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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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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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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章

  偌大的庭院裡,形制莊重的小型漢白玉麒麟華表下方,氣氛陷入一股奇異的平靜。

  歡快的絲竹樂音早就停了,小白和大白兩個不敢喘口大氣,依舊拜伏在原地,沒有人出聲喚起便不敢起身。

  謝瀾紋絲不動地端坐在原處,接過一個空的琉璃盞,開始剝下個柑橘,對緊張氣氛並無半點反應。

  姜鸞倒酒,夏至捧到裴顯面前,兩邊默不作聲地連喝了三杯。

  「殿下今晚大張旗鼓的在東宮裡絲竹歌舞,有沒有想過聖人那邊。」

  最後還是裴顯先開了口,「聖人至今重病纏身,宮中限制了舞樂火燭。你這個東宮之主,聖人親妹,卻在夜晚酒宴喧嘩,傳出去不好聽。」

  姜鸞姿態隨意地搖晃著杯中酒,「裴中書不知道?聖人前幾日清醒時,特意遣人來東宮知會,說東宮並不隸屬後宮,叫我不必過於拘謹。今晚我召了大白小白兩個,隨便在院子裡跳個舞,喝幾杯酒,沒想到卻驚動了裴中書。」

  她敷衍地舉杯,「出乎意料的意外之事。」

  當真是出乎意料。

  從前在公主府的時候,裴顯還依仗著長輩身份,幾次夜入她的寢堂,把她從床頭揪起來說話。

  但自從她入主東宮,裴顯便再沒有夜入過一次。

  要麼,是東宮的嗣君之位,在他心裡的分量不一般;要麼,就是她八月裡放下的那句狠話,『從此做不成舅甥』,被他聽進去了。

  她也想不出,裴顯今晚怎的突然過來了。

  文鏡在門外那句大聲的『見過督帥』驚動所有人之前,她正在歡快的絲竹樂音裡和謝瀾商議著,

  「靡靡絲竹樂音,美人燈下歌舞,有點你說的『細微之處破局』的意思了。以後我想惹事,就用這幅紈絝模樣見客?」

  謝瀾冷靜地指出,「還少了酒。喝酒鬧事,說話可以更肆意些。鬧完後可以順勢推脫到醉酒的緣由上,諒解起來也更容易。」

  姜鸞一拍手,「好主意。」

  夏至端來了宮廷裡自製的『松泉釀』,天氣冷了,玉壺放在溫水裡溫好了才端上來,給姜鸞和謝瀾兩邊分別斟酒。

  姜鸞喝了一口,舔了舔唇角,

  「甜甜的。好喝是好喝,但怎麼喝起來……跟本宮從前喝的蜜水差不多。」

  謝瀾啜了一口,放下。

  「以果子釀的酒。雖然喝完不容易宿醉,但恕臣直言,十斤都喝不醉。殿下想要借酒肆意行事,不能用果子酒。」

  他想了想,「臣家裡有私釀,名叫『月下霜』,口感醇厚,後勁不小,下次臣從家裡帶一壇給殿下。」

  他說起私釀,姜鸞倒是想起舊事,單手支頤,悠悠地道,

  「裴中書的家裡也有私釀,幾個月前喝過一次,入口甘甜,回味無窮。啊,雖說是果子酒,倒是挺容易醉的。」

  她邊說邊喝,淺淺喝了幾杯『松泉釀』,臉頰的凝脂肌膚漸漸浮起一層淺緋紅。

  小白的舞蹈跳到激烈處,踩著一塊方圓不過兩尺的圓毯飛快旋轉,幾乎現出虛影。

  姜鸞姿態慵懶地靠在長案上,烏黑眸子裡浮起一層朦朧霧氣,「小白跳得好,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謝瀾看在眼,心裡默然思忖著,殿下的酒量只怕淺得很。

  說不定宮裡的松泉釀就足以半醉了,倒不一定用得上家族裡私釀的『月下霜』。

  姜鸞察覺了謝瀾打量的視線,素手執金杯,彎著眼笑望過來,

  「謝舍人現在看我,行事夠不夠放肆?夠不夠打破外頭那些臣子們教化東宮、給皇太女教規矩的妄想?」

  謝瀾如實道,「恕臣直言,還不夠肆意。」

  姜鸞歪頭想了想,召來了邊上敲手鼓的大白,「過來這裡坐。」

  大白吃驚地敲錯了一個音,停手起身,恭恭敬敬地挪過去她身邊,估猜著姜鸞的意思,跪伏在她的十二幅湘繡長裙擺邊緣,試探著往她身邊靠近,柔軟的眼神往上瞄。

  趕在大白的臉頰貼上她膝蓋之前,姜鸞抬手擋住了,笑問謝瀾,「這樣呢?」

  謝瀾沉默了須臾:「恕臣直言,太過了。殿下尚未議親,當眾狎暱伶人,會被御史接連彈劾品行不端,驚動朝野。」

  姜鸞不滿地嘖了聲,揮揮手,吩咐大白坐回去原處。

  鼓點聲又清脆地響起。

  姜鸞托著腮轉去看謝瀾,烏黑眸子裡霧濛濛的帶著水光。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把面前的琉璃盞往前一推,

  「我有個主意。謝舍人,坐過來一點,替本宮剝個橘子。中書舍人親自動手替本宮剝橘子,行事放肆不放肆?會不會引起言官彈劾?」

  謝瀾啞然片刻,起身在她身側坐下,拿起一個橘子。

  剝著橘子的同時,回答姜鸞的問題,「行事放肆。但未過君臣之界限,不會引起彈劾。」

  裴顯就在這時踏進了東宮正門。

  兩邊落座擺酒,聽姜鸞不怎麼走心地和他解釋,他的到來「出乎意料」。

  裴顯早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笑了聲,「臣來得出乎意料?這麼說,如果預先通報了,殿下就會把歌舞美酒藏起來,不讓臣瞧見?」

  姜鸞懶洋洋地在長案上敲著酒杯,「不至於。裴中書第一次瞧見罷了。其實東宮裡每晚都差不多,彈彈琵琶,敲敲手鼓,跳跳歌舞,再上點好酒,給我解個悶兒。」

  她借著三分酒意,半真半假地和裴顯抱怨,

  「月曆都過了十月了,宮廷裡還在張羅著九月的慣例重陽宴。遇著大宴群臣,吃吃喝喝的事,便要我去了。稍微正經點的事,便把我撇在旁邊,政事堂幾位重臣自行商議,中書省擬制,一封敕書抄寫本放在御案頭的同時,尚書省已經把旨意下達給六部了。」

  月色光影下,她的嘴角翹起,似笑非笑,

  「我怎麼覺得我這皇太女,就是個逢年過節露個臉,帶著臣下吃吃喝喝的差事呢。如果是個比喻,像是畫兒上供著的神像,每天只需早上對著神龕拜一拜,其餘時間扔去旁邊。怪沒意思的。」

  裴顯神色不動地抬手,啜了口寡淡的果子酒,

  「那是因為殿下年紀尚小,能力不足,未到能承擔監國重任的時候。」

  姜鸞笑,「如今本宮十五歲,你們說年紀尚小。裴中書倒是說說看,多少年紀就不小了。」

  裴顯不答,只是自顧自地在月下喝酒。

  姜鸞百無聊賴地趴在案上,指尖一下下刮著金杯, 「十八歲?二十歲?該不會要我坐在東宮的位子上,等到虎兒長大吧。」

  裴顯皺了皺眉,終於開口了。

  「和小殿下無關,和殿下自己的治學有關。大聞朝立國兩百年,哪有未出閣讀書就監國的儲君?後宮人多眼雜,殿下言語間不要隨意牽扯,免得傳出去人心浮動。」

  「裴中書又是這套,冠冕堂皇地地要我進學讀書。我一讀書呢,崔翰林就處處指摘我這裡學得不好,那裡學得不好。忒沒勁。」

  姜鸞意興闌珊地揮揮手,「今晚盡興了,大白小白下去領賞吧。」

  大白小白行禮退走,裴顯也隨即起身,「今晚東宮私下夜宴,雖然不算什麼大事,最好還是知會聖人和顧娘娘一聲。」

  姜鸞唔了聲,起身時身子微晃了下。

  旁邊的春蟄和白露趕緊衝過來把人扶住了。

  裴顯細微地皺了眉,過去幾步,把姜鸞食案上擱著的金杯放在鼻下嗅了嗅,

  「……也是果子酒?」

  旁邊的夏至小聲應答,「奴婢不敢拿烈酒。給殿下的壺裡盛的,就是裴中書剛才喝的,宮裡的松泉釀。」

  裴顯放下酒杯,睨了眼對面暈紅的臉頰。

  「白水似的果子酒也能喝成這樣?你們殿下不能喝酒,你們勸她少喝些。」

  幾個大宮女都知道自家小主人和這位最近不太對付,敷衍地應了。

  裴顯起身欲走,走到門邊,忽然回身,極犀利地盯了眼謝瀾。

  「宮門已經下鑰,謝舍人打算何時出宮。」

  謝瀾放下手裡剝到一半的柑橘,直身冷淡應道,「但憑殿下吩咐。」

  「本宮留他說說話。」姜鸞搖搖晃晃走出幾步,聽到身後的問答,回身接了句,

  「正經認了親的外戚,都是表兄表妹,自家人。晚上睡不著,謝舍人最近又空閒,正好閒聊幾句。」

  她忽然想起一個差點被她遺忘的事,懶洋洋發問,「對了,謝舍人,聽說你和王家六娘的六禮都過了一半,中途被盧家的事打斷,後來不成了?」

  謝瀾平靜地道,「臣並未和王氏女定下婚約。之前種種,都是京城誤傳。」

  「哎?怎麼回事。」姜鸞今夜喝得高興,歌舞也看得高興,幾步正好走到小白跳舞的波斯圓毯那兒,她隨意地踮腳轉了個圈兒,醉濛濛的眸子裡帶著若隱若現的水霧,倒映出漫天星光。

  「那就留下來,仔細說說之前誤傳的婚約——」

  裴顯站在門邊看著,臉上沒什麼神情。

  「謝舍人。」他淡聲道,「本官有事詢問。勞煩謝舍人隨本官回中書省值房。」

  姜鸞『嘖』了聲。

  「故意的吧。見不得我留人說話?」

  她不滿地質詢,「宮裡哪條章程寫了,皇太女不得在東宮裡留官員議事?東宮召見官員的前殿修了幹什麼用的?」

  裴顯沒有回答。

  大聞朝立國兩百餘年,只出過一任女君。朝廷從未立過皇太女,所有的規章制度都是默認東宮皇儲為男子。

  只是立了個公主入主東宮,禮教規矩的男女大防,和君臣往來的宮廷規矩互相碰撞,處處都是想像不到的混亂。

  尤其他當初堅持立的面前這位,性情聰慧又狡黠,哪裡有空子往哪裡鑽,是麻煩裡的麻煩。

  裴顯站在門邊,沉默了一會兒。

  他在仔細地回憶,自己當初為什麼想也不想,堅持立漢陽公主為皇太女。

  明明宮裡有另一位性情乖順很多的懿和公主。

  說來也怪,他卻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懿和公主為皇太女。

  似乎從他的心底最深處,毫無疑問地確認一件事:如果立皇太女,必定是漢陽公主。

  想來想去,最明顯的緣由,或許是懿和公主當時已經和平盧節度使謝征賜婚,即將出降,被他從人選裡剔除了吧。

  他思忖著出了東宮,謝瀾跟隨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如果不是鞋履踩在庭院細砂石間,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整個人簡直像個無聲的影子。

  「謝舍人。」裴顯沉思著,緩緩道,「最近宮裡事務繁雜,聖人身子不好,你那邊或許有些怠慢,不必多心。並非裴某有意對你如何。」

  走出幾步,又繼續道,「王相家的親事半途而廢,裴某也有耳聞。如果謝舍人有意的話,裴某倒是可以代你登門,親自面談王相,中間做個轉圜。說不定這門親事會有轉機……」

  「多謝裴中書好意。」謝瀾清冷地回話,「實在不必了。便是王相同意聯姻,謝家也不會讓下官迎娶王氏女。」

  「謝家郎,王氏女……」他譏誚地笑了笑,「多半會換個新郎。」

  裴顯『嗯?』了聲。「怎麼說。」

  謝瀾在月下露出一個極淺淡的自嘲笑容。

  「謝氏族人眾多。謝太后娘娘,是下官的嫡親姐妹。先帝薨逝,謝太后娘娘歸隱離宮,在謝氏族老的眼裡……瀾已經無用了。」

  裴顯立定腳步,冷淡地瞥過去一眼。

  「所以你去皇太女殿下的東宮,殿下讓你剝柑橘,你便丟了文人筆,拿起琉璃盞,做起侍奉起居的瑣事?」

  謝瀾並不應答,後退半步,平靜地振衣行禮。

  「瀾手中並無任何中書省事務,不知裴中書有什麼事務要和下官商議。若只是漫步閒談,天色不早,容下官告退。」

  「中書省確實無事,只是和謝舍人閒談幾句。人各有志,你要謀自身,裴某不攔你。只有一件……」

  裴顯的聲音冷了下去。

  「皇太女並未定下駙馬人選,她如今才及笄的年紀,青春貌美,行事肆意,又倚仗著儲君身份,輕易可以召見前朝官員。」

  「八十年前,大聞朝曾立了一任女君,不過八年便退位為長公主。但那短短八年的監國時間裡,女君和眾多的朝堂俊彥流傳出了許多的野史流言,謝舍人,你可曾讀過?」

  謝瀾飽讀詩書經史,正史,野史,當然都是讀過的。

  「略有耳聞。」他回答道。

  「你讀過就好。」裴顯點點頭。

  「現在是端慶帝初年。你若不想百年後傳出東宮皇太女的野史流言,帶著你會稽謝氏五郎謝瀾的名字,在眾多文人墨客的口中津津樂道……」

  他沉聲警告:「莫要夜宿東宮。」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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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一章

  入秋之後,天亮的時辰一天天地晚了。到了五更天,天色還黑著,耳邊只聽見寒風呼嘯著刮過庭院的聲響。

  姜鸞不願起身。

  「昨夜睡得晚,睡不夠。」她縮在柔軟的鴨絨衾被裡,閉著睏倦的眼,嘟嘟囔囔。

  「早早起身,去了含章殿,對著崔翰林那張拉得三尺長的臉,大清早地找罪受。我何苦和自己過不去?」

  苑嬤嬤連哄帶勸地把她從被窩裡拉出來。

  「我的殿下,如今不比從前公主時候了,懶散不得的。朝廷多少雙眼睛盯著東宮。這個月已經遲了三回了,再遲下去,崔翰林當真請了戒尺,責罰了殿下身邊的人,豈不是難看。」

  姜鸞閉著眼,東倒西歪地起身,梳洗穿戴了一刻鐘,用過了早膳,借著魚肚白的天光往含章殿方向去。

  崔翰林已經候在含章殿裡了。

  五十往上年紀,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在翰林院裡供職,書堆裡打滾了一輩子的老學究,終日頂著一張嚴肅面孔,就像姜鸞所說的那樣,站在含章殿門口,沉著一張神色不好看的臉,踱步過來行禮。

  「殿下今日比昨日又遲了。」

  姜鸞打著呵欠邁進殿去,「昨日早到了半刻鐘,也沒見崔翰林誇獎半個字。今日準時到了,崔翰林張口就是責備。反正本宮在崔翰林這兒是落不到一個好字的。」

  她不提昨日還好,崔翰林的臉色更加難看,就像姜鸞說得那樣,拉下來三尺。

  「昨日殿下是早到了,但進學到一半,臣剛剛留下兩篇課業,殿下轉眼人就不見蹤影。」他沉著臉問,「敢問殿下去何處了。」

  姜鸞坐到居中的長案後方,端正跪坐下來,拿過長案上擺放的幾本經義,無聊地翻了翻書。

  「崔翰林好好地教書就教書,按章節講解,遇到本宮不明白的地方,答疑解惑即可。為什麼偏要本宮把整本經義,連同各家注釋,典故出處,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本宮今年十五了,不適合這種蒙童初進學的死記硬背的法子。」

  崔翰林跪坐在對面長案後,手翻開經書,面沉如水,

  「殿下不是不適合,是無心進學。聖賢的經義文章,需得首先心無旁騖,開卷通讀百遍,方得其中的滋味——」

  「哎,崔先生。」姜鸞擺擺手,打斷崔翰林的說話,

  「本宮好奇一件事,當初是誰選了崔先生為東宮教諭的。如果是裴中書的意思,本宮當真要生氣了。」

  崔翰林看動作就想拍案而起,強行按捺住了,慍怒道,「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臣學問不足,教不得殿下?」

  「不是學問不足,就是學問太足了。」

  姜鸞抬手點了點他,笑嘆,「跟著崔先生這種學法,通讀經義百遍,把各家的注釋典故都倒背如流,本宮就可以和崔先生一樣,扎根在故紙堆裡,做老學究去了。」

  「要麼,是崔先生自己的意思,存心往歪路上教本宮。要麼,就是有人懷著這個意思,選了崔先生。」她慢悠悠喝了口茶,

  「本宮再問一遍,選了崔先生做東宮教諭,到底是誰的意思?」

  崔翰林不答,沉著臉起身,勉強行禮告退,怒氣沖沖地大步出去了。

  含章殿門外站著一名緋衣官袍的年輕文官,崔翰林出門時沒留意,差點迎面撞上,對面的人往旁邊讓了半步,兩人錯開了。

  來人鎮定行禮,「崔翰林。」

  崔翰林詫異還禮,「謝舍人。」

  來的是謝瀾,因為皇太女在含章殿內進學,非急事不予通傳,所有求見的官員一律需得在廊下等候。他也不知在外頭聽了多久了。

  崔翰林都走了,姜鸞原本起身也要走,迎面見謝瀾站在殿外,笑了下,又原處坐了下去。

  「一大早的過來找本宮有事?進來吧,謝舍人。」

  含章殿裡講學時,為了集中心神進學,把所有可以導致心神鬆懈的物件都挪走了。

  偌大的殿室裡空空蕩蕩,只有面對面的兩處長案,伺候筆墨的幾名殿內小內侍,窗前掛著擋風遮光的大竹簾,旁邊的盤龍柱邊擱著醒神的銅香爐。

  姜鸞隨意地一指對面,那是原本給崔翰林準備的長案。

  「那邊坐吧。找我何事?」

  謝瀾端正地跪坐在竹席上。

  「殿下恕罪,臣在殿外,聽到了隻言片語。」

  他緩緩道,「崔翰林其人博學多才,是朝中出名的大儒。曾在太學中講學三日,臣當時尚未出仕,正在太學裡做學問,有幸連聽三日。」

  「在太學講學時,崔翰林旁徵博引,為太學生講解經義時,屢屢涉及法家、儒家的治國之道,言辭精妙,發人深省……並不是含章殿裡的教法。」

  姜鸞嗤地笑了,「我就說,怎麼可能真派個老學究來教我。」她不滿地道,「那就是崔翰林對我這個人多有不滿,不願全力教我了。」

  謝瀾不言語。

  垂首低眸,目光落在打開的《論語》,《禮記》上。

  「臣今日在中書省並無多餘事務,既然得空,便來東宮求見。原想著殿下今日必然要去紫宸殿見聖人和顧娘娘,當面解釋昨晚東宮的絲竹歌舞。如果殿下有為難之處,用得到臣的地方,臣願助力。」

  「但今日窺見了含章殿的種種情形,比起聖人和顧娘娘那邊,殿下有更需要助力的地方。」

  「哦?」姜鸞唇角翹起,起了些興致。「說說看。」

  謝瀾應聲道,「四書五經,都是聖賢學說。殿下跟隨崔翰林學治經,必然能學得一身錦繡學問。然而——」

  在姜鸞的注視下,他往下繼續道,

  「然而,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臣不才,願為殿下講史。」

  ————

  政事堂裡接連兩日在議盧家的處置問題。

  王相始終稱病未至。

  四大姓百年通婚,彼此都有幾門糾纏不清的姻親關係,王相近日秋涼受了風寒,但在家裡連續稱病六七日,也是帶了幾分避嫌的意味。

  政事堂其他三人都知道王相稱病的用意,便趁王相不在的這幾日,加緊地議。

  從京城盧氏男丁的處置,外放去地方上為官的盧氏族人的處置,到貪污的帳目清點,盧氏名下田莊,私兵,家廟宗產,哪些查抄,哪些放過,大概議出了眉目,中書省一條條地草擬詔書。

  聖人昨日清醒了,發話下來,今年是多事之秋,秋日登高望遠,有利於提振士氣。一年一度的重陽大宴雖說錯過了節氣,改名為秋日宴,但還是要辦,而且要熱鬧大辦。

  熱鬧的秋日宴結束之前,必然是不會下詔處置盧氏的。

  裴顯這日從政事堂出來的早。

  剛走出來幾步,迎面看見崔秋實崔翰林,怒沖沖地在殿外長廊的欄桿處,正拉著御史中丞崔知海說話。

  崔翰林和崔中丞兩個都是四大姓的清河崔氏出身,雖然是隔了幾房的遠親,但一筆寫不出兩個崔字,出了事彼此會私下裡議一議。

  見裴顯出來了,崔翰林拉著御史中丞直奔過來。

  「老朽有負裴中書的雅望。」崔翰林氣喋喋道,「老朽年紀大了,一把老骨頭應付不了皇太女殿下。東宮教諭這個職務,老朽做不了,老朽請辭!」

  裴顯出來見了崔翰林拉長的臉,便猜到他三分來意,聽了他的請辭並不非常驚訝,鎮定地勸慰崔翰林,

  「子曰:有教無類。皇太女殿下性情機敏多變,和大部分學子的脾性不同。崔翰林或許需要多些時日,多了解些皇太女的性情,才好引導進學。」

  崔翰林怒道,「若是位正統出身的皇子,再頑劣老朽也教導得下去!哼,偏偏是位公主出身的皇太女。心思若不用在正道上,管也管不得,教也教不了!」

  裴顯聽他話裡有話,追問了一句,「怎麼說?崔翰林盡管直言不諱。」

  崔翰林冷冷道,「還請裴中書多管教手下的官員。二十出頭年紀輕輕的中書舍人,十五六歲青春年華的皇太女,孤男寡女,借著進學的名義,在含章殿裡一個多時辰不出來。哼,老朽都沒臉進去看。」

  說完也不管周圍路過的官員聽到了如何反應,長揖到地,大步離去。

  御史中丞崔知海在旁邊聽得清楚,尷尬地笑笑,

  「這……本官這位族兄,脾氣過於迂直了些,正所謂忠言逆耳……裴中書莫要氣惱啊。當初裴中書托了本官請崔翰林時,本官當時就說,崔翰林性情過於剛直,當不得東宮教諭的。」

  裴顯站在政事堂的台階高處,對著滿庭院瑟瑟秋風中翻滾的枯葉,周圍竊竊私語的官員,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頭翻滾的鬱氣按捺下去。

  「有勞崔中丞,好言安撫一下崔翰林。請辭東宮教諭的事裴某聽到了,請崔翰林不必放在心上。裴某這就過去東宮看看。」

  白日裡的東宮靜悄悄。

  沒了昨夜的歌舞鬧騰,也沒有平日裡殷勤來往的工部官員。

  工部今早一道奏本遞進了中書省,裡頭辭藻繁瑣、字句駢儷地說明:

  皇太女入主東宮,乃兩百年來的大盛事。東宮現有的建築,處處採用騰龍圖案,多處規制不合皇太女殿下的貴重身份,請求撥款重修東宮殿室,改騰龍祥雲為飛天彩鳳。

  被裴顯當場把奏本扔到了地上。

  又撿起來,從頭到尾重看了一遍,拿筆把末尾署名的四五個工部官員的名字一個個地圈了。以工部應侍郎為首,圈一個名字,念一遍。

  念完之後,把奏本揣進袖裡,轉身去了政事堂。

  自從裴顯四月裡進了政事堂,議事的速度比從前快了兩三倍不止。不到晌午時分,工部請求修整東宮的奏本批復就下來了。

  帶頭署名的工部應侍郎,批了個『靡費國庫,停職待查』,當場卸了官袍烏靴,狼狽地被趕出了衙門。

  六部值房都在外皇城,彼此相隔不遠。消息長了飛腿似的傳遍了四處,工部從上到下的官員們個個噤若寒蟬。

  消息當然很快傳到了東宮。

  姜鸞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西邊偏殿的校場。

  淳于閑匆匆過來,附耳說了幾句,嘆氣說,「昨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但也太快了。工部的奏本遞得快,政事堂批復得更快。兩邊都在急著趕忙什麼呢。」

  姜鸞正在沙地校場邊練開弓,一邊挑選著合適的玉扳指,一邊聽消息,好笑地說,

  「不是每個人都是淳于你的慢性子。工部那邊忙著拍馬屁,裴中書那邊忙著殺雞立威,兩邊都等不及了。」

  淳于閑臨走前瞄了一眼旁邊。謝舍人今日也在校場隨侍。

  脫下了平日裡常見的大袖緋袍文官服,換了身窄袖修身的暮雲灰色胡服騎射裝,在校場邊準備著教姜鸞射術的弓箭用具。

  裴顯今天從政事堂出來得早,應付了請辭的崔翰林,從外皇城走到東宮地界時,一輪秋日斜陽還高高掛在西邊。

  秋高氣爽的天氣,陽光溫和,金色的光線照在周圍朱紅色的宮牆上,映出一圈華麗的金色。

  他踩著夕陽的金光走近校場門時,迎面看見姜鸞穿了一身俐落的海棠色窄袖胡服,腰帶扎緊,踩著膝下的長馬靴,在深秋的日光下顯得腰細腿長。

  雪白姣美的面龐抬起,輪廓同樣映了一層夕陽的淺金色,正笑吟吟和身側的謝瀾說著話。

  楠木長案上擺放著十幾把各式各樣的長弓,謝瀾挨個挑選,挑揀了一把黑木長弓遞過去。

  姜鸞試了下,根本拉不開弓,搖了搖頭。

  謝瀾把黑木長弓放回案上,又挑揀了一把小了許多的竹弓,是給初學六藝的小郎君用的。

  姜鸞試了試,帶起玉扳指的大拇指勾住弓弦,皓白的手腕和指腹齊用力,這回吃力地拉開了。

  小小的竹弓彎成滿月,搭上一支竹箭。

  謝瀾在旁邊盯她開弓的姿勢。

  說了幾遍,姿勢始終不太對,他抬手扶了下姜鸞開弓挽弦的指尖位置,又依次輕輕地按了下應該發力的肩頭關節,上臂,手肘。

  「殿下肩肘發力的姿勢要正一正。」

  「嗡——」

  一聲輕響,竹箭歪歪斜斜地射了出去,不到三十步距離就掉在地上,離九十步外的草靶離得遠。

  「哎呀。」

  姜鸞幾步跳過去,嘴裡念念有詞,「一步,兩步,三步……二十七步。」

  她彎腰把地上的竹箭撿起,瞄了眼前方遙遙放著的靶心,估算距離,嘆了口氣,

  「行了,我知道了。今年的重陽宴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場的了,以後也難說——」

  背後傳來文鏡大聲的咳嗽。

  「嗯?」姜鸞感覺有點不對,把竹箭扔回地上,敏銳地轉身。

  一抬頭,迎面看見門邊站了個熟悉的身影。

  紫袍玉帶,身形頎長。多少動蕩波濤,俱都覆蓋在平靜無瀾的表象下。

  要不是文鏡提醒,姜鸞都不知道裴顯是何時來的,背著手在門邊,漠然地望著這邊射箭的動靜,看了多久了。

  兩邊隔著幾十步距離對視了一眼,姜鸞把手裡的竹弓背回肩頭,若無其事往回走,邊走邊打招呼,

  「裴中書安好。今天從政事堂出來的好早。找本宮有事?」

  「是找殿下有事。」裴顯扯了扯唇,視線犀利地掃過周圍。

  校場空曠,一覽無遺。

  被崔翰林控訴『孤男寡女,借著進學的名義,在含章殿裡一個多時辰不出來』的謝舍人,在東宮皇太女面前脫下了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袖圓領官袍,穿上修身的暮雲灰色胡服騎射裝,清雅如遠山的容色被一襲俐落衣袍襯出了英氣,顯得比平日更出眾三分。

  裴顯收回視線,淡淡開口,

  「怕殿下晚上絲竹歌舞,美酒笙歌,夜裡不得空閒,特意選了白天過來。不想殿下……大白天也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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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二章

  裴顯緩步過來,俯身撿起沙地上被姜鸞才扔下的竹箭。

  拿在手裡掂了掂分量,兩邊彎了彎。

  細長的竹箭承受不住力道,一聲脆響,從中間崩斷了。

  他又抬起手,對著姜鸞方向攤開手掌。

  姜鸞嘖了聲,把肩膀上背著的竹弓摘下給他。

  那是一把給十歲左右的小郎君初學騎射用的小竹弓,弓身細細雕刻打磨得精緻,但弓弦繃得不算緊。

  裴顯連扳指也不用,直接勾弦用力,竹弓便繃成了滿月。手裡持續發力,細竹做的弓身吱嘎作響,眼看又要崩斷。

  姜鸞心疼地伸手去攔,食指中指搭在竹弓正中擋著,「手勁鬆些!試了十幾把弓,只有這把能用,你給我留下。」

  裴顯鬆開手,把竹弓扔回旁邊的楠木長案,砰的一聲響。

  「公主和謝舍人練了好一陣的弓了。」他涼笑,「可練出什麼心得?」

  謝瀾直身站在長案側邊,並不言語,也不被那聲大響驚動,彷彿又站成了個毫無動靜的冰雕。

  迎面那道鋒銳的目光越過謝瀾, 落在姜鸞身上,沉沉地盯住,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

  身後文鏡的臉上微微變色,上前一步就想說話。不等他開口, 裴顯抬手攔住,往校場門外一指,命他退下。

  姜鸞見文鏡遲疑為難,沖他擺了擺手,示意文鏡儘管退下去,她無事。

  他家主帥的眼神再凶,再擺出一副不罷休的樣子又怎麼樣,她才不怵他。

  這幅山雨欲來的模樣,上輩子她見得多了。

  上一世的深秋京城巨變之夜,她在洛水漂流而下,凍了一整夜,從此徹底壞了身子,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養病。

  歲月無聊而漫長,眼前能看到的活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她閒得無趣,便挖空心思想些有趣的花樣。

  前世的裴顯到了二十八九歲,官場渾水裡打滾了許多遍,城府比如今初入京城時更深沉,性情也陰鬱了許多。身上官威日重,話越來越少。

  她召裴相進宮說話,他從早到晚地忙政務,十次裡有八次不會來。

  後來有天她實在百無聊賴,就砸了個貓兒戲碟的大青瓷盤,砸成了七八十片,全散在寢宮地面,她坐在地上,興致勃勃地試圖把大瓷盤拚回去,貓兒才拚到一半,裴顯急匆匆地趕來了。

  坐在對面,盯著宮人把她從地上扶起,把滿地碎瓷全打掃乾淨,才拚了一半的貓兒也拿走了。他把宮人全趕出去,過來親自挽起她的袖口,又除去鞋襪,仔細地查驗她手腕腳腕各處有沒有碎瓷割裂的傷痕。

  裴顯沒想到她只是想拚碎瓷玩兒,他懷疑她想割腕自盡。

  當時就是一副被激得心氣不平,又強忍著風平浪靜的模樣。

  他單膝跪在面前,仔細查驗各處完畢,放下厚重華美的織金龍袍大袖,重新遮蓋住她細白瘦弱的手腕,強壓著氣,勉強以和緩的語氣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吃穿用度,哪處不合意,宮裡可有人怠慢了她。

  那時候,姜鸞低頭看著他額頭青筋突突地跳,眉頭幾次深深皺起,又強行按捺著撫平,顯然氣得不輕。

  對著他難得一見的鮮活神情,她笑了。

  「平日的吃穿用度,並沒有什麼不合意的。怠慢朕的呂吉祥,你又不願換。」

  當時她歪著頭打量他,愉悅地說,「朕就喜歡看裴相這幅氣得跳腳的模樣。今兒見著了,朕好滿意。」

  裴顯:「……」

  心緒翻湧,驚濤萬丈,他實在壓不住四處翻騰的惱火,起身大步出了寢殿外。

  再回來時,至少表面上恢復了往日的冷靜,簡短而平淡地解釋了句,

  「換下呂吉祥簡單,但至少他是知根知底的,他的那點小心思也明瞭。貿然換上一個新的,呂吉祥在宮裡扶植的乾兒子們全部倒台,誰知道背後會不會有其他勢力插手禁中,意圖對陛下不利?一動不如一靜,朝堂上已經不安穩,宮裡再不能起風浪了。」

  把宮人重新叫進來,把她身上可能沾著碎瓷的裡外衣裳全換一遍,盯著她在床上睡下了,拂袖而去。

  比起當時寢殿裡幾乎按捺不住、差點當場發作的難看神色,今日射場上的這幅寒涼表情倒還好了。

  當著外人的面,他向來是極擅長控制自己的。

  日頭已經西斜,秋日斜陽從朱紅宮牆上方斜著映射下來,金色餘暉照亮了西面的射場,也映出了裴顯平淡面色下蘊含的濃重風雨。

  這場面似曾相識,姜鸞嗤地笑了。

  麂皮長靴踩著輕快的步伐過去,姜鸞站在裴顯正對面兩步外,毫不避讓地打量著他冰寒的視線,

  「昨天才當面叫走了謝舍人,今天謝舍人又來了東宮。裴中書生氣了?」

  裴顯的回應無懈可擊,「怎麼會。殿下是東宮之主,在東宮召見臣下,理所應當。」

  姜鸞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不滿地搖搖頭。「口不對心。明明惱怒得不輕。」

  她踩著輕快的步子來回踱了幾步,在他面前立定了,

  「還不是你說了句『重陽宴大射』?我聽到心裡去了。裴中書也知道的,我向來不會射術,東宮又沒人教我。今天正好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我臨時起意,便讓人找了許多弓箭來,沒想到一張弓都拉不開,最後只能用竹弓,勉勉強強才射了一回,你便來了。」

  她毫不避諱地把前因後果挑明說了,往前兩步,站在裴顯身側,抬手往遠處一指。

  「你瞧,射出去的竹箭只有一支,還被你折了。」

  姜鸞腳下站的,是個並肩站立的位置,兩人只隔了半步距離,抬手時海棠色的窄袖劃過裴顯的手肘。

  注意到她無意中露出的親近隨意的姿態,裴顯寒霜般的神色逐漸舒緩了幾分。

  八月京城大亂之夜的翌日,延熙帝暴卒,晉王神志不清,京城政局一片混沌。姜鸞被他從公主府接進宮裡,又強硬地接到太極殿,當日便冊封了皇太女。

  姜鸞表面看起來沒什麼異狀,但她心裡顯然惱得厲害,許多天見面壓根不答理他,頭一扭便走過去了。

  後來見面開始說話了。

  她原本就是極聰明的人,很快學會了如何使用她的新身份。再見面時,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客套話,一邊明晃晃地用她皇太女的貴重身份壓他,潑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迎頭巨浪。昨天早晨賜下的那杯五味茶還算是輕的。

  已經許久沒有見她用今日這般親近隨意的姿態和語氣說話了。

  裴顯心裡的不舒坦舒緩了幾分,那道追究的視線便越過了她,重新轉向弓箭案邊站著的謝瀾,

  「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自告奮勇要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

  謝瀾垂眸望地,漠然行長揖禮到底, 「下官不敢。」

  他的薄唇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京中世家子皆學習六藝,瀾並不免俗,不過是略通射藝而已。只能開弓,不堪配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

  「哎?」

  在姜鸞看來,謝瀾的射藝是極好的。剛才試了開弓三次,三發全中,做她的弓馬教諭是綽綽有餘的。她心裡存了叫謝瀾教她射術的想法。

  姜鸞詫異地說,「謝舍人太謙虛了吧。」

  裴顯往九十步外擺放的箭垛望去。

  草箭垛塗紅的靶心處,插著三支箭矢。

  他盯著準頭極好、正中靶心的箭矢多看了幾眼。

  「殿下說她只開弓一次,射出的是竹箭。靶上三支箭想必是謝舍人射中的?」

  謝瀾道,「是下官。」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絲涼笑,幾步走去弓箭案邊,試了幾把弓,選出一張牛角黑漆大長弓,試著勾了下弓弦,嗡地一聲長鳴。

  他選定了弓,從案邊的箭筒裡抽出一支白羽鐵箭,又取了個鐵扳指戴在拇指上,走回沙場射箭處,張弓搭箭,瞄準遠處的草靶,牛角硬弓吱嘎輕響著張開,抬手穩穩地拉出一張滿月。

  又是嗡地一聲輕響,鐵箭離弦,在半空裡劃破一道虛影,金色的秋日陽光映照著箭頭寒光,彷彿天邊猝閃而逝的流星。

  姜鸞眼前有光亮閃了閃,瞬息而逝。她的視線追著那道寒光的殘影去看九十步外的箭垛,草垛子中心處轟然大響,碎草四處飛散,顯然是射中靶心了。

  耳邊又傳來幾聲叮叮噹噹的輕響,原來是裴顯那一箭直入箭垛,深深地扎穿了靶心,之前中靶的那三箭入靶不夠深,被震得掉落在地上。

  射場隨侍的幾名禁衛飛跑著過去撿起地上的箭矢,又查驗箭靶,大聲傳道,「正中!」

  裴顯把牛角長弓丟回案上,回身看了姜鸞一眼,

  「殿下覺得,臣的箭術如何,比之謝舍人又如何?」

  姜鸞在旁邊看著,就事論事地說,「裴中書是軍裡出身的,論箭術本身,當然鐵定更勝一籌了。但論教授箭術嘛——」

  不等她說完,裴顯已經轉向謝瀾,唇邊噙了一絲官場常見的寒暄淡笑,「謝舍人覺得呢。」

  謝瀾再度行禮,還是那句話:「下官略通射藝而已,不堪配為皇太女的東宮教諭。下官告退。」

  禮畢轉身便走。

  姜鸞哎了聲,出聲挽留,「謝舍人!本宮的話還沒說完。就算裴中書的射術略勝一籌,但論起教授箭術的本領,本宮覺得還是你更細心體貼,更適合——」

  謝瀾卻彷彿沒聽見般,疾步離開了射場。

  裴顯脫下鐵扳指,也丟回長案的弓箭堆裡,背著手走過來幾步,不冷不熱地問,

  「臣哪處不夠細心體貼?殿下說清楚了。」

  姜鸞的視線從謝瀾邁出校場的背影拉回來,瞥了裴顯一眼,不是很想理他。

  才選好的箭術教諭被他一箭激走了,謝瀾是個有氣性的,以後定然不會再教她射箭了。

  「得了吧。人足夠細心體貼的話,書房養的蘭花就不會一盆接一盆的死了。」

  姜鸞嘀咕著,眼看事已至此,被激走的人再不會回來了,能教她的只剩眼前這個,她重新拿起那把竹弓,從箭袋裡抽取一支細竹箭,走回來射箭處,和裴顯並肩站立,擺開架勢拉弓,

  「行了,教吧。」

  裴顯壓根不教她開弓。

  他直接把那把竹弓從她手裡拿走了。

  「殿下也知道,臣是軍裡出身的。」他掂了掂輕飄飄的竹弓,再次扔回了長案,

  「教的箭術不是京城裡的花架子。剛才你親眼見了,謝瀾的三支箭支支正中靶心,準頭是有的,但被一震就震下了靶,力道不足。真上了戰場,這種花架子連突厥人身上的皮甲都射不穿,只有準頭有何用。——右手伸過來。」

  姜鸞:「啊?」不明所以地伸出右手向著他。

  「手腕發力。」裴顯以拇指食指扣住她的手腕,試著往下一壓——

  細白的手腕哐地被他壓下去半尺。

  裴顯皺眉鬆了手,姜鸞揉著手腕嘶嘶地倒吸氣。

  「手上發不了力,硬一點的弓都開不了,怎麼練射術?」他側身望向長案上擺放的竹弓。

  竹弓用來教學倒不是不可以,但終歸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孩童玩意兒,拿竹弓練射術,比劃得再像模像樣,練了一身花架子,每年到了重陽宴大射,還是一樣地下不了場。

  他打量的目光從竹弓,揉著手腕吸氣的姜鸞,轉到射場旁邊護衛的文鏡身上。

  文鏡十三歲從軍,弓馬射術是在他麾下慢慢學的。

  記得剛開始小孩兒也是拉不開弓。

  後來為了練他的腕力,給他做了什麼特訓?

  裴顯的視線略過文鏡,再度落在姜鸞的身上。

  一身胡服俐落打扮的妙齡少女,把這個年紀女孩兒喜歡的各色亮閃閃的金玉釵環全都拆下,滿頭烏髮只編了個大辮子垂到腰後,只在眉心點了一點鮮紅的梅花鈿,更襯得肌膚白皙,這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了。

  她吸著氣揉了一會兒手腕,不信邪地又拿過一支紅木弓,戴了扳指,試著勾弦慢慢拉開,拉到一小半,手腕微微發著抖,死活拉不開了。她把那支紅木弓往地上一扔。

  裴顯盯著她的動作。

  原以為她要發脾氣。沒想到她是在試弓。

  再次挨個試過去,把所有弦都拉不開的硬弓扔在地上,吩咐看守射場的禁軍下次不必再拿出來了。長案上留下的,都是勉強能拉開一半的軟弓。

  姜鸞把剩下的四五支軟弓全抱過來裴顯面前,示意他選一把。

  「硬弓開不了,就拿軟弓先練著。」姜鸞滿不在乎地說,「奶娘教過我一句民間俗話,說『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來,今天時辰還早,繼續教。」

  裴顯勾了勾唇。

  「今天不能再練了。」他指了指姜鸞藏在窄袖裡的手掌,

  「剛才一次拉了那麼多回的弓,戴了扳指也勉強。再練下去,勾弦的手指就要破皮流血了。再說,你最大的障礙不在拉弓,在臂力。」

  說著,他走開幾步,召了門外的親兵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親兵飛奔著跑遠了。

  「原地歇一歇。等著。」他心平氣和地道,「送你一件好東西。可以助你突飛猛進,早日開弓。」

  「嗯?」姜鸞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迭聲地問,「什麼好東西?說說看。」

  追問了幾次,裴顯老神在在。他篤定了不開口的事,旁人哪裡問得出。

  門邊等候的文鏡神色卻逐漸古怪起來,眼風不住地往這邊瞄,欲言又止好幾次,最終鼓起勇氣走近幾步進言,

  「督帥……給殿下用那個……不太好吧。」

  「軍裡人人都用得,她為何用不得。」裴顯理所當然地道,「給她用。」

  文鏡就此閉了嘴。

  姜鸞聽他們兩個的對話,好奇心被引得更重,這時候拿九頭牛拖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原地等了兩刻鐘,親兵大概是跑了趟前頭外皇城的值房,拿過來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裡頭裹著什麼鐵器,走路時互相撞擊,叮噹叮噹地響。

  裴顯接過來掂了掂,分量無誤,隨手放在弓箭長案上。

  姜鸞蹦躂著過去,親自動手,把藍布包袱的結打開了。

  裡頭露出兩隻色澤純黑的精鐵護腕。似乎剛剛仔細清洗過了,表層還閃著明晃晃的水光。

  「就這個?」姜鸞大失所望,托起一個精鐵護腕打量著。

  「這就是裴中書說的好東西?哪裡好了?……哦!」她恍然道,「是不是有什麼機關,裡頭藏了好東西?」

  通體黝黑閃亮的護腕小巧卻沉重,單只足有十斤重。

  她翻來覆去地擺弄一隻,尋找護腕可能藏有的機關。

  裴顯拿過案上擱著的另一隻,把姜鸞的右手衣袖牽過來,隔著最外層的胡服窄袖,對準皓白的手腕處往下扣,哢噠一聲,牛皮搭扣扯到最緊,護腕嚴絲合縫地扣上了。

  姜鸞的右手被護腕的十斤分量拉扯得猛然往下一墜,她猝不及防,吃力地托住了。

  哢啦一聲,左邊手腕也扣上了精鐵護腕。

  這下她托不住了,連手帶鐵護腕只能擱長木案上。

  「打開不難。」裴顯指著護腕的牛皮搭扣處,

  「實在不想戴了,自己就能開。這是加重的護腕,軍裡的小孩兒們個個都靠這個好物件練臂力,殿下實在想開弓的話,就從臂力開始練吧。」

  說罷倒退兩步,滿意地打量了一眼,背著手悠悠然往外走。

  只留下姜鸞站在夕陽的風中,震驚,凌亂。

  「他就這麼走了?」她原地站著,手腕併攏著擱木案上,難以置信地問文鏡,「說好的練箭術呢?他給我套上了倆鐵疙瘩,就這麼心安理得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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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三章

  姜鸞套著倆鐵疙瘩去了二姊懿和公主的景宜宮。

  懿和公主原本在六月裡已經定下了出降,駙馬定的是京中炙手可熱的朝廷新貴,平盧節度使謝征。宮裡六局都在忙碌地準備嫁妝,後宮各處太妃和嬪妃們的添妝也都送去了景宜宮。

  沒想到八月裡格局大變。新任皇太女不喜這位謝二姊夫是人盡皆知的事,懿和公主出降又是先帝時候的決策了。

  一朝臣子一朝臣,雖然名義上並未取消公主出降,但也無人再提。就這麼奇異地擱置下來。

  姜鸞踏進景宜宮的門檻,迎面差點被一個打開的箱籠給絆倒,身後跟隨的文鏡眼疾手快,衝過來半步把她拉住扶穩了。

  幾個景宜宮的宮女慌慌張張過來行禮,「皇太女殿下恕罪!今兒日頭好,我們公主吩咐下來,把庫房裡收著的大堆書都拿出來曬一曬,後頭地方不太夠,曬到前面庭院裡來,差點驚擾了殿下——」

  姜鸞噗嗤樂了,擺了擺手,免了宮人的告罪,腳步繞過前頭曬了滿庭院的古籍卷軸,徑直往偏殿庭院處走。

  她了解自家二姊的脾性,把『光明正大能見人』的古籍曬到前頭庭院,後頭寢殿的庭院裡想必藏了不少好東西。

  景宜宮同樣是前殿後寢的兩重殿室格局,後面寢殿有個略小的庭院,此刻曬滿了箱籠,掛東西的紅繩子架在樹枝高處。

  尚衣局新趕製好的織金正紅的嫁衣,曬在秋日的陽光下,前襟背後大片的龍鳳織金華美圖紋反射出燦燦光芒。

  姜鸞的視線被那片顏色極正的朱色吸引過去,站在樹下,盯住華美嫁衣看了好一會兒。

  得了消息的懿和公主姜雙鷺急匆匆趕出來迎接。

  「怎的不知會一聲就來了?」她紅著臉吩咐親信大宮女收起晾曬的嫁衣,「嫁衣暫時用不著了,打算要收入庫的,怕蟲子蛀壞了,先拿出來曬曬再收箱籠裡。連同嫁衣收起來的還有好些東西。看我這兒亂的,連個擱腳的地方都不剩。」

  懿和公主習慣性地就要拉起姜鸞的手。

  但今天才伸過去,平日裡妹妹柔軟輕巧的一雙手沉得像秤砣似的,她居然沒拉起來。

  懿和公主:「……」

  「今天又鬧什麼稀罕事?讓我瞧瞧。」姜雙鷺掀了姜鸞的衣袖,寬大袖口下遮掩的一對鐵疙瘩沉甸甸地露了出來,在陽光下泛起黑色幽光。

  姜鸞把雙手往前一遞,實話實說,「裴中書送的好東西。要我日夜戴著,練臂力。」

  「……壞心眼的混帳,黑心貨!」姜雙鷺一激動就忘了之前論下的舅甥輩分了,用她僅有的罵人詞匯把裴顯罵了個遍。

  她慍怒道,「你一個女孩兒,練什麼臂力!宮裡錦衣玉食供養出來的天家貴女,難道要練得跟兵營裡五大三粗的軍漢似的?阿鸞是不是最近又得罪他了?我看他是存心找藉口為難你。」

  心疼地托著倆鐵疙瘩,「阿鸞別怕,在我這兒坐一會兒,阿姊想法子替你把這對鐵鐐銬去了。」

  文鏡跟著姜鸞身後聽著,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不得不出聲糾正,

  「回懿和公主的話,殿下戴著的……不是鐐銬。是鐵護腕。」

  懿和公主怔了怔,起姜鸞的手腕,在夕陽下仔仔細細地打量。

  姜鸞捧腹笑了一會兒,停了笑,若有所思:

  「怎麼著,我和裴中書在宮裡最近的流言裡,已經如此的不合了?閒話都傳到二姊的耳朵裡了?」

  姜鸞帶著鐵護腕走不快,兩人沿著青磚道往寢殿緩行,懿和公主如實回答,

  「確實聽了不少不太好的流言。宮裡見面時,你和其他重臣談笑風生,故意不理睬他啦;冊封皇太女那夜的宮宴,你對著滿朝的大臣敬酒,單只漏了他那杯啦。諸如此類的事聽了不少。」

  「啊,對了,還有個更離譜的傳言。說是冊立你為東宮皇太女那日,裴小舅去接你,你當眾踩著他的膝蓋上了步輦?他受命為中書令的時候,官袍上還有個明晃晃的腳印,是你踩的?」姜雙鷺邊說邊笑,「假的吧?實在是太離奇了。」

  姜鸞:「……唔。」

  她有點心虛地避開話題不談,「最近倒是沒開始那麼氣了。以他的脾性,給他重選一百次,他一百次會做出同樣的事。氣死我自己有什麼用。喏,昨天去政事堂,我還給他泡了杯好茶呢。」

  懿和公主居然也聽過昨天新出爐的流言。

  她吃驚地瞪大了美目,「什麼?昨天政事堂那碗五味茶的故事,竟是真的?聽說後勁太大,裴小舅連喝了兩壺涼茶,那滋味還是壓不住,後來又不得不半路離席,回外皇城值房漱了口,來回折騰了半個多時辰。」

  姜鸞:「……咳。」

  「今天是來看二姊的,不是來談論流言的。」姜鸞把話題扯開,勾著二姊的手,向往常那樣蹦蹦跳跳是不行了,拖著倆鐵疙瘩進了寢堂坐下,談起了懸而未決的婚事。

  「謝征封了驃騎大將軍,分攤了一部分的京畿防務,看起來短期內是不會離京了。」

  她有她的擔憂:「二姊當真不要開公主府?整日在京城裡來來往往的,萬一那謝征發了瘋,把二姊強搶進驃騎大將軍府,裡頭都是人,想要救出來都難。

  姜雙鷺笑得壓不住,安撫地拍了拍姜鸞的手臂。

  「我母妃從小教導的,既來之,則安之。開公主府自立門戶是好事,但朝廷財政吃緊到如今的地步,後宮太妃們連裁秋冬新衣裳的款項都免了,顧娘娘近日還下令要節省用蠟燭。勉強開了公主府,每年宗正寺的撥款就那麼點,我又不能年年求到二兄二嫂面前,求他們開內庫補貼……」

  「阿鸞,我擔心呀。身邊幾十個人跟了我許多年,宮裡的日子過得不容易,若我開了公主府,卻連累的她們連口飽飯都吃不起,每年四季的新衣都裁不起……」

  姜雙鷺搖搖頭,「開府還要養兵,還要挑選長史主簿,挑個不合意更不省心。罷了。我怕麻煩。再說了——」

  「謝征雖說升任了驃騎大將軍,但我看他為人確實是個端方的。什麼『強搶進府……』」

  說到這裡,姜雙鷺笑得不行,戳了姜鸞的額頭一下,「是不是傳奇志怪類的話本子看多了。小小年紀,忒多古怪念頭。」

  姜鸞撇嘴,「我看的傳奇志怪的話本子是不少,二姊倒是說說看,都是打哪兒來的?哼,還不是二姊偷偷叫人從宮外搜羅來的……」

  姜雙鷺惱得丟了團扇捂她的嘴,姊妹倆嘻嘻哈哈地鬧了一會兒。

  斜陽從窗櫺透進來,微風吹拂,天氣不冷不熱,是京城難得涼爽的秋季天氣。姜雙鷺握著一卷書,靠在貴妃榻上看著。姜鸞趴在二姊的膝上,沉甸甸的鐵護腕靠在榻邊,睏倦湧上來,貓兒似的眯了一會兒。

  再度驚醒的時候,已經掌燈時分了。

  「看你睡得沉,便沒驚動你。」姜雙鷺把妹妹扶起身,「東宮的淳于詹事傍晚過來兩趟,催你回去。」她刮了一下姜鸞小巧的鼻子,「睡得懶貓兒似的。如今都皇太女的身份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做事沒輕沒重的,想到什麼就是什麼。」

  姜鸞打著呵欠起身,「誰說的。我做事向來有成算的。嘴上不說,心裡想著呢。」想伸個懶腰,往上伸到一半舉不動,手腕又擱在貴妃榻邊了。

  「哎,」她煩惱地盯著十斤的鐵護腕,「這個真不行。我覺得戴上三年也練不出師。」

  姜雙鷺湊過來摸了摸護腕,蹙起眉心,「人和人都不同,力氣天生有大有小,北人天生長得比南人高大,男女又是天生不同。就算勉強用同一個法子練,練出來的效果也不一樣。阿鸞,你是得換個法子。說起來,你為什麼要練臂力來著?」

  阿鸞靠著貴妃榻,低頭去看手腕上的精鐵,「重陽宴大射。」

  姜雙鷺「啊」了一聲,「難怪,難怪。二兄下不了場,按理是該你下場射頭箭的。」

  姜鸞盯著鐵護腕,「二姊,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人和人天生不同,我天生力氣比不上那些八尺壯漢,幹嘛要勉強按著男人定出來的那套法子去做事呢。」

  她想到什麼即刻便去做,揚聲換了文鏡進來。「幫我把鐵護腕撤了。」

  文鏡有些吃驚,瞄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麼,過來俐落地幾下拆了牛筋繩,把一對鐵護腕收回懷中。

  「帶回去給你家督帥,跟他說,今年的重陽宴大射是不行了,明年最好的狀況是二兄自己下場。如果萬一明年還是要我代二兄的話,我就帶著竹弓竹箭下場射頭箭。」

  文鏡這回有意見,出聲諫言,「竹弓竹箭是給初學弓的小兒郎用的。但凡正式一點的比試,用竹弓箭都會引來嘲笑。殿下慎重。」

  姜鸞嗤道,「我拿一把正經的長木硬弓下場,京城文武百官就不知道我是初學弓箭的人了?各個心裡明鏡似的,表面上裝出一無所知的模樣,笑誰呢。」

  她摸了摸輕鬆的手腕,起身跟二姊告辭,帶著文鏡往外走。

  走到廊下時,若有所悟,又停步和文鏡說了句,

  「若是像太皇帝那時候,恩威並施,震懾群臣,群臣心裡都敬服天子。重陽宴上拿著竹弓竹箭下場的如果是太皇帝,誰又敢笑。」

  文鏡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覺得姜鸞說得很有道理。

  「殿下說得對。末將還鐵護腕時,會把殿下的原話轉述給督帥,希望督帥能聽進去。」

  姜鸞才不覺得他家主帥能聽進去。

  「他能聽進去就才怪。人吶,經歷越多越固執,權勢越多越傲慢。你家督帥他雖說年紀還不算太大,但官場裡打滾的年月不短了,手裡掌的權太重了。表面上不顯露,心裡自負得很,輕易不會改換想法的。」

  說到這裡,姜鸞坦然點了點文鏡,

  「四周無人,我這番話只對你文鏡一個人說。你非要傳到你家督帥耳朵裡,我也沒法子攔。話是真心話,但不好聽,你家督帥聽了或許會多心。」

  文鏡默默地跟隨走出幾步,回答,「末將不會傳出一個字。」

  「那就好。」姜鸞當先便走。

  她在景宜宮裡耽擱的時間不少,回東宮的道路走到一半,夜色漸漸地濃了。

  一個人影從宮牆邊的黑暗中走出,聲音低而嘶啞,似乎刻意變換了嗓音,聽不出來人是內侍還是護衛。

  「皇太女殿下留步。」

  隨行的東宮親衛閃電般把姜鸞團團護住了。文鏡厲聲喝道,「什麼人!」

  那人站在原地,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

  「殿下請勿多心。小人受人所托,想和殿下談一件大事。」

  他頓了頓,繼續道,「各取所需,於殿下自身有益的大事。勞煩殿下清退左右耳目。」

  姜鸞不遠不近地站著,才不理會。

  「你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怎麼潛入宮禁的都不知,我不可能叫護衛全退下,單獨和你相處。你要說什麼,就站在那兒開口說。我聽著。」

  「小人今日和殿下商談之事,絕不能入第三人的耳目。」那人堅持道。

  姜鸞想了想,叫文鏡留下,其他親衛退出二十步外。

  「留下的是我身邊親信,比起藏頭露尾的閣下當然更能信得過。你不敢當著第三個人的耳目說話,咱們就此告別。你敢搏一搏,就挑你能說的說一點試試看。」

  暗處那人遲疑不決。

  姜鸞細微揚起了唇角,「有人曾和本宮說過。天下哪有絕對的安穩事。你敢賭命潛進皇宮,站在本宮面前,卻連搏一搏的勇氣都沒有?」

  對面被她激了兩句,果然沉聲道,「好!小人就搏一搏。」

  隨即吐露出今日潛進宮的請求。

  「小人請皇太女助力,從盧氏嫡系血脈的年輕兒郎中,保下一人。不出京,不流放,不受宮刑。日後綿延子嗣,保范陽盧氏血脈不斷絕。」

  「盧家的事。」姜鸞一聽便笑了,「頂在京城的浪頭尖上,萬人在下面瞧著,不太好辦。」她原地踱了兩步,「條件吶?」

  對面應聲道:「盧氏有秘密藏金的地窖。地窖中藏有黃金一千兩百餘斤,全數奉給殿下。」

  聽到對方報出的數目的時候,文鏡驚得呼吸都停了片刻。

  姜鸞讚了句,「好大的手筆。看來是極誠心的了。」

  對面的喉嚨裡發出幾聲沙啞的笑聲,以為交易談成了,正要說話,姜鸞抬手打斷了他,慢悠悠說出下半截,

  「——但你們的誠心,也得要看本宮想不想要。至少在目前,本宮的當務之急,不是缺你們的一窖子金。想要交易,得展露出你們更大的誠意來。」

  對面沉思著,沙啞地問道,「敢問皇太女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本宮要人。」

  姜鸞抬起一根纖長的手指,「中書舍人謝瀾。想個法子,把他調進東宮來。你們能不能做?」

  暗處的黑影思忖須臾,應下,「此事不好辦,但也不是不能辦。做成之後——」

  「先把人調進東宮,讓本宮看看你們的誠意。做成之後,再把你們的一窖子金送過來。」

  姜鸞在濃重的夜幕中應下,「本宮可以替你們保下盧氏嫡系血脈一人。但人選需得由我來挑。」

  ——

  第二日的東宮依舊靜悄悄。

  領頭上奏本的工部應侍郎被停職待查,之前在東宮四處轉悠,嚷嚷著要轉龍為鳳的那幫子工部郎中消停了。

  另一方面,崔翰林徹底撂了挑子,不肯再來含章殿教授。

  姜鸞早上起來,發現自己今天居然無事可做,用完早膳,拉著淳于閒出了東宮,直奔後宮的臨風殿。

  臨風殿正殿前的寬敞庭院裡種了一棵百年老梨樹,枝繁葉茂,每年秋季都會結下許多的梨子。

  她過去住在臨風殿的那幾年,每到秋季的一大樂趣,就是喚人上樹打甜梨。

  樹上的梨子落下如雨,樹下升起小火爐,當場做起蒸梨,滋味甘甜,滿口餘香。

  枝葉繁茂的粗壯大梨樹下,姜鸞興致勃勃地繞著樹幹轉了兩圈,又把大竹筐塞給淳于閑,吩咐下去,

  「我要最高處那枝結的最大的甜梨。」

  淳于閑愕然抱著竹筐,「殿下,臣屬不會爬樹……」

  姜鸞仰頭盯著樹上,理所當然道,「淳于不會,這兒有人會。」

  文鏡露出啞然的神色,從她身後走出幾步,卸了身上長刀,不等吩咐就幾下蹭蹭上了樹。

  片刻後,臨風殿庭院高處,粗壯的樹幹劇烈地抖動起來,秋季新結的甜梨紛落如雨。

  只是這梨子雨有點沉,淳于閑舉著大竹筐東奔西走,好容易積攢了半筐,吃力地喘氣,「臣屬累得慌……歇會,歇會。」

  夏至在樹下生火架起小泥爐,煮開的沸水翻滾,發出啵啵啵的氣泡聲響。

  姜鸞從半筐梨裡頭撈出幾隻個頭最大的,自己動手,拿小金刀切成一片片的薄梨片,扔到鍋子裡。沸水裡煮梨子水,小竹籠上隔水做蒸梨。

  白露拿過幾副湯匙碗筷,從小鍋子裡舀起蒸好的甜梨,分成三碗,放在小爐旁邊的細竹席上。

  姜鸞招呼著文鏡和淳于閑過來吃,也不講究什麼君臣身份,自己盤膝坐在三尺長的大竹席上,指著竹席旁邊,招呼兩人一起坐下。

  京城入了秋的風勢已經不小,穿堂風一陣陣地穿過庭院,煮沸的水很快放溫,姜鸞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梨子水,又吃了幾片蒸梨,愜意地眯起了烏黑的杏眼。

  「文鏡,給句實話。」她問文鏡,「昨晚回東宮的半道上遇到的那位神秘客,你去還鐵護腕的時候,有沒有和你家督帥提起?」

  文鏡咬著蒸梨搖頭。

  姜鸞又問,「我還了他的鐵護腕,他可有問你什麼?」

  文鏡道,「末將復述了殿下解除護腕時的原話給督帥。督帥什麼也沒問就收下了。末將便告辭回來。」

  「什麼也沒問?」 姜鸞停下喝梨子水的動作,「倒是奇怪。他向來喜歡刨根究底的。怎麼這回輕輕放過了?」

  「對了,還有。他一箭把我選的射術教諭給氣走了,他自己什麼時候過來繼續教我?」

  文鏡傻了,「末將沒問。末將不知道要問督帥這個……」

  淳于閑這時候已經忍不住了,「什麼昨晚的神秘客?」

  姜鸞並不隱瞞他,「有人允諾了巨資,要保盧氏嫡系一人,綿延盧氏血脈不斷。」

  淳于閑吃了一驚,放下碗筷,直身端正跪坐好,眼看就要行諫言。

  姜鸞趕在他開口之前,又咬了口梨片,繼續說,「允諾了一窖子金。」

  『一窖子金』的說法從未有過,淳于閑明顯地頓了頓,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問,「一窖子金是多少數目?」

  姜鸞舉起纖長的手指晃了晃:「足金一千兩百斤。」

  淳于閑沉默了。

  他重新換回了盤膝坐姿,默默吃了幾口甜梨,說,

  「只是保下嫡系血脈不斷絕?找個地方,把那盧氏子終生囚禁,倒也不是不可行。但有個問題,只要盧氏子還活著,必定會有人試圖營救。之後麻煩無窮無盡。」

  姜鸞點頭讚同,「是麻煩。」

  淳于閑捧著湯碗喝了口甜湯,又繼續道,「更麻煩的事還有一樁。裴中書不知此事?他是查辦盧氏的主事人,這樁交易裴中書必定不會同意的。除非能瞞他一輩子。」

  「瞞不住的。」姜鸞咬著甜梨,順著話頭往下說,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這樁交易一旦做成,我手裡得了一窖子金,但從此也成了落在別人手上的把柄。如果有人想要看到東宮和裴中書兩邊較勁的場面,就算他那邊不知道這樁暗中交易,也會有人想法子告訴他。」

  「遺患無窮啊。」淳于閑托著湯碗感慨,「如果我們不和神秘客做這場交易——」

  「他們會去找別家談交易。手裡有一窖子金,總能談成的。」

  姜鸞臉頰鼓鼓囊囊地咀嚼著甜梨,反問,「如果在我們不知的暗處,交易談成了。是不是比我們直接去做交易更糟?」

  淳于閑沉思著,點點頭,「確實。隱藏在暗處的交易,交易雙方不知,真正目的亦不知。兩眼一抹黑,是更糟糕百倍的局面。」

  「所以還是我們去做。一窖子金落在我們手裡,盧氏子也在我們手裡。我們掌著主動。」

  姜鸞下了結論,放下湯匙,拿帕子擦了擦嘴,滿意地說,「今年的梨子好甜。比往年都甜。」

  她走出幾步,突然停步,轉頭望著跟隨過來的文鏡,確認地又問了一次,

  「今天梨樹下的交談,你也不會和你家督帥提及?他做事是斬草除根的性子,我出手把盧氏子撈出來一個,他不會高興的。」

  文鏡立刻單膝跪倒,確定地回答:「一個字都不會說。」

  「為什麼?」姜鸞好奇地走回兩步,羊皮小靴在他面前停下,「昨天我就想問了。因為你入了東宮,從此就對本宮忠心耿耿?我倒不是很敢相信。」

  「因為,」文鏡低頭默然良久,道,「末將覺得,殿下說得有道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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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四章

  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長官,在外皇城裡都有獨立的值房。

  地方不大,但也分了裡外間,外間會客,裡間放了床褥,供夜裡急事不能出宮時休憩。

  撥給中書令的一處單獨值房,此刻外間的桐木長案上,橫放了一把劍。

  那是朝廷御賜『劍履上殿』,可以入宮不卸的長劍。賜予功臣,佩劍入宮,代表著無上殊榮。

  裴顯長身鶴立在桐木案邊,指尖輕撫著劍鞘。

  一封調令,就放在案上。

  「奇事。中書省下的中書舍人,一紙調令調去了東宮,我本人竟不知。」他語氣平淡道,「姚侍郎,你是謝舍人的頂頭上司,你來解釋一下。」

  中書舍人的頂頭上司,還搆不著中書省的最高長官中書令,而是次一級的中書侍郎。

  中書侍郎姓姚,帶著滿身滿頭的冷汗站在裴顯面前,盯著長案上擱著的入宮不卸的利劍,嘴唇都在哆嗦。

  裴顯把謝瀾的調令敕書扔在他腳下。

  「何時送來我處的?你背後誰人指使?」他笑了一聲,「好大的本事,居然混在宗正寺那摞子例行的敕書裡,哄得我簽署了調令。」

  中書省的事務繁雜,除了最要緊的草擬皇帝詔書,傳達給門下、尚書二省以外,還有一大堆拉拉雜雜的大小朝廷敕令,也是從中書省草擬發布。

  比如說宗正寺每年春秋兩次,例行的調用戶部賦稅、貼補宗室各家的敕書,每次一呈上來就是幾十本。

  按照慣例,都要裴顯這個中書令過目簽署,才好發去門下省審閱核對。

  裴顯查閱了上頭幾本,發現本本大同小異,敕書一應依照禮部規制書寫,內容冗長而雷同,每本不同的只有各家宗親的名字和朝廷貼補的數目。

  但因為動用了戶部賦稅,慣例要送到中書令處走個過場,一一簽署。

  他手頭還有大堆軍務要處理,便沒多花心思,把宗正寺送來的那幾十本敕書直接打開到末尾,龍飛鳳舞簽署了名字,堆在了一處。

  沒想到裡頭居然混進了一本調令敕書。

  姚侍郎自己都不清楚怎麼回事,驚出了滿頭的冷汗,匆忙彎腰撿起地上的調令敕書,匆匆掃視了一遍,吃驚地道,

  「這這這,這道調令,下官是有些印象。東宮前幾日來要人,說少個五品東宮舍人,又說殿下年紀小,想尋個年輕的五品文官平調進去。中書省符合的人選只有謝舍人,下官不敢擅自決斷,便寫了文書呈報,只等裴中書親自裁斷……」

  「但事關重要,下官分明是放在調令那摞子文書裡的頭一本呈報上來的,文書封皮上還貼了個加急重要的紅色條子。怎麼、怎麼會混雜進去宗正寺送來的例行敕書裡頭了?」

  裴顯察言觀色,見姚侍郎嘴唇都發白,額頭青筋突突地跳動,顯然是驚得狠了。

  事情爆出來,姚侍郎是頭一個擔責的,只要裴顯追究下去,免不了丟了半輩子辛苦掙來的官職,姚侍郎再蠢也不至於自己砸自己的腳,其中必然被人動了手腳。

  動作不大,後果不小,動手腳的人心思詭譎多端。

  裴顯沉吟著,手指又撫摸起長案上橫放的鯊皮劍鞘。

  自打他領了中書令的職務,腰間改掛起金魚袋,近期入宮有一陣子沒佩劍了,上好的劍就在值房裡擱著。寒鋒入鞘,寶劍蒙塵。

  京城安穩了兩個月,又有人心思活動了。

  他想起了最近在東宮看到的景象。

  謝瀾明著還是中書舍人的時候,人已經整日的待在東宮裡頭。皇太女對他說話親暱隨意,言行不忌,顯然頗為青睞他。

  裴顯一時摸不準,混入宗正寺例行敕書的那紙調令,是不是東宮那位小丫頭膽大包天,在中書省裡安插了人,暗中動下的手腳。

  如果要往下細查,往重了說,是教唆偷換朝廷敕書的重罪,不知會追究出什麼的後果。如果安插的人手腳不夠乾淨,會不會牽連到東宮那位自己身上。

  他思忖的時候,指腹不自覺地來回撫摸著劍身。

  御賜寶劍就在面前,姚侍郎偷眼瞄著,冷汗一滴滴地從額頭滲出。

  他生怕眼前這位軍中出身的頭頂上峰發作起來,二話不說,拔劍出鞘,把他這個倒黴下屬斬於劍下。他成了冤死鬼也無處訴苦去。

  但裴顯終歸沒有拔劍。

  「調令敕書既然已經簽署了,門下省審核通過,尚書省抄錄了副本,幾日內便會正式通傳回來。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裴顯放開了劍身,吩咐下去,「等正式調令傳回來,在你手裡放一放,壓幾天。」揮揮手,讓姚侍郎退下了。

  姚侍郎如逢大赦,哆嗦著撿起地上的調令敕書,隨即像被人在後面拿刀猛追那般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裴顯目送著背影奔遠,視線落回長案,抓起案上橫放的長劍,打開了值房裡的木櫃。

  值房裡的家具都是宮裡統一打造的制式,木料結實而形制莊重,亦可以說是乏善可陳。

  既然決意了不再追究徹查下去,他打開長木櫃門,隨意地把御賜長劍靠著木壁擱在裡面。

  放進去的時候劍鞘撞著了什麼沉重的東西。兩邊撞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裴顯的動作並不停頓,把劍身稍微挪了個位置,在木櫃裡擺正了,視線往下掃。

  撞著劍鞘的,是個不起眼的小藍布包袱,裡頭放著一對軍裡帶出來的加重鐵護腕。才送出去半日,便被人原樣退了回來。

  又是砰的一聲悶響。

  結實的木櫃門被關上了。

  ——

  姜鸞帶了大半筐的甜梨回東宮,當然不是屯給自己吃的。

  聽說聖人今早醒了,東宮的廚房小灶燒柴煮水,架起蒸鍋,她親自動手切梨,吭哧吭哧忙活了半天。

  蒸梨,煮梨子水,一切就緒,眼看天色還早,她提著食盒直奔紫宸殿。

  紫宸殿屬於內殿,向來是聖人的寢殿居所。但顧娘娘最近一直住在紫宸殿,就近看顧著聖人的病症。

  姑嫂兩個帶笑寒暄落座。

  「阿鸞來了。」顧娘娘招呼她在寢殿外間的羅漢床坐下,「前兩日才來過,好好留在東宮進學便是,你二兄清醒的時候少,不必每日過來請安的。」

  姜鸞不隱瞞顧娘娘,指尖轉著烏黑的髮梢兒,懶洋洋道,「崔翰林那個老頑固都不肯來教了,我跟哪個先生進學?今天無事,我索性便過來看看二兄。」

  閒話了幾句,姜鸞心裡記掛著小侄兒。

  「虎兒呢。」她四下裡張望,「今天還是沒見著,想他了。」

  顧娘娘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朦朧窗紙隔著一層的隔間,隱隱約約漏出奶娘餵奶的側影。

  「新生的小孩兒一天得喝七八遍奶,虎兒胃口又好。阿鸞來得不巧,虎兒又在喝奶。」

  新生兒的難伺候,姜鸞聽奶娘說過幾嘴。

  「難怪總聽說小娃娃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刻離不得人。」

  她勸阻了顧娘娘吩咐把虎兒抱出來的動作,「讓虎兒喝奶吧。小娃娃能吃是好事。」

  她把食盒送進來,當著顧娘娘的面打開,露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蒸梨。

  「二兄這回傷損了肺,除了御醫那邊的藥補,食療也可以做起來。我打聽來的食療偏方,梨子性涼平和,多吃些梨可以養肺。」

  她又打開食盒上層,露出一路小心護著的大藥盅,

  「臨風殿庭院裡有棵上百年的老梨樹,結了滿枝頭的大梨。前天叫人打了幾十個下來,我親自蒸了一碗梨,又煮了碗梨子水,帶來給二兄喝。」

  顧娘娘接過那碗蒸梨,「阿鸞,勞你費心了。等下聖人用膳的時候,二嫂便把阿鸞的蒸梨餵給他。」

  姜鸞不以為然,「幾口梨哪需要等膳時,我現在就端給二兄吃。他可愛吃蒸梨了。」

  顧娘娘吃了一驚,就要阻止,「等等——」

  姜鸞已經端起梨子水,幾步蹦進了內寢殿,「二兄!阿鸞來看你啦!」

  ————

  新帝姜鶴望醒了。

  他身體上其實沒有落下致命的重傷,最主要的病根還是癔症,其次便是傷損的肺。

  人坐在龍床上,斷斷續續地咳嗽不止,但精神上少見的完全清醒過來了。

  「阿鸞來了。」姜鶴望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沖姜鸞招手,「過來坐。」

  又對門邊站著的顧娘娘說,「虎兒呢?把虎兒抱過來,朕想兒子了。」

  顧娘娘低聲吩咐了幾句,不多時,腳步響起,奶娘抱著壯實的大胖小子匆匆過來了,襁褓放在龍床上虛弱的新帝身側。

  這是姜鸞七八天來頭次親見小侄子,稀罕得不行。她坐在龍床沿邊,拿指尖輕輕碰觸嬰兒柔軟的臉頰,虎兒咯咯地笑個不停,胖胖的小手揮來揮去,試圖抓她的手指。

  端慶帝姜鶴望邊看邊笑,笑著笑著,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御前隨侍急忙拿過一個金痰盂,姜鶴望咳了幾聲,吐出一口帶血沫的痰。

  姜鸞擔憂地望著痰盂裡細密的血沫。這是肺部進了水,永久傷損的病症。

  「哎呀,只顧和虎兒玩,差點忘了。」她把月牙墩子上擱著的大藥盅捧過來,「今兒剛好帶了梨子水來。我盯著人從樹下打下的甜梨,又親自動手在灶上煮的,拿來給二兄喝。」

  姜鶴望咳著咳著,忍不住地笑,

  「你這輩子下過幾次廚房?別笨手笨腳的,把灶灰灑進梨子水裡頭了。」

  姜鸞「呸」了聲,「我的手腳靈活得很!我自己試過了,甜甜的,今年喝過的最好喝的梨子水了。」

  姜鶴望帶著笑調侃,「阿鸞親自下灶煮的梨子水,就算裡頭灑了灶灰,硬著頭皮……咳咳……也得喝。」

  正要接過來喝時,顧娘娘疾步走近,搶先接過了姜鸞手裡的木柄大湯匙,自己抿了一大口。

  姜鶴望抬手接了個空,吃驚又好笑地看著髮妻,「都做娘的人了,行事怎麼反倒不如從前穩重了。阿鸞那邊煮了一大盅,你偏要搶朕手裡的。」

  顧娘娘微笑著把木湯匙放在托盤裡,「正好口渴了,一時沒多想。果然好甜的梨子水。」

  「是吧。我就說今年的梨子比往年甜。」姜鸞換了個湯匙,餵二兄喝了幾口梨子水,又問他,「蒸梨吃不吃?也是我在灶上親自蒸出來的。」

  姜鶴望驚喜道,「還有蒸梨?蒸梨更好。我從小愛吃。」

  顧娘娘吩咐身邊的大宮女風信去外間,叮囑她把蒸梨穩妥地拿進來。片刻後,風信雙手捧著一碗蒸梨過來龍床前,跪倒奉上。

  姜鸞拿長銀筷挑起一片蒸梨,自己咬了一小口試了試溫度,還是溫的。

  換了雙筷子,夾起一塊蒸梨,遞給二兄嘴邊,「今年結的梨子夠甜了,本身味道便是甜滋滋的,我便沒放紅糖。二兄嘗嘗。」

  姜鶴望連吃了三四塊,這才停了。顧娘娘親自服侍他躺回去。

  姜鸞和他商量,「臨風殿那棵百年梨樹上的梨子多的是。二兄喜歡的話,下回我再打幾十個送過來。」

  「那好。趁秋天當季,多送幾回過來。」姜鶴望進了食,身上的不舒坦少了幾分,臉上也有了笑,虛弱地和姜鸞聊起了天。

  談起的正是過幾天就要舉辦的重陽宴。

  「誤了節氣,索性改叫秋日宴了。不知道我的身子能不能趕上……咳咳……能趕上的話,阿鸞還是隨行。」

  姜鶴望惦記著妹妹,「還有景宜宮裡的阿鷺,也一同去龍首原走走。登高望遠,喝點茱萸酒。一年只有一回的樂事,別憋悶在宮裡。」

  「還有虎兒。」他想起了兒子,扭頭對顧娘娘說,「虎兒……咳咳,也一同帶去。已經滿月的小子,長得壯實,給各位卿家們看看。」

  姜鸞臨走前,姜鶴望握著她的手,著重叮囑了秋日宴相關的另一件事,

  「秋日宴代表的是皇家體面。阿鸞當日的打扮,咳咳……不得馬虎的。試想滿朝文武都隆重裝扮,就你一個隨隨便便地去,穿得怠慢了,落的是……咳咳,皇家的顏面啊。」

  姜鸞原本確實打算敷衍過去,聽他鄭重其事,倒是歇了敷衍的心思,點頭應下。

  「二兄放心,我一定打扮得隆重體面的去。」

  說到做到,到了秋日宴這天,她大清晨地早起忙活了半個時辰,穿了身十二幅湘繡織金的大紅石榴裙,鑲了白狐毛邊的交領對襟廣袖上襦,銀線繡了百鳳的披帛,又把夏季穿了一次的那條百鳥朝鳳緙絲長裙拿出來,套在最外頭。

  緙絲的質地纖薄,在光下隱隱約約透出裡頭的朱紅石榴裙。

  身上穿戴好了,坐在妝奩鏡前,潔白額頭點了時興的梅花妝,濃密烏髮梳起隨雲髻,薄施粉黛,口脂點得原本淡粉色的唇瓣嫣紅。

  白露捧了滿盒子的金簪步搖鳳釵,春蟄正要往髮髻上簪,被姜鸞叫停了。

  「頭上簪太多東西,走動都不容易,跳一下都擔心掉個簪子下來,還能遊樂什麼。」

  最後還是只在濃密烏髮裡插了一把玉梳,一支花枝步搖。

  龍首原是皇宮東北方的一片視野開闊的高地,距離並不很遠,連外城都沒出。坐車從北邊宮門出去,兩刻鐘便到了。

  馬車入了半山腰,即將下車時,姜鸞吩咐拿過銅鏡,仔細地打量身上的裝扮,免得哪處不慎怠慢了,失了二兄的新帝顏面。

  即將十六年華的少女,每個月都在生長變化,她比年初時已經長開許多,當初眉宇間的稚氣消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的妝容又往成年女子方向裝扮,以往被稚氣壓住的姝麗容色便顯露了出來。

  銅鏡裡映出一張精緻柔美的少女面容,明眸皓齒,顧盼流波。

  春蟄捧著鏡子,嘖嘖驚嘆,「公主長大了,和懿和公主有五六分像了。」

  幾個大宮女聚過來端詳著,「眉眼是和懿和公主有五六分像,但看起來又極為不同,絕對不會錯認的。」

  姜鸞查看周身無誤,按倒銅鏡,掀簾子下了車。

  迎面的景象叫她微微一怔。

  滿朝的文武重臣們都讓在邊角處。馬車周圍聚集的,反倒是許多打扮得花團錦簇的剛入仕不久的少年郎君,穿得鮮妍亮色,身上掛著各種名貴的玉佩香囊,還有不少臉上敷了粉的。

  見她下了車,各位少年郎君同時向她這邊望來,臉上露出或矜持,或急切,或故作冷淡,或躍躍欲試,整齊地起身,從四處長揖行禮,異口同聲道,

  「微臣參見皇太女殿下。」

  四周明明是秋天裡的肅殺山景,眼前卻硬生生映出了滿園春色。

  而她,就是那誤入了百花叢的花蝴蝶。

  東宮馬車周圍,只零落站著幾位沒有精心打扮得花俏顏色的官員,都是政事堂裡的常客,朝中首屈一指的肱股重臣。

  似乎正在激烈地商議著什麼事,沒有讓去邊角裡,把那片位置騰出來讓給小郎君們。

  姜鸞迎面看見裴顯穿了身極素淡的雨過天青色袴褶袍,烏皮六合靴,通身半點點綴也無,只腰間重新掛起了那柄入朝不卸的長劍。

  裴顯站在山坡向風處,山風呼啦啦吹起他的衣擺,他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麼波瀾。倒是他身側的崔中丞臉紅脖子粗,看起來和對面的李相爭執了有一陣了。

  幾位政事堂重臣吵架的場景稀罕,她饒有興趣地駐足旁觀了一陣。

  爭執的重臣們察覺到周圍的異樣,停了交談,往姜鸞的方向望過來。發現皇太女車駕到達,幾位年紀大的老臣都走過來行禮寒暄,姜鸞數了數,偏少了政事堂裡最年輕的那個。

  裴顯臉上半點笑意也無,神色淡漠地站在原處,並不走近,只沖她的方向略頷首,行了個最敷衍的禮。

  「殿下今日穿得盛大。」

  姜鸞一眼就瞧出他平靜神色下隱藏的風雨,心裡正納罕地琢磨著,「剛才政事堂吵什麼了,把他氣成這個樣子……」

  周圍的少年郎君們已經跟在幾位政事堂重臣的身後湧近過來,許多身上都特意熏了香,人還未到,香風拂面。

  對著滿眼的姹紫嫣紅,姜鸞磨了磨潔白的細牙。

  好家夥。

  這到底是大宴群臣的秋日宴,還是召集了京華郎君們的相看宴,她竟分不清了。

  謝五郎今日也在,穿了身儂麗緋袍。

  織金蜀錦的交領廣袖襴袍,絳紅色罩衫,滿眼的豔麗顏色,襯托得玉色的臉頰白皙驚人,原本素淡清雅的眉眼被罕見的華麗服飾襯托,對著滿山楓葉,容色足以入畫,美得賞心悅目。

  姜鸞見了人就想起一件事。上次和她做下交易的那位神秘客,把謝瀾調進東宮的事兒不知進展如何了。

  她的視線在滿園的姹紫嫣紅掃過,額外多打量了謝瀾幾眼。

  不遠不近的幾十步外,裴顯背手站在人群外,冷眼打量著今天穿戴得花蝴蝶似的,正在愉悅欣賞滿園春色的皇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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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五章

  謝五郎今日打扮得格外出挑,一身織金緋麗錦袍壓過了滿山的姹紫嫣紅,姜鸞招手把人叫了來。

  「今天怎麼改性子了,穿了一身紅?從前除了官袍,從沒見你穿過紅紫朱色之類的儂豔顏色。」

  她懷疑地問謝瀾,「看你這身穿戴,我剛才一眼沒看清,還以為盧四郎來了。」

  謝瀾身姿筆直地端坐在黑漆短案對面的竹席,星眸低垂,沒應聲。

  姜鸞搖了搖應景的貓兒撲蝶團扇,看他一片空白的表情,若有所悟,「你家裡叫你穿了這身來的?」

  謝瀾還是沒應聲。

  但姜鸞注意到他規矩放在膝上的手掌細微地動了動,似乎想要抓緊,又放開了。

  「啊,說中了。」姜鸞懶散地換了個姿勢,盤膝坐著,單手支頤,

  「難怪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謝家看重你的相貌,叫你穿戴得花枝招展地參加秋日宴,吸引本宮的注意,覺得委屈了?」

  『花枝招展』四個字落入謝瀾的耳裡時,他瞬間抿緊了唇。膝蓋上攤開的手掌握成了拳。

  「哎,謝瀾,謝舍人。」姜鸞托著腮打量他,難得地嘆了口氣,

  「你不是之前自己跟去了東宮,一門心思想要跟著我嗎。如今大好的機會可以接近我,換了身衣裳而已,漂漂亮亮賞心悅目的,你怎麼就不情願了?」

  她坦蕩蕩地迎風展開手臂,身上纖麗精緻的披帛在龍首原的大風裡呼啦啦揚起老高。

  「看我身上,還不是穿得漂漂亮亮賞心悅目的。我覺得好看,所有人也都看著。只不過是件衣裳而已,你心裡想多了什麼呢。」

  謝瀾愕然片刻,目光抬起,落在大風中揚起的精美絕倫的披帛上。

  空白一片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觸動神色。

  「想通了?」姜鸞吩咐宴席侍從再抬一張食案來,指了指身側,「擱這兒吧。今天機會難得,你坐過來,趁吃席時說說話。」

  ——

  在場眾多人的側目之下,謝瀾起身,坐在了姜鸞身側半尺的食案。

  「說說看,你家裡是怎麼跟你說今天的秋日宴的?」姜鸞夾了一筷子魚膾,看了眼不遠處樹下站著的幾位政事堂重臣。

  剛才那頓似乎吵完了,幾人重新若無其事地談笑起來。

  有資格出入政事堂的,大都是五十歲往上的老臣,四十來歲的崔知海都算是年輕的。

  背對著她的裴顯筆挺站在群臣之中,軍裡騎射常用的窄袖袴褶袍子穿在身上,布料貼身,勾勒出寬肩窄腰,在一眾上了年紀的肱股重臣裡顯得格外扎眼。

  姜鸞盯著那道扎眼的背影多看了幾眼,對方便敏銳地察覺了,視線往後鋒銳地瞥過來,發覺是她在看,又是敷衍而冷淡地一頷首,轉開了。

  今天火氣怎麼這麼大?姜鸞納悶地想,什麼事惹著他了,還是什麼人惹著他了。

  剛才分明是李相和崔中丞吵得面紅耳赤的,沒見他下場吵啊。亦或是自己來遲,那邊已經吵過幾輪了?

  但裴中書這個人呢,肚子裡有火氣偏和其他人不同,表面輕易不顯露出來。

  他氣他的好了。姜鸞沒什麼歉疚之心地想,今天她可沒故意招惹誰。

  她問謝瀾,「今天許多年輕朝臣的穿戴是怎麼回事?一個個都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要不是附近山巒高疊,看清楚了這裡是舉辦宮宴的龍首原,我差點以為哪家在辦挑女婿的相看宴了。」

  她的話說得太直白,謝瀾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筆直坐在身側,沒做聲。

  姜鸞注意到謝瀾難看的臉色,意識他又羞恥了,嗤地一笑,站起身說,「看我。」

  謝瀾保持著直身端坐的姿勢,詫異地抬起眼。

  在他的注視下,姜鸞展開身上絢麗華美的長裙,原地轉了幾圈。

  她興起時跟大白小白兩兄弟學了點胡旋舞,腳尖輕巧地幾下便旋出了虛影,百鳥朝鳳的緙絲裙擺在風中猛地往半空蕩起,名貴纖薄的織物在陽光下美得驚心。

  隨心所欲翩然胡旋的年少貴女在眾人視線裡驚鴻一瞥,滿山的肅殺秋色都被那瞬間的光華壓了下去。

  在場眾多的少年郎君久久地挪不開眼,就連遠處交談的幾位重臣也停下了話頭,視線望了過來。

  姜鸞才不在乎別人盯著她想什麼,轉了兩圈便停下,華貴輕薄的緙絲長裙搖曳著落下,笑吟吟地坐回去對謝瀾說,

  「行了,別氣了,不就是說了句花蝴蝶。你看見了沒,這兒最大的花蝴蝶是本宮呀。」

  謝瀾從未見過這般性情的貴女。

  落在別家女兒身上會被指責不莊重的動作,被她做起來卻理所當然,這世上彷彿沒有什麼能束縛她的東西,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世家鐘鳴鼎食供養出的郎君,從小見識多了華貴美物,對美的感知格外敏銳,謝瀾的視野裡還殘餘著剛才驚鴻一瞥的驚豔,抿著薄唇,視線從面前搖曳晃動的翩翩百鳥裙擺轉開。

  他乍然開口,以極其嚴肅的語氣說起正事。

  「半個月前,家族裡召了臣去,說起……」

  「皇太女殿下入主東宮不久,正在挑選東宮屬臣,是各家兒郎入仕的好機會。在東宮隨侍幾年,再平調去三省六部,晉升容易得多。家族知道殿下對臣青睞,叮囑臣借著秋日宴的機會,多多接近殿下,調入東宮。」

  姜鸞越聽越納悶了。

  「東宮有幾十個官職空缺,最近是在擴充挑選屬臣。但我跟淳于說過,並沒有明著傳出選拔消息,都是先挑中了人,再一個個地調過來。誰把消息傳給謝家的?」

  謝瀾沉默了一陣,如實回答,「各家都看著東宮的動向。此事人盡皆知。」

  姜鸞感覺有點牙疼地吸了口氣。

  想想不對,又追問,「挑選東宮屬臣,為什麼謝家會讓你穿戴得一身鮮亮,孔雀開屏似的過來?還有其他各家。」

  她抬手指了指周圍,「你們幾十家不是一個姓吧,怎麼都不約而同,想到一起去了?」

  謝瀾默然不答。

  謝五郎打定了主意不開口的事,無論姜鸞怎麼拐彎抹角地問,他始終一個字也不說,在秋風裡端坐成了一隻沒長嘴的精細玉雕。

  姜鸞:「……」

  兩邊正面面相覷時,耳邊鼓樂聲大作,百官起立迎駕。

  御駕蒞臨龍首原。

  新帝姜鶴望今日神志清醒,雖然精神倦怠,還是堅持來了。

  深秋風大,他穿了身極厚實的朱紅色龍袍常服,皇后顧娘娘在身側跟隨著,挺直脊背穿過山呼萬歲的百官人群,還算穩當地落座正中央的主位。

  姜鸞見二兄面色不好看,就知道必定是強忍著咳嗽,一時半會兒說不了話。

  幾位輔政大臣也發現了。

  王相和裴顯雙雙起身去了主位前,低聲問了幾句。新帝再也忍不住喉嚨裡的麻癢,劇烈地咳嗽起來。

  旁邊的御前隨侍趕緊捧上玉盅,裡面裝滿了美酒,給聖人壓驚。

  這是提前說好的。

  姜鶴望在八月初十那夜落下了心病,從此不能喝水。不只是水,清亮無色的液體都不能入眼,看多了就會引發全身顫抖,嚴重時甚至會引發癔症。平日裡進食喝的都是濃湯。

  今日玉盅裡盛的是紫色的葡萄酒。

  姜鶴望說不了長篇大論,便撐著站起身,高舉瓷杯裡的葡萄酒,勉強說了句,「眾多卿家,今朝的秋日宴……咳咳,隨意盡興!喝酒!」

  在場眾多文武百官齊齊起身端起酒杯,轟然應下,各自推杯換盞,龍首原的秋日宴總算熱鬧起來。

  姜鸞盤膝靠著食案坐著,手裡捏著精巧的小玉杯。

  這是裴顯剛才遠遠地回望了她一眼,隨後特意吩咐下來給她準備的半兩酒杯。

  一小口一盅,對比起旁邊坐著的朝臣食案上的雙耳大酒盅,簡直像是女娃娃屋裡擺設的玩意兒。

  在她對面,聚攏著七八名穿著錦繡華服、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少年郎君。有的臉上敷了粉,有的身上熏了香,姜鸞被他們圍在圓圈中央,只覺得鼻尖癢癢的,忍不住想打噴嚏。

  「別擠過來,一個個地說話。」姜鸞抬手攔住他們靠近,懶散地把玩著小玉杯問,

  「你們今日接近本宮,都是想做東宮臣屬?是家族要你們來的,還是你們自個兒想來的?圖什麼?說實話。」

  越是叫人說實話,越沒有人肯當眾說實話。

  周圍陷入了一片寂靜。

  「都不說話了?」姜鸞輕笑了一聲,舉起手裡的半兩小玉杯,沒什麼歉疚心地說,「沒話好說,那就喝酒吧。我喝一杯,你們喝一杯。」

  圍攏來的郎君們看著各自手裡的雙耳大酒樽,不約而同得更安靜。在四周呼嘯的山風的襯托下,簡直是鴉雀無聲。

  一片寂靜裡,坐在姜鸞側邊的謝瀾卻冷冷開口了,「臣代他們說。」

  「太原王氏,四房旁支嫡次子,王十三郎。資質平庸,文武皆不出眾,家族徵辟入仕輪不到他,只有生了皮囊不錯,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憑著一副好皮囊搏一搏,在東宮謀個官職。」

  話音剛落地,被他提起的王十三郎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掩面而退。

  「當今皇后顧娘娘家族裡的幼弟,顧六郎。資質平庸,連皮囊也生得平庸,勉強能寫幾篇文章,在鄉郡中小有薄名,便眼高於頂。入京不久,四處碰壁,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在東宮謀個官職。」

  被當眾點名的顧六郎臉色漲得通紅,從人群裡搶出兩步,指著謝瀾狂怒道,

  「謝五郎!你也不過是依仗著四大姓的門楣出身而已,有甚好得意的!如今京城的四大姓也不是從前的四大姓了——」

  姜鸞不耐煩地敲了敲桌案,喊龍首原當日值守的禁衛過來。

  「長得醜,嗓門還大,當著本宮的面咆哮無禮。我不想看他,把這廝拖走。」

  巧了,今日龍首原的值守主將是薛奪。

  薛奪又不是個什麼軟脾氣,管你是哪家的祖宗,一聲令下,他都敢動手。更何況只是個沒有入仕的外戚。

  過來二話不說,乾脆地一揮手,身後兩名北衙禁衛,一左一右把顧六郎直接拖出了宴席地帶。

  眾目睽睽之下,顏面掃地。

  姜鸞護著謝瀾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圍攏的幾位郎君再不忿,表面上也不敢再對謝瀾出言放肆,規規矩矩地喝了酒,報了自家姓名來歷,當然,最後都會客客氣氣地說一句,

  「仰慕殿下賢名,願為臣屬,為殿下驅使奔走。」

  「就該這樣,說話聽起來順耳多了。」姜鸞滿意地聽完,叫其他幾個都散了,單點了崔氏的一位少年郎君近身說話。

  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君,是崔氏排行最小的庶子,生得稚氣,問起來也才十六歲,家裡剛放出來歷練不久。

  姜鸞問起崔氏撐立門戶的崔四娘。「今日怎的沒見到你家女公子過來?」

  崔小郎細聲細氣地回答姜鸞的問題,

  「四姊原本是要來的。後來聖人傳下了口諭,借著秋日宴的機會,要替皇太女殿下挑選合適的駙馬,四姊便讓臣過來了。」

  聽到『駙馬』兩個字,姜鸞輕輕「嗯?」了聲,笑了。

  她側身望向旁邊的謝瀾, 「不是說借著秋日宴的機會,讓東宮挑選臣屬?怎麼又變成挑駙馬了?」

  謝瀾端正地跪坐在半尺外的矮案後,又成了個精雕細刻的玉雕,渾身上下唯一會動的就是被風吹起的衣擺。

  看樣子就知道,從他嘴裡一個字也問不出,姜鸞乾脆地放棄了。

  崔小郎年輕面子嫩,姜鸞轉向他這邊,好聲好氣地哄了他幾句,崔小郎微紅著臉,吭哧吭哧地說,

  「說是兩件事,其實也可以當做一件事,總歸待選的都是同一批人。借著今日的秋日宴,東宮挑選臣屬,同時也挑選合適的駙馬。」

  姜鸞終於聽明白了。

  把她給氣笑了。

  「挑選東宮臣屬,和本宮挑選駙馬,兩件不相干的事並在一起做,還真是……獨闢蹊徑,出人意表。」

  她把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挨個盤算過去,「這種不著調的事,但凡是個朝臣都做不出來,就連裴中書也做不出來。聽起來像是……二兄慣常的想到哪兒做到哪兒的做法啊。」

  被她自己猜出來了下詔令的正主兒,謝瀾終於開口,清冷地勸慰了一句,

  「聖人真心疼愛殿下,傳出口諭,借著這次的秋日宴相看駙馬人選。雖然不利於選拔賢才,還請殿下體諒聖人的心意,無需氣惱。」

  「我氣什麼。」姜鸞忽然笑了。

  她悠然坐好,有滋有味地喝了一杯半兩果子酒。

  「有件棘手的事原本還不知道如何開口,借著今日的秋日宴,滿園的姹紫嫣紅,不就能順利開口了嗎。」

  ——

  裴顯此時正在和新帝說話。

  姜鶴望蒼白面色上帶著劇烈咳嗽後的紅暈,指著被眾多郎君們包圍的人群,帶出點笑意,

  「那麼多的年輕俊彥,希望阿鸞……咳咳,可以順利選出心儀的人選罷。」

  他雖然人登了基,從前當富貴閒王養成的碎嘴毛病改不了。

  「朕不擔心二妹阿鷺,朕更擔心阿鸞小丫頭。阿鸞的眼光向來挑剔,性情又不是好說話能包容人的,朕有點憂心,咳咳……滿場俊彥,也不知哪位能入了她的眼。」

  「陛下不必擔心太過。」裴顯冷眼旁觀到現在,不鹹不淡地道,「皇太女殿下身邊不是早坐了一位。方才還為他起身胡旋了幾圈,顯然是最中意的人了。」

  他喝了杯烈酒,視線往斜對面瞥,一眼掃過皇太女專屬的坐席處,又看見姜鸞把崔家的小郎君召近說話。

  剛剛入仕的唇紅齒白的少年郎,跪坐在身側,因為是庶出的身份,起先神色還局促不安,姜鸞溫聲細語極耐心地說了幾句,便自發靠近了幾步,沖著姜鸞露出明亮的笑容。

  裴顯心裡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某日在他的兵馬元帥府,姜鸞和他對坐吃席,當時他們還算是『舅甥情深』,說話彼此不拘隨意。中途借著酒意,她說了句——『我就喜歡長得好的。』

  酒後吐真言哪。

  他放下酒杯,淡笑一聲,「剛才拖出去一個,因為『長得醜』。如今召近身一個,多半是因為生得好。」

  「比起眼光挑剔,眾多郎君入不了眼,臣更擔心的是……以皇太女殿下喜愛美色的性情,今日會不會來個左擁右抱,震驚朝野。」

  裴顯的一句話,是新帝姜鶴望從來沒想到過的局面。

  他呆了呆,定睛仔細去看——

  姜鸞左邊端正跪坐著清冷如玉的謝瀾,右邊跪坐著唇紅齒白的崔小郎,豈不正是個左擁右抱的局面?

  新帝被酒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遠處坐著的顧娘娘瞬間驚起,奔過來替他撫背。

  姜鶴望咳嗽著道,「叫……咳咳,叫阿鸞過來,朕要和她說話。成……咳咳……成何體統!」

  不等左右內侍飛奔去傳喚皇太女殿下,姜鸞自己倒過來了。

  捏著她獨一份的半兩小玉杯,先敬了二兄的酒,隨後親暱地跪坐在御座前,扯著二兄的龍袍大袖,也不避諱地附近坐得近的幾位重臣,撒嬌地搖了搖,

  「今天滿山滿眼的俊俏郎君,個個打扮得華麗好看,就跟相看宴似的,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

  眼看姜鶴望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姜鸞又接著悠悠然往下說了下半句:

  「——但阿鸞最想要的人,偏不在這裡頭。」

  在裴顯的無聲注視下,她張開白皙的手掌,比劃出四根手指頭,笑吟吟地豎起給二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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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六章

  半刻鐘之前。

  熱鬧的龍首原宴會場地,姜鸞坐在自己的食案後,喝著果子酒,不經意提起「有件棘手的事」。

  謝瀾坐在身側,遞過探究的視線。

  姜鸞知道他未說出口的意思。但這件棘手的事實在有些麻煩,謝五郎如今還未入東宮。她裝作沒看見他『替君分憂』的暗示,繼續慢悠悠地喝酒。

  文鏡今天清晨沒有護衛她前來龍首原。

  姜鸞叮囑他留在京城,暗中做了另一件要緊的事。

  趁著裴顯早上隨駕出城,文鏡利用玄鐵騎舊部的身份,和熟識的將領們打過招呼,熟門熟路地進了兵馬元帥府。

  一份捏造的緊急手諭,蓋上偽造的私章,把牢獄裡看守的盧四郎提了出來,人蒙在黑布袋裡,暢通無阻地帶出了京城。

  盧四郎如今是朝廷重犯的身份,她做事可以繞過裴顯,但決不能繞過二兄那邊。如今人已經在龍首原宴會場外了,至今沒帶過來,就是因為求二兄把人賜給她的理由,她始終沒想好。

  但現在畫風一變,正經的秋日宴改成了花蝴蝶宴,不就是瞌睡時有人送枕頭——有現成的理由了嗎!

  姜鸞把玩著手裡的小玉杯,吩咐謝瀾,

  「等下有場好戲,你再坐我這兒,怕連累了你。——回去你的坐處吧。」

  謝瀾並不多問,起身行禮,緩步坐回了自己的食案座處。

  他是唯一一個從宴席開始就被姜鸞召去坐在身側的世家子。如今奉命離席,吸引了眾多的視線,和更多的私下裡隱約的猜測。

  姜鸞便在眾多意味不明的視線裡起身去了御座邊。

  端慶帝姜鶴望剛才在山風裡剛剛入席就驚天動地地咳了一場,嚇壞了顧娘娘。

  隨侍宮人立刻把備好的牛皮氈帳架起,在龍首原上隔絕出了一處避風的大帳篷,豎起明黃旗幟,作為御駕坐處。

  幾位政事堂重臣先後入御帳探視。裴顯因為是外戚,又和姜鸞結下的那一層『舅甥情分』,被單獨留下來喝酒說話,姜鶴望終於找到能暢快說閒話的人,額外和他多說了幾句。

  才說了幾句姜鸞的閒話,正主兒便到了。

  姜鸞進來御帳先敬酒。

  給高坐御案主位的二兄敬了一杯酒,又沿著下方兩邊擺放的短案,依次給顧娘娘和二姊敬酒。

  走到裴顯的食案前,這次敬酒居然沒跳過他,而是拿過一個足有兩斤的雙耳巨樽,當面盛滿了,像模像樣地雙手奉過來,乖巧說,

  「裴中書操勞政務辛苦。本宮敬裴中書一杯。」

  裴顯從案後站起身,視線掃過面前盛滿美酒的巨樽,神色不變地接過。

  「謝殿下賜酒。這麼大的酒樽,殿下從哪裡尋摸來的。」

  「當然是開了內庫尋來的。一路從宮裡帶來了龍首原。」

  姜鸞答得理直氣壯,「裴中書勞苦功高,怎麼能用尋常的酒樽敬酒。」

  說著就端起自己的半兩小玉杯,當面倒滿了酒,豪氣放話,「裴中書一杯,本宮一杯,乾了。」

  一邊是兩斤樽,一邊是半兩杯,在場眾人不忍直視,懿和公主拿衣袖擋住了臉。

  兩斤酒分量看起來驚人,裴顯倒也不怕。

  「謝殿下賜酒。」他淡淡道,「殿下如果願意戴著鐵護腕練腕力的話,下次能抱起十斤的青銅巨樽給臣賜酒也說不定。」

  「免了。」姜鸞乾脆地一口回絕,「別說十斤巨樽了,裴中書先把眼前的兩斤敬酒給喝了吧。」

  新帝姜鶴望在帳裡坐了許久,缺氧乏力,已經有些支撐不住,頭暈眼花,顧娘娘急忙命人把帳篷門簾子捲起得更高些,在夫君身側按摩著頭皮,減緩暈眩。

  姜鸞站去另一邊,輕輕替二兄按揉著肩胛脖頸,舒緩身子的不適。

  姜鶴望在暈眩裡也沒忘了碎嘴。

  他瞄著原處安坐喝酒的裴顯,小聲問身邊的么妹,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問他也不說,問你也不說。畢竟是你曾經認下的小舅,莫要太為難他。」

  「我哪裡為難他了,就怕他待會兒為難我。」姜鸞扯著二兄的衣袖,撒嬌地搖了搖,

  「今天滿山滿眼的俊俏郎君,個個打扮得華麗好看,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但阿鸞最想要的人,偏不在這裡頭。」

  她張開白皙的手掌,比劃出四根手指頭,笑吟吟豎起給二兄看。

  「四……?」

  姜鶴望不肯碰水,今天宴席從頭到尾都在喝葡萄酒,人喝到五六分醉了,有點暈暈乎乎的,想了半天也猜不出姜鸞什麼意思,

  「哪家的四郎?還是十四郎?還是名字裡帶了四音?」

  兩位天家兄妹湊在一起閒話,牽扯到了皇太女的駙馬人選,尋常臣下這時候就該知趣地告退了。

  裴顯偏不退。

  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姜鸞敬他的兩斤巨樽美酒。

  喝幾口,撩起眼皮看一眼御案邊的姜鸞。

  姜鸞知道他在盯自己,偏不去看他。

  直到豎起了四根纖長手指,在二兄面前晃了晃,這才用眼角餘光瞄了眼御帳裡側坐著的裴顯。

  兩邊離得不遠,他們這邊說話的聲音瞞不過對面,裴顯原本在喝酒吃席,聽著聽著,筷子已經停在了半空。

  姜鸞沖他的方向抿嘴笑了下,故意放大了聲音,

  「二兄不知道?阿鸞向來喜歡長得好的呀。」

  她豎著四根纖白的手指,老神在在地提醒,「盧家四郎,盧鳳宜。」

  「……哎?」姜鶴望吃驚地倒吸了一口氣,聽到『盧』這個姓氏,反射性地去看裴顯。

  裴顯面色如寒霜。

  兩斤巨樽放回了食案上,砰的一聲清脆聲響。

  趕在他發作之前,姜鸞已經放大了聲音,揚聲吩咐東宮親衛,「把人帶上來。」

  東宮禁衛早就在場地外候命,扛著鼓鼓囊囊的黑布袋避過龍首原的熱鬧宴席,送進了御帳中。姜鸞吩咐合攏了帳篷門簾。

  黑布口袋當著御前打開,露出裡面狼狽的年輕面孔。

  「哎喲~!」這回是懿和公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盧四郎被拘押了三四個月,久不見天日,白皙的皮膚更加顯得病態的蒼白。

  蒙眼的黑布被撤去,他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深秋的日光下,被光線刺激的眼睛根本睜不開,眼淚不受控制流了滿臉,十幾年錦衣玉食供養出的驕縱傲慢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茫然無措的脆弱神情。

  盧氏所有的嫡系子弟,自從六月裡就拘押在兵馬元帥府裡,裴顯始終不放給刑部和大理寺。

  今天不知怎的被姜鸞弄到手裡一個,高處坐著的新帝姜鶴望有些不安,偷偷去瞄裴顯的神色。

  裴顯早已放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直身坐在長案後。

  姜鸞裝作沒看見他。

  當著御帳裡聖人的面,她掏出緙絲帕子,細白的指尖托起盧四郎的下巴,一下一下地擦去滿臉的淚水,露出乾乾淨淨的面容。

  盧四郎原本就是個相貌極出眾的少年郎。京城眾多的高門世家門第,單純以相貌論,盧四郎的相貌明豔張揚,不輸給謝五郎。

  只是他的性情過於招搖,說話又刻薄,多少影響了聲譽,在京城眾多才情出眾的郎君們不能彰顯拔群,出仕了兩三年,始終只是個九品校書郎。

  但姜鸞要的就是他這份不太好的名聲。

  如果名聲太好,才名過高,在裴顯心裡掛上了號,成了必須斬草除根的心腹大患,她反倒撈不出人了。

  「二兄。」她擦乾淨了盧四郎的臉,轉過去主位方向,讓目瞪口呆的姜鶴望看清楚了,鬆開手,乖巧地跪坐回兄長的膝邊,繼續扯著衣袖撒嬌,

  「盧四郎長得好。公主府開府當日,阿鸞見了盧四郎一面,從此就記掛在心裡了。」

  「龍首原秋日宴在場的眾多郎君……」她抬手往帳篷門簾子外一指,

  「阿鸞就算相中了人家,也得對方點頭,你情我願的才好。倒只有這個盧四郎,已經獲罪下獄了,阿鸞想要他,只需二兄點個頭就好。」

  姜鶴望人已經傻了。

  太過震驚,連斷斷續續的咳嗽都停下了。

  過了許久,才驚醒般地劇烈咳嗽起來,邊咳邊說,「荒唐,咳咳……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姜鶴望抬手指向緊閉的帳篷門簾。

  「龍首原外頭宴席候著的那些,都是正經勳貴世家出身的郎君,家世人品,重重篩選,給你備選駙馬的!」

  「這個盧家的……」他指著御案前長跪著,面色蒼白的盧四郎,嫌棄道,

  「已經是獲罪抄家的罪奴之身,只等結案之後就要和他父兄一同推出去問斬,是個什麼東西!根底不乾淨的人,怎麼能放在身邊!」

  姜鸞對二兄的反應早有準備,一點都不驚訝。

  她用眼角餘光去瞄側邊裴顯的臉色,心裡分明是怒極了,表面上卻顯出了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繃緊待發的姿勢也放鬆下來,繼續夾菜吃席,旁若無人地繼續喝起了酒。

  這幅閒適姿態比當場發作更可怕,像是山雨欲來,不知何時就會狂風驟雨地發作。

  御案高處,姜鶴望在唉聲嘆氣地勸。

  「阿鸞喜歡長得好的郎君,這裡也有不少長得好的,剛才坐你身邊的那個謝家五郎就不錯嘛。要不然,阿兄做主,駙馬替你點了謝五郎?」

  姜鸞撇嘴,「阿鸞只說喜歡長得好的,誰急著選駙馬了。」

  姜鶴望琢磨了一下話裡的意思,更震驚了,連連擺手,「不成,不成!你連駙馬都未選,才及笄的人,選什麼面首!」

  他的聲音有點大,側對面坐著的裴顯喝酒的動作明顯頓了頓。

  他放下酒杯,終於開口了。

  「不可。」裴顯漠然道,「盧四郎身為盧氏嫡系,與父兄同罪。罪證確鑿,已經墮為死囚,不堪侍奉貴主。他的年歲超過十五,超過了沒入掖庭的年紀,想要淨身入宮為內侍也不成的。成年的罪臣之子,只剩一條死路,殿下不必再盤算了。」

  姜鸞才不和他那邊掰扯,只對著二兄撒嬌說話。

  「盧四郎長得好看,皮膚白皙,姿態驕縱。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我宮裡養的點點。」

  姜鶴望:「……」

  裴顯:「……」

  姜鸞從前還是漢陽公主的時候,在臨風殿裡蓄養了一隻名叫點點的貓兒,他們都知道的。

  「我喜歡點點,一直想養隻差不多的。但尋來尋去,都找不到模樣性情都類似的貓兒。但盧四郎像啊。」

  姜鸞抬手一指御前的盧四郎,理直氣壯道,

  「麒麟巷公主府開府當日,後院水榭外,我隔著紗簾見他第一面,就想把他牽過來,和點點關在一處,做一對養。」

  「……」

  御案後的姜鶴望被口水嗆住了,牽動了肺,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坐在側邊,喝酒的動作早停了。他緩緩抬手,揉了揉突突亂跳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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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七章

  姜鸞的聲音不大不小,不只是附近二兄和小舅聽見了,就連地上跪著的盧四郎也聽見了。

  他關在牢獄久不見天日,臉色蒼白如紙,如今更像是比新粉了漆的牆還要雪白,目光原本麻木盯著地,倒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

  盧四郎大禮拜倒御前,嗓音帶著哭腔,「罪臣求死!罪臣不堪侍奉貴主,願和父兄死在一處!」

  姜鸞一口喝乾了她的半兩小杯裡的酒,放下酒杯起身,幾步走到盧四郎面前。

  羊皮小靴的烏色靴尖抬起,踩在他大禮拜倒、落於地面的早已褪色的蜀錦衣袖上,踩過兩步,又要去勾盧四郎的下巴。

  盧四郎唰地側頭閃開了。

  姜鸞嗤地一笑,腳步挪開兩步,轉身對高處目瞪口呆的姜鶴望道,「二兄,我就喜歡他的小脾氣,我就要他。」

  不等姜鶴望回過神來,她幾步湊近二兄身側,又小聲允諾,

  「二兄別擔心,發落入奴籍,擱貓犬苑的籠子裡養著。就當多養隻貓兒。養得喜歡了就多留幾日,不喜歡了還是送回牢裡。你們就當他死了。」

  耳邊傳來砰的一聲響, 裴顯把手裡的巨樽擱在案上,寒聲道,「前所未聞,荒謬之極。」

  姜鸞壓根不理他那邊,只對二兄撒嬌。

  「反正是已經死了的人,擱棺材埋土裡,和擱我那兒的籠子裡,有什麼區別呢。點點在我那兒養了快一年了,我難得看中第二個。」

  姜鶴望被她幾句話繞進去了。

  自從死裡逃生了一場,他自覺看破了世間許多俗世看法。人哪,活一輩子不容易,何必處處拘謹著,還是及時行樂的好。

  他當即鬆了口風,「以罪臣身份侍奉東宮絕對不可以,擱籠子裡當貓兒養一陣子,多隻狸奴,養到不喜歡了送回牢裡,倒也不是不可以……」

  新帝那句『不是不可以』的口諭,被理所當然認作是 『可以。』

  姜鸞歡呼一聲,撒嬌地晃了晃,立刻謝恩,

  「多謝二兄恩典!回頭阿鸞再去灶台親手煮一碗梨子水送給二兄!」

  姜鶴望滿意了。臉上帶了欣慰的笑,擺擺手,「小事。」

  姜鸞從袖子裡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東西。

  自從大黑布袋子送進來盧四郎,懿和公主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瞪大美目,眼睜睜看膽大包天的么妹從衣袖裡取出了準備好的軟繩和黑牛皮項圈,啪嗒,扣到了盧四郎白皙的脖頸上,牽起了就要帶走。

  拖了幾下,拖不動。

  盧四郎不肯隨她走。

  他年紀不大,氣性著實不小,在牢獄裡蹲了幾個月也未磨平,眾目睽睽之下被一道牛皮項圈扣上脖子,還聽說什麼以後『擱籠子裡養』,他被當場硬生生氣哭了。

  盧四郎發起了強脾氣,通紅著眼眶跪在原地,死活不肯動彈,口口聲聲都是「罪臣要死!讓罪臣死!」

  姜鸞拖了幾下拖不動人,裴顯的坐席就在側對面,原本已經要起身阻攔,見她拖不動人,盧四郎寧願死也不願隨她去,唇邊泛著一絲涼笑,又重新撩袍坐下了。

  重新慢悠悠喝起兩斤巨樽的酒,偶爾打量一眼趴地上不動彈的盧四郎,只等著看笑話。

  姜鸞把繩索幾圈捲在手掌中,蹲下去,壓低嗓音湊近耳邊,對發強的盧四郎推心置腹地說了句,

  「聽好了,本宮像是缺狸奴的人嗎?費了大心思把你弄出來,就是想保你的小命。但你自己想要找死,誰也攔不住你。」

  盧四郎趴在地上死不肯挪動的動作停下了,視線驚愕地轉過來。

  姜鸞不管他信不信,繼續說,「兩條路給你自己選。要麼,你回兵馬元帥府,繼續被關押,和你的父兄一起上刑場,大好頭顱落地,此身入土萬事休;要麼,你隨我回東宮,我保下你的性命,大好年華,誰知日後如何。機會只有一次,你想好了說話。」

  說了,鬆開手裡的繩索,展開兩步,等他決策。

  盧四郎眼眶通紅,僵硬地跪坐在原地。

  姜鸞等了一回兒,試探著又牽了下牛皮繩索。盧四郎這回被牽得動了,他起身跟隨身後,搖搖晃晃地走出一步。

  姜鸞滿意了。

  她牽著盧四郎走到御帳門簾子邊,阻止了內侍捲簾的動作,叮囑御帳裡的兩名東宮禁衛把黑布口袋原樣給盧四郎套回身上,重新鼓鼓囊囊地扛出去,低聲叮囑了他們:

  「趁裴中書還在宴席裡不得脫身,趕緊把人送回東宮去。動作要快,莫要半路被攔下了。」

  一邊說著,眼角不放心地往身後瞄。

  裴顯果然已經站起身,表面雖然看不出端倪,但剛才擺出的閒適姿態已經不見,神色淡漠,姜鸞一眼看出他已經極怒了。

  眼看他就要追上來阻攔,姜鸞揚聲沖他喊,

  「裴中書,本宮賜你的酒都沒喝完就要離席?太不給天家顏面了吧!」

  裴顯面若寒霜,停在了原處。

  姜鸞賜他的兩斤巨樽的美酒,還剩了淺淺一層底。

  眼看著黑布口袋把人塞回去了,姜鸞親自撩開門簾,低聲催促,「快走快走!」

  裴顯感覺今天自己切身體會了一個詞句,叫做『百忍成鋼』。

  當著聖人的面,他按捺著喝完了巨樽裡頭淺淺一層的幾兩酒,當眾亮出杯底,唇邊噙著一絲笑,聲音甚至稱得上溫煦地問姜鸞,

  「殿下可滿意了?」

  姜鸞一看就知道,今天把人惹大發了。

  「裴中書酒量過人,本宮裴佩服。」

  她丟下一句撐場子的場面話,多餘的廢話不說,吩咐內侍捲簾,自己踩著羊皮小靴,噠噠噠地跑了。

  惹事的人跑了,惹出來的事還在。裴顯在御前告了退,毫不遲疑追出了御帳。

  不想才出來幾步,御帳外的空曠處卻又站起一名政事堂重臣在等他。

  正是李承嗣,李相。

  李承嗣笑呵呵地拉住裴顯的袍袖,「裴中書,裴中書留步!身為臣下,追著東宮皇太女出來,何必如此氣盛啊。」

  若是別人阻攔,裴顯或許可以不理會。

  但李相和他之間格外不同。

  裴顯的腳步停下,側過身對著李相那邊,面上看不出什麼外露情緒,微一頷首,

  「李相有何高見。」

  李相抬手邀他離席幾步,撫須微笑說明來意。

  「剛才皇太女殿下的車駕過來龍首原,打了個岔子。如今宴席過半,我等之前商議到一半的事,還是要繼續商議出個結果來啊。」

  裴顯不置可否。

  之前李相找政事堂幾位重臣商議的,是要不要一起去聖人面前勸諫,皇太女不能立駙馬之事。

  「上一任的女君,同樣是高皇帝的嫡親妹妹。在高皇帝面前發下毒誓,終身未嫁娶,未生子,立高皇帝年幼的皇長子為東宮太子,保我大聞朝國嗣綿延,百年不絕。」

  李相眯著眼捋鬚,「後面的事情,裴中書自然是知道的。東宮太子在女君的看護下安然長大,長到十歲時,太子出閣讀書,性穩重端肅,朝臣皆嘆服,太子十五歲時提前加冠,女君退位為大長公主,皇位傳於太子,是為英宗皇帝。」

  肅殺的山風捲起秋葉,呼啦啦兩人面前,吹動了兩位政事堂重臣身上的顯赫紫袍。

  裴顯面無表情地背手站著。

  「李相的意思是,因為八十年前的女君終生未嫁娶,未生子,如今的皇太女殿下也應該效仿前人,年紀輕輕十五六歲,一輩子不選駙馬,孤獨終老?」

  他側過身,嘲諷地往熱鬧的宴席中間一指,

  「但李相忘了,八十年前,高皇帝病重過世,臨終前才要求女君發下終生不嫁娶不生子的毒誓。如今聖人好好地高坐在宴席中央。聖人剛才還私下裡提了挑選駙馬的事。李相就算是未雨綢繆,也太早了吧!」

  李相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確實早了些,也確實是未雨綢繆。剛才在御帳裡見了小殿下,虎頭虎腦地,長得相當壯實啊。身子壯實,便能平安長大。小殿下十歲出閣讀書,其實十年時光倏忽而過,也不會太久。因此老朽才和裴中書商議商議。」

  他臉上的笑容深了些,「誰人不知,裴中書和東宮雖說如今有了些小齟齬,畢竟是曾經認了親的,關係不同尋常。裴中書的意見,聖人也是格外著重的。老朽這才過來私下裡問問裴中書的想法。」

  「裴某沒什麼想法。政事堂四人,崔中丞反對,王相還在斟酌。李相若是決議要勸諫,還請直接去聖人面前。」

  「呵呵呵。」李相朗聲笑起來,「沒什麼想法,其實也代表了裴中書的想法了。」

  他遞過來意味深長的一眼,「今日的秋日宴是一年一度的盛事,老朽卻看裴中書似乎不大高興。是不是皇太女又對裴中書做了什麼——」

  裴顯勾了勾唇,「多謝李相關懷。裴某正在喝酒賞景,並無什麼不高興。難得的大宴,席間熱鬧,回去喝酒?」

  「呵呵,說得好。回去喝酒。」

  各懷心思的兩人前後回去了席間。

  即將分開入座時,裴顯停下腳步,嘴角噙著淡笑,問出一個極尖銳的問題,

  「李相既然打算得如此長遠,小殿下如今才滿月,李相就未雨綢繆提起皇太女不選駙馬,終身不嫁娶、不生子,小殿下『十歲出閣讀書 』的種種未來事——敢問李相,當初冊立皇太女時,為何不當著皇太女的面提起?」

  李相噎了一下。

  新冊立的這位皇太女殿下,看著楚楚纖弱,脾氣可不像相貌看起來那麼軟,他當面把人得罪了,不知道以後會遭受什麼迎頭巨浪。

  「還在議的事。」李相掛起笑容,和煦地說,

  「先不急讓皇太女殿下知道。裴中書不是也至今還沒有把皇太女『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直接駁回東宮嗎。」

  裴顯淡笑,「李相說得極好。」

  被李相攔住打了個岔,再回熱鬧的酒席間,哪裡還能看得見盧四郎的人影。再仔細去看,東宮馬車似乎也少了一輛,肯定趁機送走了。

  惹事的罪魁禍首倒是毫無內疚之心地坐回自己的食案處,周圍又圍攏了許多的少年郎君。

  這回她身邊沒了謝瀾,喝多了幾杯酒,瓷白的肌膚透出隱約嫣紅,一雙烏黑眸子也朦朦朧朧的,裡頭隱約水波蕩漾,幾個剛出仕的少年郎君幾乎忘了矜持和身份,越湊越近,眼裡毫不掩飾少年人特有的羞澀愛慕。

  裴顯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視線。

  但不知怎的,那極短暫的一眼瞥到的刺眼景象卻彷彿在心裡扎了根,他刻意地不去看,那個方向傳來的談笑聲卻時時刻刻地鑽入他的耳朵。

  他坐回自己的席位,很快便有相熟的同僚過來敬酒。他被人攔住觥籌交錯了幾輪,越喝越煩悶,幾乎壓不住心底升騰的那股躁意。

  倒真像是剛才李相所說的,一年一度的登高盛事,處處熱鬧的秋日大宴,只有他一個不痛快。

  他抬手擋住面前同僚的敬酒,自顧自地喝了一杯,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起身離席。

  「薛奪。」他沉聲喚道。

  ————

  姜鸞心裡惦記著盧四郎。重新入宴沒有太久,就要告退,提前離席回京。

  沒想到剛起身,還沒來得及去御前跟二兄告退,居然被人堵住了。

  薛奪帶人把退路堵死,帶著點歉疚說,「對不住殿下。我們督帥吩咐下來,請殿下再留片刻,督帥有些話想私下裡說。」

  「沒什麼好說的。盧四郎我是不會還他的。」姜鸞有點不高興,「二兄都同意了,他倒攔著。裴中書有什麼話,別對我說,直接找二兄說去。」

  見姜鸞要發作,薛奪趕緊說了句,「我家督帥要說的事,和盧四郎無關,和殿下自己有關。」

  嘴裡好說歹說,連哄帶求地請皇太女移步不遠處的半山涼亭。

  「勞煩殿下過去。我家督帥就在涼亭裡等候。」

  姜鸞知道他的意思。

  這裡人多眼雜,她這個儲君去尋臣下說話不奇怪;如果臣下主動來找東宮說話,落人有心人眼裡,不知背地裡生出多少猜測。

  她無可無不可地邁開步子。

  身後窺視的眾多目光直到水青色的布幔帷帳後才消散了。

  水青色的布幔,把半山的一座供休憩歇腳的涼亭圍住了一半。正對著龍首原宴席處的那一半被嚴嚴實實地圍了,對著山景的那一半沒有圍。

  涼亭對著周圍環繞山色,秋意濃重,半山楓葉半山捲雲,有點意境。

  裴顯側身坐在涼亭的朱紅欄桿上,曲起長腿,隨身佩劍被他隨意地擱在膝頭。

  群山那邊的秋陽映照不到涼亭這邊,他矯健修長的身形隱藏在大片的陰影裡。

  或許是今天席間喝得有點多,聽到姜鸞走近的腳步聲,他並不回頭,也未起身行禮。

  視線盯著遠山紅葉,只說了句,「別急著跑。把話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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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八章

  姜鸞進了涼亭,兩邊連個照面也未打,裴顯半句寒暄廢話都不說,直截了當地說起,

  「半日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不成。殿下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觀政。」

  「嘁。」姜鸞站在他身後,「鄭重其事的把我叫進亭子裡,我當是什麼大事要說。早知道了。」

  裴顯沒問她怎麼知道的。

  他繼續往下說,「第二件事,殿下對未來十年有何打算。」

  姜鸞不冷不熱地說,「本宮沒有打算。人就蹲在東宮裡,全憑各位重臣搓圓捏扁。」

  裴顯擰了眉,側身遞過飽含警告的一瞥,

  「正經的商討。不要說賭氣話。」

  姜鸞踱出幾步,又轉回來,「行。給你幾句正經話。」

  「原本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馬場填了種菜。挑了好幾天的良種,種子都買好了。還召了淳于閑,和他一起盤算,裴督帥滿口應承的八百戶實封討下來以後,每年能得多少賦稅進項。公主府地方太大,打理的人手不夠,原本打算再採買幾十口人。後院再修繕個院子,把二姊接過來常住。」

  她站在涼亭沒有被布幔遮擋住的風口,輕巧地一個旋身,百年朝鳳的緙絲長裙在山風裡呼啦啦吹起,露出裡頭明豔的大紅石榴裙,山風吹動她額邊垂落的烏髮。她隨意地捋到耳後。

  「現在都不用想了。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被你駁了。崔翰林又不喜歡我這個女學生,找藉口不肯來教。含章殿好幾日沒有人了。現在呢,就每天打扮地花蝴蝶似的,過來吃吃宴席,和朝堂重臣們寒暄幾句,說些場面話。——穩定人心,傳承社稷,告訴所有人姜氏皇家嫡系血脈還有活人撐著場面。這不就是裴中書想看到的局面?」

  「本宮說完了。裴中書還有什麼說的?沒說的我走了。」她轉身就往涼亭外走。

  裴顯抬手攔住了她。

  「說了半天,全是氣話。」他坐在欄桿陰影處,陽光照不到涼亭裡,陰涼的同時也顯得陰森,他的眉眼五官在陰影裡完全看不清。

  「氣話說完了,滿肚子的氣撒完了,坐回來,好好地商議。」

  「李相剛才找我,和我隱晦提起,想你效仿八十年前的女君,不嫁娶,不生子,看顧著小殿下長大,把儲君之位奉還回去。」

  姜鸞往外走的腳步停住了。

  身後的低沉嗓音繼續道,「我說今時不同往日,叫李相當面和聖人商量。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敢直面聖上諫言。但他既然存了如此心思,已經過來試探我,背地裡必然少不了其他動作。」

  裴顯說到這裡,頓了頓。

  「臣倒是有意請殿下最近言行當心些。但看殿下左擁右抱,不亦樂乎,想必殿下心裡也不甚在意?裴某言盡於此,殿下如今有了東宮護衛,實在難請得很。趁著今日難得一次的私下會面,彼此心裡有什麼壓著的話,想說的,該說的,都當面直說了吧。」

  這回是姜鸞自己走回來了。踩著兩三級的青苔石階出亭子,又進來,繞著裴顯坐的那處欄桿轉了兩圈,點點頭,說,「好。我也喜歡當面直說。」

  「李相背地裡找你試探的話,你告訴我了。」

  「裴中書,說你心裡記掛著我吧,你攔著不讓我入政事堂議政,把我晾在東宮裡;說你只想把我架在高處做個擺設吧,你倒把見不得光的暗事不避諱地跟我說。如今你是什麼立場?我竟看不懂了。」

  裴顯坐在陰影處,背對著她,長腿曲起,姿勢隨意地倚靠在八角涼亭的大木柱上。

  「殿下長大了,利箭誅心的言語張口就說。不喜歡拐彎抹角是好事,但話太直白了容易引起防備警惕。殿下對臣說話毫不顧忌——」

  他側過身來,銳利的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又轉回去。

  「是過於自信,還是過於相信臣?確定臣不會做傷害殿下的事?你我認識至今,滿打滿算不到半年,似乎也並沒有結下多麼深遠的情分。」

  裴顯倚在清漆剝落的木柱上,笑了聲,「殿下如此地篤信你我剩餘的這點情分?」

  姜鸞嘖了聲,踩著烏皮靴走出幾步,回身斜睨著。

  「得了吧裴中書。鄭重其事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當面問這些廢話的?當初是誰硬把我按進東宮裡的?你會想不到我從此成了豎在高處的靶子?如今果然被人盯上了,又做出一副憂慮的樣子來提醒我。我就看不上你這幅裝模作樣的做派。被我說了兩句,你覺得說話誅心了,心裡不舒服了?不舒服也自己忍著。」

  羊皮小靴蹬蹬蹬地走遠了。

  裴顯坐在原處沒有動,群山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涼亭,他在無邊無際的陰影裡閉了閉眼。

  今天把人半路攔了來,姜鸞人還未進涼亭,他心裡已經隱約猜到這次會面的結果。

  原本私交相處得還算可以的人,因為朝堂政見不和,彼此撕破了臉,從前交好時的動聽言語變成對峙時的利刃尖刀,對於他來說,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撕破了臉也無妨,官場上向來是如此的規矩,哪怕見了彼此眼睛恨得滴血,只要對方赫赫權勢不倒,就一直能見面客氣寒暄下去。

  自從姜鸞入了東宮,把他當初論親時送出的那塊蘭花玉牌退還回來,他被澆了一身又一身的巨浪,其實隱約已經猜到了他們最終的結果。

  但姜鸞畢竟和京城裡其他那些人的性子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校場教授射箭,他送出去那對鐵護腕,當時以為還有幾分轉機。

  沒想到連半日都不到,那對鐵護腕又被原樣退了回來。

  把鐵護腕送回來的是文鏡,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歪理,一聽便是敷衍他的藉口。躲閃的眼神看起來眼熟,他曾經在很多人眼裡見過很多次。文鏡心裡藏了事,有事瞞他。

  直到今天,拘押在兵馬元帥府裡的盧四郎,不知怎的落入姜鸞的手裡,被她帶上了龍首原,當他的面在御前討了去。

  盧四郎和他裴顯有滅門之仇。

  按他的性子,斬草需除根,盧氏嫡系一個也不能留下。

  把盧四郎要去的姜鸞,保下了盧氏嫡系血脈,不知存了什麼樣的心思。

  他不是喜歡隱忍揣度對方心意的人,你進我退的猜度過程讓人格外難熬。比起一遍遍地試探猜測,揣摩著對方心裡那點時而有時而沒有的隱約情分,直接撕破了臉更好。

  他索性把人攔住,在涼亭裡直白而尖銳地試探了。

  對方也直接潑了他滿頭滿臉的巨浪。

  他喝得有點多,其實不太記得自己剛才具體說了些什麼,兩邊對話戛然而止,並不算太完美的交談,但至少結束得乾脆。

  裴顯在涼亭裡閉著眼,涼亭裡沒有陽光,周圍寒氣侵身,他喝到燥熱的身體都有些發冷,心裡卻沒有太大的感覺。類似的經歷過太多次,他早已麻木了。

  他已經在思考,皇太女殿下對他的厭惡,是純粹不想看見他的那種厭惡,還是想把他踩在腳下不得翻身的那種厭惡,亦或是到了想要誅滅他滿門的那種厭惡。

  這決定著下次再見面時,他是採用得體客氣的寒暄,還是顯露出獠牙威脅,亦或是默默無聲地直接行禮退下。

  喝多了酒的思緒有些遲滯,他還沒想出結果,耳邊已經走遠的獨屬於一個人的清脆腳步聲,卻又蹬蹬蹬地走了回來。

  姜鸞不知何時回返,正站在他的面前,略彎下了腰,隔著只有兩拳的距離,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他。

  距離實在有些過於近了,她今日喝多了果子酒,呼吸間淺淡的芳馥果子香氣混雜在周圍青草泥土的山野氣息裡,他的鼻下充斥著奇異的淡淡芳香味道。

  「被我罵了怎麼不還嘴?」

  姜鸞詫異地端詳著他的臉色,「就在這破亭子裡閉眼睡了?……喝醉了吧?」

  柔軟的手掌伸過來,探了探他的額頭。

  溫熱的人體溫度帶著細膩柔軟的觸感,吹了山風的額頭冰涼。那是極度陌生的感覺,不算上次遇刺養傷,裴顯已經很久沒有被人近身碰觸了。他閉著眼,壓下了本能地閃避的動作。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靠坐著身後的涼亭柱子。

  耳邊又傳來姜鸞大聲招呼涼亭外守候的薛奪的聲音,「薛奪進來!你家督帥喝多了酒,喝暈了,起不來身了!」

  裴顯:「……」

  他今天酒是喝得不少,卻遠沒醉到起不來身的程度,神志始終清醒著。

  被姜鸞圍在身邊折騰了一番,語氣裡的關切不似作假,他反倒不清醒了。

  「哎?」薛奪吃了一驚,急忙三步並做兩步邁進來。

  自家督帥叫人近了身,皇太女的手掌貼在額頭上居然毫無反應,薛奪站在旁邊,也估不準要不要過去攙扶,

  「督帥今天喝得很多麼?沒見他喝醉過。」

  「今天是喝得不少。」姜鸞說,「剛才御帳裡你沒跟進去。本宮敬了他兩斤酒,他全喝了。」

  薛奪一副想要掀桌子的表情,又礙於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姜鸞收回了手掌,「看我幹嘛,過來看你家督帥。沒發熱,但額頭涼得厲害,酒後吹多了風對身子不好。快把人扶出去。」

  薛奪覺得有理,過去就要攙扶,「山裡風大,在亭子裡睡下了鐵定著涼。末將扶督帥回去休息——」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自己站起了身,沖他一擺手,「不必。我沒醉,可以自己走。」

  說完徑自走了出去。

  姜鸞懷疑地盯著他步伐穩健的背影。

  「我聽說喝醉的人都喜歡說自己沒醉。還是醉了吧。」

  她回頭跟薛奪說,「你家督帥慣會裝樣的,看他現在表面上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說不定早就醉得死沉,往哪裡一趴就起不來了。」

  又自言自語地說,「剛才被我指著鼻子罵了一頓,他居然沒回嘴,一聲不吭地咽下去了。絕對是醉了。」

  薛奪原本聽她說得有道理,正打算出去盯著梢,免得自家主帥真的醉倒在路邊,聽到後半截,眼皮子劇烈跳動了幾下,回身怒瞪姜鸞。

  姜鸞嗤地一笑,揮揮手,「還是那句話,看我幹嘛,看你家督帥去。快去快去。」

  幾人前後出了涼亭,依舊回去宴席。

  被裴顯提醒了一句,姜鸞不急著走了。她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酒,眼角餘光始終盯著李相那邊。

  漸漸瞧出了幾分動靜。

  初生的嬰兒格外需要看顧,御帳後頭搭起了一座小氈帳,顧娘娘見夫君今日精神還好,便回了小氈帳,親自在裡頭陪著虎兒。

  李相看起來極為喜愛小殿下,幾度入帳求見,隔著布簾看了又看,又和抱著虎兒的顧皇后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姜鸞收回視線,喝了口果子酒。

  東宮的位子不好坐啊。

  哪怕這位子不是她自己要坐的,一旦坐了上去,四周就有了大片看客,總有人在旁邊煽風點火。

  才坐了幾個月,就感覺燙屁股了。

  她又拿著半兩小玉杯喝了幾杯酒,見裴顯坐回了自己的坐席,面色如常地繼續吃席,看不出是催吐了還是喝了醒酒湯。

  李相不多時便從小殿下的氈帳那邊走回去,路過裴顯的坐席時,兩人笑談了幾句,表面看來和樂融融,絕對看不出幾個月前,裴顯曾經發兵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討軍餉,兩人當眾撕破了臉。

  姜鸞撇了撇嘴。「裝,繼續裝。」

  好好的美酒美景,多了一堆裝模作樣的朝臣,再看起來就覺得氣悶。她才要繼續喝酒,就聽到御帳方向傳來一陣驚呼,

  「陛下!」「聖人!」

  端慶帝的癔症又犯了。

  開局大好的秋日宴,喝到一半,最後就在上氣不接下氣的劇烈咳嗽聲和眾多驚恐的呼喊裡,倉促收場。

  姜鸞在暮色裡驅車回到皇宮。

  正是宮門下鑰的時分,暮靄茫茫,滿眼的肅殺秋景,罕見的好景致。她停步駐留,多看了一陣。

  慢悠悠走回東宮的時候,淳于閑臉色不怎麼好看地候在宮門口。

  無論是哪個忠心的臣屬,自家主上遣人從宮外送來一個十八九歲的俊俏郎君,曾經是四大姓的出身,如今家世敗落了,拿牛皮項圈圈了脖子,說是要關籠子裡當做狸奴養……臉色都不會好看的。

  「殿下說想辦法把盧四郎弄來,臣屬想不到是這麼個弄來的法子。」

  淳于閑已經忍不住在嘆氣了,「臣屬擔憂殿下的聲譽啊。」

  「日子長著呢。聲譽什麼的,以後還可以慢慢的養。」

  姜鸞撩起礙事的長裙擺,跳進了門檻裡,「至少把人弄來了。」

  她愉悅地邊走邊說,「人弄來了,一窖子金還遠嗎?」

  「人來了,從此多了個燙手山芋啊。」

  淳于閑跟在後頭嘆氣,「從此就得把人好好地嚴防死守,免得盧氏唯一的嫡系血脈被人偷出去,又起波瀾。我們東宮只有三百親衛,這得撥多少人看護——」

  「我們不撥人。」姜鸞早就盤算好了。

  「人已經弄來了,我等對方三天。如果對方如約把一窖子金送來,謝瀾也進了東宮——」

  她附耳過去,跟淳于閑說起她的打算。

  「老法子,我們把整窖子金分一半給裴中書,跟他商量說,東宮裡的動靜不好太大,叫他幫我在京郊找個嚴密的地方,充做養狸奴的外宅,我偶爾過去看我家狸奴,他平日裡替我發兵守著盧四郎。」

  說完了心裡盤算的想法,姜鸞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以裴中書事事捏在手裡的性子,他一定把人看得死緊,插翅難飛。一窖子金兩邊對半分,我要的人進了東宮,交易的承諾做到了,還不需要我們出人看守。皆大歡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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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五十九章

  淳于閑跟在後面扶額。

  確實是個極好的主意,過於刁鑽了些。但是他身為東宮臣屬,最在意的還不是刁鑽不刁鑽。

  「養狸奴的外宅……」殿下是鐵了心思不在乎名聲了。

  淳于閑思前想後,一窖子金是個絕大的數目,他心裡不安。

  「殿下的主意是極好的。但臣屬覺得,對方捨出了巨大的誘餌,把盧四郎撈出來,多半不只是他們所說的『綿延盧氏血脈』那麼簡單,對盧四郎是勢在必得。殿下的法子讓對方賠了夫人又折兵,對方必定含恨反撲。」

  「那是肯定的事。」姜鸞若無其事地一點頭,繼續往前走,「不過我們應下他們的交易,對方來者不善,我們也不是純良人。」

  「之前不是讓你打了個大鐵籠子嗎?那是給盧四郎暫用的。過幾天和裴中書商量好了,把人送出去的時候,尋常馬車放不下籠子,必然要四處找大車,宮裡會傳出不尋常的動靜。對方注意打聽點就知道人不在東宮裡了。把狸奴外宅的消息放一點出去,勾著對方。看看能不能把對方的狐狸尾巴勾出來。」

  淳于閑欣慰地應下,「是。」

  「等等。」姜鸞走著走著,腳步驟然一停。

  「大鐵籠子還收在庫房裡吧?趕緊拿出來裝備上,把盧四郎收拾一下,安置在籠子裡。」

  她看看左右,「就擱在庭院裡。要進門一眼就能瞧見的地方。裴中書今天在秋日宴上喝了不少,按理是不會來的了。但萬一他酒醒了要過來看呢?別被他看出了岔子。」

  「他這個人,別人說什麼他都不會全信,多半還要眼見為實。盧四郎落在我手裡,他說不準今晚就會過來,親眼看看我把盧四郎當狸奴養的話是真的還是誆他。」

  「是!」淳于閑立刻疾步下去安排。

  眼看著淳于閑腳步匆匆地往回廊後頭去了,姜鸞才悠然往前走了不到百步,回廊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加速疾奔的腳步聲。

  她一回頭,正好瞧見淳于閑抓著衣擺原路沿著長廊狂奔回來。

  一邊狂奔一邊舉起手裡的羊皮紙卷,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殿下,大事!」

  「剛才值守的禁衛們在側殿圍牆邊發現了這個……恐怕是被人從牆外扔進來的!」

  薄薄的羊皮紙卷,在燈下幾乎透光,捲繩處打了個七八個死結。裝著羊皮紙卷的小木盒上以歪扭字跡寫著「皇太女殿下親啟。」

  木卷軸緩緩打開,露出京畿附近某處郊縣山裡村落的地地圖。

  某個地點以朱筆圈起,上頭還是以歪扭字跡寫道,「興根村燒瓷地窖。」

  「神秘客那邊有耳目盯著東宮。」淳于閑捧著羊皮卷,盯著藏金的位置細看,「殿下今日剛把人弄來,他們藏金的地點就送到了。」

  「算他們識時務。」姜鸞把羊皮卷原樣捲起,

  「今天我在二兄面前撈人的時候,話可沒說死。說好的只是借過來養幾天,養得不喜歡了會送回去。剛才我還想著,三天之內不見金窖,我可要放話把人送回去了。」

  ——

  裴顯過來的時候,是在入夜後。

  今夜東宮從外面看靜悄悄。沒有絲竹樂音,也沒有說笑喧嘩。聽起來倒像是裡頭的主人白日裡赴宴疲憊,早早睡下了。

  他的腳步停在東宮門外,難得的踟躇了片刻。

  他慣常處事的那套做法在姜鸞身上碰了壁。下午涼亭裡的會面,他言語尖銳試探,彼此正面交鋒,做好了從此撕破臉的準備。

  姜鸞指著鼻子就差把他罵進護城河裡,卻又轉回來探查他是不是醉倒在涼亭,有沒有發熱,把薛奪叫來扶他去避風的地方醒酒。

  她對他極為不滿,卻又並沒有視他如仇寇。

  今晚車馬護送聖駕回程,路上走了半個多時辰,他想了半個多時辰。

  想不通透。

  聖人癔症發作,車駕走走停停,不適地傳喚太醫,耽擱了不少時辰,回宮時已經掌燈,等他從紫宸殿探病出來,已經過了宮門下鑰的時候。

  出宮的半道上,走著走著,他想起了盧四郎。

  盧四郎眉目昳麗,確實是個長得極好的少年郎。關了幾個月,人瘦了不少,滿身驕縱都被磨去了,眉眼多了幾分楚楚可憐,姜鸞又是個喜歡長得好的。

  難怪她毫不掩飾她的喜歡。

  就是不知道這份喜歡,是如她自己所說的,看狸奴愛寵的喜歡,還是女兒家對少年郎君的皮囊的喜歡。

  她今年才及笄,年歲還沒到十六。駙馬人選都未議定,如果就在東宮養起了面首……傳出去的名聲已經不能用不好聽三個字形容了。

  裴顯站在東宮朱紅的宮牆外,面色漸漸地沉了下去。

  他轉過了宮道轉角,走到東宮正門外。

  看門的親衛都認識他,齊齊嚇了一跳,彼此互看了幾眼,放聲大喊,「小的見過裴中書!」

  明面上行禮,實際上往裡頭報信。

  裴顯沒理會門外東宮親衛的小花樣,抬腳進了門檻。

  姜鸞和京城裡其他人截然不同,他慣常處事的做法在她身上碰了壁,姜鸞讓他難以預測,如今的東宮對他來說,變成了未知的地界。

  他的腳步跨進門檻,轉過一道騰龍影壁,前面就是開闊的正殿庭院。

  小型的漢白玉麒麟華表下方,稀稀落落點亮了幾盞八角宮燈。

  宮燈映照出夜幕下的庭院,幾個人影來來去去,庭院正中放了個顯眼的大鐵籠子,旁邊掛起擋風的帷幔。

  姜鸞正蹲在大鐵籠子面前。

  早幾天就準備好的大鐵籠子,和點點住的貓兒籠一模一樣的制式,裡頭也有睡覺的小窩,貓爬架,食水杯盤,就是大了幾十倍。

  盧四郎被梳洗過了,身上浮灰搓得乾乾淨淨,在牢獄裡褪了色的裡外袍子也換了一身,顏色選的還是他喜愛的正朱色。

  唇紅齒白的小郎君,濕著頭髮,也濕著眼角,他剛哭過一場,委屈巴巴地盤膝坐在大籠子裡。

  「說好了來日方長。你也隨我回來東宮了。」

  姜鸞蹲在籠子外頭,好聲好氣地勸說他,「怎的剛回來,又想不開了。」

  盧四郎抬眼打量大鐵籠。籠子早就打好了,那麼大的尺寸,不可能是預備著裝貓兒裝狗兒,一看就是為他量身訂做的,就連睡覺的貓兒窩都正好符合他蜷身躺下的尺寸。貓兒窩上掛了個純金打造的金牌,上面寫著『玉玉』。

  他盯著那個『玉玉』的銘牌,眼眶又泛了紅,狠狠抹了把眼角。

  「說得好聽,把我誑回來。」他又委屈又氣恨,「別把我當貓兒狗兒的玩意兒。我是人,我是人!」

  「你當然是人。」姜鸞扒著大籠子的欄桿,放軟了聲線:

  「露山巷盧氏四郎,盧鳳宜。今年十八歲,三月二十的生辰。生性聰穎,精通六藝,寫的一手好行書。」

  盧四郎聽著聽著,原本迎戰般揚起的挑釁眼神漸漸地垂了下去。

  他靠在欄桿邊,低著頭,一滴眼淚落在籠子裡。

  「謝皇太女體恤。現在說這些也無用了。」盧四郎抹了把臉,「罪臣微賤之身,苟延殘喘至今。罪臣後悔了,龍首原當著御前,罪臣不該惜命苟活,請皇太女賜死。死了埋進土裡……」

  他哽咽了聲,「罪臣至少還是盧鳳宜,不是什麼玉玉。」

  姜鸞耐心地糾正他,「死了埋進土裡,你以為你還是盧鳳宜?不,盧氏倒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不會有人替你收屍立碑的。你只不過是亂葬崗萬人坑裡的無名臭肉。」

  盧四郎呆住了。

  姜鸞抬頭看了看濃重的夜色,她今天實在有些累,抬手掩口打了個呵欠,拋下最後一句勸慰的話,

  「世間艱難險阻,權當磨煉肉身。人活著才有翻身的可能。你想做盧鳳宜,先做幾天玉玉,好歹把眼前的局面應付過去。」

  裴顯越過影壁,走進正殿庭院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姜鸞蹲在大籠子前,手裡拿一團毛線,在逗著懷裡的點點。

  「喵嗚~」點點不耐煩地抬起雪白的前腳掌,把五顏六色的線團扒拉到旁邊去了。

  「哎,點點。不要這麼懶散嘛,動一動。」姜鸞好聲好氣地哄了幾聲,懷裡的點點完全不理睬她的線團,閉著眼睛,在她懷裡哼唧哼唧地蹭。

  姜鸞失望地把點點放回身邊的小金籠裡。

  「點點睏了,懶得動彈。那玉玉呢。」她把線團從大籠子的欄桿縫隙裡扔進去,「玉玉,玩兒線團了。」

  五顏六色的大線團滾到了貓兒窩的旁邊,盧四郎無精打采地蜷在貓兒窩裡,朱紅色的軟衾被蓋住了臉,他一腳把滾到腳邊的線團踢去了旁邊。

  「玉玉也不喜歡。」姜鸞的興致卻突然高了起來,「你也睏了嗎,玉玉?你的反應真的很像點點哎。就說你們像是一對吧。我們再試試其他的。」

  裴顯:「……」

  東宮居然真的準備了大號的貓籠子,盧四郎居然真的被關進了籠子裡當做貓兒養。

  他看著眼前的荒謬場面,下午在御前被姜鸞討走盧四郎的滿腔怒火都散了,一時竟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還是可憐多一些。

  剛才門外的禁衛的大聲通稟早傳進了庭院,姜鸞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頭繼續逗著籠子裡的『玉玉』,隨口喚人抬張胡床來。

  胡床送進了庭院,他撩袍坐下,不出聲地看著。

  線團是不成了,姜鸞又拿了小魚乾去逗點點。點點被香氣引到了籠子欄桿邊,嬌聲嬌氣地叫個不停,討小魚乾吃。

  姜鸞餵點點吃了幾條小魚乾,宮人又送上了熱氣騰騰的飯食,有肉有菜有湯,食物香氣迎風飄出了老遠。

  「玉玉。」姜鸞把盛放食物的黑漆大托盤放在大籠子的欄桿邊,好聲好氣地喚,「吃飯了,玉玉。」

  盧四郎把蒙臉的衾被猛地拿下,遞過來慍怒的一眼,無視籠子邊的誘人飯食,又重新把臉蒙上了,翻了個身,背對著食物托盤。

  姜鸞蹲在鐵欄桿邊看笑了。

  「點點剛來臨風殿的頭天,也是一口飯食不肯吃,拿尾巴對著我的。」

  身後傳來一聲胡床的吱嘎聲響,熟悉的穩健腳步聲傳入耳朵,往門外方向走去了。

  裴顯看到這裡,不做聲地起身,就跟不請自來時一樣,直接走出了東宮,走時也沒打招呼。

  姜鸞聽腳步聲繞過了影壁,回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庭院,心裡反倒納悶起來。

  特意準備了那麼多東西,就等著人過來。

  她已經準備著迎接排山倒海的尖銳提問,結果他什麼也沒問。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喃喃地道。「今天真喝多了吧。」

  平日裡說話就喜歡暗藏刀鋒,幾句問話能把回話的人背後冷汗問出來,下午在涼亭裡沒醉倒那陣子說話尤其的鋒銳。晚上醒了酒,人倒成了鋸了嘴的啞巴葫蘆了。

  但什麼也沒問,好過追問個不停。

  至少眼見為實了。人從東宮出去,對於她把盧四郎當狸奴養的說辭,心裡信了七成了吧。

  姜鸞想到這裡,覺得對得起整晚上的折騰了。

  她敲敲鐵欄桿,對盧四郎說,「裴中書走了,你也累了。外頭風大,我讓人把籠子抬進偏殿裡,把籠子上的鎖開了。側殿夜裡不留人,你自己去床上歇吧。在東宮的這陣子,委屈你白天裡得待在籠子裡。」

  「對了。」大籠子抬起時,她又加了句,「你可別想著跑。東宮到處都是值守的禁衛。把你帶進東宮費了大力氣,你若生了逃跑的心思,東宮就不再保你了。」

  等大籠子抬走,姜鸞往庭院東邊的含章殿方向走,邊走邊喊,

  「謝瀾,出來了。裴中書看完盧四郎已經走了。昨天你講的那段史極好,今天接著往下說。」

  謝瀾從含章殿裡走出來,依舊還是白天秋日宴的那身緋麗錦袍,站在廊下。

  他生性不喜歡宴席間的觥籌寒暄,東宮馬車接盧四郎回京時,他索性告了退,自己的馬車跟在東宮的車駕後面,一同提前回了京,從下午時便在東宮候著。

  東宮之主還沒等到,先被他等到了一個大黑布口袋,還有黑布口袋裡裝回來的盧四郎。

  謝瀾:「……」

  把他調去東宮的事,姜鸞沒跟他提起,但他從頂頭上司姚侍郎的眼神和語氣裡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尋常的動向,隱約猜測出幾分。

  盧四郎的遭遇如何,對他毫無觸動。他和盧四郎性情不投,從前也只是點頭之交。

  京城平靜的表面下從來都暗藏礁石。每年總有幾家犯了事的勳貴高門。

  家族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遭遇更慘的他也見過。最近這段日子的白天裡他大都跟隨東宮儲君,姜鸞的性子他看在眼裡,多少看出幾分。

  說她狡黠也好,頑劣也好,總歸不是暴虐的性子。盧四郎在她手裡,差不到哪裡去。

  「臣遵命。」謝瀾從含章殿裡出來,手裡拿著講史用的左氏春秋,翻找著昨日講解的章節,邊詢問邊迎出了庭院,

  「殿下想在含章殿裡聽史,還是想在庭院裡聽——」

  話還沒說完,看到門邊的景象,他的腳步停住了。

  「外頭起夜風了,有點冷,進去含章殿講吧。」

  姜鸞往殿門那邊走近,見謝瀾突然駐足不動,詫異地催促,「怎麼了?天都黑了。磨蹭什麼呢。再晚本宮可要聽睡著了。」

  謝瀾不應答。

  他緩緩收起史書,往門口方向行禮,「下官見過裴中書。」

  姜鸞:???

  她側身回頭往門邊看。

  裴顯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站在巨大的騰龍祥雲大影壁邊,從他的角度往庭院看,庭院裡的景象一覽無遺。

  「腰上繫著的金魚袋落院子裡了,回來找找。」他淡淡地道,「沒想到入夜了,宮門早已下鑰,在東宮還能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中書省人才輩出,東宮有容乃大。是不是,謝舍人?」

  謝瀾不答。

  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在蕭瑟秋風裡站成了閉口不言的冰雕。

  「行了,謝舍人,起身吧。一直弓著腰你不累?」姜鸞虛虛托了一把,免了他的禮,又走回庭院裡,吩咐夜裡值守的宮人點起火把,四處裡找尋裴中書落下的金魚袋。

  裴顯之前過來,在庭院裡耽擱得並不久,裝著魚符的金魚袋很快在胡床下面找到了。

  姜鸞接過金魚袋,交給裴顯,看他重新繫回腰間。

  修長手指繫帶子的動作不疾不徐,魚符於官員是多重要的東西,他實在不像是會隨隨便便掉了魚符的人,姜鸞不客氣地直問他,

  「故意落下來的?找個藉口殺個回馬槍?」

  裴顯不答。

  視線掃過含章殿前的謝瀾,「謝舍人,出來吧。裴某有事找你商議。」

  「是。」

  謝瀾一日還在中書省,裴顯就一日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當然會聽命出門。

  姜鸞跟著他們一起出來。

  「別為難謝舍人。」姜鸞站在東宮門口,開口解釋了幾句,

  「崔先生不肯來教,含章殿沒了先生,臨時找他頂一頂,學點經史學問。上次謝舍人教射術已經被裴中書幾句話奚落走了,如今改教經史,他是正經從太學裡學出來的,我覺得他的學識縱然比不上崔先生,教我綽綽有餘,你可別再把人奚落走。」

  裴顯淡定回答,「殿下言重了。含章殿眼下確實還沒尋到合適的先生,殿下看中的經史人才,就繼續教授著吧。臣唯一的疑問,是不知道殿下能堅持學多久。」

  他的視線落在她藏在厚實衣袖裡的纖細手腕處,轉了一圈,轉開了。

  「上次臣在校場教授射術,教授給殿下的學問,殿下認真學了嗎?叫殿下加練腕力,加重的鐵護腕如今安在?」

  姜鸞沒好氣地說,「明知故問。鐵護腕不是還你了?早帶話跟你說了,你的那一套不適合我,那對鐵疙瘩我戴三年都練不出你要的腕力。我不戴護腕,想先學些射術,你倒是繼續教啊。人呢?自打校場那天以後,再沒影子了!」

  裴顯不說話了。

  他側過身,原本遙遙盯著天邊一輪遠月的視線轉過來,又打量了一圈。

  姜鸞被他瞧得納悶了,「這麼古怪的看我做什麼?你不肯教?」

  裴顯斜睨她,「你還肯學?」

  姜鸞:「人都不踏足我的東宮,是你不肯教吧?你抽時間來教,我當然肯學。」

  裴顯神色看不出什麼端倪,只是簡單地一點頭,「來。」

  當先往西邊偏殿走。

  東宮建築的形制效仿皇宮,演武用的校場都設在西邊。

  姜鸞一個沒攔住,人已經往西邊去遠了。

  她回頭吩咐謝瀾說,「天晚了,你先出宮歇著吧,白日裡抽空再過來。我最近白日都空著,你隨時來,我隨時學。」

  ——

  校場燈火明亮,當值禁衛圍著射箭的沙場處點起了幾十個火把,亮如白晝。

  裴顯站在沙場邊,等禁衛們忙忙碌碌點亮火把,簡短吩咐了一句,「教習殿下開弓,除了殿下近身的親隨,其餘人等都退出去。」

  沙場邊清了場,只留下貼身隨侍的秋霜和夏至兩個大宮女。

  姜鸞眼瞅著校場門關了,詫異地問,「練開弓而已,清場做什麼。」

  裴顯莫測高深地笑了下,說,「臣做事向來是有理由的。」

  燈火明亮的校場裡,今晚姜鸞還是沒能學開弓。

  裴顯盯著她扎馬步。

  「拉滿弓弦的關鍵,在於腕力臂力。但想要開弓神射,箭不虛發,下盤穩不穩,同樣極為重要。只是弓弦拉滿了,下盤卻不穩,帶動得手不穩,能開滿弓也無用。」

  姜鸞今天從早到晚是結結實實折騰了一整天,晚上本來想輕鬆點,聽人讀讀書講講史,沒想到居然被拉過來扎了馬步。

  兩刻鐘沒扎滿,她就累得小腿肚都在發顫,連沙地都顧不得了,直接不顧形象坐在地上。

  「行了,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清場了。周圍沒人看著,就可以趁機報復了。不就是下午罵了你幾句嗎。」

  姜鸞接過夏至遞來的沾了溫水的汗巾子擦汗,「我起不來了。」

  裴顯伸手把她從沙地上拉起身。

  「絕沒有存心報復的意思。軍裡學騎射,上盤練力,下盤練穩,都是這麼學過來的。」

  姜鸞嘀咕著,「對,不是存心報復,是故意折騰。」

  夏至在旁邊幫手,一邊給小主人拍身上的沙土,一邊怒瞪裴顯。

  金枝玉葉的天家貴女,早上穿得華貴端麗地出去赴宴,多麼的好看!還沒過完一天,晚上居然就給拉到校場,練得渾身髒兮兮的……

  夏至故意不給他遞手巾,裴顯不以為意,隨意撣了撣衣袍上沾染的沙塵。

  「兩斤的巨樽,龍首原宴席上沒有,特意從宮裡開了內庫帶過去。說說看,誰故意折騰誰呢,殿下。」

  「穿了身招搖衣裳,宴席上可勁的折騰,殿下是存心不想招納賢才入東宮?還好御帳簾子擋著,年輕臣下們沒見你把盧四郎套了牽走的做派,否則有誰敢跟隨你。都是來做東宮臣屬,不是做孌寵的。」

  姜鸞聽得不高興了。

  「今天宴席上湊過來的那些,有幾個是打算憑才華博東宮臣屬的位置?一個個的都打算著靠臉上位的歪心思。不把他們嚇退了,你叫我招那些人進東宮,整天別做事了,看臉吃飯吧。」

  她抱怨了一句,裴顯倒是往深處想了想。

  「今天的場面細想確實詭異。富有賢名的幾位年輕世家子都未到場。莫非是有人不想東宮有賢才,借著聖人選駙馬的口諭,刻意把水攪渾了。」

  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姜鸞終於緩過氣來,自己起了身,挪去沙地旁邊的小月牙墩子上坐,揉著自己酸痛得幾乎走不動路的腿。

  「實在不行了。扎馬步比戴鐵護腕還不能忍。今天練了一場,我得多歇歇。」

  裴顯倒是不反對。但他認為的歇一歇,和姜鸞心目裡的歇一歇,時效大不同。

  裴顯理所當然道:「剛開始練下盤當然酸痛。歇個一日就好了。隔一日我再來。」

  姜鸞揉著腿,不住細微地吸著氣,磨著細白的牙笑,「我那句話沒說錯,裴中書,你就是存心折騰我。」

  裴顯笑而不答,只是搖頭。

  臨出去時,他的腳步往外走,姿態閒適隨意地提起一件事,

  「上回送你的蘭花玉牌,賭氣退給我的?送出去的東西,不好再收回來。明天我遣人把玉牌再送來東宮?」

  姜鸞坐在墩子上,拿手巾擦著汗,滿不在乎地回了句,

  「玉牌確實是上好的玉牌,我挺稀罕的。但我還回去的東西,向來不再拿回來。論舅甥輩分的蘭花玉牌都還你了,咱們再回不到過去啦。」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快,說的話卻是十五六歲年紀極罕有的乾脆決絕。

  裴顯已經到了門外,原本腳步不緊不慢的,邊走邊說,說話的聲音裡帶著細微的揶揄笑意,聽到姜鸞的那句「咱們再回不到過去啦」,腳步頓了頓,停在門邊好一會兒。

  隨即再沒有說話,直接出去了。

  秋霜正好抱著熱水進門,和裴顯兩邊打了個照面,秋霜明顯被嚇了一跳,進來後還不住地回頭打量。

  「殿下又和裴中書吵嘴了?」秋霜放下水盆,納悶地問,

  「裴中書出去時候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眼神跟刀子似的,我一眼瞧見了,嚇人得很。」

  「沒吵嘴。」姜鸞把手巾扔進熱水裡,「我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大實話而已。」

  秋霜是知道自家小主人的一張嘴的,默了默,猜測,「說話太重,把人傷著了?」

  姜鸞好笑地說,「骨頭硬,皮肉厚,輕易傷不了他。你有空猜想他的心情,不如想想咱們才到手倆月就又空置了的公主府。」

  始終看到現在的夏至,說話更不客氣,

  「咱們殿下說話哪裡重了,就是大實話嘛。潑出去的水哪有能收回來的,玉牌都還回去了,還想著論舊日的舅甥情誼呢。被殿下的話傷著了也活該。。」

  「讓他疼一疼。不疼沒記性。」 姜鸞扶著腿,從月牙墩子上齜牙咧嘴地慢慢起身,

  「這次如果輕易接回了他的蘭花玉牌,下次他做事還是會按他那套把事做絕的路子來。我可受夠了。」

  她慢慢地往校場門外挪步子,「得按我的路子來。」

  身邊的秋霜和夏至兩個都沒聽明白。

  「殿下的路子,是什麼路子?」夏至詫異地問。

  問題不太好答,姜鸞想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有應聲。

  幾人簇擁著姜鸞從校場回了寢殿,姜鸞推開窗,揚聲叫來了最善於侍弄花草的白露。

  「找兩盆最好養的蘭花品種,給裴中書送去。跟他說,放手大膽的養。三個月之內再養死了,我這邊包退換。」

  站在窗邊,看著內室裡靜心養護、入了冬依舊保持枝葉翠綠的蘭草,她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詞句形容她想要的路子,對夏至說,

  「有來有往,有商有量,不把事做絕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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