍功,朕就不敢把你怎麼著了。你信不信朕真的會賜你毒酒!」

  他笑完了,還是像平日那般,波瀾不興地說了一句,「不勞陛下賜酒,臣自己喝。」

  男孩兒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吃力地挪動八十斤的重枷,當著他的面,把那杯摻足了砒霜的酒一飲而盡。

  果然是摻了不少。熱辣辣的下了喉嚨,剛入了腸胃,立刻泛起鑽心的疼。

  耳邊傳來內侍的驚叫。

  隨即傳來男孩兒驚慌失措的嗓音,「他怎麼……怎麼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麼小一杯不會有事吧?」

  跟隨的幾個內侍都是成人,不會像少年人心存僥幸,已經有人開始失聲痛哭,有人大禮伏在地上,哀哀呼喊著,「裴相!」

  他毫無反應,也毫無情緒,注視著自己的死亡,平靜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裡,最大的情緒波動起伏,在她過世的那一年裡,已經消耗完了。

  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極度平靜。平靜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這麼多年,群狼環伺,內憂外患,獨自支撐起羸弱的中央政權,十幾年的征戰下來,他已經不年輕了。

  死亡於他是個很好的歸宿。

  他閉著眼,多年習慣緊鎖的眉頭甚至都罕見地舒展開了。

  原以為會是一次毫無留戀的平靜離別,不知怎麼的,或許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腦海裡驀然浮現起一個已經許久不曾想起的場景。

  深秋蕭瑟的江邊,她渾身濕透,貓兒似的蜷在身側,渾濁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從肺裡往外吐,看起來只剩一口氣,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扯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

  就這麼緊緊貼著他,瞪大那雙烏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兩個時辰。

  這麼多年,她看著他的眼神不曾變過,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帶領著玄鐵騎衝破八月京城動亂的那個夜晚,早在他們江邊第一次見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邊側殿的暗道邊射出了三箭。

  弒君的沉重罪孽,從此背負在他身上,重若千鈞的一條天家性命,從此橫亙在他和她之間。

  他們注定了不可能。

  他斷斷續續的咳著血,死亡到來的那個瞬間,他無視身邊絕望悲慟的哭泣和呼喊,只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來生,如果他們能重逢在某個不一樣的時空,某個不一樣的時刻,是不是就會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督帥,督帥!快醒醒!」

  一陣粗魯的搖晃,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裴顯靠坐在石壁上,長腿半屈半伸,手裡依舊握著在牆上畫下豎痕的狼毫筆。

  牆壁上畫下的第五道墨痕宛然,但從頭頂的天窗看去,已經快要天亮了。

  薛奪蹲在他的面前,又推了一把,把他徹底推醒,「皇太女殿下前來探望!此刻就在門外了。」

  說門外並不確切。

  就在薛奪說話的同時,熟悉的輕快腳步聲已經走近。姜鸞穿了一身華貴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紋袞冕服走進了石室。

  層層疊疊的深衣長擺垂落搖曳,行走時如步步生蓮。她走去哪裡,彷彿光就照在哪裡,滿室生輝,光華奪目。

  登基在即,姜鸞遵從禮部規制,在紫宸殿裡換上了繁復厚重的天子袞冕,但怎麼都不肯戴十二旒天子冠——戴上了走路看不見。

  腳下死也不肯換赤舄重屐——名字聽起來好聽,其實就是淺口牛皮的木底鞋,穿起來走兩步腳疼。

  「反正鞋子藏在衣裳裡,沒人看得見。」她拋下一句話,就扔下面面相覷的禮部官員,叮囑幾個東宮女官把十二旒袞冕冠直接送去太極殿,踩著烏皮小靴上了步輦。

  她過來找人。

  隱藏在莊重大禮服下的烏皮靴此刻踩在石地上,噠噠噠地走近身前。

  姜鸞彎腰下來,關切地摸了摸裴顯的額頭,「怎麼不說話?睡糊塗了?」

  裴顯依舊不說話,只是抬起頭,凝視著面前的面容。

  就在他從夢中驚醒的那個瞬間,夢裡的景象潮水般褪去了,只留下一點朦朧的印象,還有從心底處傳來的未褪盡的鈍痛。

  他看到她的那個瞬間,原本已經褪去的刺痛忽然重新聚攏,尖銳地扎了他一下。

  「剛才,似乎做了個不太好的夢。」他回憶著,目光轉向頭頂的天窗,

  「具體記不清了,只記得我似乎在夢裡也有一場牢獄之災……結局不大好。」

  姜鸞噗嗤笑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蹲了幾天大牢,做夢就夢到蹲大牢了。」

  極為尊貴的天子冕服隨意地捋開,繡滿日月星辰章紋的長衣擺層層疊疊地鋪在地上,她也靠著石牆,並肩側坐在裴顯的身邊。

  「幾天沒有來看你,生我的氣了?」

  「怎麼會。」裴顯的目光轉回來,在她生動的姣美面龐上轉了一圈,失笑,「區區五天而已,以為我穩不住?看不起誰呢。」

  姜鸞依偎在他的身側,肩頭碰著肩頭,抿著嘴笑。

  但還是在他面前認真地扳手指,和他一件件例數她這五天裡做的事。

  「離宮那邊抓獲了人證物證,丁翦連夜審問,已經把事情查明了。」

  「九月桂花林謀害二兄的罪行,出自離宮的授意。裴太后和謝娘娘兩人合謀。」

  「她們不僅合謀要害二兄,而且合謀要害你。她們兩個當然矢口否認,她們身邊的親倒也有幾個忠心的,扶辛女官死不肯認。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扶辛女官不認,其他的親信女官裡有人招認。口供全部錄下,已經基本定案了。」

  「東山離宮是個風景絕佳的好地方。位置稍微有點遠,但騎馬從京城快行,也就一天的行程,探望不算麻煩。我和二兄商議了,這麼好的地方,給罪行累累的那兩位住,可惜了極好的景致。倒不如騰出來,讓二兄帶著嫂嫂和虎兒住進去。二兄說他其實去年就惦記著去離宮養病了,但身為天子,怎麼能住到京城外頭去。當時他不敢提。」

  「五天的時間,趕製一套全新的袞冕服實在不可能。我身上這件是二兄登基當天穿的那件改小的……」

  姜鸞掰著手指,把這幾日的麻煩事一件件說過去。

  剛說到:『裴太后和謝娘娘犯下了謀害聖人的大案,我和宗正卿說過了,從此不再耗費國庫帑幣供著她們,各回各家吧。謝家已經把謝娘娘領回去了,據說要送家廟。裴太后娘娘,哎,是你河東裴氏的人,你看怎麼辦——』

  裴顯抬手,把她白皙纖長的手指握住。

  「殿下,看看時辰。」他指了下頭頂的天窗。夜色正在散去,冬日清晨的晨光即將灑下。

  「登基的吉時是什麼時候?」

  吉時定的卯時。還差半個時辰。

  「不急。坐步輦回太極殿來得及。」姜鸞淡定地吩咐外頭,「把酒和敕書都拿進來。」

  崔瀅捧進了一個朱漆大盤,上頭依次放著敕書卷軸,一把金壺,兩個酒杯。

  崔瀅剛才侯在外面,遠遠地瞧見姜鸞摸了裴顯的額頭,當時就感覺不太對勁;再往下看,裴顯攥住了姜鸞的手,她的眼皮子立時一陣猛跳。

  皇太女跟她說過好幾次,心裡有個喜愛的人,東宮留宿了好幾次……居然是這位!

  她之前看裴中書沒事就往東宮去,還真以為舅舅看顧甥女!

  崔瀅兩邊的眼皮不住地狂跳,大圓漆盤往上一抬,擋住自己現在也不知是青紅靛藍的臉色,目不斜視就進來了。

  規規矩矩地把大漆盤雙手奉在姜鸞面前,一眼都不多看面前交握的兩隻手,轉身就走。

  當然不會有人注意她這邊的動靜。

  薛奪呆站在外,臉色五彩變幻,滿臉的青紅靛藍,直愣愣盯著石室裡交握的兩隻手發了一會兒呆,轉過身去,開始哐哐哐地撞牆。

  「打開瞧瞧。」姜鸞把漆盤往裴顯那邊推了推,「你身上涉案的嫌疑洗刷清白了。這是官復原職的敕書,昨天發下的。」

  裴顯一眼就瞥見漆盤上放了兩份敕書。他隨意地挑了右邊那封,抬手要拿。

  姜鸞卻按住了他的手。

  「先看左邊的。左邊那封是昨天發下的官復原職的敕書。右邊那封是連夜新簽發的。」

  裴顯輕輕地「嗯?」了聲,先打開了左邊的卷軸。

  裡面的內容和姜鸞所說一般無二。先帝死因公布天下,由病故改成了謀害。謀害人是去年已經處死的謀反逆賊韓震龍。

  「原來如此。」裴顯讀完了,原樣捲起放下,「韓賊果然是窮凶極惡之徒。」

  姜鸞讚同,「犯下累累惡行,罪不容恕。只可惜死得太輕易了。」

  「確實。」裴顯拿起右邊的敕書卷軸,就要打開。

  姜鸞又攔住了。

  「托盤上有酒。」她提醒,「那麼大一個金壺,兩個杯。沒瞧見?」

  裴顯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他當然早瞧見了。

  只是放在漆盤上的一把金壺,白玉酒杯,不知怎麼的,令他感覺似曾相識,看過去的感覺很不好。

  姜鸞並沒有發現他瞬間的不自然,拿過金壺就把兩個白玉杯給斟滿了。一個酒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推到他面前,「聞聞看什麼酒。」

  不必特意去聞,濃烈的酒香飄溢滿室,正是十月裴顯在邊關征戰時,拿給盧四郎送回京城的那壇回命酒。

  姜鸞不大能喝烈酒,但很喜歡濃鬱的酒香。她拿起酒杯,滿足地聞了聞香氣。

  「隔著兩千里地,只送回來一小壇。被我喝得還剩最後一點。正好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日子,我們一起喝。」

  她捏著白玉杯,在裴顯的酒杯上輕碰了下,「喝完酒,再打開第二封敕書。」

  裴顯第一眼看到玉杯和金壺,感覺很不好。

  但兩邊對飲,他一杯烈酒下肚,眼看著姜鸞在對面辣得吐舌頭,以為他沒注意,偷偷摸摸地把眼角辣出來的一點淚花擦去,手裡還剩半杯,烈酒又辣又香,她不死心地小口小口抿完了,一滴也沒浪費他從邊關送回來的酒。他的心情好起來了。

  「殿下的酒量還是要練練。」他噙著笑,打開了第二封敕令。

  一眼掃過裡面的內容,微怔了下。

  這是一封中書省發下的任命文書。

  任命文書有固定格式,抬頭處以正楷大字端正寫下被任命的官員,姓名處寫的是:【裴顯】。

  現有官職,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

  他現有的官職裡,『參知政事』四個字,已經有資格入政事堂議政。

  再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相當於拜相。

  姜鸞指著『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加封,解釋了兩句。

  「朝廷還是沒錢。你這次剿滅了突厥王庭,是大聞朝五十年來從未有過的軍功。按理來說,應該以武職封侯。」

  「但封侯呢,要實打實地劃撥一片封地給你,加上至少八百戶的實封。朝廷賞不起。所以政事堂商議下來,以文職封賞。從此以後,你就是政事堂裡除了李相之外,第二位的宰臣了。」

  姜鸞笑吟吟地起身,拍去華貴的袞冕服在地上沾染的浮灰草屑,

  「接旨吧,裴相。」

  裴顯握著任命文書起身。這是他初次聽到『裴相』的稱呼,但不知為什麼,心頭湧過大片悵惘。

  他沒有顯露半分,往後退步,就要單膝跪倒,「臣謝恩。」

  「起來吧。」姜鸞攔住了他,「心意到了就好,不必拘禮。朝廷的輔政大臣,國家肱股棟樑,需要一身硬骨頭,不必整天跪來跪去的。」

  步輦起步,掐著吉時的前夕,到了太極殿外。

  幾名東宮女官差點急瘋了。

  姜鸞身上只有一身大衣裳穿戴得整齊,頭上的十二旒天子冠,沒戴;腰間要佩的玉器,赤綬,沒掛。她還死都不肯穿木底的赤舄屐。

  四名女官把她按在妝奩台前折騰到了登基吉時。

  卯時正,巍峨的太極殿殿前,旌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文武百官分成兩排,肅然在列。

  四面八方的視線無聲注視,見證百年來第二任女君的登基大典。

  姜鸞最後還是踩著皮靴進了太極殿。

  她的身影甫出現在殿門外,文武百官齊聲山呼萬歲,整齊劃一地拜倒,面對新任君王,行參拜大禮。

  裴顯身穿紫袍,配金魚袋,劍履上殿,跟隨在姜鸞身後三步。

  銅鶴紫煙繚繚,縈繞在蟠龍大柱上方。太極殿正中,漢白玉丹墀的高處,放置著一把黃金龍椅。

  滿殿文武重臣的山呼大禮下,姜鸞筆直地往前方丹墀方向走去。

  排山倒海的山呼聲中,裴顯的腳步停住了。他的視線在文臣隊列中搜尋了片刻,往李相身後的空位處緩步走去。

  前方的姜鸞察覺到他刻意放緩的步伐,她自己的腳步卻也放緩了。

  殿中所有人第一輪行禮完畢,正起身準備行第二輪大禮時,姜鸞站在太極殿寬敞的大殿通道正中,腳步毫無徵兆地停下。

  她抬起寬大袍袖,十二章紋天子冕服下的纖白手掌往後伸,準準地握住了身後準備入文官隊列的裴顯的手。

  裴顯:「……」

  就算他反應再快,就算他能立刻把手抽回來,也晚了。

  無數視線已經同時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大殿裡驚愕的抽氣聲此起彼伏。

  裴顯的手剛稍微動了動,姜鸞便察覺了他的意圖,立刻改而勾住他的手指,當眾晃了晃。

  隊列站在最前頭的兩名政事堂重臣,李相和崔中丞的兩雙平日裡精光四射的利眼,此刻瞪得滾圓,眼珠子幾乎脫框而出。

  眾多呼吸都屏住的鴉雀無聲的場面裡,只有姜鸞泰然自若。

  為了這一刻,她準備已久。

  「發什麼愣,繼續往前走啊,裴相。」她極鎮定地開口說,「登基吉時已經到了。莫要誤了時辰。」

  眾目睽睽之下,新登基的女君拉著新任裴相的手,把他送到了文臣隊列前排,李相身側的空位處。

  短短幾步,裴顯已經從最初的驚愕中反應過來,恢復了往日的沉著。

  以不變應萬變,步履穩健,從容入列。

  撩起眼皮,環顧四周,對著圍繞過來的無數道異樣的視線,淡然對視,安之若素。

  周圍聚集的視線,從開始時的驚駭震撼,到恍然大悟,最後紛紛轉為深思探究。

  裴顯不在乎他們心裡想什麼。

  他在意的只是姜鸞的清譽。但姜鸞自己根本不在乎,姜鸞不喜歡遮遮掩掩,她想要把他們的關係光明正大地公之於眾。

  那就公之於眾。她現在是女君了,行事肆意點無妨。

  以後竭盡所能,護住她坐穩高位便是。

  姜鸞當然更不在乎別人想什麼。她心裡記掛的,從來就只有這一個。

  今天是她登基的日子,選在今天公之於眾,一次讓所有人都瞧見,省得日後逐個解釋,她覺得很合適。

  登基吉時到。

  姜鸞緩步走上丹墀,轉過身,高坐黃金龍椅之上。

  在她的頭頂,是五彩斑斕的藻井蟠龍。在她的面前,是滿堂的文武朝臣。她即將肩負的,是大聞朝的未來。

  正是日出時刻,一輪旭陽冉冉升起,透過前方殿門明黃色的琉璃瓦,灑出萬千金光。

  萬千金光映在地上,銅鶴長嘴吐出的繚繚紫煙,朦朧了她的面目。殿裡所有朝臣都按照覲見規矩,高舉笏板,低眉垂首。黑壓壓的兩列官員裡,只有裴顯抬起了頭。

  他毫不避諱地往上看她。

  姜鸞坐在龍椅高處,撐著扶手,單手支頤看他。

  他慣常如此,行事恣睢肆意,處處桀驁鋒芒,不合京城裡的規矩,那有什麼要緊,他是她的肱股良臣,她容得下他的鋒芒,他們以後會長長久久。

  姜鸞沖他眨了眨眼,笑了。

  裴顯的唇邊露出極淺淡的笑意,低下了頭。

  太極殿山呼萬歲的洪亮聲響裡,京城東南西北各處,一百零八道坊門在晨鼓聲中緩緩開啟。百姓川流而出,店鋪開門營業,街頭的行人熙熙攘攘。

  新帝登基,新的一天照常開始。

  繼往開來,希望無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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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旒:音同流,冠冕上垂懸的珠玉。

  舄:音同細,鞋子。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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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零六章 番外一《前世》 半生誤(上)

  宮裡噩耗傳來的時候,裴顯正在城外的裴氏別院裡。

  這處別院,原本只是京城分支裴氏早年安置的宅子,並不格外的精緻,周圍山景也只是普通,位置還偏遠。

  裴顯看中的就是這份偏遠。

  在宮裡被吵得腦殼疼的時候,他便來這處交通不便的城外別院,小住個半日,住到平心靜氣了再回去。

  不知從哪年開始的慣例,每逢生辰,他必然要告假一日,安安靜靜地在這處京郊別院裡,閒看天上浮雲,餵餵水裡的游魚。

  今日原本也不例外。

  晚食慣例是幾個侄子媳婦和侄女親自下廚做的各式河東小食,滿滿當當放了整食案,不敢打擾他清淨,隔著一道垂花門托小廝送進來。幾個侄子遠遠地垂手候在院門外。

  裴顯撩起眼皮,掃了一眼。

  他在家族裡的輩分高,幾個侄子並不比他小幾歲,都在少壯的年紀,早幾年陸陸續續都已出了仕。可惜志大才疏,沒一個堪用的。

  他連見面寒暄都懶得見,揮了揮手,命他們退下,只留下河東嫁到京城的侄女六娘,閒話了幾句家常。

  呂吉祥黃昏時過來了一趟。跑得氣喘籲籲,滿臉驚慌地衝進來,迭聲催他進宮,說聖人不好了,要當面口述遺詔。

  這樣的把戲,他早有準備,三言兩語把呂吉祥趕回去。

  宮裡那位不是個輕易罷休的性子,今天既然開始鬧騰,他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時辰不可能安閒度過,等會兒多半還有接二連三的事找他。他坐在錦鯉池子邊的水榭裡,對著晚霞,把壽麵挑起吃了。

  第二撥人果然很快登門。

  呂吉祥被他訓斥,領了責罰,必然不敢再來。這回來的是文鏡,他並不很驚訝。

  文鏡是他多年的親信。從河東帶來京城,他知根知底的左膀右臂。縱然他責罰了臨風殿裡的所有人,都不會輕易責罰文鏡。

  「又出了什麼事。」他坐在水榭裡,長箸挑著湯碗裡最後一點麵,平淡地道,「她鬧騰,你也陪著鬧騰。我都躲到城外了,還躲不開臨風殿的事。一年只有一個八月初五,就不能讓我安生過個生辰?」

  文鏡沒應聲。

  他拖著步子,一步步地沉重地走近水榭,初秋淡金色的霞光落在他臉上,他眼角通紅。

  庭院四周靜謐無人,他換回軍裡舊日的稱呼。

  「督帥……」文鏡啞著聲道,「臨風殿……山陵崩。」

  裴顯吃麵的動作停住了。

  文鏡的腳步踩進了水榭,他渾身都在發著抖,牙齒咯咯作響,「督帥……去看一看。求你,去看一看。」

  姜鸞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安靜寧謐地躺在床上,身上穿著精細刺繡的行龍常服,烏黑長髮蜿蜒地垂落枕邊,面色慣常的蒼白。乍看過去和往常並沒有不同。

  他十次裡見到她,有五六次是現在的樣子。

  她不喜拘束,人又容易疲累,在自己的寢殿裡無需會客時,總是不綰髻,累了便躺下睡一會兒。

  她登基的頭一年,身子實在不好,纏綿病榻,整天的抱著被子披著髮,烏黑的髮襯出蒼白的肌膚,顯得眼睛黑亮而大,裴顯探病時看習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

  後來過了夏秋,她休養大半年,總算好了些,可以起身了。

  繼續披著髮在臨風殿外的庭院四處溜達,烏黑濃密的長髮垂到了腰後,只拿緞帶簡單地扎一下。有時候走多幾步,柔滑的緞帶散開,髮尾在風裡輕盈地散開,她站在風裡,閉著眼感受秋日陽光的餘溫。

  她覺得沒什麼,但過來探病的裴顯看不下去了。

  他開始勸諫,「身為天子,儀態端方」。

  姜鸞束起了雙螺髻。

  這是她從前做公主時最習慣的髮式,輕便又好看,隨手抓幾下便梳起,不像那些繁復的宮廷高髻,坐在妝奩台前,一坐就是半個時辰,坐得她腰酸腿疼。

  裴顯不滿意。

  他希望她梳符合女君身份的高髻,而不是未出嫁的京城貴女人人都梳得的雙螺髻。

  他見一次說一次,她起先置若罔聞。說多了,她聽得煩了,有幾次他正在勸諫,她當著他的面把髮髻拆了。

  「朕就喜歡。」

  姜鸞拿指尖一圈圈地攏著髮尾,「朕自己的頭髮,梳什麼髮髻,朕自己做主。裴相看不得,那就別看啊。」

  接下去的半個月,姜鸞說到做到,壓根不叫臨風殿伺候的幾個大宮女近身。

  她自己動手,每天氣喘籲籲地對著銅鏡編辮子。

  不管是召見太醫,召見裴顯,還是在庭院裡遛彎,無視於所有人詫異的視線,每天明晃晃地梳著一條垂落到腰後的烏黑大辮子,簡樸得彷彿鄉野間玩耍的少女,還不如之前的雙螺髻。

  裴顯:「……」

  他可以決定朝堂上的政事,發兵還是不發兵,反對他的朝臣是罷黜還是下獄,但他無法決定女君今天要把自己的頭髮梳成什麼髮髻。

  他從此閉了嘴。

  他閉了嘴,姜鸞便也不再和他繼續對著幹。隨著每天的心情,雙螺髻,隨雲髻,墮馬髻,偶爾梳個飄逸的飛仙高髻,搭配著莊重端雅的天子常服,看起來倒也頗有幾分女君的氣度。

  但心情好、身子好,能夠起身四處溜達走動的時候,畢竟是少數。一年十二個月,也只有氣候最好的夏秋幾個月常見。

  其他大多數的時日裡,她舊疾發作,臉色蒼白,彷彿要把整個肺葉都咳出來地劇烈地喘咳著。咳得累了,吃完了藥,躺在門窗緊閉的寢殿裡,昏昏沉沉地入睡。

  裴顯白日裡公務繁忙,等得空時,往往入了夜。他隔三差五地去臨風殿探望,十次裡有五六次她已經睡下了。

  他當然不會叫醒她。

  就如同眼下這樣的情形,一個面龐恬靜,安靜地陷入深眠之中,一個站在床邊,低頭看一會兒。

  裴顯站在床邊,低頭去看。今天的情形乍看起來,除了她的臉色格外地白,唇瓣毫無血色,和往日也沒什麼不同。

  如果說有什麼不尋常的,就是耳邊斷斷續續地一直有人在哭。

  臨風殿裡貼身服侍的幾個大宮女伏地哀哀地哭,庭院裡值守的禁衛跪倒在廊下哭,就連旁邊站著的呂吉祥也一邊眼珠子亂轉地窺探他的神色,一邊拿袖子抹著眼角。

  幾個御醫跪倒在床邊,不敢抬頭。

  「裴相,節哀順便。」太醫署裡的吳太醫鼓足了勇氣開口。他和其他御醫不同,是軍醫出身。姜鸞從洛水裡被撈出來的那天,隨軍救治的就是吳太醫。

  「聖人是七八年的舊疾了。當年寒涼洛水裡那一遭,徹底壞了身子。當時臣就說過,聖人的病症,只怕年壽不永……」

  呂吉祥站在身後察言觀色,趁機插嘴說,「七年啦!聖人的身子能夠拖延到今日,已經是皇家列祖列宗額外看顧了。哎,去得還算平靜。還算平靜。」

  裴顯沒回應。

  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視在彷彿沉睡了的人的身上。

  「陛下的嘴唇是怎麼回事。」他驀然出聲問。

  幾個御醫慌忙起身去看。

  「是陛下臨去之前,吐了口血……」資歷最老的一名老太醫慌忙地解釋,「或許是肺裡積攢的淤血……老臣等方才整理遺容時,已經仔細擦拭查驗過了,並無任何破裂皴口。」

  遺容兩個字,像兩支尖銳鋼針,毫無徵兆地扎進了骨縫裡。

  裴顯專注而銳利地凝視著毫無血色的蒼白的唇。

  「不,至今還在溢血。」

  太醫們慌忙起身,詫異地端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擦拭。

  珍貴的緙絲帕子上浮現出幾縷細微的血絲。

  年歲最長的老太醫思忖著,「初過世的人,偶爾也會出現這樣的情形,內腑滲血不止,從口鼻處溢出。裴相不必——」

  還沒說完,裴顯已經撩開衣擺坐下了。

  坐在了龍床邊,傾身下去,仔細地打量著面前毫無血色的蒼白容顏,指尖謹慎地探去鼻下。

  「並非斥責爾等庸碌的意思,」他冷靜而淡漠地指出,「陛下的病症嚴重,過去七年,曾經有過三次極嚴重的發作,當時你們每次都說,陛下不好了,無力回天,需得準備後事。第一次裴某居然信了你們,準備好了一副金絲楠木棺和整套壽衣。等陛下半個月清醒後,爾等安然無事,只有裴某落了許多的訓斥埋怨。」

  他的指尖探在鼻尖下,等候了片刻,沒有探出鼻息。

  指尖換了個角度,繼續耐心地等著。

  「內髒溢血,呼吸驟停,是極不好的預兆。或許肺裡有浴血淤積堵塞。你們用過艾炙沒有。」

  御醫驚愕地注視著面前神色冷峻凝重的裴顯。

  半晌,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沒有一個字在開玩笑。

  太醫們集體驚慌起來,慌張地彼此對視。

  吳太醫結結巴巴地解釋,「但是裴相,聖人已……已經薨逝了。艾炙確實能消散淤血,但只對、對活人有用……聖人她……用不得,用不得。」

  「陛下唇邊還在溢血。應該是內臟損傷。除了艾炙,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可以救治?」指尖這麼久沒有探出鼻息,或許是呼吸太微弱了,周圍太呱噪了。

  裴顯從驚慌失措的太醫手裡拿過緙絲帕子,覆蓋在溢血的唇邊,動作極輕緩地按壓了幾下。

  柔軟而冰冷的觸感,隔著絲滑的帕子傳來。

  實在是太冷了,隔著帕子也能感覺到那股寒涼。

  他輕柔地揭開帕子。

  剛才沾染了幾絲鮮血的帕子,並沒有新的血跡。

  唇邊的溢血停了。

  幾個御醫長呼了口氣,這樣才對。

  「已經不再溢血了。」吳太醫捂著驚嚇得砰砰亂跳的心臟,「裴相當然是知道的,離世之人,彷彿斷流之水,血液會漸漸凝固。剛才溢出的那一點血跡,或許是心肺殘餘的淤血還未全然凝固,因此緩緩溢出。如今溢血停止,顯然是……」

  陡然鋒銳的目光,彷彿利刃刀尖,迎面穿刺而來,如果這一眼化為實質,吳太醫已經被一刀劈到了天靈蓋。

  吳太醫由於玄鐵騎軍醫的出身,在裴相面前向來被禮遇三分,從未遭遇如此冷酷的眼神。他驚嚇地渾身一個激靈,僵硬地站在原處,下面要說的話就忘了。

  裴顯的手指在鼻尖下探了許久,換了幾個方向,始終沒有探到任何鼻息。

  他的指尖在原處停了片刻,繼續往前,輕輕地碰觸了一下鼻尖。

  生得精致小巧的鼻梁,彷彿一塊白玉,此刻碰觸起來卻冰冷僵硬,彷彿冬日裡一塊百年不化的寒冰。

  他被蜂蟄了似的縮回了手。

  呂吉祥始終窺視著他這邊的一舉一動,感覺時候差不多了,帶著哭腔,大禮伏地,哀哀呼喊著,「聖人哪~陛下!」

  屋裡屋外的哭聲猛地大了起來。

  殿裡伺候的宮人們,殿外值守的禁衛們,惶然於在位七年的女君的薨逝,惶然於對自己前程的未知,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一律大禮俯身下去,哀慟之聲不絕。

  裴顯坐在龍床邊,手邊碰觸的是冰冷的肌膚。脈搏早已停止了跳動。

  周圍越來越高的哭聲裡,他動也動不地坐了半刻鐘,彷彿大夢初醒,又寧願深陷夢中不醒。

  他想起傍晚時,她急召他入宮,想當面和他口述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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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零七章 番外一《前世》 半生誤(中)

  遺詔在起居郎手裡。

  起居郎候在廊下,等待召喚。姜鸞口述的遺詔被他完完整整地記錄在案,雙手奉上。

  他是最後一個和姜鸞說過話的人。

  「當時就坐在廊下的石台階處。」起居郎含著淚,抬手指了方位。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宮燈昏黃,火把的光芒跳躍,各處光線混合在一起,形成奇異的光亮,每個人在光下都映照出多個扭曲的影子。

  起居郎指出的那處石階,傍晚被姜鸞隨意地坐下,如今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空出來。宮人走路時,刻意地繞路避開那處台階。

  裴顯拿著遺詔,逐字逐句地看到最後。

  「朕今生虛度,留下許多憾事。生平最大憾事,乃是……」

  「生平有三大憾事,抱恨終身。」

  「何謂三大憾事?」他低沉地問,「後面的呢。」

  起居郎惶然道,「後面……後面沒了。聖人未說。」

  裴顯抓著遺詔,默然片刻,點點頭,「她只來得及說到這裡,病症就帶走了她。」

  起居郎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害怕被責罰,那句話便卡在喉嚨裡。

  裴顯察覺了他的矛盾,「有話直說。但說出一句有用的,有賞無罰。」

  「其實後面……聖人還說了一句。下官當時在身側伴駕,聽得清楚。但是,不適合記錄在案,下官便未動筆錄下……」

  起居郎地小心地瞄著面前權臣的臉色,「聖人最後一句口諭,原話說———『算了,他既然不肯來,便不說了』。」他謹慎說完,立刻閉嘴,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

  裴顯閉了閉眼。「是她會說的話。」

  再睜開眼時,人雖然扯唇笑了下,但臉上毫無笑意,難以形容的疲憊籠罩了眉眼。

  「臨走前最後的話,還說一半留一半,叫我以後如何猜。」

  此起彼伏的哀慟聲中,幾個隨身大宮女進殿,開始收殮,整理最後的妝容,更換衣裳。

  起居郎退下之前,裴顯問了他最後一句,「聖人去的時候,去的可平靜?」

  起居郎惶惑不安,左思右想,最後字斟句酌地答了句,

  「下官看面色尚算得上平靜。至於心裡是否平靜……下官……下官不知。」

  裴顯沒說什麼,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文鏡茫然地站在庭院裡。

  他被無邊無際的後悔齧咬心肺,對著暮靄深重的夜色發愣。

  背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裴顯緩步走到他的身側,語氣淡漠,聽不出任何情緒,又問了今日的第二遍,

  「聖人去的時候,去的可平靜?」

  文鏡也不知。

  他額頭幾根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抽動著。

  「督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這回當真不好了。如果早點知道,我一定不會攔著她。」

  「攔著她做什麼。」

  文鏡露出茫然的神色,「她想吹吹風。」

  「可是督帥前幾日吩咐下來的,時節轉換,天氣乍冷乍熱,需得謹防受涼病倒,多看顧著臨風殿這邊,不要縱著陛下胡鬧。」

  文鏡對著黑茫茫的夜,神色恍惚,

  「傍晚時,她醒了,從寢殿裡開了窗,說想吹吹風,說一刻鐘就好……我、我把窗戶關了。」

  周圍陷入了死寂。眾多的哭泣聲彷彿成了背景,聚集在臨風殿飄盪不散,宮人四處奔走著拿來白布白綢白幡,紅色燈籠從高處卸下,改掛上白燈籠,白幡蓋住了熱鬧開花的花叢枝頭。

  文鏡丟了魂似的,站在新掛起的一圈白燈籠的中央,燈光映得他臉色煞白。

  裴顯轉到文鏡面前,停步,抬腳踹了過去。

  踹得極狠,文鏡被一腳踹到地上,在地上打滾,卻不覺得身子疼痛,反倒覺得解氣,恨不得自己被當場踹死,就不必再承受鋪天蓋地湮沒他的內疚了。

  周圍路過的宮人們紛紛停步,眾多視線驚駭地注視這邊。

  呂吉祥的徒子徒孫們摸著牆角湊成一堆,圍攏在呂吉祥身側竊竊私語。

  庭院裡的對話還在繼續。

  「你把窗戶關了,她就出來庭院了?」

  文鏡捂著胸腹艱難起身,「她出來庭院了。她想吹吹風,便出來走走。但沒走出幾步,呂吉祥帶著人把她攔在中庭,說不許她出去。」

  裴顯笑了聲,「把呂吉祥帶過來。」

  呂吉祥在角落處覷得分明,不等傳召,自己踩著小碎步急奔了過去。

  裴顯的視線從正往上掛的白奠燈籠處轉過來,落在他的臉上,轉了一圈,「剛才你在殿裡說,她去的時候,很平靜?」

  呂吉祥急忙賭咒發誓,「平靜,很平靜。當時這麼多人見證。聖人去的時候,就坐在石台階那兒,召了起居郎,說完了遺囑,抬頭看了會兒天色,大限已到,聖人就無牽無掛地去啦。」

  他身後跟著的徒子徒孫搗蒜似的點頭,「就是,當時就是如此!」

  裴顯漠然聽著,沒有搭理這邊的話頭,穿過一群錦衣內侍,徑直往前走去。

  他站在姜鸞最後坐過的石台階面前。

  「人生三大憾事……」

  聲音極低,彷彿是和身後跟隨的呂吉祥說話,又彷彿自言自語,「揣著滿腹憾事,誰能平靜地去?」

  他轉過身,不疾不徐的腳步再度穿過一眾錦衣內監。所有人的視線跟隨著他的腳步。

  呂吉祥惴惴不安,在內廷多年挺得筆直的腰背不自覺地往前彎。

  「呂吉祥,她向來不喜你,幾次提出要調換了你,始終沒有換。」

  呂吉祥噗通跪下,指天發誓,「奴婢此身追隨效忠裴相!」

  裴顯嘲諷地笑了笑,「你是有幾分本事的人。七年不換你,只圖一個內廷無事,平平安安。」

  呂吉祥哭天抹淚地表功,「不敢辜負裴相的囑托,七年裡,內廷確實無事,抓獲了數起潛伏不軌的刺客,及時撲滅了幾場天雷火患,修繕宮室,傳喚御醫,看顧著聖人,始終平平安安!聖人身子不好,大家又不是頭一天知道。聖人病歿了,這這這,遲早的事……並非我等服侍不利的罪過啊。裴相,裴相,明鑑哪!」

  裴顯已經不想再聽了。

  他漠然抬腳往前走。

  「聖人若安好,則內廷無事,平平安安。聖人今日病勢惡化,油盡燈枯,卻無一個人提前察覺。」

  「她不在了,又何須你們內廷。」

  「當做追責也可,當做遷怒也可。」

  「她去了,地下缺少服侍的人。帶著你的徒子徒孫,都殉了吧。」

  ————————

  殉了呂吉祥,確實在遷怒。

  姜鸞生前就不喜歡呂吉祥,才不會要他追隨地下服侍。

  殉了也只會葬在陵墓外圍,不入內寢陵。

  寢陵裡陪葬的,都是她心心念念喜愛的物件。

  姜鸞身子不好,每年秋冬都會病危,這七年來,朝野人盡皆知。從姜鸞登基的第一年,工匠就在趕修她的帝陵。

  朝廷缺錢,陵墓修修停停,國庫有收入了就修一段時間,碰上打仗了,國庫收入撥入軍費,陵墓的工程就要被迫停下。

  姜鸞自己從不放在心上。

  「再寒磣,也不會比先帝的陵墓更寒磣。」姜鸞曾經無事時和他閒聊,談到的先帝不是她父親明宗皇帝,是她短命的兄長。

  「先帝登基兩年就病逝,陵墓才動工,大山裡鑿開個墓穴,外頭鋪個石道,兩邊的石人石馬都沒來得及雕刻,先帝的棺槨就送進去墓穴了。」

  姜鸞說笑了一句,「至我的墓外頭擺了八對石人石馬,看起來體面多了。」

  裴顯當時喝著茶,只聽不答。

  先帝的死因,是他深埋心底的秘密,是他需要終生背負的罪孽,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天塹。

  姜鸞不知情,所以談笑間可以輕鬆地提起先帝的死,先帝的墓。

  卻是裴顯這輩子絕不會主動提起的話題。

  朝廷接連打了三四年的仗。起先和北邊挾持了懿和公主的偽朝廷打。懿和公主在突厥亡故,韓震龍倒行逆施,喪盡人心,裴顯看準時機,集舉國之力,發兵剿滅了韓震龍的偽國,一舉收復關內十三州。從此和更北邊的突厥人接壤,接著和突厥人打。

  北邊和突厥人打,西北,東北,和陸續叛亂的幾個節度使打。

  第五年開始,他的名聲傳遍大江南北,戰事漸漸地少了。被重新納入版圖的州郡開始向中央朝廷納貢。

  賦稅一年年地豐裕起來。年中時,裴顯召問戶官部員算了算,居然有餘財繼續開鑿陵墓了。

  那就繼續修。

  從第五年,修到了第七年。

  每次工部詢問,裴顯雖然嘴上都答「盡快修」,但心裡始終是覺得,陵墓可以慢慢地修,修個十年二十年的也不遲。

  他遇見姜鸞的第一面,她已經傷損了肺,一幅奄奄一息的模樣。之後的每一年,到了秋冬換季時,她的舊疾就會來勢洶洶地發作幾場,每次太醫署的御醫們都會搖頭嘆息,謹慎地叮囑他早做打算,早早備好後事應對。

  年復一年,七年過去了。

  她的病還是好不了,一年還是有五六個月要躺在床上養病,但病勢看起來也並沒有他們口中描述的那麼壞。

  她臥床起不了身,人倒是一刻都不閒著。

  沉痾難治的這具身體,雖然遏制了她的活力,但只要她還好好地活著,生而帶來的鮮活的生命力,哪裡是一具病軀所能遏制得住的。

  她足不出戶,每天都有新的花樣。

  她要養貓。

  他起先沒在意,吩咐呂吉祥搜尋來各式各樣的狸奴,都是兩三個月大小,嬌嬌小小、性情溫順的幼貓,裝在各式各樣的籠子裡,呈進宮裡供她賞玩。

  她仔細挑揀了一輪,最後留下了一隻通體雪白長毛、看來漂亮精緻的波斯貓兒。

  她對這隻波斯白貓兒愛不釋手,整天去哪裡都抱著,原本乖巧溫順的貓兒,被養得脾氣越來越矜貴。

  波斯貓兒喜歡抓活物。

  她的波斯貓兒大半夜的鑽進庭院裡,追了半夜的耗子,又爬上樹掏鳥蛋,去草叢裡撲毛蟲。姜鸞跟著不睡覺,坐在庭院裡,命人點亮所有的燈火,撐著睏倦的眼睛,興致勃勃地看。

  庭院裡夜風吹過,驟然而至的夜雨打濕了她的肩頭,宮女們只稍微遲了那麼一點點,還在催促著姜鸞更衣,她虛弱的身子已經起了燒。

  裴顯睡到半夜被宮人叫起,匆匆進宮探視病情。

  春夏交替的季節,氣候乍暖還寒,她的病情猛烈反復。

  一病就是半個月。

  等她從渾渾噩噩的沉睡中醒來,滿室都是苦澀中藥味,她在病床上張開酸軟的手臂,閉著眼睛軟軟地說,「我的貓兒呢,抱過來。想她了。」

  滿室宮人,無人敢應,紛紛沉默著低頭。

  她養的波斯貓兒,被視作引發這場大病的罪魁禍首……已經不在臨風殿了。

  姜鸞閉著眼睛喊了幾聲,無人回應,她隱約感覺不對,支撐著要起身。
  
  撐了幾下,哪裡起得來。

  裴顯站在床邊,隔著一道半放半掛的薄帷帳,低頭看她。

  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

  但不知怎的,姜鸞一眼便看出,他怒極了。

  「為了隻狸奴,幾乎丟了性命。」裴顯的語氣依舊是稱得上和緩的,說出的話卻不容拒絕,「陛下的性子不適合養愛寵。」

  無論她怎麼鬧,怎麼求,怎麼好聲好氣地哄,裴顯軟硬不吃。

  臨風殿裡再沒有養過第二隻貓兒。

  姜鸞口述的遺詔裡,鄭重其事寫了一條,陪葬一套貓兒撲蝶的瓷碗瓷盤。

  要毛色雪白的貓兒。要上好的製瓷窯廠出的瓷器,貓兒的白毛要纖毫必現,栩栩如生。

  她在遺詔裡說,她喜愛狸奴,生前不得陪伴,希望死後如願。

  遺詔由起居郎忠實記錄下來,呈給裴顯,他一個字不漏地看到了。

  一整套二十四件貓兒撲蝶的越窯青瓷碗碟,已經日夜趕工地治好,作為貢物運送進京,由他親手放在她的陵墓陪葬裡。

  他以輔政大臣的身份,操持了全套喪事,在宮裡的靈堂裡守過了頭七之夜,率領百官步行護送棺槨入了城外五十里的山谷帝陵,回京如常地操持著整個月的政務,等到七七那天,又捧著那套剛送進京的二十四件越瓷碗碟入了山谷帝陵,在帝陵旁的青廬獨自守過了七七之夜。

  之前在宮裡操辦喪事,頭七之夜,他在靈堂裡。喪事繁瑣,耗費心力,他睜著血絲滿布的眼睛,坐在靈前。

  她的棺槨是一幅極厚重的金絲楠木棺,五年前就備下的,他後背靠著沉重的木料,喝了整夜的酒。

  帶進靈堂的酒,是邊關軍裡常見的烈酒,聞起來香濃,喝起來嗆辣,她提過幾次想喝,他從不讓她喝。

  「不行。」他理所當然地拒絕,「陛下的身子,喝不了烈酒。」

  見她沮喪,他難得安撫了句,「等陛下身子大好了以後,再喝不遲。」

  姜鸞氣呼呼地抱怨,「每次都是這句。朕的身子自己知道,這輩子再也好不了的。裴相每次都說以後,以後,朕沒那麼多以後了。」

  她說話慣常不留餘地,賭氣時說話更決絕,裴顯一笑置之。

  七年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她的身子拖過了最糟糕的頭一年,又度過了幾個難熬的秋冬,病危了幾次,最近兩年已經不再像初時那麼糟糕了。

  拖著不好不壞的身子度過了七年,朝廷的局面眼看著一點點的好轉起來。

  裴顯嘴上從來不說,心裡卻篤定地認為,就連四處窟窿的朝廷破爛攤子都能起死回生,她青春正盛,當然可以拖著這副病弱的身子,繼續不好不壞地度過十七年,二十七年。

  眼下是夏秋季節,她的身子曾被冰水寒氣侵襲入骨,一年於她最好的季節是夏季。

  剛剛度過了一個盛夏,步入初秋,七八月是她最穩妥的季節。

  他的生辰落在八月,也向來是她最鬧騰的月份。

  他早早地就防備著她鬧騰。

  盛夏剛過,初秋晝長。他躲出城外,在裴氏別院納涼的水榭裡,對著滿案的軍報奏本獨自過了生辰。

  當天還在籌劃著,今年未起戰事,國庫豐盈,或許明年可以往北一戰。等大破了突厥牙帳,把長城以北的威脅徹底鏟除,便可以回過頭來,對付西邊南邊幾處擁兵自重、早有不軌之心的節度使。

  兩三年時間,不,如果出兵順利,或許只需要一兩年時間,鏟除為首的一兩個,再挾著出兵銳氣一舉收降其他幾個。

  邊境寧靖,他就再也不需要頻繁領兵征戰,可以長久地留在京城。

  那時他得了空,再把朝堂細細地篩一邊,把這幾年京城三番五次刺殺他的背後主謀們揪出來,或許就可以找個天氣適合的日子,帶她出城踏踏青,省得她整日地在他耳邊抱怨出不了宮,日子太過氣悶。

  他向來擅長籌謀。

  手中掌著軍政兩邊的重權,一眼看穿了中央朝廷的內憂外患,他以極大的耐心和堅忍毅力,謀劃出一條長久之道。

  她卻等不了他了。

  令他猝不及防地崩逝在今年的八月,再也看不到他籌謀的那麼多以後。

  夜晚無人,邊關帶回來的烈酒從三兩錫壺裡傾倒而出,酒香濃鬱,琥珀色的美酒淅淅瀝瀝,灑在祭奠靈前。

  靈堂隨侍的幾個小內侍遠遠瞠目看著,無人敢靠近。

  「上次不該攔你。」裴顯輕聲道,「喝吧。」

  白日裡哭靈的文武百官都出宮回家歇息,只等第二日再來。他親自守靈,夜風帶著嗚咽,在半開的靈堂木門外穿過。

  靈堂昏暗,只點起兩根長明白燭。裴顯從短暫的假寐裡驚醒,一陣難以言喻的心悸擊中了他。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失去了主人的內廷四處都靜悄悄的,除了刮過庭院的夜風,再沒有其他的動靜。

  他坐在靈堂裡,緩緩撐起身,環顧左右。視線所及的宮人都驚惶低頭,無人敢和他對視,所有人都無聲無息地往後退。

  宮裡剛殉了一批人,所有人都敬畏他,恐懼他,他習以為常。

  只是今夜他從淺眠中驚醒,總覺得哪裡不對。

  靠坐在金絲楠木棺槨旁,側耳仔細傾聽。

  沒有人飛奔著踩過木廊,沒有人心急火燎地大喊「御醫!」沒有人在半夜三更咚咚咚地拍響他緊閉的門,在門外大聲催促,

  「裴相,聖人有事急召!」

  「聖人口諭,裴相再不過去,就再也見不著她了!」

  「聖人送來了手書!請裴相務必盡快拆看!」

  等待了好一陣,周圍還是死寂。偌大皇城裡,彷彿只有他一個人。

  裴顯喃喃自語著,「怎麼會……這麼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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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零八章 番外一《前世》 半生誤(下)

  裴顯從不信鬼神事。頭七之夜,他沒想起魂魄歸來入夢的傳說。

  當夜剛假寐不久,人就自己驚醒,之後再也睡不著。他在靈前喝了一夜的酒。

  等他偶爾聽人說起時,已經錯過頭七的機會。

  之後的整個月,突厥人又大舉南侵,掠奪屠戮了邊境兩座邊城,他調動邊軍打了一場硬仗,追去了荒漠裡,斬首三千八百級,把突厥人搶去的婦孺牛羊又搶了回來。

  他如常忙碌的整個月,她一次也未曾入夢。

  他不急。他的耐心向來極好。

  等到七七這天,他親自揣著姜鸞心心念念要的東西,白日裡入了她的內陵,放進了精挑細選的一整套二十四件貓兒撲蝶碗碟,隻隻貓兒雪白可愛,憨態可掬,她必定喜歡。

  當夜宿在她陵旁的墓廬,裴顯篤定地想,這回她總該入夢了。

  誇他是不可能誇的,他等著她來罵他。

  卻還是一夜無夢。

  墓廬裡醒來,周圍山風呼嘯,群山天邊晨光如常亮起。

  裴顯獨自牽馬站在空曠的山裡,心裡空蕩蕩的,惆悵滿懷。駿馬在身側嘶鳴,他在山中久久徘徊不去。

  「裴相,不能再耽擱了。」京城趕來迎接的幾位官員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能臣,淳于閑低聲催促他

  「國不可一日無君。聖人的七七法事道場已經全部做完,新帝人選至今未選出,大位一日無人,則朝野不寧啊,裴相。」

  裴顯恍然有所悟。

  他想起了遺詔上極重要的一條。

  姜鸞特意叮囑他,從武陵王膝下的兩個兒子裡擇優取一個為君王。不要挑她的小侄女兒。

  但過去的那個月裡,他還是召來了去年新封的武陵王,姜三郎姜鳴鏑,叫他把他的三個兒女都領進宮裡,最小的女孩兒也召進來,兄妹三個放在一起察看。

  莫非是這條惹了她的不快?

  他不再猶豫,立刻回宮。

  把姜三郎的小女兒召進宮察看,是他存的私心。

  他原本想看看,她疼愛的小侄女兒,相貌性情會不會有哪處隨了她。

  結果看得大失所望。

  姜三郎是出了五服的宗室血脈,生下的女兒雖然也玉雪漂亮,但相貌和姜鸞並不相似,性情也完全不像。

  三四歲年紀的小女孩兒,怯生生的,生了一雙兔子般的圓眼,或許是被他身上沙場見過血光的煞氣嚇到,遠遠地見了他就哭。

  就連哭也不是痛痛快快地哭,而是小聲抽噎著,驚嚇過度的那種哭法。

  裴顯站在小女孩兒的面前,高大的身形籠罩下來,沒什麼表情地盯了她一會兒。

  小女孩兒的哭聲果然越來越大,表情越來越驚恐,抽泣著尖喊,「阿娘!阿娘!」

  趕在小女孩兒被驚嚇得厥過去之前,裴顯走開了。

  他去探查另外兩個男孩兒。

  長子六歲,次子五歲,長相都和姜鸞更加不像。次子同樣害怕他,躲在兄長的背後,不肯開口。長子虎頭虎腦的,膽子大,能應答。

  裴顯和他一問一答。

  「喜不喜歡小姑姑?」

  「喜歡。」

  「有多喜歡?」

  「願意把御花園所有的花摘給小姑姑的那種喜歡。」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

  「小姑姑去了,你不難過?」

  「難過,想起來就哭一場。他們跟我說,進去靈堂再哭,出來就不必哭了。我不明白,我難過了就要哭嘛。」

  裴顯俯身下來,蹲在男孩兒的面前,仔細地打量他。

  才六歲的男孩兒,長得當然不會差到哪裡去,圓滾滾的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神明亮,細看有三分像姜鸞的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姜褚,小名阿寶。」

  裴顯直視著男孩兒,「怕不怕我。」

  男孩兒的眼神飄忽了一瞬間,他明顯有幾分怕,但飄閃的眼神又轉回來,強自支撐著說,「不怕。」

  裴顯笑了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不必怕我。你小姑姑從來都不怕我。」

  他站起身,牽著小男孩兒的手出去,改了稱呼,「臣裴顯。」

  男孩兒露出了雀躍的神色,又強自壓抑著,抬起烏黑的眼睛看他,眼神閃閃發亮,

  「我知道你,你是裴相。我聽說了好多好多裴相領兵打仗的故事,你是百年間最厲害的戰神。朝廷有你在,必定會戰無不勝。」

  裴顯失笑,隨意地摸了摸男孩兒的頭,「打仗不是目的。臣四處征戰的目的,在於以戰止戰。阿寶若信重臣,臣以此身允諾,必將還阿寶一個清明江山。」

  三日後,在京城秋季的細雨中,新帝登基。

  宮人各處奔走忙碌,新帝即將搬入紫宸殿,家私用具全部要添置妥當,女君入住七年的臨風殿從此要空置了。

  舊日隨侍的幾個大宮女都被發落去了掖庭,外殿隨侍的宮人們奉命入殿,生疏地一件件整理著遺物。

  有人從床下拉出一個火盆。

  「哎呀,怎麼在寢殿裡燒了兩卷書。」宮人仔細地撥弄著火盆裡的灰燼,試圖從殘破發黑的細絹尋出一兩處字跡。

  宮人極謹慎地叫了文鏡來。

  文鏡跟隨姜鸞身側五年,是被女君一手提拔的親信。如果臨風殿有什麼祕密,文鏡必定知道。

  文鏡看到那卷軸的瞬間,臉色當即就變了。

  他快步過去,小心地托起其中一卷,宮裡文書常見的清漆榆木卷軸,掛著一個羊脂玉珠標簽。

  姜鸞有記錄隨筆的習慣。無數個夜裡,他看見這卷書卷在床頭攤開,姜鸞披衣坐著,在燈火下執筆書寫幾行。

  長達七年,記錄不輟,臨去前卻一把火焚了個乾淨。

  「去找。」他沉聲吩咐周圍整理遺物的宮人,「應該不止兩卷。四處搜尋看看,有沒有其他掛著羊脂玉珠的類似書卷。」

  宮人們在寢殿裡東一處,西一處,翻出四五個火盆。裡頭燒了八卷隨筆。

  最後意外在寢殿堆積的舊箱籠最裡層摸到了一卷。

  許多年沒有挪動了,一層厚厚的灰。扎起卷軸的紅繩處留下明顯的印記。

  文鏡小心地打開,裡頭彎彎曲曲的幾個篆書字。

  他看不懂,卻看得出是姜鸞親筆。不敢往下看,原樣合攏了書卷,抱著奉給了裴顯。

  裴顯正準備征戰。

  新帝登基不滿一月,北面的突厥人到了打秋風的時節,大舉南下劫掠,剛剛被邊軍打退;西邊的節度使又勾結藩王,打出了清君側的名號,趁機反叛。

  剛坐上龍椅的小皇帝,屁還沒坐熱,差點被接二連三的兵事嚇傻了。

  「裴相。」他惴惴不安地握著裴顯的手,「朕害怕。不要把朕一個人留在京城裡。朕要和裴相一起去前線,看裴相殺敵。」

  「陛下留在京裡。」裴顯安撫人的耐心向來不大好,耐著性子撫慰了幾句,

  「前線危險,遠不如京城安全。」

  小皇帝抹著淚被他留在紫宸殿裡。

  臨風殿尋到的卷軸,在出征前夕送到他的手邊。

  打開,迎面是刻意寫得格外彎彎曲曲、顯然不欲讓人通讀的幾個篆體字。

  【洛水餘生隨筆】

  他一眼掃過,沒說什麼,把書卷收起握在手裡,對文鏡說,「大軍明日出城。我不在京城時,守好皇宮。」

  大軍出征的當夜,他在中軍帳中,打開了舊卷軸。

  開篇寫得中規中矩,確實像是記錄身邊點滴事的隨筆口吻:

  【十二月初十。大雪。

  洛水劫後逃生,至今三月有餘。病榻昏沉,偶爾清醒時,感慨生之無常,決意以此篇隨筆記錄漫漫歲月】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面金光點點,他把我從水中撈起。】

  隨意地把卷軸拉開一點,往後翻閱。下一句躍入眼簾,赫然就是:

  【衣衫盡濕,寬肩蜂腰。他真好看。】

  裴顯:「……」

  涉及天家,他本想收起,但雙手卻不聽使喚般,又往後拉開一截書卷。

  【十二月十五。小雪。

  昨日他來探病。我咳嗽不止,血沫溢出,他終於掀開帷帳探視。

  我再次看清了他。

  瘦了,還是好看。

  吐血是個好法子。以後要多用。】

  裴顯:「……」

  這是姜鸞開始記錄隨筆的第一卷。記錄於七年前的冬日。

  中軍帳裡燈火亮了整夜。

  為期一整年的隨筆,記錄了許多閒散心事,當日的養病日常,記下了許許多多個名字。

  他的名字一次未出現在隨筆裡。但幾乎篇篇隨筆裡都有他。

  她每次提到,用的都是『他』。

  少女心事,其實並不怎麼能隱藏。

  早在很久之前,從她每次看到他就驀然閃亮的眼神裡,從她聽他說話時專注凝望的視線裡,從嘴角漾起的淺淺動人的笑裡,他已經隱約猜出了幾分。

  但先帝的一條性命橫亙在他們之間。縱然不結仇,也再難結緣。

  他們又是君臣。他還比她大了足足十歲。

  天家多薄情,年少心易變。

  裴顯向來擅籌謀。遠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前,他已經看到了種種慘淡的結局。

  往前一步,即是深淵。

  臨風殿裡年少的女君,熱切地注視著他,憧憬地期盼著他。扳著手指,一天天地數著他探望的日子,見到他的笑容明媚如春光,

  如果這份明媚的熱切期盼,有朝一日會化作無數道憎惡冰寒目光。

  還不如始終未曾有過。

  每當她主動親近,他便刻意疏遠。

  她埋怨抱怨,他克制理智。

  姜鸞表現得最為明顯的那段時間,他嚴格地算著日子。每隔五日探望一次,每次坐一刻鐘便走。

  漸漸的,她不再親近他了。

  她開始借著她的病找他的麻煩。

  她咳得生氣了,摔光了臨風殿裡所有的杯子盤子,不讓所有人近身,只肯喝裴相親手奉上的水。

  他白天忙於政務,她就一整天不喝水。他被迫在議政中途離席,一日五次,趕回臨風殿餵她喝水。

  她病中心情鬱鬱,動輒就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寢殿裡只她一個人,蠟燭整天整夜亮著,不說話,不用膳,不睡覺。所有人都知道,當初是裴相救了陛下的命,只有裴相來,才能把發脾氣的陛下勸住,才能勸她熄燈睡下。

  他服侍她穿過衣,為她梳過髮。一個簡單的雙螺髻,青絲在他的手裡柔滑如水,怎樣都綰不成。他試了五次,終於勉強束起,視線無意中掃過面前的銅鏡,姜鸞對著光可鑑人的鏡面,正抿著嘴偷偷地笑,笑容狡黠得像一隻得意的小狐狸。

  她的主動親近,他避開;她刻意找的麻煩,他受著。

  如今卷軸尚在,陳年墨跡記錄著七年前毫不掩飾的心意,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是世上最後一個經歷了八月京城動亂的人。

  八月動亂當夜,潛入皇城的逆臣意圖挾天子而令諸侯,他以臣下的身份弒君。她至死不知他手上沾了她兄長的血。

  他總是想得太多。擔心被她察覺了真相,多年君臣情誼化為烏有;擔心舊事被政敵利用,連累了他遠在河東的家族,拖累了他一手提拔的能臣良將,垮塌了羸弱朝廷勉強立穩的根基。

  歲月漫長,朝夕相處,有幾次過於親近了,他回家閉上眼,就彷彿看見她看到他期盼閃亮的眼神,化作無盡憎惡冷光,冰寒地看向他。

  他總想著,再等等。

  等他立下了更大的功績,鏟除了四野隱患,朝廷根基再穩固些,她的身子再好些。他就找個合適的時機,去她面前負荊請罪。

  再等等。如今的功績還不夠大,隱患還未除盡,她的身子還經受不起大刺激。

  再等等。

  七年彈指而逝。合適的時機始終未出現,她卻已經撒手人寰。

  他重新打開卷軸。指腹撫摸過第一份隨筆黯淡的筆跡。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面金光點點,他把我從水中救起。】

  【衣衫盡濕,寬肩蜂腰。他真好看。】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波蕩漾如金。他將她從水中救起。

  氣息奄奄,如暴雨裡被澆透了根的蘭花,性情卻異乎尋常的固執,花了小半刻鐘才把她的手指從浮木上掰開。他剛在岸邊坐下,她卻又往前一撲,牢牢抱在他身上,死不放手。

  當日她看他,他亦看她。

  渾身濕透了,像隻落了水的貓兒,嬌氣又羸弱。渾身都在細細地發抖,看著極可愛可憐的模樣,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張口就騙他。

  心眼多得篩子似的小丫頭。被他當場戳穿身份,眼看躲不過去,就開始撕心裂肺地猛咳,咳到所有軍醫都圍攏過來急救,再也無人想起剛才的話題。

  他在無人的大帳裡微微地笑了下。

  唇邊細微的笑意轉瞬即逝。

  他把書卷收起,繫在木軸上的羊脂玉珠攏在掌心,攥得生疼。

  ————

  這次出征,斷斷續續打了四個月。鏟除了西南邊舉兵反叛的劍南節度使,懾服了南邊蠢蠢欲動的幾個臣屬國。

  大軍凱旋回程,慣例在京城五十里外,見到了出城犒軍的官員。

  裴顯領了犒賞,入京謝恩。

  四個月不見,紫宸殿裡的小皇帝長高了一截,人也壯實了。裴顯不在京的這段時間裡,他度過了七歲的生辰。原先不習慣的天子身份,如今也漸漸習以為常,學著他小姑姑的慣常做法,像模像樣地賜了賞,留了膳。

  當晚在紫宸殿用完膳,裴顯陪小皇帝說了一會兒閒話,講述了幾個行軍間發生的事,又打開輿圖,細細講解了這次出征的方位和幾次大戰役的所在地。

  小皇帝起先還認真聽著,但輿圖太過復雜,征戰的過程也沒有他想像中有趣。漸漸地,他的眼皮子耷拉下去。

  宮人服侍小皇帝就寢,裴顯站在龍床側邊,隔著一層薄紗注視著。

  就在他告退前,小皇帝隔著放下的帷帳,忽然問他一句,「裴相,你會毒死朕,自己做皇帝嗎?」

  裴顯告退的腳步停住了。「陛下何出此言。」

  服侍的內侍們聽到隻言片語,齊齊面無人色地跪倒謝罪。小皇帝也驚慌起來,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沒……」他手忙腳亂地把床頭一本書往瓷枕後塞,慌張地說,「沒什麼。朕隨便說說。」

  裴顯掀起了帷帳,把小皇帝藏在枕頭後頭的書抽出來,翻了翻。

  是一本精心編纂給開蒙兒童通讀的史書。書裡使用了易懂的文字,還配了不少插畫。裡頭講到了董卓,講到了曹操,講到了王莽,講到了跋扈將軍梁翼,還有一幅精美的插畫,畫的是少年質帝被毒死的場面。

  裴顯翻完了全書,臉上沒什麼過多的表情,把書卷放回枕頭後面。

  「誰把此書獻給陛下的。」

  小皇帝的表情更加驚慌了幾分,扯住了裴顯的衣袖,「裴相,不要殺他。他對我很好的。」

  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小皇帝算是講義氣的了。他始終沒有說出那個『他』是誰。

  但隨侍御前的內侍們都是成人了。他們懂得審時度勢。

  裴顯在半個時辰之內就抓獲了獻書之人。

  是隨侍御前的中書舍人,王家七郎,王鄞。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出身。

  裴顯領兵出京征戰的四個月裡,小皇帝無人陪伴,紫宸殿空曠無聊,當眾抱怨了幾次,不知由何人牽線搭橋,在小皇帝面前推薦王七郎。

  王七郎出身高門,學識淵博,氣質高華,被小皇帝一眼挑中,徵辟入朝,擔任中書舍人,隨侍御前。

  事情並不復雜,從查明到抓獲處置只花了半個時辰。

  王七郎從始至終,並未開口為自己辯白一句。

  只在入獄前夕道了句,「勞煩諸位帶一句話給裴相。鄞之今日,乃是裴相之明日。」

  裴顯並未去問王七郎,他為何做下此事。

  四大姓出身,這條理由已經足夠了。

  當年京城的八月動亂之夜,平盧節度使謝征參與動亂,被裴顯領兵鎮壓,誅殺於城外。

  謝征是謝氏嫡系出身,事後清算謝氏全族,嫡系子弟絞於獄中,旁系族人流放三千里。

  王氏和謝氏有姻親。

  王七郎的嫡妹,嫁給謝氏五郎。

  京城世家勢力盤根錯節,皇室世家共治的朝堂局面已有百年。他這個外來之臣,在短期內打破了京城的百年局面,以兵馬立穩腳跟,以殺戮豎起權柄。這條路上屍山血海,他早已得罪了太多人。

  開弓之箭,絕無回頭之路。

  他踩著滿地屍骨走出來的路,除了繼續走下去,再無第二條可能。

  裴顯知道得很清楚。但有些事,一旦發生了,終究是再難挽回。

  處置了王七郎之後,小皇帝鬧起了脾氣,再不肯親近他。

  他起先不以為意。姜鸞從前和他發起脾氣,比小皇帝的程度厲害得多。

  他連姜鸞的脾性都能瘦得,她七歲的小侄子鬧起脾氣,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從兩兄弟裡挑了阿寶,就是看中了他直來直去的脾氣像她。

  他白日裡政務忙碌,習慣了夜深人靜之後,從政事堂出來,順道去寢殿裡看一看。

  從前去的是臨風殿,現在去的是紫宸殿。

  這天,他特意提前從政事堂出來,踩著宮道兩邊點亮的燈光進了紫宸殿。

  小皇帝已經睡下了。寢殿裡安靜無聲,矮幾上只留了一盞昏黃的油燈。

  他擺擺手,阻止了內侍通報,放輕腳步進去。站在龍床邊,隔著一道影影綽綽的帷帳,看了一會兒沉睡中的小皇帝。

  皇帝年紀還小,確實需要陪伴。他已經挑選好了替代王七郎的中書舍人,原打算著,如果阿寶今夜沒睡,就知會他一聲。

  小孩兒貪睡,

  今日他睡得早,明日再來說不遲。

  他轉身就要離開寢間。

  走出幾步,忽然聽到背後不尋常的響動。

  小皇帝剛才隔著帷帳屏住了呼吸。以為他走遠了聽不見,屏住的那口氣才長長地吐出來。

  他的心往下沉,腳步卻沒有停,依舊沉穩地出去。

  走出門外時,他聽到了被褥窸窸窣窣的聲響,刀鞘碰觸瓷枕的聲音。

  小皇帝把被褥裡藏著的刀,放回了瓷枕後。

  裴顯耳邊聽得分明,腳下依舊往外走。

  越走越快。

  大步生風,越過身側一個個恭謹躬身行禮的宮人。

  一張張卑微向下的面目,隱藏在柔順的姿態裡,隱藏在燈火映照不到的陰影裡,此刻都是什麼表情。

  腳步越走越快,入朝不卸的腰刀懸掛在他身側。

  走出紫宸門外,腳下驀然停下,他回身,在沉沉夜色裡,銳利地回望了一眼。

  巍峨聳立百年的殿室寂靜無聲,屋脊上蹲守了一排脊獸,張牙舞爪的身形在夜色裡若隱若現。

  這是他最後一次夜入紫宸殿探視。

  自從八年前入京,風霜雨雪,裴顯從未有一日缺席朝會。

  即使夜裡被人當街行刺,第二日裹好了傷,依舊若無其事起身,在政敵難看的臉色裡從容踏入宮門。

  征討大軍剛剛凱旋回京不久,裴相在朝中威望如日中天,這原本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清晨例行的大朝會,裴顯卻無故缺席了。

  小皇帝坐在龍椅高處發愣。

  文武百官在丹墀下竊竊私語。

  聽說,裴相昨夜叫開了城門,快馬出了京城。不知去往何處。

  ————

  裴顯快馬出了京城。

  一夜疾行五十里,身側只有文鏡一人相隨,去了城郊的帝陵。

  踩著清晨的露珠,越過八對石人石馬,在女君的陵寢庭院裡,打開了一壇子酒。

  烈酒入喉,若能如願醉倒紅塵,又何嘗不是一種奢侈。

  半壇子烈酒下肚,人微醺。

  陵寢殿門緊閉。裴顯隨意地靠坐在石門前,長腿屈起,腰刀放置膝上,凝望晨光裡的漢白玉庭院。

  「從前自命不凡,總以為看破世間庸碌。今日大夢初醒,才知我亦庸人。」

  一口飲盡杯中酒,他舉起面前第二隻酒杯,烈酒傾倒階下。

  她撒手人寰,身後留下她不願說的三大憾事。

  他揣測著她的憾事,看顧她的侄兒,一如看顧她當年。

  他看小皇帝身子康健,在宮室裡蹦蹦跳跳,便覺得,她若重活了一世,也應當是這般朝氣蓬勃。看小皇帝發脾氣,便想著,平日裡不怎麼像,發脾氣時倒有三分像她。

  外出征戰歸來,城外接受犒軍時,也想著,她的小侄兒,行事像她。

  裴顯搖搖頭,自嘲地舉杯,「你是你,他是他。世上哪有一樣的人。所謂彌補,不過是一廂情願。」

  看顧她血脈相連的小侄兒,守衛她留下的江山,自以為以此身做有用事,多少能夠彌補幾分她不曾說出口的遺憾。

  然而,世間只得她一個,旁人終究是旁人。

  縱然外面那層皮極力裝得像,骨子裡終究不是她。

  人都不在了,還能彌補什麼。

  她帶著不曾言說出口的遺憾撒手人寰,事後多少自欺欺人的彌補,終歸無用。

  一壇酒,從清晨朝露,喝到牧野蒼茫。

  裴顯七八分醉了。

  一聲清越龍吟,利刃出鞘,他站在暮色庭院裡,握刀四顧,心生茫然。

  文鏡默不作聲地跟隨身側,從清晨陪伴到黃昏。

  他終於出口催促,「督帥,回去吧。」

  「回去哪裡。」

  「京城待得不快活,我們就回河東去。」

  裴顯笑了聲,搖搖頭,「回不去了。」

  出來得太久,叱咤半生,攪動了天下風雲,再回不去故地。

  文鏡和他對坐,眼看他喝完整壇酒,抬手拍開第二壇封泥,再次說,「督帥,回去吧。京城來了幾撥人尋了。」

  裴顯捏著酒杯,眺望天邊映過院牆的最後一抹晚霞,「再等等。」

  暮靄微光裡,他從懷裡取出七年前的手書。

  故地不能歸,舊人不復在。

  陪伴在身側的,惟有這卷手書。

  塵封手書重新打開,他的目光落在褪色的墨跡上。

  病中的字跡,落筆虛弱無力,骨子裡的大膽熱烈卻透過字跡,毫不掩飾地落於紙上。

  「他真好看。」

  「除夕之夜,願他能來。」

  「病勢轉好,三召而不至,非人哉!」

  「昨日咳血,報去政事堂,人瞬間而至。氣!」

  「出征日久,想念日甚。」

  「兵馬陽關道,三月不通書。惟願他安好。」

  夜色深了。

  文鏡留下了一盞風燈,臨走前點亮,就擱在石階上。

  蠟燭在風裡明滅不定,幾度欲熄滅,他坐在石門邊看了半個時辰,那盞燈始終未滅。

  他把燈拿過來身側,以自己的身體擋了風。

  空無一人的庭院裡,他酩酊半醉,對著黯淡孤燈。

  戎馬半生,征戰四野,執掌權柄,身居高堂。

  自以為世事盡在股掌之中,運籌帷幄可定八方。誰知世事百轉千折,處處出人意表。

  八方未定,風雨將起,故地難回,舊人不在。半生汲汲營營,亦不過是紅塵中庸碌奔忙。

  夜風裡傳來他的自語。

  「離世日久,想念日甚。」

  「陰陽兩隔道,人間不通書。惟願你安好。」

  ——

  陵寢道前,長明燈兩盞,映亮八對肅穆石人石馬。

  清晨晨光亮起前夕,陵寢裡徘徊整夜的人整裝離去。馬蹄聲聲清脆,回返京城。

  陵寢內殿石門緊閉,墨跡淋漓,留下離去之人昨夜大醉後的狂草手書:

  少年倥傯馬疾風,

  挽弓逐日躡鵬程。

  千古明月應笑我,

  一念蹉跎誤半生。

  《前世番外‧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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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零九章 番外二 登基日常(一)

  臨風殿裡燈火靜謐。

  傍晚時簌簌下起了細雪,值夜的宮人輕手輕腳地放下長廊擋風的布棚,又把被風吹滅的幾盞宮燈點亮。

  新帝登基,並未搬去紫宸殿,而是搬回了舊日公主時居住的臨風殿。

  工部提出修整殿室,被姜鸞駁了。

  「臨風殿是舊了些,但結構穩固,居住無礙。不需要修整,朕就喜歡古樸的殿室。」

  話雖如此,畢竟是新帝居住的寢殿,不可怠慢。

  宮裡日夜趕工,拿朱漆新刷了臨風殿四處的紅柱欄桿,金粉裝飾壁畫,宮門外懸掛的匾額擦拭得纖塵不染,幾處殿室的布置全部更換,貴重的古董擺設從內庫房裡搬出,值守臨風殿的禁衛重新布防。

  重新搬回來那幾日,正是臘月一場雪後。庭院裡的宮人忙忙碌碌掃雪,苑嬤嬤站在粗壯的百年大梨樹下,抹起了眼淚。

  「還記得去年六月出宮當時,慌裡慌張的,逃難似的逃出宮去。想不到會有今日,竟然能這般風光地回來……」

  夏至從後殿踩著雪跑過來,清脆地喚道,「嬤嬤!東宮寢間裡的蕎麥軟枕呢。寢殿已經收拾好了,單缺了幾個軟枕,怕聖人晚上睡不好。」

  苑嬤嬤趕忙往後走,「箱籠裡收著呢。我找找。」

  後殿西邊盡頭的寢堂裡,春蟄和白露兩個也在四處忙碌著收拾帳子被褥。

  「枕頭呢?東宮裡的蕎麥軟枕拿過來了沒有,寢殿裡要兩個。瓷枕也要多放一個備用著,那位用不慣軟枕。」

  春蟄把備用的白瓷枕放進靠牆頂立的紫檀大木櫃裡,小聲嘀咕著,「還要替那位備著?我們從東宮搬來臨風殿,我們殿下都登基了,他怎麼還來呀。」

  白露拍了她一下,小聲嘀咕回去。「別瞎說話。那位正得寵,以後多半要入後宮的。」

  「真的?」

  「八分真。一道聖旨的事。」

  「我個老天,該不會要立那位做皇后吧?咱們大聞朝開國兩百年,可從來沒出過男的皇后。」

  「大聞朝兩百年,出了那麼多任的皇后,大家都習以為常,為什麼輪到我們殿下登基,聖人要立皇后,就覺得匪夷所思了?」

  白露理直氣壯地說,「要我說啊,當今聖人是女君,就該立男的皇后。這才叫順應天道,陰陽調和。」

  春蟄一下子就被說服了。「說的好有道理。」

  她突然又想起一個人:「那盧四郎呢,一直在東宮裡養著,至今沒遷出去。原本還以為我們殿下對盧四郎有點意思。」

  「殿下登了基,現在要叫聖人了。」白露提醒了一句,不以為然,「原來怎麼養著,以後還是一樣養著唄。後宮哪會只有一個人,皇后下面還有四妃九嬪。盧四郎是庶人的身份,不似那位的出身高,給個嬪位差不多了。」

  兩人抱著換下的帳子,邊低聲議論著邊走過長廊。

  「如今搬回了臨風殿,其他一切都好說,只有一處大麻煩。東宮裡好歹還有幾東西側殿,供後院的太子良娣、太子孺人居住。臨風殿原本是公主居所,東西偏殿都用來堆雜物了,沒準備給嬪妃們留宿的地方呀。」

  「那就不留宿。紫宸殿裡也沒有特意給嬪妃們留宿的地方。聖人夜裡召嬪妃,召完了送回去。」

  春蟄輕輕一拍額頭,「我犯蠢了,剛才記掛著寢堂裡的備用枕頭,竟沒想到可以把人夜裡送回去。」

  長廊轉角暗處,一道勁健頎長的身影,停駐在宮燈照不到的陰影裡。裴顯背手駐足,沒什麼表情地聽著。

  薛奪陪在身側,臉都綠了。

  這幾個御前女官在臨風殿裡說話毫無顧忌,當別人都是聾子嗎!

  裴顯並沒有現身的意思,等兩名女官在庭院裡走遠,才繼續沿著長廊往前走。

  臨風殿是幾十年前修建的殿室了,形制古雅,長木廊修建得蜿蜒曲折。進出的宮人和官員們但凡圖省事的,都不會沿著長廊走,而是直接橫穿庭院。

  裴顯今日過來查驗禁衛最新的防衛布局,當然要刻意沿著燈火黯淡、少有人跡的地方走。

  沿著木廊走出百十步,走過一處高大花棚,藤蔓爬滿了花架,冬季裡的藤蔓掉光了綠葉,光禿禿地極不起眼,遠看似一大片枯枝。兩名禁衛值守在此。

  裴顯滿意地微微頷首。

  不遠處的庭院裡,青石道兩邊燈火通明,東宮舍人崔瀅抱著幾卷文書穿越庭院,毫無所覺地走過花架邊,和身側的淳于閑低聲議論著,

  「皇后家族太過顯貴的話,容易導致後宮干政,引發許多事端。我等職責在身,需得勸誡一二。聖人私下裡愛重裴相無妨,但立后大事需得慎重。」

  淳于閑點頭讚同,憂心忡忡地走出幾步,「聖人登基那日,當眾牽了裴相的手。固然是給足了臉面,但也把這段關係公開昭示於眾人面前。滿朝的言官看著,不能不給名分啊。」

  「給不給名分是一回事,我擔憂的不止於此。裴相如今身居高位,只怕是不願尚主。聖人當眾牽手了裴相,默認了兩人的關係,若賜下皇后名分,裴相卻堅辭不肯受,滿朝文武看在眼裡如何想?極為不利聖人的名聲。」

  淳于閑的神色凝重起來。「崔舍人說得極是。我等必須勸誡聖人謹慎。」

  他慢步思考著,繼續往下說,「但另一方面,若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無名無分地朝夕相對?傳出去還是不好聽,容易引人非議。左右兩難,事情不好辦。」

  「不好辦也得想辦法。要麼裴相尚主,遵從後宮不得干政的老規矩,中樞要職全部卸下。要麼就斷得徹底,以後做乾乾淨淨的君臣。」

  兩人說話間,正好走過藤蔓花架,兩名值守禁衛從暗處顯出身形,站在庭院的青石道邊大聲行禮。

  崔瀅和淳于閑對視一眼,同時閉了嘴,默默往前走出十幾步,轉入了邊角長廊。

  淳于閑低聲提起他的隱憂,「裴相權勢是不是有些過大了?身居副相,朝中議政的分量僅次於李相,京城和宮禁防衛都被他一手掌著。昨日一道調令,薛二將軍的龍武衛,就從紫宸殿調來了臨風殿。」

  「薛二將軍是裴相從河東帶來的玄鐵騎嫡系,以後豈不是光明正大,想來天子寢殿,隨時都能來?既然如今已經升任了相位,文臣不宜兼領武職,宮禁防衛的職務,還是轉給丁翦將軍的好。」

  「淳于詹事說得極是。」崔瀅有疑慮,「但眼下這個時候,我們勸諫,聖人只怕不會聽。」

  崔瀅謹慎地說,「在下官看來,聖人極為愛重裴相。眼下剛剛取得了罕見的邊關大捷,又久別重逢,兩邊正在火熱的關頭——」

  說到這裡,兩人腳下轉了個彎,迎面撞上了長廊對面背手靜立的裴顯。

  崔瀅瞬間啞了。

  兩邊同時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薛奪抱刀靠在長廊新漆的紅柱邊,白眼幾乎翻到天上去。

  作為守衛過皇城幾處要害位置的禁衛中郎將,他真心覺得臨風殿不大適合做天子寢殿。

  廣闊古雅的臨風殿,不像紫宸殿全部用漢白玉鋪滿庭院,刻意修建得高大威嚴,引發敬畏,而是多用木質建材。

  木材多的地方呢,容易讓人心神平靜鬆懈。走在臨風殿樹木蔥蘢的庭院裡,古殿木廊,悠然靜謐,四下看不到人影,一個個都當臨風殿是無人的空地了。

  兩個值守禁衛都跳出去提醒了,這倆貨還不閉嘴,還說!

  裴顯從長廊盡頭的陰影裡走出兩步,從容打起招呼,「兩位果然是耿介忠臣。對聖人忠心耿耿,勇於進諫。裴某敬佩。」

  崔瀅眼神飄忽,一句句地回想剛才自己嘴裡漏出去的話。淳于閑咳了聲,整頓衣冠,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宮門快要下鑰,下官等奉命運送東宮裡的物品送來臨風殿。最後一批送來,正要出宮。裴相這時候過來……可是聖人吩咐了要事,囑托裴相急辦?」

  裴顯淡笑,「正是,受了聖人邀約,夤夜前來。」

  崔瀅:「……」

  淳于閑:「……」

  兩人一句寒暄廢話也不多說了,齊齊作揖告退。「宮門即將下鑰,不宜久留,下官等告辭!」

  裴顯站在原處,等他們急匆匆走出幾步,這才不冷不熱問了句,「盧四郎至今住在東宮?」

  淳于閑身為東宮詹事,不得不停步回答,「……尚未搬出。」

  「住在東宮何處?」

  「安置在西邊偏院。」淳于閑以穩妥的字句敷衍過去,「盧四郎身份特殊,西邊的幾個跨院出入多了道門,容易把守。因此把盧四郎安置在那處。」

  裴顯了然點頭,「出入多了道門,應該是阻隔內外院的二門?西邊幾個跨院想必是給太子孺人、太子良娣等東宮嬪妾入住的地方?淳于詹事費心了,安置的好地方。」

  淳于閑:「……」

  長廊裡尷尬的氣氛溢出了庭院。

  淳于閑和崔瀅兩個東宮屬臣進退不得,正面面相覷時,臨風殿正門處遠遠傳來齊聲響亮的呼喊。

  「聖駕至——」

  姜鸞回來了。

  姜鸞披了件大紅色的毛斗篷,走在自家的臨風殿裡,當然也不沿著長廊走,同樣直接穿過庭院,腳步聲清脆,在濕漉漉化雪的青磚石上踩出一個個印子。

  才噠噠噠地走出去幾步,身後的文鏡輕喚了聲,「陛下。」往旁邊指了指。姜鸞一側頭,明亮的燈火下映出三道人影。

  她一怔,沿著青石道走過去長廊,「裴相怎麼在這裡?昨日你不是剛出城?」

  姜鸞臘月裡登基,事情雖多得鋪天蓋地,但大多是禮儀宗廟事宜,最近倒也沒什麼政務急事。

  昨日是臘月二十三,各家各戶祭灶過小年,官衙封印的頭一日。她起了個大早,清晨出城,快馬奔去了城外百里的東山離宮,探望剛剛搬過去的二兄。

  臨時起意的念頭,沒有事先知會禮部,當然更不會打出天子巡遊的儀仗。微服出城,靜悄悄地去,靜悄悄地回來。

  裴顯是知情人,隨行護送出城,原本要跟隨去離宮,中途被姜鸞一句話攔住了。

  「我去跟二兄坦誠我們的事。你去幹什麼?」姜鸞坐在馬上,坐騎還是太行山那次騎乘的溫順駿馬,她攥著韁繩,一句話說到了重點,

  「你跟去了,人杵在二兄眼皮子底下,如果他氣得下令要杖你,你說我是攔還是不攔?」

  說得極有道理。裴顯想了想那場面,想起了端慶帝曾經掏心掏肺地待他,把姜鸞的婚事交付給他這個親厚皇家的好外戚,要他好好看顧『甥女』……

  確實還是過段時間,等端慶帝冷靜下來再去的好。

  他退而求其次,改而要求:「文鏡一路跟隨陛下左右,不論任何情況,都不要把他拋下。」

  姜鸞應下,也提了個要求。

  「得勝凱旋的大軍,哪有向你們這樣不聲不響入京的。」她盤算了下日子,大軍在城外扎營一旬了。寒冬臘月的,為難了這群將士。

  「年底了,京城官衙封印,學堂停學,百姓等著過年,正是空閒的時候。正好你今天出城了,索性領著你的兵在京畿附近繞兩圈,全副旌旗打起來,動靜弄大些。我這邊呢,先安排城外犒軍,再找個好日子,四面城門大開,叫出征大勝的將士風風地進城。」

  新君的諭令,裴顯當然遵從。

  當著在場許多人的面,恭謹有禮地應下。「臣領旨。」

  午後快馬到了京畿軍營,召集將領,把迎接犒賞、準備入城的事宜準備起來。當晚歇在城外中軍帳,第二日快馬回了皇城。

  今日是臘月二十四,裴顯踩著臨風殿外長廊簷下的細雪,淡定解釋,

  「陛下剛剛入主臨風殿不久,宮禁重新布防。臣今晚隨薛奪過來看看,周圍禁衛布防可有什麼漏洞。」

  姜鸞「哦」了聲。

  「原來如此。裴相辛苦。」

  眼風一掃,掃過旁邊面色不大對的兩位東宮屬臣,「淳于,阿瀅,你們怎麼也在?宮門都下鑰了。」

  崔瀅閉著嘴不應聲,淳于閑客客氣氣答,「臣等正要出宮,被裴相攔著說了一會兒閒話,耽擱了時辰。陛下恕罪。」

  裴顯勾了勾唇。

  姜鸞好笑地擺擺手,也不往下追問到底怎麼了,只側頭叮囑身後的文鏡,「派個人,送他們出去,走東宮旁邊的嘉福門。」

  她這兩天來回奔波,昨晚見到了二兄,坦白了心事,在離宮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家宴,今天又趕回京城,雖然興致高昂,說身子不累是假的。走出幾步,忍不住抬手掩住呵欠。

  又走出幾步,眼角注意到側面兩個人影動了,一個人影沒動,她側身瞄了眼。

  出去的兩個當然是淳于閑和崔瀅。

  裴顯站在原處不動。眼風轉過來,也在瞄她。

  他的衣裳在城外換過了。

  規矩齊整的官袍裡頭,換了身極好料子的暮山紫色襴衫,深深淺淺的紫色搭配得極好,從官袍的領口和衣袖處不動聲出色露來幾分,腰間掛了松草紋的香囊。

  仔細去瞧,髮冠也換過了。昨日送出城時戴的是進賢冠,今晚進宮換了俐落的犀角武冠,烏髮整齊地束在冠裡,細看髮尾有點濕。

  人站在長廊簷下,穿著整身精心打扮過的穿戴,狹長的鳳眼斜睨過來,一個字都不說。

  姜鸞從頭仔細打量到腳,轉回了身,對著無人空曠的庭院方向抿著嘴笑了一會兒。

  輕快的腳步聲響起,她幾步走回他面前,抬起目光,繼續打量他泛著一點濕意的黑髮。

  「在城外洗沐過了,才進的城?」

  兩人的距離走近了,裴顯的語氣不知不覺溫和下來:「快馬入城,還是會沾濕塵土。進宮之後在值房裡洗沐更的衣。」

  走近了,他身上沉水香的淺淡香氣傳入鼻下,氣味雋永悠長。

  姜鸞裝作什麼也沒注意到,點點頭,讚揚說,「日日洗沐潔淨,是好習慣呀。」說完轉身就往後殿方向走。

  心裡默數,走出第三步,背後果然傳來熟悉的沉著嗓音,平緩地吐出七個字,

  「陛下,臣有事通稟。」

  姜鸞停下腳步,恍然拍拍額頭:

  「啊,差點忘了,裴相身上還擔著禁中防衛的重任。剛才和薛二將軍四處巡查,可查出了什麼漏洞?」

  「略有幾處。」裴顯不鹹不淡地道。

  姜鸞咬著下唇忍笑,駐足回頭,乍看起來還是極無辜的正經模樣,盈盈眼神裡卻溢滿了笑。「說說看?」

  宮門已經下鑰,三位臣下走了兩個,唯一沒走的那個站在原處,腳步紋絲不動,目光越過空曠中庭,忽略周邊閒雜人等,只盯著前方大紅色毛斗篷裹住的纖長身影。

  「這裡人多眼雜。不方便說。」

  姜鸞忍著笑說,「那就勞煩裴相,跟來後殿慢慢回稟吧。薛奪——」

  薛奪早把紅纓頭盔戴頭上了,站在兩人當中,感覺青石地板都燙腳。得了姜鸞一個眼神,他唰地行告退禮,轉身就跑,

  「臣無事通稟,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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