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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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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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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章

  【六月二十,晴,上上大吉。麒麟巷開公主府。

  熱暑逼人,日進斗金。】

  開公主府是京城裡的大事。

  六月二十日這天大清早,各家送禮道賀的車馬就塞滿了麒麟巷。長長的車馬隊伍從巷口直排到了靖善坊的坊門外頭。

  公主府新漆的五間三啟大門敞開,長史淳于閑領著新選拔的四個主簿,十來個管事,從早上開始迎來送往,記錄禮單。

  姜鸞的公主儀仗隊伍早上浩浩蕩蕩出了宮。

  三百漢陽公主府披甲親衛在隊伍前後持戟護衛,長戟鋒銳,盔甲閃亮。出宮走的正南門,朱雀大街兩頭鳴鑼封路。

  早起的京城百姓在路邊探著脖頸瞧熱鬧,相互竊竊私語,「有公主出降了?」

  「看儀仗,不是出降,是開公主府。」

  「謔,開府的公主少見,有些年沒遇著了。」

  有識字的百姓念起儀仗上的封號,「漢陽公主——」

  「漢陽公主。」街道兩邊嗡嗡的聲音逐漸大起來,許多人低聲議論著,「不就是今春隨著晉王殿下守城抗敵的那位先帝幼公主……」

  「……開府了啊。」

  天色很好,馬車很穩,姜鸞在車廂裡睡不著。

  初升的盛夏日頭映在窗紗上,隔著一層紗簾,清晰地看到映出前後護衛隊伍的公主府親衛騎兵手持長戟尖的反光。

  被裴顯在校場點出的偏將李虎頭,人長得凶惡,卻是個憨厚人,此刻穿著鮮明鎧甲,扛著雪亮長戟,騎在皮毛油亮的戰馬當先開道。親衛隊伍從上到下,一個個都顯得威風凜凜。

  送出去的二十斤金鋌沒白花,姜鸞很欣慰。

  公主儀仗沿著寬敞大街前行,沿途車馬兩邊避讓,日頭升上樹枝的時候,儀仗隊伍繞過堵在坊門的長車,緩行進了麒麟巷,停在公主府門前。

  姜鸞下了馬車,抬眼打量自己的新府邸。

  裡頭修葺得怎樣不知道,至少從門面上來看,抬頭正上方掛上了黑底泥金的氣派大匾額,新刷了朱漆的正門上六十三顆全新的鎏金銅釘,門前長的草拔得乾乾淨淨,門口也換上了兩隻全鬚全尾的新石獅子,看起來煥然一新。

  「不錯。」姜鸞滿意地一點頭。

  淳于閑得了消息,迎出門來,領姜鸞去正堂。

  京城慣例規矩,開府這種頭等重要的大事,通常會連辦兩日宴席。

  頭一天通常是些身份普通的下屬官吏、出身寒門的京城官員、關係疏遠的尋常親戚登門賀禮。

  親近好友、勳貴高門,第二天才會登門,身份越貴重的貴客到得越晚,第二天午後才是重頭戲。

  現在是頭一天早上,時辰還早,貴客未至,淳于閑這個長史還算得空。

  兩人便坐在通往正堂的長廊某處簷下,淳于閑掏出隨身帳簿,奉給姜鸞查點,只略說了幾處最重要之處。

  「宗正寺的款項上月才撥下來,開府的日子又趕得急。臣屬便斟酌著,只著重修繕了會客的正堂及周邊庭院,內院著重修葺了公主居住的主院,各處亭台池子尚未動工。」

  「正門及正堂兩處按公主府規制,應當置碧色琉璃頂。但琉璃瓦花費甚巨,工部要收到實款才燒製,內府不肯支付,趕製又花費時間;這項工期只能延期到明年開春前,公主恕罪。」

  姜鸞翻了翻帳簿,進項和開支記錄得清清楚楚,宗正寺的撥款也就只能保證全府上下餓不死,主要進帳還是上次她晉王二兄送的整盒子足金。

  著重花費的,確實都用在最要緊的地方,尤其是待客的正堂,那是整座公主府的門面,有三座馬球場大小,規格氣派絕不能丟,修葺起來花了一大筆。

  姜鸞一路看下來,注意到最後一頁朱筆寫下的賒欠款項時,默了默。

  「上次送來的整盒子六十斤金,用完了?」

  淳于閑把厚厚的帳簿合起,拂乾淨了封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臣屬盡力了。」

  他點了點帳簿,鎮定道,「自從轉入公主府麾下,臣屬自己也兩個月沒有支取俸祿了。」

  「……」

  姜鸞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差你那點俸祿,先支取上。總不能讓你家裡開不了鍋。」

  「謝公主恩典,臣屬獨居,勉強還過得去。」淳于閑道了謝,下一刻,卻又不急不慢地從袖中掏出另一本薄薄的帳簿,奉給姜鸞。

  「今日各家送來的禮單,都記在這本帳簿裡。單只是早上送過來的賀禮,全部折算成財帛,應該就有百金之數。送禮的大都是五六品以下的京官,武將送禮的尤其多。京中顯貴門第的賀儀還未上門,應該會在午後開始送過來。」

  身側發出幾聲吸氣和驚喜的輕呼。隨侍的四名大宮女裡,性情最跳脫的夏至忍不住淚汪汪地捂住了嘴。

  她們四個按捺著安靜聽到現在,也是不容易了。

  搬去新府邸的當日意外聽到,宅子修了一半,帳簿裡全是賒欠,主家手裡的私房錢卻花完了,誰不憂心呢。

  「開府開得還算及時。」姜鸞對今日的百金進帳很滿意。

  她這時才察覺出天氣炎熱,後背汗濕,接過春蟄手裡的團扇 ,隨意地搧了搧。

  「貴客沒這麼早登門,叫幾個主簿在門口先頂著。你隨我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公主府的原身是開國勳貴英國府的宅邸,縱深極開闊,佔據了靖善坊的四分之一。跟兵馬元帥府類似,外門原本也開在坊牆上,可以從主街直接出入。

  後來英國府的後人降等襲爵,不再能安然享受殊榮,便把面向主街的外門封了,把正門重新開在坊裡麒麟巷。

  淳于閑曾經入宮問過,要不要把封了的外門重新打通,從大街出入方便。

  被姜鸞一句話否了。

  「門開在巷子裡好。」她當時如此說,「進出需要經過一道坊門,易守難攻。」

  武將府邸,修得寬敞大氣,卻不怎麼精細。不論是庭院鋪石,簷頂木架,細處的雕刻磚繪,角落處裝飾的花草奇石,比起宮裡的臨風殿差得遠。

  但宅子大有大的好處,修了跑馬地,演武堂,主院附近有一處空著的大倉房,說是頭一代英國公酷愛兵器,收藏了眾多珍品,大倉房是用來存放老國公的珍寶藏品的。西邊還建了個馬球場。

  姜鸞沿著回廊慢慢走,慢慢看。

  難怪修葺花錢。宅子這麼大,同樣的磚石,鋪了兩倍地界,就得花兩倍的錢。

  正堂在整座宅子最顯眼處,四面敞開庭院,中間平地拔起一座雕樑畫棟的開闊大堂。

  這裡是公主府待客的門面,全府邸最氣派的一套紫檀木家具擺在這裡,上好的水磨石地,兩人合抱的十二根金絲楠木大柱撐起整座正堂。

  如今時辰還是早晨,早早登門的都是京裡尋常的官宦門第。因為開的是公主府,不少京官家裡由夫人赴宴,穿著全套誥命服飾坐在正堂陰涼處,裡頭放了冰也不行,個個汗出如漿,兩邊丫鬟拚了命的打扇,姜鸞遠遠看著都替她們熱。

  姜鸞的身份擺在那兒,登門道賀的女客們就算是一品誥命的身份,也輪不到她這公主親自出面招待。她便吩咐淳于閑代她傳句話過去,

  「各家禮儀送到了就好,人不必勉強待著了。天氣熱,吃點冰飲子,拿了公主府回禮,都回家去吧。」

  這話說得實在有點太直白,就差直接說,「禮留下,人回去。」淳于閑的嘴角抽了抽,代她傳話去了。

  不知淳于閑是如何把原話潤色得好聽的,各家誥命夫人們露出感動神色,如釋重負地紛紛告辭離去。

  正門處依舊絡繹不絕地進客,兩邊碰到了,有熟識的夫人寒暄幾句,便默認成了規矩,

  「天氣過於炎熱,漢陽公主體諒大家的難處,准女客早退。」

  日上三竿,京城官員家裡的誥命夫人熬不住酷熱天氣,紛紛走了個乾淨。

  武將們則是另一批,也都是早上來的。丁翦領來了一大波,呼啦啦進了正堂,冰鎮的好酒喝了幾輪,淳于閑領著去前院的跑馬場和演武堂看了一圈,差不多到了晌午,武將們陸續告辭。

  各家高門世家,勳貴門第,從午後陸陸續續開始登門送禮。但主人不約而同地不來,代主人送禮的往往是家裡有臉面的大管事。

  人來不來,姜鸞不很在乎,各家的賀禮來了就行。欲言又止的只有淳于閑一個。

  好在晌午後不久,今日的第一位貴客登門了。

  懿和公主姜雙鷺久居深宮,平日輕易不出宮門一步。今日借著妹妹開府的機會,早早地就便出了宮。

  護送懿和公主出來的禁衛將軍是個熟人,正是北衙禁軍龍武衛中郎將,薛奪。

  未出降的公主出宮是大事,除了護送禁衛,還要有宗室子弟隨行。今日隨懿和公主過來的,是宗室裡的遠房堂兄弟,姜三郎。

  沒錯,就是宗正卿的嫡長子,前陣子往姜鸞的臨風殿裡送宗正寺明細帖子的那位姜三郎,姜鳴鏑。

  雖說血脈出了五服,但因為擔了宗正寺的差事,時常往宮裡去,懿和公主反而對姜三郎更熟識些。這次特意央了他隨行。

  懿和公主姜雙鷺是個明眸皓齒的美人兒,姿態端莊地邁進正堂,迎著滿堂驚豔目光,微笑恭賀,

  「今日借花獻佛,送來皇后娘娘的賀儀,恭賀漢陽開府。」

  迎客的管事大聲唱出禮單,隨即送過來姜鸞手邊。

  天氣熱,姜鸞偷懶歇在整座府邸唯一一處修葺好的水榭裡。

  這裡是前院的正堂和宅邸中部正院之間的一處所在。以蜿蜒的長廊連接,中間挖了人工池子,修了京城時興的九曲流觴庭院。

  坐在水榭裡,隔著一片蓮花池子和低矮院牆,可以影影綽綽看到對面的正堂動靜。

  淳于閑把貴客懿和公主迎來水榭的同時,姜鸞隨手翻著皇后娘娘的禮單。

  宮裡賜賞的慣例,最前頭的必然是御賜玉如意一對,五尺大瓷花瓶一對,紫檀木鑲雲母屏風一座的象徵擺設物件。後面備的都是前朝大家名畫,筆墨紙硯,四季衣裳之類的禮。

  姜鸞翻了半日,壓根沒有看到諸如『百金』,『五十金』的字眼,勉強搭邊的只有一座兩尺高的玉佛,明顯是給她抄經禮佛用的,皇家內府御用之物又不能賣,失望至極,

  「都是表面光鮮的玩意兒,跟皇后娘娘那個人一樣,都不來點實在的。」

  姜雙鷺在龍武衛的護送下,正好沿著長廊緩步過來,借著徐徐微風走進水榭,在水聲蛙鳴裡猝不及防聽了一耳朵牢騷,噗嗤笑出了聲。

  她好笑地坐近欄桿旁,拿團扇擋著,附耳低聲道,

  「聽說撥下的三百公主府親衛無錢修甲修兵器,丁翦將軍求到了你的臨風殿?二姊手頭有些宮裡逢年過節賞下的金簪子金釵子,拿給人融成了足金錠,裝了小半匣子,沒計入禮單,剛才直接交給你府上長史了。開府的頭一年花銷不小,你二兄當年開晉王府時也私下裡抱怨過的。」

  姜鸞原本沒什麼精神地趴在新刷了清漆的水榭欄桿上,聞言大為感動,扔了禮單,往姜雙鷺這邊一撲,小巧的下巴擱在姜雙鷺肩頸邊,抱著不撒手,

  「二姊,你這份心意阿鸞記著了。」

  姜雙鷺笑著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又有點心疼,「前陣子才見你氣色好了些,臉上也有點肉了,最近怎麼又瘦了?」

  姜鸞:「哎,天氣熱,吃不下,心裡存的事也多。」

  姜鳴鏑姜三郎今天跟隨懿和公主過來,站著不遠,聽了個七七八八,過來湊趣說了句,

  「小兄今日登門,也帶來了一份重禮。卻不知得不得阿鸞的喜愛,能不能為阿鸞消愁解悶。 」

  姜鸞聽他話裡有話,斜睨過去,「該不會是三堂兄拿了幾壇府裡私釀的好酒,就來充重禮吧。」

  姜鳴鏑神秘地一笑,往岸邊拍了拍手。

  他今日特意避過了正堂眾多賓客,直接把大禮從側門抬到了後院,又抬到水榭旁邊備用。

  四名健僕扛起兩個黑布大包袱,腳步沉重地走進水榭,擱下黑布包袱,行禮退下。

  姜鳴鏑起身,親自把兩個鼓鼓囊囊的黑布大包袱解開。黑布落地,裡面赫然露出兩個膚如凝脂、眉目如畫的雙胞胎美少年。

  姜鸞:「……」

  「阿鸞,看三堂兄對你好不好。「 姜鳴謫伸手一指那對美少年,啪地開了折扇,矜持地搧了搧。

  「三堂兄今日的這份賀禮,是不是比皇后娘娘送來的勞什子屏風古畫玉佛,更合阿鸞心意,為阿鸞消愁解憂?」

  「哎呀……」驚呼出聲的卻是懿和公主。她發了半天愣神,終於緩過來了。

  黑色大包袱裡裝的那兩名美少年,身上穿的比一層薄紗也沒多少。姜雙鷺久居深宮,哪裡見過這種場面,頓時緋紅了一張芙蓉面,指著姜三郎顫聲罵,

  「你,阿鸞才幾歲,怎的送她這等不正經的禮。」

  姜鳴鏑不以為然,「阿鸞已經行了笄禮,如今又開府了,怎的還把她做小孩子對待。」

  他一番好意挨了罵,更覺得委屈,

  「好歹是同姓的自家宗室,哥哥說句實話。兩位公主都是要選駙馬的年紀了,京城裡高門大姓的兒郎們,各個頂著天生的好皮囊,擺出一副端方清貴的模樣,裡頭又有幾個善茬?王家七郎是易近人的?盧家四郎是好相與的?謝家五郎是好說話的?哥哥今日挑了人進來,公主們見識多了美人絕色,才不會被亂花迷了眼,錯付終身吶。」

  懿和公主啞然片刻,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姜鸞拿起團扇掩了半張面,只露出一雙翦水秋眸,從頭到腳地打量姜三郎送來的『重禮』。

  這對雙胞胎美少年看起來也是十五六歲年紀,小鹿般含羞帶怯,眸光如水,身子弱不經風。

  她打量完了,抿著嘴微微一笑,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三堂兄帶來的賀禮,自然是極好的。三堂兄的心意,阿鸞也記住了。」

  隨即把岸邊等候的長史淳于閑召來水榭,把懿和公主、姜三郎兩人未上禮單的賀禮記錄備用。

  薛奪今日得了護衛懿和公主的差事,侯在岸邊,他眼睛又尖,把裡頭穿著薄紗的兩件『重禮』看個一清二楚,嘴裡無聊叼著的狗尾巴草都驚掉了。

  這這這,京城裡的公主,玩得忒花了……

  今早出來前,自家主帥還叮囑他盯著公主府這邊,開府當天莫要出了亂子。

  裴顯御下向來嚴厲,他若是知道這位公主甥女,在開府頭一天收下了什麼重禮……

  薛奪暗嘶了聲,心想,公主如果姓裴,今天只怕要當場動家法。

  淳于閑在岸邊同樣看了個清楚,比薛奪可鎮定多了。

  他極從容地進了水榭,展開開帳簿,當場提筆記錄在冊:

  「懿和公主贈開府賀禮,十斤足金;

  姜三郎君贈開府賀禮,兩口飯桶。」

  記好了,又從容遞給姜鸞復查。「公主覺得如此記錄可好?」

  姜鸞一眼看見「兩口飯桶……」被嗆得咳了聲,擺手,「行了,你的諫言我看到了。把三郎的重禮抬下去吧。」

  精挑細選的重禮用黑布大口袋重新扎起來,四個健僕原樣扛走,姜鳴鏑惋惜地連連搖頭,就差說暴殄天物,最後著重提醒了一句,

  「這對雙生子除了容色好,會看眼色,性子也極和順,比什麼盧四郎、謝五郎之流乖巧百倍。阿鸞若是這幾天見了四大姓的郎君們,說話不得勁,和這兩個雙生子說說閒話,令阿鸞心情開懷,小兄這份禮也不算白送了。」

  姜鸞搖了搖團扇,「三堂兄有心了。」

  旁邊的懿和公主卻納悶地問,「聽你說了幾遍的盧四郎,謝五郎了。他們和阿鸞又有什麼關係,怎的一遍遍地提他們兩個。」

  「這個嘛,」姜鸞不甚在意地自己說了,

  「之前在宮裡相看郎君小像,我提了他們兩個幾次,大約是被人記住了,閒話傳進了三堂兄耳朵裡。」

  懿和公主似乎明白點了什麼,露出要笑的神色,正要調侃妹妹幾句,姜鸞漫不經心地又接了句,

  「三堂兄是個聰明人,對我便只提『盧四郎,謝五郎』。之前的那句『王七郎』,三堂兄又是對著誰說的?」

  姜鳴鏑乾咳了聲,「這個麼……」

  他看了眼懿和公主,一句『口誤』還未出口,懿和公主已經倏然紅了臉。

  正值韶華的美人,裊裊婷婷,斜倚欄桿,忽然間紅暈滿頰,顏色勝似夕陽晚霞。

  姜鸞搖了搖團扇,狡黠地笑,「哎,二姊。我們說了些什麼,你怎麼就……」

  懿和公主紅著臉罵,「滿肚子心眼的小丫頭,別記掛我,記掛著你的『盧四郎,謝五郎』去!」

  姜鸞半真半假地笑,「哎,我這兩個都是靠不住的,還不如三堂兄送的那對雙生子乖巧。二姊那個可是……」

  今日開府遭逢的第一個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稟進了水榭。

  淳于閑匆匆趕來回稟,今日的第二位貴客登門了。

  「這位貴客還需公主去正堂迎一迎。」淳于閑如此說道。

  秋霜和白露攏起水榭兩邊的薄紗,姜鸞示意淳于閑去水榭外說話,問了句,「什麼樣的貴客值得我撇下二姊去迎他?」

  淳于閑慢吞吞地答,「這位貴客是我們並未下請帖的。前幾天臣屬還特意登門解釋過不下請帖的緣由。」

  姜鸞突然有了個不太好的預感,「等等,該不會是——」

  「就如公主所想。」淳于閑道,「晉王殿下親自登門,送來賀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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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一章

  晉王登門事先並未知會,輕車簡從到了麒麟巷公主府門外時,姜鸞還在水榭陪二姊。

  一天最熱的時辰已經過去,西斜的日頭已經不像晌午時那麼酷熱,賓客來得更多,請來的樂伎正在正堂獻藝歌舞。隔著遠遠的院牆和水面,依稀可以聽到前院的熱鬧絲竹聲響。

  淳于閑準備的宴客章程早就擱在姜鸞的案頭上。現在這個時辰,正堂那邊已經撤了各式看食[1],除了全天供應的消暑冰飲子,還上了涼酒,冰鎮櫻桃和甜瓜,各式冰酥酪,晚上那頓正式宴席開始準備著要上頭道菜了。

  姜鸞身為主人,總歸要在宴席上露個面,說幾句場面話的。

  她親自陪著水榭這邊的二姊,準備過一會兒便換套衣裳,去正堂露個面。

  晉王姜鶴望便在這時踩著斜陽長影,一身簡樸低調的寶藍色親王常服,頭戴金絲冠,只帶了十餘名親隨,下馬踏進門來。

  「來得倉促,咳咳,」晉王久未出門,臉色顯得蒼白了許多,人又瘦了不少,看起來確實是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

  他捂嘴咳嗽了幾聲,對門邊目瞪口呆的迎客管事道,

  「未曾提前知會。咳咳……記下,賀儀百金。」

  沉甸甸的沉香木盒交給迎客管事手中。

  不只是門外的迎客管事,此刻正堂裡等待主人出面的賓客們,都被這位不期而至的貴客驚住了。

  片刻沉寂後,正堂裡的所有賓客同時起身,爭先恐後圍攏過去。

  「晉王殿下!」

  「許久未見殿下親面!殿下身子可好!」

  在水榭聽到消息的時候,姜鸞的衣袖不慎拂過几案,翻倒了茶碗。身邊幾個大宮女急忙擦拭衣裙上沾染的水漬。

  「二兄怎的來了?我連帖子都沒發給他!」

  懿和公主倒是歡喜得很,「許久不見二兄了。聽說他病了許久日子,或許是最近病勢大好了?阿鸞,我們快快迎出去。」

  姜鸞坐著沒動,雪白貝齒不自覺地咬起粉色指甲,

  「這時節……他不該來。聖人厭惡了我和二兄,今日我開府,原本就引人注目,他更應該韜光養晦才是。他不該來。」

  「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懿和公主不解地問,「就算當初起了些齟齬,但阿鸞都被放出宮開府了,沒道理聖人還揪著二兄不放呀。」

  她柔聲勸慰,「阿鸞莫怕,都是天家骨肉,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聖人當初罵也罵過了,罰也罰過了,總不能記恨一輩子的。」

  姜鸞多沒說什麼,只抿嘴笑了下,拿起團扇搖了搖,「希望如二姊吉言。」

  人來都來了,再說什麼也無用,她當先起身,親自引著二姊去前院正堂。

  晉王姜鶴望所在的地方很好找。

  人最多的地方,圍在中央的那個便是。

  晉王今日帶來的親隨人數雖少,卻各個都是王府心腹。不止王府護衛指揮使親自來了,手按刀柄、目露警惕地左右巡視;還帶來了晉王府裡兩位善謀斷的文士,被晉王尊稱先生的兩位親信幕僚,此刻也站在人群中,與周圍賓客攀談著。

  姜鸞和懿和公主聯袂出現在正堂外,引起另一波的寒暄見禮。

  「二兄!」姜鸞見了面就數落晉王,「你怎麼來了。我連帖子都沒給你發!」

  晉王姜鶴望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我還以為你開府的日子推遲了,特意問下去,才知道,咳咳……開府這麼大的事,你竟不給我發帖子!」

  姜鸞理直氣壯,「我撤了給晉王府的帖子,就是不想你來。身子不好就在府裡養病,病歪歪地硬撐著過來做什麼。」

  她帶頭把人往門外攆,「你帶這幾個人就敢出來?趕緊回去。」

  姜鶴望氣惱得臉都紅了,「一個個都不許我出門,本王是病了,但本王得的又不是什麼不治的絕症!」

  旁邊圍觀的眾多文武勳貴大驚失色,迭聲地道,「殿下慎言,還請珍重貴體,好好養病哪!」

  兄妹倆互相數落著出了正堂,李虎頭帶著數十公主府親衛隔絕了跟隨的人群,晉王眼看左右清淨了,把剛才半真半假當眾做戲的那套收起,壓低嗓音說了實話:

  「聖人若是想要我這條命,早就要了。如今我活得好好的,你又順利開了府。阿鸞,我覺得我們想岔了。我想進宮請罪,把三月裡的事說開了,早日在聖人面前消除兄弟隔閡。」

  姜鸞:「……」她得緩一緩再說話。

  她怕一張嘴,直接把這位二兄給罵到地裡頭去。

  「請罪就能消除隔閡?」 她反問,「聖人臉上那道傷疤,身上瘸了的腿呢。聖人心結難解,難道要我們每人自毀面容,再一人斷一條腿?」

  姜鸞邊說邊搖頭,「二兄,聖人心不寬。想想你當日兩儀殿差點撞柱的局面。這幾個月我在宮裡也不算順利,勉強自保而已。如今看似風平浪靜的,誰知道一個不留神,背後會起什麼風浪。今日我開府,人多眼雜,二兄實不宜露面,趕緊早些回去吧。」

  姜鶴望摸了摸完好的額頭,有些猶豫不決,

  「當日被幾個御前內監攔下了,其實也沒撞著柱子。王妃說的話和你差不多,但王府裡幾位先生意見不一,塵先生和張先生都覺得以養病的藉口蟄伏過久,顯得過於怯懦,於名聲未必是好事,勸我出來探探風向。兩位先生說得對,總不能一輩子躲在王府裡。阿鸞,莫要攔我。」

  姜鸞:「……」

  勸說不成,晉王今日是決意要探探京城最新的風向了,他又轉身回了正堂,重新和賓客談笑起來。

  姜鸞站在庭院廊下,並未急著回去。

  團扇遮掩住她大半張面孔,只露出兩隻烏亮眼眸。

  「淳于閑。」她喚來跟隨的長史,「二兄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你怎麼想。」

  淳于閑走上兩步,望著人群中央談笑的晉王,輕聲回稟,

  「晉王殿下的想法不難猜。晉王殿下當日入宮受斥責,是為了城下射傷龍體的重罪。但公主後來把主責擔了過去,晉王殿下就從主犯變成了脅從。」

  「你的意思是說……我這個主犯尚且無事,更何況二兄只是個脅從。本宮出了宮,開了府,晉王府的謀士們感覺風頭過去了,堂堂親王,總不能一輩子躲在王府裡,便勸二兄出來試探風向?」

  「公主說的不錯,確實是試探。」淳于閑點頭肯定,「聖人的想法,只有聖人自己心中知。」

  姜鸞在廊下搖著團扇,心思有些煩亂,「他是風口浪尖上的人。他來我這處試探風向,卻不知道京裡多少人要試探他的口風。」

  她吩咐淳于閑,「二兄應該會留下吃席。今晚的宴席多準備些,說不準原定明日登門的四大姓今晚就要來了。」

  懿和公主眼看著情形不太對,走近過來,猶猶豫豫地道,「日頭西斜了,要不然,我先回宮去?」

  「二姊別急著走。」姜鸞滿腹煩悶的心思暫且拋開,把姜雙鷺攔下了。

  「四大姓的郎君們傍晚說不定都要過來。二姊難得出宮一趟,索性留下來看看王七郎吧。」

  懿和公主紅著臉抬手敲了她一記。

  「好,不急著走。」她揚著修長的脖頸道,「本宮也要看看盧四郎,謝五郎都是什麼品貌。」

  「看看王七郎就好。」姜鸞搖了搖團扇,「另外兩個別看。金玉皮囊之下,越看越堵心,真的。」

  —————

  裴顯這天難得無甚大事,提早出了宮,歸家路上天色還亮著。

  「今天漢陽公主開府,京城各家都忙著送禮。我們府上的禮已經備好了,打算明早送去麒麟巷。」

  何幕僚騎馬跟隨在身側,低聲感慨,「還是開府好啊。那位出了宮,耳邊清靜了許多。」

  裴顯略微一頷首,表示聽見了。

  心裡卻不由想起了前幾日紫宸殿外正撞上那位的場面。

  當時,她穿了身緙絲的百鳥朝鳳裙,在夏日的細碎陽光裡轉了兩圈,絢麗變幻的纖薄裙擺在明亮光線下揚起,雖然料子看著就不經用,一根細枝就能鉤破的樣子,確實是極好看的。

  什麼樣的人,挑什麼樣的衣裳。

  那條一見便質地名貴的百鳥朝鳳裙,跟她的主人一個樣子,精緻,矜貴,嬌氣,極不好伺候。

  裴顯的唇邊浮起一絲極淺淡的笑意。

  但那絲淺淡的笑很快便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日長廊中短暫的碰面之後,之後入殿面聖的場面。

  他面稟的頭一件事,是兵部尚書盧望正,常年吃巨額空餉,隱瞞京畿兵力不足之事,直接導致太行山下御駕大敗的事。

  聖人果然勃然大怒,口口聲聲要誅了盧望正此賊,把他處以腰斬之刑,他的兒孫們也要一同梟首正法,以儆效尤。

  裴顯又把近日查明的范陽盧氏十宗大罪稟了上去,盧望正的口供確鑿,簽字畫押的供狀附在奏本最後。

  聖人聽完,看過盧望正的供狀,卻沉默了。

  「讓朕想想。」延熙帝只如此說道,便把寫明盧氏十宗大罪的奏本合上,放去旁邊。

  事實確鑿,不了了之。

  裴顯告退前,不冷不熱地在御前道了句,

  「整根都是病木,卻因為根深蒂固的緣故,不敢拔除,放之任之?臣愚鈍,看不出此乃治國長遠之道。」

  延熙帝心浮氣躁,冷笑了一聲,「拔除了百年巨木,空出來的坑,哪家填補上?你河東裴氏?裴顯,你依仗著外戚的身份,在京城跋扈行事,朕忍你許多次!莫要得寸進尺!」

  裴顯抬手拂去衣袍微塵,從容道,「臣若是當真跋扈,陛下從戶部調來修繕宮室的巨額賦稅,還能安然放在內庫裡至今?」

  整個時辰的閉門議事,又是不歡而散。

  裴顯沉思著,策馬在朱雀大街上慢行。

  往南過去兩個坊,前方就是兵馬元帥府。

  寬達百丈的寬闊京城主街,平日裡從早到晚都暢通無阻,今天頂著夕陽餘暉,前方車水馬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駿馬嘶鳴聲不絕,街道竟被車馬長龍塞住了。

  「呵,好大的陣仗。」何幕僚咂舌,「看方向,都是往麒麟巷公主府送禮去的?我等小看了這位公主殿下呀。督帥請看。」

  何先生抬馬鞭指向前方不遠塞在路中央的馬車,「看族徽,必是王氏的嫡系郎君親自登門送禮。」

  又抬鞭指向令一處動彈不得的馬車,「咦,盧氏族徽。盧望正犯了事,至今仍拘押著,盧氏嫡系怎麼還敢光明正大的出來。」

  裴顯勒停住馬,盯著夕陽映照下的盧氏族徽看了一會兒,鬆了韁繩,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騎馬畢竟比馬車方便許多。

  一行十餘騎駿馬越過堵塞道路的許多馬車牛車,往前緩行。

  夏日的傍晚燥熱不散,許多堵在中途的郎君受不得車廂暑熱,紛紛棄了車,改為騎馬。

  裴顯往前行了數十丈,看見前方路邊停了輛謝氏族徽的馬車。謝瀾剛好從馬車裡出來,僕役牽過一匹高大健壯的駿馬,謝瀾撩袍上馬,從管事手中接過禮單,放入懷中,棄了車駕,徑自打馬往麒麟巷方向去了。

  裴顯若有所思地盯著謝瀾的背影。

  「謝舍人不是湊熱鬧的性子。公主府出了什麼事,引得他親去?」

  幾人勒馬凝視的同時,薛奪麾下一名龍武衛正好從長街另一邊飛奔過來,迎面見了裴顯,面露喜色,奔過來行禮,「薛二將軍有消息急傳督帥。」

  隨即附耳吐出八個字,「晉王登門道賀開府。」

  何幕僚倒吸一口氣,重新打量眼前的車馬長龍,「難怪,難怪。」

  他又喃喃道,「晉王從四月入宮了一趟,回去王府就告病至今,如今兩個多月了……是該出來探探風向了。」

  裴顯的唇邊掛起涼薄的笑意。

  「晉王莽撞了。他不知平盧節度使謝征,此刻就在宮裡覲見聖人?謝節度帶了五百親兵入京,數目雖不多,但圍個公主府,拘走一兩個人是綽綽有餘。」

  何幕僚扯著袖子扇風,「確實是莽撞了。有沒有可能是,晉王府撒出來的耳目不夠多,並不知道謝節度今日在皇宮裡覲見。」

  「有可能。」裴顯頷首,「謝節度進宮並未驚動太多人。」

  謝征此人行事極為低調,除了第一次入京覲見時動用了節度使旌旗,親兵披甲隨行;以後幾次覲見,都輕車便服入京,隨行親兵也散在入城的百姓之中,出入得無聲無息。

  若不是裴顯自己掌著皇宮防務,謝征出入宮門都會報上來,普通探子根本難以察覺,聖人在半個月內,連召了謝征四次。

  何幕僚向裴顯進言,「督帥,晉王出來探風向,各家也去探晉王的風向。那我們……是去湊個熱鬧呢,還是兩邊都不理會,看他們的熱鬧?」

  「京城難逢的大熱鬧,怎能錯過。自然要去。」 裴顯催馬往前走了幾步,繞過堵塞大街的車馬長龍,

  「漢陽公主出宮開府,原以為從此耳根清靜了,沒想到當天就惹來一場大熱鬧。靠她新撥下的三百公主府親衛,自家門開幾處都認不清,想鎮住各路人馬不容易,想出事倒是容易得很。」

  他勒馬吩咐親兵,「你們回去府裡一趟,把準備好的賀禮取來,我今日親自送去。」

  何幕僚搖著袖子擦汗,「說起來,督帥當初就不該認下這位公主甥女。雖說太后娘娘是漢陽公主的嫡母,但畢竟又不是連著血脈的血親,跟咱們裴氏隔了一層。親戚議得勉強,事還多。」

  裴顯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他想起了當初臨風殿裡按頭認親的前因後果。

  謝瀾自從去了兩次臨風殿,就再也沒有踏足後宮一次,連謝皇后的椒房殿也不肯去了。

  「親戚必須得議。」裴顯淡淡道,

  「有這層舅甥關係在,她當面喊一聲『舅舅』,好歹還能彈壓著膽大妄為的小丫頭,不要亂起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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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二章

  麒麟巷開公主府,謝瀾家中的管事早已備好了豐厚的賀儀。

  自從謝瀾入了中書省,族中在靠近皇宮的安興坊購置了一處清靜宅子單獨給他,他的私印可以直接從族中支取開銷,這是謝氏族中嶄露頭角的郎君才有的待遇。

  謝瀾再三斟酌,要不要親自送賀儀去公主府。

  裴顯昨日入宮覲見,君臣閉門談了整個時辰。談的是什麼,連他這個天子近臣都毫無頭緒。

  謝瀾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盧望正至今被扣在兵馬元帥府,看管他的都是裴顯麾下的死忠親信,其他勢力滲透不進。

  盧望正有沒有被刑訊,吐露出了什麼,是不是如裴顯所說的那樣,供出了足以把盧氏連根拔起的關健要害,都是未知。

  京城這幾日看似風平浪靜,卻處處像是山雨欲來,平緩水波下隱藏著巨礁。

  漢陽公主和裴督帥認下了舅舅和甥女的親戚,最近相處得似乎不錯,裴顯為姜鸞發兵圍了宗正寺,宗正卿拖了兩個月的公主府份額被迫吐了個乾淨。

  公主府開府,他若親自登門送禮,姜鸞必然要面見他的,或許可以探些口風。

  但聖人極厭惡這個妹妹,冒險登門祝賀,說不定會被聖人遷怒。

  謝瀾做出決定的時間比他自己預想得要短得多。

  因為小廝快馬送來一個大消息:

  ——晉王出府了。

  稱病不出王府長達兩個半月後,頭一次公開在京城亮相,親自登公主府,給幼妹送來賀儀。

  消息傳來後,謝瀾吃了一驚,立即起身更衣。不多時便上了馬車,直奔麒麟巷漢陽公主府。

  京中耳目眾多,消息不脛而走,短短時間便傳遍了各處高門。

  幾乎同一個時間,四大姓的郎君但凡接到開府請帖的,都在家中更衣,熏香,匆忙備車,直奔漢陽公主府。

  烈日炎炎,車馬如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連坊門都進不去,直接堵在了大街上。

  謝瀾:「……」

  ————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映照在麒麟巷,公主府朱漆大門的六十三顆鎏金銅釘熠熠生輝。

  京裡各處勳貴高門的賓客絡繹不絕,四大姓的郎君們聯袂而來,淳于長史帶著四名主簿和十餘名管事四處張羅招呼貴客,忙得腳不沾地,折算禮單價值的帳冊下午時還空了許多頁,如今已經記滿了滿滿一本子。

  姜鸞坐在四面通風的水榭裡,隔著一道池子,岸邊竹林掩映的曲水流觴庭院陷進了暮色裡。

  暮色下的庭院陸續進了許多郎君,或坐或臥,僕從四處忙碌掌燈,原本安靜的水面喧嘩起來。

  同坐在水榭裡的懿和公主不安地側了側身。

  「四大姓的郎君們……」她小聲問姜鸞,「都在對面的曲水流觴庭院裡了?」

  「有一個算一個,都擱那兒了。」姜鸞翻著新送來的記帳冊子,隨口道,

  「我這處宅子太大,不少地方還沒修葺,只有對面那處庭院修好了,還算雅致,能安置人。對面那些眼高於頂的郎君們就算不滿意,也再沒有第二處了。」

  不知看到了什麼,翻閱的手突然一頓,牙疼般的嘶了聲。

  「怎麼了。」姜雙鷺吃驚地問。

  「裴小舅來了。」姜鸞盯著最後一頁新填的記錄,

  「借著送禮名義,發了五百兵。禮送到了,兵不走,把守著公主府門外,號稱護衛貴客安全。」

  「哎喲。」 對於這位太后娘娘家族出身的外戚,姜雙鷺耳聞已久,並未親見過,露出極為擔憂的神色,

  「我聽說他曾發兵圍了李相的府邸,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徵走了許多軍餉,是個極不好說話的角色。他今日突然調了許多兵馬過來……來者不善?」

  「這倒不至於。我窮得很,裴小舅也知道的。他不至於來搜刮我這處。」

  姜鸞指尖的指尖點在最末一頁,對著裴顯送來的禮,一陣無語。

  「不管他發兵要做什麼。但既然是登門祝賀,好歹要用心準備賀禮吧。他倒好,直接把上次從我這兒拿走的十斤金鋌給送回來了,金鋌上晉王府的刻印都還在。真是……難以形容的舅甥情誼。」

  ————

  九曲欄桿聯通的岸邊,薛奪抱胸靠著竹林。他今天領的是宮裡護衛的差事,目光警醒,始終未離開懿和公主左右。

  一個禁衛沿著池邊小跑過來,附耳說了幾句。薛奪突然跳起來,把紅纓頭盔套上,整了整盔甲,喝令龍武衛守好懿和公主,自己直接跑了。

  水榭這邊,姜鸞看在眼裡,笑指給二姊看,

  「畢竟是玄鐵騎出身的嫡系,聽說他家主帥發兵的消息,感覺不太對勁,跑過去問了。」

  姜雙鷺臉上的擔憂之色更重,「阿鸞,我心裡不安。天色已晚,我、我還是覺得該走了。」

  隔著水榭外的幾層薄紗,姜鸞抬手點了點對面竹林掩映的曲水庭院。

  「四大姓的郎君都不怕,一個個安之若素地入席落座。二姊又怕什麼。」

  不知哪家郎君自帶了琉璃燈,錯落放置在庭院四處,映照得周圍纖毫畢現。

  又有不知哪家帶來了眾多美貌婢女,在庭院裡點起提神醒腦的冰片香,四面齊齊打扇,香汗淋漓。

  一名穿戴銀霜色廣袖襴袍、眉目疏朗的郎君剛好緩步進來,被眾多兒郎起身簇擁在中間,左右致意,含笑寒暄,舉手投足間意態風流。

  姜鸞隔水遙遙看著。

  「啊,那個是不是『冠絕京華王七郎』?人品不知如何,長得確實不錯,真人比畫像裡好看許多。二姊怎的不看?」

  姜雙鷺的臉上早暈起紅霞,視線挪去旁邊。

  姜鸞不滿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別只顧著害羞了,心裡越在意的,越要看仔細了。姜三郎有句話說得對,莫要被亂花迷了眼,錯付終身。妹妹修個庭院不容易,機會難得,二姊趕緊看清楚了。」

  姜雙鷺起先只不應聲,被催得無法了,嘆息道,「阿鸞說得太遠了,什麼亂花迷眼,什麼錯付終身。我的終身哪裡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她還是不肯看竹林庭院,視線幽幽地盯著暗色天幕下的蓮湖池子,

  「你如今好歹是開府了,從此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十六了,比你還大一歲,也沒人提開府的事,也沒人提駙馬的事,倒像是把我這個大活人給忘了。今早椒房殿突然召我去,我還以為皇后娘娘終於想起我的事,要替我謀劃了,歡歡喜喜地過去,你猜怎麼著。」

  姜雙鷺勉強笑了笑,「皇后娘娘不想來,托了病,打發我把她的賀儀送過府。原來她不是忘了我,而是懶得理會我的事。支使我辦事的時候才想起我了。」

  面上雖然笑著,眸中卻霧氣湧動,淚濕盈睫。

  懿和公主哭了,姜鸞也想起了宮裡許多不甚愉快的經歷。

  「雖然大家都說長嫂如母,但長嫂不待見小姑子,也算是大家族裡的尋常事。二姊別傷心了,你在我面前哭,只有我難受,聖人和椒房殿那邊還是不痛不癢的。……別哭了二姊,哎。」

  她煩惱地搖了搖團扇,揚聲吩咐下去,「庭院那邊新入座的可是王家七郎?來人,召來水榭說話。」

  姜雙鷺吃了一驚,衣袖匆匆抹了下臉頰,就要站起躲避,但已經晚了。水榭四面通風,只有一條曲徑欄桿通往岸邊,哪裡有什麼躲避的法子?

  片刻後,公主府內僕引著王七郎走近水榭。

  隔著幾層薄紗,兩位公主影影綽綽顯出身影,王七郎遠遠地停在水榭外的欄桿處說話。

  王七郎出身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是王相王懋之的嫡孫,單字一個『鄞』,富有才名,拒了朝廷幾次徵辟,不曾入仕。

  姜鸞在水榭裡抬高聲音,「久聞王七郎大才,一首《上都懷古賦》萬人傳頌。七郎如今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胸中既然有情懷抱負,為何不入仕,為萬民謀福祉?」

  王七郎在水榭外行長揖禮,清朗回答,

  「聽漢陽公主問話,便知公主尊崇儒家,是務實之人。鄞乃是崇虛之人,已知世間虛妄,又何苦濟濟蠅營。鄞將此身寄於山水清談之中,只求一窺大道,俗世於我有何干?道不同,不相為謀。公主恕罪。」再行長揖禮,徑自離去。

  懿和公主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在宮裡見過的外臣也不少,但都是官身,再無這般清高人物。

  姜鸞被當面頂撞了一通,倒不生氣,只是感慨,

  「好一句『俗世於我有何干。』王七郎不是清高,他是真把自己當下凡的神仙了。王相是個極有才幹的能臣,怎的家裡教養出這種腳不沾塵的兒郎。」

  懿和公主目光迷茫,依舊盯著王七郎走向竹林庭院的背影,姜鸞看在眼裡,想了想,繼續吩咐下去,

  「盧家四郎也來了?召過來說話。」

  隔著幾層輕紗,對面庭院裡掀起隱約的騷動。

  片刻後,一名身穿正朱色織金窄袖錦袍、緋色罩衫,面如冠玉的十八九歲少年郎君站起身來,隔著一道水面,旁若無人地大聲應答,

  「今晚漢陽公主殿下開府,臣等奉父命登門送上賀儀,不去前院的正堂宴席落座,卻被引來後院,兩位公主端坐水榭,一個個單獨相召。臣等不懂此間的規矩,斗膽敢問一句,莫非兩位公主今晚相看駙馬人選,下僕誤將臣等引來此庭院?臣等才疏貌陋,不堪尚主,理應迴避才是。」

  懿和公主羞惱得臉色通紅,「這是范陽盧氏教養出來的郎君?一張利嘴不饒人,可恨!」

  姜鸞饒有興致地聽完,倒是嗤地笑了。

  「對著咱們兩個,盧四郎已經收斂許多了。當初他這張嘴可是把兩年前的探花郎罵得沒臉見人,自請離京。我聽著,倒是比腳不沾塵的王七郎要更鮮活有趣些。」

  她吩咐夏至,「送杯茶過去,給盧四郎君潤潤喉嚨,他忒能說了。幫我轉告盧四郎,他確實才疏貌陋,不堪尚主,兩位公主都沒有相中他。」

  夏至忍著笑端起新砌好的茶碗,撥開水榭薄紗,走了過去。

  盧四郎正沿著水榭曲徑走來一半,被夏至攔住賜茶,差點被姜鸞的話氣破肚皮,勉強按捺著喝了口賜茶,怒氣沖沖地原路奔回去了。

  他抱怨的聲音不小,琉璃燈映得透亮的竹林庭院裡更加喧鬧起來,眾多年輕郎君自發分成幾群,簇擁著中心人物說話。

  一處圍著王七郎,一處圍著盧四郎,還有一圈人簇擁著謝瀾。

  謝瀾進來得無聲無息,獨坐在角落裡,又穿了身深色廣袖直裾,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若不是被人圍在中間說話,姜鸞幾乎沒看見他。

  懿和公主經歷了兩場,開始時的羞怯已經不剩多少,倒勾起了好奇心,

  「王七郎和盧四郎都見識過了,索性把謝五郎也召來說話吧。」

  姜鸞望著對面的明亮庭院失笑,「謝五郎就不必了。他有官身,是聖人身邊的中書舍人,在宮裡常見的。我和他性情不大相投,他被我煩得不輕,我其實也不大想見他。」

  懿和公主這下吃驚不小,瞪大了美目看自家妹妹,

  「如此說來,盧四郎和謝五郎其實都不入阿鸞的眼?那宮裡的流言究竟是怎麼傳出來……」

  「噓。」姜鸞眨眨眼,削蔥般的指尖輕輕壓住淡粉色的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傳些流言也沒壞處。」

  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搖動團扇,嘆了口氣,「阿鸞長大了,二姊如今也聽不懂你說話了。罷了,天色不早了,今晚在阿鸞這兒也算盡了興,再晚宮門要關,我走吧。」

  姜鸞喚來了別處吃酒的姜三郎姜鳴鏑,又知會了龍武衛,叫他們把不知在哪處蹦躂的薛奪給找回來。

  姜鸞:「薛奪身上擔著宮裡護送的差事,人不回來,二姊不好走,再等等。」

  過來回稟的那名龍武衛看起來臉熟,是從前在臨風殿裡戍衛過的熟面孔,說話沒瞞著姜鸞。

  「薛二將軍尚未回來。但奉了我家督帥之命、帶著五百兵正守在公主府門外的,是文鏡將軍。懿和公主如果急著回宮,要不然卑職等把文鏡將軍喚來,護送懿和公主回宮?」

  「喲,這可巧了。」姜鸞隨意地道,「把文鏡叫來吧。倒不必護衛二姊回宮,我是有事要問他。」

  等候文鏡過來的當兒,她在水榭裡坐得無聊,索性吩咐賜下兩琉璃盞的冰鎮櫻桃,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對面曲水庭院的動靜。

  對面庭院裡的郎君們一陣騷動。

  水榭裡兩位未出降的公主,點名相看了兩位京裡品貌出眾的郎君,又賜下兩盞的櫻桃,不容他們不多心。

  王七郎必然是不受的。盧四郎窩了滿肚子氣,也堅決不受。一番避讓推辭之後,其中一盞櫻桃送到了謝瀾的席前。

  謝瀾倒是坦然受下,托內僕送來水榭一句話,「謝阿鸞表妹賜下的櫻桃。」

  聽到這句傳話,姜鸞搖了搖團扇,笑出聲來。

  「你聽聽,在宮裡時恨不得撇個乾淨,如今當著四大姓郎君們的面,倒是主動認下親戚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撇清呢。」

  另一盞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櫻桃在席間來來往往,最後接下的是一位坐在角落處的身影,引來一陣議論。

  那人坐在不起眼的庭院暗處,身材單薄,幾乎隱在了燈影裡,穿戴也中規中矩,在眾多郎君中並未引起姜鸞的注意。

  直到這回主動伸手,接下了櫻桃盞,姜鸞才輕咦了聲,問姜鳴鏑,

  「三堂兄,那位是哪家的郎君?」

  姜鳴鏑探頭看了幾眼,沉重地縮回腦袋,

  「嗐,我當是誰,那不是崔四娘,如今崔氏的女公子嗎。」

  「嗯?」姜鸞起了興致,「如今京城裡還有女公子?好久沒聽說了。」

  「京城裡確實幾十年沒聽說立嫡女公子的了。主要是因為世族枝繁葉茂,哪家沒有幾個嫡系兒郎,輪不到女公子撐立門面。」

  姜鳴鏑抿了口煎茶,繼續說下去,

  「但崔氏不同,他們當初並未舉族遷入京中,本家宗祠至今留在河東清河,京城這一支又重嫡庶。接連三代單傳,這一代只有個嫡女。要麼立嫡女公子撐立門面,要麼京城的偌大家業就要歸河東的旁支了。」

  姜鳴鏑抬手遙指對面,「崔四娘從小生得好,性子又爽朗,及笄那年,原本哥哥也動了心思的……誰想到最後去了釵環,改換衣冠,成了崔氏撐立門面的女公子,這輩子是毀了。」

  搖了搖頭,抬手抹了把眼角,看起來居然頗為傷感。

  姜鸞隱隱約約想起一些舊事,又想不清楚。

  「女公子又怎麼了,我怎麼記得,按祖宗舊制,撐立門面的嫡女公子雖然不能出嫁,但在家族裡的身份與嫡長子無異,可以正經襲爵的。老了以後過繼幾個宗族裡優秀的子侄為嗣子,身後一樣有香火供奉,哪算是毀了呢。」

  姜鳴鏑連連搖頭,「阿鸞如今年輕,只看到嫡女公子可以襲爵的好處。但女子一輩子不能出嫁,年輕時候不覺得,老了以後,看到當年中意的郎君兒孫滿堂,自己孑然一身,有幾個能心甘情願不生悔意的?撐立門戶的嫡女公子,都是為了家族犧牲了自身一輩子啊。」

  姜鸞團扇輕搖,優雅開口:「呸。」

  「年輕時中意的郎君,不管不顧嫁過去,你以為老了以後就會不後悔?萬一年輕時眼瞎呢。」

  姜鳴鏑被噎了個半死,懿和公主在旁邊笑得哽住。

  姜鸞饒有興致地望向對面庭院裡自斟自飲、吃著櫻桃自得其樂的崔氏女公子,

  「我倒覺得崔四娘膽識過人,可以交結。」

  幾人正說話間,一個矯健人影匆匆走近水榭,正是文鏡。

  「公主請勿多心。」文鏡被召進水榭,開口第一句就辯白,

  「我家督帥臨時調撥五百兵,只是看公主府今日登門的貴客太多,謹防今晚不要出事。公主不信的話可以移步正堂親自去看,主要擔著護衛職責的還是貴府的三百親衛。末將的五百兵只是從旁協助,打打下手而已。」

  「你家督帥這麼好心?」

  姜鸞正在吃櫻桃,嘴裡鼓鼓囊囊地咀嚼著,「受寵若驚。簡直難以相信。」

  她丟下櫻桃,起身道,「再過去正堂看看吧。」

  秋霜和白露掛起四面紗簾,姜鸞出了水榭,沿著九曲步道過蓮花池子,竹林邊的長廊通往前院正門,送二姊出去。

  隔絕水榭和曲水庭院的半畝竹林其實稀疏得很,從水榭可以清楚看見對面的庭院,庭院裡的郎君們應該也可以清楚看見水榭這邊。

  喧鬧的庭院忽然安靜下來。

  姜鸞慢悠悠地往前走,她們這邊的一舉一動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眼,感覺眾多視線從庭院方向交匯過來,她覺得有點意思,輕笑了聲,

  「不願尚主的是他們;公主出行,不錯眼地盯著看的也是他們。這些郎君們從小教養的『君子端方』我可沒見著,只見著了『口不對心』。」

  懿和公主裝作沒聽見,繼續沿著池子邊的青石小徑行了幾步,終究放不下心裡牽絆,停步回眸,隔著稀疏竹林,望了眼通明徹亮的庭院,人群簇擁中如出塵孤鶴的王七郎。

  不料王七郎竟也在遙遙地看她。視線極短一觸,懿和公主立時受驚地轉回頭,目不轉睛地繼續前行。

  姜鸞正側身打量著二姊這邊的動靜,忽然一道視線極明顯地盯過來,她立刻察覺了,順著那道視線瞥過去,盧四郎站在人群中,目不轉睛盯著她,露出吃驚的神色。

  姜鸞在水榭裡說話做派都毫不客氣,盧四郎怎麼也沒想到,真人居然是個眉眼柔和精緻、看起來極乖巧可人的楚楚美人。

  姜鸞見了盧四郎瞠目的模樣,眸光微轉,瞬間猜到了他的想法,嗤地一笑,沒搭理他,團扇掩住了半張精緻面孔,轉身繼續往前,「走吧。」

  沒走出多遠,薛奪喘著氣從回廊另一頭狂奔過來,「末將來遲,末將護送懿和公主回、回宮!」

  薛奪這人雖然從了軍,從前家裡士族出身的習性還在,平日裡喜歡端著,極少見他人前狂奔的狼狽模樣。姜鸞看他滿額頭的汗,好笑地問了句,

  「薛二將軍這是從哪兒急奔而來?莫非是你做錯了事,你家裴督帥罰你了?」

  薛奪惱怒道,「末將又不是文鏡那小子,做什麼錯事!我家督帥方才召了末將去,說公主府的宅子太大,人手又不熟悉府邸,今日的防衛漏成了篩子,正堂貴客人多,怕不是要出事。吩咐末將帶著李虎頭四處重新布防,但凡有疏漏的角落都補了崗哨。末將繞著公主府剛跑了一整圈!」

  姜鸞噗嗤笑了,「那可真是要謝謝薛二將軍了。」

  薛奪抹著額頭熱汗,「公主還是去謝我們督帥吧。都是督帥吩咐下來的。」

  姜鸞沒吭聲,笑意盈盈地走出幾步,這才問起,

  「你們布防,都布到哪兒去了。我在水榭這兒怎麼一點都沒瞧見?」

  薛奪張口就道:「自然是貴客雲集的正堂周圍庭院,層層布防——」說到一半,見了姜鸞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感覺有點不對,話就停了。

  「繼續說啊。」姜鸞悠然道,「你們層層布防了前頭正堂,倒把我這主人晾在水榭這兒,還把你這個護衛公主的中郎將給抽走了。你家督帥心裡惦記的是我的安危呢,還是前頭正堂裡那些貴客的安危呢。他是不是忘了誰才是公主府的主人?」

  薛奪啞然片刻,嘴裡硬撐著,「挑危險處先布防總不會錯。」

  姜鸞漫不經心搖了搖團扇,感慨了句,「紙糊的舅甥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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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鄞:音同銀,〔鄞縣〕地名,在中國浙江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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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三章

  懿和公主站在旁邊,不安地扯了扯姜鸞衣袖,

  「別吵了。我真得走了。耽擱了宮門下鑰的時辰,等下進不了宮門。」

  她倒是提醒了姜鸞,「二姊別急著走。難得開府的大日子,真的耽擱了一會兒時辰也無妨。我帶你去見見裴小舅。」

  懿和公主有點怯,「你這個做主人的去見見就好。我和裴督帥不熟,還是不必去寒暄了……」

  「不是寒暄,是認親。」

  姜鸞掰著手指和二姊算,「論起親戚輩分,他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小舅舅。我在宮裡已經認了親,二姊也去認一個。」

  懿和公主:「啊?」

  薛奪:「……嗯?」

  薛奪雖然不明白事情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跳到認親上,但自家督帥認了一個公主甥女,已經被坑得不輕,還得認第二個?

  薛奪試圖阻止,「別,督帥事多!懿和公主還是直接回宮吧!」

  姜鸞哪裡理他。

  攙著二姊的手臂,沿著回廊往正堂方向漫步行去,一邊低聲和二姊說明。

  「如今我出了宮,二姊以後在宮裡遇了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裴小舅雖然是聖人的母家嫡表親,但做事有他自己的思量,並不總是和聖人站一處的。皇后娘娘忌憚他。二姊認個親,以後好處很多的。」

  懿和公主露出不解的神色,「什麼樣的好處。」

  姜鸞:「比方說,等二姊認了親,今晚回宮遲了,裴小舅念在舅甥情誼的份上,怎麼的也得替二姊開個宮門。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二姊回宮又遲了,便可以自己找看守宮門的禁軍中郎將,抬出裴督帥的舅甥情誼,叫開宮門。裴小舅在軍裡威望高,好用得很。」

  懿和公主恍然大悟,「哦!」

  薛奪表情一陣扭曲:「……」

  姜鸞輕鬆地領著二姊往前走,「走,趁著時辰還早,認親去。」

  姜雙鷺總感覺哪裡不對,掙扎著要停步,「等等,我、我出來倉促,並未備下見面禮!我還是改天——」

  姜鸞好笑地勸她:「二姊在宮裡打賞慣了。雖說你是公主,他是臣子,但論起親來,他是舅舅一輩的,哪用你備見面禮?該他給你見面禮才對。」

  姜雙鷺還是感覺不對,「那,裴督帥那邊也未備下見面禮呀!」

  這個姜鸞是過來人,有經驗。

  「裴小舅今日登門送賀儀,必然穿了身齊整衣裳,身上應該搭配了不少貴重物件,等下見面別客氣,直接薅過來。他的兵馬元帥府再窮,也不能昧了給你這甥女的禮。」

  「……」文鏡的表情也扭曲了。

  姜鸞說動了懿和公主,興致勃勃地帶著她往前走過一段長廊。正院歌舞絲竹之聲夾雜著喧囂說話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李虎頭正在布防,擦著滿頭汗過來見禮,「公主!弟兄們重新布了一遍防,比早上嚴密了許多。」

  姜鸞打量著四周防衛,「不錯。薛二將軍和文小將軍協助的?」

  「正是。宅子太大,多有疏漏,多虧了兩位將軍幫手。」

  「賓客們可好?」

  「弟兄們輕手輕腳的,賓客們未受驚擾。」

  「裴督帥人呢。」

  「裴督帥沿著庭院轉了半圈,指出幾處疏漏,弟兄們補了防衛,督帥就進去正堂裡赴宴了。」

  李虎頭說著往正堂方向一指,

  「晉王殿下身份貴重,單獨開了一席。裴督帥坐次客位,跟晉王殿下挨一起說話。其餘賓客都不敢說話,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四個字太形象,姜鸞噗嗤笑出了聲。

  她抬手指了指庭院廊下的幾處崗哨,「我看這些將士穿的甲,不像是早上隨我出宮的三百親衛?」

  李虎頭:「哦!那邊是裴督帥帶來的五百兵,咱們的三百兵在這邊!院子太大了,咱們的三百兵不夠,兩邊聯合布的防。」

  「很好。」姜鸞搖了搖團扇,輕描淡寫道,「真是親如一家啊。」

  李虎頭是個憨厚人,還沒聽出不對勁,摸著自己的大腦殼,謙虛道,「兩邊都認識,從前都是禁中當值的,該當的,該當的。」

  姜鸞被他給氣笑了,「雖說撥進了我的公主府,李虎頭,你麾下這三百兵還當自己是裴督帥的兵呢。今天運氣好,裴督帥登門送禮來了。改天如果裴督帥登門來拿人,你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李虎頭愣住了。

  他終於回過味兒來,趕緊單膝跪倒謝罪,「末將不敢!末將撥進了公主府,就是公主的兵!公主指哪兒,末將就打到哪兒!」

  「這就對了。」姜鸞嘆了口氣,手裡的團扇搖了搖,心累得慌。

  「起來吧。先做一件事,把咱們府上的三百兵,和裴小舅的五百兵分開吧。」

  ——

  李虎頭出去一通忙活,片刻後,三百公主府親衛全副披掛甲胄,肅然站在正堂四面廊下,把裡面的賓客和外面隔開了。

  姜鸞緩步走進正堂,一眼便看見了主客位獨坐的晉王。

  燭火下,晉王映出滿額頭亮晶晶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

  側邊的次客位,放置著一處清漆長食案,一個竹席。

  裴顯唇邊噙著常見的淡笑,盤膝坐在竹席上,神色輕鬆,眉眼舒展,看起來一副交談得頗為愉快的模樣,手裡慢條斯理地拿刀切著一塊炙羊腿。

  絲竹聲悠揚,歌舞曼妙,但滿座賓客無人交談,果然都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的同時,不約而同地豎起耳朵,聽主客位那邊傳來的時不時的交談聲。

  「上次得見晉王殿下,還是在三月裡了。後來殿下便抱了病。」

  裴顯輕鬆地切著嫩羊肉,「京城事多,一晃居然近三個月了。不知晉王殿下病勢養得如何了?」

  晉王捂嘴咳嗽了幾聲,筷子扒拉著瓷碟裡的幾根菜蔬,聲線有氣無力,

  「勞煩裴督帥掛念。病勢反覆,總不得大好。」

  他今日借著送賀儀的機會,兩個半月以來首次出了王府,原為了探一探京城的風聲,決定要不要入宮請罪,能否順利了結開春時和聖人結下的恩怨。

  不料事態發展卻大大出乎意料。

  京裡的世家高門聞風而動,爭相登門,各個在言語間試探他的口風。

  竟有些膽大的,當面問起他『聽聞殿下久病不癒,可有長久留京打算』,把晉王驚嚇得不輕。

  他一個已經有了封地的藩王,按規矩加冠後就要離京去封地,想要『長久留京』,豈不是存了犯上的心思!

  掌燈時分,裴顯帶著五百精兵突然登門,圍著他旁敲側擊的貴客們同樣被驚嚇得不輕,一個個總算消停了。

  但裴顯本身又哪是好相與的!

  晉王的警惕之心大起,按捺著不安,試探著回道,

  「今日漢陽開府,小王和這個妹妹從小親近,今日才勉強拖著病軀登門。等小王回了府之後,或許還要繼續養病。」

  裴顯彷彿沒有聽出晉王言語的旁敲側擊,完全沒接『回府之後』的話茬,和他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正巧,聖人也告病一兩個月了。同樣是病情反覆,病時不見外臣。京城今年混亂得很,三省六部運作得艱難,朝野翹首等待力挽狂瀾之人。但聖人和晉王殿下卻接連抱病。我大聞朝時運不濟啊。」

  晉王乾巴巴地笑了笑,捂著嘴開始咳嗽,咳得更加情真意切了。

  就在這尷尬時刻,姜鸞帶著懿和公主邁進了正堂。

  晉王眼前登時一亮,姜鸞的到來,對他簡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正堂大片熱鬧的寒暄行禮動靜中,他忙不迭地扔了筷子,起身道,「阿鸞來得正好,二兄身子不適,正打算請辭——」

  裴顯在旁邊不冷不熱地道了聲,「漢陽公主這個主人剛來,晉王殿下便要走?滿堂賓客翹首望著晉王殿下,好歹多留幾刻鐘,多說幾句話再走。」

  晉王滿額頭都是汗,遞過來一個求救的眼神,咬著牙堅持,

  「身子不適,現在就得走!」

  姜鸞看他已經撐不下去,丟過去一個眼神,示意他帶人趕緊走,自己緩步走到裴顯面前,輕鬆地打招呼,

  「好久不見,裴督帥。」

  裴顯放下切羊腿的小刀,擦了擦手,起身見禮,

  「兩位公主安好。」

  眼角裡瞥見溜之大吉的晉王,裴顯饒有興味地勾唇,正要出聲阻攔,姜鸞搶先一步,笑吟吟開口,

  「裴督帥今日好大的威風。」

  「嗯?」裴顯頓了頓,視線轉回來。

  「帶了五百兵登門,嚇得滿堂賓客安靜得雞子兒似的,二兄望風而逃。裴督帥,送賀儀就送賀儀,帶那麼多兵來做什麼。」

  姜鸞的唇角細微翹起,「我還當要圍了我的公主府拿人呢。」

  「公主多慮了。」 姜鸞擋在案前,裴顯便不好再盯著晉王那邊,注意力集中轉過來,

  「京城如今算不上穩當,人帶多點,遇上的事便少點。裴某帶了五百兵登門,公主府今晚歌舞昇平,貴客們安安穩穩地吃席,規規矩矩地說話,無人生事,便是好事。」

  門外晉王急匆匆奔出去的背影已經看不清了。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抬手指向主位。

  「行了,晉王殿下已經走遠了,公主也別掰扯了。裴某想留下誰,他走不出這個庭院去。剛才不過是極少見到晉王殿下,一時興起,彼此寒暄幾句罷了。公主有話直說,無話去入座吧。」

  「裴督帥說得透徹。」

  姜鸞一拍手,帶著懿和公主入座,正堂裡重新布了席位。

  主位和主客位彼此相隔不遠,方便說話,和正堂的其他賓客席位拉開一段距離,放下竹簾阻擋窺探的視線。

  兩邊重新落座,姜鸞換了稱呼,

  「那阿鸞也不藏著掖著了,確實還有些話說。這是我二姊。不論從前有沒有見過面,今日算是正式認識了。」

  裴顯客氣有禮地寒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更加客氣敬畏地寒暄,「裴督帥。」

  「兩邊換個稱呼。」姜鸞坐在主位上,晃了晃食案上的金杯,示意隨侍的白露倒酒,

  「裴小舅,你是太后娘娘家裡的兄弟,正式論了輩分的小舅舅,當初賜了長輩禮的。這是我二姊,你也論個親,賜件禮吧。」

  裴顯:「……」

  他明白姜鸞今天帶著懿和公主入座的意思了。

  裴顯扯了扯唇,露出一個淡笑,下句話刻意用了敬稱。

  「太抬舉裴某了。裴某區區河東外戚出身,認下漢陽公主這位甥女,已經用完了三輩子積下的福氣。臣哪有多餘的福氣,再認個公主甥女?」

  話雖說得客氣,拒絕的意思明顯。

  懿和公主的臉頰泛起微紅,不安地應答,「裴督帥說的是,今日冒昧了——」

  姜鸞單手支頤撐著食案,細白的指尖撥弄著金杯,

  「認一個也是認,認兩個也是認。裴小舅,今天是我開府的好日子,我就只有這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以後再沒有其他事了,你應不應。」

  裴顯絲毫不肯退讓,「在京城認個公主做甥女,平白多出許多事來,日夜不消停。裴某吃一塹長一智,心裡有點不安穩。」

  姜鸞聽他那句『日夜不消停……』想通了關竅,彎著眼睛笑了。

  她換了個姿勢,散漫的盤膝坐姿換成了極端正有禮的跪坐,雙手放在膝頭,規規矩矩地直身說話,

  「二姊比我乖巧多了,多認個甥女不麻煩的。最多也就像今夜這般,回宮遲了,托小舅的面子開個宮門。以後姊妹想念彼此了,托北衙禁衛傳個信之類的小事。」

  裴顯似笑非笑地看她。

  有姜鸞這個前車之鑑在前頭,他絕不肯輕易鬆口。

  「阿鸞別用言語磨我。小舅耐心好,輕易磨不動的。」

  姜鸞才沒那麼容易被幾句話勸退,索性親自斟了兩杯酒,起身到對面,自己拿一杯,遞過去一杯,

  「巧了,阿鸞耐心也極好的。」

  裴顯接了酒,卻不喝,手指在長案上輕輕敲著,視線睨過對面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看來是個乖巧的。但阿鸞表面看起來是個更乖巧的。臣當初一時大意,認了個甥女,被折騰得不輕。卻不知懿和公主以後半夜叫開宮門,會去何處,見何人。」

  懿和公主早就繃不住了,紅著臉道,「都是阿鸞胡鬧,裴督帥莫要放在心上。我平日壓根不會半夜進出宮門的。」說著輕拍了下姜鸞的腦袋,就要起身。

  姜鸞把她反手拉住了。

  「嬌養深宮的女兒家,無事怎麼會半夜出宮呢。」她這回收斂了笑意,正色答了一句,

  「——無非是被逼到絕路的時候。不瞞裴小舅,我如今出來了,只留二姊獨自在宮裡。我不安心。」

  裴顯有些意外,夾菜的長銀筷停在半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看不出,你倒是看重姊妹情誼。」

  他拋下一句話,把姜鸞給他的那杯酒喝了,若無其事地繼續喝酒吃席,還是不肯鬆口。

  姜鸞倒也不急,招呼姜三郎也入座。三個姜氏宗室一個外戚,幾人一邊吃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著。

  又一位意料不到的不速之客,是亥時前後登的門。

  當時晉王已經匆忙離開,滿堂賓客也跟著走了大半。

  留下的許多賓客,都是想要和裴顯搭話攀交情的。人雖少了不少,但還是有數十人,四大姓的郎君們也有大半沒走。

  歌舞翩翩,絲竹樂音不絕,簇擁著主位的兩位公主,一位兵馬元帥,場面還是頗為熱鬧。

  正堂外傳來一陣狂奔的腳步聲。

  沿著廊下狂奔進來的,居然是行事向來平和淡定的淳于閑長史本人。

  淳于閑從大門外一路奔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撐著膝蓋,喘得彷佛漏氣的風箱。

  「公、公主,」他喘勻了氣回稟,「平盧節度使,謝征謝節度使,帶著賀儀登門道賀!」

  姜鸞一愣,筷子停下了。

  「平盧節度使,謝節度。」她思索著這個陌生的稱呼。

  「隱約聽說過。似乎是駐扎在京城外的另外一支勤王軍?……是謝家出身的人?我怎麼不記得給謝節度發過請帖?」

  「我們給京城兩坊的謝家各房發過四個請帖,但不曾發給城外的謝節度。」淳于閑的記憶力驚人,斬釘截鐵地道,

  「謝瀾謝舍人傍晚過來時,身後跟著謝氏族徽的馬車,代表謝氏登門。但謝征謝節度不請自來,騎的是軍馬,帶的是五百親兵,並無任何族徽標誌。他是以節度使的身份登門的。」

  姜鸞拿起團扇搖了搖,輕笑一聲,「今晚可真熱鬧。我開個公主府,和京城外駐扎的平盧節度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干係,對方的面都沒見過,怎的就勞煩謝節度親自登門了?」

  她傾身往前半尺,手指敲了敲對面的食案,「小舅,知道詳情?」

  裴顯單手撐著食案,不緊不慢地在喝酒,「不知。」

  淳于閑終於喘勻了,又加了一句,

  「謝節度不是獨自登門的。他帶了至少五百親兵,圍堵了正門。說是從宮裡來,先道賀開府,道賀完了有聖旨要宣讀。」

  裴顯神色不動,放下酒杯。

  「五百兵?圍堵得了正門?」

  淳于閑想了想:「也不算圍堵。督帥的兵在門外把守著,只讓謝節度一個進來,不放謝節度的親兵進門。兩邊三言兩語沒說通,就開始對峙。那邊都要進來,這邊不讓進來,人對著人,把大門口堵死了。」

  姜鸞聽得不耐煩,揚聲吩咐下去,

  「李虎頭呢,叫他把公主府的三百兵拉出去,擋在兩邊中間,清一條通道出來。」

  「淳于閑出去。登門就是客,先把謝節度的賀儀收了。跟他說京城的規矩,要厚禮。送完禮再說話。」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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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四章

  今晚登門的賓客們進退失措。

  外頭坐鎮著兵馬元帥府的五百兵,他們還能勉強維持著體面,陸續起身告辭;沒想到離去到半路時,卻又被不請自來的平盧節度使謝征的五百兵驚到,急匆匆退回正堂。

  好在片刻之後,三百公主府親衛拉出去,把門外劍拔弩張的情勢彈壓下來,迎進了謝征謝節度使。

  正堂庭院夠大,三方兵馬涇渭分明,各自佔據一個角落,倒也不覺得擁擠。

  姜鸞自己換了身衣裳,重新回來正堂時,主位正對面的主客位又重新布置過了,放置著一處清漆長食案,兩個竹席,兩位貴客並肩而坐。

  姜鸞一眼就看見了今晚的不速之客。

  正堂次客位的食案後,端正跪坐著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穿著軍中常見的藏青色袴褶袍,三十出頭年紀,眉頭習慣性地微皺著,眉宇間威嚴頗重,烏黑鬢角隱現幾點霜色。

  見姜鸞進來,那名魁梧男子跪坐直身,叉手行禮,

  「臣謝征,見過漢陽公主。」

  姜鸞不客氣地走過去主位,直接坐下,輕鬆地打招呼,

  「這位就是平盧節度使,謝節度了?久聞大名,未曾謀面,今日不知什麼風把謝節度吹到我的公主府?」

  謝征答得倒是直接,

  「臣自宮中來。聖人今日召臣謁見,半途中聽聞今日麒麟巷開漢陽公主府,又聽說來了許多賓客,懿和公主代皇后娘娘送來了賀儀,聖人便也賜下賀儀一份,命臣代為送來。又親寫手諭一封,命臣帶過來,當面宣讀給漢陽公主。」

  說的是手諭,那就是未經過中書省草擬,未通過門下省審核政令,不算正式朝廷敕旨,而是內廷直接傳達的皇帝中旨。

  謝征如此說著,果然從懷中取出一封黃絹敕書。

  姜鸞微微皺了眉,感覺有些不對,並不立刻起身去接,

  「門外收了好大一份厚禮,原本想著謝節度出手好慷慨,原來是兩份,還有聖人賜下的賀儀?漢陽感謝天恩。但手諭的事倒是奇怪。謝節度是外臣,怎的做起這等傳達中旨的內廷事來了。」

  說著,她看了眼身側坐著的裴顯。

  裴顯領了『參知政事』的職銜,每日入政事堂議政,自然更了解今晚這道中旨的不合理處,也正在皺眉。

  謝征立刻起身告罪,

  「臣雖然是領軍的外臣,也知道不合規矩,原本在聖人面前婉拒。但聖人傳下口諭,今晚的中旨與朝廷政務無關,俱都是皇室家務事,臣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可以宣中旨。臣不好再推拒,只得領下了。」

  姜鸞見他言語客氣,態度稱得上誠摯,雖說是鎮守一方的節度使,倒像是個性情溫厚的。

  她突然想起了謝瀾。

  說起來,謝征和謝瀾是堂兄弟。

  謝家這一輩最出挑的兩兄弟,從文的是個玲瓏心思的冰人,從武的倒像是個敦厚人,兩人除了筆挺的坐姿一模一樣,簡直不像是同一個謝氏出身。

  眼前這位謝節度,要麼確實個心眼實在的溫厚人,要麼是個極擅長偽裝的心機之輩。

  姜鸞上下打量他了幾眼,不冷不熱地道,「那就勞煩謝節度,請出中旨,當眾宣讀吧。」

  她起身出了庭院,領著在場眾多賓客,擺出香案,拜倒受中旨。

  謝征只是送來中旨,宣旨的內監另有其人,展開手諭,聲音洪亮地一條條當眾讀出。

  第一條,眾人就愣住了。

  中旨裡指名道姓,調走了剛剛領了公主府親衛指揮使的李虎頭,重新指派了一人入公主府。

  新調入的那人,赫然是裴顯麾下親信,如今領著北衙禁軍羽林衛職位,戍衛禁中的文鏡。

  ——即刻卸任北衙禁軍中郎將的職位,調入公主府,領公主府親衛指揮使。

  被點到名字時,後排聽旨的文鏡猝不及防,霍然抬頭。

  「督帥!」文鏡脫口而出。

  姜鸞在最前排聽旨,聽到後排聲音,回頭看了一眼。

  裴顯的位置僅次於公主府主人,在姜鸞身後半步聽旨,神色紋絲不動,抬手冷淡往後一壓,

  「聽著。」

  第一道中旨,公主府親衛調動。

  確實和朝廷政務無關,算是皇家家務事。

  第二道中旨:漢陽公主出宮開府,後宮臨風殿關閉。

  北衙禁軍中郎將薛奪,免戍衛臨風殿、兩儀殿職務,即日換防,戍衛懿和公主的景宜殿。

  第三道中旨:懿和公主,先帝之次女,慶毓令淑,性稟柔閒[1]。

  今有平盧節度使謝征,出身鼎族,人品端方,堪為良配。即日賜婚,擇日出降。

  最後一道中旨宣出,寬敞的庭院裡寂靜一片。香案後聽旨的數十位賓客鴉雀無聲。

  就連揣著手諭登門送賀儀的謝征自己也愣住了。

  他顧不得旁人隱晦打量的視線,倏然抬起黝黑的眸子,緊盯著宣讀口諭的內監不停開合的嘴。

  死一般的寂靜裡,眾多驚疑不定的視線,從宣旨內監的身上,轉向謝征的身上,又緩緩轉向裴顯的身上。

  裴顯是太后娘娘那邊的外戚。

  這次勤王之功,領下戍衛京城和皇宮的重任,京城裡炙手可熱的新貴。

  但今晚繞過朝廷,直接頒下的中旨裡,第一道手諭,把裴顯麾下一名親信愛將調去了公主府。

  第二道手諭,把裴顯麾下另一名愛將調出了朝廷三大殿之一的兩儀殿,改為戍衛公主殿室。

  第三道手諭,把懿和公主賜婚給平盧節度使謝征。

  謝征是謝皇后的族兄。

  裴顯手裡掌著京畿防務。謝征手裡掌著京城外的五萬勤王兵。

  赤裸裸地借力打力,打壓一方掌兵外戚,拉攏另一方掌兵外戚。

  京裡的風向,又要變了。

  一片漫長的沉默中,姜鸞站起身,接過了中旨。

  在她身後,淳于閑見情勢不對,正在低聲勸誡懿和公主姜雙鷺暫避去水榭。

  自從宣旨後,懿和公主的神色便是一片空白。她木然起身,在所有人奇異的視線中,越過庭院裡筆直站著的謝征,在薛奪的護衛下去了後院水榭。

  眾多道奇異的視線,便緩緩轉向此地的主人。

  「真是沒想到。」姜鸞把中旨放在香案上,還能笑了下,

  「謝節度剛才登門,本宮收了賀儀,本以為收下的是節度使的禮,沒想到原來是姊夫的禮。這怎麼好意思。」

  她雖然笑著,烏黑的杏眼裡卻泛起冰霜寒意,近乎挑剔地打量著初次見面的平盧節度使,

  「謝節度出身謝氏鼎族,身居高位,人品端方。但我看謝節度,年紀不小了吧。」

  謝征啞然片刻,尷尬地咳了聲,

  「臣實不知情……臣年紀已過三旬,家中原配已經過世,遺下一雙兒女,臣……臣實不堪配尚主。」

  姜鸞驀然收斂了臉上的全部表情,冷冰冰道,

  「我二姊年方十六,深宮裡嬌養的天家貴女,嫁過去當後娘?謝節度,你方才那句話很有自知之明。尚主做駙馬,你謝征實不配!」

  她一把推開阻攔的淳于閑,怒沖沖往院門外走。

  走出去十幾步,猛地想起一件事,腳下一個急停,回身怒道,「裴顯!」

  「嗯?」裴顯依舊站在庭院中央,對著周圍三三兩兩聚集搭話的賓客,態度風平浪靜,言語滴水不漏。

  聽了姜鸞那句怒沖沖的喊話,他轉過身來,淡淡應了聲,「公主遇了事,脾氣上來,連聲小舅也不叫了?」

  姜鸞裝作沒聽見,走近幾步和他商量,「我要入宮覲見聖人。深夜宮門下了鑰,勞煩開個宮門。」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抹涼笑,抬手指了指角落處還在發愣的文鏡。

  「聖人下了中旨,短期內是不會見你的了。我麾下的薛奪、文鏡兩個,都換防了職務,文鏡明晃晃地被逐出了禁中。阿鸞還要深夜叫開宮門?小舅只怕有心無力。」

  姜鸞不冷不熱地道,「行了,裴小舅。你心裡有氣,別沖著我發作。」

  裴顯往角落處招手,示意文鏡過來,

  「我有什麼可氣的。聖人既然一道手諭把文鏡調入了公主府,文鏡今晚就留下來。我帶著李虎頭回去北衙禁軍營。」

  姜鸞瞥他的視線裡滿是懷疑,「裴小舅的話是認真的?聖人把手伸到你的地盤裡,動了你麾下兩名愛將,你就這麼算了?」

  裴顯並不回答,唇邊又掛起常見的淡笑,遙遙對著庭院另一邊的謝征的方向喚道,「謝節度。」

  正圍攏著謝征說話的賓客們立刻自發散開,避讓得遠遠地,讓這兩位京畿周圍掌兵的重臣單獨交談。

  裴顯緩步過去,在謝征面前三步外停下,客氣地頷首寒暄,

  「謝節度,四月時,裴某曾經只帶了兩三親兵,夜出京城,單獨拜會謝節度。當晚你我一見如故,把酒暢談。謝節度曾在月下提起,自從亡妻遺下了一兒一女病故後,謝節度感慨人生聚散無常,只想把兒女撫養長大,再沒有續弦的意思。」

  他背手踱了幾步,慢悠悠地道,「看謝節度神色震驚,聖人頒下手諭之前,竟沒有知會謝節度一聲?」

  謝征的臉上露出一個苦笑,

  「裴督帥,事出突然,謝某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聖人頒下手諭時,只當面說了前兩條的內容,最後一條並未對謝某洩露半個字。」

  滿庭院的賓客都避開了,只有姜鸞絲毫不避嫌地站在旁邊,斜睨著兩人,把交談一個字不漏地聽進耳朵裡。

  聽到謝征最後解釋的那句,她搖了搖團扇,斯文開口,「呸。」

  姜鸞抬高嗓音,對著周圍賓客人群喚道,「中書舍人謝瀾可在這裡?過來!」

  片刻後,四大姓的郎君們聚集的人群分開,謝瀾緩步走近,

  「公主有何見教。」

  姜鸞指著謝征:「你這位好族兄說,聖人賜婚之事,他自己也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我問你,謝節度說他不知道,皇后娘娘那邊可知道?謝氏家主那邊可知道?你這個御前隨駕的中書舍人可知道?」

  謝瀾面色平靜地行禮,動作一絲不苟,人在月下端方如玉,冷冰冰吐出三個字來,

  「瀾不知。」

  姜鸞輕笑,「我問了你三個謝家人,你只說你不知?那皇后娘娘和謝氏家主是知道的嘍?」

  謝瀾長揖不起,依舊還是那三個字,「瀾不知。」

  謝征臉上的無奈神色更深,走過來兩步,對姜鸞行禮謝罪,

  「漢陽公主莫怪。此事臣自己都不知,五弟更不知情了。還請轉告懿和公主,謝某這就回宮求見聖人,請聖人收回成命!」

  姜鸞不說話。

  謝征行禮起身,大步離去,魁梧的武人背影在夜色庭院逐漸走遠。

  良久以後,直到謝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門外,姜鸞收回視線,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的左手始終在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右手。

  精心保養的拇指指甲塗著蔻丹,修得形狀漂亮,為了保持完美的彎月弧度,指甲有些長,剛才在不知不覺時,竟然摳破了右手掌心。

  她嘶地倒吸一口氣,吃痛地甩了甩手。

  隨侍的秋霜、夏至幾個這時才發現異常,吃驚地圍上來,捏住她柔嫩的掌心仔細查看,

  「公主保重!五月裡才養好了些,莫要受驚過度,又壞了身子。」

  「不是受驚過度,」姜鸞捂著滲血的掌心,緩緩吐出一口氣,「是三分傷心,七分憤怒。我原以為……」

  對著龐大開闊的公主府,明亮正堂聚集的賓客人群,她後半句的話沒說出口。

  花費了那麼多時日精力,終於出了宮,開了府,脫離了從小看慣了的四周方方正正的朱色宮牆,有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始終覺得,爭一爭,再爭一爭,想要什麼,總能做成的。

  好容易編織地成了型的好日子,近在眼前,那麼美好,卻又那麼脆弱,被人無情地戳了個洞穿,也只需要一道臨時起意的手諭。

  對著濃黑夜色,她恍了一會兒神。

  耳邊嗡嗡地響,眼前閃過前世的許多破碎的片段,具體是些什麼,卻又一個也看不清。

  再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被秋霜和白露左右攙扶著肩膀,夏至、春蟄,一個個地都嚇到了,迭聲地喚她。

  夏至帶著哭腔喊,「公主,別再想了,再想下去人要魔怔了!奴婢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女兒家的婚事,向來是由不得自身的,哪家不是由著家裡爺娘,爺娘沒了就是兄長!懿和公主對王七郎……二公主是個清醒人,她自己其實也未奢望太多的。」

  姜鸞不說話,拍了拍秋霜和白露,示意她們放開手,在夜風裡緩緩站直身。

  她向來知道,二姊是個乖巧本分的,聖人今夜一道手諭賜了婚,她多半也就認了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姜鸞其實看不上王七郎的神仙做派。

  但她總想著,來日方長。她剛開了府,偌大的京城,上百萬的人口,慢慢搜尋一個合意的兒郎,帶到二姊面前,並不算難事。

  剛才帶著二姊去軟磨硬泡,裴顯手裡掌著京畿防務,若是認下這個甥女,雖說是紙糊的舅甥情誼,總歸比外人要親近兩分,偶爾出入宮禁,傳個訊方便,總能叫二姊尋到合意的……

  沉穩的腳步聲走近過來,停在三步外。熟悉的聲音問道,「你們是怎麼伺候公主的。」

  幾人裡最為年長穩重的秋霜迎上去,「裴督帥有何見教。」

  裴顯站在陰影處,盯著姜鸞的臉,抬手在自己臉頰處比劃了一下。

  姜鸞本能的抬手抹了把,這才驚覺有點濕。

  春蟄慌忙遞張乾淨的緙絲帕子過來,把她眼睫上掛著的要掉不掉的淚花擦乾淨了。

  裴顯見她臉上乾淨了,微一頷首,隔著三步距離,開口道,「阿鸞。」

  換了稱呼,這就是要論起舅甥親戚的身份說話了。

  姜鸞平穩了呼吸,問,「小舅有什麼話說。」

  裴顯背手站在陰影裡,「你方才軟磨硬泡,無非是怕懿和公主孤身在宮裡,被人欺負了去,無處訴苦,連個消息也傳不出。」

  他淡淡道,「一門心思拿裴某做盾牌,不知該說心思玲瓏還是狡獪。應下了這件事,後頭不知還要綴著多少件事,替你們兩個收拾多少爛攤子。」

  事到如今,姜鸞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索性指著自己直言不諱,

  「心思狡獪的只我一個,我二姊比我懂事體貼得多。裴小舅,裴督帥,你當初連我這樣的甥女都敢一口認下,說什麼『人生不能處處求穩』,如今遇事倒不肯不出頭了,連那麼乖巧懂事的二姊都不敢認。你怕什麼呢?」

  裴顯被她當面激將,神色毫無波瀾,既不惱怒也不激動,彷彿一塊石子丟進了深潭,沒有激起半點浪花。

  他極平靜地回應,「阿鸞說得極是,裴某怕什麼呢。裴某連你這樣的甥女都認下了,再多認一個甥女又何妨。」

  姜鸞一怔。

  裴顯居然當真從腰間懸著的蹀躞帶取下一塊短刀形狀的精巧玉玨,遞了過來。

  「這是我隨身帶著的物件,身邊跟的人都認識的。出入宮門不頂用,但給公主府傳句話這等小事,找北衙禁衛六衛的幾個中郎將,亮明玉玨給他們看即可。你拿給懿和,當做我給她的見面禮。」

  姜鸞接過玉玨,懷疑地瞥他一眼,又低頭翻過來覆過去地查驗。

  裴顯轉身欲走,不知想到了什麼,腳步一頓,又轉回來,

  「我與謝節度有一夜深談之緣。其人雖然年紀大了些,人品確實當得起『端方』二字,未必不是懿和的良配。你這邊不要折騰太過,先等幾日,靜待事態發展。」

  姜鸞接了玉玨,裴顯突然鬆口認下了懿和公主這個甥女,她詫異之餘,還在想著要不要當面道聲謝,聽了那句『良配』,頓時又氣不打一處來,團扇輕搖,唇角翹起,不冷不熱應了句,

  「裴小舅的年紀已經夠大了,謝征那廝比你還要大上五六歲,屁個良配。」

  裴顯:「……」

  裴顯面沉如水地站在原地,周圍鴉雀無聲。死一般的片刻寂靜之後,他寒涼地笑了聲,轉身便走。

  四大姓的郎君們事不關己,冷眼旁觀至今,今夜絕不是說話議事的好時機,正陸陸續續起身離開。

  裴顯出去正門時,其餘賓客見他神色不善,紛紛避讓鋒芒,停步讓他先行,就連謝瀾也讓去旁邊院牆下。

  只有盧氏四郎已經走到門前,視線斜睨過裴顯身邊跟隨的披甲衛士,冷笑一聲,不肯退讓,偏搶先半步踩出去。

  裴顯腳步一頓,讓盧四郎先出了門。

  正門外七八級石台階,裴顯拾級而下,目光在前方穿了一身張揚緋色錦袍的少年郎身上轉了一圈,平淡打了聲招呼,

  「前面的可是盧家四郎。」

  盧四郎停步回身,並不見禮,只揚著頭應了句,「正是下官。裴督帥有何見教。」

  「盧鳳宜,露山巷盧氏長房嫡次子,家族行四,年十八,官居校書郎。」

  裴顯緩聲念完盧四郎的生平,盧四郎的臉色頓時微微一變。

  「知道裴督帥在追查盧望正的案子。盧望正是樂遊巷盧氏出身,本月族裡已經開祠堂,將他那一系逐出了族譜。督帥要追查盧望正,去查他的直系兒孫!四大姓互為百年姻親,露山巷盧氏和王氏、謝氏都有姻親,裴督帥適可而止,莫來尋我的晦氣!」

  說完,盧四郎肩胛防備地繃緊,站在原地,等裴顯繼續往下發難。

  但裴顯什麼多餘的也沒有說。

  他只勾了勾唇,道了句,「幸會。」腳步不停,擦身而過,徑自上馬離去。

  盧四郎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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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慶毓令淑,性稟柔閒:出自宋仁宗立曹皇后詔。

  蹀躞:音同蝶謝,衣帶上的飾物。

  玨:音同絕,兩塊玉合成的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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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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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五章

  晉王今晚走得早,錯過了公主府的後半場大戲。半夜聽說了聖人手諭的事,天不亮地派人傳話來,說明日要進宮覲見,替二妹爭一爭。

  姜鸞整夜沒闔眼,凌晨正要入睡時,突然接了晉王府的口信,氣得睡不著,也不管那傳口信的謀士年紀大到可以做她叔伯,指著鼻子罵了一頓,

  「非要攛掇二兄出府,探京城的風向,你們這些謀臣可探得滿意了?回去跟二兄說,今晚僥幸無事,他還敢提入宮?聖人心意難測,我已經折進去一個二姊了,不想再沒了哥哥!叫他回去繼續抱病,今年再不要出來了!」

  到最後,邊說邊咳嗽,咳到停不下來,把身邊親近的人驚嚇得不輕,苑嬤嬤心驚膽戰地勸,「公主,歇歇吧!天都要亮了!」

  姜鸞咳著問了句,「二姊……二姊那邊怎樣了。」

  秋霜過去探望了幾次,剛回來,「懿和公主哭了半宿,剛才睡下了。」

  姜鸞望了眼窗外濛濛亮的天色,「二姊睡了,我也睡一會兒吧。睡飽了起身再商量事。」

  ——

  第二日又是個晴朗少雲的盛夏好天。

  天光大亮,懿和公主姜雙鷺愣愣地坐在水榭中央,兩眼通紅,雙目無神。

  姜鸞落座時,從袖裡抽出一把精巧的薄刃短劍,放在食案上,「二姊,給你的。」

  姜雙鷺勉強笑了下,拿起短劍,摸了摸蛇皮軟鞘,讚道,「花紋精致,又輕巧。」 往食案上,見都是清淡的湯品,愣了下,「今日沒有炙肉,為何要用匕首。」

  姜鸞接過短劍,唰地出鞘,鋒銳利刃如一泓秋水,寒光映亮了兩位天家貴女的面容。

  姜雙鷺猝不及防,手背炸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

  姜鸞把利刃重新入鞘,推到二姊面前。

  「不是切肉的尋常匕首,是吹毛斷髮的神兵。耶耶還在時,御用隨身的防身寶物,我求了好久才賜下的。二姊收好了。」

  姜雙鷺驚疑不定,「我……我拿這吹毛斷髮的神兵做什麼。我今日就要回宮了呀。」

  「就是給你回宮了用。」姜鸞喝了口清燉的乳鴿枸杞湯,鮮美滋補,燉得入口即化。

  昨天折騰了一整天,收了上千金的禮進來,她今天直接吩咐下去,全府從上到下,凡是昨天辛苦勞累的,一人賞一隻乳鴿湯。

  「二姊,我問你,昨晚聖人的賜婚,二姊可滿意。」

  姜雙鷺的眼睛立刻又紅了。把視線轉去池面,許久不言語。

  「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她最後幽幽地道,「身為公主,從小錦衣玉食的供奉到大,自然不是白白受用的。如今到我還債的時候了。往好處想,至少嫁的是個朝廷大員,不像我們那位姑母,一道聖命,和親嫁去了突厥王庭……」

  「拉拉雜雜說了一通,什麼還債啊,和親啊,就是心裡不滿意了。」姜鸞放下湯匙,素白指尖點了點短劍,

  「但凡你無聲無息的,強壓在你頭上的事情就定下了。短劍二姊拿回宮裡。宮裡逼你,你就把它拿出來用,不要怕,手不要軟,把事情鬧大了。」

  懿和公主呆了呆,「拿出來……用?」她目光轉向短劍,「怎麼用?」

  姜鸞抿嘴笑了笑,把那寒光迸射的短劍拔出半截,往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

  姜雙鷺嚇到了:「啊……!!」她驚恐地連連擺手,「不成,不成!」

  姜鸞好聲好氣地勸說:「假的,擺個姿態,嚇唬宮裡那幾位而已。聖人畢竟不是生養我們的耶耶,只是長兄。長兄逼死了妹妹,天子逼死了先帝公主,名聲實在難聽,他們定然會讓步的……」

  姜雙鷺拚命搖頭,把短劍往回推,顫聲道,「不行,見血的事,我做不來。」

  姜鸞見她堅決不肯,嘆了口氣,把短劍收回去了。

  「不見血,那就只能絕食了。」

  她繼續琢磨著,「白天絕食,鬧得轟轟烈烈的。把守你景宜殿的禁衛不是換了薛奪嗎,和他說好了,趁夜弄點吃食進去,你夜裡吃。但也別吃太多了,要瘦下來,氣色懨懨的,連著五六日,就可以找聖人和皇后娘娘交涉了……」

  姜雙鷺低著頭,不肯應聲。

  最後才幽幽地道,「阿鸞,別替我打算了。阿姊十六了。就算逃過了這次賜婚,難道能逃得過下次?這次的謝節度是年紀大了些,又是曾有髮妻的……但誰知道下次賜婚的會不會更差?若當真讓我去和親呢。那我才真是不如尋死了。」

  姜鸞仔細看她神色,蹙起秀氣的眉頭,「二姊還惦記著王七郎。」

  「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姜雙鷺嘆息,「我也知道七郎那樣的人,遠遠看著是極好的,卻是不能近身,近身則傷。我只是遠遠看著便好。所以阿鸞你看,其實聖人把我賜婚給誰人,其實都無所謂的。你別勸我了。」

  水榭裡安靜下來,姜鸞默默喝了幾口乳鴿湯。

  乳白色的湯品滋補又熱氣,她背後滲出一層薄薄的熱汗,心浮氣躁,把湯匙往碗裡一扔,喚道,「昨兒姜三郎送來的兩份『重禮』呢!把人帶過來。」

  懿和公主一怔,隨即想起昨天姜三郎送來的『重禮』。

  兩個黑麻袋裡,裝了一對身披薄紗、貌美如花的雙胞胎美少年。

  懿和公主臉色頓時一紅,「那份重禮好好地收在後院也就罷了,帶過來做什麼。」

  姜鸞想也不想地說:「昨天姜三郎不是說那兩個會看眼色,性子也極和順?叫他們過來,能把你逗笑了,就讓他們兩個留下。逗不了你開心,就真像淳于閑說的,純粹是兩口飯桶。我也不留了,直接扔出府去。」

  懿和公主哭笑不得,拍了她腦袋一下。

  片刻後,那對雙胞胎美少年被帶了過來。

  換了身規規矩矩的下僕衣裳,少了身穿紅紗衣時的豔麗媚氣,眉眼生得清秀可人,在水榭外跪倒回話,聲音也都是怯怯的,

  「奴含春,秋波,見過兩位公主。」

  姜鸞搖了搖團扇,「名字跟春蟄,秋霜撞了。重新賜個名,看你們兩個長得這麼白,就喚做大白,小白吧。」

  懿和公主沒忍住,捧腹笑倒在食案邊,「沒見過你這般賜名的,比『點點』還不上心。」

  姜鸞不以為然,「我需要上什麼心。這兩個還不見得留下。二姊也知道,新開府的頭兩年開銷大,我府上如今也有四五百號人了,憑什麼白養飯桶。」

  她略抬高了聲音,問水榭外,「你們兩個說說看,都有什麼傍身的本事,叫本宮留下你們。」

  大白、小白兩兄弟隱隱約約聽見了姜鸞那句『不見得留下』,嚇得鵪鶉般瑟瑟發抖,在水榭外伏地大禮拜倒,

  「奴兄弟擅長歌舞!折腰舞,胡騰舞,破陣舞,琵琶,箜篌,奴兄弟都精通的。」

  「那就進來,獻一支最熱鬧的歌舞,給懿和公主散散心。」姜鸞吩咐下去。

  片刻後,水榭四面薄紗竹簾掛起,空出一片寬敞空地。

  內僕拿來一塊兩尺方圓的波斯圓毯,大白抱著琵琶跪坐旁邊,小白換了身緊身翻領的胡服舞蹈裝束,站在波斯圓毯上。

  「錚——」琵琶聲清脆,小白在波斯圓毯踩著點輕盈跳起,柔韌腰肢發力,飛似地回旋挪轉,跳的正是京城極流行的、西域傳來的胡騰舞。

  一曲琵琶熱熱鬧鬧地結尾,小白在波斯圓毯上幾乎舞成了虛影,琵琶撥弦收音,兩人同時拜倒。

  「公主收了奴吧。」小白氣喘籲籲地道,「奴天天舞給公主看。」

  懿和公主也怕了姜鸞當真嫌棄他們無用,把人趕出去。這兩個美少年一看便是從小蓄養的家奴,被趕出府去,毫無自保之力,只活不出半個月。

  「你府上都養了三百披甲親衛了,還差這兩個的一口飯吃?」懿和公主啼笑皆非,「看他們小鳥似的,也吃不了你多少。」

  姜鸞思考了一陣,問倆兄弟,「我府上不養閒人。除了會歌舞樂器,識字麼?會算帳麼?」

  大白小白瑟縮著搖頭。

  姜鸞也搖了搖頭,又問,「能吃苦麼?肯學東西麼?」

  大白小白兩人精神一振,連連點頭。

  「那就好。」姜鸞一拍手,「公主府地方太大,人手不夠,不管是外門傳話的門房,還是跑腿的小廝,人手都缺得厲害。我十天半個月也召不了你們歌舞一次,白天無事,你們兩個就跟著外院管事跑腿吧。」吩咐把這兩個帶下去,交給淳于長史,告訴他外院小廝可以少採辦兩個了。

  被兩兄弟的一場精彩歌舞打了個岔,懿和公主的滿腹傷心事也散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辭。

  姜鸞召薛奪來護送二姊回宮。

  沒想到薛奪這個本該護送懿和公主回宮的中郎將,人卻不在。

  大清早,公主府主人還在沉睡的時候,薛奪得了他們主帥的令,帶著他麾下的龍武衛,不打招呼便離去了。

  李虎頭昨夜便被裴顯帶走了。

  此刻留在公主府,帶領著三百親兵戍衛府邸的,是文鏡。

  姜鸞聽完通稟,越聽越不得勁,總覺得哪裡情形不對,把文鏡召了來。

  「怎麼,文小將軍,你家督帥真捨得把你留下來了?」隔著水榭薄紗,姜鸞望著外頭站得筆直的少年將軍身影,漫不經心地問。

  文鏡單膝跪倒,「末將奉聖意行事。」

  「得了吧。公主府只留心甘情願的人,像你這樣心不甘情不願、被人強塞過來的,不留也罷。」

  姜鸞隨手推了推食案上新沏的煎茶,示意夏至送出去。

  「喝了這碗茶,全了你我這輩子的緣分。你今日護送懿和公主回宮,之後別回來了,自回去兵馬元帥府吧。過幾日我找丁翦商量,叫他再撥個副將給我。」

  文鏡卻不肯接那碗煎茶。

  「督帥昨夜吩咐下來,末將這兩日留在公主府,務必看顧好兩位公主安全。」他寸步不讓,「公主恕罪,京城這兩日不穩當,懿和公主最好不要出府上街,等風頭過了再回宮。」

  懿和公主坐在水榭裡,吃驚地捂住了嘴。

  「又怎麼了?本宮為何不能出府上街?」她不安地問,「昨日沒有及時回宮,已經不該了。今日再耽擱一日在外頭,亂了宮裡的規矩,只怕皇后娘娘要罰。」

  姜鸞卻聽出幾分不對,「這兩日外頭不穩當?又出什麼事了?你家督帥要做什麼?」

  文鏡避開不答,依舊是那句,「這兩日請公主安坐府中。等督帥的消息。」

  姜鸞反覆問了幾次,得不出半句消息,只知道京城必然出了大事,她們才會被強硬地阻攔出府。

  她問不出頭緒,又感覺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想要做點什麼,總是被攔著,一遍遍地問緣由,什麼也問不出。

  文鏡擋在她面前的動作是如此的熟悉,這是是他第一次直接出手攔阻,但看在姜鸞眼裡,卻像是曾經發生過十次、百次。

  姜鸞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抬起手指揉著,輕笑了聲,

  「小廟容不下大佛,文鏡將軍這尊大佛擋在面前,我竟出不了自己的公主府了。」

  她倏然斂了笑容,「這究竟是我的公主府,還是你文鏡的公主府?亦或是你家裴督帥的公主府?」

  一句話問得極重,文鏡立刻單膝跪倒,低頭道,「公主恕罪。」

  姜鸞冷冰冰地問,「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和你家督帥有沒有關係,你定然是知道的。我問你最後一次,你說不說?」

  文鏡閉口不答,依舊扳直地跪在水榭前。

  「行了。」姜鸞厭煩地說,「別在我面前杵著,看得心煩。你們這些河東玄鐵騎出身的,不是都願意為你家督帥效死?那就跪到岸邊去。你跪多久,我便在府裡留多久。」

  文鏡沉默了片刻,從水榭外起身,沿著九曲欄桿大步去了岸邊,直挺挺跪在岸邊毫無遮擋的陽光下。

  大暑天的,日頭極烈,文鏡又是一副不通融的脾氣,跪下就再不會挪騰地方。他自己挑的好地,頭頂上就是火辣辣的烈陽,鐵打的壯漢也撐不住一時三刻,必定會中暑倒下。

  姜鸞看在眼裡,氣不打一處來,叫夏至把文鏡不肯喝的那碗煎茶依舊給他送過去。

  「把他趕到樹蔭下頭。告訴他,他如果曬暈了,我便帶著二姊即刻出門,用自己的眼睛瞧瞧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

  夏至把茶和話都帶去了岸邊。片刻後,文鏡端著那碗煎茶起身,跪到了岸邊一處枝繁葉茂的樹蔭下。

  姜鸞召來了淳于閑,問他,「外頭出事了。你有沒有辦法打探一下出了什麼事。」

  淳于閑犯了難。

  「臣屬疏忽了。剛剛開府,四處人手都不夠,臣屬還沒來得及挑選幾個專門四處打探消息的探子。」

  「耳目蔽塞,在京裡可不行。」姜鸞想了想,叮囑他,

  「今日勞煩你,先帶著幾個管事出去轉悠轉悠,重點探探兵馬元帥府那邊的風頭。如果被人為難,亮你的公主府長史牌子。」

  淳于閑領命即刻出去了。

  這番打探沒有花費太久時辰。

  晌午後不久,水榭外不遠的步廊傳來一陣狂奔。

  淳于閑扯著衣擺一路急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喘得像耕了十畝地的牛。

  「公主說的不錯,是、是出大事了。」

  他急喘著道,「出門遇見兵部認識的同僚,打探了幾句,同僚勸我趕緊歸家。裴督帥今日大清早親去北衙禁衛校場,點了五千兵,團團圍了盧氏本宅,破門抄家,眼下正在緝拿盧氏全族男丁。」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懿和公主驚掉了手裡的團扇。

  「哪處的盧氏?」姜三郎難以置信,「盧氏在京城裡的宅子有四五處,是不是盧望正出身的盧氏五房嫡系?樂遊巷盧氏?」

  「不只是樂遊巷盧氏。」淳於閒肯定地道,「京城所有盧氏的宅子,不論嫡系分支,全部鎖拿查抄。北衙禁衛出動五千兵,也是因為盧氏露山巷的本家大宅裡蓄養了兩千私兵。據說清晨圍了本家大宅當時,盧氏私兵衝出坊門,意圖反抗,被當場鎮壓了,血水流出去半個宣平坊,到現在還沒清理乾淨。」

  懿和公主和姜三郎面面相覷。

  姜三郎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道,「這這這,這要把盧氏連根拔起啊。那可是百年大族 ……」

  「臣屬回來時,隱約聽到遠處有動靜,應該是鎖拿的數百盧氏本家嫡系,都要押解回兵馬元帥府。」

  淳于閑往東南邊點了點,「公主若是想看一看的話,後院東南邊有處賞景用的三層樓閣,可以看到主街上的情形。就是年久失修,剛換了樓閣高處的瓦,木板尚未完全修繕好……」

  姜鸞已經起了身。

  「年久失修怕什麼,樓不塌就行。走,過去看看。」

  ————

  說去便去,幾人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了登高賞景用的東南角高樓閣。

  姜鸞站在落漆的欄桿邊,眺望遠處長街。

  映入眼簾的是長蛇般的囚車隊。

  足有上百輛,阻塞了長街兩頭,每輛囚車裡拘押著一名盧氏嫡系子弟,在大街上緩慢地行進著,街道兩邊堵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盧家蓄養的奴婢家僕不計其數,被用麻繩索簡單粗暴地捆綁成了一長串粽子,個個放聲哭嚎,被驅趕著往前走,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姜三郎忽然驚呼一聲,折扇往前指,「哎呀,那個是不是盧四郎。」

  姜鸞按他指點的方向望去。

  盧四郎著實是個相貌出眾的少年郎君,身上穿的朱紅織金錦袍又格外扎眼,那麼多張慘淡的面孔裡,姜鸞一眼便望見了他。

  姜鸞雖然不喜盧四郎的驕縱性情,但眼瞧著他昨日還是堂上貴賓,今日就成了囚車裡的重犯,境遇從天上掉到了地下,看著委實可憐。

  「前幾天出宮之前,紫宸殿外偶然見了裴小舅一面,咱們那位小舅還信誓旦旦跟我說,不會影響公主府開府。如今又是怎麼回事。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她不滿地搖了搖團扇,對她二姊抱怨,

  「雖然接了請帖的賓客大多數昨晚登了門,但京城裡慶賀開府,歷來都是兩日。今天我還想繼續敞開大門,等貴客上門送賀儀呢。他倒好,開府第二天抄了盧家,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誰敢再上門。」

  淳于閑跟在旁邊聽得清楚,無奈道,「公主別記掛了,京城出了這種大事,今日各處的世家勳貴是不會再有人敢出門了。」

  他琢磨了一會兒,把姜鸞請出幾步外,壓低嗓音道,「臣屬想著,或許是和昨夜聖人的那封手諭有關。」

  姜鸞自己也想通了關竅,「因為昨夜那封手諭,聖人意圖打壓兵馬元帥府的意圖太明顯了?」

  淳于閑:「是。極明顯的借力打力。意圖提拔謝節度,壓制兵馬元帥府。但被壓制的一方自然不喜,便索性動了四大姓之一,把盧氏連根拔起。借著一場驚動全城的大案,反過來震懾宮裡那位。」

  姜鸞點點頭,「是他做事的路子。動了四大姓之一的盧家,應該也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籌劃已久。昨夜那封手諭,讓他加快動手罷了。」

  淳于閑倒是有些想不通,

  「盧氏確實把柄不少。盧望正牽連出一堆舊案待查。但動了四大姓的根基,就是和全京城的世家高門為為敵。裴督帥已經掌了京畿防務,進了政事堂,是京城裡炙手可熱的新貴。震懾宮裡那位,有許多的法子,他為何一定要動盧家。」

  姜鸞不知想到了什麼,嗤地笑出了聲。

  「你看。」她抬手指了指長串囚車後一路哭嚎著的眾多家僕,「不看囚車裡的嫡系子孫,只看盧氏眾多豪奴的身上,都是鮮亮的綢緞衣裳。婆子僕婦們也都是穿金戴銀。」

  「盧氏百年大族,全族豪奢無度。錢財的來路沒一處乾淨的,還動了朝廷撥的軍餉。」

  姜鸞一攤手,「所以也別怪盧氏倒黴,第一個被拿去開刀。連根拔起了范陽盧氏,裴小舅這下手裡不會缺錢了。」

  淳于閑:「……」

  ——

  裴顯是亥時前後登的門。

  沒有換衣裳,帶著一身隱約血氣,徑直邁進了正堂。

  「聽說阿鸞罰了文鏡?」他撩袍坐上主客位的胡床,開門見山,「他是奉了我的命。看在小舅的面子上,放他一馬。」

  姜鸞揚聲叫夏至去把人召來。

  「放他簡單,只需要小舅一句話,直接把人帶回去更好。我們小廟供不起大佛,人在我這裡,心在小舅那裡,何必呢。」

  裴顯沒有直接應答,端盞啜了口茶。天氣暑熱,他的神色卻平靜如深潭,

  「聖人令,臣下不可違。」

  「今天抄了盧家大宅,攔著我和二姊不許出府,這些可都不是聖人下的令。」

  姜鸞好笑地問,「小舅當真心裡覺得,『聖人令,不可違?』只怕未必吧。」

  裴顯不緊不慢道,「聖人既然親下的手諭,裴某身為臣子,自然要遵從的。文鏡是公主府的人,以後聽公主的命。」

  「真的?」姜鸞追問,「叫他做什麼都可以?」

  說話的時候,文鏡正好進來,一句話聽得真真切切。

  晌午從東南後院的高樓下來,路過水榭岸邊時,文鏡那時候還在樹蔭下跪著。六月天氣熱,眼看他臉色發紅,額頭汗珠豆子似的往下掉,姜鸞把他攆去水榭後邊拔鴿子毛去了。

  全府四百來口人,每人賜下了一隻鴿子湯,廚房今天的活計實在不少,文鏡結結實實拔了一下午的鴿子毛。

  當著裴顯的面把人召來了,姜鸞隨手扔了一串葡萄過去給他接著,

  「早上賜茶叫你走,你不肯走。好吧,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既然進了公主府,聽我的命,我這兒的事跟兵營裡頭可不一樣。喏,葡萄皮剝乾淨了,放在旁邊琉璃盤裡。」

  裴顯坐在旁邊,撩起眼皮盯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文鏡的手很快,頃刻間剝好了一盤葡萄,遞呈了上來。

  姜鸞把琉璃盤往裴顯那邊推了推。

  「裴小舅,裴督帥。你何必呢。」她嘴裡咬著一顆晶瑩多汁的紫葡萄,含含糊糊說,「原本宮裡只是皇后娘娘忌憚你。聖人一道手諭動了你的麾下愛將,應該也只是試探你的反應。小舅的回應驚天動地啊。如今聖人也忌憚你了。」

  裴顯吃了一顆晶瑩甘甜的紫葡萄,雲淡風輕回答,

  「讓人忌憚,未必是壞事。總好過隱忍退讓,最後讓人踩在腳底下。」

  兩人對坐著吃完了一碟葡萄,文鏡那邊還在剝第二盤,裴顯抬手阻止了。

  他在銀盆裡洗乾淨了手,站起身來,「事務纏身,不便多留,告辭。」

  姜鸞懶洋洋倚著憑幾,「這就走了?文鏡你真不帶走?小舅這麼放心把他扔我這兒?如果我天天叫你家愛將剝葡萄呢。」

  裴顯平靜地道,「叫他剝。」

  文鏡木著臉側坐著。

  姜鸞『嗯?』了聲,單手托著腮,身子前傾過去,仔細看文鏡的表情,「啊,生氣了。覺得剝葡萄委屈了?我倒是想把你還回去,你家督帥又不讓。」

  文鏡不應聲,轉過頭去,對著牆抹了把眼角。

  姜鸞突然覺得沒意思,指尖敲了敲文鏡的胳膊,

  「算了,葡萄都被你剝乾淨了,今天沒你的差事了,回去歇著吧。晚上的清燉鴿子湯你也領一份。……喂,別哭了,我被你堵在公主府裡寸步不能出,我還沒哭,你哭什麼。嘖。」

  她回頭問春蟄,「我帕子呢。」

  拿過自己的一方乾淨帕子,塞進文鏡手裡。「臉擦乾淨了再出去,我的公主府親衛指揮使,可不許當著人的面哭鼻子。」

  文鏡飛快地擦了下眼角,悶聲說,「公主看錯了,沒哭!」抓著帕子大步出去了。

  裴顯目送文鏡的背影出去。

  「既然是聖人親下的手諭調他來公主府,聖人親自頒下第二道調令之前,他只能是公主府的人。看剛才你們的相處……」狹長的鳳眸瞥過來一眼,「阿鸞應該不會太為難他?」

  姜鸞烏黑的眼珠轉了轉,一時沒應答。

  裴顯笑了聲,「又想什麼歪心思呢。」

  姜鸞指尖隨意地轉著黑亮發尾, 「我在想著……裴小舅答應我一件小事,我就不為難你的愛將。」

  「什麼事?說來聽聽。」

  「把謝節度叫出來,當面和我二姊見個面,說幾句話。」

  當真是一個敢問,一個敢提。

  裴顯這下皺眉了,「不合常理。謝節度雖說是皇后娘娘那邊的外戚,但畢竟是朝廷節度使的身份。領兵的外臣,如何能單獨見尚未出降的公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那就要看裴小舅的本事了。」

  姜鸞掂起一顆剝好的紫葡萄,捏在指尖端詳著,「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把人叫出來見一面的區區小事,應該不難辦的吧。」

  裴顯唇邊噙著淡笑,振衣起身。「事情確實不難辦。但阿鸞,你需知道,我向來不喜歡被別人脅迫做事。」

  「女兒家的這點事,哪裡稱得上脅迫二個字那麼嚴重呢。」姜鸞掂著紫葡萄,晶瑩的汁水流在雪白的指尖上,

  「再說了,當初可是小舅自己逼著我在宮裡認的親,如今親戚認下了,求小舅辦點事罷了。看在這份京城難得的舅甥情誼上,小舅忍一忍。」

  裴顯已經走到了門邊,聞言腳步一頓,回身盯了她一眼。

  姜鸞嘴裡鼓鼓囊囊含著葡萄,抬起眼來回望。燈下仰視的角度看去,她的眼角天生柔和地下垂,越發顯得神色無辜。

  「阿鸞哪裡說錯了?」

  裴顯深吸口氣, 「說得好。」踏出門去。

  走遠之前,他不回頭地拋下一句,「等事情辦妥了,我命人送帖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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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六章

  盧家倒了。

  百年大族,根深葉茂,在京城裡扎下的勢力盤根錯節,不僅四大姓之間相互聯姻,和姜氏宗室也有三代之內的姻親。

  盧氏五房,千餘族人,在京城為官的男丁數十人,外放出去的州府級別官員也有七八個,幕僚家臣無數,羽翼遍布江北十三道州府,真正的牽一髮而動全身。

  就算拘拿了兵部尚書盧望正,追究吃空餉的案子,出事的也只是樂遊巷盧氏的五房直系。沒有人以為盧氏全族會被牽連。

  拘拿盧氏所有嫡系子弟的囚車滾滾行過長街,多少人驚掉了酒杯,多少家夤夜難眠。

  自打叛軍圍城開始,京畿局面混亂不是一兩個月了,卻從沒有像今日這樣真真切切地讓人感受到,京城,確實變天了。

  晉王當天走得早,僥幸躲過了後面一堆破事。

  但不妨礙他在府裡聽得心驚膽戰,派人來麒麟巷打探風聲。

  「晉王殿下想問漢陽公主一句,裴督帥在抄家盧氏的當日,為何又登門公主府?此人手裡握著重兵,心思難測。到底有什麼打算,無論他要什麼,公主千萬要答應下來,莫要硬碰硬,免得當面吃虧啊。」

  姜鸞好笑地把人一句話打發了。

  「我的公主府裡一窮二白的,有什麼東西值得他登門討要?你回去告訴晉王,裴督帥跟我在宮裡認了親,我們舅甥情深,好得很。裴小舅上門吃葡萄來著。叫他莫擔閒心,安心養病。」

  晉王府來人滿腹疑慮,將信將疑地走了。

  姜鸞是在六月底收到的裴府送來的請帖。

  她接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確實不是兵馬元帥府發出的,而是極少露面於人前的崇德坊裴氏本宅那邊發過來的帖子。

  發帖子的人也有意思,是個素未謀面的人。

  ——裴家六娘,閨名『綰』。

  姜鸞召了淳于閑來問詢。裴氏家規嚴厲,裴氏女子極少當眾露面,京城的裴氏分支去年新嫁出去一位裴五娘,這位排行更小的裴六娘,想必是個才及笄不久的少女。

  姜鸞納悶地拿著裴六娘的請帖,想了半天,隱約想起裴顯似乎提過,家族裡有個從小看到大的侄女,和她同歲,最近從河東來了京城。

  「該不會就是這位六娘吧。」姜鸞喃喃自語著。

  請帖裡的字跡柔細婉約,確實像是出自閨閣少女之手,寥寥幾句,邀約七月初七,乞巧節當日,出城踏青,去裴氏在京郊的一處莊子,共同拜月乞巧。

  淳于閑看了請帖內容,當時就倒吸一口涼氣,立刻阻止,

  「公主不可!如今京城內的局勢已經夠亂了,城外比城內更亂三分!」

  淳于閑隨手拿起茶盤茶杯,一一擺開,闡明城外的局勢。

  「京城內外城防,東南西北十二處城門,負責防衛的都是裴督帥麾下的人,至少調度統一,輕易不會出岔子。」他拿起茶壺放在長案正中。

  「一旦出了城去,公主看這裡,」他拿起一個茶杯,擱在茶壺旁邊,「城外往東二十里就駐扎著謝節度帶來的五萬騰龍軍。」

  他又拿起第二個茶杯,擱在茶壺的另一邊,「還有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勤王軍,駐扎在西邊,也不容小覷。」

  最後又拿起兩個茶杯,胡亂擺放,「春季被擊潰逃散的三股叛軍只剿滅了一股,還有兩股殘餘潰軍至今不知逃往何處。京城外變數太多,輕易去不得!」

  姜鸞對著滿眼的茶壺茶杯,把請帖往淳于閑懷裡一塞。

  「你我都知道的事,裴家不知道?他們敢把地方定在京郊的裴氏莊子,定然做足了保障的。你替我把文鏡叫來。我們府上還有三百親衛,也一並帶去。」

  不久後,文鏡從西邊跨院的跑馬場匆匆趕過來。

  「公主……公主想用我?」他遲疑不決地站在門邊,「末將初來公主府,護衛公主安全的要緊差事,需得交給心腹做……」

  姜鸞撩起眼皮,不冷不熱掃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自己不算我的心腹?老實告訴你,這次出城是個極大的考驗。七月初七的邀約,什麼乞巧,什麼踏青,都是假的。下請帖的不是裴六娘,請的也不是我。」

  在文鏡愕然的眼神裡,她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繼續說,

  「這張七月初七的帖子,真正請的是不在帖子裡的兩個人,一個是宮裡的懿和公主,一個是城外二十里駐扎的謝節度。我和你家裴督帥都是陪客。話已經跟你挑明了,你敢不敢去?」

  文鏡正色道,「公主願意信任末將,將事實如實相告。末將必然捨了性命,也要護衛公主安全!」

  姜鸞嗤地笑出了聲,「這就要捨了性命了?我想說的還沒說完呢。」

  她招手召文鏡走近,壓低嗓音,神秘地和他說起後半截打算:

  「聽好了。我的打算可不只是讓二姊和謝節度見一面那麼簡單。聖人賜婚的事你是知道的,二姊心裡不怎麼喜歡這樁婚事。七月初七的會面,如果二姊改變心意也就罷了,如果她還是不喜歡那位有兒有女、一把年紀的謝家駙馬的話……」

  她晃了晃豎起的兩根纖白手指,緩慢曲起一根手指,收攏,

  「駙馬不幸歿了,二姊就不必嫁了。你帶著三百公主府親衛半路伏擊,出其不意,能不能擊殺一位身邊有親兵護衛的節度使?」

  文鏡肩頭一震,半晌沒說話。

  「事情不小,你仔細想想。」姜鸞把話說得清楚,「二姊出降的時間還早,先籌劃著,不著急動手。你若是想把消息暗中傳給你家督帥,我也攔不住你。看你自己的意思。」

  說完在請帖上寫了幾行字,把帖子扔給文鏡,

  「幫我拿給宮裡的二姊,傳我的話,約她七月初七同去。有裴氏女的請帖在,宮裡必不會有人攔她的。」揮手讓他退下。

  淳于閑從會客布置的六屏花鳥雲母屏風後面走出來。

  他性情定得很,向來不容易被驚到,這次卻顯得面色凝重,一副頗為傷神的模樣。

  「公主行了一步險棋。」難得還嘆了口氣。

  姜鸞拿過一團毛線,漫不經心地逗弄金籠裡的點點,

  「沒辦法。我手上就三百號人,還是新撥下的,談不上忠誠。不行險棋,如何盡快地探明人心呢。」

  她看淳于閑難得的憂心神色,失笑起來,安撫他說,「擊殺節度使哪是那麼容易的。我先放句口風出去,試試文鏡這個人能不能用而已。」

  淳于閑算是見識了自家這位公主的大膽包天了,頭疼地勸她,「畢竟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帶兵來京城勤王的。真出了事,容易引起軍營嘩變。公主三思。」

  「我曉得輕重。」姜鸞把點點抱出金籠,一下一下撫摸著柔細的長毛,

  「但你也知道,謝征的五萬騰龍軍駐扎在京郊,不管他自己如何想,是個耿耿忠臣還是包藏禍心的奸佞,他和他的五萬兵本身就是個極大的變數。京城已經夠亂了,聖人又在四處拱火。能勸謝節度退走,還是早些退走的好。」

  ——

  入秋當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燥熱的天氣轉了涼。

  七月初七很快到了。

  七月初七是家家戶戶乞巧的日子,天下但凡有女兒媳婦的人家,都極看重這個專屬女兒家的節慶,早早地便準備起來。

  但按京城裡的風俗,七月初七的慶賀要等到夜裡才正式開始。等到夜色低垂,月上枝頭,女孩兒們才會把香案、長針、五彩絲線等等事物拿出來,擺在月下,誠心拜月乞巧。

  姜鸞倒好,借著七月初七乞巧的名義,一大早地把懿和公主從宮裡接了出來,三百公主府親衛盔甲鮮明,打出公主儀仗,前呼後擁地出了城。

  「沒聽說二姊在宮裡鬧絕食,怎麼就瘦了呢。」姜鸞擔憂地打量著十來日未見的二姊。

  姜雙鷺氣色看起來不大好,人也懨懨的。

  「最近睡不大好,也沒什麼胃口。」她勉強笑了笑,「阿鸞的帖子送來得及時,正好出來散散心。」

  姜鸞撩起一邊窗簾,看向側邊。

  前方策馬緩行的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裴顯今日穿了身方便騎行的袴褶袍,他向來偏愛深色,今天又從頭到腳穿了身玄色袍子,厚底烏皮靴,只在衣袍邊角顯出兩指寬的一道正朱色鑲邊,腰間常懸的長劍換成上陣用的陌刀。

  文鏡騎馬跟在他身側,兩人正在低聲說話。

  姜鸞饒有興致地盯著兩人的背影,心想,文鏡如果打定主意要賣她,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了。

  懿和公主也瞧見了裴顯,吃了一驚,「我們兩個出來遊玩半日,怎的勞動了裴督帥護送。」

  兩人言語間,公主儀仗護送馬車到了南城門下,南城守將匆匆下了城樓,在裴顯馬前行禮交談幾句,馬車徑自行出了城門。

  姜雙鷺更吃驚了,「哎喲,怎麼出城了。城外亂的很!」

  姜鸞抿著嘴笑,附耳低聲幾句說明了緣由,最後說,「二姊等著瞧熱鬧。」

  出城約莫四五里,車駕後方突然出現大片急速奔騰的馬蹄聲。數十騎快馬如疾風驟雨般從身後奔來,為首的將領全副皮甲,肩背長弓,輕騎疾馳過了公主儀仗,猛地勒馬急停,呼哨一聲,數十道聲音同時洪亮喊道,

  「平盧節度使麾下,騰龍軍前鋒營,見過兩位公主!」

  隨公主車駕出城的除了三百漢陽公主府親衛,還有兩百玄鐵騎重甲將士。眾將士在狹窄的官道擺開彎月形防禦陣勢,文鏡在前方出列,高聲喝道,

  「兩位公主駕幸出遊,事先已經知會了貴軍。你們謝節度人呢!」

  騰龍軍輕騎往兩邊奔馳散開,平盧節度使謝征在幾名親兵的簇擁下,策馬緩行過來。

  謝征今天同樣未著盔甲,卻不像裴顯那樣穿著輕便俐落的袴褶袍子,而是穿了身海青色的襴衫,陽光下隱約現出海濤松竹紋的銀繡鑲邊,簡單的青玉髮簪束起髮髻。這身文士打扮,倒襯得人清雅了不少。

  謝征在公主儀仗十步外下馬,單膝跪倒行禮。

  見他沒有挑釁求戰的意思,公主府的三百親衛都暗鬆了口氣,兩百玄鐵騎重騎撥馬往旁邊散開,讓出層層護衛的主帥。

  裴顯微微頷首致意,撥轉馬頭,當先引路,徑直往京郊東部的裴氏別院行去。

  車輪滾動聲中,姜鸞盯著城外的荒野景色看了一會兒,吩咐隨侍的秋霜拿紙筆,在搖晃的馬車車廂裡,打開一張寫了不少字的卷軸,伏著矮案又添了幾個字。

  「寫什麼呢。」懿和公主好奇地傾身去看,嘴裡同時念出來:

  「七月初七,天高雲淡,多雲少晴。

  裴氏京郊別院,久聞其名,今日一探究竟——」

  姜鸞抬手捂住了後面的字跡,微嗔道,「不許看。」

  姜雙鷺看了半截,有些不明不白的,愕然問,「裴氏的京郊別院很出名麼?我倒沒聽說過。」

  姜鸞好笑地搖了搖頭。「以前聽人提起幾次,其實不怎麼出名的。」她換了個話題,

  「不知道那位被裴小舅下了令,硬著頭皮給我府上發請帖的裴家小六娘,會不會在莊子裡。」

  裴六娘還真在。

  果然就如姜鸞猜測那樣,就是裴顯口中那個極乖巧的裴家侄女,和姜鸞同歲,今年剛及笄,安安靜靜地坐在庭院裡,等著迎接貴客登門。

  裴六娘在河東本家長大,剛來京城沒多久,京城裡有幾家高門貴姓都沒摸熟。

  一次面都沒見過,就給人府裡下請帖,無論在哪裡都是極失禮的事了。

  裴家小六娘親自出門迎了兩位貴客,細聲溫婉地告了罪。酒宴早已在後院設好,設在流水台間,布置得極雅致,只等貴客入席。

  隔著細細一道流水,兩張食案布置在東邊,三張食案布置在西邊。

  兩位節度使出身的朝廷重臣越過石拱小橋,跨過三尺流水,三兩句簡短寒暄後,便喝起了酒。

  酒喝得不少,話倒不多,不知在談哪處的軍務,隨風隱約傳來的字眼都是『布防』,「殘軍」,『追擊』,『軍餉』。

  姜鸞在裴六娘的陪伴下走去流水西邊,懿和公主團扇掩了半張芙蓉面,目不斜視,裊裊婷婷地入席。

  自從女客入座,兩邊都開始心不在焉。對面的交談持續了兩刻鐘,該說的要緊事都說完了,很快陷入了沉默。裴顯雲淡風輕地俯身下去,木杓舀動汩汩流水,金壺放置在荷葉盤上,緩慢回旋著流向下游。

  「寒舍的私釀,取名叫做『馥羅春』。入口醇厚香甜,後勁不大,不易醉倒。兩位公主飲用些無妨。」

  解釋完畢,又取過一個銀質酒壺,放在謝征面前。

  「思行。」他喚了謝征的字,「上好的蜀錦袍子,穿給裴某看的?」

  謝征默然看了眼自己身上簇新的襴衫,把杯裡的酒一口飲盡,下定決心般起身,

  「懿和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姜雙鷺受驚地捏緊了團扇,原地坐了一會兒,也下定決心般地匆匆起身,往流水下游去了。

  流水宴席只剩下裴顯,裴六娘和姜鸞。

  裴六娘愣住原地,不知該起身陪懿和公主過去,還是留下來陪漢陽公主喝酒,露出左右為難的神色,怯怯地看了眼自家小叔叔。

  裴顯擺了擺手,「六娘過去陪著懿和公主,我和漢陽公主說幾句話。」

  「是,小叔。」裴六娘立刻起身,像隻林間小鹿般提著裙擺小跑著追過去。

  今天的正客都不在了,姜鸞直身跪坐的姿態立刻懶散下來,變成了不怎麼端正的盤膝姿勢,手肘支在清漆食案上,雪白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金杯,

  「小舅要問什麼?」

  裴顯不答,舉杯自己先喝了一杯,「難得出城,先不談正事。阿鸞喝酒。」

  姜鸞偏不喝,笑吟吟地搖了搖空酒杯,

  「小舅要問什麼,趁現在問。別想著把我灌醉了掏實話。我喝醉了一個字也不說,只悶頭睡覺的。」

  裴顯自顧自地喝完了整杯酒,亮出杯底:

  「猜想到兩位公主酒量淺,特意選的不會醉的馥羅春。這是裴家給年滿十歲、剛允許入席的小孩兒喝的果子酒。我倒是不怕阿鸞待會兒喝醉,只怕阿鸞裝醉,不肯答小舅的問題。」

  在裴家自家的別院裡,他比京城裡放鬆了不少,言語也隨意了幾分,問起幾個心裡隱藏依舊的疑問。

  「當日射箭城下,傷了龍體。當真是你下的令?」

  姜鸞就猜到會有這個問題。

  秋霜在身側斟酒,她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馥羅春。大族裡的私釀都是數十年積累的好方子,雖說是淺度數的果子酒,喝起來還是甜香爽口,回味無窮。

  她舔著舌尖殘餘的甜香,直言不諱,「是我。在場很多人看到了,也聽到了,並無任何疑問。」

  「裴某有疑問。」裴顯又喝了一杯,喝完微皺了下眉頭,把空杯擱案上了。

  今日待客的酒確實是裴氏私釀的好酒,『馥羅春』在京城裡頗為有名,一年只釀二十壇,輕易不拿出來待客。但裴顯喝來,果子酒的滋味過於寡淡了,和甜水沒什麼差別。

  「裴某聽說一個傳聞……公主曾勸晉王登基。」

  他放下滋味寡淡的果子酒,尖銳地提問,「兩個都是先帝所出、嫡親血脈的兄長,阿鸞為什麼會厚此薄彼?」

  姜鸞倒是喜歡馥羅春,抱著酒杯不放,又細細品了一小杯,這才回答,

  「他們於我,一個是二兄,一個是聖人。我於他們,一個是阿鸞,一個是漢陽。這樣的解釋夠不夠。」

  裴顯點點頭,「足夠了。」

  裴氏別院的侍從察言觀色,又抱來一小壇酒,當面打開了酒壇封泥。

  這回倒出來的新酒,色澤亮度都和馥羅春大不相同。馥羅春的色澤是清亮透明的,裴顯面前的新酒卻是混沌的琥珀色。

  姜鸞好奇起來,「你喝得是什麼酒?聞起來香得很。」

  「阿鸞喜好美酒?」裴顯起了興致,隨手倒了一杯新酒放在流水裡,荷葉盤托著金盞,晃悠悠地往姜鸞那邊去了。

  「嘗嘗小舅喝的這種,和你剛才和的『馥羅春』滋味大不同。」

  姜鸞接過金盞,聞了聞濃鬱的酒香,喝了一小口。

  一股難以言喻的辛辣味道直沖顱頂,她的眼淚唰得飆了出來,嗆得咳嗽了幾聲,吐著嫣紅舌頭嘶嘶吸氣。

  秋霜見勢不對,衝過來把金盞挪去旁邊,取來烏梅飲子給姜鸞連喝了幾口去味,春蟄趕緊遞帕子,姜鸞咳嗽著,拿帕子把眼角辣出來的淚花擦掉了。

  從姜鸞試酒,裴顯便停盞看著,盯住她臉上的每一絲表情變化,唇角勾出細微的笑意,晃了晃杯裡渾濁的琥珀色美酒,愉悅地喝了一口。

  「這……這什麼酒?」姜鸞指著那難以言喻的烈酒,「喉嚨都快割斷的感覺,咳咳……」

  「京城不多見,邊關軍營裡常見的酒。風雪裡揣一壺隨身,緊要關頭能救命。軍裡都叫做『回命酒』。」裴顯氣定神閒地解釋,

  「就是有一點不好。軍營裡的『回命酒』喝多了,舌頭會變麻木,再喝京城的馥羅春便喝不出滋味。」

  他示意隨侍拿新的酒壺來,把盛滿馥羅春的金壺放在荷葉托盤裡,順水流過去。

  「阿鸞喜歡馥羅春,帶一壺回公主府慢慢喝。」

  姜鸞把滿滿的金酒壺從水裡撈出來,「不行。奶娘會嘮叨。我就在這兒喝了。」

  嘴巴裡還帶著難以形容的辛辣苦澀滋味,烏梅飲子的甜味也蓋不過去。她索性又倒了一杯馥羅春,以酒味蓋過酒味,舌尖上終於舒坦了。

  裴顯左手肘撐著食案,右手執杯,又悠然喝起了『回命酒』。

  「混著酒喝容易醉。」他提醒了一句。

  姜鸞果真有些酒意上頭。

  她開始反客為主,追問起裴顯問題了。

  「裴小舅問了我那麼多。我都如實答了。誠意夠不夠重?」幾輪酒喝下來,她的姿勢更加隨意了不少,一隻手肘撐著食案,身子幾乎趴在案上。

  借著七分酒意,纖白的手指撥轉荷葉盤,慢悠悠順著水流漂下去,

  「我只問一個問題。在京城裡認了我這個甥女,小舅心裡後悔不後悔?」

  裴顯漫不經心啜了口酒,

  「認都認下了。你我如今舅甥情深,對坐在一處喝酒,此時再談什麼當初後悔不後悔,豈不是毫無意義。」

  「得了吧,裴小舅。少用話術搪塞我。」姜鸞笑了起來。她單手支著腮,微醺的精緻眉眼舒展,整個人透出說不出的一股子輕鬆愜意,就連落在身上的初秋細碎陽光也明媚了三分。

  「今天這場宴席,固然是我替二姊求來的。你又何嘗不是借著今天的機會,接觸試探了謝節度?看你們兩個剛才一路相談甚歡,說了不少平日裡沒機會說、當眾說不得的事吧。」

  姜鸞半真半假地抱怨,「明明是兩邊都有益處、皆大歡喜的事,我忙活了半天,怎的連一句好聽的客氣道謝都聽不到?我看你平日裡說起官場的客氣寒暄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裴顯聽若未聞,連舉杯的動作都沒有改變,不緊不慢又喝了口酒。

  「懶得說。」

  姜鸞今天實在是喝多了,從一開始地端正跪坐,改成盤膝坐,最後變成毫無形象地趴著坐。整個身子趴在憑几上,烏黑眸子裡醉得朦朦朧朧,手裡的酒杯哐哐哐地敲食案,

  「厚此薄彼。對外人客氣寒暄一套一套的,對自家人倒懶得講個謝字了。說好的舅甥情深呢。」姜鸞不滿地說。

  裴顯今日也喝得不少了。

  手裡握著金杯,肆意地斜倚在清漆矮案,視線掠過天上浮雲,回到煙火人間。

  雅致流水庭院的對面,深宮裡嬌養出來的小公主拿金杯盞砰砰地敲食案,俗世眼光刻意講究的什麼規矩,儀態,她全不在乎,放肆地彷彿天上流動變幻的雲。

  他在家族裡輩分大,裴氏小輩見了他都如六娘那般畢恭畢敬;軍裡更不必說,麾下對他唯命是從。從未見過面前這種性子的女孩兒,矜貴又嬌氣,柔韌又肆意,難以琢磨。

  他唇邊的笑意深了些。

  「作天作地的小丫頭。」 裴顯慢悠悠地說道,「天都能被你捅穿了,整天幫你收拾爛攤子,脾氣上來連聲小舅都不肯喊,還要我道謝?喝你的酒吧。」

  姜鸞突然噗嗤笑了。

  她趴在案上,笑得肩膀都微微震動,兩眼愉悅彎成月牙,確定地說,「小舅認下我這甥女,嘴裡不說,心裡早連腸子都悔青了。」

  裴顯淡定地舉杯,飲盡杯中烈酒:「舅甥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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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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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七章

  裴府私釀馥羅春,出乎意料地好喝;今日和謝征的城外會面,也出乎意料地順利。

  今日京郊別院的會晤,氣氛鬆快。

  姜鸞不知不覺間喝得有點多。

  耳邊模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春蟄和秋霜兩個試圖在和她說什麼,但她已經聽不清了。

  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視野朦朧,逐漸陷入了黑暗。

  耳邊水聲陣陣。

  水流平緩地流淌著,沖刷著不遠處的江岸,發出汩汩的聲響。

  她感覺有人在用力拉她的手。

  那是什麼時候?

  她想伸出手去,回握住那隻救命的手,但手臂已經凍得僵直了。

  不只是手臂,全身關節在江水裡泡了整夜,冰冷僵硬得像一具真正的浮屍,如果不是眼珠子偶爾還能轉動一下,和滿江漂浮的溺死屍體並沒有什麼區別。

  那隻救命的手改而拉扯她緊緊抱住的一截浮木,拖拽著往江岸邊游去。

  她倒在江岸邊,有人用力掰開她僵硬的手指,懷裡緊抱了整夜的浮木被抽走了,她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

  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嗓音低沉而穩定,飽含安定人心的撫慰力量。因為長時間低溫而陷入混沌的神志卻難以分辨話語裡說了些什麼。

  她彷彿一個受凍瀕死的小動物般,猛地往前一衝,張開雙臂,失神地抱緊了離她最近的一具溫熱軀體。

  說話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她絲毫沒有察覺,就像在水裡死死抱緊那根浮木一般,不管不顧地抱緊了那具溫熱的軀體。人體熱度隔著兩邊濕透的衣裳,源源不斷地從對方身上傳過來。

  真暖啊。

  深秋的朝陽從江邊冉冉升起,呼嘯的江風刮過身側,她劇烈地咳嗽著,泡透了肺的冰寒江水一口口地往外吐。

  江水裡掙扎的一夜激起了她全部的求生欲,她保持著同樣的動作,用盡全力死死摟住,無論如何也不放手,頑固地在對方身上掛了兩個時辰。

  直到輜重隊隨軍的軍醫從後方趕來。

  那時候已經接近晌午,太陽在頭頂高懸,兩人身上濕透的衣裳都快曬乾了。

  直到很久以後,她還記得那天對方身上源源不斷的熱度,很溫暖,很熱,熱得不像是正常人的體溫。

  有人撬開了她的牙關,一碗熱湯下肚,她恢復了幾分神志,軍醫好聲好氣地哄她,

  「小娘子,再用點熱湯食,把手放開些,好讓老朽給督帥換藥。督帥夜裡領兵出城追擊時傷著了,傷口又泡了水,莫要等潰爛了才治。」

  那時候她已經完全清醒了。

  強忍著死裡逃生後本能的劇烈心悸和不安,她勉強鬆開了手,循著軍醫那聲『小娘子』的尋常人家稱呼,做出低眉斂首的溫順姿態,裝作是京城出身的小家碧玉,順水推舟地回了句,

  「奴從城南逃難出來——」

  才說了半句話,便被打斷了。

  「臣,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見過漢陽公主。」被她抱了兩個時辰的男人平靜地按照覲見禮節問候,「漢陽公主安好。」

  她捂著嘴,壓抑不住胸肺間升騰起的劇烈的咳嗽,邊咳邊猛地抬頭。

  正午的深秋陽光從頭頂上照下,照亮了對方波瀾不驚的銳利眉眼。

  順著他的視線,她低頭望去,看見了自己身上穿的宮廷尚衣局織造的織金大紅石榴裙,金絲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

  姜鸞在睡夢裡也沒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

  他們兩個前世的第一次倒黴見面,實在談不上愉快。

  —————

  「公主,醒醒,醒酒湯來了。好歹喝些起身,懿和公主回來了。」

  耳邊又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有人扶著她坐起,銀匙停在唇邊,她喝了半碗醒酒湯藥。

  懿和公主正捏著她酒後微醺的緋紅面頰,邊捏邊打趣,「幾杯果子酒而已,小孩子都不醉的,怎麼也能把你喝成這樣?」

  姜鸞揉了揉捏疼的臉,又抬手緩緩揉著眉心。

  初入秋的山風已經不小,秋風呼嘯著刮過緋紅臉頰,帶走了不少醉酒熱氣,她終於從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醉倒了的南柯一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裴顯依舊坐在流水對面的席位處,眼角餘光斜睨著她這邊的動靜,還在從容喝著他從邊關帶來的『回命酒』。

  謝征在她醉倒的時候已經坐回了對面,也喝起了邊關烈酒。

  懿和公主姜雙鷺和謝征在流水下游的會面比想像的要久得多。隔著一道蜿蜒曲水,身後七八名隨侍遠遠跟隨著,由裴家小六娘作陪,你應我答,交談了半個多時辰。

  姜雙鷺回來之後便沒怎麼說話,宴席的後半段始終心不在焉。

  這次城外會面的目的既然達到,日頭西斜時,誰也沒有再提什麼『七夕乞巧』,馬車直接回了京城。

  姜鸞上了馬車就開始變著花樣問她二姊,姜雙鷺被追問不過,最後透了句底,

  「為人謙和,言語有禮,頗通詩書辭賦。倒是和我想像中的武人頗為不同……」

  姜鸞並不覺得意外,「畢竟是謝家出身的。謝家人的人品如何一眼瞧不出來,裝模做樣的表面功夫倒是各個一等一。」

  「就你話多。」姜雙鷺好笑道,「才見了一面,人品尚看不出好壞,你就開始埋汰人了。」

  姜鸞嗤地一笑,掀開車簾,召過來騎馬跟車的文鏡。「剛才我和二姊在裡頭說的話,你隔著車壁都聽到了?」

  「是。」文鏡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當即承認了,「都聽得清楚。公主有何吩咐。」

  姜鸞的手臂搭在車窗邊,探出去半個身子,饒有興致地問他,

  「前兩天我和你商量的——用到公主府三百兵的那件大事,你早上告訴你家督帥了?他可要你攔著我?」

  文鏡正色道,「公主的大事尚在斟酌中,還沒有最終定下,末將身為公主府親衛指揮使,一個字也未洩露給督帥。」

  「咦,真的?」姜鸞倒有些不信了,上上下下打量他的神色表情,「沒騙我?出城的路上真沒告訴你家督帥?」

  文鏡急了,指天就要賭咒發誓,被姜鸞攔住了。「行了,別急眼。多大的事,值得你對天發毒誓咒自己。」

  她自己確實沒覺得是什麼大事。

  但文鏡顯然覺得姜鸞吩咐下來的『帶領三百兵埋伏路旁,擊殺平盧節度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沉默地縱馬跟車前行了幾步,實在忍不住,開始勸諫了。

  「公主恕罪,末將感覺今日絕對不能行動。我們兵力不足,對方又熟悉城外的地形。作戰講究天地人和,時機不對,則作戰不利。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今日什麼行動?」車廂裡的姜雙鷺隱約聽到幾個字句,吃驚地問,「什麼作戰,時機的?」

  姜鸞瞪了文鏡一眼,把馬車簾子放下了,

  「沒有什麼行動。二姊你好好的在宮裡,我好好的在公主府,哪有什麼行動?我又不是裴小舅,整天喊打喊殺的。」

  隔著側璧吩咐文鏡,「就你話多。退下吧。」

  文鏡鬱悶地退了。

  馬車先把懿和公主送回宮門外,轉回靖善坊麒麟巷正門外,天色已經入了夜。

  姜鸞跳下馬車進門時,耳邊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連續聲響,那是後院請了匠人,在連夜修繕趕工。

  後院東南邊的那處三層高樓不錯,登高可以望遠,從高處望去,綿延數里的主街景象一覽無餘,被姜鸞催促著先修那座樓。

  淳于閑和她商量著京城裡的時興樣式,什麼如意斗拱,五彩遍裝彩畫,她一律不要,只有兩個要求:

  快修,省錢。

  商量的結果,淳于閑索性去找了軍匠,省去一切裝飾用途的繁瑣構造,修起一座類似軍裡的望樓。

  ——絕對快速,絕對省錢。

  當天夜裡,或許是傍晚時喝了酒,在別院裡睡了一覺的緣故,她睡到半夜便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在綿延不斷的敲擊聲響裡,起身翻帳簿。

  外間守夜的秋霜驚起查看,把兩層紗帳左右掛在金鉤上,明亮燭火映了進來。

  「公主怎麼睡下又起了?可是夢魘著了?」

  姜鸞搖頭,翻到帳簿最後一頁。燭火映照下,淳于閑在最後一頁列出的結餘數目:「折算足金千斤」赫然在目。

  姜鸞的心裡安穩了幾分,指尖點著『足金千斤』四個字,感慨,「如今算是有點錢了。」

  秋霜又是愕然,又是好笑,忍著笑接過帳簿,服侍她重新睡下,「如今剛開府,帳面上多點少點都無妨的。奴婢們可以吃苦。」

  姜鸞閉著眼搖頭,「不行。其他的苦都能吃,吃不了無錢的苦。」

  前一世,她吃夠了手上無錢財的苦頭。

  宮裡不乏忠僕,但更多的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以權可御之,以利可驅之。

  但人倒黴起來,喝口涼水都塞牙;傀儡女君倒黴起來,手裡無人、無權又無錢。

  裴顯不肯給她。

  自從洛水漂流的那一夜後,歲月漫漫,無趣且長。她之後度過的人生如果分成十份,病床上昏睡度過的時日至少有五份;和呂吉祥彼此乾瞪眼的不愉快的時日大約有一份。

  江邊把她撈起來的裴顯,也佔了大約一份。

  前世,從他們江邊的初次見面開始,從她沒有說完的那句『奴從城南逃難出來——』他半路打斷、帶著淡淡嘲諷回的那句『臣裴顯,見過漢陽公主』。兩人之間的相處,始終充滿了不信任,試探和懷疑。

  這一世卻不知怎麼搞的,莫名其妙就『舅甥情深』了。

  姜鸞靠在床頭,越想越好笑,噗嗤笑出了聲,肩膀微微地抖動。

  秋霜見她雖然睡不著,但精神不錯,放下心來,放下帷帳,又過去打算吹熄燭台,

  「還不到四更天,公主再歇會兒。」

  姜鸞哪裡還睡得著。

  她靠在床頭,理所當然地伸出手臂,「秋霜,過來讓我抱抱。」

  秋霜愕然驚笑,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奴婢是什麼身份,公主不能夠——」

  姜鸞已經傾身靠過去,下巴搭在秋霜的肩頭,雙手摟過溫暖的肩頸,閉上眼蹭了蹭。

  「你們幾個都跟著我出來了。今年這個多事之秋,我們一起度過去。」

  秋霜驚訝中帶著三分緊張,半晌才漸漸地放鬆下來,輕聲應下,「當然和公主一起。」

  隨侍的幾個大宮女裡,秋霜是最年長穩重的,姜鸞有事也願意和她商量。

  「秋霜,如果有個人……」她閉著眼靠在秋霜肩頭,斟酌著怎樣的說辭最合適,

  「他有時對你很好,有時對你很不好。但無論對你好不好,他都是在按照他自己的那套理念規矩做事。你和他好好說也無用,爭吵哭鬧也無用,他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想要他對你好,唯一的辦法,要麼投奔他的陣營,要麼讓他投奔你的陣營,總之,只有站在一處,利益一致了,他按照他的那套處事規矩做事的時候,才會順帶著對你好些。」

  姜鸞閉著眼嘆息,「但我吃過一次虧了,是絕對不能投奔他的陣營的。他的掌控心太重,總想把什麼都捏在手裡,我受不了的。」

  秋霜聽得雲裡霧裡,滿心茫然,強忍著沒追問。

  安靜了半晌,秋霜反覆琢磨著,輕聲回了句,「聽起來這麼不好,那就……離那個人遠些啊。」

  姜鸞噗嗤一聲笑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也不失是個好法子。」

  她小巧的下巴擱在秋霜肩頭,指尖懶洋洋地繞著自己的髮尾,

  「其實他也不是那麼不好。打個比方,他救過你的性命。你家出了大事,房子被人燒了,家產被人奪了,他帶了一幫子人幫你搶回來,整天忙活著修修補補的。你家窮了,親人都沒了,其他人都欺辱你孤弱,他偏把你供起來,供得高高的。」

  「但他幫你做這些事,不是因為他喜愛你,尊敬你,甚至不是因為憐憫你。他做這些,只是因為他覺得你是這窮家破地的主人,但他又不信任你。權衡之後,他覺得把你高高地供起來,他幫你修破房子,是振興家業的最好的出路了。」

  秋霜聽得更茫然了。她原本以為姜鸞說的是她自己,但聽來聽去,越聽越不像。她們這些貼身服侍的親信都是日夜不離身的,自家公主從未遇到過致命的威脅,哪有什麼救命恩人呢。又什麼窮家破地的。

  「啊……奴婢都聽不懂了。這是個什麼人哪。」

  「什麼人?」姜鸞漫不經心地說,「最麻煩的那種人。」

  秋霜點頭讚同,「聽起來就很麻煩。」

  「但我不怕麻煩呀。」姜鸞忽然起興地一拍手,在床上坐起身,指著自己的鼻尖,興致勃勃地問秋霜,

  「你照實說,我姜鸞是不是也是個很麻煩的人。」

  秋霜啞然片刻,實話實話,默默點頭。

  姜鸞咬起自己粉色的指甲琢磨著,「所以,我看他頭疼,他看我也頭疼,後面的事還不一定呢。現在就談什麼相忘於江湖,還是太早了。」

  秋霜忽然想起了剛才說了一半扔開的話頭,

  「公主剛才說,要麼你投奔他的陣營,要麼他投奔你的陣營。公主的性子不喜約束,投奔過去是受不了的,索性叫那人來投奔公主啊。」

  「倒也是個辦法。」姜鸞當真認認真真地思考起來。

  想了一會兒,眉頭越蹙越緊,喃喃自語,「就是難度不小,毫無頭緒。」

  秋霜已經壓不住滿肚子的疑問了,極謹慎地壓低聲音:

  「公主說來說去,說得是京裡認識的人?該不會是……是聖人吧。」

  姜鸞鬆開指尖纏繞的發尾,掩口呵欠著坐回去床頭,「猜錯了。好秋霜,我還沒想好,別再問了。」

  秋霜體貼地閉口不再追問。

  她再次放下了帷帳,準備離開時隨口說了句,

  「剛才入夜後晉王府快馬來人送來了一封信,說是晉王殿下親筆寫給公主的,已經擱在書房了,公主明早起身了細細地看。」

  「嗯?」姜鸞阻止她熄滅燭台的動作,「蠟燭留著。我精神還好,現在就把信拿過來,我看完了再睡。」

  半刻鐘後,等她看完了晉王來信……

  一口氣梗在喉嚨口,再也睡不著了。

  ————

  晉王府送來的書信,信封開口處封了蠟,用的是簡樸之極的麻紙,和尋常小士族家用的信封差不多,全無晉王從前偶爾送信時挖空心思的花俏樣式。

  她拆開封蠟,裡面只有薄薄一張信紙,寥寥幾行字。

  晉王寫信時或許是心情傷感,邊寫邊哭,信紙上的小字被水漬模糊了一大片。

  寫的內容是一封托孤信。

  晉王那邊的探子比姜鸞新開的公主府要得力許多,這半個月探聽到京城各處的許多消息。有宮裡的,有四大姓的,有軍裡的動向。

  有感於京城局勢詭譎,難得出門一次又被驚嚇得不輕,他接連幾夜傷感難眠,半夜寫信給姜鸞這個開了公主府的幼妹,陳述傷懷。

  第一段幾句,詢問姜鸞和裴顯在宮裡認下的『舅甥情分』,到底是情誼深重,還是紙糊的靠不住。

  第二段幾句,反覆提起晉王妃和她肚裡七個月的孩兒。

  「愚兄今年尚未弱冠,膝下只有此一點骨血,未知男女……若愚兄遇不幸事,還望阿鸞施以援手,接濟孤兒寡母……」

  姜鸞看到這裡,已經感覺一陣陣地頭疼,指尖按壓著太陽穴,喃喃自語,

  「還孤兒寡母。沒事自己咒自己,二兄這是半夜喝多了吧……」

  按捺著往後繼續看。

  晉王肯定是喝多了。

  最後一段,把他手裡這麼多年攢下的小金庫,藏在何處,價值幾何,鑰匙放在書房哪處暗格,一股腦的全寫給了姜鸞,句句殷切,指望著她拿了這筆私房錢,照顧她二嫂『孤兒寡母』……

  姜鸞看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披衣起身去長案邊,借著點亮的燈台,把這張惹禍的信紙半點不留,全燒了個乾淨。

  今夜是睡不著了,她索性叫秋霜進來,連夜寫了一封回信,把她做事不著調的二兄罵了個狗血淋頭。

  天光泛起了魚肚白。再想入睡時,她開始翻來覆去地想一件事。

  那是上一世,她始終未曾得到答案的一個問題。

  秋夜的亂軍,是城外的叛軍潛伏入城。城外流竄的三股叛軍,春季裡已經剿滅了一股,剩下兩股四處流竄,主力應該不超過兩萬人。

  不到兩萬的殘兵,還分兵多路,為什麼能從各個方向同時突破京城城防,連夜撕開防衛宮禁的玄鐵騎的防線,衝入皇城?

  京城內肯定有內應。

  但戍衛京畿的八萬玄鐵騎,那夜的防務肯定也出了錯。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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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八章

  麒麟巷公主府東南邊,正對著大街的望樓修好了。

  過了立秋節氣,天氣涼下來,秋高氣爽。姜鸞找了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登樓遠眺,淳于閑陪伴身側。

  「那邊,還有那邊,兩坊裡的盧氏宅院,都騰空出來了,前幾日上了封條。」

  淳于閑遙遙指點著東南邊,又指向更遠的東北角。

  「盧氏本家大宅在東北邊的宣仁坊,公主府這邊看不見。據說至今坊門關閉,嚴禁出入。」

  姜鸞極目遠眺,隱隱約約只看到一些粉牆飛簷。

  「盧家幾房的上千口人都關在哪兒呢。」

  「刑部和大理寺分別關押了一些不要緊的案犯,把牢獄都塞滿了。至於要緊的盧家人,」淳于閑指了指相隔不遠的兵馬元帥府,「都押在那兒。」

  「盧氏案子至今還待審吧。」姜鸞思忖著問,「都快一個月了,朝廷還沒有動靜?辦大案的章程怎的比尋常案子還要慢?」

  淳于閑搖搖頭,「辦大案的章程,慣例要請旨三司會審。如果御旨順利批復下來,應該是三五日就開始提審了。」說完閉口不言,指了指天上。

  姜鸞恍然,「哦, 壓在聖人那兒了。」

  她靠在望樓新漆的欄桿上,想起離宮前的最後一日,她早早地去紫宸殿『謝恩』,半路碰著了裴顯。

  當時他說,進宮稟一件大事,聖人必定要召見他的。

  難不成就是查辦盧氏的事?

  兵部尚書盧望正明目張膽地吃空餉,號稱二十萬精兵的禁軍十二衛,實際人數才十二萬,裡頭還有幾萬老弱病殘。

  聖人這次御駕親征大敗被俘,固然有指揮不當的原因,但出征的禁軍缺斤短兩,少了足足八萬兵,和太行山下的大敗逃不出干係。

  姜鸞咬著手指甲思忖著,盧望正罪不容赦,她的天子長兄必然是勃然大怒,要追查兵部上下的罪責。

  但追查到整個盧氏,把四大姓之一的百年望族連根拔起,動搖了京城布局根基,就不見得是天子的意思了。

  「查辦盧氏的事,裴督帥和聖人起了大分歧。」她若有所思地說。

  淳于閑讚同,「裴督帥行了一步險棋。兵馬元帥府開府不久,在京城根基不深,所倚仗的無非是八萬玄鐵騎精兵,以及聖人母家外戚的身份。如今天家心意難測,盧氏這次如果死裡逃生,只怕會大舉反撲,反噬到河東裴氏自身。」

  姜鸞擺擺手,「你是公主府的人,就別替人家擔心了。但凡裴小舅想做的事,都是做得成的,無非代價大小不同而已。」

  她收回遠眺的視線,從高處往下望,偌大的公主府格局盡收眼底。

  距離東南高樓的斜對角,西北處的空曠跑馬場,三百公主府親兵縱橫排列,揮汗如雨。文鏡站在前方,正在認真操練兵士。

  姜鸞盯著文鏡看了一會兒,「說起來,上次試探了文鏡一次,和他提起刺殺謝節度的打算。文鏡雖然當面勸阻了我,但事情……似乎沒和他家主帥說。」

  她揮了揮團扇,難得有點煩惱,「淳于,你說說看,他這個人是不是還能用。」

  淳于閑淡定地建議,「再試幾次?」

  「嘖。」姜鸞換了個方向,不去看文鏡那邊,改看南邊正門方向,「公主府如今有餘財了,院牆可以重新修一修,再加高兩尺。現在的院牆太矮了。」

  「還有,東南角的望樓修得好。我想在公主府對面的西北角也修一座類似的,七月裡盡快修好。再去弄些軍裡的強弩放在高樓上,派親衛日夜把守。」

  淳于閑拿過紙筆記下,「再趕修一座望樓,錢財不是問題,但軍匠的數目有些不夠。」

  姜鸞:「我想辦法。」

  「還有,」她思忖著問,「你們修繕了這麼久,有沒有發現藏人的密室暗道之類的地方。如果沒有就修幾個。」

  淳于閑記錄的動作一頓,「公主吩咐了三件事,高院牆,修望樓,挖密道。臣屬聽在耳裡,感覺……怎麼像是在備戰。」

  他的神色嚴肅起來,「公主可是聽到什麼了不得的風聲?」

  姜鸞想了想,和他說,「只是些揣測罷了。府裡多籌備些,我心裡穩當。」

  說完叮囑他盡快籌辦那三件事,不要疼惜錢財,在七月裡就辦好。

  淳于閑領命去了。

  姜鸞得了空閒,又從高處看了一會兒京城格局。

  倒了四大姓之一,京城的高門大戶各個風聲鶴唳,但百姓們出門的依舊出門,趕集的依舊趕集,東西坊市依舊人頭攢動,行人摩肩接踵。

  三月京城被圍的不安陰影隨著時間緩慢消散,京城正逐漸恢復往日的熱鬧景象。

  姜鸞若有所思,視線又望向相距不遠、只隔了一個坊的兵馬元帥府。

  文鏡正好帶著親兵隊伍往東南邊跑步操練,跑過望樓時,姜鸞探頭往下喊,「文鏡,上來!我要出趟門,你隨行護送。」

  【七月十七。多雲少晴。】

  公主府馬車停在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

  姜鸞帶著文鏡,大模大樣地進了正門。由文鏡在前頭帶路,穿過待客的正堂,徑直到了外院書房外,門房處跟過來的親兵衝過去通報。

  「裴小舅。」姜鸞站在門外,老實不客氣地抬高嗓音喊門,「阿鸞來看你啦!」

  吱呀一聲,木門開了。

  幾名幕僚從書房裡行禮離開,裴顯穿著身家裡燕居的半新不舊的海青色襴袍,通身半點配飾也無,背手站在門邊。

  他挑眉看了姜鸞幾眼,看她身上穿了一身同樣隨意家常的窄袖上襦,寬幅石榴裙,簡簡單單一支長玉簪挽住了滿頭烏髮,搭配東珠耳墜,再沒有其他了。不像是打扮得一身齊整鄭重登門的拜訪做派,倒像是去鄰居家串門子。

  裴顯的臉上沒露出多少意外神色,也沒問什麼,直接讓開通路,

  「稀客。進來坐。」

  姜鸞走進待客的大書房,頭一眼注意到空空蕩蕩的兩面白牆,被外表氣派的兵馬元帥府內裡的寒磣程度震驚了。

  第二眼便注意到了長案上放著的一盆蘭草。

  那是自從第一盆四季蘭養死了以後,她從臨風殿裡精挑細選送來的第二盆四季蘭。算算時日也有快兩個月了,居然鬱鬱蔥蔥地活到了現在,碧葉纖長,青翠欲滴,看起來長勢極好。

  她幾步過去,彎腰打量了一陣,又摸了摸四季蘭肥厚的長葉。

  「這盆照顧得不錯。」她滿意地收回了手,「沒生蟲子,也沒爛根。」

  「那是自然。」裴顯站在長案邊,抬手也摸了摸蘭草的長葉,動作小心輕緩,看得出頗為疼愛,

  「我最近留在書房的時辰多些,可以盡心照顧它。每日鬆土,掐著時辰澆水,清晨才曬一會兒陽光,日頭稍大些便搬回來陰涼處。」

  指腹輕撫著頂部新長出的一枝花苞,裴顯矜持地道,「耕耘幾分,便收獲幾分。這盆確實長得極好。」

  姜鸞的視線從蘭草上收回,若有所思地看了身側人一眼。

  裴顯最近忙著查辦盧氏的案子。從兵部尚書盧望正的供詞裡,牽扯出眾多陳年舊帳。盧氏嫡系上百人,都在他的兵馬元帥府裡。

  盧氏嫡系挨個地訊問口供,他留在府裡的時間,當然會比之前久得多。

  親兵從門外進來,送來了待客的熱茶。

  通常搭配飲茶的細緻點心當然是不會有了,搭配著送來的是熱騰騰新烤的大肉餅,麵餅夾著中間的羊肉餡,拿刀縱橫切了四塊,擺在大瓷盤裡,肉香撲鼻,一看就是廚房新出爐的。軍裡的漢子吃下肚絕對能頂飽。

  姜鸞忍著笑,掂起一塊跟她臉差不多大的豪邁肉餅,咬了幾口。

  你別說,烤肉餅還挺香。

  她幾口吃出了滋味,倒也不怕熱油髒了手,一邊抱著肉餅吭哧吭哧地啃,一邊說起來意,

  「公主府最近在修繕後院,想在東南角和西北角蓋兩座望遠的高樓,類似軍裡的望樓架構。之前已經跟丁翦借了一輪軍匠了,但他手裡的軍匠人數太少,我又急著趕工,想來想去,還是登門跟小舅借一批軍匠。三五十人足夠了。」

  求的不是什麼大事,裴顯聽在耳裡,略一頷首,當場便應下,吩咐下去點五十軍匠待命。

  吩咐完了一回頭,姜鸞捧著大肉餅,不知何時起了身,站在長案邊,盯著案上攤開的一副京畿防衛繪圖端詳。

  那副京畿防衛圖是最近新繪製的,京城十二座城門的兵力分布,皇宮防衛的排班輪值,都細細地標註在上頭,剛才姜鸞進來之前,裴顯和幾位幕僚在議的正是這張防衛圖。

  如此關鍵的軍事繪圖,當然不會直接在上頭拿文字直接表明,繪圖上標註的都是代號標記,外人輕易看不懂的。

  但裴顯心頭還是升起幾分警惕,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擋在姜鸞和長案中間,把長繪圖捲起收去一邊。

  「阿鸞看得那麼仔細,」他口吻輕鬆地問,「對京畿防務感興趣?」

  被當場抓包的人多少會有點心虛,沒想到姜鸞一點都不心虛,坦坦蕩蕩地承認下來,

  「感興趣,還想再多看看!」

  裴顯:「……」

  「不行。」他直接否決了,「京畿軍事要務,閒雜人等不得偷窺。」

  但姜鸞的心思已經活動了。

  看到那副京畿防務繪圖的第一眼,她立刻想起了沉甸甸圍繞在心頭許多時日,始終不得解釋的疑問。

  前世深秋的那個混亂之夜,京畿防衛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又是哪裡出的內賊。

  「裴小舅。」她散漫地盤膝坐著,啃著肉餅問,「這次你從河東帶來京城的將領,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你的嫡系?有沒有半路招來、靠不住的?」

  裴顯端起茶碗喝茶。

  不管茶碗裡頭是什麼樣的茶湯,上好的茶葉、精心烹煮的精妙茶湯,還是親兵在灶上拿滾水煮的大碗茶,他喝茶的姿勢總是悠然自得、氣定神閒的。

  「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多年培養的心腹。」他放下茶盞,如此回答。

  姜鸞咬著肉餅思考了一會兒。

  「那,京城後來接管的那批京畿本地守軍呢。」

  她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咬住厚餅邊緣,尖銳的小虎牙細細磨著麵餅。

  「丁翦我可以替他擔保,絕無問題。守皇宮西南門的劉牧光應該也不會有問題。但其他還有幾個京畿本地的守將,我不太熟。」

  「阿鸞想說什麼。」裴顯神色依舊不動,但注意力已經集中過來,視線專注而銳利,「京畿守將裡,有人有問題?」

  「不一定,不確定是哪邊,所以我兩邊都問了問。小舅別誤會,只是猜想,沒有任何證據。」

  姜鸞丟下啃了一半的肉餅,接過手巾擦乾淨了手,起身走到長案邊,就要去拿裴顯收起擱在旁邊的那副京畿防務卷軸。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百密則有一疏。小舅雖然是心思縝密的人,但只要是個人就會有疏漏。上次送你的那盆蘭花不就被你養死了嘛。」

  她隨口說著,手裡已經動作很快地打開卷軸,

  「不是我自誇,你甥女打小也算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咱們舅甥不妨梳理一下,小舅的京畿防務哪裡出了紕漏——」

  裴顯聽笑了。

  他直接從她手裡把卷軸抽走,重新捲起,扔去旁邊。

  「不敢勞煩阿鸞指教。」他嘴角噙著淡笑,不冷不熱地道,「京城十二城門,皇宮九門,京城三十八條主街,南北衙禁衛各就各位,輪班值守。京畿防務並無任何疏漏。」

  「倒是阿鸞自己的公主府,」他抬手指了指姜鸞,「最近的動靜大。」

  姜鸞手裡有了餘財,日夜趕工地修繕公主府。麒麟巷叮叮噹噹的響動早晚不停。

  高院牆,修望樓,挖密室。

  消息傳到裴顯的耳裡,他免不了想多了。

  「阿鸞吩咐下去的做法,不像是在修繕公主府,倒像是在防備亂兵圍攻。」他捧著茶盞悠然問,

  「今天又盯著我的京畿防務繪圖不放。可是最近聽到什麼了不得的風聲?說來給小舅聽聽。」

  姜鸞當然不會認。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只是揣測罷了。京城上一次差點就被攻破了,誰知道會不會又破第二次。」

  她半真半假地道,「上次被嚇破了膽,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宅子,多備著些後路,有備無患而已。」

  裴顯不大信。

  「真的?」他坐回去,喝了口茶,「今天看來是聽不到阿鸞的實話了。」

  裴顯把茶盞擱回矮几,砰的一聲清脆瓷響,「你一直想要八百戶食邑的實封。」

  「嗯?」姜鸞倒有些詫異,「這事兒不是早已經不成了?怎麼突然又提起來。」

  「事情不好辦。但裴某多花些心思去辦,倒也不是辦不成。」

  姜鸞一聽便明白了。

  釣竿上明晃晃地上了魚餌,和她在談條件。

  先前她這條魚不夠大,不夠額外地花心思為她籌辦魚餌。如今她的分量夠了。

  但香餌放出來不代表魚就要去咬鉤,她回應了一句,「小舅要什麼。」

  「要你一句實話。」裴顯單刀直入地問,「你的消息,是不是從晉王府來的。晉王傳過來的到底是什麼消息。」

  姜鸞一聽便嘆了口氣。

  她重新懶散地盤膝坐回去,靠著身後的白牆,指尖勾著烏黑髮尾,懶洋洋地在指尖繞了幾個圈兒。

  「看來八百戶的實封是要不到了。實話已經說給裴小舅了,都是我自己瞎想,跟晉王府沒關係。」

  「是麼。」裴顯彎了彎唇。

  他也不急,反正人就在面前,他有的是耐心,慢悠悠轉著圈子套話,

  「討要五十軍匠,不算是什麼大事情。你遣府上的長史過來說一聲就可以,何至於堂堂公主親自登門?除了要軍匠,還想從我這裡探什麼消息,亦或是想給我傳什麼消息,都直接說。說到彼此痛快了,八百戶的實封,小舅也不是給不起。」

  八百戶實封的誘餌明晃晃地釣在面前,誘惑著實不小,但姜鸞不覺得今天就能吃到這個誘人香餌。她想了想,索性換了個話題,

  「盧家倒了,抄了京城本家大宅,小舅這回吃飽了吧。——手裡不缺錢了?」

  裴顯淡笑不答。

  「怎麼,見者有份,這才是阿鸞今天登門的目的?」

  姜鸞擺擺手,「別,再窮也不至於上門打秋風。今天登門真的是為了查漏補缺。除了借軍匠,也想問問小舅手裡的城防哪裡容易出紕漏。」

  她玩笑般指著自己,「知道小舅心裡想什麼。我在軍務上是不折不扣的外行人,比起你這內行人差遠了。但說不定哪裡燈下黑呢。」

  「就比如說——」她掰著手指細數,

  「從我家後院新建的望樓往東北方向望,小舅你的兵馬元帥府裡的動向看得可清楚了。清晨你出門啦,早上跑馬場練兵啦,盧家人被提去東西兩邊跨院裡提審啦,通通一覽無遺。我的望樓上還放了幾把強弩,兩人拉開,可以射出五百步——」

  裴顯聽著聽著,臉色逐漸沉了下去。

  他打斷姜鸞的描述,「你府裡修的望樓有多高?」

  姜鸞估算了下,「二十尺往上吧。」

  裴顯立刻揚聲召了門外等候的親兵進來。

  「傳我諭令下去,在兵馬元帥府的東南西北四處角落,趕修四座望樓,派人值守,眺望四處不尋常的動靜。」

  親兵立刻大聲應下,「尊命!」

  奔出去幾步,又回來問,「敢問督帥,四座望樓修建多高?」

  裴顯的右手搭在長案上,輕輕地叩了幾下,「三十尺。」

  「是!」

  親兵飛奔出去傳令,腳步聲遠去,靜謐的書房陡然安靜下來。

  姜鸞雙手按著膝蓋,乖巧地坐在原處,和面色不太好看的裴顯對視了一眼。

  她感覺有必要確認一聲,「貴府上如今也忙著修望樓了。那我之前借的五十軍匠……」

  裴顯手裡穩穩地托著茶碗,從容喝了口茶,「不會少了你的。」

  姜鸞又問,「小舅如今扳倒了盧家,金山銀山手中過,但親兄弟也要明算帳,我們雖說舅甥情深,一分一釐也還是要細算清楚,我都懂的。那五十軍匠的工錢……」

  裴顯喝茶的動作頓了頓,視線落在茶碗上。

  茶湯喝去一半,隸書字體的『心平氣和』四個大字便從茶碗沿處露了出來。

  「都『金山銀山手中過』了,再敢收你的工錢,『錙銖必較』四個字只怕從此貼在裴某身上,再也撕不下來了。」

  他涼笑一聲,「免了。」

  姜鸞滿意了。

  她今日過來晃了一圈,該要的都要到手了,從未踏足的兵馬元帥府也探過了,想看的京畿布防繪圖又不給她看,她便琢磨著要告辭。

  裴顯不放她走。

  「馬上就是飯點了,貴客登門,怎麼好不留飯。」他抬頭看著窗外殘餘暑氣的明亮初秋日光,吩咐下去,

  「午食給漢陽公主多準備一份,就按平日的飯食準備。」

  兵馬元帥府上「平日的飯食」……

  姜鸞瞥了眼茶几上沖泡得隨意的大碗茶,又瞄了眼食案上豪邁的大肉餅。

  嘴角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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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乍起 第三十九章

  兵馬元帥府『平日的飯食』,是道道菜裡放茱萸[1]的。

  看起來還算可口的蒸羊肉鍋子,羊肉灑滿大量的茱萸,聞著鮮香,入口辛辣,姜鸞咬了一口羊肉,眼淚就飆了出來,舌頭嘶嘶辣得吸氣,迭聲喚著要喝蜜水。

  出門在外,解渴蜜水都是常備著的。今天跟隨服侍的夏至匆匆忙忙跑出去拿蜜水。

  去僕役等候的側院和隨行侍從要了蜜水罐子,夏至接在手裡,匆匆趕回來書房,卻被攔在了外頭。

  「蜜水剛才已經送進去了。」攔住她的親兵寸步不讓,「我家督帥和漢陽公主正在單獨會晤,閒雜人等迴避。」

  隨行護衛安全的文鏡站在庭院裡,沖她微微點頭,證實確實有蜜水送進去了。

  夏至只得站在庭院裡,透過半開的窗,遠遠地盯著裡頭的動靜。

  自家公主和此間主人對坐著,手裡握著個小巧的玉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兵馬元帥府上的蜜水看起來很合她的口味,她貓兒般愜意地眯起了眼睛。

  看到姜鸞臉上的愉悅神色,夏至放心了。

  一窗之隔的室內,姜鸞對手裡的『蜜水』,確實滿意地很。

  甜滋滋的果子酒的味道,壓住了滿舌尖的辛辣。

  「喝起來就是你們裴氏的私釀,馥羅春嘛。」她又抿了一口,舔了舔舌尖殘留的香甜,

  「我以為只在裴家宅子裡有?沒想到你的兵馬元帥府裡也放著。我記得你說過,喝慣了邊關的烈酒,再喝京城的果子酒感覺寡淡。」

  「你說的不錯,我這裡原本是不放馥羅春的。」

  裴顯的食案上也放了一壺酒,倒出來渾濁的琥珀色,酒香滿室,一看就是他從邊關帶回來的『回命』烈酒。

  在自己的書房裡,就著放滿茱萸的幾道辛辣開胃的肉菜,喝著烈酒,裴顯的神色顯得頗為放鬆。

  「七月初七去了城外的別院一趟,看你喜歡馥羅春,就拿了幾壇回來擱著。原想著逢年過節的時候,充做年禮往你府上送一送……」

  他喝了口酒,視線斜睨過來,「這才幾天,就開了一壇。」

  姜鸞嗤地笑了。「怎麼,抱怨我不請自來,害你少了一壇年禮?」

  「不至於。」裴顯往她的方向舉杯敬酒,「今日你登門一趟,提醒了望樓的事,我應當謝你。」

  「望樓的事,是我疏忽。」他坦然承認,「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裡秘密修建幾座高樓,借著登高望遠的名義,用於窺探京城四處,我這邊不容易知曉。」

  姜鸞晃著手裡的小玉杯回敬,喝乾了一杯。

  小巧玲瓏的玉杯,一杯盛滿應該不到二兩酒,入口甜滋滋的,正好壓得住茱萸的辣味,她當做蜜水喝了。

  「這次扳倒盧氏,可以說打得他們猝不及防。但如果再來第二次,各家就有防備了。在家裡修建幾座高樓,從高處窺探京城四處的布防,再把軍情洩露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呀。」

  裴顯夾了一筷子紅彤彤的茱萸羊肉,不緊不慢地吃了。

  「小舅承你的情。但是阿鸞,你反反覆復地提起京城防務,又幾次猜測會有人洩露出去,反應不太尋常。真不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事關重大,就算為了你心心念念的八百戶實封,多說幾句。」

  「說了就會給?」姜鸞嗤笑,「上次小舅在臨風殿裡親筆寫的桑皮紙,白紙黑字三條承諾,至今還擱在我的公主府裡呢。哄人的招數只能用一次,多用幾次就不靈了。」

  裴顯彎了彎唇,「阿鸞長大了,不好哄了。」

  修長的指尖在食案上輕敲了幾下,他提起一個人名。

  「說起來,盧四郎下了獄。他是露山巷盧氏嫡系,放在刑部牢獄裡不穩當,如今正拘押在我府裡。」

  姜鸞倒是有幾分意外。「嗯?怎的突然提他?」

  裴顯又喝了口酒,對她莫測高深地笑了笑。「想去看看盧四郎?」

  姜鸞詫異地搖頭,「不想。我和他又不熟,去看他做什麼。」

  裴顯喝酒的動作一停,盯了她一眼,「這句話不真。」說完又自顧自地喝酒。

  姜鸞:「……」

  「難得說句實話都沒人信了,」她喃喃自語,「什麼世道!」

  隨侍都被攔在庭院裡,偌大的書房裡只有對坐的兩個人,姜鸞自斟自飲地喝了兩杯,越想越不對勁,把手裡的玉杯砰的往食案上一放,

  「喂,你耳邊都聽到什麼了?你以為盧四郎和我什麼關係。」

  裴顯伸出烏木長箸夾菜,沒理會『喂』的無禮稱呼,鎮定應答,

  「——未出宮時,便對盧四郎的小像青眼有加。開府當日,召去水榭單獨問話。我和盧四郎打過一次照面,單看外貌,確實是個姿容過人的翩翩少年郎。」

  他放下長箸,餘光斜睨過來,「阿鸞自己性情張揚,也喜歡他那種驕縱的?」

  姜鸞手肘撐在食案上,豎起纖長手指搖了搖,感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京城流言害人不淺呀。」

  「開府那天,我是把盧四郎召去水榭問話沒錯。但話不相投半句多,小舅可沒見到他氣得半死的模樣。」

  「是麼。」裴顯也不說信,也不說不信,耳邊聽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神色,慢悠悠地喝酒。

  「不喜他相貌,還是不喜他驕縱?」

  問題問得過界限了,便顯得無禮,姜鸞不肯理會,便裝作沒聽見,自己繼續喝甜滋滋的馥羅春。

  喝了幾口,不死心地試著繼續吃羊肉鍋子。茱萸撒得滿鍋紅彤彤,也不知放了多少,辣的她舌頭嘶嘶地吸氣,又惦記著京城難得的鮮香滋味,辣在舌尖,回味無窮,勉強又吃了幾筷,直到盡興才停下。

  裴顯在對面看著,若有所思。

  盧四郎的相貌長得絕不差,比起姜鸞當初口口聲聲說『最中意』的謝舍人,可以說一個清冷如皎月,一個豔麗如牡丹。

  但盧四郎的性情和謝舍人差得極遠。

  既召他去單獨說話,又話不相投半句多,應該是不喜歡盧四郎的性情。

  裴顯仔細地端詳對面的姜鸞。

  頂著先帝么公主的極貴重的身份,京城裡再沒有幾人能越過她了,行事做派如果想要端起來,可以處處挑剔,處處講究,把天家貴女的架勢端到天上去。

  偏她不講究。

  親兵拿灶上滾水沖泡的大碗茶也喝得,熱油沾手的肉餅也吃得。吃個芝麻胡餅,芝麻灑得滿衣襟都是,他都看不下去,她自己倒是一點都不在乎。

  剛及笄的小丫頭,性子野,主意大,整天整夜地四處折騰,折騰得開了公主府,滿心惦記著收厚禮,修宅院,倒把選駙馬的正經事排在最末尾。

  樁樁件件,哪是個情竇初開的長大了的女兒家會做的事?

  之前還覺得她口口聲聲的『喜歡』,『中意』,是喜歡謝五郎、盧四郎的相貌皮囊,這份喜愛過於膚淺。如今想想,她的所謂『喜歡』,『中意』,說不定連膚淺都談不上,或許和她喜歡逗弄家裡那隻名叫點點的貓兒差不多。

  他心裡微微一哂,覺得自己想多了。

  「罷了,你不要去見盧四郎,此事再不提了。」他不再試探,換了個話題,

  「御史台裡有位章御史,近日銷了病假,點卯上朝了。你還記得人麼?章御史近日可有去你府上求見?」

  姜鸞完全想不起有這個人。「章御史是哪個?」

  裴顯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麼大的事,你倒忘了?四月初一那天,你去兩儀殿的半路上,正好碰著廷杖的那位章御史,章還邱。廷杖中途被你攔下來說了幾句,撿了條性命。」

  章還邱是寒門出身,十年寒窗苦讀,千萬寒門士子裡考取的春闈進士,幾年官場沉浮,好不容易進了御史台。當日姜鸞攔住廷杖的禁衛,言語提醒了幾句,章還邱從四十廷杖下撿回了一條命。

  在家裡養了足足兩個多月的傷,直到幾天前才銷了假,重新回去御史台。

  被他提醒,姜鸞倒是有些印象。

  「啊,前兩天是通報有個文官提著四色禮盒在門外求見,說是要當面謝我的恩情。那人的名姓我不記得,就沒見,把四色禮盒收下了,回了一份禮,打發他回去了。莫非就是章御史?」

  裴顯點點頭,「還好你沒見。下次他再登門求見,你別應。繼續擋在門外。」

  「他怎麼了?」姜鸞聽出幾分門道,「章御史可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他剛回了御史台,就又鬧出大動靜了?」

  章御史惹的事不小,姜鸞今日沒打聽到,過幾日總會聽到風聲的的,裴顯並不瞞她。

  「就在昨日,章御史呈上了一本彈劾奏本。彈劾城外的三路勤王軍拖延不走,每月討要巨額軍餉,拖垮朝廷財政,包藏禍心。」

  城外的叛兵四處潰散,從春天征討到了秋天。城外駐扎的幾路勤王兵馬,加起來兵力七八萬,吃喝用度確實是一大筆開支。

  姜鸞喝到微醺,已經停不下來了,自發地斟滿空杯,有滋有味地抿著甜甜的果子酒,隨口說,

  「他彈劾得哪裡錯了?朝廷今年的財政這麼窮,有一部分就是被他們吃窮的。謝節度早就該帶著他的五萬騰龍軍回東北了,硬拖了幾個月不走,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裴顯抬手點了點她,「章御史是不熟軍務,胡亂彈劾;你是心疼你二姊,公報私仇。」

  今日難得閒暇,他細細地解釋給她聽。

  各方將領接了勤王令,領兵趕來勤王。但朝廷應允的封賞至今沒撥下,連軍餉都不足。

  幾路勤王軍不肯退走,就是在等朝廷把封賞軍餉給撥足了。

  領受了朝廷天恩,勤王軍自當拔營退走。

  「但朝廷沒錢啊。」姜鸞邊吃邊聽著,「我都知道。城外那幾位節度使不知道?」

  「朝廷不是沒錢,每年入國庫的巨額賦稅擺在那兒。只是如何調度的問題。再說了,將士們浴血拚命,攤在每人頭上的封賞,其實也不算多。說朝廷發不出封賞錢,他們是不信的。」

  裴顯當面算了一筆帳,「勤王軍將士的賞賜安撫,普通士卒賞銅錢五貫,絹帛一匹。校尉以上賞賜翻倍,將軍以上賞賜再翻倍。最多一等的賞賜,也不過是五十貫銅錢,絹帛十匹。」

  「只是勤王軍的數目多。城外八萬,城內八萬,戶部算下來的賞賜要十萬兩金。」

  他嘲諷地笑了聲,「撫恤,春耕,北方蝗災,南方澇災,處處要用錢,聖人又調走了四成賦稅。戶部籌不出十萬兩金的賞賜,就一直往後拖,從春天拖到了秋天。拖著拖著,每月的軍餉還得照發,越拖越窮。」

  姜鸞邊聽朝廷的八卦邊喝酒。

  喝得有點多了,臉頰緋紅,說話開始沒有顧忌,身子往前探,烏黑眸子裡亮晶晶的,

  「小舅這回抄家,抄出來的夠不夠十萬兩金?可不可以發下勤王軍的賞賜了?」

  裴顯瞥了她一眼,繼續喝酒,淡定道,「夠了。」

  姜鸞打蛇隨棍上,接著往下問,「遠不止這個數吧。多出來的數目,小舅是自己吞了,還是老實上繳給朝廷了?」

  問題同樣問得過界了。裴顯也裝作沒聽見,不加理會,把話題轉開了,「只見你喝酒,怎麼不吃菜。」

  姜鸞的舌頭早就被茱萸羊肉鍋子給辣得麻木了。

  果子酒再清甜也是酒,後勁上來,她有點暈暈乎乎的,手肘撐著食案,歪著頭看對面那人。

  裴顯正在吃同樣的羊肉鍋子。他顯然極中意這道辛辣大菜,吃的動作雖然斯文,滿鍋子的羊肉已經見了底,吃幾口羊肉,喝一口酒,意態閒適,眉宇愜意,這頓午食他吃得極滿意。

  姜鸞看著看著,開口問他,「裴小舅。」

  「嗯?」裴顯停了筷,視線轉過來。

  「你初來京城的時候,脾氣也沒那麼壞嘛。怎麼後來越來越少笑,越發陰沉了。」

  裴顯一挑眉,「後來?」

  他敏銳地抓住不對勁的字眼,「後來是什麼時候。」

  姜鸞的微醺酒意清醒了三分。

  後來,當然是前世裡她看見的那個『後來』。

  解釋不通的事,她索性開始耍賴。

  「昨夜做夢。夢裡夢見了五年後的你。」姜鸞比劃著,「那時候你三十了。眉頭整天皺著,皺成深深的川字,比城外那位謝節度的眉頭皺得更深,人就顯得陰沉。」

  她回憶了片刻,身子往後仰,學著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人時經常做這個動作。說是在笑吧,更像是冷笑。被你盯住的人,個個都瘮得慌。和你說完話出去,回身時經常背後冷汗濕了一片,被你嚇的。」

  裴顯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阿鸞,借酒裝瘋,埋汰你小舅呢。」

  姜鸞喝到三分微醺,神志還清醒著,噗嗤笑了,「想要借酒裝瘋,也沒人喝果子酒啊。」她半真半假地說,「真的是做夢。南柯一夢,大夢醒來獨悵然。」

  中午的一場便宴,看在好酒的份上,算是賓主盡歡。中途拋出來的八百戶實封的話頭,雙方極有默契地都不再提。

  姜鸞今天拿酒當解渴的蜜水喝,喝得實在有點多,被夏至扶著,搖搖晃晃地上了馬車。

  坐進車裡,喃喃地說了句,「我說修了二十尺,他便說要修三十尺。」

  夏至聽得滿頭霧水:「公主說什麼二十尺,三十尺的?」

  姜鸞搖了搖頭,往後靠在側璧上。

  「大事小事,半分不肯讓。這麼獨斷的性子,怎麼叫他投奔我。」

  ——————

  入了夜的初秋夜晚,天色逐漸暗沉下去。一輪彎月高掛夜空。

  城外騰龍軍大營的中軍帳裡,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晝。幾位親信幕僚和將軍圍坐一圈,謝征坐在中間,手裡拿著一封宮裡剛剛傳達的密信。

  「聖人親筆手諭,尋了忠心之人冒死送出城。許下勳爵和厚賞,命我們為臣子的聽命在城外舉兵,清君側,除權臣。」

  謝征沉聲道,「此事重大,需得聯合其他幾處勤王兵馬,籌劃調度不容易。各位有什麼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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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茱萸:又名『越椒』,味道辛辣,是古代普遍使用的辣味調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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