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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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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鈞蝦逵人 於 2025-7-26 00:19 編輯

日升青鸞(原名:重臣攻略手冊) 作者:香草芋圓

內容簡介】:

  姜鸞做了一輩子的傀儡女帝。

  回首短暫人生,覺得這輩子過得很沒勁。

  一朝重回年少公主時,她只想把上輩子沒做成的事都做了。

  朝中第一權臣裴顯,皇家外戚出身,手握重權,乾綱獨斷。

  姜鸞言笑晏晏和他說,「裴小舅,何必事事都要抓在手裡。放一放,你我都好過。」

  裴顯啜了口烈酒,淡笑,「生性如此,阿鸞,放不了。」

  姜鸞也莞爾一笑,「你會後悔的。」

  再次被推上高位,成為皇太女後,姜鸞找來裴顯,好聲好氣和他說,「裴相,孤看上了一個美男子,裴相幫孤籌劃籌劃?」

  沉溺兒女私情,好過處處和他作對。裴顯冷淡地應下了。


  第二日,秘密上奏條陳,列出九章計劃。

  姜鸞讚嘆不已,按步驟嚴格執行計劃,環環緊扣,布局周密,順利地把裴顯撩到了手。

  裴顯:「………………」

  姜鸞:人生必做五十事之一,達成。

  食用指南:

  1. 自割腿肉寫文,背景架空仿唐勿考究。皇子皇女都可能繼位,但皇女繼位比較少

  2. 男女主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3. 女主開局重生,1V1,HE

  一句話簡介:瘋批公主X辣手權臣

  立意:路是人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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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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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一章

  姜鸞醒過來的時候是黃昏。

  臨風殿裡燭光昏暗,空無一人。殿裡伺候的內侍宮女們不知去哪裡躲懶了,正對著床榻的雕花木窗開了一條縫。

  姜鸞的視線便透過那道縫隙,看著窗外被四四方方的朱色宮牆圈起的,一小片湛藍的天空。

  她試著用手肘撐起身體,才起來一半,就失了力氣,肩頭撞到了雕花繁復的紫檀木床板,咚的一聲悶響。

  聽到動靜,殿外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

  兩名大宮女發現昏睡了大半日的陛下醒了,在龍床上安靜地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驚得快步衝過來扶她起身,披上了衣袍。

  姜鸞最近病得厲害,起身下地的簡單動作,居然需要旁人攙扶才得以完成,額頭起了一層細密的虛汗。

  她走到窗前,坐下,對著紫檀木梳妝桌上的銅鏡,審視鏡子中的自己。

  銅鏡裡映出一張消瘦的面容。記憶裡臉頰處少許圓潤的嬰兒肥完全消失不見,唇色發白,下巴削尖得彷彿錐子般,倒襯得一雙眼睛越發的黑而大了。

  這樣一個蒼白枯瘦的年輕女子,渾身發散著病重的氣息,偏偏身上披著象徵著天下至尊的五爪行龍袍。

  宮女從背後挽起烏黑的長髮,小心地梳篦著;另一個宮女捧過沉重的天子髮冠,意圖為她戴冠。

  姜鸞察覺了宮女們的意圖,不由失笑。

  無權無勢的傀儡女帝,即使戴上重而莊嚴的髮冠,又能彰顯什麼呢。

  她對著銅鏡搖了搖頭,伸手打開了窗,任憑初夏傍晚微涼的風撲進來,吹得鬢角幾綹髮絲飄動。

  傍晚的風裡殘留著白日的燥熱,帶著泥土的新鮮氣息。

  姜鸞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受久違的風。

  明明是個極普通的舉動,宮女們卻吃了一驚,匆忙過來關窗,「哎呀,呂公公交代過,陛下病中不能吹風的。」

  聽到『呂公公』三個字,姜鸞微微皺了眉。

  她不喜歡呂吉祥。

  呂吉祥抱緊了裴家的大腿,短短幾年便爬上了宮裡頭一號掌事太監的位子,權柄顯赫,在宮裡說一句話,比她這個女帝還要管用。

  近兩年面見她的時候,不僅姿態敷衍,連自稱都改了,從跪拜叩首的『奴』改成了見面拱拱手的『臣』。

  人前人後兩張面孔,令人厭惡。

  「放肆。」姜鸞說話的聲音向來不大,如今又在重病中,失了力道,即使是呵斥人的時候,嗓音也是輕而軟的。

  「這裡不用你們伺候了。都退下。」

  兩名大宮女以驚異的眼神互相瞄著,最後還是齊齊行禮,退到了殿外。

  華麗而壓抑的寢殿裡恢復了安靜,姜鸞坐在窗邊出神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一件事。

  她頭髮沒梳。

  過於長的一頭柔順青絲,就這麼披散著,從肩頭垂落到小腿。

  姜鸞倒不是特別在乎儀態莊重,但是有人在乎。

  一隻健壯而有力的手從窗外伸過來,屈指篤篤篤地敲了三聲,引起她的注意後,輕輕將窗戶關上了。

  隔著一道木窗,左驍衛大將軍文鏡的聲音沉靜響起,「臣斗膽,還請陛下回去休息,保重龍體。」

  姜鸞忍不住又擰了下眉。

  文鏡是老熟人了。

  登基這幾年來,她身邊的人,無論是大內監呂吉祥,還是幾個御前女官,都是裴氏安排好的人。

  只有文鏡這個左驍衛大將軍的職位,是她自己費盡心思討來的。

  當初為了提拔文鏡做左驍衛大將軍,她連召了三次裴相。

  那時候裴顯的性情還不像如今這樣喜怒難測,心情好時,唇邊經常噙著笑,姜鸞對他也還抱著些幻想。

  從一開始好聲好氣的商量,軟磨硬泡,到最後在寢殿裡情緒激動地一哭二鬧三上吊,眼淚稀裡嘩啦流了滿臉,裴顯就坐在對面,似笑非笑地看著。

  鬧了大半個月,裴相那邊總算鬆了口。文鏡成功地晉升左驍衛大將軍的當天,姜鸞高興得半夜開了壇好酒,偷偷摸摸慶祝了一場。

  所有人都以為是文鏡是她這個孤家寡人在宮裡唯一的心腹臣子。

  想到這裡,姜鸞自嘲地笑了笑。

  她最近才發現,文鏡這個人有問題。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是裴顯埋在自己身邊的棋子。

  嘖,越想越沒意思。

  若是平日,她便不再說話了。

  但今日格外不同。

  她細微地擰了眉,下一句用了近乎懇求的商量語氣,「文鏡,開窗。今晚我想吹吹風,半刻鐘就好。」

  窗外沒有回應。

  富麗堂皇的臨風殿,是皇宮裡建造最為奢靡的一處殿室。飛簷亭閣,扶疏草木,處處精巧別致。

  是天子寢殿,更是權勢滔天的當朝權臣,為自己一手扶持的傀儡女帝打造的精緻鳥籠。

  位居皇城中心,看似尊貴榮華,萬人之上。

  卻也深深地困住了她這隻華貴的囚鳥。

  所謂天子,九五之尊,在自己的寢殿裡,想開一扇窗戶都不能如願以償。

  窗牖從外關閉,帶著泥土氣息的新鮮的風,消失了。

  今晚格外不同。

  姜鸞任憑長髮在背後披散著,起身往殿外走去。每走一步,垂到小腿的烏黑髮尾便小小地散開一圈。

  這具身體幼年時傷寒入體,從此便不怎麼好,如今雖然才二十出頭的青春年華,卻沉屙已久,藥石罔治,也不知還有幾日好活。

  已經連續多日臥床不起,突然能起身,說不定是最後的迴光返照。

  朱漆殿門半開,文鏡站在兩步之外的漢白玉台階下,擺出一個阻攔的姿勢。

  「養病期間,還請陛下多歇少動。」

  姜鸞早已打定主意,斜睨了他一眼,並不說話,徑直往宮室門外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文鏡的手指動了動,碰到了姜鸞身上精細繡著蟠龍祥雲的天子常服袖袍,卻又迅速地躲開了。

  就如同姜鸞預料的那樣,他並不敢當眾把她抓回寢殿去。

  文鏡沒動作,周圍的禁軍更不敢攔。

  一群人面面相覷地望著平日裡一步不出內室的傀儡女帝,今天毫不遲疑地出了殿,緩慢下了石階。

  只可惜臨風殿外的庭院面積太大,還沒走出去,就被匆忙趕來的另一撥人攔住了。

  「哎喲,陛下,您這是要往哪兒去啊。」

  內廷太監呂吉祥被一群人簇擁著,倨傲地站在台階下方,口中稱呼著『陛下』敬稱,但說出來的話卻全沒有恭謹的意思。

  「陛下既然還病著,就回去殿裡養病,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您心血來潮的來這一齣,究竟是想折騰誰呢。」

  姜鸞沒忍住,笑了一下。

  心血來潮,起了興致,當然是折騰你了,呂公公。

  她把身上貂裘攏了攏,一言不發,徑直越過了呂吉祥,在寢殿外的庭院中悠閒漫步,賞花觀魚。

  一群人神色緊繃,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把人遛足了一刻鐘,直到腿腳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後背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她這才停下了,若無其事吩咐下去,

  「朕今日感覺身子不好。宮中起居郎在何處,把他召來,朕要口述遺詔。」

  呂吉祥:「……」

  文鏡:「……」

  在場所有人當即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陛下何出此言!」文鏡低頭道,「陛下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定然不會……不會……」

  姜鸞打斷了他,緩緩在廊下的漢白玉台階處坐下了。

  「還有裴相,他這會兒應該還在政事堂?順便也召來吧。」

  「裴相……今日不在朝中,告了假。」呂吉祥也不敢嘚瑟了,覷著姜鸞臉色, 「今兒是八月初五,按慣例,裴相去城外別院靜養哪。」

  姜鸞想起來了,輕輕一笑。「差點忘了。八月初五是裴相的生辰。他不喜嘈雜,專程躲去城外過個生辰也被朕拉回來,真是對不住他了。」

  她淡定吩咐呂吉祥,「出城把人召來。告訴裴相,動作快些,或許還趕得及當面聽朕說幾句遺詔。」

  所有人一陣窒息,「……」

  沉默了片刻之後,呂吉祥像隻兔子似的猛然竄了出去。

  ——

  呂吉祥蔫頭耷腦回來臨風殿時,姜鸞已經說了一多半了。

  「……皇室血脈單薄,朕無子,嫡系到此而絕。武陵王膝下有二子一女,算起來是朕的子侄,從裡面挑個聰慧的,繼承大統吧。」

  起居郎跪在台階下,一邊垂淚,下筆如飛。

  文鏡臉色發木,低聲道,「陛下坐在漢白玉階上,誰勸也不肯挪地兒,自言自語地說了好一會兒……遺詔了。呂公公,裴相呢,現在何處?」

  呂吉祥沮喪地道,「裴相不來。」

  裴顯今日在城外。

  只穿了一襲海青色直綴、輕車簡從出城的當朝權臣,平日裡見慣了大風大浪,平靜地聽完了呂吉祥哭天喊地,涕淚俱下地形容陛下人如何的不好了,神色間紋絲不動,只吩咐道,「你回去,把我的原話通傳給陛下。」

  呂吉祥就這麼被攆回來了。

  「裴相有話帶給陛下……」

  呂吉祥哭喪著臉,「嗣位大統,乃是國之根基,不是能隨意拿來開玩笑的事。今日所有陪著陛下玩鬧的人,從、從呂吉祥開始往下,一律從重領罰。」

  起居郎一個激靈,急忙抓著筆墨,哆哆嗦嗦地俯身行禮告罪。

  內監宮女們驚惶地跪倒了滿庭院,誰也不敢說話,所有人低眉俯首,安靜如鵪鶉,拜服於某位不在場之人的權威之下,場面既驚悚又詭異。

  姜鸞沒忍住,笑了一下。

  「就這句?他傳話叫你們領罰,話可不是帶給朕的。」

  「還有……還有一句。」呂吉祥咽了口唾沫,「裴相還說:陛下心裡不暢快,便喜歡折騰人取樂,今日也不是頭一回了。朝廷事務繁雜,臣難得有一日清閒,可以安安靜靜和家人慶賀生辰,恕臣不能奉陪陛下玩耍。」

  他小心地瞥了姜鸞一眼,「沒了。」

  姜鸞坐在原地,又笑了笑。

  她示意起居郎起身,把草擬的遺詔拿來過目,從頭細細看到尾。

  「既然裴相不肯來,那就只能留一封遺詔,再由你們轉述朕的口諭了。」

  她伸手招文鏡過來,「勞煩你告訴裴相,關於下任的皇帝人選,武陵王家的小侄女雖然乖巧,但年紀太小,又容易受驚嚇,實在不適合繼承大統。」

  「金鑾殿的龍椅不好坐,姜氏血脈沒剩下幾個了。你跟裴相著重說,看在幾年君臣交情的份上,叫他做個人,別選朕的小侄女,在兩個男孩兒裡挑一個,挑膽子大的,身體強健的,好歹多撐幾年。」

  文鏡啞口無言,應下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狼狽地僵在原地。

  所有人再度恐慌而沉默地拜倒在地。

  「朕的遺詔還沒說完呢,你繼續寫。」姜鸞吩咐起居郎。

  起居郎哆哆嗦嗦地又拿起了筆。

  姜鸞的視線盯著朱色宮牆之上的湛藍天空,沒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微微開合著,

  「朕今生虛度,留下許多憾事。生平最大的憾事,乃是……」

  後半句話並沒有機會說完。姜鸞低下頭,以袖子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陣,她用袖子遮擋著,抹去唇邊的血沫,蒼白唇瓣上卻殘留了一道殷紅血痕。

  在場眾人的臉色都不對了。

  文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蓋磕在青磚上,砰的一聲悶響,「陛下!」

  「生平有三大憾事,抱恨終身。」她輕聲道。

  在眾人驚愕的視線裡,姜鸞扯了扯唇角,

  「……算了,他既然不肯來,便不說了。」

  她的眼前開始有黑影晃動,周圍的風聲,枝葉搖動聲,似乎也逐漸遠去了。

  在場眾人齊齊變了臉色,幾個聲音同時大喝道,「傳御醫!御醫呢!」

  姜鸞已經聽不見了。

  在她人生的最後時刻,神志朦朧昏聵,眼前景象如走馬燈,早已遺忘的舊日場景一幕幕地現於眼前。

  她是先帝膝下最小的女兒,耶耶視若掌珠,兄姊疼寵,幼年過得恣意風光。

  阿娘是個謹慎性子,看出她性子鋒芒,臨終前拉著手告誡她:利錐脫出囊中,傷人見血,反噬自身。她若是個皇子倒也罷了,偏托身成皇家最幼的公主,這輩子的康莊坦途已經鋪在腳下了,何必傷人傷己呢。

  她便從小收斂脾性,做公主該做的事,走公主該走的路。

  可世道亂了,綱常廢馳,哪有什麼『康莊坦途』,誰不是一個個地踩著旁人屍骨,硬生生走出一條血路。她頂著皇家嫡系血脈的身份,自己不脫出囊中,做個傷人見血的利錐,便被人抓在手裡裹挾著走。

  大片黑暗暈眩中,姜鸞恍恍惚惚地想:

  如果能重來一次……她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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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牖:音同有,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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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二章

  延熙二年。

  四月初一這天早上,天色暗得不尋常。

  穿堂風刮過長廊,吹得兩邊的擋風棚子不住地晃。

  後殿西邊的寢堂裡,點起一盞銅燈。

  值夜的大宮女輕手輕腳拉起外層帷帳,掛上左右如意金鉤,對著床裡朦朦朧朧的身影輕聲回稟,「公主,太醫署的御醫來請脈。」

  姜鸞在昏暗的帳裡睜開了眼。

  隔著裡層輕綃帳,少女纖白柔細的手腕探出,大宮女春蟄往手腕寸關尺處搭上一方緙絲帕。御醫跪坐在臥床邊,凝神號了一回脈。

  「脈象比前幾日凝實許多,這是康復的跡象。但公主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大病一場,元氣虧損得著實厲害,還需慢慢將養。湯藥早晚煎服,補氣的老參每日燉煮服用。」

  又問,「公主前些日子臥病時的夢魘,可好些了。」

  姜鸞在帳裡略微點頭,「近日已經不再有了,睡得安穩,只是偶爾咳嗽。」

  「那極好。夜裡頻繁夢魘,或許是公主前陣子在城樓見多了血光、心神震顫的緣故。公主日間不妨多活動,以動養靜,有助於養心。」御醫問診完畢,行禮退出。

  姜鸞咳了幾聲,吩咐下去,「帳子拉開,起了。」

  寢堂燈火點亮。

  此間主人起了身,整個殿室便從沉睡中甦醒過來,幾名內侍忙碌地點起正殿後殿的幾十處銅燈,又有幾名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捧著洗漱金盆,面巾,刷牙子,水壺,魚貫進來。

  先帝在前年秋冬裡薨逝,新帝登基。姜鸞作為先帝最小的女兒,新帝幼妹,賜漢陽公主封號,賜居臨風殿。

  ——便是現在這處建制古雅的舊殿。布局分為前殿後寢,東西配殿,中央環抱出一大片寬敞庭院,在後宮殿室裡算是佔地極廣闊的一處了。

  姜鸞梳洗完畢,坐在妝奩台前。

  屋裡伺候的幾個貼身大宮女齊齊過去,默契地替她梳妝。

  銅鏡光可鑑人,現出清晰的影子。

  年方十五的少女,肌膚雪白,五官精緻,小巧高挺的鼻梁,滾圓烏黑的杏眼,眼角柔和地下垂,嬌俏中帶著幾分可憐可愛的意味。

  今年開春時,京城經歷了一場叛軍圍城的大禍事,直到三月中才止歇。

  幾乎在勤王軍擊潰叛軍、京城解圍的第二日,姜鸞便大病了一場。病去如抽絲,直到昨日才能起身,嬌花般的臉上失盡血色,臉頰顯出幾分病態蒼白。

  大宮女白露站在身後,輕手輕腳地梳篦完烏髮,熟練綰了個雙螺髻。

  秋霜捧出一個打開的雙層嵌雲母玳瑁紅漆妝奩盒,奉給姜鸞過目, 「過年時新賜下的一套金鳳如意頭面,打造得極精巧,金鳳翎毛上的金絲一根根纖毫畢現,尾翎點翠也點得好。今兒就戴這支金鳳釵吧?」

  姜鸞把那支精巧的鳳釵拿在手裡。

  指尖隨意地把玩著,注意力卻越過金釵,透過半開的窗,凝望著朱紅宮牆上方的陰沉天氣。

  「病了一場,日子就進了四月了。」她輕聲感慨 ,「今年的四月不好過。」

  苑嬤嬤托著參湯進來時,姜鸞坐在紅木雕牡丹纏枝翹首書案邊,手中握著紫毫,面前攤開一張空白宣紙,左右以銅鎮紙壓著,正在寫字。

  苑嬤嬤是姜鸞的乳母,在臨風殿裡說話向來比其他宮人底氣足些。

  她把熱騰騰的參湯放在食案上,一眼見了半敞開的五福雕花窗,忍不住絮叨了句,「公主才病好,需要好生休養,少吹風。莫讓那些邪性的東西侵襲了去。」

  耳邊聽了乳母絮叨,姜鸞並未抬頭,只說了句,「窗戶就這樣敞開著,不要關。讓風吹進來。」

  她起身不久,並未穿鞋,腳上只穿了一雙細綾羅襪,盤膝坐在寬大的紅木矮榻上,提筆時烏髮從肩頭垂落下去。

  裹挾著微涼濕氣的穿堂風,吹動少女烏黑柔軟的額髮。

  瞥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凝心靜氣,提筆寫下今日的記錄:

  【四月初一。陰。

  山雨欲來,梨花滿地,風過木廊。】

  兩尺長的宣紙上寫了日期天氣,剩下的卻不寫了。姜鸞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過去,望向寬敞庭院。

  她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今日陰沉的天氣並未影響到戍衛臨風殿的禁衛們。

  在她眼前,排成兩列的輪值禁衛盔甲鮮明,腰佩長刀,步伐整齊地路過庭院。

  領頭帶領著巡視小隊的那名少年武官,不到及冠年紀,簡單地用根木簪子攏著束了髮,身形挺拔筆直,率領小隊禁衛,沿著四方庭院一路巡視過去。

  「嗯?」姜鸞盯著少年武官的背影,「戍衛臨風殿的禁軍換防了?」

  「可不是,大清早的換了防,從小到下全是陌生面孔。」苑嬤嬤應道,「剛才老身出去打交道,領頭的將軍換成了個年輕後生,喏,就是剛走過去那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小將軍,年紀連二十都沒到,嘖嘖,已經掌了羽林衛了。」

  苑嬤嬤又絮絮叨叨地催促,「小廚房新燉好的老參湯,公主趁熱喝了。」

  姜鸞丟下筆,銀匙舀了舀湯盅裡漂浮的老參片,舀起一片,含在舌下抿著。 「新來那位小將軍,可是姓文?」

  苑嬤嬤驚奇道,「公主怎麼知道的?新來的小將軍確實姓文,叫文鏡。」

  姜鸞喝了幾口參湯,把湯盅放回食案上, 「這位文鏡將軍,我從前見過的。派他來臨風殿戍衛,有意思。」

  她的目光越過銅鏡和半開的窗櫺,再度望向敞開的殿外庭院。

  沿著長廊巡視的兩排禁衛小隊越走越遠,模糊的背影融入廊下陰影。

  「領頭的那位文小將軍。」苑嬤嬤悄聲道,「據說是裴節度[1]麾下的親信愛將,這次他們河東玄鐵騎入京勤王,文小將軍立了大功的。」

  「那是自然。」姜鸞隨意地應著, 「若不是裴節度的親信愛將,也輪不到他調入禁中,守我的臨風殿。——啊,對了,裴節度如今封了河北道兵馬元帥,該稱呼一聲裴督帥了。」

  她拿起身邊一把團扇,懶洋洋地往羅漢床背靠去,「請文小將軍過來一趟吧。人都到我家裡了,總得打個招呼。」

  片刻後,庭院裡巡值的少年武官目不斜視,跨進門來,在五步外單膝跪倒行禮。

  「末將文鏡,見過漢陽公主。不知公主何事相召末將?」

  姜鸞以團扇遮了小半張臉,安靜地注視著面前跪倒的人。

  久違了。

  文鏡,前世她一手提拔的心腹。

  身後另有其主,騙取了她多年信任的人。

  這一世意外見面,居然提前了這麼多年,文鏡的身份還沒來得及披上層層偽裝,明明白白的河東玄鐵騎出身,裴氏嫡系。

  姜鸞抬起團扇遮擋住大半張臉龐,長睫垂下,掩住了瀲灩的眼。

  「文小將軍,幸會了。」她輕鬆地打招呼,「原來你是裴督帥麾下的玄鐵騎出身。卻不知任職何處?可是前鋒營裡奮勇殺敵的猛將?」

  文鏡拘謹地低頭,「末將並非是一馬當先、衝入京城勤王的前鋒營將士。末將在中軍營帳下,職責是鎮守中軍陣腳,護衛我家督帥安全。」

  「這麼說,文小將軍是裴督帥身邊的親信愛將了。關係匪淺吶。」姜鸞把團扇輕巧地放去旁邊,露出整張面容。

  上個月剛滿十五生辰的少女,嬌俏眉眼還沒有完全長開,臉頰帶著少許圓潤可愛的嬰兒肥。

  極楚楚動人的相貌,聲音也是溫溫軟軟的,和想像裡的高不可攀的貴女形象完全不像。

  文鏡原本眼角裡偷瞄著,猝不及防見了貴女全貌,吃了一驚,急忙低下頭去。

  「你看,本宮的風寒之症已經大好了。」姜鸞裝作沒注意,朝著文鏡跪倒的方向略傾身下去,那是個漫不經心的表示親近的姿態,

  「卻不知文小將軍奉了裴督帥之命,打算把本宮在臨風殿裡幽禁到何時?」

  文鏡又猛吃了一驚,霍然抬頭辯解,「末將不敢!」

  眼見天家貴女似笑非笑的神色,又倉促地低頭下去,「公主不要誤會。京城的城防破了一次,皇城裡魚龍混雜,失了秩序。公主是金枝玉葉,極尊貴的身份,我家督帥擔心有賊人趁虛而入,這才派遣末將過來戍衛臨風殿,護衛好公主的安全。並非、並非什麼幽禁。」

  「這樣啊。」姜鸞往身後的羅漢床背懶洋洋靠回去,「既然不是幽禁,那我若是想出去走走,想必是可以出去的嘍?」

  文鏡遲疑片刻,「這……」

  「不能出去?那不還是幽禁?」姜鸞又拿起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 「文小將軍淨說些好聽的騙我。不知裴督帥下令的原話是什麼?坐牢房也得有個時限。 」

  言語步步緊逼時,她的注意力,卻被窗外幾個晃動的人影吸引了去。

  廊下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從殿外闖進來,被幾個禁軍趕上來團團圍住,正捂住嘴往外拖。那人不肯走,與拖拽驅逐的幾人無聲激烈地抵抗著,憧憧人影陷入草木陰影中,在昏暗天氣裡幾乎看不清。

  「誰在廊下喧嘩?」她略微抬高了嗓音。

  捂嘴拖拽的幾個人影動作一頓,那激烈反抗的黑影得了喘息之機,快速地膝行幾步,從包圍裡脫身出來,現身在昏黃燈籠光下,重重磕了個頭,

  「奴婢是晉王府的人,王妃派奴婢傳一句極重要的話——」

  話才出口,已經被堵住了嘴。幾名禁軍飛奔過來,在窗外單膝跪倒,

  「不慎驚擾了漢陽公主,卑職等萬死!此女偽裝太醫署藥僕,剛才假借送人參的名頭混進來。卑職等立刻就把人拖出去,公主恕罪!」

  姜鸞抬起團扇,往下一壓, 「不急。她說她是晉王府的?那是二兄府上的人了。讓她把話說完。」

  晉王在皇家行二,是她的次兄。

  先帝子嗣不豐,她上頭只有兩個兄長一個姐姐。嫡長兄就是如今龍椅之上的天子,晉王排行第二,後面的幾個皇家兄弟都夭亡了。

  宣紙上墨跡未乾的『四月初一』還攤開著,姜鸞的指尖在日期上輕輕一點,若有所思。

  四月初一這天,果然還是要出事。

  「晉王妃要你帶什麼話來?」

  偽裝藥僕的女官跪伏回話:「我們王妃的原話說:聖人[2]今早召了晉王進宮,此刻正在兩儀殿裡鬧得凶。」

  「公主的兄長只有聖人和晉王兩個,都是天家血脈,何必傷了手足情誼!」

  「請公主速速趕去兩儀殿,平復聖人的滔天怒氣,莫讓兄弟鬩牆的慘劇發生於眼前!」

  闖入的女官說話又快又急,等殿裡幾人反應過來時,話已經說完了。

  苑嬤嬤又驚又怒,幾步趕出去殿外,指著那女官的鼻子厲聲喝道,

  「反了天了!我們公主前幾天還病得起不了身,你家王妃如此厲害,連病著的公主也能使喚了?還不把她打出去!」

  那女官被拖出去時,還在大呼,「自打勤王軍進了京,京城就不是以往的京城了。公主嬌養深宮,晉王卻在外頭吃盡苦楚!請公主看在兄妹情誼上,救救晉王殿下!」

  臨風殿巡防出了紕漏,文鏡在殿裡待不住了,只說了一句「我家督帥並未下令幽禁,公主不要多心」,便匆匆告退出去處理。

  逐漸遠去的呼喊聲裡,姜鸞站起身,隨意地把頭上點翠鳳釵拔了,扔在黃梨木妝奩台上。

  「累贅物件,不戴了。」

  她張開手臂,大宮女春蟄上前幾步,服侍她穿起見客的大衣裳,披上保暖雲肩,又跪倒在身前,擺弄著她身上壓裙裾的玉環絲絛,細心地以掌心壓平裙擺處的褶子。

  服侍穿鞋時,姜鸞搖頭,「要下大雨,繡鞋不好穿出去,換雙結實的皮靴來。」

  苑嬤嬤親自趕了人回來,見她穿戴,吃了一驚,露出擔憂的神色,「公主別聽那些狗奴碎嘴,公主才多大,連笄禮都未行過,朝堂的事自有大人做去,公主只需要好好地將養身子,無病無災的,就是替朝廷分憂了。」

  姜鸞抿嘴笑了一下,透過銅鏡,看了眼自己稚氣的五官。

  「嬤嬤在身邊從小看到大,總覺得我還小。我上個月過了十五生辰,雖然未行笄禮,已經不小了。」

  她在燈下打量著自己的手。手指柔軟纖長,掌心細嫩,指尖一個個的粉色月牙,「再遲只怕來不及。」

  「來不及什麼?」 苑嬤嬤愕然問。

  姜鸞卻答非所問,換了個話題問白露,「點點呢?我帶著點點一起過去。」

  點點是臨風殿裡新養的貓兒。

  如今才三四個月大,玉雪粉嫩的一小團,養在精巧的金籠裡,鼻尖和肉爪是粉色的,只有兩隻耳朵尖各有一點小巧的黑色,彷彿白紙沾染了墨點,兩隻綠琉璃色的眼珠在暗處顯出幽幽亮光。

  喵嗚~從金籠裡提溜出來時,點點嬌嬌地叫了一聲。

  姜鸞把點點抱在懷裡,吩咐拿雨具,免公主儀仗,只點了春蟄、白露兩人隨侍,「去兩儀殿看看吧。」

  抱著點點,穿起避雨斗篷,拉起風帽遮住了大半個頭臉才出門。

  叫了步輦在外頭等著,春蟄和白露一左一右,以十二骨的大油紙傘撐在頭頂,遮擋隨風飄落的雨絲,抄近路去兩儀殿。

  才出寢殿幾步,文鏡小將軍得了消息,果然一路急跑過來阻攔。

  「皇城局勢不穩,我家督帥有令,公主請勿隨意出殿!」

  姜鸞盯著面前虛虛擋著、又不敢當真碰著她身體的披甲手臂,笑出了聲,

  「不是幽禁,卻又不許隨意出去?這就是你家裴督帥下的令?那如果我不是『隨意出殿』,而是有正經事辦,『慎重出殿』呢?」

  文鏡出身軍營,軍中令行禁止,哪裡遇到過這麼難纏的人。

  不攔不行,攔著又不對,憋得臉色漲紅。

  「算了,不為難你。」姜鸞抱著點點,坐上了步輦。

  「找幾個可靠的,在我身後三步外跟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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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節度使,古代地方軍政長官職務,簡稱節度。

  【2】背景架空仿唐,尊稱皇帝為『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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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章

  兩儀殿是前朝三大殿之一,又稱內殿,是天子和親近重臣議事的要地。雖然是三大殿裡規制最小的一座殿室,非機要重臣不能入。

  姜鸞居住的臨風殿在後六宮中間,過去著實不近。

  穿過幾處殿門,視野盡頭遠遠現出兩儀殿的宏偉輪廓。

  步輦走到半途,果然開始下大雨。

  隨著震耳欲聾的春雷聲,湍急的雨水從長廊兩邊的瓦當滴水處垂掛下來。路過兩儀殿前的寬敞中庭時,她在大雨中聽到有人在數數。

  「……二十七,二十八……」

  沉悶的打擊聲響起。

  姜鸞坐在步輦高處,目光居高臨下望去,看到四名手執刑杖的禁軍,冒雨站在側殿中庭,漢白玉雕刻的盤龍台階下,正在行廷杖。

  杖下的人體已經失了活氣,在雨中絲毫不動彈,刑杖沉悶落下,彷彿擊打一塊死肉。

  此處已經不屬於後宮,兩儀殿處當值的內監覷見這邊動靜,小跑著趕過來引路,

  「公主還請沿著長廊走,聖人和晉王正在兩儀殿內。這邊晦氣,莫要髒了公主的眼。」

  姜鸞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受廷杖的是個文臣。宮廷裡多少年沒見這樣的事了。

  她回頭看去,文鏡果然帶了八名親信,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頭。

  他的職責是護衛安全,目光始終盯在她身上,並未被前朝廷杖大臣的場景分心。

  姜鸞撥開引路內監虛虛阻攔的手,下了步輦,指了指大雨中受杖的官員,

  「這是什麼人?為什麼受廷杖?」

  引路內監彎腰卑笑,「朝廷的事,奴婢哪能知曉呢。奴婢只知道這是位御史台的御史,約莫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惹得聖人在兩儀殿裡發下滔天大怒,親自吩咐下來四十廷杖,生死不論。」

  引路內監抬手一指廊下,「公主請看,那邊監刑的,豈不正是御前受寵的大內監,吳公公?」

  監刑的吳太監原本站在長廊裡避雨,此時撐傘不緊不慢走過來,

  「此人區區七品御史,竟然當著聖人的面言辭不敬。聖人下令廷杖四十,以儆效尤。還剩十餘杖,不論死活都得打完,下雨天,公主當心血水髒了腳。」

  黃豆粒大小的雨點砸下地面,地上趴著的受刑之人忽然細微地動彈了幾下,官袍下驀然伸出一隻沾血的手,痙攣地在地上抓了一把。

  「人還有氣?」吳太監湊過去觀看,咂舌感慨,「命硬。」

  「天子……」氣息奄奄的御史忽然睜眼,目光死死盯著姜鸞的方向,啞聲道,「……德行有虧,理應……遜位……」

  吳太監一個激靈,厲聲大喝,「堵了他的嘴,繼續打!」

  點點在懷裡炸了毛,全身弓起,發出驚恐的叫聲。

  姜鸞抱緊了點點,站在傘下冷眼看著,目光轉向行刑的四名禁軍,「你們幾個看著眼生,新來的?」

  為首的禁軍小頭目單膝跪倒回話,「是。卑職等原本是玄鐵騎的前鋒營麾下。這次入京勤王,擊潰叛軍入城後,禁中護衛人手缺乏,卑職等就調過來做御前禁衛了。」

  姜鸞笑了聲,「怎麼又是玄鐵騎。如今連廷杖也歸你們管了?人快打死了,你們裴督帥知道麼?」

  四名行刑禁軍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話。

  禁軍小頭目吶吶地道,「聖人才吩咐下來的。督帥……或許……不知道?」

  「喲,那可不太好。」姜鸞隨意地撫著點點柔軟的細毛,「最好知會你們督帥一聲。廷杖是一回事,打死了人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吳太監在旁邊哈哈笑著打岔,「四十廷杖是聖人親自吩咐下來的,不是個小數目。生死麼,可不好說。」

  「吳用才。」姜鸞盯了他一眼,「聖人還在兩儀殿裡,你要當面鬧出人命來了?」

  吳用才習慣性地彎了腰,臉上掛著笑,「漢陽公主在後宮嬌養著,向來不管這些朝堂事的,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公主怎麼突然管起來了?」

  姜鸞漫不經心道,「今兒不是湊巧了麼。」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痙攣的御史,又盯住行刑四位禁軍,「打的是朝廷命官,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差。」

  說完,往後退了幾步,退入避雨的長廊簷下,繼續往兩儀殿走。

  吳用才假笑哈腰的身影消失在背後雨中。

  毫無抑揚起伏的數數聲繼續響起。

  「二十九,三十……」

  晉王妃站在長廊盡頭親自等著。

  晉王妃如今懷著五個月的身子,小腹處不甚明顯地隆起,無論坐立時一雙手總是情不自禁搭在腹部。身側圍繞著十來個女官和嬤嬤,都是帶進宮的娘家心腹。

  姜鸞隔著幾步停住腳步,除去風帽,露出稚氣未脫的面容,「二嫂身子重,怎麼親自出來了。」

  晉王妃見她神色言語平和,並未有怨懟模樣,繃緊的神色一鬆,眼角卻又情不自禁泛起淚光,「聖人和二郎在兩儀殿裡鬧成那樣,我怎麼能安坐。」

  她的視線落在姜鸞發白的唇色上,聲線裡露出愧疚不安,「阿鸞病了一場,瘦了。實在難為你,身子還沒好全,就要掛心著二郎這邊。嫂嫂給你陪不是。」

  說著她吃力地扶著腰,就要俯身行大禮。

  姜鸞急忙把人攔住了。

  姜鸞抱著點點,她和晉王妃姑嫂兩個,一個大病初癒,一個懷著身子,不約而同慢騰騰地往前挪步子,正好把該問的事問個清楚。

  「二兄和聖人在殿裡鬧得凶?」姜鸞問晉王妃,「為了什麼事。」

  「還能為了什麼事。最近還有什麼其他的大事。」 晉王妃苦澀地道,「上個月那場叛亂禍事裡,聖人在城外中箭,龍體受損……為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不知又找了什麼由頭,叫了二郎進殿去,這麼久沒出來,我……我怕聖人要發落二郎。」

  晉王妃謹慎地避開了最關鍵的字眼。

  當今天子,是在京城的西城門下,被叛軍威逼挾持,意圖叫開城門時中的箭。

  今年開春時,天子率二十萬精兵御駕親征,征討范陽節度使叛亂。

  誰也沒想到,御駕竟然在太行山下大敗,天子被俘。一國之君,落入叛軍手中。

  叛軍把這張好牌牢牢扣在手裡,把皇帝趕上戰場叫關,兵不血刃攻佔了虎牢關。

  虎牢關是京城最重要的防禦門戶。

  門戶洞開,叛軍長驅直入,包圍了京城,故技重施,又威逼天子在城下喊話,意圖叫開京城的城門。

  當時防守京城的正是天子的兄弟,晉王。

  「兩儀殿到了。」

  晉王妃冒雨停在寬敞的庭院中央,盯著大殿面前陡峭的漢白玉台階,「我不好進議政殿。阿鸞進殿之後,好好勸慰聖人,叫聖人息怒。」

  姜鸞注意到晉王妃隆起的小腹,也叮囑了一句,「二嫂回去好生歇著。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要憂思太重。」

  「對了,」她四下裡打量,寬敞大殿外空空蕩蕩,「二嫂難道只請了我一個來?我在聖人面前說話其實也沒太重的分量。」

  晉王妃苦笑,「阿鸞見著那位挨打的御史了?」

  「十幾位朝臣趕來替二郎求情,聖人大怒之下,拖出去廷杖了言辭最為激烈的章御史,又把其餘的朝臣驅趕出去。」

  她按著腹部,視線盯著遠處殿宇,愁眉不展,「求情的朝臣們此刻或許還在前殿,或許散了。誰知道呢。二嫂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姜鸞站在原地,不急著進去兩儀殿,想了一會兒。

  「聖人如今最信賴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朝臣們求情十句,只怕沒有這位裴督帥說一句話有用。二嫂既然派人請我來,怎麼不索性把他叫來。」

  晉王妃的視線游移了片刻,幽幽地嘆了口氣。

  「阿鸞莫非忘了?聖人的嫡母太后娘娘,也是河東裴氏出身啊。這位裴督帥是聖人的母家嫡表親,細論起來,應該還是母家小舅舅一輩的。二郎他……沒那麼好命,不是從太后娘娘的肚皮裡托生的,攀不上裴督帥的親。」

  「如今聖人獨自在殿內,二郎這個做弟弟的已經十分為難,若聖人和裴督帥兩人同在殿中……」晉王妃淒然道,「還有二郎的活路麼。」

  「原來二嫂這樣想。」姜鸞並未被這番話打動,只抬頭看了看高處的兩儀殿,

  「其實倒不一定。所謂『血脈親情』四個字,不見得牽扯得住所有人。」

  兩儀殿門緊閉。

  今日值守兩儀殿的是北衙禁衛中郎將,薛奪。

  薛奪也是新調入禁中的。

  這次玄鐵騎入京勤王,薛奪是前鋒營的左將軍,頭一批擊潰叛軍衝進京城的小幾千人,就是他帶頭衝的鋒。

  他是主帥裴顯麾下的得力親信之一。擊潰叛軍入京後,玄鐵騎掌了京城防衛,裴顯開兵馬元帥府,他麾下的親信也領了戍衛皇宮的要緊差事。

  薛奪二十歲出頭年紀,身上披掛全副明晃晃的盔甲,腰間佩刀,靠坐在殿外欄桿,紅纓頭盔隨意地勾在食指上。

  睨著姜鸞一步步地走上十幾級漢白玉台階,這才起身戴好頭盔,過來行禮,

  「末將薛奪,見過漢陽公主。」

  姜鸞知道薛奪這個人。他家主帥自己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手下養出一群效死的武將,只服他們主子一個,對外人個頂個的狗脾氣,只怕連姜氏宗室都不放在眼裡。

  她懶得口舌,直接繞開薛奪走過去兩步,伸手要推殿門。

  薛奪果然趕過來攔在她面前。

  「聖人和晉王殿下在殿內議事,並未傳召漢陽公主。」

  身後綴著的文鏡也趕過來勸說,「此地空曠風大,公主的病剛好,回去歇著吧——」

  不等他倆說完,姜鸞一抬腳,迤邐長裙下的羊皮小靴直接踢上殿門,砰的一聲響。

  「聖人!」

  她隔著門喊,「許久未見,阿鸞前來探望。聖人放阿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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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四章

  在薛奪和文鏡兩人的瞠目瞪視裡,姜鸞又叫了兩次門,終於等到吱呀一聲,殿門從裡打開一條細縫。

  和她相熟的另一名御前大內監,徐公公,從門縫裡探出頭來。

  「哎喲,公主這邊動靜小些。」徐公公悄聲道,「聖人和晉王殿下在殿裡議事議得久,剛發了大脾氣。皇后娘娘也在,公主趕緊進去吧。」

  姜鸞謝過徐公公的提點,抱著點點跨過門檻,徑直往裡走。

  徐公公嘶了聲,趕緊追上來, 「公主怎麼又把這只狸奴帶進來了。狸奴膽子小,受了驚嚇容易到處亂竄。上次這狸奴跑出去老遠,老奴尋了大半日才尋回。」

  姜鸞抱著點點不放,淡定吩咐,「你叮囑殿裡伺候的人盯緊便是。萬一點點跑了,隨時抓回來。」

  抱著點點從殿門處走進來時,羊皮靴踩在兩儀殿亮到反光的殿磚上,發出細微的敲擊聲。

  噠,噠,噠。

  寬敞的大殿裡,空氣幾乎凝滯。

  一個身影孤零零跪在丹墀下,身上穿著象征宗室威嚴的行龍金繡蟒袍,肩頭卻垮著,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低垂著頭。

  那是晉王。

  晉王今年才十八歲,皇家兄弟裡行二,雙名『鶴望』,原本是個閒散王爺,只等年滿二十加冠後離京去封地。

  這次被叛軍圍住京城時,才在大臣們的簇擁下匆匆忙忙加了冠,以成年男子的身份擔起監國護京的重任。

  耳邊的傳來腳步聲,驚醒了木人般呆跪著的晉王,他順著腳步走近的方向,遞來一個惶然的眼神。

  紫煙繚繞的小型御座上方,年輕的天子背北朝南,坐在黃金龍椅裡,單手撐著椅背,右手捂著臉,同樣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

  當今天子單名一個『鴻』字,今年二十歲,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先帝病逝後,理所當然登基為新帝。

  皇家姜姓諸王都生了一副好容貌,延熙帝姜鴻也不例外,原是個相貌堂堂、銳氣逼人的新君。

  這次御駕親征大敗,被賊兵挾持叩關,幾乎導致京城淪陷的經歷,極大地挫折了延熙帝身上的自信銳氣。

  就連他說話的聲線語氣,都不一樣了。

  「朕乃天子,也是你的嫡兄,二郎。」

  延熙帝完全沒有注意到從側邊進殿的姜鸞,全副注意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語氣遲疑,低落,且沮喪,

  「你幼時生母過世,母后抱養了你,養在椒房殿。我們是從小一同長大的手足。」

  晉王姜鶴望冷不丁望見姜鸞從殿外進來,大為吃驚之余,又急忙低頭拜倒,雙手交握放置額前,以五體投地的姿勢回復詰問,

  「弟弟和聖人血脈相連,在太后娘娘膝下一同長大,弟弟自小疼了怕了,哭了笑了,都會去找聖人傾訴。自從先帝大行,弟弟身邊最親近的親人,便是聖人了。長兄如父,弟弟視聖人如兄如父……」

  「行了,姜二郎。」皇帝打斷晉王的話,撤下了遮擋面容的龍袍大袖。

  一道橫貫左右臉頰的疤痕,劃破鼻梁,觸目驚心,出現在天子臉上。

  「抬起頭來,看看朕臉上的傷疤。」延熙帝嘲諷地指著自己的臉,「姜二郎,你敢說這箭弩之傷,不是拜你所賜?」

  姜鶴望不敢抬頭。

  他稽首伏地,帶著哭腔辯訴,「弟弟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命守城將士對聖人射箭。叛軍強攻京城,聖人被裹挾在亂軍之中,身不由己;將士們保衛京城時不慎誤傷,同樣身不由己,並非故意為之。還望聖人明鑑!」

  「好個身不由己。」

  延熙帝抬起手,撫摸著臉上猙獰疤痕,「當日西城門下,箭落如雨。朕眼看就要死在自己將士的箭矢之下。還好身邊有個忠心的小福祿,他舍身擋在朕面前,用自己的命,換了朕的命。」

  他森冷地道,「小福祿一個閹人,也知道為朕拋卻性命。和朕血脈相連的晉王呢……他站在城頭高處,指揮守城的將士,朝朕的方向射下箭雨,他要借著征戰奪了朕這個兄長的性命!」

  天子的怒吼聲在大殿裡回蕩。

  除了咆哮,空曠殿室裡再無其他聲音。

  黃金龍椅側邊,謝皇后冷漠地站著。

  謝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天家兄弟在眼前爆發了激烈沖突,但謝皇后的表情看來和往日並無什麼不同,依舊頭戴鳳冠,儀態端莊,彷彿一座精細雕刻的菩薩。

  她看到姜鸞進來,沒有出聲招呼,甚至並沒有多看一眼,目光重新聚集在晉王顫抖跪倒的背影上。

  她是皇后,天子正妻。

  天子的怒氣,便是她的怒氣。

  天子的仇恨所向,便是她的仇恨所向。

  「弟弟沒有!弟弟只下令將士們奮勇守城!」姜鶴望被兄長和大嫂目光裡的森冷冰寒擊潰了,他崩潰地跪倒在地,臉埋進厚重的金繡行龍袍袖裡。

  寂靜的大殿裡傳出晉王壓抑的哭聲。

  「聖人被叛軍逼迫,在城下公然喊叫,『朕在此,開城門!』 聖人叫弟弟如何做!這裡是京城重地,京城一旦失守,亂兵長驅直入中原,祖宗的江山社稷落入賊子之手,弟弟若聽命開了城門,就是千古罪人!」

  龍椅上的天子暴怒起來,脫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往晉王的方向劈頭蓋臉砸下去。

  扳指在玉階上砸得粉碎,四處飛濺。

  「你不要做千古罪人,就要在陣前射殺了朕,讓朕在青史上只留下親征失敗的一筆,讓朕做千古罪人!」

  皇帝的暴喝聲在大殿來回回蕩,震得耳邊嗡嗡地響。

  激怒之下,他猛拍龍椅扶手,就要起身。

  不料才剛站起,腿腳受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邊一歪,又摔了下去。兩名隨侍的內宦急忙攙扶。

  亂軍攻打京城當時,箭矢激落如雨,延熙帝在城下所受的箭傷,遠不止臉上那處。

  他的腿瘸了。

  姜鸞就在這時,抱著驚恐不安的點點,踩著不緊不慢的腳步,走近丹墀台階之下。

  「聖人萬福。二兄萬福。」她對眼前的混亂視而不見,像尋常那般喚道。

  延熙帝在眾人的攙扶下,拖著瘸腿坐回龍椅之上。

  「漢陽來了。」

  他煩躁揮手,「朕和晉王在殿裡議事,你改日再來探望吧。」

  姜鸞慢吞吞地行禮,站在跪倒的晉王身側,並不急著走,反而開口道,

  「剛才進來時正好聽到幾句。聖人,當時亂兵攻城之時,妹妹也在城頭上,就和二兄站在一處。妹妹可以作證,二兄並未下令對聖人射箭。」

  晉王的手背額頭被碎玉割破了幾道血口,脫力地坐在地上,目中含淚, 「阿鸞……」

  「漢陽,朕平日裡待你不薄。」延熙帝冷冷道,「你也倒戈向他那邊了?」

  他指點著晉王方向,「不是他下的令,又是誰下的令?主張堅守京城的王相?搖擺不定的李相?你該不會說,這等大事,是守城的幾個將軍自己拿的主意?」

  「這個麼……」姜鸞沉吟著,正思考下面如何說,殿門突然打開了。

  剛才還在偏殿庭院處監視行刑的大太監吳用才,快步登上御階,在皇帝身側回稟,「聖人,那大逆不道的章御史,已經重責了四十廷杖,扔到宮外去啦。」

  延熙帝緩緩撫摸著少了玉扳指的大拇指根處,問,「還活著?」

  吳用才諂媚地笑,「奴婢看著情形……九成九,活不成!」

  晉王渾身一震,猛地抬頭,想說話又不敢。

  延熙帝居高臨下看在眼裡,露出一個笑容,扯動猙獰的傷疤,原本俊朗的面容現出三分扭曲,「怎麼,朕才杖責了一個要朕『退位讓賢』的御史,你這位沽名釣譽的『一代賢王』,就心疼你的黨羽了?」

  他雖然在笑,那笑容卻瘮人得很,晉王姜鶴望被嚇到了。

  他立刻伏身下去,無措而混亂地解釋著,「弟弟並無結交什麼黨羽。聖人知道的,弟弟胸無大志,向來只想做個閒王……」」

  延熙帝壓根不理他,自顧自地道,「堅守京城二十日,終於等到了勤王大軍,晉王,你著實落了個好名聲啊。」

  「在外頭那批臣子眼裡,朕這個天子德不配位,又瘸了腿。朕不該佔著龍椅,理應自願遜位,傳位給你晉王。朕才二十歲,二十歲退位的太上皇,哈哈哈。」

  延熙帝仰頭大笑起來,瘮人的笑聲在大殿裡回蕩,說不出的古怪可怖。

  「口蜜腹劍的東西!」皇帝突然暴起厲聲呵斥,晉王猝不及防,被嚇得一個哆嗦,「朕一個字都不信你!」

  「那麼多天,你站在城頭上,冷眼看著城下的朕。最後是誰救出了朕?是朕的母家表親,遠在河東的裴顯!他領兵千里勤王救出了朕,不是你晉王!」

  晉王喉嚨裡發出一聲哽咽,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弟弟無能,閒散慣了,拉不開弓,聞不得血,不能披甲上陣,城裡又兵力不足,所有人都反對開城門出戰……」

  「太拙劣了,晉王。」 皇帝拖著瘸腿,在吳用才的殷勤攙扶下,一步步地下了丹墀,「借口太拙劣了。」

  一聲清脆聲響,腰間懸掛的天子劍出鞘,利劍直指兄弟,劍身倒映出晉王驚惶含淚的臉。

  晉王被出鞘的天子劍嚇得不輕,手撐著地連連倒退,「聖人饒命!弟弟……臣……臣奉了聖人之命留守京城,身後萬民,無處可退,臣只是想守住京城!」他心神大亂,淚水淌了滿臉,哭喊著拜倒,「臣守住了京城!」

  「狡辯。」 皇帝森冷道,「是朕的兵馬元帥擊潰叛軍,保住了京城,不是你晉王!」

  晉王百口莫辯,絕望地捂臉痛哭起來。

  「狡辯完了?」皇帝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冷冰冰打量著他臉上狼狽的淚痕, 「你是朕的弟弟,朕不殺你,朕替先帝管教你。跪好了,把袖子挪開。吳用才,掌他的嘴。」

  「遵旨!」吳用才過去幾步,鉚足勁揚起手。

  「啪——」響亮的掌摑聲響徹大殿。

  晉王直挺挺跪著,兩邊臉頰漸漸紅腫破皮,嘴角流下血來。

  只要長兄不喊停,這場羞辱目的的掌摑便不會停。

  「啪——」

  「啪——」

  晉王的神色麻木空白,視線遲鈍地往四下裡看,落在蟠龍紅柱上。

  大殿裡有十六根同樣尺寸的金絲楠木紅漆大柱,底盤粗壯,雕刻蟠龍祥雲,撐起整座殿宇。

  晉王下定了決心,閉了閉眼。

  就在這時,站在側邊、始終冷眼旁觀的姜鸞把手掌緩緩鬆開。

  「喵嗚~~」

  被安撫許久的點點終於得到了自由,嬌嬌地叫了聲,猛地往前方竄去。

  一道白影閃電般朝晉王方向奔出。

  站在大殿四個方向,目不轉睛盯緊貓兒的四名內宦同時動了。

  「公主的狸奴又跑了!」

  天家兄弟爭吵時,始終木頭人般不言不動的四名御前內監,突然活了過來。

  決意撞柱而死、自證清白的晉王,剛起身開始疾沖,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影,腳下本能地頓了頓。

  咬牙繼續往前沖,又撞上一個內監。

  御前內監們終於注意到了這邊不尋常的動靜。

  「晉王殿下要撞柱自盡!」幾人再度驚呼起來。

  除了吳用才沒動,其他幾個御前內監們呼啦啦沖上去,抱住晉王手腳,死活把他攔住。

  晉王見自盡無望,絕望委屈之下,放聲大哭。

  他的天子兄長冷笑一聲,「惺惺作態。」在吳用才的殷切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龍椅處艱難走回。

  才走上兩步,背後的姜鸞開口了。

  她平日裡說話的聲音便不大,如今病愈不久,失了元氣,聲音更顯得輕且溫軟,在晉王斷斷續續的泣聲裡,幾乎聽不清。

  姜鸞抱著剛找回的點點,彎了腰,正在晉王耳邊悄聲說話。

  「當日叛軍圍京,聖人在城下喊話時,我便說過,國難危急關頭,二兄應該有決斷。」

  「聖人替叛軍叫開了虎牢關當時,二兄便該聽從臣子們的諫言,自立登基。」

  「二兄當時直接登了基,又怎麼會有今日的尷尬局面。」

  艱難往龍椅處走的延熙帝姜鴻中途轉身,目光狐疑,「漢陽,你和晉王在耳語什麼?」

  姜鸞抱著點點站在階下,目光略過冷漠的謝皇后,對高處神色陰鷙的皇帝笑了笑,抬高嗓音。

  「阿鸞在和二兄說——聖人逼迫得二兄要撞柱自盡,太過了。」

  「聖人在城下替叛軍喊話那天,叛軍猛攻西門,血流成河。二兄在城樓上督戰,被血氣沖得幾乎暈厥,丁翦將軍護送他下了城頭。他為國盡心盡責,又做錯了什麼呢。」

  在晉王委屈爆發的大哭聲中,姜鸞輕飄飄地拋下最後一句:

  「後來在城頭上下令『不惜代價守城』,令聖人不幸中箭的……是我啊。」

  ————

  與此同時。

  皇城安靜的西北角某處,臨時搭建起一座審訊房。

  雨勢漸漸轉小了。

  裴顯披著大氅, 站在暗沉的窗邊,凝視著窗外細密的雨絲。

  兩個軍中主簿抓著供狀從隔壁審訊房匆匆出來。

  「督帥。防守京城西門的主將,丁翦將軍的口供在此。」

  主簿躬身行禮,雙手奉上供狀。

  「無論我們如何軟硬兼施,丁翦將軍一口咬死,聖人在城外喊話當日,下令守城將士朝城下射箭,誤傷了聖人龍體,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裴顯沒有回頭,隨手拿過供狀,略翻了翻。

  「有沒有和丁將軍說過,他實不必如此。」

  裴顯的嗓音低而沉穩,語速平緩,飽含鎮定人心的力量。

  「世事無兩全,捨小節而取大義。晉王殿下固守京城不退,保全了身後的千里江山,萬家燈火。縱然誤傷了聖人龍體,晉王大節無虧。」

  「再說,晉王殿下是聖人的兄弟,就算為此事被罰,也只會被宗正寺以家規訓誡。裴某追根究底,不過是為了給離宮那邊的太后娘娘一個交代。——你們沒有和丁將軍詳細解釋?」

    兩名主簿都是河東跟隨來的裴氏家臣,掛著軍中主簿的職務,實為幕僚。其中一名何姓幕僚回稟,

  「屬下把厲害關節都仔細說了。但……丁將軍毫無反應,依舊咬死是他自己一人的責任。」

  裴顯凝視著窗外越來越小的雨絲, 「丁翦倒是對晉王忠心耿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晉王乾乾淨淨的摘出去。」

  他把供狀丟回給何幕僚手上,「按他的供狀所言,武將誤傷聖人龍體,丁翦這顆腦袋只怕保不住。可惜了一員大將。」

  一名親兵飛跑進院,單膝跪倒,「督帥!」

  親兵喘著氣急稟,「小的從兩儀殿來,奉薛奪將軍急令,帶一句口信給督帥。」

  說罷起身湊過去,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裴顯盯向窗外庭院的目光微微一凝,「……竟是漢陽公主?」

  「千真萬確,兩儀殿那邊已經鬧騰開了,聖人降下雷霆之怒。」親兵道,「薛二將軍彈壓不住局面,請督帥即刻過去,當場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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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五章

  值守兩儀殿的薛奪,此刻如熱鍋上的螞蟻。

  在殿外的漢白玉欄桿高處焦慮得來回踱步,紅纓頭盔戴在頭上,被急出來的滿頭汗浸得濕透。

  怎麼會,怎麼會是嬌滴滴、病歪歪的漢陽公主!

  兩儀殿裡,延熙帝的怒吼聲透過打開的殿門,從裡面傳到庭院裡:

  「來人,把漢陽公主拖出去,在殿外廷杖!」

  「今日當值的禁衛呢,來人!」

  兩儀殿今日當值的北衙神武衛,原本都是入京勤王的玄鐵騎將士,最近才編入的禁軍。

  ——都是薛奪麾下前鋒營的人。

  此刻眾多禁衛面面相覷,齊刷刷看向他們的頭兒。

  薛奪頭大如斗。

  半個時辰之前,當值禁軍聽聖命從殿裡拖出去一個御史。京城文人的身子骨不經打,四十廷杖下去,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氣,監刑的吳用才還要把人晾在雨裡,行刑的禁軍見勢不對,趕緊把人抬到宮外去了。

  拿門板抬著人冒雨路過太極殿時,之前被皇帝驅趕出兩儀殿的十幾位朝臣們都未走,三三兩兩的站在御廊下,眾多視線盯著門板側邊垂落的、一動不動的手。

  門板穿過太極殿的廣場,血水順著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混在雨水裡滴了一路。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官員聚集在太極殿外,神色肅穆,低聲議論著些什麼。禁衛幾度驅趕都不肯散去。

  漸漸轉小的風雨裡,醞釀著新的一場風雨。

  薛奪煩躁地扔了紅纓頭盔,坐在漢白玉欄桿上。

  京城裡官員們的那套規矩,跟軍營裡的令行禁止的規矩不一樣。他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一件事,漢陽公主那纖弱嬌花似的小身板,幾杖下去,人就沒了。

  真聽了聖命,杖死公主的責任,誰擔?

  兩儀殿內外人心惶惶之時,一個挺拔的身影撐傘穿過宏偉殿門,腰懸佩劍,步履沉穩地走近殿前。

  春雨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來人的身影輪廓,在十二骨大油紙傘的遮擋下,只能看見嚴實合攏的玄色曲領,領口露出的一小截修長白皙的脖頸,以及形狀優美的薄唇。

  裴顯親自過來了。

  薛奪從欄桿上跳起,大步衝下台階去。

  「督帥!」

  姜鸞就在這時,在幾名禁軍押解下,悠然走出兩儀殿。

  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愉悅的笑。

  她的晉王二兄意圖撞柱自盡不成,混亂成漿糊的腦子倒清醒過來,撲過來護住她,跟龍椅之上的那位好皇兄掰扯了整整一刻鐘的『廷杖限於朝臣,刑責不上公主』。

  最後還是御前大太監吳用才叫來了偏殿刑杖的那四名禁衛,把她押了出來。

  說是押解出殿,沒一個敢真正動她,點點至今還好好地抱在懷裡。

  晉王之所以胡亂掰扯,拖延時間,是在等外頭的朝臣聽到動靜,趕來勸諫阻止。

  而禁衛們那邊,任由晉王掰扯,磨磨蹭蹭地拖時間,也是在等能決斷的人過來。

  只有被皇帝點名監刑的吳用才,自覺握住了一國公主的生殺大權,臉上忍不住露出躊躇滿志的神色。

  「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哪。」吳用才陰陽怪氣地感慨,「看這幾位禁衛兄弟,就是剛才廷杖御史的那四位。」

  「半個時辰之前,公主路過側殿,還教了他們他們禁中廷杖朝廷官員的規矩,沒想到短短半個時辰後,就輪到公主自己了。嘖嘖嘖,想不到啊。」

  姜鸞還在微笑。

  她是真的心情好,把奚落當做耳邊風,烏眸愉悅彎起,眼底滿是期待笑意。

  「漢陽公主在笑什麼?」吳作才懷疑地問,「出去就要刑杖了。不怕?」

  「本宮怕什麼。」姜鸞輕鬆地說,「倒是吳公公再繼續這麼上躥下跳,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吳作才:「?」

  終於被押出殿外時,站在台階高處,姜鸞往四下裡一瞄,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想找的人。

  裴顯肩頭披著玄色大氅,收了傘,站在細雨斜風的空曠庭院中央,微微低了頭,正在聽薛奪回話。

  薛奪平日裡說話做事的調調兒像個浪蕩公子哥兒,輪到他回稟的時候,卻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手擺出端正聆聽的姿勢。

  兩人在庭院中交談了片刻,裴顯安撫地拍了拍薛奪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視線抬起,隔著大半個空曠庭院,準確向姜鸞站立的方向望過來。

  姜鸞歪了下頭,顏色淺淡的柔軟的唇瓣彎起,粲然一笑,露出兩隻潔白的小虎牙。

  裴顯面上並無什麼反應,隔著綿密的小雨,兩人互相打量了一眼,他率先把目光移開了。

  他的眼光極為銳利,只短短瞬間便發現了許多情況。

  這位養在深宮的漢陽公主,臉上氣色並不太好,唇色發白,血氣不旺。

  碧玉年華的少女,雖然顯露出超出年紀的鎮定,但整個人給他的感覺,很脆弱。

  小小的,蒼白的一隻,大半個身子籠罩在殿室的陰影裡,彷彿纖細荏弱的梔子花,只需要輕輕一掰,便從根折斷了。

  「喲,裴督帥總算來了。」

  吳用才急忙攬起衣擺快步下台階,討好地過去行禮,「剛才裴督帥不在,兩儀殿裡那個兵荒馬亂喲。」

  裴顯冷淡地唔了聲。

  眼角餘光依舊打量著荏弱的貴女,「聖人傳話,要廷杖漢陽公主?」他追問,「杖多少?」

  吳用才含糊道, 「這可不好說。聖人並未說數目。剛才聖人發下雷霆大怒,再三催促行刑。雖說是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但這回犯下大錯,不杖只怕不好收場。督帥您看怎麼辦,聖人還在殿裡等著哪……」

  「杖死了誰擔責?」裴顯單刀直入地道。

  吳用才一愣,縮了縮肩膀,諂媚地笑了,「咱家哪敢問呀。要不,督帥進殿和聖人商量商量?」

  裴顯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吳用才的臉上,轉了一圈。

  「那就是無人擔責的意思?」

  「哈哈哈,督帥說笑了。我等都是為聖人效命,哪個身上不擔責?理應鞠躬盡瘁才是。」

  薛奪豎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等吳用才帶著假笑走開,他立刻奔過去,壓低嗓音進言,

  「督帥三思。漢陽公主不能打!先帝最小的女兒,連笄禮都未行過,身子骨又病歪歪的,三兩杖打死了,那死閹奴只管袖手看著,黑鍋都落在動手行刑的兄弟身上!咱們玄鐵騎入京是來勤王的,不是來背鍋的!」

  裴顯扯了扯唇,「現在知道玄鐵騎不背黑鍋,剛才廷杖御史又是怎麼回事。御前內監們不肯背鍋,把黑鍋甩出來,你倒來者不拒,接個正著。」

  薛奪煩躁地脫下手腕的鐵護腕,往地上一砸,青磚地積了不少水,砰地濺起幾股水柱。

  「宮裡一群陰貨,他娘的。」

  庭院中央,四名當值禁衛面無表情,磨磨蹭蹭地在小雨裡準備廷杖用具。

  吳用才作為監刑太監,在旁邊催促幾次了。

  「一個烏木凳,你們來來回回地挪位置,要挪多少次?」

  他感覺出幾分不對勁,抬高嗓音呵斥, 「我說你們幾個,該不會在拖時辰吧。咱家告訴你們,聖人心意已決,是不會更改聖意的——」

  十七八位身穿朱紅絳紫各色官袍的朝臣,就在這時穿過兩儀殿門,手捧玉笏,排成兩列向殿前行來。

  細雨幾乎停了。

  濃雲翻滾的天幕上露出一絲陽光。

  為首那名頭髮斑白的老者,身穿文官紫袍服,腰繫金魚袋,神情肅穆,正是尚書省長官,官居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朝中敬稱『王相』的王懋行。

  十七八名朝廷重臣魚貫走到兩儀殿外,分成兩列,端端正正跪倒,對著殿宇方向行禮,起身,俯身再拜。

  「老臣王懋行,奏請天聽。」

  王相王懋行,出身世家大族之首的太原王氏,家族三代之內出過兩任宰執,本身是先帝臨終時任命的輔政大臣,在朝中聲望極高。

  這次叛軍圍困京城,王相是堅定的守城主戰派。

  「晉王殿下堅守京城,寸土不讓,護我大聞朝百年社稷。危急之時,漢陽公主下令『不惜代價守城』,雖有誤傷,大節無虧!臣等為漢陽公主請命,請陛下免廷杖!」

  在他背後,眾多重臣們手捧笏板,端正稽首,

  「臣等為晉王,為漢陽公主請命!」

  「請陛下免廷杖!」

  眾多朝臣齊聲請命,一遍又一遍地迴蕩在殿室外空曠廣場,如無聲海嘯,於無形間撼動人心。

  庭院裡準備了一半的廷杖用具當然停了。四名禁衛得了頭兒吩咐,面無表情站成了四根木樁子。

  吳用才縮著肩頭往人群後面退。

  姜鸞站在殿外欄桿邊,眸光低垂,望著下面的動靜,指尖安撫地撫摸點點柔軟的長毛,似笑非笑地等著。

  排山倒海的請命聲中,天子始終沒有現身。

  自從延熙帝被射傷瘸了腿,他再也沒有當眾走出殿外,現身於朝臣面前。

  朝臣請命兩刻鐘後,沉重的殿門終於從裡緩緩開啟。

  代替天子走出來的,是當今皇后,謝娘娘。

  謝皇后出身京城四大姓裡的謝氏,兩年前嫁進皇家,和晉王妃出嫁的日子只差了半個月。

  姜鸞無論在何處碰到這位嫂嫂,總是見她鳳冠雍容,不苟言笑,一副端莊老成的模樣。其實論起年歲來,也尚未到二十。

  謝皇后一步步地下了台階,走到散落滿地的廷杖用具面前,開口道,「木杖收起來吧。」

  她隨即轉身面對朝臣,「諸位老臣的聲音,聖人聽到了。聖人優容納諫,將漢陽公主的廷杖改為宗室家法,小懲大誡,懲處誤傷聖人龍體之罪。」

  她以國母的身份,親自扶王相起身。

  王懋行再拜謝恩,在謝皇后的攙扶下顫巍巍站起來。諸臣紛紛跟隨起身,卻沒有一個離開,依舊排成兩列站在殿外等候。

  是等待,也是壓力。

  姜鸞唇邊的笑意濃了幾分,抱著點點重新進了殿,踱到晉王面前,招呼他,

  「二兄跟阿鸞一起告退吧。王相在外頭等著呢。」

  姜鶴望也早看到殿外等候的朝臣了。生死之間走過一遭,求生的意志只會更強,他壯膽起身,御前顫聲告退。

  坐在龍椅高處的皇帝森冷地瞪視著,沒有出聲阻止。

  兄妹倆前後走下漢白玉台階,越來越小的雨勢正好停了,頭頂陽光破開濃雲照耀下來,晉王雙目泛紅,路過殿外請命的諸大臣時,哽咽著一一道謝。

  姜鸞跟在身後,同樣一個個謝過去。

  她這次大病半個月,朝裡知道的人不少,王相為首的幾位大臣關切問起病情,她帶笑一一回了。

  目送著請命的朝臣逐個離開雙儀門,姜鸞的腳步停下,又轉回去,重新拾階而上,隔著兩級台階,仰頭招呼了一句,「督帥安好。」

  裴顯站在殿外欄桿旁,正在叮囑薛奪些什麼,兩人停了話頭,他轉過身來,目光往下方盯了一眼,微微頷首,

  「漢陽公主安好。公主有氣血不足之像,可需要臣送幾支養氣的人參過去?」

  姜鸞摸了摸自己蒼白的臉頰,不以為然,

  「人參什麼的,倒是不缺。本宮只想當面問督帥一件小事。」

  裴顯掃過她身後一眼。

  文鏡臉色發白,從姜鸞身後走出兩步,原地單膝跪倒,「公主離開臨風殿,是末將失職。」

  裴顯冷淡地頷首,「確實是你失職。把牌子卸了,回去軍中,領十軍棍。」

  文鏡把腰牌交付給副將,卸了刀,沮喪走了。

  姜鸞饒有興致地目送文鏡走遠,笑吟吟轉回身來, 「督帥當面罰了文小將軍,難道是殺雞儆猴?只可惜本宮向來不吃這一套,該問的還是要問個清楚。」

  「京中負責防衛西城門的丁翦將軍,和本宮是認識的,聽說本宮病了,原本隔三差五都會送點人參鹿茸去我的臨風殿。突然連著四五天沒了消息,我就想著……該不會是落在督帥手裡了?」

  裴顯的手掌搭在欄桿處,神色紋絲不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姜鸞站在下方台階上,仰著頭,指尖一下一下輕捏著點點不安分伸出來的粉色肉墊,

  「他只是奉命行事,聖人城下受傷之事和他無關。勞煩督帥,把人放了吧。」

  她說得不能再直白了,裴顯這才平淡應下,「公主不必掛心,丁翦將軍被臣留了幾日詢問詳情。如今已經問完了口供,不久便能歸營復職。」

  「那就好。」姜鸞極乾脆地轉身便走。

  春蟄和白露兩個剛才吃了一場驚嚇,嚇掉了半條命,匆忙趕過去跟隨在身後,一左一右擺出護衛的姿態。

  盯著遠去的纖細背影,裴顯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他原以為丁翦咬死口供,是要把晉王乾乾淨淨地摘出去。

  但如今看來,丁翦捨了性命要護的……是這位年僅十五的漢陽公主。

  漢陽公主的反應也很奇特。

  頂著誤傷龍體的罪名,才僥幸逃過一場廷杖,不知道回去要受什麼宗室家法,她不擔心她自身,倒有心思問旁人的下落。

  如此大膽無懼,反應不尋常。

  他沉思著,吩咐薛奪,「你的神武衛和文鏡的羽林衛換值,即日起戍衛臨風殿,日夜盯半個月,主查和軍中將領的來往。」

  「是。」薛奪肅然領命。

  裴顯頓了頓,續著之前的話題繼續往下說。

  「——最近忙著整頓軍務,梳理朝中的文臣派系,倒是忘了皇城裡的數千宮人。看剛才那姓吳的御前太監的做派……」他沉吟著,停住了。

  捧高踩低,蠅營狗苟。此等心性人品,如何堪用御前。

  「吳用才那老小子陰得很,兄弟們看不順眼久了。」薛奪摩拳擦掌,大咧咧地請功, 「末將半夜把人抓來殺了,保證做得無聲無息。」

  裴顯抬起狹長鳳眸,沒什麼表情地盯了他一眼,「戍衛皇城的北衙禁軍神武衛,是給你做這等山匪勾當的?」

  薛奪也意識到不妥當,訕訕道,「畢竟是個御前伺候的大宦。當眾拖出去殺了,是不是有點太招搖了……」

  「在京城裡做事,怕的不是招搖,是師出無名。抓捕有名有姓的大宦,給出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即可。」

  裴顯思忖著吩咐下去,「薛奪,由你總領北衙六衛,在宮裡各個殿室仔細排查。」

  「今日先重點查一查——國難時企圖背主出逃的內侍宮女。不論宮中品級身份,一律鎖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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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懋:音同帽,勤勉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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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六章

  春蟄和白露兩個踏進臨風殿門裡,飽受驚嚇的兩個少女才開始放開嗓子大哭。

  姜鸞趁她們兩個和苑嬤嬤掰扯不清的時候,把點點交給交給夏至照顧,走進庭院裡。

  才走出兩步,腳步一頓。

  她停下步子,皺眉打量。

  離正門不遠處,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黃門,弓起腰背,手抓著大抹布,一邊抹淚,一邊苦哈哈擦拭著庭院,背影淒淒慘慘戚戚。

  姜鸞望著那擦地的小黃門,「這是誰在挨罰?犯了什麼事。」

  「公主不記得了?」身後隨侍的是秋霜,帶著幾分詫異回稟,

  「是新調過來不久的小黃門,名叫呂吉祥。苑嬤嬤看他伶俐,原本安排在內殿伺候火燭,公主當時也點了頭的。但公主病得迷迷糊糊的那幾天,有天半夜突然起身,點了呂吉祥的名,把他打發到外殿去,叫他每天跪著拿布擦一遍臨風殿所有的庭院。」

  秋霜抬手點了點庭院裡撅起的屁股,「喏,今兒的活計還沒擦完呢。」

  「呂吉祥?」姜鸞聽到這個名字便笑了,「擦庭院?啊,我想起來了。」

  這次京城守衛成功、勤王軍入城的當天,她毫無預兆地病倒,纏綿病榻了半個月。

  那半個月裡,人燒得迷迷糊糊的,腦子裡漿糊一般,有許多前塵往事轉馬燈似的浮現,她彷彿被無形之力掀開顱骨,把過往一生硬生生地塞進腦子裡,只要稍微往深裡想一想,便引發劇烈頭疼。

  身邊有些人,名字聽著耳熟,面孔似曾相識。原來確實是前世見過的。

  呂吉祥……上一世的內廷大宦。做事機靈有眼色,牢牢抱緊了裴氏大腿。

  她前世傷損了身子,一年倒有五六個月纏綿病榻,病重時衣冠不整,不便見外臣,呂吉祥便把她在宮裡的起居事無巨細地報過去。如果被監聽的不是她自己,倒也能稱一句,精明,得用。

  她停下了腳步,勾了勾手指,把人叫近過來。

  那邊正在苦哈哈擦地的呂吉祥立刻察覺了。

  他丟下了抹布,碎步小跑過來。

  十八、九歲的年輕內侍,動作飛快,回話時機抓得剛好,頗為清秀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可憐,從頭到腳透出一股討喜機靈勁兒。

  呂吉祥抹著淚磕頭嗚咽,

  「公主容稟,不是奴婢偷懶,奴婢原本大清早地都擦完了一遍庭院了,但早上晉王妃派來的那女官闖進來胡鬧一趟,把奴婢好容易擦乾淨的庭院又踩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腳印子,奴婢正在擦第二遍,快擦完了……」

  說到一半,注意到姜鸞腳上傳的羊皮烏靴側邊沾了少許泥點,呂吉祥立刻膝行兩步過去,雙手虛虛托住靴底,殷勤提醒,

  「公主的靴子濺了泥,奴婢這裡有乾淨毛巾子,奴婢給公主擦靴。」

  姜鸞沒忍住笑出聲來,目光這時才落在他臉上,正經端詳了幾眼,「年輕時倒是長得人模狗樣的,有眼色,能屈能伸,是個人才。難怪往上爬得快。」

  呂吉祥跪在地上,聽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礙他聽到『往上爬得快』幾個字時,面露喜色,立刻謝恩,「奴婢謝公主誇讚!」

  「誰誇你了。」姜鸞攏了攏保暖的雲肩, 「地上踩髒了,那就再擦一遍吧。」

  說完,抬腳從庭院穿過去,毫無惻隱之心踩出一行新腳印。

  ………………

  春蟄和白露兩人把今天的兩儀殿之行遭遇復述了一遍,把苑嬤嬤驚嚇得不輕。

  京城被叛軍圍困那個月,局勢艱難,自家公主時常跟隨晉王上城樓巡視,以兩人的皇室身份穩定軍心,苑嬤嬤是知道的。

  公主年幼,自小在深宮嬌養,各方城門的守將比起晉王殿下,更怕漢陽公主出事,但凡她出現在城頭上,身側隨時隨地都有幾十個親兵拿重盾遮擋四面,牢牢護得銅牆鐵壁一般。

  苑嬤嬤哭過了,也勸過了,勸不動。有時姜鸞在城上濺了滿身血點回來,換衣裳,泡澡泡上大半個時辰,身上沾染的血氣還是洗不掉。苑嬤嬤每天抹著眼淚一邊數落一邊擦洗。

  她原以為這是自家公主能遇到的最糟的事了。

  苑嬤嬤嘴唇顫抖,「皇后娘娘說的宗室家法……是個什麼樣的罪罰?廷杖那樣,打、打板子麼?」

  姜鸞自己倒是鎮定得很,盤膝坐回羅漢床上,慢悠悠拿起一塊棗糕吃著,「回來時聽二兄說,宗室在乎皇家體面,沒有打板子這種見血的家法。」

  她想了想晉王安慰她的說辭,「對宗室女的懲處,多半是要關在宗廟裡吃齋念佛,祈福之類的?」

  苑嬤嬤長鬆了口氣,喃喃念佛,「那就好,那就好。」

  姜鸞嘴角翹了翹,「哪裡好?我可不覺得好。」

  她把棗糕丟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宗廟在京城外五十里,把守宗廟的那批南衙禁衛,祖祖輩輩是皇家宗室蓄養的親軍,和如今皇城裡這批新換防的北衙禁衛來歷不同,不好鑽空子。我要是被關進去,只怕要關到老。」

  不只是苑嬤嬤,殿裡聽到言語的幾個大宮女臉色同時變得刷白。

  「不至於吧。」苑嬤嬤強撐著道,「公主年歲已經滿了十五了。在宗廟裡吃齋念佛幾個月,時間也夠久了,今年聖人必然要把公主放出來行笄禮的。行完了笄禮,後頭還要挑選駙馬,開公主府,事情多著呢……」

  姜鸞笑起來,「嬤嬤還惦記著駙馬和公主府呢?」

  她和晉王一樣,生母過世得早。但公主的身份畢竟和皇子不同,當時的正宮皇后,也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娘娘,並未把她抱養過去,只是指了兩個教養嬤嬤給她。

  兩個教導嬤嬤從來沒斷了念叨,身為皇家公主,需得行止端莊,一舉一動皆是皇家體面。

  姜鸞是皇宮裡最小的公主,先帝寵她如掌中珠,教導嬤嬤的念叨被當成了耳邊風。

  在她自己的臨風殿裡,舉止更加隨性,和端莊半點不搭邊,舉手投足處處都是不合身份的慵懶肆意,笑起來時眼睛裡彷彿帶著勾人的小鉤子。

  姜鸞沒和自己的奶嬤嬤爭辯下去,「先過了這關再說吧。對了。」

  她對窗外吩咐,「春蟄和白露兩個哭完了沒有?哭完了叫過來,我有事叮囑她們做。」

  「去外皇城南衙衛的校場那邊問問,丁翦將軍被放回來了嗎?若他回來復職,當面帶一句給他,就說最近京城亂糟糟的,皇城守衛混亂不堪,臨風殿今天早上剛被人闖進來,我受了驚嚇,勞煩他撥兩百禁衛來,替我守著臨風殿。」

  叮囑完,從腰間解下隨身玉佩遞過去,作為傳話信物。

  「丁將軍派兵過來以後,讓他拿我的玉佩給裴督帥過目,知會督帥那邊一聲,就說是我的意思,並非擅自調兵。免得丁將軍才剛放出來,人又被拿下獄了。」

  春蟄和白露接過信物,匆匆出去了。

  姜鸞隔著窗目送她們兩個的苗條背影,若有所思,「我身邊得力的都是姑娘。派人去兵營校場傳話這種事,她們兩個偶爾跑腿一次無妨,長期下去,還是得尋幾個可靠的外管事。」

  苑嬤嬤在旁邊掰著手指盤算,「等公主開府了,按公主府規制,會配置一位長史,兩名參軍,四名主簿,文書吏若干……」

  姜鸞好笑地打斷,「如今聖人是徹底惱了我了,開府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嬤嬤與其惦記著,不如多想想,等下皇后娘娘的人來了,要拖我去宗廟,咱們怎麼應對。」

  苑嬤嬤狠勁上來,冷笑一聲,「臨風殿好歹也有百十來個人,誰敢對公主無禮,先把我們全打死了,從老身的屍身上踩過去再說。」

  姜鸞吃棗糕的動作頓了頓。

  她放下細點,起身抱了抱自己的奶嬤嬤,病得削尖的小巧下巴靠在嬤嬤寬厚的肩膀上。

  「別這麼說,奶娘。」

  她的眼角隱約發紅,「我沒那麼容易出事。別輕易為我捨了命。」

  苑嬤嬤敏感地察覺到她情緒不對,拉著她的手過去後殿就寢,「公主累了,歇會兒吧。公主的身份在這兒,皇后娘娘那邊想要按宗法拿人也沒這麼快,總得按祖宗規矩,把該準備的都準備齊全了才好過來。」

  姜鸞點點頭。「確實。」

  要以宗室家法懲處公主,先得去宗正寺,請出總領宗室事務的宗正卿本人出面,入宮帶走相關人等,一一詢問審核口供,供狀入檔。

  再由宗正卿本人聯合宗正寺的眾官員,酌情判定宗室家法的懲處方式,準備文書,奏請皇命。

  再怎麼緊趕慢趕,一兩個時辰肯定是來不及的。

  穿過後殿明間的菱花槅扇門,其他所有人留在外頭,只秋霜一個隨侍進了臥寢間,伺候脫了外裳,換上午睡穿的細綾裡衣,拉下了薄綃紗帳。

  姜鸞習慣性地摸了摸瓷枕下藏著的薄刃小劍。蛇皮軟鞘觸感柔軟,讓她安心了不少。

  她叫住了想要離開的秋霜,「上個月丁將軍給了一把防身的窄手弩,收哪兒了?幫我找出來。」

  秋霜詫異道,「公主午睡得好好的,怎麼突然想起手弩了。那東西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大凶之物。奴婢收到後院東配殿最裡頭的箱籠底下了。」

  姜鸞打了個呵欠:「最近總是睡不好,手弩拿出來,放在枕頭下鎮著。大凶之物辟邪。」

  …………

  小巧沉重的手弩拿出來,放在瓷枕下鎮著,她卻還是睡得不安穩。

  自從三月底大病一場,或許是病氣削弱了陰陽兩屆阻隔,她最近的夢裡總是閃現點點滴滴的前世的片段。

  姜鸞驚醒時,夢裡滿嘴血沫子的怪異感覺殘留在身上,血腥氣久久不散。

  她壓抑地咳了幾聲,撥開帷帳,吩咐,「開窗。」

  隔間裡伺候的秋霜吃驚地問,「公主身子還沒大好,吹多了冷風,只怕又要發熱……」

  「開窗。」姜鸞語氣重了兩分。

  秋霜不再勸說,起身開了窗。

  穿堂風呼啦啦灌進寢堂,牆角幾處炭火的熱氣驟然散去。

  姜鸞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涼雨絲的新鮮的風,舒坦了。

  「丁將軍的人來了?」她趿著鞋下床,伸了個懶腰。

  剛才開窗時,她遠遠地看見庭院裡出現了許多禁衛軍士,擠擠攘攘站在前殿廊下。

  「丁將軍的人來了。按照公主吩咐,撥來了兩百南衙衛。」

  秋霜的聲音帶著遲疑,「但來的不止是丁將軍的人。……剛才兩儀殿外的那位薛奪將軍,也帶著人來了。說是裴督帥吩咐換防,調走了文小將軍,以後由薛二將軍看護咱們臨風殿。」

  她小聲回稟,「兩邊劍拔弩張的,在外頭對峙呢。」

  ——

  姜鸞抱著點點出去時,兩邊果然正是劍拔弩張的姿態。

  同是禁軍編制,彼此並未拔刀,但隔著五步距離,彼此冷冷互相打量。

  見她出來,丁翦收刀入鞘,大步過來行禮。

  丁翦今年二十七八年紀,左眉上方一道明顯刀疤。他是京中將領極少見的寒門出身,自己摸爬滾打十來年,硬生生憑軍功壓過了許多高門出身的同僚,坐到了五品將軍的位子上。

  姜鸞仔細打量著丁翦手背臉頰新添的傷痕,「這幾日被刑訊了?丁將軍受累了。」

  丁翦倒是不在乎,手抹了把臉,「一點皮肉傷而已,裴督帥還算客氣。」

  姜鸞抬眼望向對面的薛奪。

  薛奪雙臂抱胸靠在牆邊,聽了半天說話,才過來行禮。

  「公主,丁將軍領的是防務京城西城門的差事,按理可輪值不到皇宮內城的臨風殿來。公主還是勸勸丁將軍吧,軍中領兵擅動要受重罰的。」

  姜鸞輕描淡寫擋了回去, 「他是聽命而行,我已經知會過裴督帥了。如果督帥下令把丁翦調走,我不會攔。他那邊至今都沒說什麼,你一個中郎將倒是忒多嘴多舌。」

  話說到這份上,明晃晃地憑公主身份硬壓一頭,薛奪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兩支涇渭分明的禁軍,一支隸屬北衙衛,一支隸屬南衙衛,就這麼無聲地劃分地盤,兩邊分頭巡視,互不干涉。

  皇后那邊的動作比想像中快得多。傍晚時分,皇后身邊最得力的親信之一,椒房殿掌事內監鐘永良,跨進了臨風殿門。

  「漢陽公主,請吧。」 鐘永良皮笑肉不笑地道,「宗正卿那邊的責罰已經定下了。公主需得入宗廟修行、誠心吃齋祈福,每日抄錄佛經,如此才能贖免誤傷聖人龍體的大罪。車馬已經備好,請公主出宮去宗廟吧。」

  姜鸞大病體弱,過了午後精神頭就不好,身上披了件保暖的披風,原本靠在正殿明間的紅木羅漢床上昏昏欲睡,聽了一番呱噪,倒是清醒了三分,撩起眼皮瞥了眼面前的鐘永良。

  「誰能把本宮從臨風殿帶走?」她打了個呵欠,「就憑你?」

  鐘永良臉色一變,「漢陽公主,你要抗命不成!宗正卿親筆上奏的條陳,呈上御案,皇后娘娘親下的懿旨批復,聖人閱後點了頭。漢陽公主,抗命的後果,你可想清楚了。」

  他往身後一揮手,隨行帶來的幾名膀大腰圓的婆子,個個拿了繩索就要上前,嘴裡威脅道,「公主老實些,奴婢等不必上繩索,否則帶出去難看。」

  姜鸞低低地咳嗽著笑起來。

  「睜眼瞧瞧吧。京城都天翻地覆了,你家皇后娘娘還照搬老規矩,老黃曆呢。」

  她示意春蟄開窗,對庭院裡站著的丁翦喊話,「這狗奴要把我尋個名頭弄出宮去,從此終生幽禁。我若是隨他們出宮,今天就是我和丁將軍最後一次見面了。 」

  丁翦的臉色立刻變了。

  他走近兩步,反手握住刀柄,身上露出毫不掩飾的殺氣。

  「公主可要末將動手。只需半刻鐘,不留一個活口。」

  鐘永良面色發白,顫聲道,「大膽!你……你們敢!」

  姜鸞理都不理他,示意春蟄把窗戶開大些,往庭院另一邊喊,

  「薛二將軍人呢?有人假冒皇后娘娘的名義要把我帶出宮去,從此死活不論。臨風殿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不管?」

  鐘永良連忙捧出皇后懿旨,隔著窗大聲叫屈, 「奴婢什麼身份,哪敢開罪公主呢。實在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請公主去城外宗廟祈福,有娘娘的手諭在此!」

  姜鸞隨手翻了翻懿旨,扔回鐘永良懷裡,

  「皇后娘娘向來心細如髮,若當真寫了親筆手諭,命我去宗廟給聖人祈福,怎麼會忘了寫從宗廟接我回來的日子?一看就是偽製的,要把我從宮裡誑出去,任他們背後的主使搓圓捏扁!」

  丁翦冷聲道,「京城最近混亂不堪,果然有人渾水摸魚,企圖不利宗室血脈。臣請進殿誅殺此賊!」

  「你……你們瘋了!」鐘永良哆嗦著大喊,「薛二將軍!救、救命……」

  薛奪從窗下跳起身,罵罵咧咧地往殿外走。

  「把那閹人連同帶來的婆子們都趕出去!看好丁翦的南衙衛,別在殿內殺人!守好這裡,誰來也不許放進門,找人去皇后娘娘那邊問個清楚,急報給督帥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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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七章

  整個下午,薛奪麾下的禁衛們忠實執行軍令,任誰來臨風殿也不放進去,接連攔住了兩撥皇后身邊的親信。

  第二撥來人,不只是皇后身邊的親信嬤嬤,還有隨侍御前的大太監,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為人和善,替姜鸞抓過不止一次的貓兒,兩個人私下裡有點交情。

  被禁衛們阻隔著,站在臨風殿宮門外頭,徐公公唉聲嘆氣往裡面喊話,

  「公主,哎,漢陽公主殿下!宗正寺依照宗規家法,定下公主去宗廟修行祈福的事,為何鬧到如此之大啊。原本就是代替廷杖的懲戒,如今鬧了一場,聖人得知公主不願去宗廟,惱怒不已,又在紫宸殿發了大脾氣,只怕後續不會好了。」

  姜鸞無聲地翹了翹唇角。如果依聖意去了城外宗廟,她的下場才是不會好了。

  她低聲囑咐了幾句,苑嬤嬤跨出庭院,隔著禁軍人群大聲喊話回去,

  「好叫徐公公得知,我家公主是極願意為聖人修行祈福的。但宗廟位於京城五十里的郊外,如今京城附近混亂,若是潰敗的叛軍回過頭來襲擊城外宗廟,挾持了我家公主去,強逼著公主來京城下叩關,豈不是上個月的城下亂象再現?」

  這段話太過誅心,聽到的人齊齊倒吸涼氣不止。

  徐公公驚得渾身一個哆嗦。

  上個月被賊兵逼迫著,兩度『城下叩關』,那是聖人再也不願提的慘痛往事哇。

  這這這,這不是當眾捅聖人的心窩子嗎。

  『城下叩關』的敏感話題誰也不敢接,皇后娘娘那邊的幾個親信嬤嬤閃電般往後退。徐公公被頂在最前頭,乾巴巴地道,「老奴會……會如實回稟聖人知曉。」

  姜鸞斜靠在羅漢床上,聽苑嬤嬤轉述了徐公公的反應,很滿意。

  她那位皇帝長兄知曉不知曉,知曉了以後心裡怎麼想,她其實不怎麼在乎。

  當眾喊出去的那幾句話,是喊給裴顯這個兵馬主帥聽的。

  上個月叛軍押著皇帝在城下喊關,兵不血刃拿下虎牢關,差點攻破了京城。

  裴顯帶著八萬玄鐵騎浴血鏖戰半個月,犧牲了無數條性命才保住了京城。但凡是個正常人,就絕不能忍受第二個皇家嫡系血脈落在叛軍手裡,再來一次『城下叩關』。

  姜鸞設身處地想了想,裴顯此人對身邊事物的掌控欲比尋常人還要多幾分,按他的性子,想想就堵心,更不可能容忍。

  只要裴顯不能忍,她就絕不會被送出京城去。

  那就足夠了。

  她吩咐下去,「晚上裴督帥可能會過來。殿裡燈不要熄,廚房備些煎茶和點心。」打了個呵欠,俯身趴下去,「我睡一會兒,等他來了叫醒我。」

  苑嬤嬤耳聞已久,卻沒見過這位京中新晉的權臣當面,憂心忡忡,

  「裴督帥如今在京裡勢大,公主不好怠慢的。這身衣衫睡皺了,會客前還要換衣裳,不如索性坐等人來。」

  姜鸞趴在床上,懶洋洋地咬著自己粉色的指甲,「他不在乎這些小節。關鍵處能打動他即可。」

  徐公公走時是在傍晚,一輪斜日頭掛在院牆上。大家原以為裴督帥最遲掌燈時總要來了。畢竟男女有別,又是宮闈貴女和朝廷重臣的身份,彼此有所顧忌。

  沒想到一等便等到了夜裡。

  姜鸞一覺睡醒,借著燈火往外看,看見昏暗庭院裡人影晃動,起先還以為人來了,帶了許多親兵進來。再定睛望去,又感覺不對,庭院裡多出來的人明顯是宮女和內監,還有一架步輦停在庭院裡。

  苑嬤嬤這時正好急匆匆地進來寢堂,心急火燎道,「公主起身了?皇后娘娘親來了!此刻就坐在正殿裡,等著公主出去說話。」

  姜鸞慢吞吞地起身,任由春蟄和夏至兩個整理衣裳,「皇后都來了,裴督帥還沒來?」

  苑嬤嬤抱怨,「薛二將軍之前接到傳話,說是要來。這都入夜了,連個人影兒都沒看見。雖說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外戚,畢竟是隔了一層的,算是半個外臣,怎麼好半夜三更的往公主殿裡來呢。」

  姜鸞搖了搖頭,打著呵欠感慨了句,

  「他是真不講究這些。」

  ——

  裴顯整天在政事堂,和王相,李相,幾名朝廷重臣你來我往,虛與委蛇,客氣話裡帶著尖銳刀鋒。

  整肅禁中宮人的軍令早晨傳下,立刻便開始執行,各處宮室的人已經在抓了,總得知會朝廷這邊的閣臣們一聲。

  後宮總是牽扯著前朝的。

  比如說越過了謝皇后直接在後宮裡拿人,下了皇后的臉面。

  謝氏身為根深蒂固的大世族之一,皇后家裡有個堂兄正領著平盧節度使的重任,需要通過兵部熟識的同僚知會謝節度使那邊,免得皇后憤怒之下寫家信控訴,叫謝氏多心。

  又比如朝中人稱『李相』的戶部尚書、參知政事,李承嗣,並不是如王懋行王相那般堅定的守城主戰派。京城危急之時,李相不止一次曾提議過棄城。

  如今宮裡開始鎖拿『棄城背主私逃』的宮人,李相得了消息,一整天都很沉默。

  再比如說,今天被廷杖瀕死的那位御史,是王相的愛徒的同年好友。

  王相今天坐在政事堂裡也沒怎麼開口。

  和這些事比起來,臨風殿那邊的事往後推幾個時辰無妨。

  裴顯入夜了才從政事堂出來。

  他沉思著,沿著朱紅宮道走向臨風殿方向。

  一陣嘈雜聲音如海嘯般地撲了過來,哭喊求饒聲不絕於耳,在狹長的宮道裡回蕩著。

  「怎麼回事。」他停下腳步,皺眉打量著六七個用繩子捆成一串、跌跌撞撞走過宮道的宮人,「綁的是什麼人,吵鬧成這樣。」

  「回稟督帥。」牽著繩子的那幾名玄鐵騎抱拳行禮,

  「逮到了幾個御前侍奉,都是叛軍圍困皇城時,企圖捲了金銀細軟棄城出逃的背主奸奴。小的已經驗明身份,錄下罪名,按照章程,接下去要送給大理寺和刑部待審。」

  為首的那名身穿海青錦衣袍的內監大聲哭喊著,

  「咱家一時豬油蒙了心!當日才行到城門下,就被幾位守城將軍勸回宮了!就那一次!以後再也沒有試圖出城過!咱家吳用才,是聖人身邊得用的人,我們早上還在兩儀殿說過話哪裴督帥!還請督帥看在聖人的份上,饒咱家一命啊!」

  裴顯微微皺了下眉,一名玄鐵騎立刻過去把吳用才的嘴堵了。

  吳用才還在嗚嗚嗚地含糊大喊:「就那一次!」

  裴顯站在宮牆下,今夜濃雲無月,宮牆的大片陰影幾乎遮住他的全部身形,也遮住了他唇邊的譏誚。

  「早上準備了三條罪名整肅宮禁,第一條你就撞上了。」

  「天意難違哪,吳公公。」

  吳用才哭喊求饒的宮牆後面,正好連著一片廢墟。

  地處皇城最北邊的殿室,是先帝太妃們的住處。在叛賊猛攻皇城的那個月,幾處殿室被投石機從北門砸個正著,殿樑倒塌,砸死了幾個宮人,還好太妃們都安然無恙,紛紛轉移到別處安置。

  京城處處兵荒馬亂,無人打理那片廢墟,至今原樣塌著,只剩下一片碧綠琉璃瓦夾雜在斷壁殘垣之中,顯耀著曾經的赫赫榮光。

  裴顯站在朱紅宮牆下,聽著滿耳的哭天搶地,心頭想起的卻是宮牆背後被投石機砸出來的大片廢墟。

  被投石機砸塌的是區區幾座殿室麼?

  不,砸乾淨的是大聞朝開國百年的臉面,倒塌的是朝廷極力維護的皇家尊嚴。

  「身為御前內侍,理應忠心護主。聖人被叛軍擒獲,在城下生死未卜之時,爾等卻想逃出京城苟活?」

  他漠然吩咐下去,「若是證據確鑿,不必再轉送三司,直接處理了。」

  「是!」幾名玄鐵騎抱拳領命,都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將士,下手一個比一個乾脆,把那幾個內監拉到宮牆下,直接拔刀,砍瓜切菜般當場砍了。

  血水沿著青石板的縫隙漫過來,裴顯的黑皮厚軍靴底沾了少許,他不甚在意地踩了過去。

  前面就是臨風殿。

  通明的燈火亮光從各處半開的門窗裡透出來,亮堂堂的,顯然此間主人未曾睡下。

  薛奪和丁翦大步迎了上來,彼此怒瞪一眼,同時單膝跪倒,「末將見過督帥!」

  越過跪倒行禮的禁軍隊列,跨進殿門台階去,迎面見到了庭院裡的皇后儀仗。

  「皇后娘娘在這裡?」他抬頭看了眼夜色。

  天上星辰的位置估算,至少兩更天了。

  皇家公主被宗正寺以宗法家規處置,由皇后親自監管處理,再合理不過。

  他的腳步停在宮門口,沉吟著道,「既然皇后娘娘在,我便不進去了。薛奪,由你轉達一聲——」

  薛奪臉色大變,和丁翦異口同聲,「督帥不能走!」

  薛奪趕緊補充了一句,「漢陽公主和皇后娘娘在裡頭對峙,要出人命了!」他抬手往正殿東邊比劃,「督帥看那邊。」

  「嗯?」裴顯順著方向看過去。

  越過前方一片寬敞庭院,就是臨風殿裡的正殿。

  正殿中央的明間,此刻火燭通明,在窗紙映出兩個搖曳的對坐人影。

  其中一個人影戴著華麗沉重的鳳冠,端莊廣袖,脊背繃得筆直,應該是謝皇后無疑。

  在她對面,另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手肘撐在案上,手裡握了個尖銳物件對著自己,看形狀應該是一把匕首。

  裴顯擰了下眉,「怎麼動用了匕首?」

  「皇后娘娘初更時來的。說著說著沒談攏,就這樣了。」薛奪往裡頭努嘴。

  丁翦怒道,「我早就說過,不該把皇后娘娘放進去!鬧成這樣,你薛奪負責?!」

  薛奪也怒了,「公主的匕首可不是我薛奪給的!你丁翦敢做不敢認?」

  丁翦勃然大怒,「那是公主自己的匕首!我丁翦怎會攛掇公主做出危害身體的事!」

  「行了。」裴顯一抬手,阻止兩邊繼續火並,「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他跨進門檻,在半開的正殿門外停步。

  「臣,裴顯,夤夜求見漢陽公主,不勝惶恐。」

  殿裡的主人很快應了聲。卻不是如他想像那般,在生死關頭常見的緊繃變調的嗓音。

  窗紙映出的窈窕人影把匕首放在膝上,抬手打了個呵欠,一個帶著明顯睏意的少女聲音道,

  「別客氣,進來吧裴督帥。叫我等足了一晚上,你是真不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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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夤:音同銀,深。如:「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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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八章

  謝皇后面沉如水。

  她是謝氏大族嫡女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學了無數手段,即便是執掌六宮,依舊游刃有餘。

  過來臨風殿的時候,她原本已經想好了數種說辭。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但姜鸞只聽了兩句,就打開長案暗格,從裡面拿出一把鑲金嵌玉的匕首,慢條斯理地往自己胸口比劃了一下。

  謝皇后見那匕首是宮裡常見的配飾之物,如果不刻意磨利刀刃,只能用來切幾隻新橙,便又呵斥了幾句。

  姜鸞就當面拔開匕首金玉鞘,用那把明顯新開了鋒的雪亮匕首,直接劃破了自己的幾層外裳裡衣,刀鋒上沾染一線細細的血絲。

  謝皇后倏然一驚。

  隨後緊緊地閉上了嘴,再不說話了。

  於情於理,她身為皇后,搬出宗室家法懲治不聽話的公主,理所當然,誰也說不出她的錯處。

  但如果事情變成了皇后逼死公主,大嫂逼死小姑……

  史官必然會如實記錄下今夜發生的種種事。即使聖人不喜幼妹,不會過多責罰於她這個皇后,今夜臨風殿的污點必然伴隨她一生,辱沒謝氏清貴門楣。

  然而,她今天既然舉著皇后儀仗進了臨風殿的門,事情不能如願達成,她不想皇后威名從此被人踩在腳底下,她又不能輕易地走了。

  兩邊一言不發地僵持到半夜。

  直到裴顯二更天裡過來。

  春蟄和白露合力挪動胡床,裴顯撩袍坐在黑木翹首長案側邊,左手邊的坐榻上端正跪坐著皇后,右手邊的羅漢床上懶洋洋蜷著公主。

  夏至端來了新沏的煎茶,熱氣蒸騰。裴顯接過青瓷茶碗,低頭飲了一口。

  明亮的燭火倒映出刀刃寒光,他敏銳地發現刀口殘餘的殷紅血絲,喝茶的動作頓了頓,視線往右邊去,從上到下略掃過,注意到姜鸞胸口割破的綾羅裂口,月白色的綢緞上滲出幾點血絲。

  視線凝了片刻,往旁邊轉開了。

  拿身子擋在前頭的苑嬤嬤突然反應過來,急忙取過一件披帛遮擋住姜鸞的肩頭以下。

  姜鸞自己倒不在乎。

  重新抓起沾血的鋒亮匕首,在白玉般的指尖轉來轉去。

  「勞煩督帥半夜過來。」她雙膝盤坐,在羅漢床上坐直了身, 「皇后娘娘非要帶走我,把我送去城外宗廟。我好好和她說了,城外不太平,如果叛軍耍個回馬槍,把我也擄走了——」

  謝皇后冷聲道,「叛軍早已被勤王軍擊潰,四處潰散,不足為慮。漢陽公主不肯替聖人修行祈福,何必找這種卑劣藉口。」

  姜鸞抬起低垂的濃長黑睫,帶著睏意的視線掃過謝皇后。

  「我竟不知,叛軍原來會聽皇后娘娘的吩咐?娘娘說叛軍潰散,不足為慮,叛軍就不會襲擊城外了?」

  她陡然來了興趣,把黑木長案上的紙筆推過去對面,興致勃勃地催促,

  「來,當著裴督帥的面簽字畫押。娘娘保證叛軍潰散,絕不會襲擊城外宗廟,我就聽娘娘的話出城去。」

  謝皇后揮袖把紙筆拂落地面,「荒唐!」

  「說了半天,又不肯簽字畫押。」姜鸞覺得沒意思,把身上的披帛往上拉了拉,又蜷縮回寬大的羅漢床裡,嘆息,「娘娘當面誑我呢。」

  謝皇后目光冰冷,不去理睬她,轉向旁邊坐著的裴顯,

  「裴督帥,漢陽去城外宗廟修行祈福之事,是宗正寺的裁決,聖人親自點了頭。聖人口諭,明日天明之前,漢陽需得出城。還請督帥調撥一隊禁衛,今夜就把人送出去。」

  裴顯聽了個七七八八,放下茶碗。

  「公主若在城外出了事,京裡打算如何應對?」

  謝皇后怔住,視線轉過去,難以置信, 「公主在宗廟修行祈福,自有南衙禁衛守衛宗廟,能出什麼事!」

  裴顯沉吟著,修長的手指蘸了茶水,當面在長案上劃出一個圓圈,周圍三條長弧線,接過手巾擦了擦手。

  「京城外被擊潰的叛軍,分三路潰散逃竄,大致在這三處。各路勤王軍正在追擊圍剿,估算京畿附近殘餘萬五至兩萬潰兵。守衛城外宗廟的南衙禁衛有多少人?」

  謝皇后盯著那茶水畫成的簡單地形圖愕然片刻,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冷聲道,

  「裴顯,你是聖人親封的河東道兵馬元帥。聖人已經傳下口諭,明日天明之前,漢陽需得出城。」

  裴顯的神色紋絲不動,「聖人口諭,臣聽到了。臣在問娘娘,守衛城外宗廟的南衙禁衛有多少人?若城外的殘餘潰兵意圖攻擊宗廟,挾持漢陽公主,宗廟守衛可抵禦的住?」

  謝皇后深吸了口氣。她原以為裴顯對聖人忠心耿耿,只要他在,把漢陽送去宗廟便成定局,今夜的結果實在出人意外。

  事已至此,她閉了閉眼,道, 「裴督帥的問題,本宮久居深宮,不能回答。本宮會如實回稟給聖人知曉,請聖人裁奪。」

  裴顯也站起身。

  他身高足有八尺有餘,比謝皇后高出了一個頭。神色雖平靜無波,但人在軍中日久,養出一身軍威,不笑時便顯得冷峻。坐下時還不覺得,一旦人站在面前,明顯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臣恭送皇后娘娘。」 裴顯一拱手。

  姜鸞靠在羅漢床邊,注視著謝皇后快步走出了臨風殿。

  低垂的夜幕之下,走得又快又急,連身後的皇后儀仗都拋在後面。

  「該不會氣哭了吧。」她小聲和苑嬤嬤商量著。

  苑嬤嬤顫抖著手扯開遮擋胸前的披帛,往傷口處看了一眼,抖著嘴唇數落,「公主別惦記著皇后娘娘那邊了,多想想自己吧。這回是只劃破一道口子,下次要怎樣才能夠了?」

  姜鸞抱著苑嬤嬤撒嬌,「嬤嬤別擔心我。我是不能出京城的,否則落入賊兵手裡,又被人挾持叩關可怎麼辦。」

  她靠在苑嬤嬤的身上,懶洋洋回身過來,唇角翹起,似笑非笑,「對不對,裴督帥?」

  裴顯站在門邊,瞥了眼姜鸞愉悅的神色,勾唇,「公主說得極是。」走近幾步,俯身下去,直接伸手去拿她膝上擱著的匕首。

  「哎,」姜鸞傾身往前,細白的指尖點在匕首刃上,攔住,「我的。」

  裴顯的手停在刀鞘處,倒也不強行拿走,保持著俯身的姿勢,指關節叩了下刀刃,發出一聲清越嗡鳴。

  「好刀。」

  骨節分明的食指也按在刀刃上,和纖白的意圖阻止的指尖只差了兩寸,

  「臣為了公主,開罪了皇后娘娘。難道一把匕首也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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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九章

  姜鸞當真側頭想了想。

  「督帥這麼說……」她挪開手,「匕首拿去吧。」

  沉甸甸的匕首入了掌心,裴顯打量幾眼款式花紋,輕輕一劃,鋒銳的刀鋒在指腹割破一道細微小口。血痕露出。

  「上等百煉鋼,軍裡鍛造的匕首。」他把匕首收進懷裡,「丁翦拿給公主的?」

  「別冤枉人家。丁翦窮得很,他的軍刀可鑲不起這等上好的玉石。」姜鸞抬手點了點那流光溢彩的金玉刀鞘,「有次新年宮宴時先帝賞下的小玩意兒。」

  裴顯拿著那匕首,在燈下晃了晃,耀眼的光刺眼,他反手收入懷中。

  「刀劍無眼,公主以後莫要再傷自己。」

  收起匕首的同時,彷佛也收起了全部溫情,他的語氣變得極冷淡,「京畿局勢混亂,公主必須留在京城裡。但既然宗正寺定下了家法懲戒,也望公主能遵行。」

  「丁翦的職責是護衛外城。臣明日將文鏡調回,臨風殿以後由薛奪和文鏡兩人共同值守,還望公主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誠心修行祈福,洗刷誤傷聖人的罪過。」

  姜鸞嘖了聲,懶散蜷回寬大的羅漢床裡。「怎麼,說來說去,還是要把我幽禁在臨風殿裡?」

  「臣是希望公主在殿裡潛心修行,為聖人祈福。但公主如果堅持說幽禁……」裴顯淡淡道,「倒也沒什麼不對。」

  說完起身便往外走。

  背後的姜鸞笑出了聲。

  她掀開遮蔽身體的披風,慢悠悠地伸手往下,從貼著小腿的長筒烏皮靴裡掏出另一柄蛇皮軟鞘的薄刃匕首,在燈下晃了晃。

  「裴督帥,大意了。」姜鸞隨手把玩著匕首,「誰說本宮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本宮掌著偌大一個臨風殿,難道會找不著幾把趁手的兵器?」

  裴顯的步子停在菱花隔斷處,轉過身來。

  姜鸞今日穿的是一件廣袖曳地鸞鳳長裙,衣袂飄飄,袖口足有兩尺寬。她挽起極寬大的宮裝袖口,從靠近左手肘處露出一支寒光閃爍的弩箭頭。

  裴顯的瞳孔微微一縮。

  「有匕首,有手弩。」姜鸞愉悅地道,「除了能傷自己,還能傷這殿室裡的所有人,包括督帥你。不過本宮身為皇家宗室,怎麼會和收復京城、安定社稷的大功臣過不去呢。」

  她慢條斯理地把手弩往回扳,「還是對著自己吧。」

  「啊~」苑嬤嬤一口氣沒喘上來,人就要往後倒,旁邊幾個大宮女手忙腳亂把人扶住了。

  裴顯盯了那手弩片刻,笑了笑,「公主說話有條有理,神色輕鬆自在,不像是悲憤欲自傷的模樣。」

  姜鸞表示讚同。

  「督帥看人很準。本宮剛生了場大病,深知生之可貴,不被人逼到絕路,是不會真的傷人傷己的。」她彎了彎粉色的唇,「當然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了。」

  裴顯見慣了大場面,神色還是鎮定無波,唇邊甚至掛起一抹淡笑,「公主想要什麼。」

  姜鸞愉悅地拍拍手, 「督帥那邊坐。上茶。我們談談。」

  ——————

  到了後半夜,臨風殿裡依舊燈火大亮。姜鸞過了平日入睡的點,正是貪睡的年紀,忍不住地犯睏,只得吩咐點上醒腦香。

  帶著清涼氣息的熏香在香爐裡冉冉升起。

  裴顯依舊坐在羅漢床側邊的胡床處,捧著熱氣騰騰的煎茶,心平氣和問,「開公主府?」

  姜鸞掩口打了個小呵欠,「宮裡住了十五年,住夠了。我想放出去開府。」

  「開府倒是不難,按祖制即可,但公主開府的時機未到。」

  裴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面前的荏弱公主,「通常是滿了十五,行完及笄禮,定下駙馬,公主出降前夕,才會賜下公主府。如今公主年歲未到,駙馬也未有合適人選,」他淡笑,「再稍等個兩年?」

  「等不了啦。」姜鸞靠在羅漢床邊,指尖纏著幾圈垂到胸前的髮絲,「督帥是明白人,何必裝糊塗。你看如今的局面,我得罪狠了聖人,如何在宮裡還有立足之地?再不放出去開府,」她壓低聲音,「噓——本宮怕活不到及笄選駙馬的那時候。」

  裴顯啜了口茶,「公主過慮了。」

  「想得多一點,打算得多一些,總好過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是不是?」姜鸞又開始漫不經心撥弄起小巧的手弩懸刀[1], 「我哪裡是在威脅督帥呢。我是在拿自己這條命博前程吶。」

  面容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女,一本正經地說起『拿命博前程』,莫名有些好笑,裴顯唇邊的笑意深了些。

  他的目光在寒光閃爍的手弩尖簇處定住,凝目去看。

  姜鸞有所察覺,寬大的袖口往下,把手弩遮住了。

  「督帥別打量了,每個軍隊武器有特定番號,但這把手弩不是軍造的,沒有番號。工匠印記也磨去了。我可不能害了好心贈我手弩的人,是不是。」

  裴顯並沒有否認,「私授利器,誤傷貴體,若那人在軍中,查出來就是死罪。公主確實要謹慎些。」

  姜鸞回應得漫不經心,「何必故意說這些來嚇唬我。不瞞督帥,這把手弩是當初我隨著二哥上各處城頭巡城時,二哥好心給我防身的。」

  裴顯彎了彎唇,「不錯,推到晉王殿下身上比較妥當。」

  他的目光落在姜鸞勾著手弩懸刀的指節上,「公主身上還有什麼兵器,全拿出來,才是正經商談的態度。」

  「真沒了。」姜鸞攤手,「我又不是你們整天喊打喊殺的軍士,身上藏那麼多刀劍作甚。」

  細白的指尖鬆開懸刀,輕點著黑木長案,提出明確要求,「我要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親衛,還要兩千戶食邑。」

  「公主府。」裴顯玩味地重復了一遍,「得罪了聖人,不願待在皇宮裡,想要出宮開府。但公主可曾想過,出宮開府,從此自立,公主府成了明晃晃的靶子,或許……比在宮裡更不安全。」

  「所以我才要三百公主府親衛。」姜鸞舉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補充,「人選從禁衛裡出,要精銳的。」

  裴顯閉目沉思片刻,點頭應下, 「公主府和親衛不成問題。兩千戶食邑的榮銜太過,廷議時說不過去,最多給八百戶。」

  姜鸞早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回應得極快,「八百戶食邑也可,但我要實封。」

  「嗯?」這個要求倒是有些意外,「本朝只有皇子和封爵的功臣享有實封,公主極少實封。」

  「我要實封。」關於封戶,姜鸞絲毫不肯退讓,「魚米富饒之鄉,八百戶封邑的實封。」

  裴顯思索著追問: 「公主及笄後,有宗正寺每年撥款供養著,不必擔心公主府的開銷。八百戶的實封……挨家挨戶地徵討封戶賦稅,費心費力,公主何必自找麻煩。」

  「那是我的事。」明亮的燈火下,姜鸞垂眼盯著手弩,細白的手指又搭上手弩的懸刀, 「你只管回答給不給。」

  裴顯身子往後靠,指尖在光滑木椅背上輕點了幾下,「臣倒是可以滿口應下,但公主心裡也知道,實封之事重大,要問過聖人那邊。」

  天色過了三更,姜鸞的聲音帶出七分睏意,越發地輕而軟, 「聖人那邊應不應是聖人的事,你這邊先應下,你會盡力去辦。我現在便把手弩卸了。」

  「這有何難。」裴顯把青瓷茶碗放在木幾上,發出一聲清脆聲響。

  他十六歲徵辟入朝,二十出頭時便領了河東節度使的重任,四年鎮守邊關的經歷,早磨去了這個年紀常見的輕狂意氣,舉手投足都是沉穩氣度。

  「京城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親衛,八百戶食邑實封。臣這邊做主應下了,明日呈報聖人當面,由聖人裁奪。」

  他站起身來,頎長的身軀在燈下拉出長影,低頭看著面前的年少貴女。

  「臣應下了。公主也該信守承諾,把手弩卸了。」

  姜鸞並不輕信,「口說無憑,立字據為證。」

  裴顯無聲地笑了笑,起身出去庭院。

  借著廊下黯淡燈火,依稀看見他召來薛奪,吩咐了幾句。

  沉穩的腳步聲再度走進內殿時,一張厚實的桑皮紙帶著隱約墨香,落在姜鸞的懷裡。

  「公主要的字據。」

  斑駁跳躍的火光下,姜鸞按著桑皮紙,一目十行地看完。

  最關鍵的封邑承諾和署名都仔細看過,沒問題。

  姜鸞的指尖在左下方龍飛鳳舞的草書署名處點了點,

  「印章呢,裴督帥。」

  裴顯有些意外,輕輕「嗯?」了一聲,輕描淡寫解釋道,「官印沉重,放在軍營大帳中,並未隨身帶著,公主見諒。」

  姜鸞若有所思地輕咬起指甲。難怪答應得那麼爽快……

  原來大坑在這兒準備著呢。

  她懶得和面前這位兜圈子,手裡的桑皮紙保持著打開的模樣,催促地抖了幾下,嘩啦嘩啦地響。

  「誰要官印了。督帥在軍中發緊急手諭用的私章呢?極要緊的私章,一定隨身帶著的吧?拿出來,蓋個印。」

  裴顯坐在原處,這回沒有立即應答,閉目思忖片刻。

  「臣隨身攜帶的私章,涉及軍務機密,絕不能輕易示人。」

  他最後如此說道, 「手書一封字據,已經顯示了誠意。公主要更多的話,只怕要不起。」

  姜鸞堅持: 「不是要更多。本宮是怕要少了,督帥出了臨風殿便翻臉不認人。」

  「人生豈能處處求穩。」裴顯平穩的音調裡聽不出喜怒,「存心失信之人,字據蓋了印章也無用。公主只能能賭一把,信我。」

  隨著斬釘截鐵的『信我』二字落下,殿裡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這是今夜見面以來,雖然言行屢屢逾越,表面上還保持著『溫文恭讓』的臣子,第一次在言語間撕下了良臣面具,以『我』自稱。

  姜鸞抓著手裡的桑皮紙,低頭想了一會兒,把桑皮紙緩緩四方折起,收入袖中。

  「好一句『人生豈能處處求穩』。督帥既然都這麼說了,好,本宮就賭一把。」

  她向裴顯的方向抬起了手,把兩尺來寬的袖口往上捋起,露出綁縛在肘彎處的手弩全貌。

  手弩分量不輕,以皮革緊綁在手肘周圍,勒得嬌嫩的肌膚都泛了紅。

  這麼個大家夥,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綁在手肘上的,早上更衣時分明還沒有,周圍幾名貼身大宮女的神情又是驚惶又是意外。

  春蟄站得最近,裴顯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催促的含義很明顯,春蟄顫聲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如何拆卸此弩……」

  「傍晚小睡時自己一個人繫上的。試了幾次繫不牢,最後用牙咬緊繫上的,不小心打了個死結。」姜鸞把手肘又往上抬了抬,示意裴顯自己看。牛皮革帶上果然一排細小的牙印。

  裴顯站得極靠近,看得極清楚,他微微皺了下眉,重新打量了姜鸞一眼。

  他原本還以為這位身嬌體貴的先帝公主在小臂綁了手弩,意在唬人而已,沒想到這手弩的短箭居然是真上了弦的。

  剛才弩尖露出,對著她自己的咽喉,如果當時不小心誤觸了懸刀,那麼短的射程,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

  好個拿命博前程。

  若真叫一國公主隕在了面前,他自己領兵千里奔波的勤王功績,只怕都不夠填裡面的。

  「公主牙口很整齊。」裴顯神色不動地評價了一句,「膽子也極大。」

  他阻止了苑嬤嬤意圖上來幫忙的動作,「弩箭已經上了弦,解下來時需得小心,對手弩不熟的人容易誤觸。」

  姜鸞理所當然地把手臂往前一伸,繼續杵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們都不熟手弩,看來只能勞動督帥了。」

  夏至小跑送來了松草坐席,鋪在姜鸞面前,裴顯撩起衣擺,按覲見規矩退開半步,跪坐在坐席上,視線與伸過來的纖白小臂平齊,左手始終護著懸刀處防止誤觸,極小心地退下小巧鐵箭,扔在地上,靈活的指尖隨即幾下解開了皮革死結。

  手弩沉甸甸地卸下拋在桌案上時,砰的一聲重響。

  秋霜急忙過去,捧著手弩退下了。

  姜鸞揉了揉發酸的手肘,「感謝援手,督帥起身吧。」

  自己按著長案正要站起,裴顯保持著半蹲半跪的姿勢不動,抬手搭在她手腕處,隔著輕而薄的絲綢上襦衣袖,手腕用力往下按,結結實實地把她壓回羅漢床上。

  「公主恕罪。」

  裴顯聲音露出一絲涼薄的寒意,「一支手弩,讓臣後怕至今。」

  「臣剛才拆卸手弩時,忍不住在想……」

  「公主身上藏著的,萬一不止一支弩呢。」

  裴顯手上用力,牢牢按住她手腕不放,禮節齊備地客氣寒暄,「臣斗膽,請驗公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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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懸刀:弩身類似扳機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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