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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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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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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章

  中書令在外皇城的獨立值房裡。

  原本空蕩蕩毫無擺設的桐木長案上,如今多了一盆蘭花。

  精挑細選的報歲蘭,受了精心呵護,在深秋季節裡依舊長勢極好,葉片青翠亮麗,還新結了花苞。

  裴顯長身鶴立在桐木案邊,指尖輕輕撫著蘭草生機勃勃的長葉。

  身穿緋色官袍的謝瀾此刻正在對面,姿態莊雅地行禮。

  「下官今日得了東宮調令,特來和裴中書辭別。感謝裴中書和姚侍郎多日以來的提攜。」

  姚侍郎訕訕地站在旁邊。

  朝廷的正式調令在他手裡壓了五六日,終究還是壓不住,東宮已經來人問了幾次。他今日壯著膽子請示了裴顯,當面把燙手的調令發了下去,不敢看上司的臉色,趕緊識趣告退。

  裴顯站在長案後,修長的指腹輕撫著蘭草長葉,對謝瀾說,「調令既然已經頒下,你從此便卸了中書舍人的官職,去東宮罷。」

  「但你須知道,入了東宮,你便是東宮輔臣。若是皇太女殿下出了什麼差池,本官第一個要追究的就是你東宮舍人謝瀾。」

  謝瀾長身行禮,「下官知曉厲害,必定竭力輔佐皇太女殿下。」

  裴顯懶得追究他的話裡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前幾日見你入夜還在東宮,殿下召你給她講經史?」

  「是。正在講左傳。殿下人極聰穎,從前雖學得不多,但很快便能融會貫通,還能結合時勢,舉一反三。臣感覺,殿下並不需要關起來死讀書。活學活用,或許更適合殿下。」

  「活學活用……」裴顯復述了一遍謝瀾的四個字,睇過犀利的一瞥,

  「你聽說過殿下『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了。指責本官不該拘著她在後宮讀書。」

  謝瀾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不應。

  裴顯放開蘭草葉片,在並不大的值房裡踱了幾步,在窗邊站定。

  「皇太女的性子過於跳脫不定,還是不能入政事堂觀政。」

  他心裡主意已定,吩咐下去,「謝舍人既然入了東宮,除了講經史,不妨再花些時間翻閱邸報,把政事堂裡每日議的大小事,為何如此議定,背後有哪幾方的利益糾葛,當做講學的一部分,給殿下細細地講解起來。」

  這番話實在出乎謝瀾的意料。

  他原以為裴顯刻意壓制著東宮,是因為東宮和他不和,裴顯心裡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沒想到他居然輕易鬆了口。

  雖然不能入政事堂觀政,但每日對著邸報講解近期的議政結果和博弈考量,是新入朝堂的新手了解政事的極有效的學習手段了。

  他隱下心底的詫異,應下,「是。」

  正轉身欲離開時,裴顯把他叫住了。

  「講解的既然是朝廷議的時事,地點不必在東宮。」

  值房的幾扇木窗終日大開著,謝瀾側身對著窗,被京城世家推崇稱讚為『清貴絕倫』的俊美容色顯露在明亮的日光下,尋常的緋色圓領官袍掩不住修長如竹的身段。

  裴顯收回視線,神色不動地抬手指向東南邊。

  東南邊的兩扇窗正對著政事堂外的中庭,人來人往的官員走動身影不時閃過窗外。

  再遠一點,就是附近的幾處官衙和長廊兩邊一溜排的值房。

  「皇太女殿下不是無事就喜歡過來政事堂附近漫步幾圈?勞煩謝舍人傳話給她,叫她以後下午申時後過來。申時後大批官員散值,空出許多值房,到時候便尋一間空置的,由謝舍人講解當日的政事堂議政諸事。裴某和政事堂其他幾位,若有空時也去旁聽,以便明辨糾察。」

  「是。」

  ——

  姜鸞這幾天心情不錯。

  謝瀾雖然性子過於冷清了些,人不怎麼有意思,但肚子裡確實是有真材實料的。一紙調令把他從中書省弄了出來,調入東宮,從此做了她的臣屬。

  謝瀾帶過來的裴顯的那句話,她也聽到了。

  「雖說再也當不成舅甥,他心裡多少還剩了幾分往日的情分。畢竟在一起喝過不少次的酒,吃過不少次的席面。他家的京郊別院也去過了,互相串門也串過好幾回了。就算是紙糊的交情,也是交情嘛。」

  姜鸞不怎麼講究形象地坐在廊下台階處,遠遠地看著白露手裡舉著澆花的小瓷瓶,廊下兩邊各式各樣的珍稀蘭草,趁著天氣晴好,一盆盆地挨個澆過去。

  她對身側的秋霜說,「蘭花送過去兩天了。他沒退我的花,還投桃報李,讓我去政事堂——旁邊的值房裡聽邸報了。」

  這句話說得有點不得勁,她自己說完沒忍住,嘆了口氣,「算了,不能太較真。和他較真會被氣死。我的『半日觀政』的要求,算是應下了一半吧。」

  秋霜坐在旁邊,嘖嘖稱奇。

  「上次裴中書被殿下的幾句話刺得不輕,臉色那麼難看地走了,還以為他要秋後算帳。出去時的眼神把我嚇得幾天沒睡好,提心吊膽地等壞消息。沒想到裴中書居然對咱們什麼也沒做?」

  「他對我們做什麼。」姜鸞隨手摸了摸身邊一盆長勢喜人的報歲蘭,

  「他和李相結下了大仇怨,當面都還能互相談笑敬酒。我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大實話而已,又不至於傷了他的筋骨,破事還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有什麼忍不得。」

  正好看見了淳于閑,把他叫住了問,「搬運鐵籠子的事辦好了沒有?」

  淳于閑被攔住就知道是她要問的是什麼事,走近幾步,「臣屬正要過來回稟殿下。」

  文鏡帶著東宮親衛暗中走了一趟京畿附近的興根村,按照羊皮紙繪圖標注,果然起出了滿滿一窖子金鋌,秤重一千兩百餘斤,合計將近兩萬兩金。

  不敢說是富可敵國,但至少也是能震撼人心的一筆大數目了。

  想當初裴顯和李相結下了大仇怨,也不過是為了三萬兩銀的軍餉。兩萬兩金是翻了十倍的數額。

  好在被東宮得了去。

  如果羊皮圖紙落在其他勳貴世家手裡,被極大手筆的兩萬兩金驅使,不知暗地裡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數目太大,文鏡不敢全起出來,把金窯原樣封存,只取了五百斤金,沉甸甸地放在馬車上,回了東宮復命。

  姜鸞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張旗鼓地問太僕寺要最大號的皇家用馬車——『運送狸奴』。

  八尺高的狸奴大鐵籠前所未聞,貓兒窩大的能睡下人,東宮新蓄養的名叫玉玉的狸奴顯然不尋常。

  運送八尺狸奴籠子的事在宮裡流傳,暗中猜測什麼的都有,礙於東宮的貴重身份,不敢說得太過了。

  淳于閑回稟,「臣屬去問過,太僕寺最大的馬車也裝不下八尺高的大鐵籠。必須得從外頭租借。」

  姜鸞想了想,「我見過軍裡押送輜重的大車,最大的那號車比鐵籠子大多了。去找丁翦將軍借一個來。」

  萬事俱備,只差東風。

  差得是說動裴顯那邊,讓他找院子充作『養狸奴的外宅』,再派兵馬嚴實把人守衛起來的那股東風。

  但這股東風可不好借。

  換個人去說,只怕才開口說出來意,就會被裴顯從屋裡扔出八尺遠。

  姜鸞坐在廊下,把羊皮紙地形圖取出來仔細看了幾遍,折起來放回荷包裡。

  「地窖裡起出的金鋌拿兩根過來。派個人去政事堂外候著,等裴中書人一出來,立刻快報給我,我親自去找他。」

  ——————

  裴顯是申時前後出的政事堂。

  比起往日,提前了不少時辰。

  他今天心裡記掛著事,眼看著窗外的日晷到了申時前後,推脫有軍務要處理,人提前出來了。

  不急著出宮,穿過寬敞中庭,徑直往長廊兩邊的六部值房這邊走,路過一間值房,便停了腳步,遙遙地往裡頭看一眼。

  路過四五間值房,前頭某處值房的窗櫺邊突然探出一小截銀朱色的廣袖上襦,保暖的蜀錦披帛鬆散地搭在臂彎,從半開的窗裡垂落在外頭,在長廊兩邊呼嘯的穿堂裡時不時地搖晃著。

  裴顯見了那片銀朱色的衣袖,倒不急著過去了,腳步停在原處,盯著看了一陣。

  值房打開的門窗裡並未傳出任何交談的聲音。謝瀾應該不在。

  他原地停了一陣,再度緩步過去,踩著兩級青石台階進了長廊,站在狹窄的值房門邊,視線往窗裡瞥過。

  屋裡果然只有姜鸞一個。連隨侍的大宮女都遠遠地守在外頭。

  她獨自坐在並不寬敞的值房裡,人靠著牆,素白的手臂搭著窗櫺,另一隻手無聊地在長案上劃來劃去。

  這處值房是最尋常的值房,四面雪白的粉牆,窄門窄廳,逼仄得只能放下兩排四張矮案,或許是普通文書吏用的值房,周圍連半點裝飾也無。

  偏偏年少明麗的天家貴女獨自坐在雪白的牆邊,銀朱色廣袖迤邐拖在褪色清漆的窗櫺上,眉心一點豔紅的梅花鈿,乏善可陳的尋常值房就突然增加了幾許驚心動魄的亮色,變得不尋常起來。

  「謝舍人來晚了?」裴顯站在門邊,語氣極平淡地問了句,「他沒有把邸報先送過來給殿下過目?」

  姜鸞被驚動了,側頭往門邊望過來。

  她的表情並不意外,似乎政事堂二品大員出現在一間普通的值房門口,是件極尋常的事。

  「我叫他今天別來。」她換了靠住長案的姿勢,鮮妍的銀朱色廣袖從窗外收回來,擱在清漆長案上,依舊垂下來一截。

  「今天本宮是專程過來找裴中書你的。」

  「是麼。」裴顯語氣淡漠地說,「正好臣也有事找殿下。前幾日殿下送來兩盆蘭草,一盆在臣的中書省值房,一盆在兵馬元帥府,歷經秋霜而不衰,都是長勢喜人的佳品。正所謂無功不受祿,臣正想找殿下當面說清,把蘭草退回去。」

  姜鸞抬起視線,打量他神色毫無波瀾的眉眼。「啊,生氣了。」

  她斜倚在長案上,興致盎然地問,「誰惹你了,裴中書?」

  裴顯站在門邊不答。

  姜鸞歪頭想了想,噗嗤笑了,「該不會是上次見面時本宮不肯收回蘭花玉牌,讓裴中書氣到現在吧。」

  裴顯不跟她掰扯,拋下一句,「殿下先不急著走。臣這就讓人把值房裡的那盆蘭草送來,完璧歸趙。」轉身就要出長廊。

  姜鸞在身後慢悠悠地道,「我的性子,裴中書是知道的。我送出去的東西,向來不喜歡被人退回。這回撿了最好的兩盆送你,就是你裴家的蘭草了。你再送回來,信不信我當場把花盆給砸了。」

  她既然說得出口,當然也就做得出來。

  裴顯站在門邊,聞言轉回了身。披著大氅的頎長身形對著門裡,戶外的秋光從四方庭院高處漏下來,他的影子照進了狹窄的值房。

  「殿下確實不必再關在含章殿裡讀書了。借著些細微小事,便能小題大做,小事鬧大。殿下向來擅長玩弄人心,作弄起人來熟練得很。」

  明亮秋光落入他的眼裡,眼底倒映出的俱是晦暗幽光。

  「區區幾盆蘭草,你我認識半年都不到的淺薄交情,就想小題大做,拿捏要挾裴某?殿下用錯法子了。」

  姜鸞坐在靠窗的長案後,彷彿一葉扁舟逐漸靠近了深海旋渦。對方的表情極度平靜,嗓音也如尋常那般的沉穩無瀾,眼神卻尖銳鋒利,低沉從容的語氣和咄咄逼人的話語內容交錯在一起,帶來某種極濃重的壓迫感。

  現在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直對著她頭頂壓來了。

  姜鸞換了個姿勢,手肘隨意地撐在清漆櫸木案上,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她好笑地反問,

  「區區幾盆蘭草,也值得你裴中書大老遠地從政事堂走過來尋我,當面放一堆的狠話?」

  長案上擱著一個五彩大琉璃盞,裡頭放滿了時令新貢的甜柑橘。姜鸞漫不經心地拿起一個金黃的柑橘,開始剝橘子。

  「裴中書心裡在意了?在意蘭草?還是在意你我認識半年不到的淺薄交情?」

  裴顯站在窄門邊,身上的大氅被穿堂風倏然卷起,呼啦啦刮進了門裡,倒像是堵住了門。

  「區區幾盆蘭草,當然不值當什麼。」

  他疏離而淡漠地道,「半年不到的區區淺薄交情,更不值當什麼。臣還以為皇太女掛心政事,今日是謝舍人第一天隨侍東宮,皇太女必定會來值房聽謝舍人解讀邸報。臣便想過來看看。萬一謝舍人解讀有誤,也好及時糾錯,免得耽誤了殿下進學。」

  他嘲諷地往四下裡打量,「謝舍人卻不在。邸報也沒有。殿下極力要求的『旁聽政事』,原來不過如此。找臣又有何事?該不會又想了什麼格外出色的話,當面說給臣聽?恕臣公務繁忙,不得空閒。」

  說著抬腳就再度往外走。

  姜鸞在身後嗤地笑了。

  「裴中書,看看你自己,簡直是個手握長刀的夜行刺客。二話不說就亮刀,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你扎了個對穿。」

  她從長案後端正坐直,食指篤篤篤地敲著木案,「聽好了,我是來謝你的。」

  「謝我?」 裴顯背手停在門外,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涼笑,「讓我猜猜,殿下想謝我批下了謝舍人的調令,把他送去殿下的東宮,讓殿下如願以償。」

  姜鸞愉悅的一拍手,「裴中書果然是極聰明的人。一下子便猜對了。」

  裴顯唇邊那點浮於表面的笑意早在穿堂風裡消散不見,他漠然拋下一句話,

  「中書省是最接近皇權的要害之地,皇家威嚴不容冒犯。這次調出謝舍人的見不得光的小手段,做一次便夠了。下次故技重施,被當場抓獲,牽連到東宮,按律論罪,莫要說我沒有事先提醒。」

  見他一副拋下狠話就要走的姿態,姜鸞失笑搖頭,

  「你竟以為是我動的手腳?謝瀾的調令是別人替我做的,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手下沒太多人,手還不夠長,伸不進你的中書省。」

  裴顯欲走的腳步一頓。

  探究的視線從門邊盯過來,在她的臉上轉了一圈,沉吟不語。

  姜鸞從長案後站起身,手裡托著一塊五十兩的長金鋌,走到門邊,在裴顯的面前晃了晃,足金長鋌在兩人的視線裡閃過金色的虛影。

  「我這裡有個很長的故事,牽扯到許多有趣的人。證據嗎,就是滿滿一地窖的長金鋌。一千兩百斤的足金不會作假,裴中書願不願意撥冗聽一聽。」

  裴顯抬手要拿過金鋌仔細端詳,姜鸞抬手躲開了,把長金鋌在他面前晃了晃,光明正大地藏在了身後。

  「金鋌就在我手裡,又跑不了。裴中書急什麼。」

  烏黑的水漾眸子轉了幾圈,姜鸞學著政事堂幾位老臣走路的樣子,像模像樣地背著手踱步,

  「不如——先老實告訴我,兩天前收到我的『區區幾盆蘭草』,直到今天才想起來退。這兩天裡對著長勢極好的蘭草,還是動手養了吧?澆水曬光的時候,心裡高興還是不高興?究竟是高興多,還是驚訝多?……總不會全是被耍弄的憤怒吧?」

  她一口氣問了許多,裴顯一個字也不答。

  幽深難測的眸光只是斜睨她,看她故意學老臣們在政事堂議事時煩惱四處踱步的模樣,在面前從左走到右,又從又走到左。

  第三次走過他面前的時候,裴顯閃電般抬手,直接扯住她的衣袖,把捏著金條的右手從身後拖出,食指中指一夾,長金鋌就被他奪去手裡,借著秋日庭院裡的亮光,仔細端詳起來。

  姜鸞:「……」

  「嘖。」她從懷裡又取出一根沉甸甸的大金鋌,「還好我未雨綢繆,早備了第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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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一章

  「五十兩的長金鋌,重三斤有餘。兩塊足有六七斤重。」裴顯對著手裡金燦燦的長金鋌,仔細檢查下端的銘刻。

  「難為你從東宮大老遠扛過來,沉甸甸的放身上。受苦受累不是你做事的路子,想必要和我說的是大事?」

  他仔細查驗三遍,確認金鋌上並無任何印記,顯然不是官府入庫的金鋌,而是私鑄。

  裴顯往值房門裡走進了兩步,反手關門,撩袍坐在姜鸞落座的長案對面。

  「說吧。」

  故事是極有趣的,但姜鸞並不打算和他說全部的故事。

  她挑挑揀揀地從中段說起,「有人求到東宮來,用一窖子金,保下盧四郎的性命。我呢,正好既缺金子,又缺狸奴——」

  裴顯抬手揉著眉心。

  「——所以,見者有份,一窖子金分我一半,要我在京郊撥個宅子,供你養『狸奴』。」

  「外宅。」姜鸞糾正地說。

  裴顯深吸口氣,「……撥個外宅,供你養狸奴。再調出兵馬,把宅子團團圍住,嚴防死守盧四郎,不至於被人偷走。」

  「確實要看顧好了。」姜鸞再度糾正,「我時不時要過去看我家狸奴的。」

  裴顯不說話了。

  他改揉著青筋隱約的太陽穴。

  「所以……」在腦海裡把整件事梳理了一遍,他緩緩道,

  「你把盧四郎從我的兵馬元帥府裡帶出去,繞了一圈又還給我,給了半窖子金做補償,盧四郎從此就成你的了。」

  「對。你派人看守著。但狸奴是我的。」姜鸞給出了半窖子金的大價錢,答得理所當然。

  「表面看起來,你是白得了半窖子金。但做事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殿下。」裴顯聲線沉了下去,

  「給你送去一窖子金的人,當真只要盧四郎活著就滿意了?一窖子金不是小數目,他的目的只怕遠遠不止於此。」

  姜鸞當然不會當著他的面,說起對方『繼承盧氏血脈』的要求。裴顯做事向來斬草除根,盧四郎至今安然留在東宮,已經是給足她面子了。

  她說起她的下一步籌劃,「對方手眼通天,不是善茬。我已經在宮裡準備搬運狸奴了,動靜不小,很容易探聽。借著安置盧四郎的外宅,把對方的狐狸尾巴揪出來。」

  計劃是好計劃,就是風險極大。

  裴顯身子往後一仰,同樣靠在白牆上,狹長的鳳眸又在睨著她了。

  「稍有差池,對方察覺你的意圖,就會含恨反撲。殿下不怕?」

  姜鸞把玩著手裡沉重的長金鋌,嗤之以鼻,「你幾時見我怕過。」

  裴顯似笑非笑盯著她的動作。

  「怎麼了?」姜鸞順著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服飾穿戴並無不妥當。她詫異地問,「這麼古怪的看我做什麼。我又沒穿錯了衣裳。」

  裴顯:「在等。」

  「等什麼?」姜鸞更納悶了。

  「臣在等……」裴顯不緊不慢地說,「正事已經商議完了。今天殿下過來,如果準備了什麼格外出色的話,現在可以當面說了。」

  「嗯?」姜鸞反應過來了。

  她捧腹悶笑了幾聲,起身往前探,身子湊近了些,仔細打量他的表情,

  「我也沒罵你幾次啊裴中書,你怎麼這麼記仇的呢。」

  裴顯從長案上擱著的五彩大琉璃盤裡拿起一個橘子,從容剝起橘皮,「被迎面澆了滿頭滿身的大潮巨浪,下次站在海邊時,總是會提前提防些。」

  「……大潮巨浪?澆了你滿頭滿身?」姜鸞訝然指著自己,「我?」

  「還有哪個?」男子骨節分明的手指有力,動作不急不忙,剝起橘子來極好看,

  「聖人的脾氣極好。幾次御前奏對,聖人連大聲喝問都沒有。宮裡對政事堂裡的幾位宰臣不假辭色的,除了皇太女殿下,還有誰?」

  剝好的橘子往前推了推,姜鸞接過來,剝了一瓣丟進嘴裡。

  「得了吧,裴中書。別口口聲聲的拉著政事堂幾位宰臣下水,直說你自己得了。」

  她鼓鼓囊囊嚼著橘子,讚嘆說,「裴中書剝的一手好橘子,橘絡剝得乾乾淨淨,吃起來汁水更甜了。看在這麼好的橘子份上,今天跟你說句實話,沒有準備什麼迎頭巨浪,真的過來找你商量事情。」

  她吃了幾片橘子,把自己剛才對話時拿在手裡剝的橘子從琉璃盤裡挑出來,放在裴顯面前,起身,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吃一個。事情商量完了,時辰不早,我該回了。」

  往門外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頭說,

  「對了,送你的那幾盆蘭草不會硬退回來吧?我真不收的。」

  裴顯彷彿沒聽見般,長腿曲起,後背靠著白牆,自顧自地剝著新橘子,沒有應她。

  姜鸞知道他遇到不想回答的時候,慣會裝聾作啞,也不再追問,叫了外頭等候的幾個大宮女,溜溜達達地出去了。

  裴顯收回視線,目光落在了姜鸞剝好推給他的那個大柑橘上。

  姜鸞剝起橘子來可沒有多少耐心。橘絡撕了一半,還剩一半,零零落落地掛在飽滿滾圓的金黃橘子瓣各處。

  他記得這隻柑橘是姜鸞和他對話時就拿在手裡一直剝著的。無聊時隨意的動作,並不是特意剝給誰。

  如果今天來得是謝瀾,和她談論起邸報時事,她聽得無聊了,說不定也會如此的隨手剝開一個橘子,隨手賜下。

  他視線從木案上轉開,透過半開的窗,望向天邊的流雲。

  深秋天氣的天空總是顯得高。

  天邊一抹沾染了夕陽點點金色的流雲,在大片湛藍天幕的映襯下,顯得倏忽而淺淡,彷彿下一刻便被風吹散,消散地無影無蹤。

  再細看時,流雲卻依舊還在,只是變幻了形狀,千般變化,顯露出了萬般捉摸不定。

  好看當然是極好看的。於普通人來說,天上的浮雲遙不可及,落入眼中,只是浮光掠影的一抹驚豔,可以讚嘆,不可接近,倒也不會生出多餘的心思。

  然而,對於有心人來說,天上的浮雲雖高,卻也不是不能接近。

  你若想仔細探究它的本體形狀,就會存心接近,一直盯著,瞧著它如何變幻,盯著盯著,從此視線便再也離不開那抹流雲了。

  然而,流雲實在變幻不定,若即若離,不可捉摸。

  再繼續盯著下去,花費的心神精力太多,那抹流雲就會從漫天的雲霞中格外地彰顯出來,越來越顯出不同,地上盯著那抹流雲的人就會逐漸升起不一般的心思,想把變換不定的流雲牢牢攫在手裡。

  然而流雲肆意慣了,哪裡會甘心被攫取?必然會生出萬般怨懟。

  對於那天邊肆意流動的流雲,對於地上時刻盯緊、試圖攫取流雲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事。再往前便是深淵。

  倒不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個繼續在天上飄著,一個繼續在地上看著,給彼此個容身之地。偶爾相逢時,還能平心靜氣說笑幾句,互相道聲安好。

  裴顯起身離開了值房。

  橘絡撕了一半的剝好給他的甜橘子,完好不動地留在長案上。

  臨出門時回身看了一眼。

  終究還是沒有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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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二章

  日子進入了十月底的深秋。姜鸞在臨風殿打今年最後一輪甜梨的時候,意外碰到了同樣來打梨子的二姊姜雙鷺。

  姜雙鷺露出擔憂的神色。

  「最近聽說了一些不太好的傳言……」她把姜鸞招到身前,低聲同她咬耳朵,

  「說你拿大貓兒籠子養了個罪奴,說是當做狸奴養,都是幌子。傳言的人不知盧四郎的身份,只說你看中罪奴的美色,把人留在東宮做了面首。」

  白露洗乾淨了新打下的甜梨,奉到兩位公主身邊。姜鸞咬下一口,清脆香甜,百年老梨樹上結下的極好的新果。

  「隨他們傳去。」她不在意地說,「反正人已經不在東宮了。傳話的人有本事,自己變出個盧四郎給我做面首呀。」

  姜雙鷺吃驚不小,「哎喲,畢竟是條性命,這才幾天,別把人養死了。」

  「沒事,年輕力壯的郎君,輕易養不死的。盧四郎能吃能睡,活得好好的,偶爾還發脾氣。我看他能活到八十歲。」

  打梨打累了,姊妹倆坐在樹下,四周紗幔層層圍起擋住了風,話題轉到姜雙鷺身上。

  「二姊,給個準話。謝大將軍到底是行還是不行。你看不中他,我明天就去找二兄好好說道說道, 把六月裡的勞什子賜婚給退了。」

  落在身上的這樁賜婚,姜雙鷺自己都糾結得不行。

  「人本身是好的。人品性情都好,談吐也相合。但……」姜雙鷺左思右想,嘆了一聲,「如果謝大將軍年輕個十歲,或許就……」

  姜鸞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咬著梨說,「可惜人生沒有那麼多如果。如今他就是那麼大年歲,娶過親,有過髮妻的人。十年前二十一歲的謝大將軍,說不定他那時候年少輕狂,和如今判若兩人呢。二姊別往回想了,看眼下這個,行不行就一句話。」

  姜雙鷺有些失落,搖了搖頭,「人是極好的。但我還是過不了心裡這道坎。」她咬著唇說,「再過兩個月,過了年再看看。」

  她又有些內疚,「過了年,謝大將軍都三十二了。如果我這邊最終還是拒了,會不會耽擱了人家續弦……」

  「我前幾天才半路撞見他。」姜鸞阻止了二姊不必要的內疚,「當面問過了。我問的不客氣,謝征回得也實誠。他說他自從髮妻過世,原本沒打算再續弦的。他說因緣天定,一切只看懿和公主的意思。」

  姜雙鷺輕呸了一聲,「怎麼倒把球踢到我這裡來了!」

  打完了梨,姜鸞帶來的是龍精虎猛的東宮親衛,打下的都是高處的大梨,滿滿當當裝了一大筐。姜雙鷺帶來的是景宜宮裡的幾個大宮女,梨的數目不止少,而且個頭偏小,委委屈屈裝了小半筐。

  兩邊一對比,姜雙鷺懊惱地說,「早知道今天就把會爬樹的幾個小黃門給叫來了!」

  姜鸞把兩邊的竹筐直接掉了個個兒,自己抱起了個頭小了一號的小半筐梨子,

  「一棵樹上結的甜梨,個頭大小有什麼要緊。我就拿這筐回去做蒸梨了。」

  兩人約好了時間,兩邊送梨的時間隔開一天,每次各送五隻去紫宸殿,好讓二兄每天都能吃到新鮮的蒸梨。

  姜鸞看看時辰不早了,自己先回東宮換衣裳,準時聽今日的邸報講解。

  最近這段時間,她每日觀閱邸報、聽講朝堂時事,因為地方就在政事堂不遠的值房處,六部群臣人來人往,人人都聽過,見過。

  雖然有重重護衛隔絕在外,每日駐足在遠處圍觀皇太女殿下的臣下人數不少。

  李相在政事堂裡曾經提出異議,直呼:『東宮進學,就在東宮裡學。把講堂搬到了政事堂門外,成何體統!』

  王相沉吟不言,李相堅決反對,後來因為崔中丞的大力讚成,事情才不了了之。

  崔中丞之所以會大力支持,因為裴顯暗中和他議定了東宮伴讀人選,選中的正是崔氏撐立門面的嫡女公子,崔中丞的嫡女:崔四娘。

  只等過年後正式擺上台面商議。

  姜鸞最近天天過去外皇城,六部官員們摸清了緣由,自發空出一間固定的值房給她。

  謝瀾每天準點候在那邊。

  面前鋪開最新的邸報,旁邊放著幾本經史卷軸。

  「今日邸報有一件大事。」

  值房裡點起了醒神的冰片香,每人手頭奉上一杯騰騰清香的熱茶。

  繚繚茶香裡,謝瀾翻開邸報,道,「盧氏一案的後續已經議定了。」

  「此乃轟動京城的大案,從六月議到如今,長達四個月之久。一來是朝廷爭議極大,有許多時間花費在和各方商議,到底要不要從重定罪。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各地州府的盧氏族人緝拿歸案,需要至少兩個月的時間。」

  他緩緩道,「六月裡擒拿盧氏族人,抄沒盧氏大宅,嫡系子弟拘押安置在兵馬元帥府。七月裡定下了三堂會審。」

  「裴中書六月裡彈劾盧氏的『貪腐軍餉、侵吞皇田、私鑄甲兵』三項重罪,都是滅族大罪。一旦朝廷決議要追查,必定是不能翻身的重案。」

  「因此,六月到七月,朝廷毫無動作的這一個月,才是此案至關重要的時期。這個月決定了盧氏重案的走向。」

  謝瀾喝了口茶,繼續往下講解,「七月裡,決定了朝廷往下追查盧氏重案的緣由,倒不是盧氏犯下的罪狀本身,而是……」

  「朝廷缺錢。發不出給城外勤王軍的賞賜,政事堂七月裡為了從哪處挪錢整天整夜的爭執。盧氏正好在這時候抄沒出了十二萬兩金的家產。朝廷想要盧氏的家產順利入國庫,就必須查辦盧氏,必須往重案方向查,讓盧氏不得翻身。」

  謝瀾說到這裡,露出淺淡的譏誚神色,「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盧氏多年貪墨軍餉,家中錦衣玉食,最後家族傾頹,巨木倒塌,也同樣是倒在錢財上。」

  關閉的值房木門就在這時被人推開了。

  裴顯踩著穩健步伐進來,就如慣常那樣,在最後排的空長案坐下了。

  他剛才在門外聽了幾句,知道今天講解的必然是盧氏大案。

  室內除了姜鸞不動,謝瀾和其餘幾個值守宮人起身向他行禮。裴顯略頷首回禮,神色不動地問姜鸞,

  「殿下聽到這裡,看神色若有所悟,似乎極有心得。敢問殿下,從盧氏一案裡悟出了什麼。」

  姜鸞確實在想事。

  她在回想七月裡,朝廷急著賞賜城外的勤王軍,為了十萬兩金的封賞焦頭爛額的時候,是怎麼突然得知盧氏大宅抄沒了十二萬兩金,從此盯上了盧家的家產的?

  是裴顯呈上了一道抄家奏本,告知了朝廷。

  「上奏的時機恰到好處啊。」姜鸞想到這裡,讚嘆地道,「這才是打蛇打準了七寸。穩準狠的做法。」

  她舉起茶杯,以茶代酒,回身隔著清漆木案敬了裴顯一下,「裴中書,本宮誇你呢。」

  裴顯猜出她在想什麼,彎了彎唇,舉杯回敬,「不敢當。只願殿下從盧氏重案中,學到一些處置朝堂政務的必要手段。」

  姜鸞點頭,「學到了。」回身坐好時,餘光無意間瞥見前方端坐的謝瀾,驚訝地問,「咦,謝舍人,你的臉色怎麼不大好看?」

  謝瀾的臉色已經不能用不好看三個字形容了。

  他面沉如水地直身跪坐在講席前,自從裴顯進來,臉色就彷彿覆蓋了冰霜。

  裴顯瞥了眼謝瀾難看的臉色,輕描淡寫道,「謝舍人看起來有點不舒服。」

  謝瀾心裡豈止是不舒服。

  盧氏和謝氏有連續兩代的姻親,兩家子弟走動頻密。

  他還是謝氏這一代嫡系出類拔萃的子弟時,盧氏家主對他青睞有加,視他如自家子侄,曾經托他去裴顯的兵馬元帥府拜訪,替盧氏送上請求聯姻的書信。

  當時是五月裡的事。

  如今才短短半年時間,時移世易,滄海桑田。

  如果只是他手執邸報、替皇太女殿下講解盧氏重案,他還能勸慰自己,為人臣下,當放下一片私心,效忠主上行事。

  但現在發兵抄沒了盧氏的主事人就坐在對面,毫不避諱地當面和姜鸞談起盧氏百年大族的傾頹故事,言語間輕描淡寫,彷彿盧氏的倒塌,只是個用於教導政事的極好的例子。

  謝瀾一聲不吭地拂衣起身,對姜鸞行告退禮,徑自走出了值房。

  「啊,竟走了。」姜鸞對著謝瀾的背影,不是很確定,「從未見過謝舍人發脾氣,現在這樣子……算是發脾氣了吧?」

  裴顯收回了視線,「盧氏和謝氏有姻親。兩邊子弟有交情。盧氏的案子讓謝舍人不痛快了。」

  「難怪。」姜鸞恍然,「謝舍人從來不說自家的事,我一時竟忘了。如此想來,今天叫他過來講解盧氏的案子,不是很適合吧。」

  裴顯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啜了口茶,

  「他自己親口說過,君臣有別,君要臣做的事,為臣者不得辭。他姓謝,又不姓盧,講解兩句盧氏的案子不算什麼。」

  「哦。」姜鸞原本已經重新翻起案上的邸報,忽然察覺了什麼,轉回身懷疑地說,

  「謝舍人說的那幾句是十月裡的事了吧,似乎是我叫大白小白擊鼓跳舞的那晚上?如今都十一月了,你不說我早忘了。裴中書,這麼記仇呢。」

  裴顯捧著茶杯喝茶,淡定地答,「記性略好而已。」

  姜鸞回身多看了他兩眼,又發現了另一件不尋常的事,「裴中書剛進來時不怎麼高興,現在似乎心情好了?把謝舍人氣走了,裴中書痛快了?」

  裴顯喝了口茶,淡淡說,「沒有的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痛快或是不痛快。」

  姜鸞不滿地敲了敲他的長案,「你最近是怎麼了?」

  「說話都是這種油鹽不進的腔調。」姜鸞湊近過去,在近處打量他細微的神色變化,「跟我打官腔?」

  她今天穿了身胭脂色的窄袖上襦。人湊近過來的同時,身上大片的胭脂色也雲霞般近了身,鋪滿了裴顯的視野,一片豔麗的胭脂紅。

  胭脂色是尋常的鮮妍麗色,但穿得出挑不容易,這個顏色太亮了,很難壓得住。但如果穿衣裳的人壓得住豔麗的胭脂色,穿起來極度的明豔動人。

  姜鸞長得精緻,肌膚雪白,穿了這身胭脂色的襦裙就是極動人的顏色。天氣涼了,衣裳夾領滾邊處都帶了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邊,襯托著長開了的明豔容貌,更加顯得格外嬌俏。

  她今天戴的耳墜子也是一對毛茸茸的小白毛球,串了一連串極小尺寸的朱紅色圓瑪瑙,金鉤掛在白玉般的耳垂上,轉頭時毛茸茸的毛球耳墜子兩邊晃動,可愛又活潑。

  裴顯的手指在長案下細微地動了動。

  想把毛球耳墜子摘下來。

  他剛才在後頭坐著,前頭的姜鸞身子動一下,兩邊的耳墜子也跟著晃動一下。他的目光便時不時地盯著那對耳墜子。

  專門做給未出閣少女穿戴的耳飾,可愛是極可愛的,但太過於活潑了,便顯得不莊肅。以皇太女的身份來說,這對耳墜子活潑過頭了。

  剛才謝瀾在對面講解邸報的時候,視線也在活潑潑跳來跳去的毛球耳墜子處轉了好幾圈。

  現在姜鸞轉身過來,手肘趴在長案上,身子前傾靠近,毛茸茸的耳墜子幾乎在他的面前晃了。

  裴顯突然起身,繞去謝瀾的坐席處,拿來了邸報。

  邸報在前後擺放的兩排長案之間打開,隔出了一尺寬的距離。他不動聲色地往後仰,額外又拉開了一尺的距離。

  「殿下請看這段。」

  邸報裡寫明了盧氏的處置。

  盧氏五房,盧望正一系,侵吞空餉,虛報軍戶,是導致三月太行山戰敗的罪魁禍首,罪不容赦。男丁不論嫡庶,一律判了菜市口處斬棄市。

  盧氏其餘嫡系男丁,念在祖上曾經立下的赫赫榮爵份上,判了比當眾處斬稍微體面的『絞』刑。

  五服之內的支系男丁,流放三千里戍邊,三代之內不許為官。

  女眷流放,家奴發賣,未滿十五歲的年幼男女沒入宮掖。

  姜鸞剛看到這裡,背後伸過來一隻修長的手,在邸報『沒入宮掖為奴』四個大字上點了點。

  「盧四郎的事沒有明著寫入邸報,他雖然已經十八歲,但明面上算作是未滿十五歲、沒入宮掖的幼男,含糊抹過去了。」

  裴顯在邸報上輕輕點了一下,很快地收回了手,又重新拉出兩尺的距離,語氣尋常平淡地說道,

  「朝廷邸報一旦公布下去,可是傳遞八方州府、直達邊境的。殿下設想一下,如果邸報上明晃晃地寫,盧氏十八歲嫡系男丁一人,沒入宮掖為奴……會是個什麼後果。」

  姜鸞沒注意到他身子往後仰,她趴在裴顯面前的長案上,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聽起來就是很嚴重的後果。誰幫我把事情按下去了?」

  裴顯不答,起身行告退禮,「謝舍人都走了,今日的邸報講解就到這裡罷。臣手邊還有事,先行告退。」

  「哎?你把謝舍人幾句話氣走了,你自己倒是替本宮補上今天的講解啊。」

  姜鸞抬手攔他,「最近怎麼回事,每次都是話沒說兩句就走。都年底了,衙門理應清閒了才是——」

  裴顯繞過她阻攔的衣袖,走出了門外,簡短地丟下一個字,「忙。」

  姜鸞納悶地瞧他的背影遠去。

  「忙?」她喃喃自語,「真忙假忙?該不會是在躲我,被罵怕了?我挺久沒罵他了呀。」

  姜鸞覺得自己想多了。

  她自己行事是沒有怕這個字的。根據她對裴顯的了解,他行事也從沒有怕這個字。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想岔了。

  或許接近年尾時中書省真的忙?

  她起身出去找謝瀾。

  謝瀾說不定正躲在哪個角落裡生悶氣,她得把人找回來,好歹是東宮的人。她這個主上得護著臣下。

  ——————

  日子進了十一月,京城算是入了冬。

  不久,下了今年的頭一場冬雪。

  紛紛揚揚的細碎雪點裡,寫明盧氏重案處置結果的邸報從朝廷頒發了下去,隨著驛道快馬,送往八方州府,四野邊境。

  盧氏五房盧望正一系的男丁全數綁縛刑場,在冬日的大雪裡,驗明正身,人頭落地。其餘嫡系在刑部牢獄中處絞。流放出京的囚車長到不見頭尾。

  一場京城大雪過後,榮華百年的范陽盧氏從此消失在茫茫天地間。

  被姜鸞送去京郊的『狸奴別院』安置的盧四郎鬧起了絕食。

  盧氏被處置的事雖然沒有人明著告訴他,但伺候飲食的下僕們偶爾用異樣的眼神看他,盧四郎又不是個傻子,哪有猜不出的。

  他被安置的這處『狸奴別院』是裴顯親自挑選的,位於京畿旁邊某處郊縣的半山間,地方僻靜,周圍群山環繞,只有一條進山道,易守難攻。

  唯一有個毛病,就是進山道狹窄而陡峭,碎石滿地,馬車太顛了。

  姜鸞進山的路上被顛了個七葷八素,半路忍不住叫停了車,出去吐了一回。

  今天隨行的還是羽林衛中郎將文鏡,帶了兩百東宮親衛隨行護衛。

  但這只是名義上。

  裴顯額外點了五百兵,分散成幾股探察兵馬,在車駕的前後清道,確保東宮出行萬無一失。

  他自己穿了身俐落的袴褶袍子,又套了身軍裡裨將常穿的兩當鎧,不顯山不露水地混跡在兩百東宮親衛人群裡,此刻就勒馬停在車駕旁邊,斜睨著姜鸞扶住山壁,吐得七葷八素。

  「殿下的身子還是太弱了。」裴顯在旁邊盯著她發白的臉色,聲音慣常地平靜沉穩,

  「臣記得六月在臨風殿裡練了一個月的馬步,當時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後來出宮開府,懈怠了馬步。殿下還是繼續勤練得好。臣叫文鏡過來,叮囑幾句?」

  姜鸞吐完了,接過水袋咕嚕咕嚕喝了幾口熱茶,一口氣總算緩了過來。

  「得了吧。」她不客氣地說,「知道你最近看文鏡不順眼。文鏡替我把盧四郎偷出來,是我的主意,你為難他幹嘛。你叫文鏡盯著我練馬步,打算一下罰兩個是吧?我好端端地幹嘛自己罰自己?不幹。」

  裴顯倒也不勉強。

  「不肯勤練體魄,那就只能忍受顛簸了。」他抬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山間若隱若現的別院院牆。

  「每次坐車上山都吐一回,還要硬撐著來探望『狸奴』。可見殿下心頭的喜愛。」他不冷不熱地道,「吐完了?勞煩坐回馬車,前頭還要繼續行一程。」

  姜鸞勉強坐回車裡。

  上山一回吐一回,說心裡不膈應是假的。

  她撩開窗布簾子,懷疑地問,「裴中書,你該不會是故意把別院安排在這麼偏遠的山裡頭吧?存心想讓我沒事別來?」

  裴顯已經翻身上馬,短鞭在馬臀上輕打一下,縱馬往前奔出十幾尺。

  ——裝作沒聽見,壓根沒回。

  姜鸞坐在顛簸的馬車裡,忍著要吐不吐的那股子難受感覺,又磨了磨牙。

  「他自己心裡不痛快,對人就裝聾作啞的。誰惹你了,去找惹你的人撒氣啊。」

  和她同車的秋霜聽在耳裡,詫異地掀開馬車簾子,遠遠地去看裴顯的背影,「殿下從哪裡看出裴中書心裡不痛快了?他看起來和平日並沒有任何不同呀。」

  姜鸞靠在馬車壁上,要吐不吐的感覺又上來了。她臉色發白地拿帕子捂著嘴,

  「還用細看?隔得大老遠就瞧見了。今天上山看狸奴,跟他說不必跟了,他說出京不安全,非要跟車盯著。人跟著車又不高興。自打從京城出來就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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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三章

  裝盧四郎的大鐵籠子就是個唬人的噱頭,人安置在別院裡,當然是好好地準備了起居的院落。除了不能隨意出門,在山間別院裡四處走動,沒人拘著他。

  但他這兩天想不開。

  姜鸞進了主院時,盧四郎正倒臥在自己的寢屋裡,門窗都關著,他拿厚實的被子捂著頭,不言不語。

  旁邊伺候起居的下僕低聲回稟,說郎君一天兩夜沒有進食了。昨天放話下來,一天沒有人告訴他盧氏到底被怎麼發落了,他就一天不吃飯。

  姜鸞揮退了下人,坐在床邊的月牙墩子上,盯著被窩裡鬧絕食的盧四郎看了幾眼,直截了當地開口說,

  「盧氏嫡系已經全部被絞。朝廷代為收斂了屍首,如今暫時安置在義莊。只等做完了法事,送去城外統一安葬。」

  被窩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壓抑的哭聲從被子裡傳了出來。

  姜鸞在昏暗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耳邊的哭聲吵得她頭昏腦漲,她起身打開了四面窗戶,冬日山間的朔風呼啦啦猛灌了進來。

  她被山風灌進了口鼻喉嚨,捂著嘴斷續咳嗽了幾聲。

  門外候著的春蟄趕緊送進來紫貂皮的風帽、暖耳和手套,給窗邊的姜鸞嚴嚴實實地套上了。

  「聽好了。我只說一遍。」她站在窗邊,對被窩裡痛哭的盧四郎說,

  「撈你之前,我查過你的底細。你還年少,父母又過世得早,家族裡的事務沒有讓你插手,只讓你做了個九品校書郎的閒職。你也該慶幸你沒有插手家族事務,否則我不會保你的性命。你家族裡的那些族叔,族伯,堂兄堂弟,手上沒一個乾淨的,這次死得不冤。」

  床上鼓囊的被窩突然從裡頭掀起,盧四郎猛地翻身坐起,哭得通紅的眼睛怒瞪過來。

  他怒呸一聲,「誰叫你保我了!你們不如現在就殺了我!叫我活下去,以後我必誅殺裴氏奸賊,為我盧氏族人報仇!」

  姜鸞搖頭,「真是沒腦子。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報仇呢。」

  她從窗邊讓開半步,露出了庭院裡巡視值守的軍士小隊。

  看護此處的精幹將士,都是裴顯麾下的玄鐵騎嫡系親信,戒備森嚴。

  「實話和你說。留你一條命,於我來說不是什麼大事,甚至在你切齒痛恨的裴中書眼裡,也不是什麼大事。就像養隻貓兒狗兒,找個地兒,每天給點吃食,隨隨便便地圈起來養一輩子,多大的事呢。我今天特意翻山越嶺來看你,路上還吐了一場……」說到這裡,姜鸞自己又搖了搖頭。

  「就是因為當日在東宮裡,你反反覆復地說,你是人,你想頂著盧鳳宜的名字,堂堂正正做人。我聽進去了。」

  盧四郎的哭聲早停了。

  他頂著紅腫的眼睛,屏住了呼吸。

  姜鸞豎起纖長的食指,「最重要的一件事,覆滅了你盧氏家族的,不是裴中書,也不是朝廷,是盧氏自己做下的惡事覆滅了自己。你心裡的什麼家恨啊,報仇啊,種種歪心思磨平之前,我是絕不會放你出去的。這段時間,你就在這處院子裡好好的想。想明白為止。」

  「等你想明白了以後,再來找我。告訴我,你於我有何用處。只要你是得用的人,我不僅可以放你出去,還可以把你的名姓還給你。」

  說到這裡,姜鸞已經不耐煩再說下去,起身往門外走。

  「言盡於此,盧四郎。你這處院子實在太偏遠,我吐夠了。以後能不能再見面,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出城上山花了兩個時辰,她在別院裡統共待了不到半個時辰。

  下山的時候,依舊是同樣崎嶇的山道。

  姜鸞連午膳都不肯吃,就怕進食了再坐車,半路又給吐出去了。

  秋霜替她撩起布簾子,她戴著風帽手套,按著咕嚕嚕叫的空肚皮,手肘擱在車窗上,無聊地盯著山道兩邊覆蓋著白雪的野林子,偶爾有一隻松鼠從山林間竄過去。

  裴顯不疾不徐地跟車隨行,「殿下今日特意趕了兩個時辰的遠路,進山看你的狸奴愛寵,看得可滿意?怎麼不多待一陣?」

  姜鸞沒什麼好瞞他的,小巧的下頜撘在手肘上,懶洋洋地沖著外頭說,

  「愛寵大發脾氣,哭得我心煩。我跟他直說了,他如果再想不通,非要一條路走到黑,我真把他一輩子擱山裡。」

  裴顯勒馬緩行,不鹹不淡道,「殿下怎的如此沒耐心?耐心不夠,可蓄養不好愛寵。」

  「得了吧,裴中書。我把盧四郎一輩子擱山裡不管了,最高興的是你才對吧。」

  「怎麼會。」裴顯答得滴水不漏,「奉了殿下的托付,又得了重金酬謝,臣必然好好照顧殿下的愛寵。」

  姜鸞懷疑地瞧了他好一陣。

  「我把盧四郎從你的兵馬元帥府弄來,轉了一圈又還你了,其實也沒礙著什麼事,還分走了我半窖子金。裴中書,老實跟我說,你出城氣了一路,氣的該不會是這件事吧?」

  裴顯還是那副無懈可擊的答話套路,「臣沒什麼可生氣的。殿下天天犯的大事小事數不清,為了盧四郎這點小事就生氣,不至於。」

  姜鸞趴在車窗上,戴著風帽和暖耳的腦袋往外探,越瞧越不對勁,試探地問了句,「真不氣了?那就打個商量。」

  她跟他商議著,「你別惱文鏡了。他這些天對你愧疚難安,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圈。」

  裴顯抬手擋住一根橫伸過來的松樹枝,「殿下進去車廂裡些,剛才差點被山間樹枝打到了。殿下哪裡看出臣惱火文鏡了?這些天偶爾見面,連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

  姜鸞把風帽往下拉了拉,擋住樹枝簌簌落下的積雪,

  「是,你不止重話不曾說過一句,見面了你根本連一個字都不說,眼風都不給一個。剛才文鏡還跟著車呢,你看你現在過來了一趟,文鏡早不知縮到哪兒去了。該不會躲後面哭去了吧。」

  毛茸茸的紫貂皮風帽往後探,她往隊伍後面喊,「文鏡人呢,叫他過來!」

  她的聲音天生溫軟,大喊也傳不遠,隨行親衛們聲聲往後傳遞,片刻後,文鏡分開護衛人群,策馬趕上來。

  文鏡耷拉著腦袋,微紅著眼眶,果然是一副極不好受的模樣,低聲道,「殿下有何吩咐。」

  姜鸞把遮住眼睛的風帽往上抬,仔細地瞅車外的動靜。

  馬車的前方和後方分別跟隨著兩匹駿馬,後頭跟車的是垂頭喪氣、頭都不敢抬的文鏡,前方跟車的是神色不動、把視線轉去山林的裴顯。

  嘴上說不惱火了,騙誰呢。

  多年主帥,積威深重,他一句重話不說,一個眼風不給,就能把文鏡折騰得寢食不安。

  姜鸞現在瞧著文鏡可憐了。軍中看重忠義,他如今入了東宮,成了她的人。聽她的命行事吧,對舊日主帥不忠;不聽她的令吧,對東宮儲君不忠。一個人夾在中間,兩邊受夾板氣。

  她一橫心,對裴顯說,「你別折騰他了。他現在是東宮的人,不聽我的令聽誰的。他沒做錯事。你要罰他什麼,我接著。早晨上山時不是說要蹲馬步?我每天早晚蹲兩次馬步成不成。你給個確切日期,要我蹲幾天。」

  文鏡驚愕地抬頭,「殿下!」

  裴顯勒慢了馬,視線從身側的山林雪景轉過來,在姜鸞臉上轉了一圈,臉上沒什麼多餘的神情,

  「殿下願意維護東宮的人,是東宮臣屬之福。」

  還是不肯應承下來。

  姜鸞有點心煩,趴在車窗邊,指尖噠噠噠地敲著木窗。

  一時間,誰都不吭聲,車駕往前行了好長一段路,中途只有車軲轆的轉動聲和清脆的馬蹄聲響。

  姜鸞一咬牙,舉起三根手指,應諾道,『三十天馬步!不能再多了——』

  裴顯卻也在同時開口道,「扎馬步就不必了——」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住了口。姜鸞驚喜萬分,「你自己說的,不用扎馬步!」

  裴顯鎮定地立刻接口,「冬天衣衫臃腫,扎馬步尤其艱難,出汗了又容易引發風寒,馬步先不急著扎。每日先練上盤的力。上次的那對鐵護腕繼續戴起來。殿下自己應承的,三十天。」

  連戴三十天的鐵疙瘩,姜鸞想想就覺得牙酸。

  但一轉頭,餘光瞄見文鏡小媳婦似的低頭跟在後頭。

  文鏡奉命從兵馬元帥府裡弄出了盧四郎,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受,連帶著吃飯也不香,睡覺也睡不好,姜鸞有次白天午睡多了,夜裡睡不著,臨時起意出去轉悠了半圈,居然看到文鏡半夜坐在庭院裡,眼神直勾勾地對著腰刀。

  他隨身的那把腰刀,是他從前在河東升任中軍營將軍的時候,裴顯送他的。

  「一言為定。」姜鸞咬著牙應下了。

  她趴在車窗上,期待地瞅瞅裴顯,又瞅瞅後面跟著的文鏡,眼神裡全是催促。

  裴顯勒馬停步,回身看了眼文鏡。

  文鏡驚慌地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裴顯搖搖頭,罕見地露出點無奈感慨的神色,手腕一抖韁繩,駿馬轉頭往後,瞬間往隊伍後面奔出去幾丈。

  姜鸞探出腦袋瞧著,眼看著他策馬奔到文鏡身側,兩人說起了話。

  說了不超過十句話,文鏡原本像個遭了霜打的蔫茄子,突然就精神起來了,哽咽大喊一句,

  「是……是!末將感念督帥的記掛!末將多謝督帥!」

  姜鸞隔著大老遠距離都聽見了。

  「奇了。他跟文鏡說什麼了?簡直像是起死回生似的……」她正和身側的秋霜小聲嘀咕著,忽然身後車隊的後方隱約奔馬的聲響。

  雪後的山路不好走,車隊行駛極為緩慢,連帶著跟隨護衛的輕騎也速度極慢,馬蹄聲都是緩慢地「噠、噠、噠。」

  後方突然響起的一陣狂風驟雨般的奔馬聲響,和車隊行進的聲響截然不同。

  文鏡立刻勒馬轉頭,帶領著一隊護衛兵馬往後方疾奔過去探查。

  不到短短一炷香時辰,快馬疾奔回姜鸞的馬車邊。

  「殿下!」文鏡臉色微變,聲音還算鎮定,沉聲回稟,「布置在別院周圍的探哨,剛才察覺有不明人馬窺探院中。數目有兩三百之眾。是別院看守將士的三倍數目。」

  聽到他的回稟,姜鸞唰地開了車簾。

  卻沒有急問文鏡後續,而是和前方跟車的裴顯互看了一眼。

  裴顯微微頷首。

  那是事先已經安排妥當,一切盡在掌握的意思。

  姜鸞出京探望狸奴別院,不是頭一回了,如果暗中有人想要救出盧四郎的話,尾隨她的隊伍後頭是個最好的辦法。

  她每次都大張旗鼓地出京,隨行帶隊數百強壯兵馬,前後打起迴避儀仗,以遊獵的名義預先知會過二兄,前呼後擁地出城門。除非對方想要頂上『謀害皇太女』的不赦罪名,否則不敢攫她鋒芒,和她的隊伍直接對上。

  名義上,山裡的狸奴別院是她的產業,護衛別院的也是她的人馬。隨行精兵都護衛她回京,別院裡只剩寥寥百人,其中還包括了不少老弱下僕。

  如果想要動手偷人的話,趁姜鸞探視離開之後,是極好的時機了。

  「我們下面怎麼做最好?」姜鸞趴在木窗櫺邊問裴顯,「原路回去堵人,還是以靜制動,等他們動手?」

  裴顯抬手又擋住前方一根橫生擋路的松枝,手掌隨即往下壓,把樹枝下方探出車外的紫貂皮風帽往車裡輕推了一把。

  「出城之前,城外可能遇到的種種狀況,諸多的應對決策早已議定了。殿下不必擔心,車裡安坐便是。」

  姜鸞被他一把推回了車廂裡,好容易坐穩了身,聽車外的沉穩嗓音召了文鏡近身,一條條地叮囑下去。

  「你帶兩百兵回去查看。回程聲響弄大些,他們意識到自己行跡敗露,要麼隱忍退讓,要麼搶先下手。若他們隱忍退讓,你們便只做無事,收攏兵馬回來;他們若倉促起事更好,跟上去,揪出他們的馬腳。」

  「是!」文鏡勒馬轉身,奔到隊伍末尾,召集隨行的校尉裨將,大聲點兵完畢,兩百輕騎原路轉回,奔雷般去遠了。

  裴顯吩咐完畢,車馬不停,繼續護送回程。

  護衛陣型變了,輕騎開道,放出探哨,往京城方向加快速度。

  兩人隔著車閒談。

  姜鸞問,「你不跟過去?文鏡可以?」

  裴顯答:「不要小看他領軍的本領。軍中大把的校尉偏將,不是人人都能在十七八歲的年紀領下正將軍的職務。」

  姜鸞坐在車裡,聽裴顯從容提起往事,

  「文鏡的將軍職務是怎麼來的。是他十七歲時,帶著自己麾下五百兵,跟著一隊入境搶掠的突厥人深入大漠,綴在後頭跟了足足半個月,路上遭遇了風雪,沙暴,狼群,他都沒跟丟,最後跟到了突厥人在都斤山的巢穴。那幾天山裡下雪,他帶著兵在雪窩裡趴了整夜,趁對方深夜裡狂歡爛醉,把老巢給端了。斬首八百,抓獲了突厥薛延陀部可汗的兩個兒子。」

  聽到這裡,馬車壁從外部被人拿指節叩了下,「說了許多,只想請殿下放寬心,稍安勿躁,給文鏡多些時日。等他的消息傳回來。 」

  姜鸞允諾,「我不著急,等得起。」

  正事談完了,心裡壓不住的好奇心升上來,她再度掀開車簾子,腦袋依舊探出去,

  「剛才你和文鏡說了什麼?

  裴顯勒馬側目。

  對著車裡不折不撓探出來的、按都按不回去的紫貂皮風帽,他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氣,放棄了。

  抬手擋住斜刺裡的山壁橫枝,往上托舉過馬車頂,

  「文鏡是二月裡的生辰。他今年十九,明年過了年就滿二十了。我允諾他,替他加冠。」

  姜鸞恍然,「難怪。」

  軍裡摸爬滾打坐穩了高位,收服人心自有一套。難怪手下服服貼貼的。

  說起文鏡的生辰,一個念頭突然閃電般劃過腦海,「你今年的生辰……」

  說到這裡,她自己頓住了。

  裴顯是八月初五的生辰。

  但自從四月初一那天在兩儀殿外見面,他從未當面提過,按理來說,她不該知道的。

  姜鸞不明顯地頓了一下,裴顯察覺了,但誤解了她停頓的意思,客氣回答,

  「臣的生辰已經過了。不勞動殿下掛念。」

  姜鸞索性裝作不知道問他,「幾月初幾的生辰?說說看。好歹是個朝廷二品大員,不能冷冷清清地過了。」

  「八月初五。」裴顯簡短地答,回憶起今年的生辰,唇邊浮起一絲不明顯的笑意,

  「今年的生辰過得不算冷清。殿下帶著身邊的女官過府,替臣換藥。中午還一起用了便飯……」 說到半截時,聲音頓了頓,自己停了。

  但已經足以讓姜鸞想起那日的情景。

  七月底八月初,裴顯夜裡遇刺受傷,傷口未好全時,每日飲食吃得清淡。

  當時她顧慮著即將到來的八月京城動亂,心裡滿滿惦記著的除了防衛公主府,就是盯著他這個負責城防的兵馬督帥換藥治傷。

  八月初五,她帶著秋霜過府換藥,給他帶去一大盅適合病人吃的雞湯菌子麵,不放油不放鹽,全靠鮮香提味。

  裴顯吃不慣太過清淡的湯麵,一大盅的湯麵沒吃完。倒是姜鸞自己極為中意雞湯菌子麵的鮮香滋味,給自己帶去的一小盅雞湯麵吃得不亦樂乎。

  竟沒想起來當天是他的生辰。

  「想起來了!那天的雞湯菌子麵好吃得很——」 姜鸞興致勃勃正要接著說,一抬頭,人沒了。

  裴顯幾句答完便勒馬後退,不遠不近地跟著車。

  「……」 姜鸞閉了嘴,趴在窗邊琢磨他。

  裴顯最近不對勁。

  這麼說其實也不太對。

  他看起來並無任何異樣。該做什麼事,依舊辦得漂亮體面。該說什麼場面話,說的滴水不漏。但動作語氣裡的疏遠,是不難察覺的。

  就像剛才,客氣簡短地報出了自己的生辰,回憶起生辰當日,他們曾經湊在一起吃雞湯麵的場面,他立刻便疏遠了馬車,不再和她說話。

  她記得前些日子,裴顯還追去值房,當她的面冷冰冰放下狠話,要把她的兩盆蘭草退回來。

  話說得雖然狠,人卻是鮮活的。無論是起先的惱怒,懷疑,還是後來分贓的愉悅,情緒真實起伏,她面前站的是個活生生的人。

  但現在,人還是活生生地在眼前,一如尋常地騎馬,鎮定自如地下令。

  但他最近給她的感覺,語氣和緩鎮定,說話公事公辦,舉手投足絲毫不出差錯,像是個完美無缺的假人。

  只有剛才和文鏡說話的時候,他才顯露出一絲淺淡的情感波動。

  「殿下看什麼?」裴顯察覺了她的視線,隔得不遠不近的距離,語氣尋常地問道。

  姜鸞想不通,索性當面挑明了。

  「前些天就想和你說了,裴中書。你最近越來越裝樣了。對我養盧四郎不以為然吧,我看你從不正眼看他。偏偏什麼都不顯露,一個字也不提,表面上雲淡風輕的。現在有人盯上了別院,你該不會想要趁機把盧四郎鏟除了?」

  「怎麼會。」裴顯果然雲淡風輕地說道,「受了殿下的半窖子重禮,無論如何也得把殿下的愛寵保下來。」

  「嘖。」姜鸞放下了簾子。

  現在連言語激他都聽不到他的一句實話了。

  兩邊時斷時續的交談突然靜止了下來。只聽到車軲轆響,車簾子放下,姜鸞不再探頭出去說話。

  傍晚時分,暮色濃重,車馬到了京城西門外,文鏡麾下的一名偏將從背後快馬衝過來,喘著氣回稟最新的消息,

  「文鏡將軍的原話轉述:末將幸不辱命,對方已經順利把盧四郎劫走了!」

  姜鸞:「……」

  還好偏將喘了口大氣,繼續往下轉述:

  「末將領兵在後面追擊,故意裝作追錯了方向。對方放心了,放緩了逃亡的動作。末將已經跟上了人,只等追擊巢穴。請殿下和督帥耐心靜候!」

  姜鸞瞄著裴顯,看他把那名偏將叫過去,鎮定自若地吩咐了幾句後續,微笑寒暄,拍肩勉勵。

  身為統帥的御下之術做得行雲流水,看起來就是個戴著面具的完美假人。

  車馬入了城門,剩下去皇宮的道路由東宮禁衛隨行守衛即可,他果然過來告退,臉上掛著和剛才同樣的那抹寒暄淡笑,客氣地問,

  「殿下還有什麼吩咐。若無其他吩咐,容臣——」

  不等他告退兩個字說出口,姜鸞打斷他說,「有事。」

  那抹笑意消退了些,「殿下有何事吩咐。」

  「不是說鐵護腕要戴三十日?」

  姜鸞隔著放下擋風的車簾子,同樣以一副不冷不熱的口吻道,「那對鐵疙瘩在哪兒?哦,在裴中書的外皇城值房裡。」

  「走吧,本宮現在就去拿。文鏡不在了,有勞裴中書幫個忙,幫我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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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四章

  撥給中書令使用的單獨值房,不像普通的值房那麼逼仄,但也不怎麼大。

  外間會客小廳的布置一覽無餘,簡單到近乎簡陋,乾乾淨淨雪白的牆,宮裡統一制式的大木櫃靠在牆邊,牆上掛著一看就是年代久遠的書畫,也不知道是哪位前任中書令留下來的。

  桐木長案擺放著一盆枝葉碧綠的報歲蘭,淺粉色的花苞含苞待放,是值房裡唯一亮色的裝飾。

  姜鸞在小廳轉悠了一圈,就要往裡間去,裴顯攔住了。

  「裡面是臣夜裡值守起居的處所。殿下不好進。」

  姜鸞隔著鏤空木隔斷往裡頭看了一眼,裡間更小,只放了小榻被褥,一張木書案,矮几上放著盞油燈。小榻邊擱了個衣櫃,一套官袍隨意地扔在衣櫃上。

  沒什麼好玩的。她放棄了進去,轉身在小廳裡唯一的黃花梨坐床上坐下了。

  親兵小跑著送來兩盞熱茶。

  姜鸞端起茶盞嗅了嗅。沏茶的茶具倒是講究了不少,是宮裡的好青瓷。泡的茶跟兵馬元帥府裡沒差別,估摸著還是灶台上燒開的熱水一沖了事。

  「有勞裴中書。」她喝了兩口茶,往木案上一擱,直奔來意,「鐵護腕拿出來,替本宮戴上。」

  裴顯沒多說什麼,把才端起的茶盞放下,起身打開了靠牆的木櫃,從裡頭拿出裝鐵護腕的藍布包袱。

  親兵小跑著過來,把桐木長案對面放置的小型胡床搬動,改為放置在坐床側邊。

  裴顯從包袱裡取出加重的鐵護腕,試了試鬆緊,坐在胡床上,攤開了手掌,還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請殿下伸手。」

  姜鸞大喇喇地把手腕往前一伸。

  裴顯視線低垂,專注著盯著鐵護腕,彷彿眼前只剩下這一件東西。

  但小巧精緻的紫貂皮手套伸了過來,難以避免地闖入他的視野。貂皮套和上襦袖口之間露出一小截玉白的手腕,她今日空閒,手腕上還套了幾個叮叮噹噹的金手釧,精緻又漂亮。

  裴顯撥開幾個金手釧,又撩開鑲著毛茸茸狐皮滾邊的窄衣袖,那一小截白生生的手腕就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下了。

  手腕生得纖細,平日裡手裡拿得最多的就是團扇,陡然加了十斤重量,她又不是個習慣吃苦的,難怪上次戴了不到半日就脫了。

  裴顯對著眼前雪白的皓腕,心裡淡淡地想,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如今坐在皇太女的高位上,日後免不了驚濤駭浪加身,該吃的苦還是早些吃起來。

  他的視線往下落,連眼前的手腕都不看了,只盯著地上的青磚。鐵護腕是軍裡日夜用的隨身物,他閉著眼睛也能給她戴上。

  鐵護腕上打了數十個洞眼,黑色牛皮繩交叉穿過洞眼,繩索兩邊勒緊,啪嗒一聲,搭扣搭上,鐵護腕牢牢地套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他一鬆手,姜鸞的右腕立刻被沉甸甸扯著往下墜。

  姜鸞托住右腕,不滿地抱怨,「繩子勒得太緊了。」

  裴顯並不出聲,視線還是盯著青磚,抬手鬆開勒緊的牛皮繩,搭扣鬆開一截。

  姜鸞這回更不滿意,喊,「太鬆了。」

  「太緊了。」

  「太鬆了。」

  「太緊了,疼疼疼!」

  裴顯:「……」

  他盯著青磚地的視線終於抬起,乾脆俐落地把才套上的鐵護腕拆了,往桐木案上一扔,咚的一聲悶響。

  動作不客氣,語氣倒還是平靜無波的。

  「殿下的狸奴沒了,憋了滿肚子火氣,往臣這兒撒?」

  姜鸞饒有興趣地瞧著他。

  死水一潭的平靜表面被她扔了個石頭砸進水裡,攪得動蕩不安,現在人又鮮活起來了。

  她揉著被勒疼的手腕,「盧四郎是你們放出去的誘餌,我又不是傻子,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聽不懂?我生氣的不是盧四郎的事。」

  她說話故意說了一半留了一半,對話的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會接口往下問,她生氣的是什麼事。

  但裴顯顯然不是個正常人。他就能忍著不問。

  他端過長案上的茶盞,啜了一口,放回案上。剛才被姜鸞激出來的淺淡的情緒波動消失了,他恢復了淡漠的神色,擺出一副公事公辦、洗耳恭聽的態度。

  「文鏡不在,臣不能讓殿下滿意的話,殿下可以叫值房外等候的女官進來伺候。女官還是不能伺候得殿下滿意的話,也可以請殿下青睞的東宮屬臣謝舍人來。」

  裴顯的視線盯著長案上的報歲蘭,漠然道,「區區穿戴鐵護腕的小事,殿下莫要小題大做。」

  姜鸞的火氣上來了。

  她原本不是什麼好脾性的人。

  「行,本宮不做小題大做的事。咱們就事論事。」

  她捋開袖口,露出被繩索勒紅的手腕部位,

  「鐵護腕的繩子不行。戴起來覺得疼,一半是勒得太緊,一半是繩子太粗。剛戴上就把皮勒紅了,戴不了幾天肯定磨破皮流血。勞煩裴中書換個繩子。」

  裴顯的視線終於從從報歲蘭頂部的淡粉色花苞上挪開,在姜鸞的手腕上轉了一圈。

  白生生的細嫩肌膚,兩道觸目明顯的紅痕。他剛才視線盯著地,沒瞧見。

  裴顯的視線在觸目的紅痕處凝了片刻,倏然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長案上的鐵護腕,指腹細細拈了幾下牛皮繩。

  「裡頭是摻了幾股麻繩。」他盯著地面說,「殿下稍候,臣去找些細牛筋來,做個純牛筋的繩套。」

  軍裡不缺牛筋。牛筋柔韌,常做弓弦,在軍裡的用處很多。不一會兒,親兵飛奔捧來了一捆細牛筋。

  親兵進來值房行禮,曬乾的細牛筋散了滿地,拿起大剪刀正要搗鼓,姜鸞坐在桐木長案後,清脆地敲了敲木案,阻止了。

  「本宮隨身用的東西,經手的人越少越好。鐵護腕既然是裴中書的東西,還要勞煩裴中書親自動手。」

  裴顯坐在原處不動,「殿下才說的,不小題大做?」

  「當然不小題大做。」姜鸞斜靠著桐木案,脫了手套,指尖摸著四季蘭的長葉片,理所當然,

  「是公事公辦。本宮說的話,那個字說錯了?」

  裴顯的視線落在細微顫抖的蘭花長葉上。削蔥般的指尖靈活而頑皮。一下下的輕撓著葉片,撥動了心弦。

  他還是沒多說什麼,揮揮手,命親兵退下了。

  他果然親自動手,當場拆了鐵護腕的牛皮繩,剪下一截細牛筋,穿在鐵護腕的洞眼裡。

  戰場上執刀劍的手,拿起剪刀,做起瑣碎的細事也不遲疑。做事從容熟練,牛皮筋折成三股,左右交錯,很快地穿好了數十個洞眼。兩邊用力一拉,鐵護腕收緊,已經是待用的狀態。

  姜鸞把手腕往前一伸。

  她這回伸的是左手。

  裴顯坐的胡床,擺放在她的右手邊。她的左手邊空蕩蕩,什麼坐具也沒有。

  「這邊,裴中書。」姜鸞斜倚著長案,無聊地指尖轉著烏黑髮尾,左手刻意地往左邊伸,對著空蕩蕩的青磚地。

  從剛才進來值房,他就刻意不看她,不多話,拉出疏遠的距離,她倒要看看,他要把兩人的距離拉到多遠。

  裴顯托著鐵護腕,並不和她掰扯什麼,果然採用公事公辦的態度,往後退半步,撩袍單膝跪下,這是最正經的君臣覲見姿態。

  他把姜鸞的左手擱在膝頭上,撩起銀狐滾毛邊的上襦窄袖,目不斜視地開始穿戴。

  他目不斜視替她穿戴,她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瞧。

  姜鸞不惹事的時候,穿戴兩個鐵護腕也就是幾個呼吸間的事。

  沉甸甸的重量墜在手腕上,裴顯起身,還是以那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殿下主動替文鏡承擔了責罰。其實殿下不必如此。臣其實也並無意責罰文鏡什麼。但文鏡心中有愧疚,若輕微責罰了他,反而能解脫他的負疚心。」

  姜鸞輕輕『嗯?』了聲。

  「你的意思說,本宮沒事找事,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

  「不。殿下當眾替文鏡承擔了責罰,隨行的東宮將士都看在眼裡。殿下願意替東宮下屬擔責,眾人感念於心,會極大地提升殿下的威望。」

  裴顯以純粹就事論事的說道,「殿下做得好。」

  姜鸞捋開窄袖口,視線打量著鐵護腕,輕笑,「裴中書在教導本宮?」

  他有一套行雲流水、熟練之極的御下之道。

  不遠不近的距離,隨時隨地的教導,兩人的相處充滿了君臣大義,他悉心教導東宮皇太女時,簡直是正義凜然的完美臣下……看起來就是他另一套行雲流水的君臣之道了。

  「比不上裴中書。」姜鸞往後一靠,同樣彬彬有禮地,以客氣而冷漠的語氣說起話,

  「裴中書運籌帷幄,不論是山裡的盧四郎,還是出行的本宮,都在裴中書的謀算之中,都成了釣出大魚的香餌。」

  她敷衍地拍拍手,「手段厲害啊。邸報上寫的那些算什麼,本宮跟著裴中書,時時刻刻都能活學活用,學到厲害的招式。」

  手腕太重,拍手也只拍了兩下,在狹窄的值房裡迴蕩著,突兀又冷清。

  裴顯也意識到她突然的語氣轉變。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蘭草,碧綠葉片被削蔥般的指尖生氣地用力彈動,顫抖不止。他的視線轉開了。

  又退了兩步,站到了窗邊。

  值房地方不大,窗邊那處通風透光,中書省官員進來他的值房回話時,時常站在那裡。如今倒了個個兒,他自己站在那兒了。

  裴顯感覺有些好笑,自嘲地勾勾唇,

  「殿下真心想學的話,能從臣這兒能學到的遠不止今天這點招式。殿下想學?臣傾囊傳授。」

  「真的?」姜鸞果然被勾起了點興致,露出個感興趣的姿態。

  她的手肘斜倚著長案,指尖漫不經心地撫摸著桐木案上的長蘭葉,聲音溫軟動聽,話語裡卻帶出毫不掩飾的明晃晃的挑釁,

  「那就教教看……像裴中書這樣的高位,想把人從高處拉下來,本宮需要怎麼辦。」

  裴顯站在牆邊,低沉地笑了聲。

  「殿下的問題有意思。」他又無懈可擊地打起了官腔,「臣不知如何應答。」

  他的耐心向來很好,即使是存心敷衍的時候,表面上也挑不出錯處。姜鸞卻有點煩了。

  「心裡明鏡似的,故意不肯說吧。」

  她無聊地擺弄著手腕處繫緊的細牛筋,「裴中書不肯說,我來說一點。」

  「盧氏家產豪富,撈出個嫡系子弟就捨得出一窖子金。裴中書,你抄了盧氏本宅的家產,只抄出了十二萬兩金?反正我不信。你手裡截留了不少吧。讓我往下猜猜……」

  裴顯無聲的注視下,她漫不經心地往下猜測,

  「有人費了大力氣弄走了盧四郎。你彈劾盧氏的重罪之一就是貪墨軍餉。如果有人指使,讓盧氏唯一的嫡系指認你貪墨抄家所得,侵吞巨額國庫,讓你也倒在貪墨的污名下……聽起來是不是很有意思?」

  裴顯站在窗邊,神色巋然不動,依舊還是那副平日的鎮定模樣,

  「殿下聰慧,心思轉得快。臣背後站的是整個河東裴氏,殿下剛才的刁鑽問題,恕臣不能答。臣只略說兩句。」

  「臣現在坐的位子,區區一個疑似貪墨的罪名,倒塌不了。」

  他往後半步,後背往身後白牆上一靠,淡笑,

  「想要八萬玄鐵騎撐起來的兵馬元帥府倒塌,當然要尋一個比侵吞國庫更嚴重的罪名。」

  姜鸞極有興趣地追問。「比如說?」

  裴顯不答。

  姜鸞盯著他看了一陣,忽然莞爾笑了,「提起背後的河東裴氏,裴中書心緒起伏了。我還以為你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原來還有活氣嘛。」

  她托著兩個鐵疙瘩站起身,「放心,今天聽過就算了,不會讓你的兵馬元帥府倒塌的。倒塌了你這個河北道兵馬元帥,誰替我二兄掌八萬玄鐵騎精兵去。」

  她起身往值房外的庭院走,邊走邊隨口問,「今天話都說得這麼不好聽了,不妨再直白點。裴中書從盧氏抄家的資產裡到底留下了多少?說說看。」

  她估測,「三萬兩金?五萬兩金?總不會有十萬兩金吧。」

  裴顯閉嘴不答,從窗邊走開兩步,走到門邊,做出送客的姿態。

  「又不說?你真沒意思。」姜鸞抬腳出了門檻,一掀門口擋風的厚布簾子,庭院裡的穿堂風呼啦啦吹進來,她在冷風口裡打了個寒戰。

  庭院裡等候的春蟄衝過來替她穿戴好紫貂皮帽和暖耳,秋霜拿過一件簇新的狐白裘,裹在她肩上。狐白裘有點長,裹住了她全身,只在最下方露出麂皮靴尖。

  姜鸞被裹得全身上下都毛茸茸的,停在雪地裡,微揚著下巴,彷彿踮腳過雪的名種貓兒,模樣矜貴又可愛,嫣粉色的唇瓣潤澤開合,即使罵人的時候也勾人。

  她在雪地望過來,睨著值房門邊站著的頎長身影,「行,你不肯說,那就各退一步。」

  裴顯站在門邊,穿堂風穿心似的往他身上灌,朔風卷起他的衣擺,他的視野裡驚鴻一瞥,處處都是矜貴貓兒般的貴女。他的視線盯著雪地。

  「殿下有話直說。」

  姜鸞站在庭院裡說,「我不問你手裡扣下了多少,也不要你出錢,我自己出錢辦事,跟你知會一聲,到時候你別攔著。」

  「今年聖人發話,說朝廷國庫空虛,宮內過年節省用度,紅絹宮燈用的都是去年過年內庫裡的陳貨。這些都不計較。我想在後花園裡給聖人搭個鰲山,聖人病中出不了宮,至少可以去御花園過年看燈。」

  裴顯站在門邊,寒風陣陣,雪地上有姜鸞踩出的一連串淘氣的腳印,他連雪地都看不得了,他的目光改而遙望天邊。

  今日的天色不好不壞,陽光時隱時現,大風少雲,天邊幾縷映著日光的流雲在大風裡吹得四處動蕩,劇烈變幻著形狀。

  「得了一窖子金,殿下的口氣也大了。張口就是一座鰲山。殿下可知道,搭建一座鰲山至少要三千兩銀。」

  他冷淡地道,「三千兩銀,足夠兩個營的將士人人做一身過冬的冬衣。殿下剛才問起臣手裡扣下的數目,臣不便直說。只說一句,今年新發下去了一批十萬件冬衣,沒有走戶部的帳,上個月底送到軍營裡,將士們捧著新衣叩謝天恩,感念聖人體恤。」

  姜鸞知道他手裡扣著大筆錢財的目的。

  「我知道你摟著金山銀山不放手,是防備著出意外。你手裡兵多,用錢的地方也多,手裡多點救急的錢,你安心。但裴中書,你睜眼四下裡瞧瞧,眼下並未起兵禍,我二兄卻是實打實地病重著。顧娘娘是小門低戶出身,她怕被人彈劾,聖人說宮裡要節省開支,她連自己用的蠟燭都節省了,只在虎兒的房裡點蠟燭,自己房裡只敢點油燈。」

  姜鸞在雪地裡踱開幾步,麂皮烏靴底踩出新的一行小巧的足跡,

  「你們說今年宮裡不修鰲山,顧娘娘一句話異議都不會提。你說的話其實不錯,充盈國庫,橫刀秣馬,你們心裡惦記的都是家國大事。」

  姜鸞幾步踱回來,站在值房門外,對著門裡神色淡漠的當朝權臣,抬起沉甸甸的手,比劃了一下,

  「但我的心沒那麼你們大。我就看到我二兄病著,出不了宮,過不了節慶,他是愛熱鬧的人,如今整天病著,這個冬日他過得不怎麼開心。人一輩子那麼短,不開心的日子那麼多,手裡又不是沒錢,何必呢。」

  白皙柔軟的手掌在裴顯面前抬起,比劃了個『三』。

  「牢牢握在你手裡的金山銀山,沒讓你漏出來,裴中書。三千兩白銀我出得起,我自己出錢在宮裡扎一座壯觀熱鬧的鰲山。過兩天我遞個奏本去政事堂,提一提建鰲山的事,你別攔我。」

  裴顯不應。

  姜鸞觀察他的神色,先是帶著篤定等待,漸漸又起了些懷疑,

  「裴中書,這麼小的事,咱們好歹有些交情,你不至於吧。我剛才屋裡的話是說得不好聽,你故意怠慢我又好到哪裡去?你最近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顯始終不應。

  一個站在門邊,一個站在門外,姜鸞邊說邊走近,話說完時,站得過於近了些,身上狐白裘在熏籠裡熏烤的淡淡的香氣傳進了裴顯的鼻尖。

  她防備著今天進山顛簸,專程帶出來的都是提神醒腦的冰片香。

  身上衣裳沾染的清涼提神的香氣,和她自己身上帶著的淡淡的幽香混在一起,形成奇異而獨特的淺淡香味,聞起來像是三月裡雨後的青草和花香。

  裴顯往後退了半步,拉遠了距離。但穿堂風吹過身側,鼻尖縈繞的那股獨特的幽香反而更明顯了。

  他的臉上沒有顯露分毫,開口說話的口吻更加疏離:

  「耗費三千兩銀在宮裡搭一座鰲山,只想叫聖人開心?記得十月裡才處置了工部的應侍郎。應侍郎上的好奏表,打算耗費八千兩銀,把東宮的騰龍祥雲全部換做飛天彩鳳,大拍殿下的馬屁。如今輪到殿下耗費三千兩銀,大拍聖人的馬屁了?」

  他往後繼續退了半步,退進了門裡,抬手攔著擋風簾子,在呼嘯的朔風裡,吐出一句平淡而又尖銳的話語,

  「不惜耗費巨資,只求大拍馬屁的手段,真是一脈相承。讓臣很難不猜想,工部那道飛天彩鳳的好奏章,當真沒有殿下自己的默許?」

  呼嘯的寒風聲音極響,姜鸞又戴上了暖耳,她花費了點時間才把話聽明白了。

  短暫的驚愕過後,她立刻惱火了。

  火冒三丈。

  白皙纖長的手指搭在搭扣上,啪嗒,直接卸下了十斤的鐵護腕,對著裴顯的腳就砸。

  砰的一聲巨響,沉甸甸的精鐵護腕落進門裡,砸裂了值房一塊青磚。

  裴顯站在門裡,動也沒動,精鐵護腕距離他的腳只差了幾寸,好險沒正砸在腳背上。

  他逃過了一場傷筋斷骨的禍事,鎮定自若地彎腰,撿起地上砸裂了青磚的鐵護腕,轉身放去室內的長案。

  長身立在案邊,平靜地道了聲,

  「殿下這次戴得雖然沒有上次久,至少是當面送回來的——」說著打開藍布包袱皮,就要把鐵護腕往裡頭放。

  姜鸞怒氣沖沖地摔門簾進了屋,「鐵疙瘩還我!」從裴顯手裡劈手搶過去了。

  自從姜鸞進了室內,裴顯動也不動地站在案邊,在她近身時手上一鬆,任憑她奪了去。

  不用對方動手幫忙,姜鸞冷著臉,自己摸索著戴上了。

  她站在長案邊摸索著戴鐵護腕的時候,裴顯已經坐回了長案後。

  依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視線盯著門邊砸裂的青磚地。

  姜鸞戴好了鐵護腕,轉身就走,走到門邊時,咬著細白的牙,回身丟下一句話,

  「行啊,裴顯,裴中書。最開始是我尋你的麻煩,你忍著;如今等我氣頭過了,不尋你麻煩了,你倒開始找我的麻煩了。」

  她瞪著裴顯,「存心的吧。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一刻都不想消停?」

  裴顯的目光從門口的裂磚地轉過來,在她慍怒而更顯得生動的妍麗面容轉了一圈,越過半開的窗櫺,瞥過天邊劇烈動蕩的流雲,轉開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殿下多心了。臣並無故意尋釁的意思。實話實說而已。」

  姜鸞踩著怒沖沖的步子摔簾子走了。

  親兵探頭進來瞄了一眼,見裴顯沒有走的意思,躡手躡腳地關了窗。天邊那抹颶風裡激烈動蕩的流雲消失在視野裡。

  裴顯保持著長案後的坐姿不動,頭往後仰,靠在白牆上,鼻尖還縈繞著她方才探身接近的身上沾染的淺淡的幽香,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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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五章

  京城過了臘八,年味越來越濃了。

  等臘月二十四祭了灶神,官衙封印,太學休學,過年的氣氛彌漫在街坊各處,家家戶戶門外新貼了春聯,換了桃符。

  家底殷實的百姓屋簷下掛起了大片的臘肉。有交情來往的世家互相送了節禮。

  十二月初,姜鸞從山中狸奴別院探訪回來的第二天,還是寫了一本『自籌錢款、請建御花園鰲山』的奏本。

  她自己覺得希望不大,被駁回的可能遠遠大過通過的可能。

  但拿給淳于閑和謝瀾分別看過,兩人都說,八成以上的可能,朝廷不會駁回。

  她還是不死心地奏上了政事堂。

  這是姜鸞自從八月裡入主東宮以來,正式上奏朝廷的第一份奏本。

  上奏的結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奏本無關政事,而是為了讓病中的兄長可以過節觀燈。既是臣下對聖人的體恤,又顯露了天家手足親情。

  尤其是奏本最後那句,『東宮出資,請修鰲山』,堵住了所有挑事的嘴。

  戶部不用出錢,李相是個圓滑人,當然毫無異議。

  工部只要有款項批下來,白得了個在聖人面前露臉立功的機會,當然更無異議。

  御史台這回也沒意見。

  奏本在政事堂走了一圈,批復下來出乎意料的順利。

  裴顯在姜鸞面前出言嘲諷,話裡話外都是拒絕,姜鸞氣得拿鐵護腕砸了他,兩人就此傷了和氣。

  等她真的上了奏本,政事堂四位重臣聚在一起,商議東宮皇太女的頭一道奏本時,裴顯卻壓根沒開口反對。

  御花園裡修建鰲山的事,順利批復下來了。

  工部在聖人面前露臉的機會來了,工部尚書拍著胸脯立下趕工的軍令狀,除夕前必定扎起一座熱鬧精美的鰲山。

  聖人前兩日又發了一場癔症,昨晚開始人倒是清醒了,就是不知道這回能清醒多久。

  姜鸞聽說了消息,趕過去探望。

  端慶帝姜鶴望正在拿撥浪鼓逗兒子。

  虎兒四個月了,在學翻身的月份,不巧天氣入了冬,身上穿得累贅,他吃力地翻了幾次,趴在龍床上,抬頭盯著耶耶手裡的撥浪鼓,咿咿呀呀地叫喚,可愛得很。

  懿和公主先來了,坐在床邊,看得歡喜,又不敢伸手抱。

  「這麼小的虎兒,一個沒抱住,掉下去了怎麼辦。」

  端慶帝姜鶴望靠在床頭,聽得直笑,「抱不住掉下去了,也是掉在床上,厚實的被褥,還怕摔著他小子了?」

  懿和公主看了眼顧娘娘,委婉地推脫,「娘娘抱吧。我拿撥浪鼓逗逗虎兒就好。」

  姜鸞就在這時通稟進來。

  她卸了身上的雪貂皮斗篷,搓著手過去,「外頭的雪下得好大,二兄賞了雪景沒有?」

  「賞過啦,早上站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今年的雪是不小。」

  端慶帝捂嘴咳了幾聲,和她開了個玩笑,「兩手空空就來了?就連下廚碰了滿手灶灰的梨子水也沒帶來一碗?」

  姜鸞呸了聲,「埋汰誰呢,我下了七八次廚了,沒一次碰得滿手灶灰。給二兄的禮就在窗外堆著。」

  御前內侍過去開了半扇窗,迎面一個碩大的雪人堆在庭院裡,眉眼五官細緻得捏劃過了,依稀是姜鶴望自己的模樣。

  雪人的腦袋上像模像樣戴起翼善冠,身上披了一件袍子,雪人兩隻手拉出一幅金底紅紙的橫聯,姜鸞的字跡寫道:「福壽安康。」

  姜鶴望看得歡喜,笑聲牽動了肺葉,又斷斷續續地咳了一陣。

  「在外頭堆了多久了?難怪這麼遲進來。阿鸞實在是、咳咳……有心了。」

  「沒多久。」姜鸞聽著二兄止不住的咳嗽,關切地問,「前些日子我和二姊送來的秋梨還有嗎?每天帶著吃,有助於養肺的。」

  「一直都有,放冰窖裡凍著,每天拿兩隻出來蒸著吃。咳嗽比之前好一些了。」

  懿和公主召姜鸞過來龍床邊,讓開身子,

  「兩個月前是虎兒整日忙著喝奶睡覺,一個月前輪到你忙著學政務了。今兒總算你和虎兒兩邊都有空閒,阿鸞快過來看看虎兒。」

  姜鸞早瞅見床上趴著的大胖小子了,直接坐去龍床邊,親暱地貼了貼虎兒粉嘟嘟的臉頰,

  「肉嘟嘟的小虎兒,長得真壯實。來,三姑姑幫你翻身。」

  她接過撥浪鼓,使壞地故意放到虎兒嘴邊,先給他咬了咬。虎兒抬手要抓時,撥浪鼓往旁邊迅速避開了,念念有詞,

  「翻身,來,翻一個。翻身三姑姑就給你吃。」

  虎兒張嘴咬了個空,氣得哇哇叫,艱難地翻了個身,胖嘟嘟的小手往前一撲,把眼前的撥浪鼓牢牢抓在手裡。

  周圍御前隨侍的內宦女官們齊聲歡呼,「小殿下翻過來了!」

  虎兒把撥浪鼓的手柄塞嘴裡啃了一大口,亮晶晶的口水滴溜到了龍床的提花錦被上。

  端慶帝笑得又咳喘起來,揮了揮手,吩咐左右宮人,「給虎兒擦擦。」

  顧娘娘身邊隨侍的大宮女風信衝上去一步,就要把撥浪鼓搶下來,去擦虎兒的嘴,虎兒的小拳頭捏得死緊不肯放。

  端慶帝看得哭笑不得,連連搖頭,「不是擦虎兒,是擦他咬的撥浪鼓。擦乾淨了給他拿著繼續咬。」

  姜鸞既然來了,端慶帝就和她說起幾件朝廷新奏上來的正經事,

  「正旦大朝會,是大聞朝開國兩百年的老傳統了,不像重陽宴,還能往後推一推時日,改個秋日宴的名號一樣的辦起來。正旦大朝會,不論朕那天如何,能不能起身,文武百官必然要入宮賀儀。新年第一日的朝會,象徵新年之始,意義至關重要。」

  他以坦然的口吻說起自己的病症,

  「朕的癔症,什麼時候犯,什麼時候又好了,太醫們都說不準。朕想來想去,除夕夜那天,務必勞煩阿鸞在宮裡守著。朕情況好,一切如常不必提;朕的情況如果不好,阿鸞務必代朕參加正旦大朝會,接受百官朝拜。這是姜氏皇室在朝臣面前的臉面,萬萬耽擱不得的。」

  姜鸞應下了。

  「每年除夕都有宮宴,我原本也是要在宮裡守歲,不礙著什麼。」

  就在這時,外頭通稟進來,說道顧六郎來了。

  姜鸞聽得名字耳熟,順著姓氏才想起來,是顧娘娘家裡的幼弟。秋日宴時似乎見過一面,恃才傲物,當面罵了謝瀾,鬧得不太痛快。

  姜鸞坐著沒動,懿和公主起身就要迴避。端慶帝攔住了她,

  「你們二嫂家裡最小的弟弟,算是自家親戚,不必避讓。」

  他無奈地看了姜鸞一眼,「顧六郎來京城才多久?人生地不熟的,禮儀生疏,人又不夠穩重,上回聽說衝撞了阿鸞?都是自家親戚,叫他過來賠個禮,秋日宴上的事就算過去了。」又看了眼顧娘娘。

  顧娘娘低頭默然無語。

  姜鸞當然無可無不可地應下了。心裡轉了個圈兒,心想,怎麼這麼巧,在御前都能碰著面?故意算好了時辰堵我呢?

  寢殿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顧六郎進來了。

  上次在秋日宴上他爭一口意氣,對謝瀾無禮,當著姜鸞的面大放厥詞,被姜鸞喊人拖了下去,顧六郎當眾丟光了顏面,回家後便閉門不出。

  這回在御前重新見了面,顧六郎大禮拜下,以君臣禮規規矩矩地拜謁了皇帝和姜鸞,口稱『謝罪』,並不多說廢話,垂目倒退著出去了。

  端慶帝對著小舅子的背影,「看起來是穩重多了。」

  姜鸞搖頭,「他只對二兄和我行禮,看了眼二姊,跳過去了!堂堂一國公主難道受不得他的禮?二嫂,你得好好教教六郎。」

  端慶帝對這位半瓶子水晃蕩的小舅子印象其實一般,純粹是看在髮妻的面子上打圓場。

  「至少把話說開了,阿鸞原諒了六郎的無心之失,叫六郎不必再躲在家裡不敢出門見人。彼此都是親戚,除夕宴把六郎也叫來吧。」

  顧娘娘溫婉地應下了。

  虎兒還在咿咿呀呀地抱著撥浪鼓啃,端慶帝逗著兒子玩兒一陣,露出思考的表情。

  姜鸞是了解她二兄的。富貴堆裡養大的閒散王爺,就算登了基,舊日的積習哪容易除盡。看他表情就知道,心裡指不定在想什麼八卦事。

  果然,下面聽姜鶴望說,「說起來,宗正卿家裡的老大,姜三郎,比朕年紀還大吧?至今沒娶親,沒兒子,哈哈!」

  懿和公主忍著笑,姜鸞翻了個白眼。

  前世裡姜三郎也是一把年紀才被家裡硬逼著娶了親,沒想到婚後四年抱了仨,兩兒一女,是她京城裡最親近的幾個小侄兒小侄女。

  姜鶴望忽然又若有所思,「哎,還有一個。裴中書,年紀比姜三郎還大吧?」他不很確定地問,「從沒見他身邊跟著女眷。是不是也沒成親?還是在河東成親了,女眷沒帶進京裡?」

  旁邊隨侍的內宦笑道,「裴中書沒成親。據說是父喪未滿三年,在守孝。」

  「哦。」姜鶴望點點頭,「他年紀不小了。」

  跟身邊的顧娘娘商量著,「裴中書二十大幾的,族裡怎的沒人給他張羅婚事 ?要不要朕給他在京城裡相看個美貌世家女,賜個婚?」

  顧娘娘遲疑著,「賜婚是頭等大事,不如把裴中書召進宮來,當面問問……」

  姜鶴望連連擺手,「我們自家人私底下說幾句閒話還行,當著裴中書的面,朕不太敢提他的私事。哎?」

  他突然想起來,「阿鸞,你不是和裴中書議了舅甥親戚的嗎?要不然你替朕走一趟,私下裡問問?」

  姜鸞拿衣袖鑲著的毛邊逗弄著虎兒,頭也不抬,

  「二兄有這個意思,自己問去,我可不淌這趟渾水。」

  姜鶴望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很多事都模糊了。他疑惑地問:

  「怎麼了?記得你們秋日宴上是鬧得不大痛快,難不成一直鬧到現在?可還是為了那盧四郎的事?」

  姜鸞趕緊把話頭堵上,「沒有的事,最近不吵了。」

  她二兄碎嘴起來,洶湧的好奇心也不是好應付的,最後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擋住了他的問話,姜鸞跟二姊趕緊起身告退。

  懿和公主笑了一會兒,又幽幽地嘆了口氣,「剛才彷彿又是二兄還沒有開府,我們三個在宮裡過年守歲時候閒聊的模樣了。才幾年過去,物是人非呀。」聲音裡有些傷感。

  姜鸞握住了二姊柔軟的手心,「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嗯。」姜雙鷺反手握住妹妹的手,兩人並肩走出十幾步,姜雙鷺掩不住好奇心,悄聲問,「裴小舅果然還沒娶親?他過年都要二十六了!」

  「二十六怎麼了?」姜鸞想起了前世的遙遠記憶,哼了聲,「有的人啊,就是勞碌命。別說二十六,三十了還娶不上老婆呢。逢年過節只能跟家裡一堆侄子侄女過。」

  姜雙鷺又好氣又好笑,「都快過年了,嘴裡淨沒好話。好端端的咒人家三十歲娶不上親。」她懷疑地問,「你們真不吵了?聽起來不像。」

  姜鸞笑了笑,「真不吵了。」

  人都避著不見面,當然不會吵了。

  新年就在眼前,誰都不想大過年的招惹不好的兆頭,臘月裡彼此見面都客客氣氣的,再大的仇怨都暫放下。她前兩天去臨風殿碰見了守庭院的呂吉祥,對著呂吉祥都還笑了下。

  只除了一個人,彷彿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點——

  姜鸞在宮裡偶爾遇見裴顯時,兩人又不說話了了。

  不,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如果說之前八九月裡是姜鸞單方面不肯搭理裴顯,如今情勢變得更詭異,變成兩邊互相不搭理了。

  文鏡如今有機密軍務在身,半個月不在東宮。東宮屬臣跟著姜鸞最久的要算淳于閑。

  淳于閑看在眼裡,心裡忍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找個無人的機會悄悄問姜鸞,

  「殿下和裴中書……可是十二月初三出城那次爭執的緣故?如果殿下需要臣屬代為傳話,居中轉圜的話……」

  姜鸞正在校場裡練開弓。

  她最大的問題確實是腕力,十斤重的鐵護腕在她身上掛著的頭幾天,別說開弓了,她連舉筷子吃飯都費足力氣。有天夜裡起身,迷迷糊糊一個翻身,直接被手腕上的重量帶得跌下了床。

  戴了半個月,情況好轉了不少。最近幾天沒剛開始時的混亂,她確確實實地感覺到,手腕子似乎是比從前力氣大了些。

  她今天卸了鐵護腕,試著開弓。

  往常使盡全力只能開一半的軟弓,居然被她搖搖晃晃拉開了大半,可見進步十分明顯。

  姜鸞扔了長弓,摸了摸自己繃緊的肩胛和上臂,心裡想,再這麼練下去三五年,宮裡精細嬌養出的一身雪白軟肉,遲早變成軍裡壯漢們身上的腱子肉。

  她自己抿著嘴樂了一陣,正好淳于閑看她心情似乎不錯,過來問她的意思,要不要替她轉圜。

  「不必。」姜鸞一口回絕,重新把鐵護腕往自己纖細的腕上套,細牛筋繩勒到最緊。

  「這回是裴中書硬找我的麻煩。我都沒說什麼,他非要拿難聽的話刺我。刺得我不開心了,他就開心了?」

  「這一對鐵疙瘩……」姜鸞晃了晃,「我之前在山裡應諾他的。說好戴三十日就是三十日。等過了年,文鏡差事辦妥回來了,他就要按承諾替文鏡辦冠禮。他如果食言不肯來的話,淳于,你幫我把這對鐵疙瘩砸他身上去。」

  兩邊突然鬧僵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淳于閑嘆著氣勸說,「別,殿下三思。真砸傷了裴中書,事情就難以挽回了。」

  他直言不諱,「聽殿下之前的意思,似乎也沒多大的事,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而已,怎麼鬧成這樣?殿下恕罪,臣屬有必要說明一件事,這次殿下在御花園建鰲山的奏本進了政事堂,裴中書並未阻攔。」

  姜鸞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沒吭聲,手裡換了竹弓。

  練到十二月裡,開弓的姿勢已經練熟了,也學會了發力。開弓射箭,射出了六十步遠。

  她扔了竹弓,難得有些苦惱。

  「說實話,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了。上次當面把話撂得那麼狠,罵我拍二兄的馬屁!呸,不就是捨不得花錢,非要我也把手裡的錢攢著等急事用嗎。我還以為他為了修鰲山的三千兩銀會往死裡攔我。」

  淳于閑對政事嗅覺敏銳,察覺出了其中的異樣,

  「裴中書想攔下什麼事,不會放任其做大,必定從一開始就會阻攔。如今他不攔,或許根源不在修鰲山的錢財上,而是另有隱情?」

  裴顯擱心裡最深處的隱情,當然不是其他人隨隨便便能猜出來的。

  他心思深重,就算心底翻騰著千尺驚濤駭浪,表面上無波無瀾,靜水流深。

  坐在他如今的位子上,只要他存心和人拉開距離,就沒有拉不開的距離。

  政事堂外的六部值房處,每日給皇太女的邸報講解十二月裡還在繼續著,直到臘月二十四官府衙門封印才停了。

  裴顯如果不想去,只需一個『忙』字,連藉口都不必找。

  距離拉開了,偶爾宮道正好經過,兩人在兩堵朱紅高牆中間狹路相逢,彼此只掃過一個眼風,互相不加理睬,直接擦身就走過去了。

  宮裡的人起先瞧著驚駭,後來疑惑,私下裡議論紛紛。等瞧多了,漸漸都看習慣了。

  裴顯事忙時不覺得怎麼。

  求仁得仁,他自己求來的距離,從此不必相處在一室中,忍受著無處不在的煎熬。距離拉開得遠了,他的心也平靜了,再不會因為鼻下傳來的一縷幽香,視線裡無意瞥過的一抹明麗胭脂紅,踩過雪地的一行活潑腳印,種種雪泥鴻爪、難以捉摸的痕跡,突然擾亂了心緒。

  他又是慣常的那個自己了。

  冷靜,強大,理智,鎮定。

  但過了臘月二十四,官衙封印,身上的差事輕省了許多,再也沒人整日整夜的找他,他突然空閒下來了。

  人空閒下來了,想事的時間就多了。

  他很久沒有做夢,但這個臘月裡,他開始斷斷續續的做夢。

  他從政事堂走過六部值房的路,是大半年以來每日例行的路徑,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得到。

  在他的夢裡,他沿著長廊一間值房一間值房走過去,習慣性地在一間值房停住,探身往裡看。

  一截銀朱色的廣袖迤邐拖在長案上,皓白的手腕伸出,削蔥般的手指慢悠悠地剝著金黃的橘子。

  他在門邊看不清衣袖主人的面目,但那窈窕的身影是他日日看在眼裡,從各個角度都極熟悉的。耳邊活潑潑跳動的一對白毛球耳墜子也是他看習慣的。

  他抬腳就要進去值房門裡。

  一聲輕笑從門裡傳來,把他牢牢地定在門外。

  那個熟悉的溫軟聲音說,「裴小舅,別進來。」

  皓白的手腕抬起,纖柔手掌托起剝了皮的金黃色的大柑橘,白色的橘絡零星掛在橘瓣上。

  門裡的人輕笑,「別進來,裴小舅。你都沒接本宮的橘子。咱們再也回不到過去啦。」

  門關上了。

  他站在門外,門裡傳來了琅琅的講解聲,聽聲音依稀是謝瀾。她的聲音透過薄薄的木門傳出來,輕快又活潑,她在門裡拍著手笑,

  「大白小白,把你們的看家本領使出來,跳得更快些!」

  裴顯在臘月的冬夜睜開了眼。

  此刻的京城萬籟俱寂,窗外簌簌落著雪。他打開靠床的那扇窗,窗櫺一片銀白。細碎的雪片隨著夜裡的寒風呼啦啦吹進室內。

  他宿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裡。

  書房的窗邊擱著一盆報歲蘭。是姜鸞十月裡送來的兩盆報歲蘭的另一盆。

  他最近忙於公務,連續宿在宮裡,值房裡那盆報歲蘭被他養護得極好,年關近前,花苞已經綻開出一朵粉色的蘭花。出入他值房的官員看到了,人人都停步觀賞,嘖嘖稱讚。

  養護得極好的報歲蘭,撫慰了他動蕩的心。他時常在沉思時輕輕地撫摸碧綠的長葉,偶爾細微地用指尖彈一下,噙著細微的笑意,觀賞生機勃勃的蘭草發出一陣不滿的顫抖。

  他幾乎忘了兵馬元帥府的這盆蘭草。

  臘月二十四之後,官衙正式封印,他從皇城值房回了兵馬元帥府,進了書房,迎面看見一盆蔫嗒嗒的,幾乎失去了活氣的報歲蘭。

  他原本平穩無波的一顆心,看到窗邊那株半死不活的蘭草時,忽然劇烈地動蕩起來。

  他求仁得仁,把距離拉開了。

  但他當初所求的是什麼。

  是她能如她所願,隨心肆意地在天上飄著;是他能如自己所願,安安穩穩地在地上看著。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彼此見了,平心靜氣,互相道一聲安好。

  他們現在見面時,平心靜氣麼?互道安好麼?

  不,他們已經不說話了。

  裴顯把窗邊的報歲蘭挪到了溫暖的室內,拿起小鏟子鬆了鬆土,往盆裡加了點水,施肥,盡最後的力救一救。

  把兩扇窗戶打開,站在京城呼嘯的夜風裡,對著吹進室內的漫天細碎雪花,喝了整夜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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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六章

  東宮用於射箭的沙場新修繕過,專門備了不少竹弓竹箭,掛在牆上。

  姜鸞心裡有事想不通,索性開弓射箭,練了一下午。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宴了。當時在山裡一口應承下來,戴三十天的鐵疙瘩,結果除夕和初一都在三十天裡頭!」

  姜鸞開竹弓射出一箭,對旁邊的淳于閑說,「初一有元旦大朝會,那麼多眼睛盯著姜氏皇家的臉面,怎麼能戴著鐵疙瘩去。」

  「還有除夕宴,整晚上都會舉杯敬酒,一抬手,鐵護腕從袖子裡露出來了,叫除夕宴的宗親們和朝廷重臣們全瞧見。」

  姜鸞數著步子過去撿竹箭。心情不好,竹箭射得格外遠,居然射出了七十步,把校場沙地踩出了整圈的腳印。

  淳于閑理智地建議,「私下裡的約定,不算什麼大事。殿下找一趟裴中書,和他說好了,除夕和初一兩天不戴,往後順延二日即可。」

  姜鸞呸了一聲,「才不去找他!」

  其實淳于閑的建議是個好建議。

  做起來也並不難。

  怎奈何姜鸞不肯去找人。

  姜鸞覺得自己這回沒做什麼,是對方故意挑釁在先,她不肯先低頭。

  就這麼拖延了幾天,眼看著日子進了大年二十九,除夕就要到了。

  工部派了人來,小心翼翼說今夜御花園試亮燈,請皇太女移步觀賞新建好的鰲山。

  姜鸞對工部這回的識趣很滿意。

  約好了時間,等宮門下鑰、宮裡亮燈後,把東宮臣屬全帶著,苑嬤嬤等隨身親信也都帶著,就連大白小白都帶上了,帶了果子酒,手鼓,琵琶,連跳舞的氈毯都戴上了,一行人聲勢浩大地往御花園方向去賞燈。

  快要過年了,宮裡四處張燈結彩,雖說用得是內庫裡的陳年紅絹宮燈,歡慶的氣氛同樣不少。

  眾人看燈的興致都很高昂,一路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踏進御花園的垂花拱門,看清了精巧絢麗、晶瑩璀璨的大片鰲山——旁邊站的人。

  瞬間都啞了。

  和東宮皇太女最近不和的某位政事堂重臣,此刻在工部侍郎的陪伴下,也在看燈。

  工部左右兩個侍郎,應侍郎的『飛天彩鳳』拍錯了馬屁,十月裡被停職待查,今晚來的是胡侍郎。

  胡侍郎擦著額頭冷汗,賠笑著奉上這次搭建鰲山的帳目明細,小心翼翼地表明功績:

  「工匠們加班加點,日夜趕工,有不少關鍵處一次搭建而成,因此節省了許多不必要的開支。從東宮支取的三千兩銀並未用完,帳上尚有剩餘二百餘兩。」

  裴顯背手立在巨大的鰲山燈群下,頎長身影拉出長影,從遠處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全程一言不發地聽完,最後微微頷首,吐出兩個字:「不錯。」

  當場應允下去,把帳上剩餘的二百兩銀賞賜給這次日夜趕工的百餘名工匠,以及工部參與修建鰲山的十數名官員。另外賜下了酒肉宴席給工部監工官員。

  胡侍郎激動地連連作揖不止,「下官等職責所在,應當的,應當的!」

  姜鸞的腳步停在垂花拱門邊,從頭看到尾,琢磨了一下,懷疑地問淳于閑,

  「我怎麼聽著不對勁呢?撥給工部修鰲山的銀兩都是東宮出的錢,帳上剩餘的二百兩銀是我的吧?裴中書就說了句『不錯』,把我的錢賞賜下去了,光明正大地拿我的錢做了人情,不來問我一句?」

  淳于閑咳了聲,無話可說。

  他掌著東宮帳簿,自家主上和裴中書兩邊的錢財來往,從來都是算不清的糊塗帳。

  他含蓄地道,「殿下感覺不妥的話,不如過去說道說道?」

  姜鸞怒呸了聲:「二百兩銀子也值得我先開口?」

  姜鸞還沒過去,裴顯已經發覺了御花園門邊擠擠挨挨站著的數十人。

  他站在明亮的鰲山燈下,長身鶴立,往御花園拱門邊掃過來一眼,視線凝在姜鸞身上,打了個轉。

  姜鸞哼了聲,率先把頭扭開了。

  對面的人卻不像最近碰面那樣,若無其事地邁步走遠。

  那道視線還是盯著拱門這邊,掃過姜鸞身側左右站著的謝瀾和淳于閑,又往她身後瞄,銳利地盯了眼抱著琵琶的大白,穿著胡服舞衣的小白。

  他和身側的工部胡侍郎低聲說了幾句,緩步走近。

  大白和小白同時瑟縮了一下,往姜鸞身後的影子裡躲。

  他什麼都沒做,就叫大白小白兩個嚇破了膽,今晚注定不能盡興歌舞了,姜鸞無趣地揮揮手,

  「今晚不用你們兩個了,回去歇著吧。」

  她摸了下手腕沉甸甸的鐵護腕,又對幾個東宮屬臣和親信女官們說,「鰲山亮燈了,你們不必跟著我,隨意走動看看。」

  環繞著她的諸人都行禮散去,只有姜鸞原地站著不動,冷眼瞧著裴顯帶著工部侍郎緩步走近,按照覲見禮節向她行禮。

  姜鸞瞧著稀罕。

  多少天了,宮裡撞見面時眼風一掃,互相不搭理,他步子大,幾步便擦身走過去了。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居然主動過來行禮了。

  旁邊還有個工部胡侍郎在場,她極冷淡地頷首還禮,「裴中書客氣。免禮吧。」

  當先往亮燈的鰲山方向走。

  走動時手腕墜在身側,宮裝廣袖都不怎麼搖晃。

  裴顯一眼便看出了異樣。

  兩人前後跟著,彼此都不說話,姜鸞眼風都沒往後望一個,寂靜無聲地走出了百來步,直到了鰲山下,還是官場難得一見的冷場局面。

  胡侍郎是個精明人,夾在中間感覺氣氛不對,趕緊找藉口告退。

  「不敢叨擾裴中書和殿下單獨說話,臣先告退——」

  姜鸞心裡不痛快,不等胡侍郎說完,明知故問,

  「單獨說什麼話?我和裴中書可沒什麼單獨要說的話。」

  她說話不客氣,氣氛更尷尬了三分,胡侍郎乾巴巴笑著,抬手擦去額頭大冷天滲出的熱汗。

  裴顯側過身,語氣和緩鎮定地對胡侍郎道了句,

  「殿下的意思是說,你在場,殿下不好和裴某單獨說話。」

  他想要轉圜局面的時候,一兩句話足夠了。

  「啊,原來如此!下官告退。」胡侍郎終於找到了告退的藉口,如逢大赦,飛快地退出了御花園。

  跑了一個,剩下兩個,氣氛並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裴顯轉過身來,視線掃過低垂的廣袖,「殿下身上竟還戴著鐵護腕?」

  姜鸞今天穿了身瑞錦宮綾大袖短上襦,孔雀羅的翔鳳長裙,穿戴得華美矜貴,華彩錦衣襯得眉眼精致姣麗,一說起話來能把人嗆出八尺遠。

  她不冷不熱道,「戴在手腕上,可是預備著隨時摘下來,往裴中書身上砸呀。」

  話裡帶著明顯不過的挑釁意味,裴顯卻完全沒有被激怒。

  鰲山明亮的燈光從他背後映照落下,他的五官在陰影裡看不清,一雙狹長的鳳眸卻幽亮,他順著姜鸞的話往下說,

  「殿下還在為之前的事惱火的話,儘管砸過來。」

  「儘管砸?」姜鸞用眼角的光斜睨他:「你不躲?」

  裴顯走上兩步,隔開半尺距離,和她並肩立著,打量著面前剛剛亮燈的巨大鰲山,平靜地說,「不躲了。今天過來和殿下說說話。」

  姜鸞向來喜歡直來直往地把話說開。

  「我最近沒得罪你吧,裴中書。」她在鰲山亮堂堂的燈下,迎面仰著頭,「我怎麼感覺你在沒事找事呢。」

  她的直覺沒錯。

  裴顯默然。

  天邊捉摸不定的流雲,來去倏忽,令人難以防備,從來不會按照他的想法,落在他想要的合適的距離。

  像現在這樣,幾句對話言語,流雲就倏然接近了。

  她在燈下仰著頭,璀璨燈光落入了那雙生氣也顯得漂亮的眼睛,她身上應該是新沐浴過,淺淡的蘇合香氣縈繞著鼻尖。此刻她真的拿個鐵護腕往他身上砸,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避得過去。

  裴顯換了個穩妥不會出錯的話題,「殿下今晚也來看燈?」

  「看呀。」姜鸞轉身望向大片的燈海。

  鰲山巨燈群的周圍設了護欄,防止人多時推擠,摔進燈山裡。姜鸞扶著護欄,出神地望著。

  頭一晚亮燈的御花園,四處流光溢彩,她漸漸流露出了驚嘆神色。

  「三千兩銀,辛苦建成了,當然要過來看看。真漂亮。」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往秋霜那邊嚷嚷,「剛才帶過來的酒被大白小白帶回去沒有?我準備喝的!」

  秋霜捧著一壺長頸金壺過來行禮,「殿下,酒還在。」

  姜鸞握著半兩酒杯,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

  「自從耶耶過世,宮裡再也沒見過了。」

  裴顯注意到她吃力的動作,抬手喝酒時,白皙手腕亮出黝黑的護腕。

  他盯著那處鐵護腕看。

  嘴裡平穩地接話,「這兩年宮裡沒有搭鰲山,早幾年應該不會少見吧。」

  姜鸞又吃力地喝了口酒,打量著璀璨的燈海。

  「小時候常見。那時候阿娘還在,耶耶把我扛在肩上,登上高樓,從高處往下看御花園的鰲山。我在高樓大風裡拍著手笑,把阿娘嚇得要死。」

  裴顯並不答話,眼角餘光卻始終在打量她。

  姜鸞注意到他的打量,不滿地放下酒杯,

  「宮裡釀的果子酒,半兩的小酒杯,不至於也要攔吧?」

  裴顯做了個自便的手勢。

  「新春將至,盡興就好。」

  姜鸞懷疑地回瞄他。他今晚又不對勁。

  但今晚過於好說話的不對勁,總好過前一陣子處處找她麻煩的不對勁。姜鸞想到這裡,豁然開朗了。

  她吩咐秋霜把酒壺和酒杯送到附近一處避風的亭子裡,自己拖著倆鐵疙瘩進去涼亭,喝酒賞燈的席位已經布置好了。

  她開始邊喝酒邊賞燈,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裴顯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坐在她身側不遠不近的兩尺外。她隨他去。

  吃力地喝第三杯酒的時候,沉重的手腕抖了下,酒杯潑了幾滴在地上,她惋惜地低呼一聲。

  「半兩的小酒杯,統共也沒幾滴。」

  旁邊伸過來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替她執壺,穩穩地把酒杯斟滿了。

  「不必連喝酒時也戴著鐵護腕。脫了吧,今日就當殿下戴著了。」

  姜鸞:「……嗯?」

  她遞過充滿懷疑的一瞥。

  人還那個人,怎麼突然變得好說話了?是昨晚酒喝多了,還是早上出門時被門板夾了?

  她的目光裡滿是懷疑,卻不肯放過難得的機會,提起了接下來的重要兩日。

  除夕宮宴。正旦大朝會。

  她早上還想著裴顯最近不知犯什麼大病,存心找她的麻煩,找他說事不知要廢多少唇舌。

  沒想到才說了個話頭,他就極乾脆地應下。

  「除夕、正旦兩日,都是極盛大的慶典。正事要緊,那兩天就不計入三十日內,依舊算是戴上了。」

  這麼好說話,姜鸞反倒不敢相信。

  她自己卸了鐵護腕,揉著鬆快的手腕,一邊對著璀璨奪目的燈山喝酒,一邊狐疑地瞄著身邊的人。

  看來看去,她意外發現了一件事。

  裴顯在極其專注仔細地看鰲山。一組組的燈看過去,許多常見典故的燈組,鵲橋相會,嫦娥玉兔,年年燈會都有,見多了的人掃一眼便過去了。但裴顯不是這種粗略的看法。

  他看得極細致。看鵲橋,看玉兔,看牛郎扁擔裡挑著的娃娃,看嫦娥背後的明月,不像是見多了的人,倒像是初次見識燈會的看法。

  姜鸞在旁邊瞧著瞧著,詫異起來。

  「河東沒有鰲山嗎?」她猜測著,「就算沒有鰲山,河東幾處大城,過年時的燈會應該也是有的吧。」

  裴顯的視線盯著遠處的明亮燈山。

  「燈會自然是有的。」他還是那副尋常篤定的口吻,「大城小城裡都有。就連邊關屯兵的邊城也有,規模不等罷了。」

  姜鸞聽得更納悶了。

  「那你怎麼像是極少看燈會似的?」她比劃了一下,「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的那種看法。只有頭次出門看燈會的小孩兒才會盯著不錯眼地看燈。」

  這回他的視線終於從明亮燈火處轉回來,在她身上轉了圈。

  「殿下觀察細致入微。」裴顯並沒有否認,「確實極少去看燈會。沒想到偶爾疏漏,就被看出來了。」

  他今天出奇地好說話。一定是夜裡喝多了酒,出門時又被門板夾了。

  姜鸞喝了口甜甜的果子酒,繼續猜測,「是不是你小時侯在河東祖宅,家裡管教得嚴厲。」

  裴顯不答,視線又轉回去,沉沉地盯著鰲山。

  姜鸞喝了不少酒,看夠了燈,瞅了眼身側難得陷入沉思的人,揚聲叫秋霜把今晚特意帶出的一卷卷軸拿過來。

  她拿過筆墨,在亭子裡的石桌上鋪開了,借著燈火寫下,

  【臘月二十九。天陰無雪。

  宮中搭起壯麗鰲山,二兄過年得以賞燈。前日告知二兄,病榻前喜悅拍手大讚。我今夜觀鰲山盛景,亦何嘗不是舊事夙願——】

  裴顯耳邊突然安靜了好一陣,他感覺蹊蹺,視線從遠處的鰲山收回,注意到姜鸞趴在石桌上寫寫畫畫。

  兩人隔著三尺,坐在空曠的亭中,不遠不近,彼此說話無妨礙。這樣的距離正是他想要的,他閒適隨意地問,

  「殿下寫什麼?」

  姜鸞寫完了最後一筆,吹乾了墨汁,把卷軸原樣收起,交給秋霜拿下去。

  「沒什麼。無事時寫些隨筆,記錄身邊二三事。」

  記錄隨筆是文人墨客常見的風雅小事,裴顯並未放在心上,視線又轉了回去,

  「隨筆是雅事。就是要慎重保管,莫要落入有心人手中。」

  「沒寫什麼要緊的大事。都是些瑣事而已。」

  姜鸞擺擺手,鰲山盛景賞夠了,護腕的事也意外地談好了,她起身就要走出八角亭。

  走了幾步,停步回頭,瞄著裴顯扶欄遙望燈山的側影。

  「突然想開了裴中書?不找我的麻煩了?」

  裴顯並不回頭,回答得依舊滴水不漏,

  「殿下說笑了。哪有臣下找嗣君麻煩的道理。」

  姜鸞站在原地,借著燈山漏進來的光影瞧他的背影。

  還是假。

  無懈可擊的假面具,進退有度的完美臣下。

  他之前疏遠怠慢她,今晚又主動靠近說話。他手裡彷彿拿著一把尺,過近了就疏遠,過遠了就靠近,尺的長度握在他手裡。

  他今晚說了許多真話,但她最想聽的真話,他偏不說。

  她不喜歡被人拿著尺子忽冷忽熱地對待。

  他越是在她面前假模假樣地遮掩著,她越是想要撕下那層牢牢套在身上的面具,看看他內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真心思。

  姜鸞若有所思地停了步子,站在涼亭邊,提起一件事,

  「哎,裴中書,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是。」

  「京城裡的除夕夜有大熱鬧看。你第一年入京,有沒有聽過送儺大戲。」

  送儺是各州都常見的過年盛事,裴顯自然是聽過的。

  「民間自發興起的驅邪儺舞,除夕夜跳到最熱鬧時,民眾萬人跟隨,河東幾處大城過年時也都有送儺長龍。」

  「對,各地都有送儺的熱鬧。但京城除夕夜的送儺隊有一樣傳統,肯定是河東沒有的。」

  姜鸞笑意盈盈走出幾步,即將走下台階時接了一句,

  「京城的送儺隊伍從城南開始,浩浩蕩蕩經過所有三十八條主街,最後沿著朱雀長街,從南面宮門入宮。太皇帝喜愛與民同樂,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民間參與儺舞的小孩兒們除夕夜都可以入宮轉悠一圈——」

  話音未落,裴顯已經應聲回頭,沉聲問,「當真?」

  姜鸞心裡幾乎笑破了肚皮。

  他手裡牢牢掌著京畿防務,京城內外十二城門的防務歸他一人調度,就連開了大將軍府的謝征,也沒能從他手裡分去半點。

  對於除夕當夜的京畿城防,想必他早早提前做好了準備,嚴防待命。

  但只要是個人,就有疏漏。裴顯三月裡才領兵入京,頭一年在京城裡過年,人算天算,也算不出京畿傳統的除夕盛事,民間百姓能正大光明跟著儺舞隊伍進宮。

  意想不到吧。

  除夕宮禁防務出了漏子,跳腳了吧。

  姜鸞悶笑著指了指外頭的禁衛內侍,「隨便抓個宮人問一問就知道,這是京城除夕的慣例啊,裴中書。」

  今晚已經二十九了,明天就是除夕。眼看裴顯的臉色不好看起來,姜鸞慢悠悠地又提了一句,

  「民間的送儺隊伍慣例從南邊的朱雀門入宮。每年路線也是固定的,由南往北,轉悠一圈,從北門出宮。參與送儺的每人手上都有火把,宮中沿途嚴禁離開隊伍。站在朱雀門城樓上,一覽無遺。」

  她忍著笑,「歷年負責守衛除夕宮禁的將軍們,都是在朱雀門值守整夜的。」

  裴顯面沉如霜的臉色終於舒緩了,點頭道謝, 「多謝殿下提前告知。」

  「難得聽你道一句謝。」姜鸞笑起來,烏黑眸子狡黠地轉了轉,和他商量著,「心裡感激我,答應我一件事?」

  裴顯靠著涼亭欄桿,遠處絢亮燈火從他堅實的肩頭漏下,他不置可否,視線落在她身上。

  姜鸞商量著:「明晚的除夕宮宴,我要在宮裡守歲。獨自在東宮裡守歲無聊,不如讓我晚上登上朱雀門,讓我也瞧瞧民間敲鑼打鼓送儺的大熱鬧?」

  裴顯沉吟著,沒有立刻應下。

  姜鸞:「又沒意思了啊裴中書。這樣的小事你都不答應,還說什麼『臣下不敢找嗣君的麻煩。」

  她走回去兩步,在遠處映進來的燈火裡瞧他,

  「逢年過節的大熱鬧,我從前耳聽了許多次,可一次都沒瞧過。你不肯應,難道是怕除夕出事,即使有你麾下的精兵強將,即使你自己親自在城樓上守著,還是護不住本宮?」

  裴顯並不受她的激將法。他做事有他自己的規矩。

  「除夕登樓,確實不算大事。」

  他斟酌著兩人的距離。臣下守護著東宮嗣君,除夕夜登城樓,觀賞萬民送儺的熱鬧,是個不算出格的距離。

  「殿下有興致,臣應下又何妨。」

  他沉著應下,「不過,殿下看熱鬧歸看熱鬧,不要耽誤了值守宮禁的正經事。」

  姜鸞擺擺手,「我曉得。」

  除夕登樓眺望京城,確實不算什麼大事。

  朱雀門所在的是外皇城,修建了易守難攻的雙層厚牆和藏兵洞,城樓高處地方不小,寬闊到可以跑馬,足以容納上千兵。

  裴顯原想著,把人領上城樓,自己找個巡視的藉口避開,不遠不近地看顧著,她找不到自己,又是貪玩的性子,很快便會自己尋樂子去了。

  姜鸞真的有不少日子沒找他的麻煩了。

  好了傷疤忘了疼,裴顯低估了姜鸞認真找麻煩的本事。

  「你們督帥人呢。」夜幕低垂,除夕守歲,姜鸞從宮裡的除夕宴出來,坐在朱雀門高處城樓的避風處,拿了內庫尋摸出的半斤大金樽,哐哐地砸食案,

  「區區半斤量的敬酒也躲,他是不是男人?」

  今夜值守朱雀門城樓的幾個將領都是玄鐵騎嫡系,各個敢怒不敢言,對著一身華服端坐高處的皇太女殿下乾瞪眼。

  姜鸞噗嗤笑了,抬手指了指瞪她的那幾個。

  「瞪眼看本宮幹嘛,想要你們督帥是個男人?幫忙把他找出來,喝本宮的敬酒!」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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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七章

  除夕夜的京城格外熱鬧。

  萬家百姓敞開家門,家家戶戶門外升起了驅邪的大火堆。

  送儺的隊伍已經遠遠地出現在偌大京城的最南邊。姜鸞坐在皇城南門朱雀門的城樓高處,居高臨下,看得極遠,其實長蛇般的隊伍走過來皇宮,至少還得一兩個時辰 。

  天邊的喧囂聲模糊地傳來,偶爾夾雜幾聲劈啪大響,那是頑皮的小娃娃把爆竹扔進家門口的篝火,竹筒受熱四下裡飛濺,小孩兒一邊拍手大笑著躲開,受驚的大人們跟在頑童後面邊笑罵著追打。

  姜鸞的鼻尖下傳來濃鬱的烤肉香氣。

  除夕夜值守宮禁的禁衛們辛苦,宮裡體恤,專程準備了酒水豬羊,送到城樓上來。

  姜鸞在宮裡的除夕宴已經吃了個飽,登上城樓又吃了幾塊炙羊肉,實在吃不下了,捂著圓滾滾的肚皮,趴在城牆頭往下看,

  「送儺的隊伍好慢呀。」

  裴顯站在她身側,接了句,「等不及的話,先去睡一會兒。」

  「就不睡,偏要等。」姜鸞盯著天邊遙遙的長隊伍,「聽說了那麼多次,從來沒有親見過。」

  她在燈火明亮的夜色裡轉過身,烏黑柔軟的星眸光芒閃亮,「今晚我高興。」

  裴顯在她身側,低頭望著城下百姓燈火,淡淡應了聲,「嗯。」

  姜鸞饒有興致地打量他。

  「裴中書被麾下的眾多親信們從值房裡拉出來灌酒,看起來似乎不怎麼高興。」

  「是不大高興。」裴顯居然沒有否認,接著道,「卻不是殿下說的那個原因。」

  姜鸞的好奇心完全被鉤起來了,「說說看?」

  裴顯不說。

  除夕之夜,護送姜鸞上了城樓,他人躲在值房裡,獨自喝酒不到兩刻鐘,就被麾下親信們找到拉上城樓,口口聲聲都是:『我們督帥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然要堂堂正正喝皇太女殿下的敬酒!』

  那幾個混帳至今還炯炯的盯著這邊,指望自家督帥用行動證明他是個男人。

  眾目睽睽,城樓上幾百雙眼睛都往這邊瞄,沒什麼好說的,就兩個字,喝酒。

  兩人對坐,敬酒。

  一邊用半斤大金樽,一邊用半兩小玉杯。各自喝各自案上的酒。

  裴顯喝得依然是軍裡帶來的回命酒。舉起姜鸞開內庫搜羅出來的半斤金樽,喝得面不改色。

  姜鸞喝過一次,氣味濃香,入口辛辣,幾乎咳斷了喉嚨。

  但記憶久遠,辛辣的滋味已經不太記得了,濃香的氣味此刻倒是在鼻尖迴蕩著。

  姜鸞看他喝得有滋味,喝完了自己手裡的半兩小玉杯的果子酒,舔了舔沾染甜甜滋味的唇角,把空酒杯遞過去對面,「給我點。」

  裴顯不肯給。

  「喝不得酒的人,少沾烈酒。」他啜了口烈酒,把姜鸞的小酒杯推開,「喝醉了倒在城樓上,還得大老遠地扶回去。」

  姜鸞做事從來不輕易放棄,烏黑眸子狡黠地轉了轉,

  「我喝醉了,說不定會叫小舅呢。」

  裴顯斜睨她一眼。

  在她再次把空酒杯遞過去的時候,沒有推開,往杯裡倒滿了酒。

  說是倒滿,也只有半兩的分量。

  一個人喝酒不說話,兩個人對坐喝酒,話匣子慢慢便打開了。

  更何況今夜熱鬧,除夕夜呀。

  裴顯舉著半斤大金樽喝酒,烈酒他也沒當回事。

  「送儺是京中每年除夕的盛事,殿下為何從來沒看過?小時候宮裡約束得緊?」

  姜鸞搖頭,謹慎地添了口回命酒,嘶嘶吸著氣,品味著辛辣背後的餘香。

  「送儺隊伍進宮的時辰太晚了,每年來的時間又不一定。也不是完全沒看過,小時候看過一次,就是耶耶帶著我去高樓眺望的那次,我在大風裡拍手大喊,我高興壞了,我阿娘嚇壞了。」

  回憶實在有些久遠,姜鸞想著想著,笑起來,

  「阿娘那麼好性子的人,大除夕地找耶耶吵了一架,後來耶耶便不許我去看了。 」

  被她提了一嘴,裴顯也想起了舊事。「你母親是先帝時候極寵愛的貴妃。 」

  說到這裡,喝酒的動作頓了頓,眼角餘光裡瞄了她一眼。

  他族中堂姐,如今的裴太后,是先帝時尊重愛戴的皇后,卻不得寵。

  眼前這小丫頭的母親,當年是他堂姐的眼中釘肉中刺。據說美豔絕倫,人性情卻又謹慎謙和,盛寵不衰。青春盛年得了重病,人去得早,自古天家薄情,去得早的絕色佳人反倒從此被放在心裡。

  先帝把所有的疼惜轉到了愛女的身上,疼寵么女,視若掌珠。

  難怪縱出一身的嬌縱矜貴的性子。

  「可惜你母親去得早。」裴顯放下大金樽,抬手指了指遠處城下的萬家燈火,

  「若是活到如今,令堂封了太妃,逢年過節的,你便可以帶著你母親登高望遠,倒也不必強拉著裴某這個外臣登樓看燈過年了。」

  姜鸞沒說話。伸出嫣紅的舌尖,試探地舔了舔杯裡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裴顯舉著金樽喝下去一半。感覺對面安靜得過分,詫異地停了喝酒動作,打量了幾眼對面,「半兩就醉了?」

  姜鸞垂下的視線望過來,臉頰升起淡淡的緋紅,點漆眸亮若晨星。

  「沒醉,有點暈。」她喝光了半兩烈酒,亮出杯底,「醉後吐真言。想不想聽我說幾句真言?」

  「說吧。」裴顯自顧自地喝了幾口,「心裡準備了多久了?儘管說,裴某受得起。」

  姜鸞噗嗤笑了。

  「被我罵了幾次,都成驚弓之鳥了?就說幾句真心話而已。不是什麼狂風巨浪,也不會潑你滿臉滿身。」

  她把空酒杯往裴顯案上一遞,「有後勁,再來點。」

  自己側身遙望著城下點點篝火,「佛家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其他幾苦都罷了,我心裡的求不得苦,就包括了過年時想要登樓,看萬家熱鬧。」

  過了年才十六的小丫頭跟他打起了機鋒,極正經地說起佛家的八苦。

  裴顯瞥了她臉上認真的神色,心裡暗自想,後宮嬌養了十幾年,捧在掌心裡養出來的天家貴女,哪裡知道什麼真正的人世疾苦。

  表面上當然不會顯露出來,他側耳聽她繼續說。

  「知道我為什麼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送儺?因為有很多年的除夕,我想找一個人陪我登樓看燈會,看火堆,看送儺,熱熱鬧鬧地守歲。但一年年的,求不來。」

  姜鸞拿過新盛滿的半兩酒杯,啜了半杯,暈暈乎乎如上雲端的感覺又來了,她的手肘隨意撐著食案,

  「後來,我便放棄了,想要自己獨自登樓,看看火堆,看看送儺,聽聽爆竹聲,自己歡歡喜喜地過個年。但一年年的,還是求不來。」說到這裡,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

  聽到這裡,裴顯詫異了。

  他心裡默默地盤算了一下,如今才十六歲……還『一年年的』……

  他開口問,「你說的求不來,可是幼年時的好友?」

  姜鸞喝烈酒喝得艱難,嘴裡抿著,一點點往下咽,不小心就被嗆了一口,捂著嘴巴咳嗽著,抬起視線,盯著對面的裴顯看了好一會兒。

  那眼神有些古怪。

  姜鸞又喝了口烈酒,把半兩杯裡剩下的都喝完,辣得吐舌頭,勝在回甘,滋味無窮。她放下空杯,表情認真嚴肅地說,「是我喜歡的人。」

  裴顯:「……」

  裴某默然喝了一口烈酒。

  想想不對,又算了算年歲。是八九歲時落下的執念?十二十三歲?

  少年時的青梅竹馬?

  他的腦海裡倏然閃過一個場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抹著淚,溫言軟語地請求一個看不出面目的錦衣華服的矜持小少年帶她登樓看燈,年年邀請,年年被拒絕的場面。

  裴顯寒聲問,「可是謝五郎?」

  姜鸞笑得嗆住了。

  「咳咳……別問了。」她艱難地捂著嘴忍笑,「別猜,你猜不出的。」

  她換了個話題,「半斤酒都被你喝到見底了,這麼烈的酒,你一點都不醉?快看快看,隊伍走進了許多了,哎呀,前面停下來跳舞了!」

  她趴在城樓高處的牆垛上,往後招手,「裴中書,過來陪我看儺舞吧。」

  半斤大金樽的敬酒喝到見底,裴顯改拿了普通尺寸的二兩杯,左手提著酒壺,右手握著酒杯,側靠在牆垛邊,對著遠處的跳儺舞的長龍隊伍,不聲不響喝了幾杯。

  伴隨著送儺隊伍的,還有許多的歌舞表演,踩高蹺,穿火圈,都是過年時常見的民間把戲。裴顯居高臨下地盯著,又露出那種極專注的,彷彿頭一次看見的仔細端詳的視線。

  姜鸞瞧見他的眼神,隨口問了句。

  「對了,昨晚你沒說,為什麼在河東過年時不出來看燈火歌舞?除夕儺舞、上元燈會,多好看。」

  「看過的。小時候看得多。」裴顯握著酒杯,站在城牆邊,居高往下看,「小孩兒都喜歡燈會。家裡也都會帶小孩兒去看燈會。」

  「對。是這樣。」姜鸞讚同。「小時候看燈會,是你父親帶你去,還是你母親帶你去?」

  裴顯的視線往下,極專注地看著,似乎透過遠處歌舞熱鬧的歡樂人群,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場面。

  「父親從不去。向來是母親帶著。」

  姜鸞想起了裴顯家裡的情況。

  「記得你母親過世得早。你四五歲時就過世了吧。」

  「五歲。最後一次看燈會,便是我五歲那年,母親帶去看的。」

  「哎呀,」姜鸞惋惜地說,「母親過世以後,家裡再不許你看燈會了?人死不能復生,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卻沒有猜中。

  裴顯低低地笑了,「不是。後來逢年過節,家裡還是想帶我出去看燈,我自己不去了。」

  姜鸞詫異起來,「哎,為什麼? 」

  裴顯不答,改而舉起盛滿烈酒的金壺,要給她倒酒,「喝酒。」

  姜鸞舉起半兩空酒杯,湊到酒壺面前,被攔住了。

  裴顯的目光在夜色裡忽然犀利起來,平靜言語裡帶出一絲細微的挑釁。

  「拿你的半兩小杯,小孩兒似的,算什麼喝酒。想正經地喝酒,就拿正經的二兩杯來。殿下敢不敢?」

  姜鸞有什麼不敢的,她做事就沒有不敢兩個字。

  她應聲說,「二兩杯拿來,喝!」

  烈酒盛滿二兩金杯,一杯喝完,喝得她頭暈目眩,飄飄欲仙,身子靠在城牆邊,晃了幾晃。裴顯抬起手臂,讓她虛軟無力的手臂支撐著,免得身子越來越軟,癱坐在地上。

  他湊近了點,問,「醉了?」

  姜鸞沒有即刻應聲。她耳邊嗡嗡地響,眼前有許多螢火蟲在飛,細看原來是萬家門口的火堆。她含含糊糊地問,「你說什麼?」

  「沒全醉。」裴顯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乾了。

  他自己喝酒的時候,姜鸞的身子漸漸地往下滑,抱住了他橫伸出去支撐的手臂。那姿勢,有點像是誤上了樹的貓兒抱緊了樹枝。

  裴顯側頭看她,神色復雜,抬手擋了擋,把歪歪斜斜的人扶正了。

  他喝了口酒,對著城下星星點點的火堆,問,「殿下的青梅竹馬是誰?」

  姜鸞這次聽清了。

  她疑惑地說,「什麼青梅竹馬?」

  裴顯轉過頭來,盯了她好一會兒。

  轉過頭去,搖了搖頭,又覺得有點好笑。

  「說什麼人生八苦,一年年的求不得苦,還當是多麼要緊的人……幾杯酒下去就忘光了。沒心沒肺。」

  舉杯欲飲,心神微動,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心思多變,一日漫長如三秋。她口口聲聲的「一年年」,說不定也只是一年,兩年。

  謝氏和皇家聯姻,她認識謝瀾……豈不就是兩三年。

  他從胸膛深處吐出一口鬱氣,不再細想下去,轉身對向城下星星點點的燈火,

  「五歲那年的上元夜,母親帶著我去看燈。看完了以後,她對我說,這是最後一次燈會了。看完這次,阿娘就要走了。」

  姜鸞果然還沒徹底醉倒,搖搖晃晃地扒著城牆垛,吃驚地睜大了眼,迷迷糊糊地說,

  「什麼……什麼走了?」

  「走了,就是走了。裴氏馬車把我送回大宅,母親不在車裡。 」

  姜鸞已經站不穩了,天旋地轉,裴顯的手肘撐著她,從遠處看起來還是好好並肩站在一處說話的樣子,但她整個身子已經完全軟了。

  他左手撐著她的重量,右手還是拿著杯,自顧自地繼續喝酒,

  「母親是續弦。從小有殊色,及笄後便有河東第一美人的稱號。父親傾慕她。三月三上巳節,水邊偶遇,對母親一見鐘情。」

  姜鸞迷茫地:「啊?」

  她已經聽不太明白了,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在裴顯的懷裡,噴出的熾熱呼吸都是酒香。裴顯把她扶住了,靠著城牆垛坐在城樓的青磚地上。

  夜風冷峭,他脫下大氅,披著姜鸞的肩頭。玄色大氅從頭到腳地蓋住了她全身,只露出喝多了酒的緋紅的臉頰。

  裴顯坐在她身側。肩頭緊挨著,背靠著城牆垛,長腿隨意地攏著。

  她喝醉了。

  清醒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他就不必再刻意地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了。

  眼前久違的除夕燈火歌舞,勾起了他久遠的不甚愉快的回憶。

  極不愉快,話到了嘴邊,卻不吐不快。

  眼前唯一聽他說的人已經醉得聽不清他的話,他就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父親當時已經是裴氏的當家之主,握著河東節度使的權柄。母親家族的門第低了許多。父親請媒人登門下重聘,允諾了許多好處,母親的家族幾乎立刻答應了。三個月之後,父親明媒正娶,風風光光地迎娶了母親。父親傾慕母親,婚事辦得極其盛大,當年轟動一時。」

  「如果說唯一的問題,就是母親入門時十六歲,父親當時已經四十五了。老夫少妻,大了這麼多歲的也少見。」

  姜鸞迷茫地轉過臉來,霧氣彌漫的眸子裡映出了裴顯的側影:「嗯?」

  「母親有個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小士族,財力勢力都遠不及裴氏。但那家的郎君有一點,是我父親再如何也比不上的。」

  裴顯側身過來,把姜鸞身上滑落的大氅往上拉了拉。「他和母親同歲,長得俊俏。」

  姜鸞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迷迷糊糊地回了句,

  「啊……俊俏好呀……」

  裴顯給她的二兩杯就又倒滿了酒,遞到她嘴邊,「喝酒。」

  姜鸞已經醉到不知道拒絕了,自己拿過酒杯,張口就喝。喝著喝著被辣得咳起來。

  裴顯喝乾了自己的杯中酒,睨著她這邊動靜,酒杯從她沾染著濃烈酒香的芳馥豔澤的唇邊挪開,傾身下去,附耳對她說,「叫小舅。」

  姜鸞溫溫軟軟地張口要喊,「嗯……」又閉了嘴。

  她感覺哪裡不太對,但漿糊腦子又想不起哪裡不對。只疑惑地盯著裴顯英挺的輪廓看。

  裴顯失笑。「怎麼回事,想要徹底醉倒,還不太容易。」

  湊過去看了看姜鸞手裡的酒杯,她喝了幾口,還剩下大半杯,「還沒徹底醉到,那就聽我繼續說。說到哪兒了?」

  姜鸞居然還能接上,零星聽到幾個字片段,被她接的天衣無縫:「你母親走了……去找青梅竹馬……和你父親合離了?」

  「合離是個好主意。京畿民風開放,嫁娶自便。」裴顯自斟自飲, 「只可惜,河東裴氏,掌了三代節度使軍權的百年大族,家族從未出過一起合離的先例。」

  他靠在城牆邊,抬起頭,望著頭頂黯淡星辰,彷佛對著身邊醉到坐不穩的姜鸞說話,又彷佛自言自語,

  「上街觀燈的馬車只送回了我,卻沒有我母親。裴氏家主的夫人走失,當夜便驚動家族,廣撒人手四處尋人。未出正月裡,人就尋到了。一口厚重棺木送進了裴氏本宅。按正妻的待遇,從本宅正門入,七日靈堂,各家吊唁,風光落葬。」

  他的唇邊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從此葬在她逃不出的裴氏祖墳裡。」

  姜鸞耳邊已經嗡嗡作響,幾乎躺倒了。她隱隱約約聽到些什麼,又不知道自己聽了些什麼。

  她失神地仰望著頭,黯淡星空的下方,正低頭凝視著她的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熟悉的鋒銳表情。

  姜鸞喃喃道,「裴……小舅?」

  裴顯失笑,摸了摸她緋紅的臉頰。「這回才是真醉了。」

  「醉了才好。」烈酒灌喉而入,喝得太多次,便連入喉的那股辛辣都不怎麼刺激了。

  裴顯自言自語道,「一醉解千愁。若不能喝醉,連借酒裝瘋都不能。不得痛快。」

  他借著胸腹升騰隱約的酒意,在唯一醉倒的聽客面前,繼續往下說,

  「母親怎麼過世的,年少時不敢問。長大了,我接掌節度使的第二年,過年回家問過一次,父親不答。」

  「本以為歲月漫長,總能尋出答案。沒過兩載,父親也過世了。世間再無人能答。」

  「父親過世也是在正月裡。邊境突厥人騷擾犯邊,戰事打了一半,朝廷下令奪情留任,我不能奔喪。族裡大辦了喪事。父親先後娶了三任妻室,最後按照父親臨終前的遺願,和母親合棺葬在了一處。」

  他笑了笑,「生為怨偶,死後同穴。」

  姜鸞睡沉了。

  醉酒緋紅的臉蛋,枕在他手臂上,綰髮的玉梳散開了,柔軟烏黑的長髮瀑布般垂落在他的手肘間。

  熱鬧的儺舞隊伍已經快到宮門外了。敲鑼打鼓的熱鬧響動,吸引了城樓上守將們的全副注意力,也掩蓋住了城牆邊的細微動靜。

  裴顯把滑落的大氅拉起,重新密實地蓋在她身上,接過她手裡要掉未掉的酒杯。

  「阿鸞,河東裴氏的男人,你禁不起。」

  他坐在她身側,喝乾了她杯裡剩下的酒。

  城樓高處呼嘯的冬季朔風裡,在滿眼滿耳的熱鬧歌舞動靜裡,他摸了摸早已醉沉了的天家貴女柔軟的烏髮,沉沉地說了最後一句。

  「別來招惹我。喜歡謝五郎,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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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八章

  姜鸞醉得沉了。

  在極深沉甜美的夢鄉裡,她看到了除夕夜裡送儺的歌舞長龍。

  她和她喜歡的人,並肩站在城牆上,她俯視著京城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門外點起熊熊的大火堆,彷彿千萬個螢火蟲在面前閃耀,她快活地感嘆,「過年真熱鬧啊。」

  「今年怎麼樂意和我過年了?」她愉快又滿意地問,「不忙你的政事了?」

  身側那人簡單地唔了聲。

  她往發聲的來源處去看,熟悉修長的身材,寬闊堅實的肩膀,面容卻陷進大片的城樓陰影裡,模糊不清。

  「裴相?」她忽然有點不安,「和我過除夕的是你麼,裴相?」

  周圍瞬間光芒大亮,映亮了身側那人模糊的五官。

  他轉過頭來,儀態從容,神色冷峻,鳳眸狹長,平靜表面隱含銳利鋒芒,一眼令人無所遁形。

  「叫小舅。」他在明亮的燈火下說。

  姜鸞在夢裡也感覺似乎哪裡不對。

  「我們早不是舅甥了,蘭花玉牌我都還你了。」

  身側的人露出了她極為熟悉的皺起眉峰的沉鬱表情。

  他轉身回去,大片的陰影從四方聚攏過來,重新籠罩了他的面目五官。

  低沉決絕的嗓音從陰影裡傳出,「別來招惹我。去找謝五郎。」

  「嗯?」姜鸞聽不明白了。

  「叫我找謝五郎做什麼,我又不想和他過除夕,看送儺。」

  眼前場景忽然劇烈的變幻。

  她濕漉漉地躺在江岸邊,頭頂一輪深秋的初陽,她像受驚瀕死的小獸,死死地拉扯住面前人的衣袖不放手。

  秋日的太陽從江對面冉冉升起,寒風料峭,陽光斜照過江灘,映照出大聞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任河北道兵馬督帥的面容。

  姜鸞渾身在江水裡泡透了,不受控制地細細地發著抖。一片空白的大腦什麼也沒有想,她只是仰著頭,失神地看著面前一身戎裝的陌生男人。

  他也在低頭看她。

  她夜裡在江裡瀕死,受驚過度,神志混沌,本能地抓住身邊的東西不肯放手,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僵硬姿勢,在江邊躺了兩個時辰。期間她不住地劇烈咳嗽著,泡透了肺的渾濁江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許多吐到了他身上。

  他一動不動地任她抱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失神地睜著眼,似乎什麼也沒看到,但只要閉上眼,那張英挺冷峻的面容便纖毫畢現地顯露在心底。

  她心裡想,他長得真好看啊。

  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麼他也坐在江灘邊不動彈。

  身上帶著京城裡被刺殺的強弩傷,守衛皇城的玄鐵騎將士損失慘重,姜姓宗室被亂軍屠戮殆盡,裴顯在養傷的病榻被人半夜推醒,連夜收拾殘局,激烈巷戰了一夜,凌晨時領軍出城追擊亂軍,跳進江裡時身上還發著熱。

  救下了她這個宗室血脈,他胸腔裡熊熊燃燒的、支撐著他連夜鏖戰下去的熾盛地獄紅蓮業火,彷彿被一場天降甘霖澆下,熄滅了大半。

  姜氏嫡系血脈沒有斷絕,他救回了一個,他不再是愧對大聞朝兩百年江山傳承的千古罪人了。

  他坐在江灘邊,明亮的秋陽照在他身上,從冰寒江水裡撈出來的年僅十五的皇家么公主還活著,像隻受驚的小獸緊緊抓著他濕透的衣袖,貼在他身邊顫抖著。

  他再也起不了身。

  在姜鸞今夜的夢裡,那個熟悉的場景忽然改變了。

  她輕易地挪動了僵直的手臂,抬起手去,大膽地摸了摸男人冷峭鋒銳的面容。

  「笑一笑,裴小舅。這輩子都好起來了。」她在夢裡對他說,「不要總是沉著臉,皺著眉。你笑起來極好看的。」

  ——

  姜鸞醒過來時在凌晨。

  她完全清醒時,自己已經吐過好幾輪了。

  這輩子活了十六年,頭一回爛醉如泥,醉到完全失去了知覺,被送回東宮時人軟綿綿地就往床上倒,半夜吐了好幾次都沒醒。

  幾個大宮女給她灌了兩輪的醒酒湯,苑嬤嬤一邊心疼地給她擦洗,一邊痛罵膽敢把東宮皇太女灌醉的裴中書狼心狗肺,不是東西。

  姜鸞都吐完了,身上也收拾地乾淨清爽了,苑嬤嬤還沒罵完。

  「行了奶娘,大新年的,歇一歇。」姜鸞哭笑不得,「不過是喝了點酒,何必把人家從除夕夜裡罵到大年初一。」

  過了四更天了,已經是新年元旦。正旦大朝會是極重要的大事,不能怠慢,她坐在妝奩台前,正正經經地任憑女官們拾掇起自己。

  「昨晚的除夕宴散得早。紫宸殿那邊後來沒傳消息吧?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今早的正旦大朝會二兄自己去最好。」

  端慶帝姜鶴望果然支撐著參加了正旦大朝會。

  一年之首的大日子,新年頭一回的大朝會,京城裡的官員不論品級,文武百官聚齊,在王相的帶領下入宮參拜,禮儀繁瑣而盛大。

  姜鸞作為皇太女當然是要參加的。

  主要還是盯著二兄那邊的動靜。他今天穿戴的袞冕袍服實在太重,氣色又不大好,所有人都擔心他撐不住。

  御醫就在太極殿外待命,顧娘娘反覆地叮囑御前內侍,一旦聖人有喘不過氣的跡象,立刻提前離席。寧可缺席,也決不能在正旦大朝會上發作了癔症,叫史官一筆計入史冊。

  但端慶帝自己,是絕不希望在登基後第一次的正旦大朝會半途離席的。

  長達三個時辰的大朝會,他艱難地支撐到到了最後。席間幾次劇烈咳喘,隨侍御前的徐在安公公幾次上前詢問,他都拒絕了。

  等到最後結束時,他艱難地大喘著氣,坐在龍椅上,已經起不了身。

  徐公公扶著聖駕一邊手臂,姜鸞攙扶著另外一邊手臂,護送著二兄上步輦。

  回了後宮寢殿,姜鶴望劇烈地咳喘過幾輪,癱倒在龍床上,疲憊地喝著梨子水,對姜鸞嘆氣, 「又是一年的新年元旦。為兄去年這時候,想不到今年是如此過啊。」

  去年元旦時,誰又能想得到如今的局面呢。

  一年之內,物是人非,姜鸞心裡也泛起了極罕見的感傷,說道,「時移世易,滄海桑田。人生處處都是意外。」

  姜鶴望放下梨子水,驚喜地一拍大腿,「難得聽阿鸞咬文嚼字,一句話說了兩個成語,最近的學業當真是大有進益了。」

  姜鸞:「……二兄,你還是閉嘴吃梨吧。」

  姜鸞塞了姜鶴望一嘴的蒸梨。

  「對了。」新年正旦,天家兄妹難得私語幾句,姜鶴望居然問起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上次被你要走,做狸奴養的那個盧四郎,後來如何了?」

  姜鸞沒說人被當做釣大魚的誘餌撒出去了的事,只說,「養在京外的狸奴別院裡,得空了便去看一看。」

  姜鶴望點點頭,感嘆說,「為兄如今是想開了。人這輩子短的很,去年我是晉王,跪在階下道賀天子;今年我為天子,坐在高處接受臣下道賀,誰知道明年我是不是躺在棺材裡,兩眼一閉,什麼都不知了。」

  姜鸞聽得一驚,呸了聲,張嘴就要說吉祥驅邪的話。

  姜鶴望抬手攔住了。

  「別說那些千秋萬歲的場面話。阿鸞,如今和我親近的也沒幾個了。就連姜三郎,從前還能笑鬧幾句的,如今見面也是規規矩矩的回話,說話沒甚趣味。除夕宴上開他沒兒子的玩笑,他居然都不回嘴了。難得你和阿鷺兩個沒變,我們相處還是老樣子。」

  寢殿裡還有不少內侍宮人隨侍,他示意徐公公帶人走遠些。

  龍床邊只留兄妹兩個單獨說話。

  「昨晚除夕宴,你提前離席,說是去城牆上看儺舞去了?聽說後來裴中書和你拚酒,把你灌醉了?」

  昨夜她半夜大醉被扶下城樓的事,沿路看到的人不少。姜鸞直接承認下來。

  「邊喝酒邊看儺舞,裴中書的酒太烈,看到一半,送儺隊伍還沒到進宮時就醉了。」

  「裴中書和你的交情也沒他們說的那麼差嘛。」端慶帝放心了不少,低聲問起一樁心事,

  「從前你還在麒麟巷公主府的時候,我有天半夜送給你一封信,信裡寫了我秘藏的八百斤金的去向。你還留著?」

  隔了好幾個月,姜鸞差點把事忘了,被提醒了一句才想起來,沒好氣地說,「二兄自己攢的私房錢自己留著,給我幹嘛。信早燒了。」

  姜鶴望扼腕,「那又得寫一份!」

  他越想越惋惜,抱怨說,「好好的信燒了做什麼,裡面寫得清楚明白,八百斤金分了好幾處安置,都是我留給你,萬一出事了看顧你嫂嫂和虎兒的私房錢,內庫都沒記檔的!東西還擱在晉王府裡,地方沒挪動過。過幾天我再給你補寫一封,千萬別再燒了。」

  姜鸞聽他今天說話話裡話外都是不祥寓意,漸漸地有些心神不安,攥住兄長的手,

  「二兄福澤綿長,既然是晉王府裡的私房錢,等虎兒長大封王了,二兄自己賞給虎兒就是。」

  姜鶴望劇烈地咳喘了幾聲,搖了搖頭,下定了決心般,另起了個話頭,

  「盧氏已經覆滅,單留下個盧四郎,也翻不出風浪。我這幾日想過了,那個盧四郎如果阿鸞真心喜歡,朕除了他的奴籍,讓他侍奉東宮也不會怎樣。如果有人彈劾,叫他直接來彈劾朕。」

  姜鸞正在喝梨子水,差點被嗆住了。

  二兄的脾氣好是好,就是有點太瑣碎了,花費了許多心思琢磨別人家的私事,她有點犯愁。

  「別,真不用。盧四郎現在心思還擰巴著,把他直接放出來,他會鬧翻天。」

  姜鶴望看著她,卻也同樣犯愁得不行。他語重心長跟麼妹說,「阿鸞,真喜歡一個人,不能放在籠子裡當貓兒養啊。原本好好的,都養出仇怨來了。喜歡盧四郎,他鬧騰點又有什麼打緊,你得好好待他。 」

  姜鸞一陣無語,「早從籠子裡放出來了。二兄別惦記著了,我喜歡的不是盧四郎。」

  姜鶴望吃驚不小,果然張嘴就問,「阿鸞喜歡的是哪個?盧四郎長得還不夠好?哦,我知道了,阿鸞心裡那個莫非是東宮裡的謝五郎!」

  姜鸞:「……」

  這回連斷斷續續的咳嗽也攔不住二兄的碎嘴了,姜鶴望拉著么妹的手,跟她叨叨了小半個時辰的『有花堪折直須折』,提起了賜婚。

  姜鸞當場拒絕了。

  姜鶴望又吃了一驚,反覆問了幾次為什麼不要賜婚。姜鸞被催問到最後,在兄長面前透了句底,

  「賜婚是你情我願才好。但我喜歡的是個石頭。」

  姜鶴望一怔,若有所悟。

  「石頭?——什麼樣的石頭?啃不動的石頭?」

  姜鸞沒瞞他。 「差不多了。又冷又硬,捂也捂不熱。任憑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姜鶴望嘆氣,「聽起來麻煩啊。」

  姜鸞噗嗤笑了,安撫說,「麻煩是肯定的,但我又不是頭一天知道了。二兄放心,我這邊早做好打算了。」

  她靠在二兄的身邊,撒嬌地扯了扯厚重龍袍廣袖,

  「我想對那冷硬石頭做些不好的事,會狠狠地得罪那石頭。如果他發了狠地要報復整治我,二兄可要替阿鸞撐腰。」

  姜鶴望哼道,「聽起來那塊『石頭』倒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手裡有些權勢?又冷又硬,捂不熱,你還說不是謝五郎?哎喲,莫非是王相家裡的七郎!」

  姜鸞咬死說不是,姜鶴望猜不出人選,索性拍著胸脯保證下來,「你放心,別說只是得罪,哪怕你把人推出去殺了,二兄也替你撐著。」

  姜鸞笑得連梨子水都端不穩,「我殺他幹什麼。二兄放心,不至於。」

  她舔了舔嫣紅水潤的下唇,「就算是個冷硬石頭,也不是全然冷硬到底。我想不通他為什麼若即若離地冷待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真心思。」

  姜鸞從紫宸殿裡出來時,朝中十幾位重臣都等在殿外廊下,等候探問聖人的身體安好。姜鸞出言安撫了幾句,諸位官員都散了。

  她單獨叫了裴顯留下說話。

  兩人邊交談著,邊往皇城東南角的東宮方向走。

  已經過了午膳時辰,她在御前沒有用膳,飢腸轆轆地走回東宮,自然走不快。裴顯察覺了,放慢了腳步,在她身側兩尺距離隨行。

  姜鸞注意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昨晚在烈酒芳香裡對飲閒談的半尺距離再次拉開了。

  沐浴在新年正旦日光下的裴顯,一身嚴整繁復的紫袍公服,腰懸入朝不卸的佩劍,步伐沉穩有力,目光清醒銳利,應對有理有據,他又是那個常見的完美臣下了。

  姜鸞收回打量的目光,神色自然地提起除夕夜的拚酒,

  「昨夜城樓上喝得盡興啊,裴中書。」

  裴顯頷首,「尚可。」

  姜鸞:「我回去東宮,吐了一夜。」

  裴顯淡笑,「殿下酒量還需多練。」

  姜鸞和他說了幾句,越說越不對勁,遞過懷疑的一瞥,

  「過個年而已,怎麼連說話的路數都改了,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往外蹦,惜字如金哪裴中書。」

  裴顯答得從容鎮定,「豈敢。」

  姜鸞:「……」

  姜鸞磨了磨牙,「惜字如金地敷衍本宮呢。你別急著走。把人灌醉了就跑,第二天裝作無事發生,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她抬手一攔,把停步正欲告退的裴顯攔住了。

  裴顯的告退禮行了一半被攔住,倒也不著惱,問:「殿下可有正事?」

  「有。當然有。」姜鸞抬手往前一指,示意他跟上,邊走邊說。

  「拿二兩杯灌我的酒,哄我說了許多不能為外人知曉的心事,豈是白聽的?得幫我辦事。昨夜跟你提過,我有個喜歡的人。喜歡了很久了。」

  身側不遠不近跟著的裴顯默然片刻,這回他終於不是惜字如金的說話法子了。

  他開口詢問,「是那位殿下想要除夕夜和他一同上城樓看萬家燈火,送儺歌舞的那位青梅竹馬?」

  姜鸞的嘴角抽了抽,沒承認也沒完全否認。

  「正經說起來,不算是純粹的青梅竹馬。」她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用了個更合適的詞句,「——冤家路窄吧。」

  她又踩著宮道兩邊凸起排列的青磚石尖處走,「本宮琢磨了很久,還是放不下那個人。但那人的性子呢,是個捂不熱的石頭。裴中書出個主意,本宮要如何做?」

  裴顯走在兩尺外,漠然道,「此人屢次拒絕殿下邀約,有辱天家顏面,有大不敬之心。以臣的意思,當殺之,以儆效尤。」

  姜鸞:「……」

  「不行,不能殺。」姜鸞牙疼地說,「我捨不得殺。」

  裴顯的臉默然轉向旁邊。

  明亮的日光映出他的側面輪廓。平日掛著的淺淡笑容消失在唇邊,眼神銳利如刀鋒,人便顯得過於冷峻。

  他緩緩道:「殿下如此為難,想必已經召問對方,當面允諾過駙馬之事,被對方嚴詞拒絕了?」

  「倒是沒當面問過……不過肯定會被拒絕。我何必自討沒趣呢。」

  姜鸞臉上露出細微真切的感慨,她的視線也轉開了,專心盯著靴尖踩過的青磚尖角。

  「現在話沒說開,已經是一副話都不想多講,見面了就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如果說開了,只怕從此躲著不見面。」

  裴顯敏銳地聽到『公事公辦』四個字。

  必定是個時常見面的朝臣。

  東宮舍人,謝五郎。

  他心裡一時燥熱,一時冰涼,表面上卻不顯露,淡淡道,「不想為駙馬,顯然對殿下無意。亦或是仕途的追求之心太盛,大過了對殿下的情誼。」

  姜鸞連連點頭,「說得極有道理!就是仕途追求之心太盛。眼裡只有江山社稷,朝廷政務。閒著無事時,叫他來說幾句話都被他推脫。」

  裴顯嘲諷地笑了笑。

  區區一個五品東宮舍人,隨侍東宮左右,政堂事都不沾邊,空談什麼江山社稷 。

  他表面上還是未顯露什麼,只問,「殿下想如何做。」

  兩人談到現在,不知不覺早停了步子,停在寒風料峭的空曠庭院裡。

  這幾日正在化雪,陽光看著暖和,戶外著實寒冷。刮過庭院的寒風呼嘯,跟出來的春蟄不放心地追過來,把毛斗篷,護耳,皮手套,一整套戶外的行頭給姜鸞穿戴上了。

  姜鸞這時才覺得身上冷,帶著毛茸茸的皮手套搓著手賀呵氣。呵出來的白霧覆住了她的鼻尖。

  她一邊呵氣一邊說起她的打算。

  「我就是喜歡長得好的。我就看上了他。裴中書幫本宮籌劃籌劃?」

  「籌劃。」裴顯重復著這兩個簡單的字句。

  冬日寒風料峭,他身上只穿了幾層繁復公服,披風大氅都未穿戴,枝頭的碎雪落在肩上,他卻不覺得冷。地獄紅蓮業火在他心底熊熊升騰,他如同被放在了火架子上炙烤,哪裡會冷,他已經快要被火燒成灰燼了。

  「哪種籌劃?」他格外平淡地問,「剿滅了他的家族,單赦免他一個,如同盧四郎那樣隨侍東宮?」

  姜鸞被風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用怪異的眼神打量了幾眼裴顯,心裡把他的提議琢磨了一會兒。

  她忍不住想起了秋日宴的御帳裡,把盧四郎套上牛皮項圈牽出去的場面……

  雖然說心裡有點悄咪咪的舒爽……

  但人跟人的性子不同,盧四郎涉世未深,遭逢了當日的場面,還能幾句話勸住讓他活。換了這位肯定當場撞死,血濺五步。

  「別,千萬別。」姜鸞趕緊把滑向深淵的話頭扯回來。「做得太過了。他是我喜歡的人,我怎麼能如此對待他呢。」

  「我想……」烏黑靈動的眼珠子轉了轉,她欲言又止,悄悄瞥了眼過去,發現裴顯也正在冷眼盯著她。

  姜鸞咳了聲,背著手,像模像樣地踱出幾步,腳尖輕巧地一旋,騰地一下轉回身,狡黠地笑了。

  「我早已長大成人了。」毛茸茸的皮手套指著自己,呼吸的白霧遮掩不住精緻姣美的面容。

  「看中了一個人,想要他,不過分吧。」

  想要他。

  話裡的暗示已經太過明顯,容不得忽視。

  裴顯察覺了她的意圖,原本盯著邊角枯枝的視線倏然轉過來,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端詳她。

  確實是長大了。

  不只是個頭長高,五官長開,稚氣退散,就連心思也成人了。

  「殿下還未定下駙馬,先養面首?」他不冷不熱地問。

  「裴中書實話實說,你真覺得,本宮還能等到有駙馬的那天嗎?」姜鸞笑起來,踩著地上融化了一半的碎雪往遣走,

  「八十年前的女君,即使後來退位做了大長公主……還是一輩子未嫁娶,未生子。」

  「第一次史書讀到這段,我以為是女君信守承諾的緣故。後來慢慢琢磨過來,或許是有人不願她有後嗣?女君也是天子,天子血脈,當然有繼承帝位的資格。礙著別人的路了?逼迫她孤獨終老?我不敢多猜。」

  姜鸞神態自若地說起八十年前發生於這片皇城的舊事,「反正退了位的大長公主,年紀輕輕三十來歲就亡故。正史說她病逝,野史說她鬱鬱而終。」

  「我才十六,大好年華還在後頭呢。我可不想鬱鬱而終。」

  她站在裴顯面前,眼神灼灼閃亮,如閃耀晨星,「我想要一個人。那個人是罕見的美男子,我心裡稀罕他。願不願幫我籌劃,裴中書?」

  裴顯剛才已經覺得自己成了灰燼了。

  現在才知道,離灰燼還早著。

  熊熊地獄業火在他心中燎原狂燒,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噴出毒火,咬著牙,把聲線往下壓了壓,聽起來格外低沉冷靜。

  「有何不可。」他極冷淡地說,

  「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裴某願為籌劃。」

  姜鸞滿意了。

  「他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她悠悠然走出幾步,丟下今天私下交談的最後一句話,

  「要極穩妥的籌劃。確保萬無一失。」

  裴顯站在原處,前面那窈窕身影又撿著宮道兩邊凸起排列的青磚角尖處跳著走,大紅毛斗篷在風裡飄來蕩去,滿眼的朱紅明豔,肆意張揚,像極了衣裳的主人。

  世上難得的肆意張揚,因為格外罕見,所以格外脆弱。千年流傳的古訓,中庸才能長久,過於出挑,一個不慎,便會引來各方的漫天惡意,聯手絞殺那枝與眾不同的秀木。

  毒火在裴顯的心裡熊熊升騰,嫉妒跗骨。他自己也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各方惡意中的一個。他在竭力遏制心底毀天滅地的毒火蔓延。

  他以格外平靜無瀾的嗓音說,「臣親自籌劃,保證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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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流雲霰 第六十九章

  新年正旦大朝會過得有驚無險,太醫署的御醫們在太極殿下待命,端慶帝卻硬生生靠著自己挺過來了。

  正旦大朝會的順利,被理所當然認為是新年好兆頭的開始。後宮喜氣洋洋,顧娘娘也喜悅地寬免了節約火燭的禁令,宮中在歡慶的氣氛裡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

  御花園裡的鰲山絢麗奪目,裴顯某日入宮赴宴時,在御前提了一句:

  京城上元夜的燈火徹夜不熄,百姓萬民歡騰整夜,宮裡為何不效仿民間,也來個上元夜燈會——御花園賞鰲山燈會。

  端慶帝姜鶴望是個喜歡熱鬧的,早就有辦燈會的意思,只是怕朝臣反對。如今裴顯竟然給了個梯子,他立刻大喜允諾。

  御花園鰲山燈會的邀約很快發了出去。

  京中三品以上大員准許攜帶家眷,連同宗室皇親,宮裡的太妃嬪妃們,上元當夜到場了足足四五百號人。

  御花園範圍雖然大,但能看到鰲山的位置就那麼一塊,分為男客女客兩邊入席,兩邊都堵塞得摩肩接踵。

  姜鸞前些日子接了裴顯的秘奏,裡面寫明了上元夜御花園燈會的九章奏對。

  第一章 :【上元夜,奏請天家,御花園辦鰲山燈會】

  正月十五當天傍晚時分,她過去御花園露了個臉,和熟識的朝臣們寒暄幾句。見人越來越擁堵,退回了東宮,只遠遠地派人盯著動靜。

  暮色逐漸濃重,到了掌燈時分,御花園方向傳來一陣模糊嘈雜的歡呼聲響。那是御花園中央的大片鰲山亮燈了。

  姜鸞遣宮人跑腿打聽,估摸著御駕快要到了,她再次過去御花園。

  月上枝頭時分,御駕到達御花園。

  當晚宮裡邀請的所有賓客都已到齊,御花園燈會場熱鬧極了,四周都是人聲鼎沸,處處都是參拜聖人的齊聲山呼。

  第二章 :【觀燈人潮洶湧,聖人御駕退。】

  御花園裡亮了燈,華彩燈光映照得四處的假山涼亭都炫目,人多,擁擠,嘈雜,熱鬧,端慶帝姜鶴望自己坐在群臣宴席首位,對著鰲山賞燈喝酒,倒是樂得開懷。才喝到第三杯,顧娘娘過來了。

  顧娘娘憂慮夫君的身子不好,又怕御花園裡人多事多,刺激太大,引發他的癔症。

  再說了,鰲山燈會除夕夜就賞過了。

  御駕蒞臨不過半個時辰,姜鶴望面前的一壺美酒都未喝完,顧娘娘勸了又勸,姜鶴望唉聲嘆氣地揮別熱鬧,依依不捨地起身離去。

  第三章 :【宴席擁擠,勸退女眷】

  聖人離席,御花園赴宴的官員和宗室們明顯地放鬆下來,眾人喝酒吃席,大聲談笑的聲音幾乎沖破了雲霄。

  鰲山周圍實在太過擁堵,燈景也賞得差不多了,負責今夜御花園巡夜安全的兩位禁衛中郎將,一個是裴顯麾下的薛奪,一個是謝征麾下的心腹將軍,兩人低聲商議了一陣,共同起身往顧娘娘處走去。

  他們共同向顧娘娘諫言,今夜御花園燈會場地不夠,懇請顧娘娘出面,請女眷早退。

  顧娘娘覺得有道理。眼前的場面確實過於擁堵了些。

  鰲山已經亮燈了整個時辰,該賞的燈會夜景都賞得差不多了,她吩咐身邊的女官傳話下去,夜色不早了,女眷們帶著幼童先出宮,官員們和宗親們可以再多留一陣。

  女眷們按照誥命品級起身,依次告退。擁擠熱鬧的後花園減少了許多人。

  第四章 :【】

  十日前,裴顯的九章奏對呈上來當日,姜鸞一條條仔細看到這裡,指著空白處驚訝問,「第四條怎的什麼也沒寫?」

  當時裴顯神色淡漠坐在對面,只答了五個字,「可做不可說。」

  砰的一聲悶響,御花園東北角落處有道火光猝然升起,附近宮人們手裡的火把驚慌失措地搖晃著,訓練有素的當值禁衛們飛快跑去查看。

  片刻後,負責當夜御花園值守的薛奪快步而來,直奔御花園裡端坐的顧娘娘面前,行禮回稟,「東北角走水了!應該是意外,還請娘娘鎮定安坐!」

  顧娘娘哪裡能鎮定安坐。聽說御花園不到兩百步外失火,她大驚失色,起身就要避回後宮。在諸多宮人和禁衛們的簇擁下,急匆匆走出十幾步,才想起來問,「怎麼突然走水了?」

  薛奪答,「走水的是御花園東北邊的一處觀景兩層閣樓,臣剛才看情形,多半是附近的篝火燒得太旺,火星子撩到了屋頂,不慎起火。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縱火,具體還要仔細探查。」

  火勢在眼前燃燒了起來,磚木結構的閣樓上只零星站了兩三位宗室子弟,還好年紀都不大,各個臉色發白地從閣樓上飛快奔出。

  顧娘娘丟下了一句,「仔細地查,查清楚。」匆匆避回了後宮。

  姜鸞坐在靠近鰲山亮燈的一處避風的木樓高處,這是宮人防備擁擠,專為她備下的觀景木樓。顧娘娘剛才就在三樓端坐,她獨佔二樓。

  姜鸞喝著果子酒,目送顧娘娘的儀仗遠去。再抬眼時,突然發現今夜值守御花園的兩名中郎將都站在了自己面前。

  「宮宴中途走了水,驚擾了皇后娘娘鳳駕,按規矩要扣下在場所有人嚴查。但今日赴宴的都是重臣和宗室。下面要如何做,請殿下明示。」

  姜鸞若有所悟。

  是了,御駕先退了,皇后娘娘受驚避走,剩下來的人裡,身份最高的就是她了。

  第五章 :【殿下做主,主持大局】

  鰲山燈會走水,走水的場地是遠離群臣宴席的小閣樓,磚木混搭建成,磚土不易燃,燒起來也只燒了閣樓本身,火勢並未蔓延出去,況且又是御駕早不在場的時候起火。

  明眼人都看得出,九成九是意外,故意縱火的可能性極其微小。

  因此,宴席中途傳下皇太女諭令,口吻溫和地請在座各位赴宴的宗室和重臣不要驚慌,耐心在宮中歇息一夜,只等禁衛慣例排查完畢,第二日即可離去。在場的高官重臣都是久經風浪之人,意外的小插曲並沒有引起任何騷動慌亂。

  還有朝臣朗聲回答,「謝皇太女殿下體恤,臣等喜愛宮宴的美酒,宮中留宿一夜,正好臣等的夫人又不在,終於可以放肆痛飲美酒,今夜無人嘮叨了。」引起哄笑一片。

  姜鸞便坐在視野開闊的木樓高處,手裡拿著一份薛奪送上的宮禁殿室圖,聽他們幾個中郎將激烈討論宮中空置的殿室和值房,哪些可以挪出來安置過夜。

  今夜應邀入御花園赴宴的不是三品重員就是宗室皇親,人數又多,外臣不可入後宮,前三殿幾處空置的偏殿不夠住,勉強擠擠住的話,就得準備八人一間的大通鋪,過於怠慢了。

  姜鸞側耳聽著,見幾個宮禁當值的中郎將對著殿室圖抓耳撓腮。

  京畿內外城的防務被裴顯一個人牢牢抓在手裡。皇宮的防務原本也是他一個人總領,後來謝征升任驃騎大將軍、開大將軍府的時候,皇宮防務放了一半出去,如今是裴顯和謝征兩個人聯合防衛宮禁。

  謝征已經趕來了,就站在姜鸞面前,和他麾下幾個將軍低聲商議著安置。

  薛奪要去請裴顯,姜鸞放下酒杯,在旁邊插了一句,

  「本宮的東宮空置了許多殿室。可以安排起來,把空置的東宮殿室讓出去暫住一夜。」

  第六章 :【殿下提議,讓出東宮殿室】

  姜鸞說得很有道理,「本宮又沒有駙馬,自己平日裡都是一個人住在後殿寢間裡。前頭議事和進學用的正陽宮,含章殿,東西幾處配殿,全都空置著。今夜御花園出了意外,本宮把東宮空置的殿室讓出一部分,給諸位朝臣們居住又如何。」

  謝征沒立刻應下,謹慎地提出異議,「多謝皇太女體恤臣下。只是,臣有些顧慮。」

  姜鸞當然知道他藏在嘴裡不說的半句話是什麼。

  男女大防,男女有別。

  即使是東宮儲君的身份,縱然東宮地域廣大,後殿寢間和前殿正堂隔了那麼遠,說起來還是皇太女和男臣們共住在東宮殿室,傳出去還是不好聽。

  姜鸞露出不痛快的表情,擺擺手,「那就朝臣們安排去別處。只安排皇家的宗親外戚們住東宮。」

  有了一層親戚身份,做起事來便容易多了。

  謝征不再多話,立刻安排他麾下的幾位將軍忙忙碌碌地行動起來。

  多了東宮的許多空置殿室,重臣和宗親們終於不必八個人擠一處大通鋪,按照官職勳爵,身份低的四個人一間,往遠處的外皇城安置;身份高的兩個人一間,就近安置。在場諸臣都沒有異議。

  第七章 :【由殿下安排,臣入東宮,親自看顧】

  「薛奪,你過來。」姜鸞的手指劃拉著極長的入住宮禁安排名單,淋漓墨跡都還未乾透。

  「你家督帥被你安排到哪兒去了。」

  薛奪聽見皇太女找他們督帥就眼皮子直跳,謹慎地往名單中段一指,「督帥的身份夠了。安排的是兩人一間,住的是督帥自己在外皇城的值房。」

  他知道京裡的文臣陰險,特意安排同寢的是一位政事上毫不相干的宗室子弟。

  姜鸞才不管他把人安排到哪兒去了,隨手一指東宮的空置院落。

  「東宮的捲雲殿空著沒人住。你家督帥是皇家外戚,畢竟是本宮曾經的小舅,不好怠慢了。讓他住捲雲殿吧。」

  薛奪被口水嗆了一下。

  其他殿室都塞滿了人,捲雲殿為什麼空著,剛才他跟謝征那邊的幾個將軍商議了半天,特意把捲雲殿空下來的。

  捲雲殿是歷代東宮太子妃的住處。

  「捲雲殿不太好吧……」薛奪才出聲,姜鸞打斷他的話,直接吩咐下來,

  「那麼大的殿室,給他一個人住著是不太好,再調個人過來。謝瀾呢?謝舍人也是外戚,讓謝舍人和你家督帥湊合湊合,在捲雲殿裡同寢一夜,免得他們跑去外皇城值房那麼遠休息。」

  薛奪扶額領命去了。

  皇太女自己都不在意,未來駙馬的住處隨隨便便叫兩個外戚住了,心大如海。他們這些臣下瞎在意個屁。

  長長的宮禁入住名單很快擬定,交給謝征和裴顯看過,兩邊都沒有異議,宴席場地的禁衛們入場,開始有秩序地帶領朝廷諸臣和宗室皇親們入住一夜。

  裴顯從薛奪手裡拿到名單,掃過自己的名字。

  安排在東宮的捲雲殿。

  和他同住的,果然是東宮舍人,謝瀾。

  是他之前猜測的結果,如今果然明晃晃地顯露於面前,分毫不差。

  姜鸞想要的人就是謝瀾,才會安排他和謝瀾同住一室,由他親自看顧著謝瀾那邊,不會出任何的差錯。

  他的心早已焚成灰燼了。

  看到名單的時候,他居然還能當著薛奪的面笑了笑,

  「怎的安排我和謝舍人住一處。我和謝舍人不大能說到一處去。」

  薛奪是他麾下的親信,也知道謝瀾調去東宮的事有些蹊蹺。不知暗中什麼人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把謝瀾從中書省硬調了出去。

  薛奪在身邊提議,「督帥別理這些京城耍嘴皮子的文官,等下進了捲雲殿,不必理會謝舍人,督帥直接熄燈睡下便是。」

  裴顯的目光沉沉地盯著天邊一輪皎潔圓月,今夜有個好月色,光華明亮。

  「一年一度的上元夜,今夜太過熱鬧,睡不著。薛奪,你去找皇太女殿下,跟她討幾壺東宮珍藏的好酒,就擱在捲雲殿裡。裴某借著上元月色喝酒,過了今夜便是了。」

  「哎,是個好主意。」薛奪騰騰騰地親自去找姜鸞討酒。

  裴顯唇邊噙著慣常的一抹淡笑。目送薛奪跑遠,那絲淺淡的笑意越來越細微,終於在夜風裡完全消散不見了。

  確實個好主意。

  由他親自寫下九章奏對,姜鸞和他一條條細細地商議過,每個環節環環相扣,一步步順理成章地推進,姜鸞提前準備好了酒,他提前準備好了藥,薛奪親自送酒過去,他親自在捲雲殿裡盯著人。

  他位高權重,當面和謝瀾對坐喝酒,他敬幾杯,謝瀾必須得陪著喝幾杯。不止要喝,而且得乾乾淨淨地喝完,亮出杯底。

  姜鸞準備的兩壺好酒,金壺裡放的是他慣常喝的邊關烈酒『回命酒』,玉壺裡放的是謝瀾喜愛的宮廷淡酒『滿庭芳』。

  他提前準備好了藥,當面給了姜鸞,叮囑她親手放在玉壺裡。

  藥性是兩種藥混合著用的。一半助眠,一半起興。

  一杯下去,足以放倒大象。兩杯下去,神志迷濛,如墜夢中,手腳恢復動彈。三杯下去,藥效激發,平日裡不行的銀槍蠟燭頭喝了也行了。

  敬酒三杯,由他親自盯著謝舍人喝下去,萬無一失。

  兩名禁衛來到近前,極客氣恭謹地請他移步東宮捲雲殿歇息。

  冷風吹過他的衣擺,正月裡的夜風依舊蕭瑟,刮在身上冰寒刺骨,他心裡升騰灼燒的毒火烈焰卻熊熊旺熱。

  他今夜特意沒有佩劍入宮。

  他怕自己喝酒誤事,不等皇太女夜入捲雲殿,按部就班地執行他親筆寫下的第八章 ,第九章,他已經在捲雲殿裡拔劍砍了謝瀾。

  親眼看著吧。

  他冷冷地對自己道,親手安排,親眼看著,把那些不必要的嫉妒,憤怒,不甘,糾結,所有咬齧內心的毒火都引出來,把心裡還沒燒乾淨的地方早點燒成灰。燒得乾乾淨淨的,從此一了百了。

  「前面就是捲雲殿啦。薛二將軍剛送了酒來,人還在裡頭,謝舍人等下會安排過來。督帥好生休息。」帶路的禁衛退出去,關上了木門。

  捲雲殿進門的明堂處燃燒著兩根兒臂粗細的蠟燭,燭火明亮。

  黑漆木案上放好了兩壺酒,兩個酒杯。薛奪親自把酒護送過來,今晚人多手雜,他確保裴顯當面接過去了,這才告退。

  裴顯停在門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木案上一金一玉兩個酒壺,看了好一陣,走過去撩袍坐下,把金壺拿過自己面前。

  沒過多久,門外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隨即傳來禁衛的叮囑話語聲。

  謝瀾聲線清冽地道了謝,推開虛掩的殿門,走進了捲雲殿。

  裴顯迎面坐在明堂下,對著兩邊的點亮的兒臂粗的明亮蠟燭,拿起玉壺,推到了對面。

  「謝舍人來了。」

  他抬手倒酒,金壺中的琥珀色的烈酒盛滿了酒杯,濃烈的酒香溢滿了出來。

  他舉杯對著門邊的謝瀾,漠然道,「廢話不必多說,裴某敬酒三杯。喝吧。」

  ———

  夜色濃重。遠處的梆子響過了三更。姜鸞踩著濃重露水進了捲雲殿。

  殿門打開時,謝瀾正坐在明堂下。

  兒臂粗細的明燭映照得周圍纖毫畢現,謝瀾清雅的面容在燭光下皎如冷玉。

  他坐在明燭下,手裡拿著一卷書,卻沒有在看,眸光低垂,修長的手指擺弄著腰間懸掛的玉佩。

  姜鸞進來時和謝瀾打了個照面,並不意外,沖他點點頭,「都安置妥當了?」

  謝瀾把一頁也未翻動的書卷收入袖中,起身應答,

  「都按照殿下的囑咐,安置妥當了。」 側身往旁邊讓開。

  姜鸞站在珠簾隔斷處,踮腳往內室裡看了一眼。

  帷帳已經放下了。

  「辦得不錯。」她很滿意地對謝瀾說,「今晚勞煩你,隔壁的含章殿空著,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就寢床具,去歇著吧。」

  她拿起木案上的空酒杯看了看,空杯裡殘留著回命烈酒的濃香。她放下酒杯,掀開珠簾就往裡頭走。珠簾上的玉珠互相撞擊,發出連串的悅耳脆響。

  謝瀾在身後叫住了她。「殿下。」

  「嗯?」姜鸞停步回頭,「有事?」

  謝瀾立在燭台邊,長長的影子越過了紅木寒梅鏤空隔斷,映在晃動的珠簾上。

  他的目光低垂看地,並未直視姜鸞,修長手指攥著袖中的書卷。

  「瀾斗膽,請問殿下一句。殿下耗費偌大心神,對裴中書勢在必得。究竟是想要長長久久,還是只是一夕歡愉?」

  謝瀾的嘴裡居然問出這麼一句話來,姜鸞有些細微的驚訝,隨即又滿不在乎地笑了。

  「長長久久,還是一夕歡愉,又何必太在意呢。如果我明天死了,那麼今晚的一夕歡愉,也就算是長長久久了。」

  謝瀾抿住了薄唇。

  他其實不太明白,一個十五六歲、深宮裡嬌養出來的貴女,為什麼說話行事裡,時常會不經意地帶出江湖亡命客才有的不顧一切的決絕。

  但姜鸞做事的路子,很多時候,確實像是沒有明日、只顧今朝的做法。

  「殿下青春年少,前路還有很長。」謝瀾說出了剛才獨自在燭火下長坐,自己斟酌了很久的一句話,

  「裴中書不是善罷甘休的人。此時抽身還來得及。殿下慎重。 」

  姜鸞笑出了聲。

  她想起了裴顯給她奏上的九章條陳裡的第八條。

  【第八章 :藥性並不致命,只如春夢一場。殿下若反悔,隨時可退出。】

  她並未把九章奏對拿給謝瀾看,怎的他倒像是偷看過似的,說出了和第八條一模一樣的意思。

  「行了,謝瀾。多謝你好意。」姜鸞笑著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裴中書不肯善罷甘休,那也是我的事,我自會擔著。不會連累東宮臣屬的。」

  謝瀾默然後退兩步,再不言語,無聲無息地行禮出去了。

  姜鸞進了紅木寒梅鏤空隔斷的裡間,隔著垂下的天青色帳幔,看向裡頭影影綽綽現出的人影。

  她掀開簾子,坐在紫檀木架子床邊。

  捲雲殿是歷任太子妃的居所,布置地端莊典雅,用的家具都是最好的雕工木料。木架子床頭放了兩隻斜插著含苞冬梅的羊脂玉瓶。

  藥效似乎開始發作了。

  裴顯安靜地躺在木架子床的最裡頭,修長的身軀細微地動了幾下。他閉著眼,眉峰不明顯地皺起,似乎正在做夢。

  姜鸞傾身下去打量,垂到腰間的烏黑髮絲隨著她的動作落下,幾縷頑皮地落在他的臉頰上。

  或許觸感有些麻癢,他在睡夢裡抬手,在半空裡揮動了一下,想要揮去惱人的麻癢觸感。

  姜鸞好笑地看著,突然起了點壞心思,試著把自己的一截髮尾往他懸空揮動的手裡塞了塞。

  不想那隻手卻猛地把髮尾攥住了,用力往前一拉。

  「哎?」姜鸞猝不及防,被拉得一頭栽在堅實的胸膛上。

  她抽著氣低聲喊疼,左手護著自己慘遭荼毒的頭髮,另一隻手用力,想要把那截惹事的髮尾扯出來。

  不料那截柔軟烏黑的髮絲一旦被攥進了手心,對方絲毫不鬆手,再不能拉扯出來了。

  在大床褥裡陷入沉睡的身軀燥熱,已經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人體的熱力隔著幾層衣衫布料傳過來,他快要從睡夢中清醒了。

  姜鸞索性放棄了爭奪她的頭髮,就這麼趴在燥熱的胸膛上,聽著胸腔裡傳來的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拿衣袖輕輕擦過他額頭滲出的薄汗。

  「裴顯,裴中書。你這麼獨斷的性子,事事都要握在手裡,整天謀算著別人,如今卻被我和謝瀾合謀騙了一場。明天等你醒過來以後,發現真相,不知要怎麼發作。」

  她喃喃自語著,「明天無論你怎麼問,我是不會認的。謝瀾也不會認。能追查出幾分,看你自己追根究底的本事了。今晚你我一夕歡愉,我不覺得吃虧,希望你也不覺得吃虧。」

  裴顯身上的薄汗滲出得越來越多,闔攏的眼瞼微微開合,人眼看就要醒了。

  但姜鸞之前聽他細細講解過,藥效激發,醒過來也不是完全清醒,彷佛置身一場春夢,全憑本能行事。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醒了就睜眼吧。」

  姜鸞湊過去,親了親他薄而軟的唇角,親暱地喚了他的小字,「彥之。」

  帷帳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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