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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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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碧色] 折竹碎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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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新火試新茶 第一百三十章

  秋風起時,江南桂花盛開,湘州那場大戰徹底落下帷幕。

  江夏王授首的消息很快在民‌間傳開,原本為此憂愁的百姓們終於得以鬆了口氣。太平的日子還沒過幾年,誰也不願再捲入戰亂中。

  孩童們七嘴八舌,將新聽‌來的消息講給‌曬太陽的葛伯聽‌,想‌要從他那裡討糖吃。

  自‌主家離開,這處府邸已經閒置許久。

  祖籍在武陵的僕役早前大都得了恩典,各自‌回家,偌大一處院落自‌此冷清下來。

  葛伯上了年紀,腿腳不便,便留在此處看家。常日無趣,故而遇著日光晴好的午後‌,他便會挪到院外‌曬太陽,聽‌孩童們嘰嘰喳喳,也算是樁消遣。

  他笑‌眯眯抓了把松子糖,分給‌周遭孩童,再抬頭時恰見有馬車停在階下。

  這座曾經的王府門庭冷落已久,平白無故,不會有什麼貴客登門。葛伯拄著拐杖起身,正要上前問候,卻只見車簾已經被人掀開。

  那是個身著紅裙的女郎。

  她並沒要人攙扶,甚至沒用踏几,乾淨俐落地‌跳了下來。石榴紅的裙擺被風拂過,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奪目。

  葛伯愣了愣,幾乎手足無措起來,「窈」字都到了嘴邊,又忙改口道:「公主怎麼忽的回來了?」

  蕭窈大步上前扶了他老人家一把:「這些時日在湘州,相聚不算太遠,便想‌著回來看看。」

  說著,回身指了指不疾不徐下車的崔循,玩笑‌道:「也叫您看看,這便是我的夫婿。」

  葛伯看去,只見這位公子身著白衣,清逸出塵,相貌、儀態俱是一等一的好,叫人挑不出半點瑕疵來。

  他知自‌家公主嫁了崔氏長‌公子,未敢細看,正欲行禮,已被崔循攔下。

  「不必多禮。」崔循微微頷首,聲音溫和。

  葛伯稍顯局促地‌搓了搓手,終於從驚喜中緩過來,向蕭窈道:「老奴這就叫人灑掃院落,將女郎從前的住處收拾出來。」

  蕭窈點點頭。看著這再熟悉不過的府邸,目光滿是懷念。

  崔循借著袍袖遮掩,不著痕跡牽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指尖:「我亦想‌看看,你從前生活的地‌方。」

  蕭窈立時道:「隨我來。」

  這次回武陵,是她臨時起意‌。

  湘州塵埃落定,崔循的傷也終於養得差不多,本該啟程回京才對。畢竟無論蕭霽還是崔翁,都已經陸續來信問過。

  行李已經收拾妥當。

  但蕭窈晨起,嗅著不知何處傳來的淺淡香氣,忽而想‌起武陵居所種著的那幾株桂花,心中一動。衣裳都沒穿好,披著外‌衫散著長‌髮找崔循,講了自‌己的打算。

  崔循才剛回過家書,道明歸期,但對上她那雙滿是期待的眼,最終還是決定對自‌家祖父食言。

  他循規蹈矩這麼些年,少有這樣心血來潮,臨時起意‌的出行。跟隨在蕭窈身邊,看過府邸各處,聽‌她笑‌盈盈講起少時舊事,只覺當真十分值得。

  蕭窈居住的院落不算大。

  因著許久未有人住,又是秋日緣故,其中花草開得不似舊時好,擺著幾盆新挪來的秋菊。庭院種著株桃樹,一旁是架精巧的鞦韆。

  蕭窈道:「可惜來得不是時候。我院中這株桃樹結的果分外‌香甜,應季時的嫩桃,能吃上許多,還能拿蜜糖醃製成桃片乾……」

  她興致勃勃回憶著,愣是快要把自‌己給‌說饞了,索性‌道:「走,請你用飯。」

  武陵這片地‌界不算大,遠遠及不上建鄴繁華,於蕭窈而言卻似如魚得水。

  她少時出門便不喜歡帶許多僕役,常常只帶著青禾,又或是隨晏游一道出門閒逛,故而對何處有美食、好酒再熟悉不過。

  崔循卻非如此。

  他是崔氏的長‌公子,自‌小想‌要什麼,立時便有僕役準備妥當,親自‌到市井間去的次數屈指可數。

  被蕭窈攥著衣袖,似眼下這般穿行在大街小巷,是全然陌生的體驗。

  「許久不見女郎了。」有攤主還記得蕭窈,裝桃乾時多添了些。瞥見一旁的崔循,面‌露驚豔之色,「這是……」

  蕭窈咬著桃乾,聲音稍顯含糊,答得卻乾脆俐落:「是我夫婿。」

  崔循神色未動,眼中笑‌意‌愈濃。

  他不喜交際,卻極喜歡蕭窈將自‌己介紹給‌她認識的人時,那種稀鬆平常的語氣。

  攤主忙道了聲「恭喜」,又稱讚道:「女郎好福氣,覓此佳婿。」

  哪怕蕭窈著意叫他換了尋常衣物,可崔循的外‌貌氣質實在出眾,有書卷氣,亦顯矜貴。明眼人一看,便知絕非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子弟。

  武陵雖也有豪族,但總不及眼前這位。

  蕭窈尚未來得及開口,崔循已徐徐道:「是我好福氣。」

  攤主乖覺,順勢道:「實是天作之合,一對璧人。」

  蕭窈一笑‌置之,咽下桃乾,牽著崔循的衣袖往食肆去。

  食肆開在河畔,涼風送來桂香,正宜臨窗賞景。

  蕭窈熟稔地‌要了幾道菜,要了壺酒,再回頭時,崔循已經替她斟好茶水放在面‌前。

  「此處自‌釀的酒味道極佳,我已經許久未曾嘗過,只喝這麼一點。」蕭窈抬手比劃著,神情格外‌真摯,像是生怕他要阻攔。

  崔循心知她這話‌信不得,只道:「我記得路。」

  蕭窈:「什麼?」

  崔循一笑‌,不疾不徐解釋:「你若醉了,我便背你回去。」

  蕭窈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打趣了,橫他一眼:「我才不會醉。」

  說這話‌時言辭鑿鑿,酒送上來時,也還記得不能貪杯。只是故地‌重遊,又有崔循作陪,窗外‌有熟悉的美景,眼前有「美人」,便不自‌覺飲得多了些。

  到最後‌離開時,身形已經不大穩。

  崔循半是無奈半是笑‌地‌嘆了口氣,在她面‌前矮身:「來。」

  蕭窈乖乖趴著,下巴抵在他肩上,止不住笑‌。

  崔循偏過頭看她,還未開口,先‌被蕭窈在臉頰親了下,腳步不由一頓。

  「我很高興。」蕭窈似是自‌言自‌語,喃喃道,「眼下真是再好不過……」

  自‌重逢後‌,除卻最初那日有過失態,蕭窈再沒表露出愁緒,甚至刻意‌迴避,沒問過他那傷的由來。只是同‌榻共枕時,哪怕是在睡夢中,也會緊緊抱著他的手。

  此事給‌蕭窈留下的印跡,彷佛比他身上已經癒合的傷處更為深刻。

  「我在,」崔循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低柔,安撫道,「會一直陪著你。」

  蕭窈眨了眨眼,莫名覺出幾分委屈,終於還是怨道:「你涉險時,怎麼不這樣想‌……當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嗎?」

  蕭窈心中自‌然知道崔循兵行險著是為穩定建鄴局勢,也是為她,但她並不需要這種所謂的好。這樣的話‌也只能借著三分醉意‌才能說出口。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那時只是想‌……縱然沒有我,你也能活得很好。」

  蕭窈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只知橫衝直撞的女郎,能教的,他也已經悉數教給‌她。縱自‌己有何不測,只要湘州得以平定,便翻不出什麼浪來。

  京口軍亦會留給‌她。

  屆時無論是想‌揮刀料理士族,又或是如陽羨長‌公主那般擇一山清水秀的地‌界逍遙自‌在,都由她選。

  崔循從不認為,自‌己在蕭窈心中佔據如何緊要的地‌位。早前看她為晏游遇刺的消息失魂落魄時,還曾想‌過,若有一日換作自‌己,興許換不來她如此。

  直至蕭窈為他奔赴湘州,才終於意‌識到並非如此。

  蕭窈想‌明白這話‌的意‌思,眼酸之餘,又不由磨了磨牙:「你是個傻子!」

  崔循莞爾。

  從來沒人將崔長‌公子同‌這個詞聯繫在一處,並不著惱,反而應和:「是。」

  蕭窈吸了口氣,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

  崔循停住腳步,依著她的意‌思將人放下,卻沒就此鬆手,攬著她的腰問:「是何處不適?」

  蕭窈搖頭:「只是想‌,那句話‌還是該正經同‌你講一回。」

  重逢那日,蕭窈撲在他懷中,含糊不清說過一回。任是怎麼誘哄,都不肯再提。崔循再不似從前那般患得患失,便沒執意‌勉強。

  蕭窈引著他的手落在自‌己心口,澄澈的眼眸盛著他的身影,少有這樣鄭重其事的時候。

  崔循怔在原地‌,幾乎有些無所適從。

  「崔循,」蕭窈一字一句剖白,「我愛你。只愛你。」

  那場荒唐的秦淮宴已經過去許久,幾多波折,恍如隔世。

  崔循為她在捨棄秉持多年的准則時,似偏執又似討要地‌同‌她道,「你應愛我。只愛我。」

  而今相去千山萬水,隔著流年,蕭窈回應了他曾經的期許。

  清風皓月為證,我心為證。

  至死不渝。

  (正文完)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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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番外 餘音(一)

  崔翁過了好些年閒散日子。

  因他有位人盡皆知的好長孫,少即早慧,知禮數,心存上進。旁的世家子弟還在鬥雞走馬肆意胡鬧的年紀,崔循在念書、雅集交際,積攢名望。

  待到平定天師道叛亂,崔循真正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後,他便徹底將闔族事務交予崔循,自己則一心在別院享清閒。

  釣魚養花,又或是與老友們煮茶清談對弈。

  說是神仙日子也不為過。

  他在眾人豔羨的目光與恭維中過了這麼些年,直至如今。

  自崔循離建鄴赴湘州後,族中事務實則落在蕭窈身上。崔翁特地留意過,見她行事頗有章法,甚至有時頗似崔循的風格,便放下心來。

  哪知她竟說撂下就撂下,星夜趕赴湘州。

  臨行前,蕭窈曾來別院見過他一面,知會原委。

  崔循實是崔氏的頂樑柱,若他當真有個三長兩短,只怕崔氏難以為繼。崔翁為此憂心忡忡,全靠多年涵養維繫著未曾失態,卻又不得不提醒她:「你此行並無多少意義。」

  蕭窈不是醫師,亦沒有什麼靈丹妙藥,何況抵達湘州時,興許已經塵埃落定。崔循是死是活,與她身處何處並無多大關係。

  反倒是這一路辛苦,還冒著風險。

  蕭窈因他這話短暫沉默片刻,沒吵鬧,只是輕飄飄地問:「沒有『意義』的事,便不做了嗎?」

  崔翁被問得當場怔住,心中分明有答案,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琢玉早些年由您教導,過得當真不易……」蕭窈低低嘆了口氣,並沒要為此同他爭辯的意思,只道,「無論如何,我總是要去見他的。」

  她走得乾淨俐落,半點沒耽擱。

  彼時正值宮變後,整個建鄴便如深海渦旋,士族悉數捲入其中,正是緊要關頭。

  崔翁信不過旁的子孫,便只得親自出山。

  他這段時日身心俱疲,直至湘州來信,得知崔循傷勢穩定,這才終於得以舒了口氣。

  原以為待到湘州塵埃落定,崔循養好傷,夫婦二人便會回京。哪知前腳剛收到崔循道明歸期的書信,尚未來得及高興多久,一轉眼,就又收到了他賠罪的家書。

  說是要陪蕭窈前往武陵,小住些時日。

  崔翁因他兩人這突發奇想沉默良久,看在崔循大病初癒的份上,倒是沒說什麼。

  他原以為這「小住」只是去個十天半月,也盡夠了,哪知足足拖了一個月仍未回京。

  「武陵那地界有何好的?值得琢玉這般樂不思蜀?」崔翁沒能維繫住一貫的從容,半是不滿半是埋怨地向老僕道,「離京許久,只顧自己逍遙自在,倒是不見半分掛念家中!」

  老僕知他並非當真動怒,笑道:「長公子這些年著實辛苦,而今諸事塵埃落定,難得閒適,便容他多歇些時日吧。」

  崔翁未置可否,只冷笑道:「我容或不容,又有什麼分別?」

  崔循到如今這年紀,翅膀早就硬了,哪還由得了他做主?便是心中只有蕭窈這個媳婦,他也說不得什麼。

  說話間,恰有侍從送來家書,連帶著還有一箱武陵那邊的土儀。

  不是什麼名貴物件,但總是一番心意。

  「長公子總是掛念著您的。」老僕適時道。

  崔翁神色稍霽,親自用竹刀拆了家書。待到掃過那些問候的虛辭,見崔循仍舊沒有要回來的意思,「混賬」二字已然到了嘴邊。

  但緊接著,崔循便道明緣由。

  說是醫師診出蕭窈有孕,因胎象尚未穩固,故而決定在武陵多住些時日,再啟程回京。

  崔翁怔過,喜笑顏開。

  老僕在他身側伺候多年,就沒怎麼見過家君這般喜色外露的模樣,知曉緣由後,忙不迭道喜。

  這個孩子崔翁實在盼了太久,如今不但臉色好看了,心中也再沒半點怨言。當即提筆寫了回信,說是不急,年節能回來便足夠。

  遣人送信時,還額外附了塊極為貴重的羊脂白玉。

  此事崔翁自不會四處宣揚,但第二日朝會,熟悉的人都能看出來他與往日不同,就連蕭霽都額外多看了這位老爺子幾眼。

  有老友好奇,朝會後特意問道:「何事值得你這般高興?」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崔翁臉上的笑意淡淡的,待到老友又問一回,這才如實道明。

  老友沒戳穿他,連聲恭喜,下了御階後又笑道:「琢玉早慧,公主亦是伶俐之人,他二人有了孩子,必定聰穎過人。」

  崔翁頗為矜持地壓著嘴角,頷首道:「但願如此。」

  甚至已經打算好,這孩子放在自己這邊教養才好,享天倫之樂。若能再教出個如崔循這般的,便再好不過了。

  -

  「祖父算不得好的夫子。」

  蕭窈看完建鄴的回信,彷彿能由那蒼勁有力的字跡中,窺見崔翁壓抑著喜悅,若無其事的模樣。至於隨信附送來的羊脂白玉,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是極珍貴的玉料,便是豪門望族也非輕易能尋到的。

  俗話說,拿人手短。

  蕭窈心中雖頗為過意不去,但思忖片刻,還是同崔循說了這麼一句。

  自覺語氣有些生硬,蕭窈又解釋道:「祖父若喜歡,自當常去別院探望他老人家,只是不宜將孩子送到他身邊教養。」

  崔循自己早就有過這般考量,不以為忤。

  他試過茶水的溫度,送到蕭窈唇邊,不疾不徐道:「為何這樣想?是我不在建鄴時,又有何事?」

  她與崔翁之間是有過嫌隙,但早些時候已然釋懷。有此想法,實則因為當日與崔翁交談時的那句話。

  蕭窈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水,不大想提此事。偏生崔循仍目不轉睛看著自己,雖未開口催促,但好奇心顯而易見。

  她舔了舔唇,無奈之下,只得將那段小插曲同他講了。

  邊講邊端詳著他的反應,像是生怕他為此傷懷似的。

  崔循這才意識到她有何顧忌,道了聲「無妨」。

  「祖父那話倒也不算錯。若易地而處,我應當也會如此提醒你。」崔循攏著她的手把玩,慢條斯理道。

  蕭窈橫他一眼,哼了聲:「所以我才說,祖父算不得好的夫子。」

  若論才學、眼界,崔翁自是無可挑剔,若不然也難教出崔循這樣的子弟。只是美中不足,少了些人情味。

  崔循噎了下。

  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這話聽起來,倒似對我有所指摘。」

  他指尖覆著的薄繭自肌膚擦過,不疼,反倒莫名有些癢。蕭窈按住那隻不大安分的手,盡可能正經道:「少故意曲解。我明明是說,祖父早些年對你太過嚴苛。」

  「興許是那時崔氏日漸衰落,他老人家便將希望都寄在你身上,恨不得事實皆以成敗、利益來論。」蕭窈揣度著當年境況,雖明白崔翁如此的用意,卻還是難以全然認同。

  「倒不是那些說不重要……」她勾著崔循的小指,輕輕晃了晃,「只是,總該有更為重要的東西。」

  她說這話時,蝶翼似的眼睫低垂著,午後的日光映下,格外溫柔。

  若早些年聽人說這些,崔循只會不以為然,更不會往心上放。可如今看著近在咫尺的蕭窈,唯有頷首,笑道:「受教了。」

  蕭窈聽出他話音裡的調侃,想撂開手,卻被崔循握得愈緊。

  「縱不論那些緣由,這是你我的血脈,自然該你我親自教導。」崔循引著蕭窈的手,落在她腹上。

  此處如今依舊平坦如初,叫人絲毫想像不到,已經有了兩人血脈的交融。

  當初發覺蕭窈日益嗜睡時,崔循並沒往此處想,還當是她身體不適有何病症,便想要請醫師來看。

  蕭窈自覺沒什麼大礙,一想到興許還得喝藥,就不大情願。只是沒拗過崔循,又被他哄了半日,才終於點頭。

  待到醫師診過脈,道出「恭喜」二字時,兩人不約而同愣在那裡,誰也沒反應過來。

  醫師道:「夫人並非有何病症,而是喜脈。」

  蕭窈險些失手摔了茶盞。

  崔循看起來要更鎮定些,但開口時聲音還是暴露無遺,再沒往日的從容不迫,反而透著股緊張的僵硬感。

  他對著那位鬚髮皆白的老醫師問:「當真?」

  醫師年近花甲,行醫幾十年,在武陵頗有名氣,喜脈這等常見的脈象不會失手。崔循的問法多少有些生硬冒昧。

  但醫師見得多了,並沒介懷,一錘定音道:「當真。」

  自那日起,崔循那股若有似無的緊張就沒徹底褪去過,彷彿將她視作懵懂無知的孩童,吃飯、走路都要人格外留意的那種。

  府中一干僕役,從院中灑掃的婢女到灶房做飯的廚子,都得了吩咐,須得小心侍奉。

  倒是蕭窈自己,除卻最初知曉時震驚過,三兩日後便恢復如常。

  興許是月份尚淺的緣故,未曾顯懷,她便沒什麼切實的體會,漫不經心道:「你少時除卻看書、赴雅集,可還有旁的消遣?」

  崔循想了想:「陪祖父釣魚,對弈。」

  蕭窈:「……」

  她回憶著自己當年肆意撒歡,射鳥、叉魚的舊事,不由感慨道:「若我少時識得你,便帶你一同玩,總不至那般無趣。」

  那些事,於少時的崔循而言實則算不得無趣,也有過尋他一起消遣的士族子弟,只是被他回絕罷了。

  但崔循並沒反駁蕭窈的設想,順勢道:「好。」

  倒是蕭窈自己改口:「但如我從前那般不學無術,也不好,實在麻煩。」

  她琢磨片刻後最終下定主意,同崔循約定:「待到孩子出世,你教她詩書禮儀,我只負責帶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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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番外 餘音(二)

  深秋時節,霜林漸染。

  因不常有人涉足的緣故,山路石階上落著不少鮮紅如火的楓葉,苔蘚蒼痕隨處可見。

  這一路拾級而上,崔循始終牢牢地攥著蕭窈的手,目光亦時時留意。

  「這條山路是我早就走熟的,心中有數,便是閉著眼也能到,你實在無需如此小心。」蕭窈仗著崔循絕無可能令自己試給他看,臉不紅氣不喘地信口開河。

  崔循並未戳穿,只無奈笑道:「小心些總不會出錯。」

  「醫師說,我的脈象已經穩固。」蕭窈搖了搖崔循的手,同他算,「距這小東西出來,怎麼也有大半年,你總不能日日如此……」

  話未說完,便被崔循打斷:「有何不可?」

  哪怕知道她如今一顆心悉數繫在他身上,不再如從前‌般患得患失,卻並不妨礙崔循依舊喜歡與她朝夕相處。

  黏人得厲害。

  蕭窈腹誹了句,提醒道:「待到回了建鄴,總是要去官署當值的。宮變那夜後,朝中局勢翻天覆地,哪裡容得了你清閒?」

  兩人雖在武陵,但並非對朝中局勢一無所知,無論崔翁還是宮中來的書信,都有提及。

  崔循卻順勢道:「既如此,如今更該珍惜才對。」

  蕭窈:「……」

  總覺著,崔循如今越來越像她了,沒理也要辯三分那種。

  但這話倒也沒錯。兩人已經定下後日回京,行李都已經收拾妥當,在武陵這段時日的閒適也快到了盡頭。

  思及此,她不著痕跡地向崔循那邊挪了點,並肩而行。

  蕭窈方才雖有誇大,但並非全是虛言。她對這段路途的確爛熟於心,與崔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些閒話,待到穿過一片桃林,便到了此行的終點。

  青山碧水,桃林環繞處,靜謐無聲睡著她愛重的親人。

  「我阿娘去得早,生下我半月後,便過身了。」蕭窈嘆了口氣,「故而我並不記得她的模樣,只看過畫像。自小常聽人說,她是個極為溫婉賢淑的夫人,為人寬和大度,家中伺候的婢女、僕役們都很敬重。」

  紙錢點燃後,火光耀眼灼目。

  崔循抬袖在蕭窈面前擋了下,躬身行禮,向面前的墓碑恭敬道了聲:「母親。」

  蕭窈揉了揉眼,看向另一處墳塋,眉眼一彎:「這裡睡著的,是我阿姐。」

  她曾因阿姐之死哭過無數回,私底下的眼淚不知掉了多少,當初午夜夢回,皆是此事。但在陽羨養好病,回到武陵來看阿姐時,再沒在她墓前落過一滴淚。

  阿姐若在天有靈,必定希望她能始終如少時那般,高高興興的。

  「我阿姐是這世上最好的女郎。」蕭窈由衷道,「我自小與她同住,拿食箸用飯也好,提筆寫字也好,皆是她手把手教會我的……」

  那些舊事多了這麼些年,依舊歷歷在目。

  蕭容是她長姐,也是如母親一樣的存在。

  崔循亦隨她喚了聲「阿姐」。

  「來武陵時,我便想,總要帶你來讓阿姐看看才好。」蕭窈說著,蔥白的手指撫過墓碑上蒼勁的刻字,描摹著蕭容的名姓。

  「阿姐,」她輕聲笑道,「這是我的夫婿,崔循。你不似我從前那般不學無術,應當知曉他的出身家世,便不同你講那些了。」

  「他待我極好,愛重我,我亦如此。」

  「我如今長進許多,字寫得很好,會料理往來交際之事。手中掌管建鄴宿衛軍,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所以你不用擔憂,也不要太記掛我……」

  蕭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語隨風消散,彷彿當真能如她所願,送到心心念念惦記著的阿姐那裡去。

  崔循並未打擾,只是悄無聲息將臂彎中的披風為她繫上。

  良久,紙錢徹底燒盡,唯餘灰燼。

  蕭窈抬手覆上小腹,玩笑道:「阿姐,我要回去了,過些年再帶孩子來見你,好不好?」

  有涼風拂過。

  蕭窈抬手將碎髮攏至耳後,點點頭:「那便一言為定。」

  蕭窈正欲離去,只見崔循竟也向那墓碑道:「我會照顧好窈窈,護她一生,無憂無慮。」

  崔循是個全然不信鬼神的人,眼下卻鄭重其事,猶如立誓。

  蕭窈眼中的笑意愈發真切,抬手牽他:「我看中的人,阿姐自然也信得過。」

  兩人身量相差不少,手也如此,崔循輕易便能將她的手攏在掌心。

  被秋風吹得發涼的手漸漸恢復溫度。

  下山時,蕭窈的步子才慢下些許,便又被崔循覺察。

  「我背你,好不好?」崔循問。

  當初在萬流驛蕭窈帶他去看宵燭,回驛站時,是崔循頭回背她,透著十足的生疏。蕭窈圈著他的脖頸時,能清楚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

  現下早已駕輕就熟。

  是極親近的人才能有的姿態。

  蕭窈從前來此,在蕭容墓前語笑嫣然,能滔滔不絕說上許久。可等到離開時,走過這段再熟悉不過的山間小徑,總覺心中莫名空落落的。

  而今看過沿途秋色,再看看近在咫尺的崔循,再沒那樣酸澀的情緒。

  「若一輩子都能如此,便再好不過了。」 蕭窈忽而開口道。

  說著,她自己沒忍住笑起來。

  畢竟待到幾十年後,白髮蒼蒼,興許走路都得互相攙扶,該尋個山清水秀的別院種花養魚才對。

  崔循卻問:「那下輩子呢?」

  蕭窈微怔,隨後樂不可支:「我原以為自己想得已經夠遠,你怎的連下輩子的事都想到了。」

  未等崔循開口,她便又在他臉頰親了下。

  「生生世世,你我自然都要一起。」

  -

  蕭窈當初從建鄴趕赴湘州,為節省時間,並未乘馬車,而是隨侍衛們一同策馬。

  雖說她自小便學過騎術,真論起來,比大多士族兒郎都要強些。但一路下來也吃了不少苦頭,待到湘州,只覺通身的骨頭彷彿都快散架了。

  腿內側留下的印跡,抹了大半月的傷藥才算徹底褪去。

  此番回建鄴不必趕時間,加之懷有身孕,崔循自然不放心她再騎馬。叫人將馬車收拾得無微不至,供她乘坐。

  車中鋪著數層茵毯,熏著崔循近日親手調製的香,有消遣的書,甚至還擺了張琴。至於點心茶水等物,更是應有盡有,無一不是蕭窈喜歡的。

  為此,蕭窈由衷感慨:「比翠微她們還要貼心。」

  崔循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臉頰。

  這段時日在武陵暫住,葛伯特地將從前的廚子找回來。

  興許是再不必為政務煩憂,又興許是懷有身孕的緣故,蕭窈胃口好了許多,不知不覺中便豐盈些許。

  氣色飽滿,就連腰間都彷彿多了些肉。

  蕭窈是在一日晨起穿衣時後知後覺意識到的,揪著衣帶沉默良久,忍痛叮囑崔循,今後用飯時須得盯著自己少吃些。

  崔循當時應得順遂,實則「陽奉陰違」,大有要將她養的珠圓玉潤的意思。

  蕭窈靠著迎枕,膝上蓋著絨毯,面前則是冊攤開的話本。她還沒來得及看,倒是又想起樁舊事,同崔循道:「當年我去建鄴時,原也想著帶幾冊話本,路上看看解悶。」

  崔循適時道:「沒能如願?」

  「那時來接我的,還有些宮中的教養姑姑,她們不准我看這些無用的雜書。」蕭窈撇著嘴角,「那一路上,我都在背建鄴士族的家譜,睡前還得由鐘媼她們抽查。」

  至今回憶起來,仍舊心有戚戚然。

  崔循幾乎能想見她那無精打采的可憐模樣,按下笑意,問道:「便再沒旁的事情可做了嗎?」

  「無非就是閒暇時,與青禾她們說說話解悶……」蕭窈頓了頓,「哦對,還有一軸畫,繪的應是上巳雅集。」

  蕭窈對畫卷上形形色色的士族兒郎並沒多大興趣,但與枯燥乏味的士族家譜相比,至少畫上沒有密密麻麻的字跡。

  故而閒暇時也會看看。

  她只提了一句,但崔循彷彿頃刻間就猜透那畫的用途,似‌非‌道:「卿卿那時看中了誰?」

  蕭窈才接過茶盞,聞言,默不作聲放回書案上。

  他實在太過敏銳。

  雖說早就時過境遷,考慮到回京還得共事,蕭窈到底也沒好說因青禾提及的緣故,自己那時覺著畫上謝昭不錯。

  便眨了眨眼,無辜道:「不記得了。」

  「既如此,想來不是什麼緊要的人。」崔循悠悠道。

  「自然。」蕭窈不尷不尬地笑了聲,打定主意再不提此事,只專心致志埋頭看話本。

  車廂中安靜下來。

  崔循並沒出聲打擾,只是過了會兒,將一碟糕點擺在她手邊。

  是碟乳白的奶糕,切得甚至不算方正,看起來平平無奇。但這是在武陵一家開了幾十年的鋪子買的,蕭窈自小就極喜歡這家的糕點,先前在建鄴時還曾為此懷念過。

  蕭窈搭在書頁上的手指動了下,碰到瓷碟後卻又頓住,頗為怨念地看向崔循。

  崔循含笑,拈起塊奶糕送至她唇邊。

  甜而不膩的味道近在咫尺,蕭窈咬了一小口,本就不多的意志力土崩瓦解,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蕭窈抬手想接,崔循卻並沒讓,就這麼拿著餵她吃完了一整塊。

  指腹隨之落在她嫣紅的唇上,輕輕摩挲著。

  自診出喜脈後,因顧忌蕭窈有孕在身,兩人雖照舊同床共枕,但卻僅限於擁抱、親吻,未曾再有過更進一步的親密。

  隨著這越線的舉動,氣氛霎時曖昧起來。

  親吻是順理成章的事。

  崔循一手捧著她臉頰,不疾不徐,舌尖舔過每一寸,逐漸深入,將這個親吻拖得格外綿長。待她喘不過氣時,稍稍退開些,須臾便又要再來。

  另一隻手則扶在她腰上,隔著衣衫,揉捏著腰間的軟肉。

  在建鄴時,蕭窈要過問的事太多了些,各種名貴的補品流水似的送上,也只是令她不至於那麼消瘦下去。崔循看在眼中,那時便想著,總有一日要將她養的豐盈些,神采奕奕些。

  如今總算能得償所願。

  親吻斷斷續續,崔循克制著分寸,想以此稍稍解渴。倒是蕭窈被親得腰軟,氣喘不勻,腦子也不似往日那般清明。

  終於分開時,蕭窈黑白分明的眼眸似是煙雨籠罩,眼尾微微泛紅,顯然已是情動。

  她攥著崔循扶在自己腰間的手,用了些力氣,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白玉似的腕上留下月牙似的印子。

  不說話,只瞪他。

  但這眼神實在與凶狠搭不上關係,豔麗得像是枝頭盛開的花,讓人忍不住想要折下。

  「不要惱,」崔循修長的手指緩緩繞著蕭窈腰間繫帶,低笑了聲,在她耳側道,「……我服侍你。」

  這個「服侍」是何意味,兩人心知肚明。

  蕭窈臉頰緋紅,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崔循垂眼看著如花般綻放的石榴裙,安撫道:「不必擔憂。我查了醫書,知曉分寸。」

  蕭窈便說不出什麼話了。

  既因著,她無法鎮定自若同崔循探討,醫書中究竟寫了什麼,也因裙下那修長的手。

  崔循很知道她喜歡什麼,也知如何取悅她。

  蕭窈不自覺咬了下唇,目光落在壁上懸著的那張琴上。

  或輕或重,或急或徐,都能引得琴弦顫動不止。

  不斷堆疊的快感如潮水堆疊,逐漸令人難以承受。蕭窈刻意挪開視線,想要將自己稍稍從中抽離,不要這麼快被吞‌。

  崔循卻好似看出她的心思,低聲誘哄:「看我。」

  蕭窈尚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一步聽從,偏過頭,對上他幽深而炙熱的目光。

  崔循低頭,齒尖輕噬著她的下唇,啞聲笑道:「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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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0:40:57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三章 番外 餘音(三)

  蕭窈昔年自武陵去建鄴時,除卻驛站歇息,便只能看看沿途景致。再加上每日還要被傅母們耳提面命,枯燥乏味得很。

  每每回想起來,都倍感折磨。

  今回倒是盡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意,一路走走停停,便臨時起意想要在途中落腳兩日,崔循也不會說一個「不」字。

  以致姍姍來遲,將至建鄴時已是仲冬。

  「當初,我也曾在此驛站落腳……」蕭窈正要下車,先被崔循按下。

  待到將斗篷穿好,兜帽上暖和的風毛幾乎遮去她大半張臉,崔循才推開車門,叮囑道:「慢些。」

  蕭窈習以為常,搭著崔循的小臂下車,又順勢攥了他的手:「我那時住的房間,窗外風景很好。那時正下了場雪,鐘媼她們約束著,不許出門,我便只好趴在窗邊看了許久的雪……」

  她憑著記憶找到了那處客房,推開窗,見遠山橫斜。

  只可惜冬日草木凋零,寒風中透著股蕭瑟。

  蕭窈不由有些惋惜:「合該有場雪才對。」

  崔循看了眼天色,合上窗牖:「先用飯,今夜好好歇息。興許明日一早起來,便能如願。」

  蕭窈掩唇打了個哈欠,並未當真。

  不知是一路乘車的緣故,還是懷了身孕的緣故,她近來睏得比從前多些,夜間睡得也更沉些。

  待到僕役們送了飯食過來,她勉強打起精神,捧著碗奶白的魚湯,與崔循聊起朝中事宜。

  因宮變而掀起的那場驚濤駭浪,到如今,也已經慢慢平復下來。與王氏同謀的士族誰也沒能撇清干係,從查證審問,再到依罪量刑,朝中不知有過多少爭論。

  蕭窈尚在湘州時,便曾給蕭霽回信,告訴他此事上萬萬不可退讓。

  這是能按下士族勢頭的良機。

  崔循為此評價道:「太子在此事上,算是雷厲風行。」

  「此事之後,收沒的家私、奴客倒不是什麼十分要緊的,」蕭窈同崔循交換了個眼神,含笑道,「朝中空出的那些官職,該由誰來繼任,才是重中之重。」

  先前礙於朝局動蕩,縱使有人垂涎,也不好在風口浪尖上打這塊肥肉的主意,以免成為眾矢之的。

  可塵埃落定後,此事便該提上議程。

  這也是蕭窈雖喜歡武陵的清閒日子,卻還是啟程回京的重要緣由。

  「先前在學宮時,師父、師姐曾與我提及,若有朝一日能將學宮考教推而廣之,遍選天下有識之士,便再好不過了。我那時想著此事興許得再多等幾年,才能提上議程,還寬慰師父叫他老人家保重身體,沒料到時機來得這樣快。」蕭窈提及此事,睏意褪去許多,眼眸彷彿都亮了些。

  她這些時日吃喝玩樂,但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心中對此已有打算。

  崔循頷首道:「禍兮福兮。」

  蕭窈苦心籌劃,在宮變這場大禍中贏得乾淨俐落,如今這良機便是她應得的勝利成果。

  聽蕭窈興致勃勃講著自己的打算,崔循幾乎已經能想到,她回建鄴後會如何一門心思撲到此事上。

  他對此自然是認同的。

  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想嘆氣。

  蕭窈猶自說著,下一刻,只覺唇上一熱。

  「這些正經事,待明日回了建鄴再說。」崔循在她唇上輕咬了下,低聲道,「眼下還是多分些心思給我。」

  蕭窈:「……」

  原以為他是拈酸的「毛病」好了許多,眼下才知道,只是這些時日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朝夕相處,實在沒有發作的機會罷了!

  但不管怎麼說,這話還是沒能繼續下去。

  夜間,聽著窗外呼呼作響的北風,她不由得向崔循懷中貼得愈緊,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被喚醒時,蕭窈眼都沒睜。她不情不願捲著錦被,將自己往深處埋了埋,含糊不清道:「……不要吵。」

  「卿卿,」崔循稍顯無奈,又含著笑意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落雪了。」

  蕭窈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緩了緩,這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原本緊閉的眼立時睜開。

  窗外似是天光大亮。

  待到推開窗看去才知仍是清晨,只是落雪映著日光,顯得格外亮堂。

  放眼望去,山形水色皆被白雪覆蓋,銀妝素裹,蒼茫遼闊。

  蕭窈從大氅中伸出手,抹過窗沿上那層積雪,噙著笑意的眼眸亮晶晶的,問崔循:「你如何得知今日會有雪?」

  「略通些天象。」

  崔循答得風輕雲淡,但相處日久,蕭窈又豈會看不出他的心思?

  她咬著唇,卻還是沒能忍住笑意,索性墊腳圈著他的脖頸,搖搖晃晃道:「我夫君可真厲害。」

  晨起梳洗,用朝食的功夫,蕭窈用窗沿上的雪團了兩隻小雀。又從糕餅上取了幾粒芝麻,當了小雀黑漆漆的眼睛。

  「這是我,」蕭窈點了點身形玲瓏的,又點了點另一隻,向崔循道,「這是你。」

  而後將兩隻小雀一同放在了窗沿上,並肩賞雪。

  她與崔循則離了驛站,依舊往建鄴去。

  一行車馬午後入城。

  駐守城門的衛兵皆是宿衛軍中人手,他們皆是貧寒子弟出身,這些年或多或少都受過欺凌鄙夷,吃過苦頭。

  從前對著士族,縱心有不甘也得忍氣吞聲,面上恭恭敬敬的。

  但自宮變那夜後,形勢便有了微妙的不同。

  加之數月以來,牽扯其中的士族抄家入獄,或死或罰。樹倒猢猻散,從前高高在上、趾高氣昂的士族亦有落魄如草芥的一日。

  見著從前嗤之以鼻的兵痞,也有所收斂,不再將倨傲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守城的衛兵萬猛見著面前這對車馬,掃了眼,便知必定又是哪家士族,冷聲道:「來者何人?」

  在前的護衛言簡意賅道:「崔氏。」

  萬猛不由擰起眉,正欲質問,倒是先被同營的兄弟用刀柄戳了盔甲。

  「別犯渾。」兄弟咳了聲,提醒道,「這陣仗,必是崔氏公子回京,殿下應當也在……」

  萬猛一激靈,冷臉上添了些笑意:「原是公主回京。你早些道明,我等又豈會多費口舌?請吧。」

  護衛動了動唇,看著守城的衛兵齊齊讓開路,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徹底沉默下來。

  馬車中的崔循聽了個差不離,倒是神色自若,向蕭窈笑道:「原是我沾了殿下的光。」

  蕭窈扶正鬢上的珠花,玩笑道:「還不謝恩?」

  崔循反問:「卿卿想要我怎麼謝恩?」

  同樣的詞,從崔循口中說出來,彷彿就是能帶著些別樣的意味。蕭窈瞥了眼他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一時也拿不准是不是自己想歪了,強行打住關於「謝恩」的討論。

  她撫平衣裙,開口道:「我要先入宮去見父皇。」

  自從她開始接手政務,又立蕭霽為太子後,重光帝不必如當初那般日夜操勞,原本江河日下的身體有所好轉。

  離京這段時日宮中來信,說是聖上一切安好。

  重光帝知曉她回武陵,還曾親筆寫信,叫她代自己多燒份紙錢。

  蕭窈帶著箱家中收拾出來的舊物來到祈年殿時,重光帝正倚在窗邊看雪,一見她,眼中立時浮現笑意。

  「阿父方才同葛榮提起,你當初就是在這麼個下雪的日子……」重光帝話說到一半,見她步履匆匆上前,連忙道,「慢些!慢些。」

  「都是要當娘的人了,怎麼還這般急躁。」

  蕭窈在原處轉了個圈,這才落座,抿唇笑道:「還沒到走不動路的時候。」

  「你啊……」重光帝笑著搖搖頭,「當年尚未出世,在你阿娘腹中,就比你阿姐鬧騰,可見當真是自小注定的性子。」

  蕭窈理直氣壯認下,又湊近些,打量重光帝的氣色。

  重光帝了然道:「放心。」

  「窈窈做了這麼多些事,阿父得多活些時日,才對得起你那般辛苦。」重光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分外慈愛,並不傷感,從容笑道,「總要待到你腹中的孩子出世,親眼看看,他日見著你阿娘、阿姐,才能講與她們聽。」

  蕭窈用力眨了眨眼,壓下心中的酸澀,搜腸刮肚,尋出些回武陵時的趣事。

  她在宮中留了許久,並未急著回去。

  崔循歸家後,是獨自去別院見自家祖父的。

  崔翁目光越過崔循,見他身後空空蕩蕩,不由皺眉。

  「她心中記掛著聖上,入宮去了。」崔循一看便知自己祖父為何如此,解釋道。

  崔翁雪白的長鬚微微顫動,念在孩子的份上,到底什麼都沒說。又看了眼崔循,苦中作樂地想,至少自家長孫眼下還能站在這裡。

  沒不爭氣到徹底賠進別家。

  他老人家自我開解過,正色道:「你的傷如何?」

  崔循道:「無礙。已盡好了。」

  崔翁打量著,見他容色煥發,顯然是這些時日過得格外舒心。欣慰之餘,想想自己這些時日忙得就差喝補藥,又不耐道:「既如此,那些庶務依舊你來接手。」

  崔循頷首:「是。」

  「我再沒旁的要叮囑你,只一句,往後行事前多想想,勿要鋌而走險。縱不顧惜自己,也該為你喜愛之人,為你將來的兒女思量。」崔翁從後來的軍情奏報上看出些端倪,沒挑明,語重心長叮囑。

  崔循神色柔和些,又道了聲「是」。

  他與崔翁議過政務,將信上不便提及之事互通有無,待到暮色四合,回了住處等候蕭窈。

  僕役們輕手輕腳收拾著帶回來的行李,山房之中一片寂靜。

  腳步聲響起時,崔循起身相迎。

  「怎得這般急……」崔循尚未看清蕭窈的神色,先被抱了個滿懷,不由一怔,「這是怎麼了?誰惹你難過?」

  蕭窈在他懷中搖搖頭,緊緊攥著他衣袖,輕聲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她雖什麼都沒說,但崔循還是明白過來。

  他抬手撫過蕭窈的鬢髮,低聲安撫:「我在。會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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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0:41:15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四章 番外 餘音(四)

  對於蕭窈與崔循回京這件事,幾家歡喜幾家愁。

  蕭霽自然是高興的。

  他這些時日忙得廢寢忘食,總覺片刻不得喘息,可還是有許多做不完的事。加之不欲在外人面前露怯,故而十分辛苦。

  早就盼著這兩位能快些回來。

  班漪亦如此。她與蕭窈本就交情匪淺,如今覷著朝中局勢,敏銳覺察出良機,也望蕭窈回來著手此事。

  但於某些各懷心思的士族而言,這便實在算不得什麼好事。

  畢竟先前對著年紀輕輕的太子殿下,又或是謝潮生他們,總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可如今崔循歸來,那些過於活絡的心思,少不得就得收斂起來。

  他們本就忌憚崔循,湘州一戰後,與之相爭的心思都不剩多少。

  宮變折進去的那些人屍骨未寒,誰又敢在這種關頭,觸他們夫妻的黴頭?

  因此緣故,事務雖繁多,但進展頗為順利。

  月份漸長後,蕭窈懷著的身孕逐漸顯腹。又因臨近年節,陽羨長公主今回來建鄴探望,她便索性放下手頭事務,清閒幾日。

  學宮紅梅開得正豔。白雪紅梅,擁爐煮茶,別有一番意趣。

  亭中的女郎們語笑嫣然。

  原是說好了只聊閒話,不談正事,但最後還是從各處風物如何,聊到了近來議論紛紛的「天下取才」之事上。

  「我來建鄴前,就對此有所耳聞,說是朝中為此事唇槍舌劍,爭論不休。」蕭斐笑道。

  「不拘出身門第,只以考教論高低。縱是再卑微不過的販夫走卒子弟,若得高中,亦有入朝為官的資格。」班漪提及這准則時神采奕奕,話鋒一轉,又嘆道,「這樣的事自然沒那麼容易。」

  畢竟誰願意讓渡手中的權利呢?

  士族壟斷了這麼些年,便是族中再怎麼不成器的子孫,彼此互相保舉,亦能入朝為官。又豈會情願如此改弦更張?

  蕭窈窩在毛茸茸的大氅中,沒讓青禾代勞,專心致志地剝著爐邊烤過的毛栗子。聞言,吹去指上沾染的灰塵:「他們情願也好,不情願也罷,此事已是勢在必行。」

  班漪莞爾:「得你這句,我便盡可安心了。」

  如今為著此事,朝中士族爭得你來我往,寒門子弟更是翹首以盼。這些年士庶之別如雲泥,寒門子弟鬱鬱不得志,比誰都盼著能有這樣一條登雲梯。

  哪怕再怎麼不易,至少有了從泥濘中掙脫的一線生機。

  而今形勢尚未明朗,眾說紛紜,但蕭窈能這麼說,必然是十拿九穩。

  蕭斐端著茶盞,打量著面前的小侄女。

  與去年見面時纖瘦得令人揪心的模樣相比,蕭窈如今總算豐盈些,雪膚烏髮,肌膚瑩潤,如上好的珍珠。叫人打眼一看,便知近來過得必定舒心。

  蕭窈覺出她的目光,奇道:「姑母怎麼這樣看我?」

  「在想你少時是何模樣。」蕭斐飲了口茶,「總覺彷彿一轉眼,窈窈就已經是個極厲害的女郎了。」

  蕭窈抬手蹭了蹭鼻尖:「我少時是有些不成器……」

  「哪有?我倒覺著窈窈從前可愛得很。」蕭斐目光越過她,戲謔道,「少師以為呢?」

  蕭窈回頭看去。只見崔循自梅林小徑露面,斜斜伸出的一枝紅梅從他肩頭劃過,花枝顫動,愈發襯得人如美玉。

  墨色氅衣下,依稀可見朱紅官服,顯然是自宮中來此。

  他尚未道明來意,猝不及防被蕭斐問了這麼一句,微怔,隨後含笑道:「自然。」

  蕭窈仰頭看他:「你怎的來此?可是有何要事要與師父商議?」

  「方才已去拜會過堯祭酒。知你在此,便想著來看看。」崔循含蓄道。

  蕭斐的視線在他二人間轉了轉,向一旁的班漪打趣:「這是接人來了。」

  班漪笑而不語。

  蕭窈險些被兩位長輩看紅了臉。

  「我霸佔你這麼幾日,若是再不還人,豈非太不識趣?」蕭斐戲謔催促道,「我今日是要在學宮留宿的。你還是快些去吧。」

  在自家姑母與師姐這裡,蕭窈是用不著見外的,看了眼天色,起身作別。

  階下的崔循自然而然扶著蕭窈的小臂,為她戴好兜帽。

  「給你暖暖手。」蕭窈順勢牽他的手,笑道,「你今日來見師父,必是為大比之事。」

  崔循頷首:「請他老人家操刀,議定春試考題。」

  蕭窈聽到「春試」二字,眼前一亮,心中雖早有預料,還是不由感慨:「竟這樣快!」

  又問:「師父怎麼說?」

  「堯祭酒欣然應下。」崔循頓了頓,「至於試題如何,仍需商議,我暫不過問。」

  蕭窈隨口道:「那誰在管?」

  短暫沉默後,崔循道:「謝潮生。」

  二人實則是同來學宮的,只是見過堯祭酒,他過來接人,留謝昭在澄心堂陪著議事。

  蕭窈:「……」

  崔循偏過頭看她:「可是有何不妥?」

  「於公,這安排彷彿有那麼點不大厚道。」蕭窈摸著良心講。

  崔循道:「於私呢?」

  「又明知故問。」蕭窈橫他一眼,短暫地捨棄了自己的良心,小聲道,「我自然是想見你的。」

  崔循忍俊不禁。

  蕭窈輕咳了聲,盡可能正經道:「我今日與姑母、師姐圍爐煮茶,議及此事,倒也有些想法。未必全然周全,你幫我參詳參詳……」

  她不疾不徐講著,崔循含笑聽著。

  暗香浮動,覆著薄雪的小徑上留下緊挨著的腳印。

  -

  春試之事,於元日昭告天下。

  無論先前爭論得再怎麼激烈,心中又如何反對,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勢在必行,再沒有反駁的餘地。

  誰也沒不識趣到當庭唱反調。

  齊齊對著久違出席朝會的重光帝,俯首稱是。

  朝會後,重光帝留了崔翁說話。

  兩位雖為姻親,但一直以來算不得多親近,更是君臣。

  蕭窈得此消息時,還以為是有什麼要緊的政務,暫且捨下陽羨長公主,匆匆來了祈年殿。

  她邁過門檻時,猶在琢磨近來有什麼被自己遺忘的要緊事,待到聽了幾句後,一時間不知該作何感想。

  屏風後,親家對坐,正一本正經地商議哪個字更好,更宜作名。

  蕭窈抽了抽嘴角,不知兩位是怎麼議到這種事情上來的。

  其實給尚未出世的孩子起名這件事,崔循也曾思量過,還是在武陵,才知道她有孕的消息不久時。

  蕭窈倒沒認真思量過此事。

  畢竟離孩子出世還遠,連是男是女都一無所知,哪裡用得著這樣急切?

  到最後,重光帝與崔翁也沒能就此達成一致意見。

  「既如此,」重光帝老神在在道,「那便交由窈窈來定吧。」

  崔翁捋著鬍鬚,礙於君臣的身份未曾反駁。回家後,著人特地喚了長孫過來,開門見山道:「我思來想去,『恆』字極佳。」

  當年,崔循的名字便是他老人家定下的。在崔翁看來,這孩子的名字依舊由自己來定也是情理之中。

  崔循卻只道:「須得問過她的意思。」

  時至今日,崔翁已不至於為此動怒,心中竟然生出「果不其然」的念頭。只恨鐵不成鋼瞥了長孫一眼。

  崔循面不改色,淡然處之。

  崔翁情知與他說什麼都無用,抬了抬手,毫不留情地將人趕走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日,蕭窈陸陸續續收到不少禮物。

  有奇珍異寶,有風景雅致的別院,甚至還有投她所好的一匹良駒,皆是崔翁手筆。

  蕭窈收得手軟。

  她初時不明所以,待倒從崔循那裡得知老爺子的用意,好不容易才止了笑意:「祖父這是想要我『拿人手短』,抹不開情面才好。」

  「不必放在心上。」崔循熟稔地為她揉捏著穴道,毫不猶豫道,「全憑自己的心意就好。」

  蕭窈並非那等弱不禁風的女郎,細心照拂之下,這大半年來身體康健,諸事順遂。饒是如此,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吃了些孕期的苦頭。

  如今臨盆在即,身子愈重,已不能隨意出門。

  她未曾抱怨半句,可崔循看在眼中不免心疼。

  起名這樣的事,再好的寓意,都及不上蕭窈自己喜歡。

  蕭窈應了,也為此琢磨幾日,但還是到最後才定下。

  彼時正值夏夜,繁星滿天。

  蕭窈在院中躺椅上乘涼,優哉游哉,正同崔循講自己少時曾聽過的志怪故事,忽而一頓。

  崔循立時注意到她的異樣,連忙追問。

  「無妨。」蕭窈摸了摸小腹,還有心情開玩笑,「怕不是這些故事嚇著她,想見你我呢。」

  府中早備有醫師、接生的穩婆,皆是個中聖手,立時便有人去傳。

  崔循寸步不離守在蕭窈身側,反復道:「我在。」

  「我知道。我不怕。」蕭窈回握他那微微發顫的手,煞有介事安撫道,「你也別怕。」

  「我總覺得,這應是個小女郎……」她看著滿天繁星,回憶著曾聽崔循講過的天象,指了指其中一顆。

  崔循道:「瑤光。」

  蕭窈念了幾回,拿定主意:「既如此,便喚她瑤光吧。」

  雖說她這個當娘的是不如旁的長輩細緻,但緊趕慢趕,也算在孩子出世前定了名。

  叮囑完,心滿意足。

  但沒多久,就切身感到了何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譬如眼前。

  小女郎叫瑤光。

  那另一個小郎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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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五章 番外 風月事(一)

  仲夏時節,蟬鳴聲聲不休。

  刺眼的日光灑下,穿過繁枝茂葉,映出斑駁樹影,以及長身而立的青年。

  青禾支使僕役們黏蟬,輕聲吩咐過,又不自覺往樹下看去。

  這是這極為俊秀的郎君。

  雖清瘦了些,但樣貌生得實在精緻,無一處不好。穿著身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衫舊衣,往那裡一站,倒像海棠窗外那叢瀟瀟翠竹。

  這些年在武陵,青禾也見了不少豪門望族子弟,其中自然不乏相貌出眾的。單論容色,那些上趕著給自家女郎獻殷勤的伶人中也不是沒有更好的。

  但眼前這位卻偏偏叫人覺著耳目一新。

  青禾揣度著女郎的心思,興許是錦繡綺羅富貴花看膩了,便想著換別的養養眼。

  「這是怎麼一回事?」六安聞訊趕來,隔窗看了眼屏風後睡著的窈窕身影,又不著痕跡地打量過庭中站著的青年,低聲道,「聽小九說,這人是帶著女郎髮簪上門來求見的。」

  青禾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

  待六安央了兩回,這才終於不再賣關子,悠悠道:「這事說起來,還是年初開春那會兒,賀家二娘子邀咱們女郎飲酒賞花,誤打誤撞見著這位。女郎那時半醉,盯著人家看了好一會兒……」

  六安對此並不意外。他在蕭窈身邊服侍這麼些年,自然知道,自家女郎喜歡那等容色出眾的美人。

  不拘男女,賞心悅目便足夠。

  他被青禾吊起胃口,忙又追問:「後來呢?」

  「賀娘子為人爽快,又以為這是自家僕役,便打算將人送予女郎。」青禾回想起當時的境況,不尷不尬地笑了聲,「哪知竟不是。此人姓崔,單名一個循字。他出身貧寒,只是祖父與賀家管事有些微薄交情,在府上當了個賬房先生。」

  雖說崔家境況遠遠比不上府上得主子青眼的僕役,但終歸有所不同。沒簽奴契沒賣身,至少在明面上,不是一句話能隨意送人的。

  知曉崔循來歷後,賀娘子便不好再說什麼。她與蕭窈雖不算循規蹈矩的女郎,但也不是那種不管不顧,橫行霸道的性子。

  只向蕭窈道:「改日送你更好的。」

  蕭窈笑盈盈應了,卻又從鬢上拔了支髮簪,塞到崔循手中:「若何時改了主意,帶著這髮簪,來尋我。」

  興許是她實在顯得有些紈絝輕佻,青禾彼時在側,只見這位原本不卑不亢的郎君額上青筋跳了兩下。

  臉都氣紅了。

  像是被輕薄的良家子。

  此事到如今已近半年,青禾早就將此事拋之腦後,怎麼也沒料到,這位崔郎君竟真有帶著髮簪上門求見的一天。

  不過饒是如此,崔循看起來與那些繞著蕭窈打轉的人依舊不同。

  青禾琢磨道:「我看啊,他像是有事相求。」

  六安點頭認同,卻又輕嘖了聲:「女郎這樣的相貌,難道還委屈了他不成?」

  青禾正要再說些什麼,聽著裡間傳來輕微動靜,回頭看去。見屏風後安睡的蕭窈似是已醒,便壓下話頭,抽身進了內室。

  六安又看了眼樹下的青年。

  他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看不清眸中神色,像是對所有事情都漠不關心。

  僕役送了冰鎮過的瓜果來時,青禾恰自內室出來傳話:「崔郎君隨我來。」

  彷彿扎根入定似的崔循這才終於有了動靜,跟隨在她身後,緩步進門。

  此處是女子的閨房。

  崔循並未抬眼打量,目光所及,唯有腳下那片地界。但撲面而來的帶著些許甜意的幽香,卻格外令人難以忽視。

  其中還摻雜著未曾散盡的酒氣。

  他攏共見蕭窈兩回,每一次,都是在她飲酒後。

  「走近些。」蕭窈午睡方醒,話音裡還帶著些殘存的睏意,就著青禾的手喝了口茶水,漫不經心道。

  崔循的眼皮跳了下,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艱難地向榻旁挪了些。

  近了,但不多。

  蕭窈嗤笑:「我能吃了你不成?」

  崔循:「……」

  他也覺自己這般作態有些可笑。既然已經來了,卻還要端著最後一絲清高,給誰看?

  掐著掌心的指甲幾乎已經要陷進肉裡。他緩步走到床榻前,終於抬眼看向蕭窈,下一刻卻又移開視線。

  蕭窈身上還是午睡時的寢衣。

  腰間的繫帶繫得極為隨意,衣領鬆鬆垮垮,露著纖細的鎖骨、欺霜賽雪似的肌膚。

  哪怕心理上已經說服自己,但身體的本能反應卻難以控制。崔循只覺從耳側到脖頸都是熱的,比先前在日光下曬著時,還要煎熬些。

  蕭窈實則早就將賀家那面忘得七七八八。抬眼看了他片刻,那段記憶才有所復甦,好奇道:「你今日來見我,是為何事?」

  「祖父沉痾在身,前些時日偶感風寒,一病不起。醫師看過,說是以雪蓮為藥引,才能保住性命……」崔循來此之前已經將這番話想過許多回,語氣澀然道,「故而冒昧來此,求縣主施恩。」

  雪蓮這樣名貴的藥材,武陵這邊的士族都未必能有此物。

  但蕭窈有位好姑母。

  長公主大權在握,又格外疼她,逢年過節總有各式各樣的賞賜從建鄴千里迢迢送到這裡來。

  蕭窈想了想:「這東西我倒的確是有。只是,你要拿什麼來換呢?」

  「縣主有命,循莫敢不從。」崔循低聲道。

  他將姿態放得極低,像是被疾風驟雨吹折的一桿翠竹,沒得叫人惋惜。

  蕭窈看了會兒,向他勾了勾手指。

  崔循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僵硬地在床榻邊沿坐了,目光卻依舊低垂著。

  蔥白纖細的手指落在他下頜,指腹柔軟,帶著些許涼意。

  「你嘴上說著莫敢不從,可我看著,卻是避之不及。」蕭窈迫崔循抬眼看向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

  崔循從未與哪個女郎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他只覺嗓子發乾,鼻端盈著那股愈發濃鬱的幽香,幾乎喘不過氣來。

  好在蕭窈沒再繼續為難。

  「真是根木頭。」蕭窈幽幽道,「我做不來強取豪奪的事。阿姐眼下雖在姑母那裡幫忙,天高皇帝遠,可將來若是知道了,還是要訓我的。」

  別人的話她能當做耳旁風,卻不想惹得長姐不悅。

  更何況,她雖喜歡眼前這人的相貌,卻也沒到非他不可的地步,更不值當強人所難。

  「罷了。」蕭窈鬆開手。

  崔循心中緊繃的那根弦忽而卸了力氣,猝不及防之下,竟有些空落落的。

  蕭窈拿起他送回的那支髮簪,信手綰起長髮,自顧自道:「案上有卷經書,你去抄完,我送你雪蓮,此事便算是了了。」

  這樣的交易任誰都能看出來虧大了,可蕭窈輕飄飄一句,就這麼定下。

  這話若是由旁人來說,崔循興許還會在心中掂量究竟有何緣由,會不會是戲弄?

  但卻並不疑心蕭窈。

  她本是這樣一個隨心所欲的女郎。

  崔循心緒峰迴路轉,唯餘錯愕。

  還是經一旁侍立的婢女輕聲提醒,才回過神,起身道謝:「縣主大恩大德,循銘記五內。」

  蕭窈百無聊賴地倚回迎枕,並沒將這話放在心上。她咬了口酸甜的山果,向青禾問道:「可還有什麼事?」

  「倒沒甚麼旁的正經事。」青禾頓了頓,「不過今日一早見著春生,他說近日調了新的蔻丹汁子,是丁香花色的,托我在女郎面前提一提。」

  青禾是自小陪蕭窈一同長大的人,非尋常侍女能及,有些想要討好蕭窈而不得的人,便會想方設法托到她這裡來。

  「既如此,便叫他來吧。」蕭窈伸了個懶腰,身形舒展,似是午後曬太陽的慵懶小獸。

  青禾應下,隨即叫人傳話去。

  另有侍女分開珠簾,引著崔循離了內室,在次間書案前落座。

  書案上放著卷佛經,還有兩張皆是寫了一半的花箋,字跡清秀,能看出來是刻意收斂著筆鋒。

  但應當耐性不大好。

  寫錯一筆後,便撂在這裡了。

  侍女鋪開新紙,正要研墨時,崔循低聲道:「多謝。我自己來就是。」

  抄些佛經講究的是一筆不錯,須得凝神靜氣,專心致志才好。這對崔循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哪怕是在居於鬧市旁,他依舊能心無旁騖地研學。

  但他還是分神了。

  在那叫做「春生」的伶人端著漆盤,跟隨在侍女身後進門時。

  春生看起來還是少年模樣,身形樣貌尚未完全長開,精緻的面容上顯露出幾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他身著白衣,寬袍廣袖。

  烏油油的長髮用根髮帶鬆鬆束起些,散在身後。

  行經次間時,春生腳步微頓,偏過頭看他,嘴上卻說著:「青禾姐姐,這是……」

  青禾咳了聲:「是來替女郎抄書的。」

  春生便舒了口氣,眉眼一彎:「那便好。」

  珠簾分開又落下。春生進了內室後,聲音雖有些模糊,但依舊能聽個差不離。

  他似是有說不完的話,哪怕蕭窈只是偶爾答一兩句,依舊喋喋不休。

  她竟喜歡這樣的人。

  崔循凝神靜氣,將這篇佛經在心中默背一遍,起伏的心緒才漸漸平靜下來,繼續謄寫。

  中途侍女送了茶水來,崔循也不曾停歇。

  還是珠簾再度被人分開,身著青綠衣裙的女郎現身時,他才終於放下手中的筆。

  「這時節的菱角味道清甜,若是月夜泛舟……」春生輕快的聲音在蕭窈駐足於書案前時戛然而止,神色萎靡,像是因缺水而蔫吧的藤蔓,「縣主不去了嗎?」

  蕭窈聽出他刻意流露的失落,哭笑不得道:「既答應了你,自然要去。」

  春生這才心滿意足,有意無意看了崔循一眼。

  蕭窈垂眼打量書案上的花箋:「你的字很好。」

  她雖對做學問沒什麼興趣,但這手字是打小隨著阿姐練的,像模像樣,也能一眼看出旁人的深淺。

  崔循低低道了聲謝。

  蕭窈瞥了眼一旁未動的茶水,隨口道:「若今日寫不完,明日再來就是。」

  崔循卻道:「今日應當能謄寫完。」

  他已然看明白,蕭窈不是那等會有意刁難的人,名貴的雪蓮說給就給,又豈會計較這等細枝末節?

  只是他既想早些拿到藥材,也不願再踏足此處,自然還是今日完成才好。

  蕭窈便不再多言,只道:「隨你。」

  那抹青綠衣擺在眼前一晃,人已經離開了,走的乾淨俐落。

  春生緊隨其後,不知說了句什麼,竟引得蕭窈笑了起來。

  聲音清脆,如珠玉琳琅。

  崔循垂眼看著花箋上寫錯的一筆,沉默片刻,另取了張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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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0:41:57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六章 番外 風月事(二)

  日暮西垂,碎金似的餘暉斜斜照過窗牖,在絲絹屏風上映出清俊的身影。

  自抄經伊始,崔循便一直是這般模樣。

  跽坐得端端正正,眼眸低垂,神情專注,執筆抄經的手幾乎未曾停歇過。

  六安看在眼中,只覺自己的手腕彷彿都隱隱酸疼。

  今晨,自家女郎也是坐於此處抄經。

  只是她生來喜動不喜靜,是個沉不下心、坐不住的性子,縱是抄經也難心無旁騖。一時要茶點,一時又想著過幾日約賀娘子出門游玩,與青禾討論該穿什麼衣裳才好。

  到最後,也沒能完整抄完一頁經書,便撂了筆。

  六安搭在小臂上的手輕點幾下,看了眼昏黃的日光,上前道:「天色漸晚,郎君若不然還是放放,明日再來。」

  他揣度著崔循的心思,又特地提醒道:「至於那雪蓮,郎君今日便可帶走。」

  蕭窈出門後,便吩咐人去庫房取了雪蓮,只說,「既是為著治病救人,趕早不趕晚,早些給他就是。」

  她行事全憑心情,看崔循順眼,也只當行善積德了。

  六安原以為話說到這份上,崔循總該應下。哪知他托著手腕道了聲謝,卻又道:「只消半個時辰,便能將這卷經書抄完。」

  「郎君實在勤勉。」六安不甚誠懇地誇了句,似笑非笑道,「又或者,郎君這般急切,是不願再踏足此處?」

  崔循提筆的手一頓,薄唇微抿,並未反駁。

  六安冷笑,「不識好歹」四個字到了舌尖,看著青年清瘦而蒼白的面容,又覺有些刻薄,到底還是咽了回去。

  他無意越俎代庖。

  只是想想如此貴重的雪蓮就這麼給出去,對方卻依舊避如蛇蠍,就替自家女郎感到不值。

  崔循似是看出他的心思,低聲道:「縣主恩德,循沒齒難忘,他日若有機會,必當竭力回報。」

  六安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哪怕崔循態度誠懇,但這話任誰聽起來,只怕都不會當真。畢竟他出身寒門,不過是憑著祖輩交情才能在賀家謀個差事,又能如何回報蕭窈?

  「我家女郎心地良善,既這麼輕易就給了你,便沒指望什麼回報。」六安將裝著雪蓮的木匣留下,也不耐煩同他多費口舌,起身離去。

  崔循揉過酸疼的手腕,盯著木匣上的刻紋看了片刻,復又提筆謄寫。

  爐中的香料不知何時燃盡,那股不知名的幽香淡了許多,屏風上的影子拉得愈長,直至日光黯淡。

  佛經上的字跡也顯得模糊。

  侍女覷著天色,正欲掌燈,卻見那彷彿木雕石刻般端坐的郎君竟有了動靜。

  他合上佛經,將抄完的竹箋紙歸整起來,置於一側,按著書案緩緩起身。

  「勞煩女郎回稟縣主,整卷佛經已謄完。」原本清冷的聲音有些沙啞,崔循穩住身形,捧起那盛著雪蓮的木匣。

  容色出眾的人總是格外招人喜愛,更何況,他如今看起來還帶著幾分疲倦、幾分脆弱。

  翠縷便說不出什麼苛責的話,送他出門時,寬慰道:「女郎宅心仁厚,這些年幫過的人不在少數。郎君若實在過意不去,閒暇時抄些佛經,為女郎祈福也好。」

  崔循道:「自當如此。」

  此時天色已晚,崔循跟隨在翠縷身後出府,行經湖畔時,倒是正撞見遊玩歸來的蕭窈。

  青綠色的衣擺上不知為何浸了水,濕淋淋的,頗有些狼狽。但她看起來卻並無絲毫不悅,燭火映出帶笑的眉眼,色若春花。

  春生亦步亦趨跟隨她身側,臂彎間攏著枝盛放的蓮花。行至小徑分岔路口時,忽而抬手,勾住了蕭窈的衣袖。

  「不要胡鬧,」蕭窈停住腳步,抬手指了指另一側的小路,「回你自己院子去。」

  春生雌雄莫辨的臉上流露出幾分可憐的意味:「女郎不要我服侍嗎?」

  他知蕭窈吃軟不吃硬,自被她救下後,這一年半載早就將撒嬌賣乖練得駕輕就熟。

  蕭窈卻沒讓步,對此頗有些無奈:「你才多大年紀?」

  春生被戳了死穴,並沒回答她的問話,猶自狡辯道:「不小了……」

  「少糊弄。我這雙眼長著難道就是個擺設不成?」蕭窈抬手在他小臂上輕輕抽了下,「再如此得寸進尺,便不見你了。」

  這句話立竿見影。

  春生立時收回手,纖長濃密的眼睫顫了下,先前那股刻意裝出來的可憐此時倒成了真。

  蕭窈不自覺將語氣放緩些:「去吧。若有什麼想要的,只管告訴你青禾姐姐,叫她拿給你。」

  春生點點頭,這才終於依依不捨,恨不得一步三回頭地回自己住處去了。

  蕭窈不著調地哼著支採蓮曲,迎面撞見翠縷與她身後的崔循,輕快的聲音一頓,這才想起隨意指派給他的差事。

  待崔循恭謹問候過,隨口道:「佛經抄完了?」

  「是。」崔循目之所及是她洇濕的裙擺,閉了閉眼,「縣主若覺有何不妥,只管吩咐,循可重新謄寫……」

  蕭窈失笑:「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又何曾非你不可?」

  這話落在崔循耳中,卻另有一層意味,垂首道:「是。」

  蕭窈只需一句話,便不知有多少人上趕著獻殷勤。她的目光興許曾在他身上停駐過,但也會為旁人如此,譬如方才想方設法痴纏著她的少年。

  的確不該多此一言。

  翠縷沒忍住看了崔循一眼。

  分明從頭到尾,這位崔郎君看起來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樣,她卻莫名覺得,他的情緒似是有些低落。

  應當……是錯覺吧?

  蕭窈心中亦浮現這樣的想法。

  她眨了眨眼,在將要擦肩而過之際,忽而喚了聲:「崔循。」

  崔循回身看向她。

  兩人之間的距離霎時拉近,他又聞到了那似是微微泛甜的幽香,其中摻雜著若有似無的荷香。

  是蕭窈的氣息。

  崔循身形一僵,下意識後退兩步。

  蕭窈眉尖微挑,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崔循,待他被看得流露出局促時,才輕笑了聲:「你竟是這樣別扭的人。」

  崔循錯開視線:「縣主此言何意?」

  「你不明白?當真不明白?」蕭窈施施然走近些,待他幾乎撐不下去時,又忽而笑道,「那就算了。」

  便是再怎麼遲鈍的人,也能看出來她這是有意戲弄。

  崔循猶如被當頭潑了盆冷水,薄唇幾乎抿成一線,大為後悔自己方才為何要多提那麼一句,以致如今這般狼狽不堪。

  懊惱之際,白皙而纖細的手映入眼簾。

  手如柔荑,指若削蔥根,修剪得宜的指尖染了丁香花色,在燭火的映襯下嬌豔而柔美。

  蕭窈並無尋常女郎的羞怯,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問:「好看嗎?」

  崔循喉結微動,一言不發。

  他雖非士族出身,但這些年受祖父悉心教導,時時規訓自身,自知不該回答這樣的逾矩的問題。

  蕭窈為數不多的耐性因他這沉默而耗盡,自覺無趣,抽身離去。

  翠縷在旁眼觀鼻鼻觀心,待到自家女郎遠去,才小心翼翼開口道:「我送郎君出府。」

  崔循低低應了聲,走出幾步後似是才反應過來,又道了聲謝。

  翠縷只當沒看出來他的失態,若無其事將人送出府。

  回到家中時,已臨近子時。

  月華傾瀉,驅散濃稠如墨的夜色,照出再熟悉不過的小院。一路走來,被攪弄得紛繁雜亂的心緒已經漸漸平復,崔循環視四周,終於徹底冷靜下來。

  他要思量的事情有許多。

  譬如明日一早得起來為祖父煎藥;譬如先前積攢的銀錢已經所剩無幾,除卻為人抄書的私活,還應再想方設法賺些才好;又譬如,已經有段時日未能靜下心做學問……

  許多事情中,唯獨不該有蕭窈。

  崔循放輕腳步,正欲回自己房中,卻被本該已經入睡的祖父叫住。

  蒼老而孱弱的聲音從房中傳來。

  崔循推門而入,熟稔地點亮案上那盞豆燈,借著微弱的燭火看向祖父。只見他倚在床頭,似是等候已久,神色難掩疲憊,望向他的目光較之以往卻顯得格外慈祥。

  崔循眼皮一跳:「祖父有何吩咐?」

  「我這些時日想了許久,這病,還是不要再治了。」崔翁見他幾欲反駁,抬手壓下,自顧自道,「你雖想方設法瞞著,但我終究還沒老糊塗,又豈會無知無覺?這病實在是個無底洞,既耗費銀錢,也消磨精力,還是算了吧。」

  這些話在他老人家心中顯然已經存了許久,壓根沒給崔循插話的機會,便又苦口婆心道:「時下多有傳言,長公主欲聚天下英才,縱是寒門子弟,亦能入朝為官。這於你而言正是良機。」

  「我已病入膏肓,回天乏術,不要再為此耗費銀錢。」

  「攢下來,當做去建鄴的路資……」

  崔循搖頭,攥了祖父枯瘦的手腕:「您安心養病,莫要有這樣的念頭。我已依醫師之意尋得藥引,假以時日,總會好轉。」

  崔翁卻並未因他這話而高興,瞪大了眼,追問道:「你從何處求來的?」

  雪蓮這樣名貴的藥材,賀家雖有,但怎麼也不會施捨給他。哪還有什麼旁的路子?

  崔翁雖遲暮,但並不糊塗。

  崔循在回來的路上也試著想過許多說辭,但情知那些謊言瞞不過自家祖父,最後還是一一推翻。

  他少有這樣遲疑的時候。

  催促之下,艱難道:「我去求了縣主。」

  崔翁倒吸了口氣,才開口,便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顫顫巍巍的身體像極了那點微弱的燭火。

  武陵只蕭窈一位縣主。崔翁雖未見過她,但對其離經叛道的行事略有耳聞,壓根不敢細想,崔循是如何求她贈藥的。

  崔循為他順著氣,飛快解釋道:「縣主宅心仁厚,並未為難,只是要我抄了一卷經書。」

  這話說出口,他自己都不大信,何況崔翁。

  「你糊塗!連自己的名聲都不要了!」崔翁氣急,「我縱是立時咽氣,也無需你這般攀附……」

  崔循不是有祖輩蔭庇的士族子弟,能肆意妄為;也不是那等逢迎媚上的伶人,無所顧忌。

  若壞了名聲,白璧微瑕,今後的路只會愈發難走。

  崔循跪在榻旁,再三辯解。

  驚怒過後,崔翁意識到,這位縣主一貫行事的確無法以常理揣度,而崔循也不至於撒這樣的謊,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瞥了眼病榻旁的崔循:「起來吧。」

  他深感疲憊,長嘆道:「你與縣主實非同路人,不該有任何牽扯。」

  崔循道:「孫兒明白。」

  蕭窈是惱人的春風,若即若離,難以捉摸。縱為誰一時停駐,卻不該因此生出不該有的妄念,以為能攥在手中。

  更何況,蕭窈眷戀過的人那樣多。

  他此生都做不出春生那樣的姿態,做小伏低,求她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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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七章 番外 風月事(三)

  一場驟雨過後,涼風漸起。

  建鄴的書信送來時,蕭窈正在湖心亭賞花餵魚,聽著不知何處傳來的婉轉琴聲,百無聊賴。

  她在音律一道上沒什麼見地,只消琴音順耳,便足夠了。

  青禾一看便知自家女郎壓根沒放在心上,送書信時,有意無意提醒道:「這應是商音在撫琴。他昨日見我時,說是很想念女郎。」

  蕭窈拆信的手頓了頓。

  商音是前些時日賀娘子遣人送來的。

  乍聽通傳時,蕭窈只覺莫名其妙,待到親眼見著商音,才算明白自己這位好友的用意——

  此人相貌與崔循有那麼幾分相仿。

  當初賀雲溪欲送崔循未果,便許諾「改日送更好的」。這話蕭窈聽了就過了,哪知賀雲溪竟還記掛著,偶然間見了商音,當即便叫人送到她這裡來了。

  商音便如春生,是自小被人悉心教過的,慣會揣度喜好,有說不完的花言巧語哄人高興。

  蕭窈沒什麼興趣,偏又不好將人就這麼送回去,想著府中也不缺一口飯,便將人留下了。

  偶爾聽他彈琴,沒多久又覺無趣,便不怎麼見了。

  她就是這麼個性子。

  縱一時喜歡,多看兩眼,總不長久。

  青禾對此習以為常,只是會在有人求到自己這裡時,幫著在蕭窈面前提一提。

  「他的話太多了些……」蕭窈看著那張相仿的臉,總會想起沉默寡言的崔循,只覺割裂。

  話音未落,目光觸及信上的內容,不由一愣。

  青禾好奇:「是有何要事?」

  「姑母邀我入京。」蕭窈抽了抽嘴角,一言難盡道,「說是在士族中挑了幾位看得過眼的子弟,要我看看。」

  長公主並非那等因循守舊的古板之人,能叫她看得過眼的郎君,絕不會差到哪去。

  蕭窈捏著那頁紙,新染過的指甲在長公主特意提及的名字上留下印子。

  謝昭。

  另一封信,則出自她阿姐之手。

  蕭容先是關懷近況,叮囑她保重身體,夏日不可貪涼。又問這些時日可曾落下功課?字練得如何?先前教的琴曲可曾練熟?

  蕭窈前幾日才因貪食冰酪腹痛一場,每日要寫的字不知差了多少張,更是有段時日未曾摸到琴弦。

  信沒看完,心虛二字已經明晃晃地寫在臉上了。

  而在信的最後,蕭容直言有人告了她一狀。語氣並不嚴厲,倒透著些無奈,說是待相見時再聽她分辯。

  蕭窈無語望天。

  青禾端詳著她的反應:「咱們是要去建鄴了嗎?」

  「不急。先叫人慢慢收拾行李。」蕭窈掐著指頭算了算日子,吩咐道,「只要能在阿姐生辰前趕到就好。」

  她不耐煩士族那些規矩,一想到就頭疼,自是能拖就拖。

  青禾帶著侍女們著手整理行李,六安也開始與侍衛商定行程。蕭窈則往賀家去,找自己的手帕交訴苦。

  賀雲溪聽蕭窈繪聲繪色講著當初在建鄴往來交際時的種種事跡,強壓著唇角,摸了摸她鬢髮:「聽著怪可憐的。」

  「我看你分明是幸災樂禍。」蕭窈頗為怨念看她一眼。

  賀雲溪沒忍住笑出聲來,為她添了杯酒:「今時不同往日。長公主大權在握,還有容姐姐在,哪裡還會叫你受委屈?」

  「自然沒人敢欺負我。」蕭窈蹭了蹭鼻尖,終於還是硬著頭皮承認,「只是我怕自己做得不好,丟姑母與阿姐的臉……」

  沒等賀雲溪寬慰,她又搖頭道:「算了。還是等到了建鄴再煩。」

  船到橋頭自然直,總不能現下就將自己愁死。

  「要我說也是。」賀雲溪頷首認同,「你應在動身前肆意玩上一段,將那些到了建鄴不便做的事,趁此機會都做了才好。」

  蕭窈深以為然,只是一時沒想起還有什麼要做的事。

  她在賀雲溪這裡消磨半晌,待到暮色四合,才起身離開。

  行經賀家園子時,被水榭外一場投壺博彩吸引了注意。

  蕭窈與賀雲溪交好,這些年多有往來,自然也熟悉賀家子弟。只一眼,就認出攢局那人正是賀家七郎。

  他為人促狹,不常與兄弟來往,反倒喜戲弄家中僕役取樂。

  賀雲溪很看不上這個堂弟,蕭窈對他也沒什麼好印象,若非抬眼掃過時瞥見崔循恰在其中,壓根不會為此駐足。

  與那些上趕著奉承賀豐的僕役相較,崔循顯得格格不入,興許是被罰多了酒的緣故,白皙如玉的肌膚泛起病態的紅。

  縱如此,賀豐仍不曾有要饒過他的意思。

  周遭僕役慣會見風使舵,起哄道:「願賭服輸。你既輸給郎君,這酒自然要喝到郎君滿意為止。」

  說著,立時有人又倒了碗酒遞到他面前。

  崔循垂眼看著碗中酒水,強壓下肺腑中的噁心,正要接過,卻見一隻纖細的手輕描淡寫拂開那碗。

  肌膚如白瓷。

  原本染著丁香色的指尖不知何時已換作石榴紅,嬌豔奪目。

  他錯愕抬頭,對上蕭窈那雙清亮的眼,一時失語。

  賀豐沒想到蕭窈會現身橫插一手,訝異道:「縣主這是何意?」

  蕭窈道:「途徑此處,來湊個熱鬧。不知七郎這是又有什麼花樣?」

  「投壺作賭罷了。」賀豐扯了扯嘴角,「他若是贏了,便可從我這裡討得賞錢。可誰叫他偏偏輸了?」

  蕭窈頷首。取過案上剩下的竹箭,指尖輕彈,聽著那不同尋常的聲響,似笑非笑瞥了賀豐一眼。

  賀豐臉色微變。

  「這些市井間的小把戲,我原以為只會在廟市上見著呢。」蕭窈輕笑了聲,不慌不忙將手中被動了手腳的竹箭挨個擲入銅壺,悠悠道,「我要帶走此人,七郎可有異議?」

  賀豐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豈敢」二字。

  蕭窈對賀豐的不滿視而不見,只看向崔循,見他還沒到神志不清的地步,施施然離開。

  崔循亦步亦趨跟隨在她身後,低低地道了聲:「多謝。」

  蕭窈頭也不回道:「你同賀豐賭什麼?在賀家這麼久,還不知他是什麼德行?」

  崔循掐著手腕,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從一開始就是被賀豐逼著應下的。賀家的差事對他而言至關重要,故而哪怕明知贏不了,也必須踩進陷阱。

  只有令賀豐如願才行。

  蕭窈因他這沉默回頭看了眼。先前嫌商音話太多,如今再見崔循,卻又嫌他話太少。

  好在崔循沒再擺出一副備受折辱的模樣給她看,雖猶豫,但還是上了馬車。

  蕭窈點了點茶盞,示意他自己取用:「你很缺銀錢?」

  崔循未答,鴉羽似的眼睫輕輕顫動。

  蕭窈將他這副模樣看在眼中,心中那點不耐煩莫名散去許多,有生以來難得如此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竟是這般注重皮相的膚淺之人。

  她輕咳了聲,又問:「既如此,為何不來尋我?」

  「我不能……」崔循總算沒再沉默下去,但仍舊語焉不詳。

  蕭窈托腮打量,見他下意識想要躲避自己,索性貼近了些追問:「不能什麼?」

  崔循後背抵著車廂,退無可退,只覺酒氣摻雜著她身上那股幽香,頭暈目眩。

  微涼的手落在發熱的臉頰。

  他抬手攥住蕭窈的手腕,試圖阻止,卻被蕭窈引著,落在她嫣紅的唇上。

  「你方才在看這裡。」蕭窈偏了偏頭,紅唇開合,像極了攝人心魄的精怪,「崔循,你想要親吻我嗎?」

  崔循眼眸顫動,盛著細碎的光。

  蕭窈情知難指望他說出什麼,便又問:「若我親你,你會惱嗎?會向我阿姐告狀,說我輕薄、強迫了你嗎?」

  崔循並沒醉到一塌糊塗的地步,心中明白,如何回答能令蕭窈偃旗息鼓。

  可鬼使神差地,他極輕地搖了搖頭。

  下一刻,蕭窈貼近,吻上他幾近滾燙的臉頰。

  她的唇舌彷彿比最嫩的花瓣還要柔軟,吐氣如蘭,尖尖的虎牙輕咬過下唇,就連那分輕微的疼痛,都令他不可抑制地沉溺。

  心跳如擂鼓,渴求愈多。

  蕭窈半跪半坐於茵席上,初時悸動過後,卻漸漸覺出些許無趣,極輕地嘆了口氣:「你是木頭嗎?」

  她幾欲撂開手。

  對上崔循無措的目光,匪夷所思道:「你連話本都不曾看過嗎?」

  怎麼連她都不如!

  「……不曾。」

  他的聲音不復往日清冷,帶著被情慾浸過的喑啞。

  「哦,」蕭窈眨了眨眼,仰頭道,「那我教你。」

  原本像根木頭似的崔循終於有了回應,在她再度貼上來時,學著她方才的架勢如數奉還。

  某種意義上來說,崔循是個很聰明的學生,有樣學樣,舉一反三。

  漸漸地,蕭窈便無法如初時那般游刃有餘,那些曾看過的話本也悉數被拋之腦後。呼吸雜亂,一度有些喘不過氣。

  扣在她腰上的手逐漸收緊。

  兩人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直至緊緊貼在一處,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以及,身體的變化。

  蕭窈愣了愣,咬唇看他。

  「我……」崔循的臉色不大好看。

  哪怕與蕭窈耳鬢廝磨已然極盡親密,由來已久的道德卻依舊令他為此感到難堪,像是將最醜陋的慾望赤裸裸展現在她面前。

  生恐她會嫌棄。

  「我知你忌憚什麼。無非是顧惜名聲,不願被人非議。」蕭窈以為自己明白他的顧慮,爽快許諾,「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何況再過些時日,我便會離開武陵,屆時你就更不用為此擔憂。」

  「你既缺銀錢,我也可以給你……」

  她將此事當做自己離開武陵前的放縱,自顧自琢磨著,卻並沒留意到每說一句,崔循的臉色都會白上幾分。

  腰間的手卸了力氣。

  崔循緩緩道:「是我冒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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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0:42:28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八章 番外 風月事(四)

  曖昧旖旎的氣氛就此凝滯。

  崔循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與婉拒並沒什麼區別。蕭窈整個人都還在他懷中,呆若木雞,片刻後反應過來,身體不由發顫——

  被他給氣的。

  頭回如此,卻被人回絕,實在有些丟臉。

  有那麼一瞬,她極想叫停馬車,指著車門讓崔循「滾出去」。

  可偏偏行經熱鬧長街,人來人往。

  蕭窈還沒惱羞成怒到不管不顧的地步,狠狠地瞪了崔循一眼後,手忙腳亂地拎著衣裙挪開,徹底與他劃清界限。

  這場堪稱度日如年的沉默中,崔循始終垂著眼,額邊碎髮散下,叫人看不出情緒如何。而蕭窈在初時的錯愕與羞惱後,便只剩下懊悔,以及彷彿能將她淹沒的尷尬。

  馬車終於停下時,蕭窈看都沒看崔循一眼,幾乎是落荒而逃。

  青禾原本還琢磨著該怎麼給自家女郎遮掩一番,見著蕭窈這架勢,便知道八成是出了岔子。待到緊趕慢趕追上,到了房中,只見她已經一頭栽進錦繡紗帳中。

  像是恨不得挖個坑將自己給埋了。

  青禾就沒見過她這般情態,漸漸回過味來,但也不好再提崔循這個名字。想了想,避重就輕道:「灶房今日新做了桃片糕,女郎可要嘗些?」

  蕭窈將臉埋在錦被中,悶聲道:「不要。」

  青禾又問:「今日著人收拾去建鄴的行李,倒是翻出些女郎與大娘子少時的舊物,可要一併帶上?」

  蕭窈偏過頭,眨了眨眼:「什麼舊物?」

  她聲音中猶帶幾分委屈,青禾為轉移注意,提議道:「我陪女郎去看看吧。」

  蕭窈無可無不可地應了聲,強打起精神起身。

  那些所謂的舊物都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什,但一件件看過,倒是能勾著人記起許多少時舊事。再加上有青禾、六安她們在旁湊趣,倒是令她愈發想念自家長姐。

  蕭窈揉了揉鼻尖,下定決心:「盡快收拾行李,去建鄴。」

  青禾與六安不動聲色換了個眼神,連忙應下來,著人照辦。

  待到晚間蕭窈歇下,商議行程時,才終於得以提及白日之事。

  「著實是個不識好歹的。」六安對崔循頗有微詞,「這幾次三番的,女郎待他算得上仁至義盡,他卻還要這般拂女郎顏面。也就是女郎大度,輕輕揭過,要不然有他受的……」

  青禾咳了聲,息事寧人道:「橫豎這幾日便要走了,與他計較什麼呢?」

  六安這才作罷,撣了撣衣袖:「不錯。」

  崔循這般出身的寒門子弟,終其一生,也難有什麼了不得的建樹。他們此去建鄴,壓根不會再見面,又哪裡犯得著為此生氣?

  一段插曲,過了也就算了。

  事實的確如此。

  蕭窈剛離開武陵時,還會偶爾想起那日在馬車中的尷尬經歷,但時日愈久,殘餘的情緒也就愈淡。

  及至建鄴,已徹底拋之腦後。

  建鄴是江南最為繁華熱鬧之處,花團錦簇,非別處所能及。何況還有許久未見的阿姐與姑母。

  蕭容在信上說,待見面後聽她解釋。但真到重逢,蕭窈無需多言,只紅著眼撲她懷中喚聲「阿姐」,便什麼都顧不上計較了。

  就連功課,也沒正經追究。

  不過蕭窈還是收斂許多,在長姐的教導之下,學著與士族往來交際。

  也在姑母的授意之下結識了謝昭。

  長公主與謝氏交好,情誼深厚。

  謝昭雖是流落在外認回來的子弟,但的確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譬如芝蘭玉樹,從相貌到才情,乃至行事手段皆是上乘。

  她疼愛蕭窈,將建鄴士族子弟篩了幾輪,最終選出來的人稱得上無可挑剔。

  初時見兩人相處融洽,蕭斐還曾同婢女打趣,興許過個一年半載自己就能喝上喜酒。

  她素日忙於政務,又緊鑼密鼓地籌備天下科舉事宜,原想著等到開春考過,塵埃落定,便抽空與謝家商議這樁親事。

  哪知真到這時,才倏然發覺兩人之間毫無進展。

  親事更是八字沒一撇。

  蕭斐對此始料未及,只得忙裡偷閒,趁著召見榜上考生的瓊林宴,將蕭窈叫來問詢。

  「謝潮生何處做得不好?」

  蕭斐全然偏袒自家小侄女,一開口,便是挑謝昭的錯處。倒是蕭窈不大好意思,捧著琉璃盞,小聲道:「謝昭很好。」

  別說士族之間暗暗議論,平心而論,蕭窈也覺得是自己這樣不學無術的不大配得上謝昭。

  蕭斐端詳著她的神色,笑問:「窈窈如今是同姑母生分了不成?心中分明藏著話,卻不肯講。」

  有些話糊弄糊弄阿姐還行,但在姑母面前實在無所遁形。蕭窈埋頭抿了口酒,想了想,終於還是如實道:「我只是覺得,謝昭並不是非我不可。」

  謝昭待她很好,但與其說這是為她這個人,不如說是為長公主姪女的身份。

  他是經長公主之手提拔起來的人,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而今依著長公主的心意與她往來,乃至將來甘願娶她,都算是投桃報李。

  士族之間的聯姻本就如此。

  與彼此利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不可分割。

  此舉無可指摘。只是蕭窈自己不喜歡。

  蕭斐同她對視片刻,心中雖覺惋惜,但並沒勉強,只道:「既如此,那便罷了。」

  「不過若連謝潮生都看不中,遍數建鄴,只怕也難尋到能入你眼的人。」蕭斐感慨。

  「那也無妨。」蕭窈渾不在意,「便是一輩子都不嫁人,又如何呢?」

  若換旁人聽了自家小輩這般離經叛道的話,怎麼都得責備兩句,蕭斐卻只一笑置之:「隨你。時辰不早,我須得去瓊玉樓見高中的考生,窈窈可要同去?」

  蕭窈搖頭:「我還是去園子裡逛逛好了。」

  她雖跟著阿姐補了些功課,但長進不多,與其去聽那些雲裡霧裡的學問,倒不如隨意逛逛,還少些拘束。

  她與姑母一道出門,原打算在路口分開,倒是恰遇著一行人。

  為首之人正是姑侄二人方才議論過的謝昭。

  謝昭身著朱衣,剪裁得體的官服勾勒出修長的身形,愈發襯得面如冠玉。穿花拂柳而來,一派從容不迫的風雅之氣。

  跟隨在他身後的,則是今科高中的青衫學子。

  蕭斐漫不經心看去,目光被其中一人吸引。

  謝昭的相貌在士族子弟之中無人能出其右,可此人在他身側,非但沒被比下去,甚至可以說一句「平分秋色」。

  只是此人通身氣質更冷些。

  周遭學子春風得意,雖有意克制,但眉眼間到底難掩喜色。他卻儼然一副寵辱不驚模樣,如皚皚霜雪,又如瀟瀟冬雨中的翠竹。

  謝昭上前行禮問候,目光落在恨不得躲在長公主身後的蕭窈身上,關切道:「縣主這是怎麼了?」

  蕭斐回頭瞥了眼,也從蕭窈躲閃的目光中覺出些許微妙。

  「沒什麼!」蕭窈連連搖頭,趕在自家姑母問詢前先一步開口,「只是方才忽而想起來,有要緊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做,得快些回去……」

  她這臨時胡謅的謊話實在破綻百出。

  蕭斐沒戳穿,意味深長道:「既如此,你就先回去好了,待晚些時候再講與我聽。」

  謝昭則道:「昨日挖出一壇陳釀,改日開封,再請縣主賞光。」

  蕭窈一概胡亂應下,輕提衣裙,頭也不回,溜得比誰都快。

  謝昭看著她的背影遠去,不由輕笑了聲,這才原路返回,依舊引著學子往瓊玉樓去。

  學子們此前雖未親眼見過長公主,但觀其衣著裝扮,又能令謝昭這般畢恭畢敬,也不難猜出。只是消息不大靈便的,便不知那位年輕的紅衣女郎是何身份。

  其中有士族出身,與謝氏能攀上些關係的,存了些顯擺的心思,向謝昭笑道:「謝氏酒天下聞名,待少傅結親那日,我必得厚顏討一杯好酒。」

  謝昭淡淡看他一眼。

  看在這話還算順耳的份上,沒計較那點小心思,臉上依舊掛著八風不動的笑意,頷首道:「自然。」

  他的視線越過眾人,落在不知何時行至最後那人身上,喚了聲:「崔琢玉。」

  眾人立時讓開,由崔循上前。

  「不必拘謹。」謝昭和顏悅色道,「我看過你的答卷,頗有見地,尤其是論天師道那段,稱得上字字珠璣。彼時便曾想,待閒暇時,合該與你詳談才是。」

  崔循垂眼道:「少傅謬讚。」

  他強迫自己從方才的震驚之中抽離,收攏心神,應付面前這位謝少傅的問詢。

  待到了瓊玉樓,謝昭另有事務,由內侍引著他們登台落座。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壓低聲音,與方才向謝昭開玩笑討酒的朱氏郎君搭話:「聽兄台方才說辭,可是謝少傅好事將近?」

  「你竟不知?」朱十郎煞有介事反問,待那人恭維幾句,這才悠悠道,「雖未訂親,但不遠矣。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長公主有意將自己那位小侄女許配給謝少傅,結秦晉之好。」

  見他依舊雲裡霧裡,朱十郎索性挑明道:「便是方才那位紅裙女郎,武陵來的縣主。」

  那人恍然大悟,聽到「武陵」二字後,又回頭看向獨坐的崔循:「若不曾記錯,崔郎便是武陵人士,想必早就聽過這位縣主。」

  崔循眉眼不動,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似的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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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0:42:57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三十九章 番外 風月事(五)

  天下皆知,這場春試是為了給寒門子弟一條入仕之路。

  為此,士族中不少人明裡暗裡與長公主較過勁,奈何蕭斐手段實在了得,到最後也只好聽之任之。

  他們倒是一早就料到,此次春試會有寒門學子高中,只是誰也沒想到,拔得頭籌之人竟也出身寒門。

  眾皆嘩然。

  雖說如今士族子弟中不少耽於享樂,但細數過,各家也不是沒有循規蹈矩的兒郎。自小便有良師教導,家中藏書汗牛充棟,更有大儒清談討教……甚至早有才名在外的。

  偏偏榜首卻被個名不見經傳的庶人佔去!

  自那張皇榜張貼於城牆開始,「崔循」這個名字即刻在士族中傳來。

  眾人錯愕之餘,也不免懷疑,這是否為長公主授意的結果,為的就是在此事上徹底壓士族一頭。

  奈何此次春試由堯祭酒主持評定。

  他向來德高望重,便是各位家君見著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從不怠慢。

  故而縱有疑慮,誰也不會放到明面上質疑,只是格外關注崔循的一言一行,試圖從中挑出點蛛絲馬跡。

  一時間,不知有多少道視線落於崔循身上。

  最後卻又都「無功而返」。

  因此人著實挑不出什麼錯。

  且不提有目共睹的相貌、氣質,瓊林宴上當庭作賦,傳遍京都,此後凡有問詢,也都能對答如流。

  倒叫人不由感慨,寒門竟也能教養出這樣的兒郎。

  坊間一度傳聞,說是有家君親見過崔循,回到家中,見著自家那些個錦衣玉食卻分外不成器的兒郎,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地挨個訓了一遍。

  這消息未必全然屬實,但傳到長公主耳中,引她笑了好一會兒。

  「選出崔循這麼個無可挑剔的榜首,堵了他們的嘴,著實省了不少口舌掰扯。」蕭斐話裡話外透著欣賞,向侍女道,「崔循祖籍武陵,家中境況如何?」

  「崔郎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家中只一上了年紀的祖父,很是清貧,從前靠著在賀家當賬房先生謀生……」知徽揣度著長公主的意思,「倒是未曾婚配。」

  蕭斐一笑,隨口道:「賀家?彷彿聽窈窈提起過。」

  賀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在武陵那片地界算是豪門,但還入不得蕭斐的眼。知徽道:「縣主與賀家二娘子是自小相識的手帕交,情誼深厚。」

  蕭斐微微頷首:「窈窈這幾日可曾出門?」

  自瓊林宴後,蕭窈便一反常態。

  從前最是閒不住的人,隔三差五便要找由頭出去玩,這些時日卻愣是老老實實待在朝暉殿沒動過。

  就連昨夜宮宴,都找藉口推辭了。

  從知徽口中得到否認的回答後,蕭斐琢磨片刻,起身出門。

  朝暉殿中,蕭窈正在窗邊發愣。

  小几上鋪著張臨完的字帖,她手中繞著枝翠柳,窗下已經落了一地備受蹂躪的綠葉。

  任誰看了她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都能覺出不對勁。

  蕭斐並沒叫人通傳,踱至窗前,抬手叩了叩窗櫺。

  蕭窈直至此時才回過神,倒抽了口冷氣,待看清是自家姑母后,按著心口抱怨:「您怎麼還特地嚇我……」

  「我倒也想問問,什麼事值得你這樣魂不守舍?」蕭斐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蕭窈的抱怨戛然而止,抿著唇,訕訕笑著。

  「看來是打定主意不肯說了。」蕭斐隔窗捏了捏她臉頰,倒沒強行逼問,只吩咐道,「大好的春光,總悶在殿中算怎麼回事?隨我去謝家赴宴。」

  謝氏的賞花宴,請帖自然也送到蕭窈這裡來。

  若是從前,蕭窈早就欣然赴宴,只是眼下一想到崔循也在建鄴,她就開始頭疼,連帶著生出逃避的心思。

  揪了滿地的葉子,也沒決定究竟要不要出門。

  直至蕭斐替她做了決定。

  雖說當初那件事的確太過丟臉,但總沒有一輩子躲著的道理!哪怕真倒黴遇見,只當沒看到就是。

  蕭窈一路上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待到了謝家,已經能鎮定自若地與人寒暄。

  「還當你今日不來了。」謝盈初挽著她的手,親暱道,「我方才還差人去問兄長,你這些時日在忙什麼,怎得連我的請帖都顧不得?」

  蕭窈含糊道:「倒沒什麼要緊的……」

  謝盈初沒深究,湊近些同她咬耳朵:「祖父前些時日將那壇埋了十年的桃花釀給了兄長,你今日來得正好,咱們找他討酒去。」

  瓊林宴那日,謝昭曾同她提過此事,只是這些時日沒能顧得上。

  蕭窈被勾起興致,欣然應下。

  -

  翠竹環繞的書房中,謝昭正與崔循對弈。

  謝昭雖為謝氏子弟,但因自幼流落市井間,吃盡苦頭,故而並無門第之見。而今又為長公主辦事,心中實則更偏袒寒門子弟。

  崔循身為其中的佼佼者,自然青眼有加。

  只是相較於他有意無意的拉攏,崔循的反應顯得有些冷淡。

  謝昭在待人處事上極為老練,看出崔循對自己並無敵意,兩人談論朝局政務甚至稱得上志同道合,故而對此分外不解。

  適逢休沐,他邀了崔循煮茶對弈。

  言辭間多番試探,崔循答得滴水不漏,棋盤上的交鋒亦穩扎穩打,透著超乎年紀的成熟。

  謝昭無從下手,幾欲作罷之際,窗外響起小童的通傳聲,說是縣主與六娘子登門造訪。

  崔循竟似受其驚擾,指間那一子落在了不算高明的位置。

  目光交匯,崔循先垂了眼:「既有女眷造訪,此局還是到此為止……」

  「已臨近終局,就此作罷未免可惜。」謝昭勸下他,含笑吩咐小童,「請她二人稍待片刻。」

  崔循只得安坐,又從棋缽中取了黑子。

  只是還未下幾回,小童去而復返,將蕭窈的話轉述給自家公子:「縣主說,公子既有旁的客人,便不必特地再過去見她們,只消將酒送去就好。」

  這話很不客氣,謝昭卻笑了起來。

  崔循看著棋盤,試圖全神貫注於眼前的棋局,卻又不可抑制地想。

  是了。無怪謝昭失笑。

  關係但凡疏遠些,是說不出這樣親近的玩笑話的。

  「罷了。」不久前還打定主意要將這盤棋下完的謝昭放下手中的棋子,搖頭笑道,「她耐性不佳,再拖下去,只怕就要帶著酒走人了。」

  謝昭雖未指名道姓,但崔循還是立時意識到,這個「她」指的是蕭窈,而非謝氏那位六娘子。

  蕭窈的耐性的確不大好。

  一時興起,若得不到想要的回應,便會毫不猶豫抽身而去。

  譬如當初,馬車中那場曖昧之際的親近令他渾渾噩噩幾日,待到真正想明白後,蕭窈卻已經離開武陵。

  「此局暫且封存,待來日再續。」謝昭若有所思打量著他。

  崔循順勢應了聲「好」,起身告辭。

  他與謝昭一同離了書房,目光觸及竹簾上繫著的竹編小雀時,稍有停滯。

  早些時候登門,崔循便曾被此物吸引。

  倒不是這小雀如何精巧靈動,恰相反,它甚至算得上粗糙,此謝昭這間裝潢擺設極為精緻的書房格格不入。

  「這是縣主所贈。」謝昭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含笑解釋。

  崔循稍顯生硬地挪開視線,低聲道:「看來傳聞所言非虛……」

  崔循知道自己應說些什麼,自然而然地打破這微妙的沉默。可薄唇微抿,終究還是沒能如朱十郎那般,說出什麼「討喜酒」這樣的玩笑話。

  他本不是那般輕浮之人,何況事關蕭窈。

  謝昭看出崔循的局促,沒戳穿,聽著隔牆傳來的笑語聲,停住腳步:「恕我今日不能遠送了。」

  哪怕聽得不大真切,但崔循也在同一時刻辨別出,牆外那清脆的笑聲來自何人。他斂了斂心神,盡可能平靜地答道:「少傅留步。」

  而後隨著引路的僕役自另一條小徑離了此處。

  翠竹掩映下,月門處有鮮紅如火的衣裙閃過,亦有蕭窈的抱怨聲隨清風傳來。

  「在見什麼要緊的客人?叫我和盈初好等。」蕭窈踮了踮腳,視線越過謝昭,試圖看清竹林小徑中的背影。

  謝昭賠過不是,這才道:「是今載春試榜首。」

  蕭窈一僵,站穩身形後面無表情地「哦」了聲,再沒就此多問一句。

  謝盈初對此毫無所覺,只是催促自家兄長,將那壇桃花釀搬出來開封。

  這是謝翁珍藏多年的好酒。

  尚未開封,彷彿已有醇香的酒氣氤氳而出。待到拆了漿封,一時間,整個庭院彷彿都被這四溢的酒香充盈。

  蕭窈嘗了一小口,眼眸亮晶晶地看向謝昭。

  雖沒開口,但心中打的什麼主意,依舊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我素日不常飲酒,這壇桃花釀送你也無妨。」謝昭說著,適時頓了頓。

  蕭窈忙道:「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我同你換。」

  謝昭思忖片刻:「早前予我的竹編小雀,再送隻給我可好?」

  「這有什麼難的?」蕭窈滿口應承下來,又覺不大好意思,輕咳了聲,「也不是什麼貴重物件,要不然,你還是挑個別的?姑母前幾日送了我一塊昆山玉……」

  謝昭打斷她,笑道:「足夠了。」

  「正是。」謝盈初臉頰紅撲撲的,打趣道,「便是再怎麼稀罕的玉石,兄長若想要,也總能得到。又哪裡及得上窈窈親手編製的物件貴重呢?」

  她與蕭窈一見如故,早就盼著自家兄長能早些將人娶回家,比兩個當事人還要更急切些。

  蕭窈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地在她額上輕輕彈了下:「才喝了半盞,怎麼就醉了?」

  謝昭笑而不語,只看她二人鬥嘴。

  待到離開時,蕭窈雖沒醉,但白皙如玉的肌膚也似是染了層淡淡的燕支,色若桃花。

  「這酒姑母必定喜歡,」蕭窈邁過門檻,偏過頭向青禾道,「待謝昭著人將酒送來,分半壇給姑母送去……」

  青禾連聲應下,抬手扶著她的小臂,提醒道:「台階。」

  蕭窈嘴上說著「才沒醉」,但回過頭,餘光瞥見馬車旁等候的人時,還是險些一腳踩空。

  連忙攥緊青禾的手,才穩住身形。

  崔循看在眼中,腳步微動,見她站穩又退回原處,垂首見禮:「縣主。」

  蕭窈閉了閉眼,只覺自己與他興許是八字不合。

  若不然怎麼每回都能這樣狼狽?

  她冷下臉,言簡意賅道:「何事?」

  「當初承蒙縣主贈藥……」

  當日萬眾矚目的瓊林宴,崔循面聖時猶可從容不迫,對答如流。如今對著蕭窈,見她眼角眉梢寫著不耐,聲音愈低。

  他艱難道:「臣得聖上賞賜,可償還縣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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