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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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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碧色] 折竹碎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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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0:43:14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章 番外 風月事(六)

  當日瓊林宴,聖上曾臨時起意考教學子。

  崔循所作的那篇賦令聖上讚不絕口。

  既是惜才,也為表對寒門子弟的重視,大手一揮,賞了他不少東西。

  蕭窈那日中途跑路,未在宴上,原本並不知曉此事。奈何崔循那篇賦傳得實在太廣,短短數日間,已是名滿京都。

  從閥閱門第到尋常市井間,皆有人談論。

  就連宮中,也有通文墨的女史謄寫了,閒暇時聚在一處議論其中的佳句。

  以至於蕭窈這些時日雖未出宮門,對此也略知一二。

  崔循得聖上青眼,已是飛黃騰達,再不是從前那個受賀豐戲弄,須得百般隱忍的窮書生了。

  也無需為了討藥,忍辱含羞求到她面前。

  若換了旁人,縱不說報復,應當也不願再回憶那些狼狽不堪的舊事。蕭窈怎麼都沒料到,崔循竟會主動在此相侯,說什麼「償還」。

  有那麼一瞬,蕭窈幾乎疑心是自己聽岔了。

  但崔循還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裡,切切實實,等候她的回應。

  蕭窈按著額角,緩了緩,終於接受了眼前的現實,輕飄飄道:「不必。」

  「我當日不是已經要你抄過一卷經書,當做交換嗎?」她扶著青禾下了台階,並未停留,與等候在那裡的崔循擦肩而過。

  哪知崔循竟又道:「雪蓮貴重,只一卷經書,難以相提並論。」

  蕭窈停住腳步,目光終於落在崔循那張清雋至極的臉上,打量他的神情。

  她並非懵懂無知的女郎,能品出崔循今日言談舉止背後那點不依不饒的意味。只是有尷尬到近乎慘烈的前車之鑑在,又令她實在沒法再自作多情。

  崔循一言不發,只是在她直白的注視下顯出些不自在。

  蕭窈沒看明白他的心思,也懶得為此費神,索性挑明道:「我不缺銀錢。便是再怎麼貴重的東西,只要想要,也總能得到。」

  崔循垂眼看著地面,目光所及,是石榴紅的衣擺,鮮豔動人。

  蕭窈所言非虛。

  因她有位極了不得的姑母,又有疼愛她的阿姐。論及輩分,就連今上也喚她一聲「堂姐」。自是要什麼有什麼。

  再者,也還有謝昭這樣出身高門的士族子弟,的確輪不到他來獻殷勤。

  崔循不是不清楚這個道理,那些冠冕堂皇的解釋,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掩飾難以言喻的私心罷了。

  「那藥當初既給了你,便算是了了,沒有現下再來算賬的道理。」蕭窈未曾接下他這份心,任由摔在地上,輕飄飄道,「若是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大可捐香火,又或是救濟窮苦百姓。都隨你。」

  話說到這般地步,再糾纏下去,就太過難堪了。崔循低低地道了聲「是」,終於沒再多言,只看著那片衣角遠去。

  此事原該到此為止。

  崔循已過弱冠之年,猶未成親。

  他雖出身寒微,但因相貌氣質極佳,當初在武陵時便陸陸續續有冰人登門,想要說和親事。

  如今在京都聲名鵲起,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前途不可限量,其中便有人起了招婿結親的意思。

  自武陵傳來的書信中,祖父知他高中榜首,欣慰之餘,也特地叮囑他可酌情考慮婚姻大事,莫要蹉跎太過。

  可崔循還是誰也沒應,悉數婉拒。

  便有拉下身份卻碰了軟釘子的高門士族因此不悅,暗暗議論,說他這是「不識抬舉」。

  長公主得知此事,倍感稀奇。

  平心而論,她雖不欲崔循與桓、王這樣的人家結親,攪和到一處,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不錯的姻親抉擇。

  可崔循沒回應士族的拉攏,就連聖上垂問此事,也不曾有任何眉目。

  彷彿到了這般年紀,依舊沒有成家的打算。

  蕭容整理著公文,聽了自家姑母的疑惑,揣度道:「興許是有心上人?只是別有隱情,不便言明。」

  蕭斐頷首,又向一言不發抄書的蕭窈道:「窈窈以為呢?」

  「誰知他心中怎麼想的?」蕭窈筆尖頓‌頓,看著抄了大半頁的佛經,幽幽道,「興許他就是這麼個怪人。又興許當真如阿姐所言,他在家鄉有個青梅竹馬的小女郎,只是還沒來得及接到建鄴來成親,世家閨秀如何好,於他而言都是過眼雲煙。」

  蕭斐哭笑不得,但也知憑空揣測沒多大用處,便在晚些時候議事時問了謝昭。

  謝昭心領神會,隔日再邀崔循對弈時,代長公主問及此事。

  「世人常言『成家立業』,琢玉如今青雲直上,怎麼對親事卻這般不上心?」謝昭不著痕跡打量著他的神色,「若就此蹉跎下去,說不準會錯失良機。」

  兩人這段時日多有往來,不似初時那般疏離,除卻政務,偶爾也會有玩笑話。

  崔循卻沒接茬,反問道:「那少傅為何遲遲未成親?」

  謝昭的年紀也不算小,與他同齡的士族兒郎大多已經成親,有的甚至已經兒女雙全。其他人催他訂親成家也就罷了,謝昭來說這話,實在沒有什麼說服力。

  「此事倒非我有意蹉跎,」謝昭從容笑道,「只是在等縣主點頭。」

  這是謝昭頭回如此直白地提及自己與蕭窈的關係,毫不避諱。

  「縣主不願嗎?」崔循不自覺地捏緊棋子,指尖微微泛白。

  謝昭道:「她只是不喜拘束。」

  謝氏這樣的世家大族,一旦嫁進來,要費心的人或事繁不勝數。蕭窈生平最怕麻煩,自是不願牽涉其中。

  強行逼迫只會適得其反。

  他熟悉蕭窈的性情,故而只能徐徐圖之。

  「如此。」崔循頓了頓,「我先前以為,是旁的緣由……」

  他點到為止,但謝昭是何等聰明世故之人,立時明白過來,失笑道:「琢玉是想說,公主身邊的伶人?」

  蕭窈年前來建鄴時,帶上了自少時被她救下後便跟隨身邊,寧死也不肯離去的春生。至於她在武陵時的種種事跡,明面上雖不曾有人編排,但背地裡總少不了風言風語。

  就連崔循,這段時日也曾聽人非議過。

  「流言蜚語罷了。」謝昭原想為蕭窈解釋,目光觸及崔循泛白的指尖,心中一動,又改了主意,似笑非笑道,「何況不過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聊以取樂。她看得順眼,留在身邊一時,又有什麼妨礙?」

  這話堪稱寬容大度,但落在崔循耳中,卻分外刺耳。

  他再沒提蕭窈隻字片語。

  謝昭始終留意著崔循的反應。他面容沉靜,眉眼未動,將情緒掩飾得嚴嚴實實,不容外人隨意窺視。

  只是落子間,棋風有所不同。

  崔循原本的棋風偏穩健,是那種徐徐圖之,到最後圖窮匕見的類型。可眼下,興許是心緒使然,他落子時的攻勢不自覺凌厲許多。

  似是心存敵意。

  又似是迫不及待結束這局,想要離開。

  謝昭自少時起師從堯祭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眼下卻被這陡變的棋風殺了個措手不及,幾乎難以招架。

  待到終了,謝昭還欲再來一局,崔循卻已起身告辭。

  他在京都無親無故,時值休沐,不必到官署當值。

  離了謝家後,漫無目的地走過長巷,又穿過廟市,在這熙熙攘攘的熱鬧中,覺出幾分幽微的無所適從。

  蕭窈便是在這時撞入他的視野。

  她並未穿繁復精緻的宮裝,也不曾綰高髻佩釵環,衣著隨意,正帶著青禾閒逛。

  被路旁不起眼的攤子吸引了注意,便會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打量,又笑盈盈地同攤主說著些什麼。

  日光映著白皙姣好的臉頰,纖長的眼睫下,如琉璃般的眼眸亮晶晶的。

  叫人移不開眼。

  崔循掐著指節,將「上不得台面」、「聊以取樂」在心中重復了不知多少遍,但在蕭窈偏過頭看向他時,卻還是迎上前。

  「好巧。」蕭窈撥弄著手中的吊墜,敷衍地問候了句,便沒再理會。

  餘光瞥見崔循仍在,很是困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那句「是不是吃錯藥」咽下去。

  她受不住周遭逐漸聚集、恍若等著看好戲的視線,抽身離去,待崔循跟上後正欲責問,卻嗅到若有似無的酒氣。

  不由驚訝道:「你飲酒了?」

  崔循道:「只一點。」

  話音剛落,蕭窈竟傾身貼近,在他幾乎踉蹌後退時又站直了身子,篤定道:「是謝家的酒。」

  她對此實在太過熟悉。崔循的情緒陡轉直下,低聲道:「少傅今日邀我對弈。」

  「他平日不喜飲酒。必是有事想要試探,才會如此,令人放鬆警惕。」蕭窈仰頭看他,毫不避諱道,「謝潮生問你什麼?」

  崔循緘默。

  蕭窈喜歡事事有回應的,但今日心情好,便沒同他計較,甚至還悠悠提醒了句:「謝潮生看起來平易近人,實則慣會哄人。仔細被他給騙了。」

  「我不會被他騙。」崔循道。

  這話帶著些未盡之意,蕭窈同他對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炸毛道:「我何時騙過你?我騙你什麼了!」

  哪有這樣紅口白牙污人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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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2:27:38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 風月事(七)

  蕭窈捫心自問,自己的確算不得什麼純良之人,但她對崔循也實在仁至義盡。

  那樣名貴的雪蓮說給就給了,沒強取豪奪,逼迫他做不情願的事,甚至也壓根沒想要他償還。從崔循那裡得的東西,滿打滿算,也就一打謄寫的佛經而已。

  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蕭窈瞪圓了眼,正打算好好分辯一番,卻被身後的青禾扯著衣袖晃了晃。

  「女郎……」青禾欲言又止。

  蕭窈只得回頭,循著青禾手指的方向看去。

  目之所及是一輛再熟悉不過的馬車,她立時洩了氣,環視四周,想找個藏身的地界。

  翻臉比翻書還快,原本興師問罪的架勢瞬間被慌張取代。

  崔循疑惑不解:「這是?」

  轉眼間馬車近前,駕車的內侍已經認出她,此時再想跑路未免太過反常。

  「是我阿姐。不准向我阿姐提任何事。」蕭窈壓低聲音凶他。轉過身,卻又笑盈盈道,「阿姐今日怎麼也出來了?」

  竹簾挑開,露出芙蓉似的美人。

  相貌與蕭窈有幾分相仿,只是神態更為溫和沉靜,柔聲道:「今日無事,適逢十五,故而想著來普濟寺聽經。令翠微去朝暉殿問時,你已先一步出門了。」

  蕭窈看了眼不遠處的佛寺高塔,乖巧道:「那我現下陪阿姐同去。」

  蕭窈對聽經沒多大興致,真坐在那裡聽半晌,不昏昏欲睡打盹已是不易。但普濟寺的素齋是建鄴一絕,她很喜歡,故而每次阿姐前去她都會陪著。

  阿姐聽經,她負責吃。

  蕭容道了聲「好」,卻沒就此放下竹簾,視線落在她身後的崔循身上,頷首問候:「崔侍書。」

  蕭窈:「……」

  她方才開始就一直暗暗祈禱,阿姐不要注意到崔循的存在,還是沒能成。

  說到底,崔循如今風頭正勁,蕭容又時常在長公主那裡幫忙,雖無交情,但一早就打過照面,又豈會認不出他?

  蕭窈硬著頭皮聽著兩人寒暄,只覺度日如年。

  上車時又不慎踩著衣擺,頗為狼狽地進了車廂,一抬頭對上阿姐若有所思的眼,就更「做賊心虛」。

  蕭容遞了茶水給她,溫溫柔柔道:「窈窈認得崔侍書?」

  有些話不便問崔循這個外人,自然就問到她這裡來。蕭窈抿了口茶水,含糊道:「……算是。」

  蕭容含笑看她。

  「崔循早前是賀家的賬房,我與雲溪往來,曾在賀家見過他。」蕭窈半遮半掩解釋了,一句帶過,「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蕭容看出她不願提及,便沒再催問。

  待馬車在普濟寺外停下,蕭容自去聽經,蕭窈則在寺廟後園閒逛,看看風景、餵餵魚,等著飯時到來。

  只是想到崔循那句,仍舊莫名其妙,恨不得回去同他爭辯清楚才好。

  故而真見著前來捐香火錢的崔循時,蕭窈稍一猶豫,將剩下的魚餌悉數撒入池中,跟了上去。

  引路的小沙彌認得蕭窈,立時知情識趣退開。

  「你方才究竟什麼意思?」

  「縣主不是對我避之不及嗎?」

  兩人齊齊開口。

  蕭窈愣了愣,待到回過神,氣勢洶洶質問:「避之不及的究竟是誰?崔循,如今人人都稱讚你是光風霽月的君子,怎麼能這樣顛倒黑白?」

  回憶起那日馬車上窘迫至極的境況,她愈發氣惱:「當初明明是你叫停、推開,現在卻一副我對不住你的模樣……」

  「我後悔了。」

  蕭窈話沒說完,錯愕之下,咬了舌尖。

  崔循被她逼出心底的隱秘想法,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強調:「是我後悔了。」

  蕭窈疼得倒抽了口冷氣,眼淚都快落下來了,顫顫巍巍道:「你撞邪了吧!」

  見她疼成這般模樣,崔循眸光顫動,想要詢問卻又覺冒昧,生生止住了。至於這斥責,也沒反駁。

  興許的確是撞邪,若不然,要怎麼解釋他的言行?

  崔循心中比誰都清楚,自己應當忘掉曾經與蕭窈有過的來往,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才是最好的選擇。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幾次三番找上蕭窈,像是生怕她忘了似的。

  蕭窈捂著唇,嘗到舌尖淡淡的血腥氣,倒是逐漸從震驚中平復下來。

  「我不明白。」她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瞳映出崔循清俊的身影,困惑道,「你同我說這些,想要什麼?」

  她不該自作多情,但眼下崔循的態度,又令人不得不往這方面想。

  一牆之隔,傳來僧人的聲音。

  蕭窈環視四周,攥起崔循的衣袖,拉他躲進那處不起眼的柴房中,決定將話問個明白。

  本就算不得寬敞的柴房中堆積著許多雜物,日光斜斜照過窗牖,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拉得愈長。

  「你這是改了主意,想要……」,蕭窈仰頭看他,「私相授受?」

  蕭窈已經盡可能用了委婉的說辭,饒是如此,崔循原本只是微微泛紅的耳垂還是因這一句,紅得恍若滴血。

  她看在眼中,不由嘆氣:「算了吧。」

  這話若是說給春生聽,他只會興高采烈地點頭,而不是如崔循這般勉強。

  她抽身要走,卻被攥住手腕,強行留了下來。

  「為何要算了?」崔循一字一句問。

  待蕭窈皺眉抱怨了句「疼」,才意識到自己力氣過重,攥著她的手稍稍鬆了些,仍並未就此放開。

  蕭窈無語:「你心中縱覺虧欠,也不必這樣勉強自己。」

  崔循固執道:「不曾勉強。」

  蕭窈對這雞同鴨講的局面感到絕望,掙又掙不開,索性信口胡謅:「想伺候的大有人在。你對風月之事一無所知,還需得我教,哪裡會……」

  話音未落,只覺唇上一熱。

  蕭窈僵在原處,看著近在咫尺的崔循,結結巴巴道:「你、你瘋了。」

  兩人初次親近時,崔循的生澀顯而易見,幾乎全然由她主導。蕭窈還曾問,他是不是連話本都未曾看過?怎麼連她都不如。

  眼下,崔循的表現依然稱不上熟稔,但卻急切,像是迫切地想要證明什麼。

  修長有力的手落在她的下頜,溫熱的舌尖探入唇齒,攻城略地。蕭窈再想說些什麼,卻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方才無意咬疼的地方被細緻地舔舐過,恍若安撫。

  這場極盡纏綿的親吻不知持續多久。

  到後來,崔循已經掌握她忍耐的極限,每每索求到幾乎喘不過氣來,便會稍稍退開,待她緩過便又纏上來。

  循環往復。

  他清雋的面容被情慾浸染。眼眸幽深如墨,摻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愫,眼尾卻微微泛紅,添了抹豔色。

  崔循生得著實是極好,若不然,蕭窈那日也不會一眼看中他。

  如今看著他與平日大相徑庭的模樣,心中倒不覺惱,只擦拭著唇角殘留的唇脂,有氣無力威脅:「若是被旁人看出來,你就死定了。」

  他與她之間的關係,見不得光。

  崔循早就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只是不曾想到,自己竟能平靜地應一聲「好」。

  蕭窈抿了抿唇,叫他看:「可還有何處不妥?」

  崔循垂眼看蕭窈。

  容色姝麗,眼波盈盈,唇脂在方才的親吻中被他吃盡,但花瓣似的唇依舊鮮紅。

  他抬手,指腹落在她下唇,緩緩撫過,這才低聲道:「好了。」

  蕭窈看了眼日色,約摸著講經已經結束,若是再在此處耽擱下去,只怕阿姐就要遣人四處找她。

  她將崔循拽進這裡時,想的是快刀斬亂麻,但眼下覷著,只覺這話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沒法說清楚。

  索性破罐子破摔。

  逃之夭夭了。

  好在阿姐並沒看出什麼端倪,只是替她撣去肩上不知何時沾染的灰塵,嗔道:「又到何處頑皮去了?」

  蕭窈蹭了蹭鼻尖,蒙混過關,陪著阿姐在此用過素齋後,一同乘車回宮。

  崔循走得則要更晚些。

  他未曾在此用飯,而是去了寺中給香客設的經堂。這時辰已經沒什麼人在,他獨自抄了許久的經書,直至天色寸寸暗下,視線模糊不清,才終於擱筆。

  離開寺廟時,有鐘聲響起,驚起鳥雀。

  原本起伏躁動的心緒似是終於得以平復。

  但到了夜間三更,內心深處所催生的夢境又令他明白,所謂的平靜不過表象。

  夢中,還是在那間逼仄的柴房,只是他並未如白日那般由著蕭窈離去。

  拇指撫過嫣紅的唇,稍稍用力,再度分開唇齒。

  他親吻著蕭窈,從柔軟的唇舌,到纖細的脖頸。指尖挑開交疊著的衣襟,手上的力氣失控,在白皙如雪的肌膚上留下刺眼的紅痕。

  蕭窈軟聲威脅,不准留下任何痕跡,卻又顫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清淨之地不該有這樣狂妄悖逆的行徑。

  但他沉溺其中,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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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2:27:55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二章 番外 風月事(八)

  仲夏時分,又是一年秦淮宴。

  蕭窈早就收到了桓氏送來的請帖,連這日穿什麼衣裳,佩戴什麼頭面首飾都已經想好。唯一懸而未決的,是究竟要不要帶上春生。

  春生到底年輕,玩心重。

  尤其是跟隨蕭窈到了建鄴後,就沒怎麼離過朝暉殿,幾乎都要悶出病來了。值此機會,自是想方設法央求。

  但在外人眼中,他的身份又著實尷尬,便是蕭窈也不得不有所顧忌。

  畢竟她也不想阿姐百忙之中,還要費心幫自己收拾爛攤子。

  春生看出她的猶疑,主動提議:「我扮作內侍,如六安哥那般跟在女郎身邊,好不好?我這些時日隨著學了許多規矩,絕不招惹任何亂子。」

  他說這話時眼圈泛紅,看起來既委屈又可憐的。

  蕭窈沒能心硬到底,想了想,還是決定赴秦淮夜宴時帶上春生。

  秦淮宴熱鬧至極,前來赴宴的賓客多不勝數,夜色朦朧,又有誰會在意她身後一個隨行的內侍?

  六安得了吩咐,給春生備下合身的內侍服,將規矩同他細細講過。最後又令婢女給他修飾容貌,遮去了那張秀美到雌雄莫辨的臉。

  乍一看,便是個不起眼的小內侍。

  離宮後,春生便如出了籠的鳥,及至到了桓氏設的秦淮宴,更是驚嘆不已。

  「真氣派啊,」他小聲感慨,「像話本裡神仙們住的瑤池仙境。」

  蕭窈打量著面前足有一人高的紅珊瑚,回憶少時所見所聞,隨口道:「來年你見著王氏做東的秦淮宴,便會知道,這也不算什麼。」

  春生卻從她話中捕捉到更感興趣的,雀躍道:「女郎這樣說,便是允諾明年還要帶我赴宴?」

  蕭窈哭笑不得,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倒是先瞥見了熟悉身影。

  公務絆身,崔循與謝昭是忙完正事,一同來的秦淮宴。行經此處時,見著打量珊瑚盆景的蕭窈,不約而同停住腳步。

  夜色朦朧,昏黃的燭光映出兩人迥異的神情。

  謝昭的目光在蕭窈身側的內侍身上稍作停留,似笑非笑看她。崔循的神色則彷彿比平日還要冷淡,夏夜殘存的暑氣彷彿都避讓三分。

  蕭窈扯了扯唇角,乾巴巴笑道:「……好巧。」

  謝昭輕笑:「我今日原也想尋縣主,如此,倒省了功夫。」

  蕭窈問:「是有什麼事?」

  「縣主事務繁多,已忘了先前允諾要給我的竹雀。」謝昭為蕭窈找了個她自己都不信的理由,神色自若道,「故而只好來催一催債。」

  蕭窈隨即辯解:「我已叫人送了玉給你……」

  謝昭含笑看她,溫和的目光帶著些許譴責的意味。

  蕭窈原想著蒙混過去也就算了,眼下真被謝昭「討債」,也知道自己出爾反爾實在不佔理,聲音越來越低,只得改口道:「過些時日給你。」

  「那我便等著了。」謝昭意味深長地叮囑,「莫要再忘。」

  蕭窈胡亂應下,極為生硬地尋了個藉口,道別跑路。

  崔循從始至終未曾開口。

  他在武陵初見蕭窈時,就曾見過春生,對這個少年印象極為深刻。認出他後,見到蕭窈的喜悅尚未湧現,心已沉了下去。

  自普濟寺一別,他便再沒見過蕭窈。甚至比不得這個伶人,與她朝夕相伴,甚至還能被她帶出宮出席宴會。

  她的確不缺侍奉的人。

  那這些時日,可曾有片刻想起過他?

  這些念頭不可抑制地輪番在心中湧現。崔循偏過頭,打量謝昭。

  謝昭出入宮禁,對蕭窈身側伺候的婢女、內侍了如指掌,刻意修飾過的偽裝並沒瞞過,也看出那內侍便是蕭窈自武陵帶過來的伶人。

  但並未如何失態。

  與蕭窈作別後,便又熟稔地與前來赴宴的賓客寒暄。

  「你那張聞名江左的『觀山海』,今日可曾帶上?」桓維端酒上前,「我家小妹好音律,前些時日自荊州來探親,總同我念叨著想要一睹名琴。」

  謝昭面露惋惜:「不巧。今日放值後自宮中來此,不曾帶琴。」

  他素來寶貝自己那張琴,也沒提什麼改日再看這樣的客套話,自然而然岔開話題:「還未來得及親自道賀。恭喜桓兄喜得麟兒。」

  桓維便沒勉強,順勢調侃:「你這般年紀,也老大不小的。縱不說兒女,怎的連親事都還未定下?」

  說著拍了拍謝昭的肩,「是該提上議程了。」

  謝昭莞爾:「勞桓兄記掛,興許就在今年。」

  雖未指名道姓,但這樁親事究竟是與誰,已是心照不宣。

  崔循抽身離去。

  得桓氏請帖來赴秦淮宴的,皆是士族,唯有崔循是其中例外。但他如今簡在帝心,縱有人依舊視其為眼中釘,但願意與之往來的不獨謝昭。

  一路行過,也免不了寒暄客套。

  雖未曾飲酒,但等到終於離了喧鬧之處,衣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了酒氣,令他不由皺眉。

  湖中蘆葦叢生,蓮葉接天,夜風不知從何處送來笙歌,渺遠悠長。

  崔循靜靜看著水中映出的月色,良久後,自嘲似的笑了聲。

  正欲離開這場夜宴,卻聽一聲響,有石子似的東西落入面前的水中,將那頓可望而不可即的圓月砸了個細碎。

  崔循微怔,抬眼看去。

  卻見湖中飄蕩的那隻畫舫不知何時近前,船頭懸著的燈籠,映出身著宮裝的美人。

  蕭窈今日著意裝扮過。

  青綠兩色的衣裙,在這夏日顯得分外清爽,墨髮上簪著枝蓮花樣式的絹花,愈發襯得她肌膚如白瓷,容色嬌豔。

  先前雖已見過,但直至此時,崔循才終於得以細細打量。

  「要在這裡發多久的愣?難不成是誰在宴上為難你?」蕭窈漫不經心剝著蓮子,嘀咕道,「應當不至於吧……」

  崔循未答,反問道:「縣主為何在此?」

  「與我相熟的謝娘子今日身子不適,沒能來,反倒是不對付的在那裡要行酒令。我被罰了兩杯酒,不耐煩,便找了個藉口出來玩。」蕭窈伸了個懶腰,催促道,「該你答了。」

  隔水對視片刻後,崔循道:「說來話長。」

  蕭窈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無語望天,吩咐春生將船靠岸。

  崔循卻並沒立時登船,看了眼春生,又看向蕭窈。

  氣氛霎時微妙起來。

  蕭窈咬了口蓮子,不知道自己怎麼領會這個「啞巴」的意思,但她又的確猜到了。沉默片刻後,嘆了口氣:「你當真會劃船嗎?」

  「會。」崔循言簡意賅。

  春生不情不願地喚了聲「女郎」,但見蕭窈當真已經拿定主意,也不敢廝纏不休,只是與崔循擦肩而過時狠狠剜了他一眼。

  崔循對此熟視無睹,接替他了先前的位置。

  蕭窈沒挪動,待到畫舫自岸邊蕩開,又將手中的蓮子扔向崔循,催促道:「現下可以說了。」

  崔循沒躲避,蓮子精準地砸在他手背上,又落入水中。他看著湖面泛起的漣漪,聲音低沉:「宴上不曾有人為難我。」

  蕭窈眼皮一跳:「你總不能又將此事怪到我身上吧!」

  說話間已離岸頗遠。

  兩人對視過,不約而同進了船艙,任由畫舫隨水漂游。

  蕭窈衣上也沾染著絲絲縷縷酒氣,但並不令人生厭,混著蓮花的清氣與她獨有的幽香,在夜色中醞釀出別樣的意味。

  「雖說,」蕭窈頓了頓,信口玩笑道,「咱們這樣,是不是有些太像偷情了?」

  只是這說辭精準踩了他軟肋,崔循並沒笑,目光黯下。

  像是要將她吃了似的。

  蕭窈倒沒怕,傾身近前:「到底在生哪門子的氣啊?總不成是因為我帶了春生?可他自打隨我來了建鄴,就沒怎麼出過門,再這麼下去只怕人都要悶病了……」

  她猶自解釋,崔循卻不願再聽,攥著手腕將人拉入自己懷中。

  原本空落落的心似是也被填上些。

  崔循含著她柔軟的唇,啞聲道:「你這些時日,可曾想過我?」

  蕭窈微怔,沒忍住笑了起來,待到被他威脅似的咬了一口,才連忙道:「想了的。」

  這個回答極有效地安撫了崔循,接下來的親吻便溫和纏綿許多,只是扶在腰上的手依舊穩固,沒給她留下半分逃開的餘地。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放過唇舌。

  卻又埋在她頸間。

  蕭窈勉強尋出幾分理智,提醒道:「不要留下痕跡。」

  她實在不敢賭,被蟲子叮咬這樣拙劣的說辭能不能瞞過阿姐,以及姑母。

  崔循因她這句提醒僵了下,沒回絕,但也沒答應,只緩緩道:「今日在宴上,桓長公子催謝少傅早些訂親。」

  聽到「桓長公子」時,蕭窈翻了個白眼:「桓維還是這般招人厭。」

  「你要與謝少傅定親嗎?」崔循追問。

  蕭窈白他一眼。

  沒直接回答,反問道:「若我與謝潮生訂親,你要如何?」

  崔循是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的,心中縱有答案,也難宣之於口。扣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愈緊,隔著夏日輕薄的紗衣,咬上纖細的鎖骨,有那麼一瞬是真恨不得吃了她才好。

  力氣重了些,八成會留下印跡。

  蕭窈沒想到崔循竟會因這麼一句失態,掙扎道:「八字沒一撇的事。雖不知謝潮生要與誰定親,橫豎不是我。」

  「你送他竹雀。」

  蕭窈只覺頭也開始疼了。

  這事是謝昭前不久才當面提起過的,鐵證如山,實在無從解釋。她抬手抵在崔循肩上,認真道:「你再這樣醋得不講道理,我便要厭煩了。」

  蕭窈的原則很簡單,誰能哄她高興,便喜歡誰。

  崔循看明白這點,緘默片刻,低聲道:「好。」

  修長的手指挑開青色衣襟,白皙如瓷的肌膚上,有方才被咬過的痕跡。溫熱的舌尖拂過,像是小獸舔舐傷口。

  刺痛褪去,被蔓延開來的酥麻所取代。

  蕭窈無意中扯開崔循的髮帶,看著潑墨似的長髮散開,他整個人顯得既冷又欲。生理與心理上的愉悅交織,整個人顫得像是枝頭搖搖欲墜的花。

  又像置身江海之中,行將被巨浪吞沒。

  「你……」蕭窈咬著唇,斷斷續續道,「你學壞了。」

  明明早些時候,還生澀得要命,親近的時候彷彿局促得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到哪裡。眼下卻已經可以說是突飛猛進,應了那句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她有氣無力攥崔循的手,小聲道:「誰教你的?」

  崔循定定看她:「受縣主指點,看了冊雜書。」

  又在夢中歷過。

  蕭窈說,分別的這些時日曾想念過他,未必能當真。

  但他確確實實,思念著蕭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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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2:28:12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三章 番外 風月事(九)

  崔循並非優柔寡斷之人。

  這些年該如何便如何,少有舉棋不定的時候,也從沒哪件事能累他許久。

  但他還是就這麼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童蕭窈相處下來。

  為此而受到的折磨切實存在。

  他無法如春生那般陪在蕭窈身側,朝夕相處。縱偶爾相見,大庭廣眾之下也往往說不上什麼話,只如點頭之交那般客客氣氣問候。

  至於為數不多的私下往來,依舊無名無分,遮遮掩掩。

  於他而言,蕭窈好似五石散。

  哪怕清楚地知道此物傷神傷身,卻依舊會為了那短暫的歡愉難以自拔,上了癮,便再難戒掉。

  隨著年關臨近,各種名目的宴請愈多。

  崔循不愛這些往來交際,但如今身處朝中,總免不了會有難以推脫的。譬如謝氏送來的賞花請帖,縱不論謝家在朝中的地位,看在素日與謝昭的往來交情上,也不該置之不理。

  但他今日的確更有耐性些。

  因長公主與謝氏交好,這場賞花宴的請帖必然也會送到蕭窈那裡。哪怕只擦肩而過時,看她笑盈盈地沖自己眨眨眼,也好。

  哪知長公主親至,總是愛熱鬧的蕭窈卻沒來。

  應邀前往謝昭書房對弈時,崔循留意到,那對竹雀竟不知何時被收了起來。

  崔循早就知道這是蕭窈親手製,先送了謝昭一隻,後來秦淮宴上又被他討要一隻。每每登門造訪,總會不可抑制地留意此物,以致今日見著簾邊空無一物,怔了下。

  謝昭漫不經心把玩著棋子,將他這轉瞬即逝的怔忪看在眼中,忽而開口道:「琢玉當真心細如髮。又或者應該說,你當真是極為在意縣主。」

  短暫的驚訝後,崔循攥起的手緩緩鬆開:「你早就知曉。」

  「你這樣的人,被當庭參奏時都不至失態,卻總是格外在意與她相關的事情。分明未曾婚配,可對於那些幾乎無可挑剔的姻親,卻又推三阻四……如此說來,個中緣由並不難猜。」謝昭頓了頓,坦然道,「更何況,我與你有過同樣的心思。」

  只是謝昭的愛慕更為光明正大。

  在外人眼中,不論這其中是否有長公主的緣故,他與蕭窈都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他日成親是順理成章之事。

  崔循曾想,若有朝一日自己與蕭窈的往來被謝昭覺察,他這個「見不得光」的存在理應無地自容才對。

  但真到此時,他才驟然發覺,心中那點慚愧其實及不上隱秘的痛快。

  他的目光又落在竹雀原本應在的位置,徐徐道:「你既早就察覺,想來不會無緣無故,驟然提及。」

  謝昭沉默片刻,終於挑明:「我已要另議親事。」

  細論起來,蕭窈早就私下回絕過這所謂的親事,只是他不死心,未曾告知自家長輩。直至前些時日,長公主親自同謝翁言明,徹底斷了這樁親事的可能。

  長公主頗為惋惜,說是「不好令潮生為此蹉跎」,謝翁聞弦音知雅意,隨後便將話同他說得明明白白。

  「長兄膝下已有子嗣,家中弟妹業已成親,我自然沒有就此耽擱下去的道理。」謝昭話鋒一轉,問道,「若易地而處,你會如何?」

  謝昭語焉不詳,但崔循入朝為官至今,早已對士族彼此牽扯的利益心中有數,也知道謝昭與他那位嫡長兄之間暗流湧動。

  這其中,謝翁的態度至關重要。

  所以他無法不在意。

  崔循並未回答他的問題,只冷靜道:「我如何抉擇,於你而言並無多大意義。」

  謝昭微怔,那張彷彿永遠帶著笑意的臉上多了些自嘲的意味:「是了。」

  若蕭窈有意,便是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惜。可偏偏她心性不定,便是天長日久等下去,也不見得一定會有想要的結果。若如今拂了祖父的意,將來又失了蕭窈,又該如何?

  他不能兩手空空,什麼都攥不住。

  既已經做出選擇,如今再不依不饒問旁人,無疑是畫蛇添足。

  謝昭一手支額,看著聲色不動的崔循,卻又忍不住開口:「我倒想知道,琢玉你能撐上多久?待到天長日久,若仍舊無法得償所願,又會不會為此後悔?」

  這問題頗為誅心。

  崔循言簡意賅道:「我只知,若就此割舍,現下便會後悔。」

  針鋒相對後,這局棋自然是沒能下成,但以兩人的心性,倒也不至於為此結仇。此後再為朝政共事,依舊與從前無異,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蕭窈對此毫無所覺。

  她能見到崔循的機會本就不多,加之近來為免被人指點議論,稱病推了許多邀約,直至元日才在宮中見了一面。

  年節前後正是官員考評、調動的時候,聖上對崔循青眼有加,加之他如今是寒門之首,又陸續辦成不少要務,索性大筆一揮給了他太常少卿的官職。

  朝中為此還起過爭執,你來我往吵了一段時日,最後才定下。

  官職更易,連帶著朝服也有不同。

  蕭窈從前見他常穿的大都是青色官服,又或是素色常服,皆是清清淡淡的顏色。以至元日驟然見崔循換了朱衣,驚鴻一瞥,竟看得晃了晃神。

  若非顧忌著周遭還有旁人在,必要光明正大看個夠才行。

  她規規矩矩地垂了眼,頷首問候過便要回朝暉殿,哪知素來將避嫌寫在臉上的崔循竟忽而開口道:「上元觀燈,你我同去可好?」

  按著從前慣例,上元這夜蕭窈都會陪著自家阿姐賞燈遊玩,今年原也打算如此,並沒考慮過崔循。她咬唇猶豫了會兒,沒能拿定主意,只匆匆道:「未必得空。」

  「我會在望仙門外侯你。」

  崔循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蕭窈沒回頭,但接下來這段時日總會時不時想起這句。

  上元這日落了層薄雪,朔風陣陣。

  蕭容身體本就不算強健,近來又有些風寒前兆,見此,便歇了出宮觀燈的心思。

  青禾端著酥酪進門時,見盆景綠植又被揪了好些葉子,便知自家女郎又在糾結。她上前遞了碗,收拾著案上散落的葉子,輕聲細語道:「女郎既這般猶豫,想來心中是想去見……」

  湯匙撞在瓷碗上,發出清脆聲響。

  「我只是不想悶在宮中,想著出去玩罷了。」蕭窈打斷她。但這話說得到底底氣不足,同青禾對視片刻後,偏過頭看向窗外,聲音弱了許多,「他說要在望仙門等我。今日這樣風雪,他總不至於不知變通,還要在那裡等著吧?」

  青禾提議:「女郎若放心不下,不如叫小六去看看。」

  蕭窈道了聲「好」,但真等喚六安過來,又改了主意。

  「算了。還是我去吧。」

  壓根不用旁人過去探看,蕭窈心知肚明,崔循必定在那裡。

  崔循是個聰明人,但在與她有關的事情上,卻軸得厲害,的確是個不知變通的傻子。

  蕭窈披了厚厚的斗篷,擁著手爐,馬車出了望仙門沒多久,果不其然見到了等候的崔循。

  他今日著常服,但墨色大氅下,卻不是素白、青藍這樣的顏色,而是緋色衣袍。皚皚白雪之中,如凌寒盛開的一枝紅梅。

  只是蕭窈第一眼並沒留意。

  催促崔循上了馬車,將懷中揣著的手爐遞與他時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由一愣。

  「你……」蕭窈眉尖微挑,似笑非笑打量著他,「這算什麼?」

  崔循不躲不避看了回去,反問:「不喜歡嗎?」

  「自然是喜歡的。」蕭窈得以實現自己元日時的想法,托著腮,毫不避諱地打量崔循,戲謔道,「只是沒想到,你竟也會做出『以色事人』這樣的事。」

  「能得你一句喜歡,便夠了。」崔循冰冷的手覆在她腕上,輕輕摩挲,漆黑眼眸映著她的身影,竟透出幾分溫柔。

  是陷阱,但因為誘餌實在美味,蕭窈還是一腳踩了進去。

  崔循不知在那裡等了多久,身上帶著濃重的寒意,以致貼近時,她不由打了個寒顫。只是還沒來得及退開,就被堅實有力的手臂攔在腰間,按入懷中。

  耳鬢廝磨間,兩人身上的溫度逐漸浸染。

  「我若不來,你要等到什麼時候?」蕭窈喘氣,抬手在他肩上戳了戳,「若是因此染了風寒,病倒呢?」

  崔循道:「我若因此病倒,你會於心不忍嗎?」

  「……又不是我讓你在那裡等的。」

  蕭窈嘴‌雖這麼說,但設身處地想了想,又不得不承認,自己良心上興許真會過意不去。

  崔循低低地笑了聲,指尖留戀在她頰邊,似是隨時要續上方才那個漫長的親吻。

  「笑什麼?我看你是已經凍得神志不清了。」蕭窈偏過頭在他指尖咬了下,「陪我去看燈。」

  上元燈會是一年到頭難得的盛會,從來熱鬧非凡,縱使天寒地凍,御街上依舊有不少賞燈的行人。人潮湧動,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兩人幾乎是寸步不離,但還是險些被去看打鐵花的人流沖散。

  崔循在蕭窈腰間攬了一把,待人站穩後又順勢牽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寬大的衣袖垂下,將兩人交握的手遮的嚴嚴實實。

  「不會有人看到,」崔循眼中映著長街燈火,聲音低柔,「我牽著你,好不好?」

  在心中想好之前,身體已經搶先一步,下意識點了頭。

  蕭窈:「……」

  事已至此,還是先看燈吧。

  崔循的文才學識有目共睹,就連堯祭酒都讚譽有加,頗有想要收他為弟子之意。有他在,猜燈謎這樣的事自是手到擒來,要什麼有什麼。

  倒是攤主招架不住,奉上壓箱底的彩頭,陪笑道:「再這麼猜下去,今夜的生意小人怕是做不成了。公子收下這步搖,陪尊夫人到別處逛逛去吧。」

  聽到「夫人」二字時,崔循微怔,隨後欣然應下。

  蕭窈眼觀鼻鼻觀心,沒說什麼,任由崔循將那步搖為她簪上。

  「不是什麼貴重物件。只是看在辛苦猜燈謎的份上,過了今夜,你再扔吧。」崔循低聲道。

  蕭窈嘴角抽了抽。

  她當真沒看出崔循這燈謎猜得有多辛苦,何況這話,聽起來也怪怪的。

  非要說的話,有點春生的味道。

  她其實是有些惜貧憐弱的毛病,見著誰可憐,心便會不由自主軟上三分,往日未必允准的事情興許就應了。

  很顯然,崔循已經看明白這點。

  「少卿真是……」蕭窈想了想,一言難盡道,「能屈能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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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1 02:28:29 |只看該作者
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番外 風月事(十)

  自上元節後,兩人往來日漸頻繁。

  蕭窈心中總覺這樣不好。

  畢竟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哪怕再怎麼小心,來往愈多,被察覺的風險也就愈大。

  更何況,雖說姑母與阿姐平日不大約束,由著她想何時想出去玩便能去,但能編出來的理由也已經快用盡了。

  每每「鬼混」回來,都有種行將東窗事發的忐忑。

  只是這些道理明白歸明白,偶爾也會下定決心,要減少與崔循的往來,但真到他邀約時卻又難說出回絕的話。

  也不知究竟該歸咎於自己意志力不堅定,還是崔循著實摸透了她的喜好與軟肋,拿捏得死死的。

  春光大好,桃李爭豔,暖風薰得人昏昏欲睡。

  蕭窈再一次應了崔循的邀約,絞盡腦汁編了藉口出宮,說是遊湖,實則離宮後便去了他的住所。

  崔循生在武陵,家中貧寒,在建鄴並無房產田地,這宅院還是去歲瓊林宴時聖上賞賜的。蕭窈先前從未來過此處,原想著他攏共也就那麼點俸祿,境況興許好不到哪去,還想過要不要送些什麼。

  畢竟她不缺銀錢,這些年給過春生許多,給他些也是情理之中。

  待到真踏足,才發覺自己想岔了。

  這院落的確與富貴、氣派毫不沾邊,但並不寒酸窘迫。其中草木蔥蘢,錯落有致,有移步換景之感,一路走過賞心悅目。

  叫人一看便知,此處主人頗有意趣。

  書房中無貴重陳設,乍一看並不起眼,就連書案上所用的筆墨都是市井間隨意可以買到,再尋常不過的物件。但那兩大架子藏書,卻非尋常人家能有。

  蕭窈雖不學無術,但見得多了,眼力還算不錯。

  目光掃過歸置得整整齊齊的漆木書架,回頭看向崔循:「這麼些書,都是哪裡得來的?」

  「有些是得堯祭酒批准,從學宮借閱,親手抄錄的。還有一些,是零零散散,從旁人手中收購來的。」崔循道。

  蕭窈疑惑:「我以為,你家境貧寒。」

  她至今記得崔循當初為了給祖父求藥,在自己面前幾近無地自容的窘迫模樣,有時想想,便不忍心掃興為難。

  「是。」崔循極輕地嘆了口氣,「只是如今好些。因聲名在外,偶爾會有人願意出些潤筆費,要我為他們題詞作畫……」

  他提及此事,面上未見得意之色,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似是有難言之隱。

  蕭窈設身處地想了想。

  似崔循這樣的讀書人總難免清高,便如琴曲講究「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卻要為了銀錢折節,彷彿的確算不得什麼光彩的事,難免介懷。

  再者,興許還有那等自恃掏了銀錢便挑三揀四的輕狂人,還不知要怎麼為難。

  她琢磨片刻,若無其事提議:「既如此,我買你的字畫就是,也免得受旁人刁難。」

  說著,順勢將來時帶的那錠金子放在書案上。

  崔循沒回絕,眉眼間添了幾分笑意:「那你想要什麼字畫?」

  蕭窈被問了個猝不及防,一時沒想出所以然,隨口道:「你自己決定就是。」

  緊接著又問:「答應我的書呢?」

  蕭窈來這裡,是因前些時日崔循送了她一冊話本,其中講的是極有趣的志怪故事。正看得津津有味,卻不防故事在緊要關頭戛然而止——

  崔循只給了上半冊。

  當真是缺了大德!

  她為此抓心撓肝好幾日,才終於找到合適的機會問崔循要後半本,而後被他半哄半騙地來家中做客。

  好在崔循沒再繼續吊人胃口,從書架上取了後半本給她。

  蕭窈得了書便再顧不上崔循,將人撂在一旁,專心致志翻看話本。

  午後日光晴好,微風拂過翠竹,穿堂而過,猶帶不知名花香。

  她懶懶散散地斜倚在窗邊,一手托腮,纖長濃密的眼睫低垂著。應是看到緊要關頭,不自覺咬著下唇,憂心忡忡,過了會兒眉眼又舒展開來,輕輕舒了口氣。

  明媚的春光此時顯得格外動人。

  崔循端坐在書案後,目不轉睛看了她許久,恍惚間生出不切實際的念頭,只覺若時光能定格在這一刻,便再好不過了。

  他擅丹青,無論山水人物皆能信手拈來,少有似如今這般鋪紙研墨後,不知該如何下筆的時候。

  日光穿過窗櫺,將她臨窗看書的身影一寸寸拉長。

  蕭窈對此毫無所覺,待到回過神時,已不知過了多久。日暮西斜,天際浮現霞光。

  她吃了一驚,揉著泛酸的眼,偏過頭問崔循:「都這時辰了,為何不提醒我?」

  「見你看得入迷,便沒忍心打擾。」崔循溫聲解釋過,見她起身這就要離開,又開口道,「不要看看畫嗎?」

  蕭窈腳步一頓,這才留意到書案上鋪開的顏料。

  心中天人交戰片刻,還是挪到書案前,打量那張花一錠金子換來的畫。

  原本想著看一眼便要回去,可目光觸及時,卻不由怔了怔。

  當年阿姐為她講前人書畫時,曾說,真正好的字畫並不在紙墨如何,甚至不在工筆技法如何,而要看其中蘊藏的情感。蕭窈彼時年少,瞪圓眼看上許久,眼都酸了,也沒能從那些死物終看出一絲半點所謂的「情感」。

  阿姐摸了摸她的頭髮,忍笑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而眼下,興許就是阿姐曾說過的那日。

  紙上繪著她臨窗看書的情形,單論技法算不得多精巧,但卻有「歲月靜好」感撲面而來。只一眼,便能覺出落筆之人必定愛極了這一幕。

  「喜歡嗎?」崔循端詳著蕭窈的反應,心中明瞭,卻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蕭窈也沒直接回答,煞有介事道:「還算對得起我那錠金子。」

  說著,俯身將那張畫捲了起來,準備帶走。

  崔循卻攥了她的手腕,拇指摩挲著內側的血脈,目光專注:「我不缺銀錢。想要討些旁的獎賞,可否通融?」

  蕭窈眨了眨眼:「什麼?」

  話音剛落,便有修長的手落在她後頸,崔循適時抬頭,含上她嫣紅的唇。

  還沒答應,便被強買強賣了。

  好在崔循也知天色已晚,並沒廝纏,這個親吻極為短暫,幾乎一觸即分。

  「先欠著,」崔循啞聲道,「改日再還。」

  若非時間實在來不及,蕭窈非要好好同他這個「奸商」爭論明白才好,而今也只好偃旗息鼓,臨別前橫了他一眼。

  不過落在崔循眼中,像極了隻張牙舞爪的小狐狸。

  回去的馬車上,蕭窈將那張畫看了又看,直至過了宮禁,才又輕手輕腳地捲起,攏在袖中。

  在書房時,崔循給她備了茶水點心,奈何看的太過入迷沒顧得上,此時正覺飢腸轆轆。蕭窈正與青禾琢磨著吃些什麼,並沒留意到使眼色的六安,以致進門迎面見著長公主,猝不及防。

  長公主平日事務繁多,縱有要事找她,也不必親自在朝暉殿等候,叫人傳句話就是。

  「姑、姑母……」蕭窈磕絆了下,才得以順暢道,「您怎麼來了?」

  蕭斐端著瓷盞,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她。

  蕭窈扯了扯唇角,臉上的笑意有些勉強。

  「我啊,是來審你的。」蕭斐飲了口茶,似笑非笑,「窈窈今日到何處去了?」

  「遊湖」二字已經到了嘴邊,但對上自家姑母了然的眼神,蕭窈便知道這是東窗事發,再狡辯也沒什麼意義。臊眉耷眼地低了頭,看著地面,一門心思裝啞巴。

  「現下倒是知道裝乖了。」蕭斐點了點她,「我原以為,還得費一番功夫聽你狡辯。」

  蕭窈飛快抬頭看了眼,見長公主不曾為此生氣,這才挪到她身邊,期期艾艾道:「姑母英明,我哪敢同您狡辯。」

  「可惜。我連抄經書的紙都叫人給你搬來了。」

  書案上堆著厚厚一摞藏經紙。蕭窈起初並沒留意,後知後覺領悟用途,心底暗自捏了把汗,甚至已經隱隱感到手酸。

  蕭斐抬手勾上她衣袖,輕嗅了下,挑眉道:「你在崔琢玉那裡留了多久?春信香的氣味都快浸透了。」

  蕭窈:「……」

  她被問得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只恨不得尋個洞將自己埋進去才好。

  但姑母並沒給她這個機會,直截了當道:「你與他之間,究竟算什麼一回事?」

  「就是……」蕭窈自己其實也不大能弄得清楚,硬著頭皮道,「我看他模樣生得好,合眼緣,便偶有往來。」

  「你將他視作春生之流?」

  蕭窈下意識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道:「若非要這麼說,也不算錯。」

  「可你應知道,他與春生不同。」蕭斐倚著迎枕,並無慍色,平靜地同她分析,「崔琢玉若只是武陵一個不起眼的寒門書生,你一時喜歡,玩玩倒也沒什麼。可他如今已是寒門之首,亦是我與阿霽傾力扶持樹起來的標桿,至少在眼下不容有失。」

  蕭斐自然疼這個小侄女,但事關大局,總要多思量些。

  見蕭窈有些不知所措,她目光不自覺柔和許多,溫聲道:「崔琢玉是能擔大任的人,前途不可限量,你若當真喜歡,便是同他結親也無妨。姑母自會安排妥當,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只是若是這樣不清不楚下去,於你與他,都不是什麼好事。」

  蕭窈雖不學無術,卻並非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眼下姑母已經將道理掰開揉碎同她講得一清二楚,又怎會不明白?她乖巧地點了點頭,許諾道:「姑母放心。既如此,那我今後便不再同他私下往來……」

  「窈窈不想嫁他嗎?」

  蕭窈搖頭。

  要說的話,她心中自然是喜歡崔循的,只是那點喜歡,還沒到想要嫁給他的地步。

  她習慣無拘無束的日子,不想因一紙婚書同誰牢牢綁在一起,畢竟將來的日子那樣長久,誰又說得準會如何?

  「此事倒不必著急決定,窈窈再多想想,也無妨。」蕭斐覷著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並沒將話說死,仍留了餘地。

  話鋒一轉,蕭斐又含笑道:「說起來,過些時日是盧氏老太爺八十大壽,他家茜娘也要成親。我雖有心前往,奈何分身乏術。窈窈若無旁的事情,不如代我往陽羨去一趟。」

  蕭斐與盧氏交好,連帶著蕭窈也對他家熟悉,與盧茜更是自少時相識。

  此舉則是想讓她暫離建鄴,與崔循分開,各自冷靜下來多想想。

  蕭窈心知肚明,沒怎麼猶豫便應了下來。

  姑侄二人交談時,青禾候在門外聽了個差不離。待到長公主離開,她恭恭敬敬行禮送過,立時進了內殿,輕聲道:「已經吩咐灶房備了您喜歡的飯菜。」

  蕭窈應了聲「好」,神情、語氣稀鬆平常,不似想像中的那般黯然傷神。

  青禾暗暗鬆了口氣,服侍她更衣。無意間帶出那張妥善收起來的畫像,不知是何物,正欲開口相詢,瞥見女郎那怔忪的模樣,又及時止住了。

  改口道:「奴婢為您妥善收起來吧。」

  蕭窈未置可否,過了會兒,淡淡道:「隨你。」

  她以為自己並不在意崔循,瞥見那畫像才知道,其實還是有那麼點在意的。

  但蕭窈從不會令自己為什麼事情牽腸掛肚,一夜過後,便看人收拾起出遠門的行李。又特地跑去問阿姐,可有什麼想要自己幫著帶些回來的特產土儀。

  只是不巧,途中遇著崔循。

  好在及時留意到那抹再熟悉不過的朱衣身影,繞了路,及時避開了。

  她與崔循相處的機會本就不多,再這樣有意避開,直至一行人離開建鄴前往陽羨,都不曾再見過哪怕一面。

  出城這日天氣不大好,有些陰沉。

  蕭窈翻著新得的話本,愣是看得昏昏欲睡,以致六安的聲音在車廂外響起時竟沒能聽清,無精打采地看向青禾。

  「小六說,」青禾面露猶豫,聲音細如蚊吶,「崔少卿在外等候。」

  蕭窈怔了怔,清醒過來。

  她推開窗看去,只見垂柳依依,樹下立著身著白衣的崔循,清逸出塵。

  「你怎麼‌了?」蕭窈盡可能用著種若無其事的口吻問他。

  「你要出遠門,我自然該來相送。」

  蕭窈有些訝異,因她從未將自己要去陽羨的消息告知崔循,姑母自然也不會畫蛇添足。

  但轉念一想,又隱約明白過來。

  如長公主所言,崔循已不是從前那個無權無勢的書生,他在朝中為聖上效力,也會有自己的渠道。此時也不算絕密,只要有心總能打聽到。

  蕭窈點點頭:「見也見了,便早些回去吧。」

  崔循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的心霎時提了起來,以為崔循會質問自己為何刻意躲避,又為何不告而別,當即盤算該如何敷衍過去。

  但好在都沒有。

  崔循只是靜靜望著她,片刻後,低聲道:「蕭窈,我會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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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番外 風月事(十一)

  梅雨時節又至,江南一帶籠罩在彷彿無窮無盡的煙雨中。

  士族猶有閒情逸致,賞景觀花,吟詩作賦。蕭斐年少時也曾是他們其中一員,可隨著年歲漸長,諸多政務從她手中過,便再難用全然輕鬆的心態對待。

  因這時節易生洪災,生靈塗炭。

  昔年天師道叛賊正是趁勢而起,肆虐浙東各地,一度壯大到直逼建鄴的程度。

  蕭斐親眼見過當年不堪回首的慘況,每到這時節,心中那根弦總會繃得愈緊。

  所幸,較之當年左支右絀、一度無人可用的境況,如今已好了不知多少倍。

  曾經心懷鬼胎,大敵當前仍要勾心鬥角的各姓士族已經收斂許多,無論私心如何,至少面上不敢悖逆她的意思。與此同時寒門起勢,以崔循為首的寒門學子逐漸頂了上來,可堪重用。

  尤其是崔循。

  在洪災肆虐,天師道有死灰復燃的苗頭時,主動請纓攬過重任,將紛繁雜亂的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

  夙興夜寐,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清瘦許多。

  便是再怎麼看不慣他的人,在此事上,也挑不出半點錯來。

  蕭霽將此看在眼中,頗為動容:「崔琢玉實是棟樑之材。有能耐,也有這份良苦用心,該好好獎賞才是。」

  「是。」蕭斐翻過一頁公文,附和道,「聖上想賞他什麼?」

  「無外乎就是那些,功名利祿罷了。」蕭霽思忖片刻,又不得不承認,「不過話說回來,崔卿的確不似在意身外之物的人。」

  崔循這個人,不過二十餘歲,按理說正是滿心雄圖壯志,易志得意滿的年紀。

  但他就很無欲無求。

  並非是那等為了沽名釣譽強裝出來的,蕭霽自信看人的眼光,不至於難以分辨真假。他偶爾會覺得,這位崔少卿若不曾入朝為官,其實很適合遁入空門,常伴青燈古佛。

  玩笑過,蕭霽也想不出什麼別致的獎賞,便依舊照例重賞了他。

  蕭斐不曾插手。

  晚些時候於祈年殿外偶遇崔循,輕飄飄道了聲「恭喜」,隨口道:「崔卿這是來謝恩?」

  崔循行禮,同她解釋道:「臣蒙受皇恩,誠惶誠恐。此番前來,是想以此賞賜,向聖上另討恩典。」

  蕭斐停住腳步,饒有興致:「什麼恩典?」

  「臣想求一株雪蓮。」

  雪蓮的確是有價無市的稀罕物,於尋常百姓而言,與仙丹瓊漿無異。但於如今的崔循,卻並沒那麼難得,至多不過是多費些周折罷了。

  並不值當為此專程求到御前。

  便如蕭霽聽到這話時會有的反應,蕭斐問道:「崔循要雪蓮,是為何事?」

  「昔年猶在武陵時,祖父病重,需得以雪蓮入藥才能保住性命。臣彼時人微言輕,遍尋無果,索幸得縣主慷慨相贈,才得以救回祖父。如今求雪蓮,是為償還縣主昔年恩德。」

  崔循將舊事娓娓道來,一副純良模樣,乍一聽當真是合情合理。

  蕭斐卻不由冷笑。

  這樁武陵時舊事知情者寥寥無幾,蕭窈未曾提過,縱是她也無從得知。本該就此悄無聲息掩埋下去,可崔循卻偏偏挑了出來。

  究竟是想償還恩情,還是想牽扯出來他與蕭窈的關係,並不難想。

  「窈窈的事情從來由我做主,不必求到聖上那裡。」蕭斐瞥他一眼,「雖說你如今有功績在身,但只要窈窈不願,哪怕有朝一日你位極人臣,也休想脅迫她半分。」

  崔循道:「長公主興許是誤會了。我並未想過求聖上賜婚,只是望她能早些回建鄴。」

  蕭斐前兩日才收到蕭窈自陽羨傳來的信,說是自己玩夠了,已經啟程回京。她並未將此消息告知崔循,眯了眯眼:「窈窈回來又如何?你當真不顧惜名聲與前程,還要與她往來不成?」

  長公主話中的不認同顯而易見,崔循覺察到,也確準了蕭窈疏遠自己、驟然前往陽羨的緣由。

  「臣心甘情願。」他垂首斂眉,姿態看似恭敬,「也望長公主成全。」

  蕭斐失語。

  她若是崔循的長輩,必得恨鐵不成鋼地責罵這個肆意妄為的子侄。但她偏偏是蕭窈的長輩,又是長公主,一時間竟有些無言以對,不知該作何感想。

  蕭斐自覺立場特殊,不見得能中肯對待此事,索性將此事告知蕭容。

  生性使然,蕭容素日行事更為謹慎。雖時常縱著蕭窈這個小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自己少有離經叛道之舉,以至於乍聞此事,怔了半晌才接受現實。

  她倒沒生氣動怒,默默反思許久,又請崔循前來問話。

  當夜又在燭火下寫了極長的一封信。

  蕭窈是在回來的路上收到自家阿姐這封長信的,在手中掂量著分量,便猜到八成是有什麼非同一般的事。但真到拆了信,一目十行看過,既心虛,又氣不打一處來。

  青禾捧著冰碗,關切道:「女郎這是怎麼了?」

  「有人出爾反爾!」蕭窈磨了磨牙,氣道。

  她這些時日在陽羨玩得不亦樂乎,原本已經快要將崔循拋之腦後,但只這麼一封信,立時又死灰復燃了。

  隔日在建鄴城外的長亭又見著等候在此的崔循,沒了早前分別時的復雜情愫,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質問:「誰准你將那些事情告訴我阿姐的!」

  她唯一怕的就是這個,故而從一開始同崔循相識,便曾數次強調過,不欲令阿姐知曉此事。

  崔循雖沒到誣告她輕薄、強迫他的地步,但自武陵舊事講起,又的確是她輕狂在前。

  彷彿她是個沒心沒肺、始亂終棄的渣女,而崔循則是那個被騙了感情卻依舊毫無怨尤的可憐人。阿姐在信上忍不住嘆氣,雖沒責罵她,卻還是直言,「不應如此」。

  蕭窈知道這話沒錯,也知道自己不佔理,卻還是忍不住生氣。

  崔循並未反駁,任她由著性子發完脾氣,低聲道:「你回來了。」

  在蕭窈眼中這全然是句廢話,沒好氣道:「我阿姐在這裡,姑母也在這裡,自然是要回來的。難不成還要在陽羨住一輩子?」

  「嗯。」崔循頷首,「回來便好。」

  哪怕這其中並沒有因他的緣故。但回來便好,沖著他生氣也好。

  蕭窈:「……你氣死我算了。」

  時值盛夏,天氣炎熱,馬車中放著冰鑑解暑。她隔窗與崔循吵了片刻,已覺暑熱撲面而來,再看崔循那張蒼白的臉,總懷疑他下一刻就會因中暑昏迷過去。

  方才只顧著生氣,而今再看,他較之先前清瘦太多,想來身體不如從前。

  蕭窈咬了咬唇,挪開眼,飛快道:「上車。」

  青禾知情識趣換到另一輛車上,給兩人留出獨處的空間。

  蕭窈指了指小几上的茶具,示意崔循自己倒茶,而後閉目養神,再不多看他一眼。

  茶水微涼。

  崔循緩緩咽下,舌尖品著回甘,目光落在許久未見的蕭窈身上,再沒移開過分毫。

  近乎貪婪,卻又留有一分克制。

  蕭窈分明在閉目養神,卻還是覺出這如有實質的視線,不自在地橫他一眼,凶巴巴道:「看什麼?再這樣,我便要將你趕下車了。」

  崔循知她嘴硬心軟,低低地笑了聲。

  蕭窈擰眉,幾欲發作。

  「蕭窈,」他忽而開口道,「我後來曾去找過你。」

  蕭窈怔了怔,莫名其妙:「你何時去過陽羨?」

  且不提她壓根沒見過崔循,以他每日的忙碌程度,覺都未必睡得了多少,哪裡能有這樣的機會?

  「不是陽羨,是當年在武陵。只是我去時已人去樓空,等了許久,也未曾見到你。還是後來有一姓葛的老伯告訴我,你早些時候已經離開了。」

  蕭窈這才終於意識到他在說什麼,連帶著回憶起自己尷尬到恨不得連夜跑路的窘境,生硬地道了聲「活該」,又問:「你那時明明已經回絕,找我做什麼?」

  「你我之間的身份地位相距甚遠,便如雲泥,我配不上你,又不願如伶人那般不清不楚。」崔循自嘲道,「只是那日後,我回去想了許久,卻還是沒法徹底死心,故而厚顏登門,想問問你……」

  「春試已定,寒門子弟亦有入朝為官的機會。」

  「若我能在春試之中拔得頭籌,出人頭地……你能否紆尊嫁我?」

  蕭窈對此全然不知,聽了這番剖白,唯餘震驚。

  崔循猶自道:「我那時總想著,要同你討個名分,光明正大在一起才好。但若此事於你而言是束縛,心中不喜,那我便不要了。」

  「只要你不再躲著我,避之不及。怎樣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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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 風月事(十二)

  杏花煙雨時,春試落下帷幕,瓊林宴又至。

  這幾年,與之相關的諸多章程不斷修改、完善,一批又一批被選拔出來的學子得以入仕。曾經擺到明面上吵得不可開交的士庶之爭逐漸隱沒,不再劍拔弩張,更為暗流湧動。

  而於京都尋常百姓而言,每逢此時,總會分外關注高中的學子,權當茶餘飯後的談資。

  今年的皇榜一經張貼,立時引來議論紛紛。

  因寫在最前的名字叫做,馮項。

  並非哪個耳熟能詳的士族出身,而是時隔三年,自崔循後,又一位寒門出身的榜首。

  要知道當年頭回春試,被崔循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奪去頭名,不少家君背地裡快咬碎了一口老牙,督促自家子弟上進。此後一連幾年,皆是士族子弟獨佔鰲頭。

  如今馮項的名字一出,於寒門而言自是揚眉吐氣,百姓們對此也津津樂道。

  待到瓊林宴這日,更是有不少百姓聚集於赴宴的必經之路上,想要看看這位新晉寒門榜首究竟是何模樣。

  是日天朗氣清,青衫白馬的少年引得一片讚嘆。

  「果然俊俏!」

  「當真是年少風流。」

  「不知誰家女郎能覓此佳婿……」

  待到一行人徹底離去,有人意猶未盡道:「我頭一遭來湊這熱鬧,觀馮郎相貌,便是與士族子弟相提並論,亦不遜色。只是不知比之當年那位崔郎,如何?」

  當即便又有人道:「自是不如崔郎!」

  這斬釘截鐵的一句當即引起不少爭論。

  因當年頭回春試時,京中百姓尚不知瓊林宴之事,以致真見過崔循的人反倒遠不如今日這般多,一時間質疑聲此起彼伏。

  那人被問得左支右絀,卻不肯相讓,據理力爭道:「你們若見過,便知崔郎才真真是風華無雙。」

  七嘴八舌的質疑聲中,冷不丁有人問道:「既如此,為何他至今未曾婚配?」

  周遭微妙地安靜了片刻。

  這一度曾是酒舍茶肆頗愛探討的問題。

  按理說,崔郎雖尚未到位極人臣的地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得聖上青眼,朝中地位日益穩固。這樣一個人,怎麼連樁稱心如意的親事都難找?

  為此,頗有風言風語。

  蕭窈從前對此有所耳聞,但眼下,憑欄聽著諸多奇思異想,還是不由感慨自己的想像太過匱乏。她接過青禾遞來的帕子,拭去唇邊蜜漬,幽幽道:「咱們也去瓊芳園逛逛。」

  她原不喜歡這樣正經的宴會,加之聽聞茶樓有新式樣的桃花糕,今日一早特地來嘗,哪知竟旁聽了這麼一場好戲。

  及至到了瓊芳園,蕭窈並沒叫人知會崔循。

  冬日裡堯祭酒臥病在床,春試交由崔循操持。按照不成文的習俗,他算是今科考生的「座師」,於情於理,必然有許多事務要安排。

  會遇上他,則全然是湊巧。

  隔著柳蔭花叢,蕭窈一眼就認出崔循的身影。眯了眯眼,也認出與他說話那位正是方才策馬遊街,引得圍觀百姓讚嘆不已的「馮郎」。

  馮項身量低些,身形也更瘦削些,正一臉誠懇地說著些什麼。

  崔循原本專心致志地聽著,餘光瞥見她,微不可查地偏了偏頭。待馮項言罷,神色溫和地勉勵幾句,便分別向她走來。

  蕭窈在亭中閒坐,一手托腮,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

  「不是要去茶樓嘗點心?」崔循記得她昨日隨口提及的閒話,含笑問,「是點心不合口味,還是何事橫生枝節?怎的想起來瓊芳園。」

  蕭窈搖頭:「喝茶時湊巧見學子打馬而過,聽了些閒話,便想著來湊湊熱鬧。」

  說著又好奇道:「馮項方才與你說什麼?」

  「他來謝我。說是家境貧寒,早前一度生出過懈怠的心思,因我昔年高中備受勉勵,才得以有今日。」崔循深深看她一眼,「我便告訴他,他能走到今日是靠自己,而非旁的什麼人。今後入仕,亦如是。」

  蕭窈收斂了雜七雜八的心思,由衷道:「這是好事。」

  於崔循、馮項,乃至於天下寒門學子而言,這便是春試的意義所在。就連士族子弟,也無法在從從前那般躺在祖輩的蔭庇之下,心安理得地當個屍位素餐的廢物。

  雖有沉痾積弊,但至少也已經有欣欣向榮的苗頭。

  蕭窈很少關心朝局政務,難得觸動,正兒八經生出些感悟。

  只是待到晚間,被崔循按在床榻間變著法折騰時,起初只覺一頭霧水。待好不容易理出點頭緒,明白因何而起時,頓覺實在是冤得厲害。

  手腕被朱紅的髮帶束縛著,不算緊,但也難掙脫。

  她氣都喘不勻,斷斷續續辯解道:「我、我只不過是,隨口一問,怎麼就成了在意馮……」

  崔循沒由她將這個名字說完,垂首在唇上輕咬了下,聲音低啞:「聽聞市井間議論紛紛,說是馮項似我當年,又青春年少。窈窈以為呢?」

  蕭窈:「……」

  且不提究竟有沒有這樣的說辭,又怎麼能傳到他耳中,與她又有什麼干係?有人看起來光風霽月,吃起醋來,是當真一點道理都不講啊!

  只是審時度勢,為了自己的腰著想,她還是沒就此作弄崔循,正色道:「無稽之談。」

  崔循攬著她,將人整個抱了起來。

  蕭窈不由悶哼。整個人毫不沾地,只能勉強借力掛在他身上,眼尾都被逼紅了,咬牙道:「崔循!」

  「只是想,如今我未到而立之年,窈窈能答得如此斬釘截鐵。可會不會有朝一日,當真如古語所言,色衰愛馳……」

  崔循極近纏綿地吻她眼睫,聲音輕而緩,莫名流露著一股子可憐的意味。

  彷彿他不是什麼大權在握的重臣,而是當年武陵那個走投無路,迫不得已求到她面前的無助書生。

  蕭窈心軟了一瞬,隨後面無表情地將手腕送到他面前:「先給我解開,再說這些,會更有信服力些。」

  他慣會在這種事情上示弱,哄得她心軟。

  就譬如當年,說什麼自己靠著賣字畫換銀錢,彷彿被人刁難、頗為不易的樣子。許久後她才知道,不知多少人捧著錢求崔循一幅字畫都難得,真得了只有讚不絕口,哪裡會說隻字片語的不是?

  崔循低低地笑了聲,將她輕放在妝台上,慢條斯理地解那髮帶。

  他微微頷首,墨色的長髮如流水般散下,鬢角微濕。

  蕭窈注視著這張近在咫尺,看了不知多少回卻依舊未曾厭煩的臉,想了想,終於將今晨生出的念頭說出口:「我們成親吧。」

  崔循手上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她,開口時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方才說什麼?」

  自當年在她返回建鄴的馬車中,說出「怎樣都好」後,他對於與蕭窈成親這件事已不再抱有太高的期待。縱使是在不著邊際的夢中,也不會有此幻想。

  以致驟然聽到,唯有錯愕。

  「我說,」蕭窈眉眼一彎,重復道,「崔循,我們成親吧。」

  她曾有過這樣那樣的顧忌,也覺成親是件極為麻煩的事,但天長地久的,總還是該給崔少卿一個名分。

  免得叫人背地裡揣測,他究竟有何不好。

  也免得他總是這樣,患得患失。

  -

  兩人訂親的消息公布時,眾皆嘩然。

  這其中有如長公主、蕭容這般早就知情,但心照不宣的;也有隱約猜到,暗暗揣測向來雷厲風行的崔少卿究竟何時才能抱得美人歸的。

  但更多的,還是對此始料未及。

  不過短暫的驚詫後,紛紛道賀,更有甚者連賀禮都備上了。

  市井間也因這一消息炸開。畢竟崔少卿究竟為何遲遲不肯成親,已經快成京都未解之謎,誰也沒料到如今竟有了結果。

  其中有嗅覺敏銳些的,追根溯源,驚覺縣主來自武陵,崔少卿祖籍亦是武陵……這其中會不會有何淵源?

  一時間,對兩人關係的揣測已經快能編出話本來了。

  這樁親事定得突然,成得也快,彷彿有人迫不及待似的。

  成親這日的陣仗極大,比之高門士族結親也不遑多讓。長公主大筆一揮,給自家小侄女的嫁妝單子能生生將人看暈,送親的隊伍更是熱鬧非凡。

  這其中尤為引人注意的還是新郎。

  當年赴瓊林宴時,未曾看過這位的京城百姓終於得以見到了傳聞中的崔少卿,今春那位恨不得為崔循「舌戰群儒」的路人此身也終於分明了。

  白馬朱衣,人如玉,當真是風流恣意,風華無雙。

  只是傳聞也有不實之處。

  誰說這位性情冷淡,不苟言笑?如今看著,明明平易近人得很!

  崔循如願以償,春風得意。

  蕭窈這一日折騰下來,只覺精疲力盡,看著喜燭下光彩煥發的崔循,由衷道:「好在這樣繁瑣的事,這輩子也就這麼一回了。」

  「自然。」崔循答得意味深長,「只此一回。與我。」

  蕭窈被精緻繁復的髮冠喜服壓得有氣無力,便只橫他一眼:「幫我更衣。」

  崔循傾身,莞爾道:「遵命。」

  (花心大蘿蔔窈x寒門出身循 if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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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 養孩子的二三事(一)

  上巳時節,棲霞山草木蔥蘢,桃杏盛放。

  今回的學宮雅集比往年還要隆重,賓客盈門,車馬絡繹不絕。

  花枝掩映間,清溪流淌,笑語聲不絕於耳。拂面而來的春風中,除卻淺淡的花香,還有不容忽略的脂粉氣。

  女郎們穿著簇新的衣裳,錦繡絢爛恍若雲霞,髮上簪著琳琅珠玉,妝容精緻,恍若神妃仙子。放眼望去,彷彿比時下枝頭盛開的鮮花還要嬌豔幾分。

  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心照不宣。

  誰都知道,新帝到了該成親的年紀。

  為此,朝臣們不知遞了多少奏疏,又費了多少口舌,總算催得立后之事提上議程。

  適逢上巳春禊,據傳新帝將親至學宮雅集。

  若是往年數個十年,皇室衰頹,那皇后的位置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可到底今時不同往日。春試定下之後,寒門漸有起勢,士族再難如當年那般高枕無憂。

  何況新帝並非庸碌無能之輩。

  他溫和有度,知人善任,這幾年的表現叫人挑不出什麼錯來。

  再者,這位新帝的相貌也十分出眾。

  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個頗為不錯的夫婿人選。

  女郎們或是自己有這份心,或是家中授意,大都是悉心裝扮過才來的,容色姝麗,光彩照人。

  相熟的好友三三兩兩聚於一處,或是聊著時興的衣裳首飾,或是探討近來新作的辭賦,其樂融融。以致驟然有呵斥聲響起時,顯得極為刺耳。

  眾人紛紛看去。

  起爭執的兩位女郎皆出身莊氏,只是觀其衣著裝扮,便知兩人在家中境況截然不同。

  「二姐姐自己沒好料子裁衣裳,便見不得我這碎金綢嗎?」莊六娘子柳眉倒豎,氣勢洶洶質問道。

  莊曉青的衣袖猶自濕淋淋地滴著水,她放了茶盞,自顧自地攏起袖口擰乾。這才撩起眼皮,看了自家六妹一眼,冷冷提醒道:「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你做了錯事,竟然還要撒謊,推到我身上來!」莊六娘子矢口否認,「待回去告訴阿娘,看她怎麼罰你……」

  她這般模樣,顯然是在家中如此慣了。

  眾人心照不宣,縱然有方才瞥見究竟如何的,也只扯了扯唇角,沒想摻和別人家的爛攤子。

  此事原該就這麼揭過,哪知一道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莊六娘子喋喋不休的呵斥。

  「這位姐姐沒有撒謊。」聲音透著稚嫩,條理卻清晰,「我方才有看到哦。是你自己不小心,撞上她的。」

  莊六娘子噎住,循聲看去,眼刀飛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薔薇花叢旁的小女郎。

  烏油油的頭髮梳著雙髻,簪著一對珠花,是個生得極好看的小娘子。白玉團子似的,眼瞳烏黑如墨,日光下顯得亮晶晶的,玉雪可愛。

  只看這模樣,便知道爹娘相貌必定不俗。

  若是平日冷靜時,莊六娘子興許還能端詳她的衣著打扮,想想這小女郎是何來歷。但眼下她正在氣頭上,便顧不得許多,瞪眼凶道:「你小小年紀,胡說什麼!」

  可小女郎並沒因她這質問退縮,反仰起頭,不躲不避道:「我沒有胡說。一直都是你在撒謊。」

  莊六娘子正欲辯駁,卻忽而發覺,周遭原本袖手旁觀的女郎們看她的目光竟變了。

  不是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漠視,而是更微妙,更為一言難盡些。

  「好了。」有與莊家相熟的女郎打破這微妙的氛圍,頗為無奈看她一眼,低聲提醒道,「這是崔氏的千金。」

  莊家是年初才從會稽搬到建鄴來的,故而對京都各家並不那麼熟悉,莊六娘子更是自小被家中嬌慣著,疏於庶務。但饒是如此,她還是立時反應過來,眼前這小丫頭是誰。

  是長公主與崔少師的女兒,崔瑤光。

  崔氏的掌上明珠。

  莊六娘子臉色青了又白,嘴唇顫動,勉強擠出個比哭還要難看些的笑來。至於前一刻那點辯駁的心思,早就不知扔到何處去了。

  「來吃點心。」裴氏女招呼瑤光。她清楚崔氏境況,含笑道,「聽聞長公主與少師大人出游,瑤光想是隨崔翁他老人家來的?」

  誰都知道,崔翁格外寶貝家中這對雙生子。

  當年剛出世時,只恨不得昭告天下才好,叫人散了許多銀錢粟米積德行善。後來無論老友相聚還是雅集,哪怕偶爾上朝的間隙,都要與人提一提自家曾孫、曾孫女,從牙牙學語到背詩文,樂此不疲。

  據說他老人家一度想要將孩子放在自己身邊養著,奈何沒拗過崔少師與長公主,為此遺憾了好一陣子。

  瑤光點點頭,乖巧道:「太翁說今日熱鬧。」

  她性情隨自家娘親,喜動不喜靜,一聽熱鬧便跟著來了。只是到了學宮,便不肯老老實實待在太翁身邊,撇下悶葫蘆兄長出來玩。湊巧撞見莊氏姊妹吵架,便插了一手。

  但她是坐不住的性子,用過點心,向裴氏女道了謝後,就又邁著小短腿離開此處。

  侍女只跟在身側,並未阻攔。

  待到那股子濃鬱的脂粉氣逐漸散去,瑤光揉著鼻尖,長長地舒了口氣。她從前常隨娘親來此,對學宮路徑極為熟悉,沿溪行,瞥見熟悉的身影後立時雀躍起來。

  「慢些!」蕭霽與謝昭不約而同開口提醒,語氣並不嚴厲,眉眼間盡是縱容的笑意。

  瑤光步子邁的很穩,只是站定後,氣喘籲籲的。

  謝昭俯身,熟稔地將她抱起來:「你太翁今日也來了?」

  瑤光點點頭,滿是新奇地打量著身著尋常青衫的蕭霽,好奇道:「舅父怎麼這樣……」

  她從前見舅父都是在宮中。帝王縱不著朝服,也是精緻華貴的衣物,而不是如眼下這般,乍一看倒好像是學宮就讀的尋常書生。

  蕭霽顯然也並不習慣這個新身份,低咳了聲,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

  「是你娘親出的主意。若想知道,待娘親回來只管問她。」謝昭輕笑,「瑤光乖,不要戳破,今日只當不認得舅父才好。」

  瑤光似懂非懂,但還是又點了點頭,滿口應承道:「好。」

  謝昭看了眼日色,抱她去崔翁那裡用飯,又問:「你阿兄呢?」

  「阿衡在太翁那裡,」瑤光撇了撇嘴角,「他不陪我玩。」

  謝昭失笑。

  崔翁當年極想將重孫的名字定為「恆」,為此捨了不少東西送予蕭窈,奈何最後這名字是他那不肖長孫選定的。為了配蕭窈給女兒擬定的「瑤光」,最後取了「玉衡」中的這個「衡」字。

  而這一雙兒女,也真和他們爹娘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瑤光的性子像極了蕭窈,崔衡則肖其父,小小年紀便沉默寡言,很少會與其他孩童玩鬧。

  蕭窈對此難以理解。

  初時也勸過,只是沒多大用處,最後只能將其歸咎於崔循,隨他去了。

  澄心堂內,崔翁正與堯祭酒對弈論道,紅泥小爐上煮著茶,清香裊裊。

  崔衡則端端正正坐在一旁。

  因是雙生的緣故,細看起來,崔衡的相貌與瑤光頗為相似,只是氣質截然不同。瑤光是彷彿時時刻刻都帶著笑意,崔衡則更板正些,不難想見將來會如他那位父親一般。

  好在如今年歲尚小,小臉猶帶十足的稚氣,倒也可愛。

  崔翁對弈素來講究心無旁騖,只要不是十萬火急的要事,誰也別想擾他。但如今一見謝昭帶著瑤光來,注意力立刻從棋局換到她身上。向蕭霽行禮後,藹聲笑問:「可遇著什麼有趣的事?」

  瑤光一股氣將莊氏姊妹爭吵之事講了,想了想,又額外補充道:「女郎們今日都很好看!」

  在場之人誰也不至於將這拌嘴的小事放在眼裡,至於女郎們精心裝扮的緣由,也是心照不宣。

  蕭霽無奈笑著,搖了搖頭。

  崔衡默不作聲起身,將妹妹從謝昭身邊牽開,指向她衣袖上不知從何處沾染的塵土:「髒了。」

  「哦。」瑤光渾不在意,才抬手,就被自家兄長按了下去。

  「翠微姑姑給你帶了更換的衣物。」

  崔衡提醒過,見瑤光一副不情願動彈的模樣,索性牽著她去找翠微,更衣淨手。臨走前,還不忘向屋中的長輩們告退。

  堯祭酒倚著憑几,看著兩個玉團子出了門,捋鬚笑道:「雖說年歲相同,但阿衡頗有當兄長的架勢。」

  「我倒盼著,他能如瑤光這般靈巧些,不要總是老氣橫秋的。」崔翁邊笑邊搖頭。

  他一直盼著能再教出個如崔循這般心性的兒郎,甚至連讀什麼書、習什麼帖這樣的事都想好了。但真等到長孫這一雙兒女出世,許是上了年紀不似當年那般爭強好勝,又許是如今境況好過太多,竟漸漸改了心思。

  尤其是瑤光嘴甜得很,一口一個「太翁厲害」、「太翁最好了」,諸如此類,將他老人家哄得心花怒放。

  早些年,崔翁還曾暗暗詬病過重光帝,總覺他這樣的慈父將蕭窈慣得無法無天,不大像樣子。後來看著瑤光才知道,自己竟也頗有此潛質。

  橫豎有崔氏在,誰也不能欺負了她去。

  便是不愛詩書禮儀,不學無術,只要她高興,又有什麼不成?

  蕭霽落座,議過幾句春試事宜,向崔翁笑道:「少師可有書信回來?」

  言下之意,便是想問崔循與他阿姐這回往陽羨去,什麼時候返程。

  崔翁聞弦音知雅意,頷首道:「再過四五日,應當就到京城了。」

  前些時日蕭窈收拾舊物,忽而生出些閒情逸致來,想去陽羨小住一段時日。崔循上書告假,陪她同去。

  如今天下昇平,最坎坷那段時日早就過去,朝中人事逐漸走上正軌,不必再如當年那般恨不得將崔少師一人掰成幾份來用。蕭霽大筆一揮,允了這假。

  崔翁沒阻攔,連「莫要耽於享樂」這樣的話都半個字沒提,只頗為貼心地提議:「乍暖還寒,舟車勞頓,若帶上阿衡與瑤光未免不妥。既如此,便將他們留在家中,由我照看就是。」

  終於順理成章,如願以償地過了含飴養孫的癮。

  「聖上是想待長公主歸來,要她為您參詳親事?」堯祭酒對自己這個小徒弟的性子再了解不過,老神在在道,「她縱在,應當也只會請您憑著自己的心意,選個真心喜歡的女郎為后。」

  蕭霽垂眼,指尖撫過稍顯粗糙的衣料,輕笑道:「阿姐的確是說過,要我自己決定。」

  甚至還出了這麼個「不著調」的主意。

  只是他循規蹈矩慣了,哪怕是有謝昭幫忙遮掩,也難鎮定自若地裝作學宮的寒門書生。

  雖說偶爾也會羨慕阿姐與少師之間夫妻情深,經年如許,但他並無喜歡的女郎。立后這樣的大事,與其思慮感情,彷彿還是更應該權衡利弊才對。

  「舅父今日很奇怪。」瑤光由著侍女給自己換過衣物,探出頭,迫不及待地向外間等候的兄長道,「阿衡,你發現了嗎?」

  崔衡的目光落在她鬢髮上,抬手將歪歪扭扭的珠花扶正,這才問:「哪裡奇怪?」

  瑤光比劃了下,只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描述,只得瞪圓了眼看崔衡,盼著兄長能意會自己的想法。

  崔衡同她對視片刻,冷靜地點了點頭:「舅父要立后了。」

  這是他方才從自家太翁與堯祭酒的交談中聽到的內容,雖然不知道有沒有關係,但已經足夠糊弄瑤光。

  果不其然,瑤光被轉移注意,好奇道:「立后?」

  「便是成親。」崔衡煞有介事地解釋,「便如父親娶了娘親,有了你我。」

  瑤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待到隨兄長回到太翁身邊,僕役已經將食案擺上。她與兄長同坐,看著逐漸擺滿的食案,倒是忽而想起另一樁事,偏過頭道:「阿衡,裴雎說要娶我。」

  身後響起崔翁的咳嗽聲。

  他老人家才飲了口茶,猝不及防聽到這麼一句,嗆得咳嗽不止。

  老僕連忙上前替他輕拍胸口:「童言無忌。裴小郎的年紀也就比女郎大那麼點,不過是孩子的玩笑話罷了。」

  崔翁自然也清楚,這樣的年紀哪懂什麼嫁娶,不過是偶然間聽誰說了兩句,便有樣學樣。

  但還是板了臉,語重心長道:「離他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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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 養孩子的二三事(二)

  瑤光並沒意識到,這輕飄飄一句話令自家太翁心情何其復雜。

  她難得規規矩矩坐了許久,只是待用過飯,便又不肯留在房中。

  「阿衡,」她攥著一旁兄長的衣袖搖晃,催促道,「陪我出去玩。」

  崔衡一板一眼道:「午後要歇息。」

  「不要。我不睏。」瑤光拒絕得毫不猶豫。雖沒再說什麼,但那雙水汪汪的眼目不轉睛盯著兄長。

  崔衡同她對視片刻,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到底還是起身。

  瑤光如願以償,一掃方才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眉眼一彎,興高采烈起來。

  她時常隨著娘親來學宮,對此處再了解不過,問僕役要了網兜去撲蝶。只是她不大沉得住氣,常常是網還沒落下,就已經先驚了花叢中的蝴蝶。

  崔衡不遠不近跟在瑤光身後,見她依舊興致勃勃,便知道還用不著自己。

  待何時她步子慢下來,不再蹦蹦跳跳的,便會將網兜塞到他手中,要他幫忙。

  他無所事事,正回想著今日堯祭酒與祖父的清談,卻聽到瑤光竭力壓低的聲音。

  「阿衡!」瑤光貼在樹後,神秘兮兮地招手。

  崔衡滿心疑惑上前,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柳蔭花叢外,不遠處的溪畔站著兩人。其中一位正是他那位刻意裝扮成書生模樣的舅父,正垂著眼,同一位陌生的女郎說著些什麼。

  瑤光小聲道:「那是莊家的二娘子,今日早些時候我見過她。」

  崔衡點了點頭,見她既沒有要上前的意思,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沉默片刻後低聲提醒:「這樣不好。」

  「哪裡不好?」瑤光頭也不回道。

  崔衡道:「非君子所為。」

  瑤光回頭看他一眼,理直氣壯道:「可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娘親也不曾說過要我當君子。」

  崔衡:「……」

  從小到大,嘴皮子上的官司他是從來爭不過瑤光的,見此,也只好認命陪她留在這裡。

  好在瑤光耐性向來也不怎麼樣,只這樣看了會兒,不多時就厭煩了。恰好餘光瞥見隻顏色豔麗的彩蝶,注意力隨之轉移。

  瑤光抓著網兜追趕蝴蝶,累得額上出了層細汗,也沒能成功將那彩蝶收入囊中。撇了撇唇角,將手中的竹竿遞給他,熟稔地支使道:「阿衡幫我。」

  崔衡卻沒動。

  瑤光眨眨眼,乖巧地改口:「兄長幫我,好不好?」

  她與崔衡是雙生,前後只差了那麼一小會兒,故而平日總是一口一個「阿衡」叫著,只有用得著要他幫忙時,才肯規規矩矩叫聲「兄長」。

  這種時候,便是再怎麼樣為難的事,崔衡都會應下。

  瑤光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看著兄長一臉嚴肅的模樣,也不自覺連屏息靜氣。

  彩蝶停駐在花上,蝶翼在燦爛的日光映照之下顯得格外絢麗。瑤光緊張地咬著唇,待到看著網兜穩穩落下,將彩蝶罩在其中,歡欣鼓舞地「哇」了聲:「阿衡厲害!」

  崔衡不由隨她笑起來,隨即又矜持地壓下唇角。

  「凡事隨心才好,」優哉游哉的聲音響起,「小小年紀,何必就要向你父親看齊?多學學你娘親。」

  崔衡循聲看去,只見謝昭就在不遠處的涼亭之中,饒有興趣打量著他們兄妹。

  算起來,因同拜在堯祭酒門下,謝昭與他娘親算是師兄妹關係。雖比不得晏游舅父那般親近,但也交情匪淺。只是另一方面,父親微妙的態度也擺在那裡。

  「父親很好。」崔衡為自家父親辯解過,想了想,又一臉認真地反問,「您說凡事隨心,自己可曾做到?」

  謝昭到這般年紀,自然不會因眼前這少年一句反問如何觸動,神色如常道:「待他日長大,你便明白,還是應當珍惜少年時。」

  蕭霽與莊二娘子作別,來尋謝昭,恰聽著這句,不由失笑道:「怎麼與阿衡論起這些?」

  謝昭道了句「閒來無事」,隨意揭過。

  只有瑤光對此毫無所覺,專心致志收好彩蝶,又獻寶似的捧給他們看,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蕭霽誇過,笑問:「這時節,宮中御園有許多彩蝶。瑤光既喜歡,不若隨我回宮住兩日,如何?就住你娘親從前住過的朝暉殿。」

  瑤光有些心動,正猶豫著,出來尋人的崔翁已回絕了這邀請。

  「聖上日理萬機,哪裡有時間和精力整日耗在個小孩子身上?還是待長公主歸家,由她帶著瑤光入宮拜見,兩全其美。」崔翁的話音聽起來客客氣氣,態度卻很明顯。

  畢竟他也是趁著長孫夫婦出遊,才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將孩子們帶在自己身邊,哪裡能讓外人再橫插一手?

  蕭霽看出他老人家的心思,含笑搖了搖頭,又摸著瑤光柔軟的鬢髮叮囑:「待你娘親回來,讓她帶你入宮玩。」

  搖光乖巧地點頭應下。

  此時雖還能記著舅父的叮囑,但過幾日自家爹娘回來時,瑤光便只顧著高興,早就將此事拋之腦後了。

  她坐在次間榻上,周遭被爹娘帶回來的一箱禮物包圍,小雀似的,嘰嘰喳喳招呼兄長陪自己一起看。

  「什麼學問不學問的?」蕭窈捏了捏兒子稚嫩的臉頰,待再他繃不住一本正經的模樣,含笑催促,「給瑤光和你都帶了禮物,快去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

  待到將崔衡打發走,她毫無顧忌地、順勢倚在崔循身上,隨口道:「祖父可說什麼了?」

  「倒沒什麼緊要的。」崔循試過茶水溫度,將茶盞送至她唇邊,悠悠道,「只是說,若你我今後還想出遠門,只管去就是,不必有什麼顧忌。」

  誰能想到,早年那般嚴苛的崔翁會有這麼一天?

  蕭窈促狹道:「那若是要將瑤光與阿衡帶走呢?」

  崔循低笑:「你自己去問問他老人家。」

  蕭窈笑而不語,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話鋒一轉道:「這些時日,阿霽的親事可有什麼眉目?」

  她是盼著蕭霽能選個真心喜歡的女郎,但也知此事沒那麼容易,事關立后,再這麼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算蕭霽半個長輩,總不能不聞不問。

  「上巳那日,聖上曾向祖父問過,你我何時歸京。」崔循道。

  蕭窈了然道:「待收拾妥當,明日我是該入宮一趟。」

  「聖上年紀不小,並非當年那個少不經事的少年,有些事是該能自己做決斷,不必太過費心。」崔循握著她的指尖把玩,頓了頓,又道,「祖父提及此事時,倒也說了另一樁……」

  蕭窈因他這態度感到納罕:「何事?」

  崔循以一種很是微妙的語氣,將裴小郎聲稱要娶瑤光這件事講給她聽。

  蕭窈怔了怔,隨後樂不可支,幾乎要笑倒在崔循懷中:「這有什麼?不過是小孩子胡言亂語罷了,怎的祖父還專程講給你。」

  裴家是陽羨大長公主的外祖家,當年平天師道時,他家在會稽幫了不少。自那以後,蕭窈便一直維繫著與裴家的往來,凡有宴飲總會互相遞請帖,故而兩家兒女也是自幼相識。

  裴雎滿打滿算也就比瑤光大上一歲,的的確確是個孩子,又哪裡值得認真計較什麼?

  蕭窈不知崔翁與他在別扭什麼,只好舉例:「我少時在武陵,說要娶我的少年一隻手都不見得數得過來……」

  她原想說,這種少年無知的玩笑話稀鬆平常,過不了多久恐怕自己都記不得。哪知話還沒說完,攏在她腰上的手倒是輕輕拍了下。

  昨夜兩人宿在萬流驛,前半夜故地重遊看了螢燭,後半夜則在廝纏胡鬧,以致於到現在腰都還在隱隱泛酸。蕭窈感受到這舉動中的「威脅」,聲音不覺虛了些:「都是過去那麼些年的老黃曆了。」

  崔循似笑非笑:「那你還記得。」

  「冤枉。」蕭窈抬手作誓,誠懇道,「我連他們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都記不清。」

  崔循微微頷首,似是將這解釋聽了進去。

  待到用過晡食,一雙兒女被侍女們領走安置。蕭窈打算清清靜靜沐浴,好好舒展舒展筋骨,卻沒能成。

  她看著地磚上濺的水,再次確準一樁事。

  別說成親八年十年,就算將來七老八十,白髮蒼蒼,某人恐怕還是能因為她多看了誰一眼拈酸。

  某種意義說,倒也是不忘初心。

  第二日天才濛濛亮,崔循起身上朝。

  蕭窈沒什麼要緊事,只在他離開時,撩起眼皮說了幾句話,便又由著性子睡回去。直到瑤光過來,才終於挑開帷帳,由著日光傾斜,只是依舊沒有要起床的意思。

  「娘親,」瑤光揉了揉眼,軟聲控訴道,「阿衡一早起來背書,我睡不著。」

  蕭窈往裡挪了些,給她讓出位置:「阿衡今日背的什麼?」

  瑤光爬上床榻,清澈的眼透著些許茫然,坦然且理直氣壯道:「聽不懂。」

  蕭窈強忍著笑意,柔聲道:「不妨事。娘親今日帶你們入宮玩,好不好?」

  瑤光立時來了精神,滿口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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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詩酒趁年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番外 養孩子的二三事(三)

  蕭窈少時著實不算刻苦用功的人。

  直至早些年局勢動蕩,才「痛改前非」,有過很長一段勤勤懇懇的日子。

  再後來天下大定,朝堂逐漸走上正軌,諸事順遂。她不必如當年那般廢寢忘食,雖不至於故態復萌,但也會時不時偷個懶。

  譬如眼下。

  春光明媚,爐中燃著崔循在陽羨閒暇時調的香,淺淡的梨香在房中氤氳開,沁人心脾。瑤光躺在身側,嘰嘰喳喳地說著這些時日的趣事,笑聲清脆。隱約還能聽到後院傳來阿衡的讀書聲。

  蕭窈陷在綿軟的床榻中,好一會兒,才依依不捨起身。

  瑤光隨她梳洗,只是梳頭之時沒要侍女來,而是湊到她身側,殷殷道 :「娘親幫我梳頭。」

  若是休沐無事時,這活計便該落在崔循身上。自打有了瑤光,他綰髮的手藝可以說是大有進益,尋常式樣的髮髻信手拈來,且樂在其中。

  偏他不在,便只好她來了。

  蕭窈攏起瑤光柔軟的長髮,梳理過,熟稔地綰了垂鬟雙丫髻。又從妝奩中尋了對錦繡扎成的精緻絹花,為她簪在髮上。

  不多時,已是裝扮一新的美貌小女郎。

  「阿衡,」瑤光瞥見繞過屏風進門的兄長,笑得格外明媚,「你的書背完啦!」

  崔衡點點頭,提醒道:「你的字還未練。」

  瑤光的臉垮了一瞬,隨即又挺直腰桿道:「娘親今日要帶咱們入宮去見舅父,待到回來再說。」

  她入宮玩上大半日,回來時精疲力盡,能不能再想起練字還另說。崔衡心知肚明,但沒有戳破,只看向自家娘親。

  「不急,屆時再說。」蕭窈笑眯眯打量著一雙兒女,抬手比了比,不著痕跡地給青禾使了個眼色,「怎麼看起來,瑤光彷彿比阿衡的身量要高些?」

  青禾一看便知自家女郎打的什麼主意,抿唇一笑,附和道:「彷彿是。」

  崔衡神色僵了僵。

  瑤光則興高采烈地貼近,拽著他的衣袖,要與兄長好好比一比。

  「想是小郎常悶在房中看書的緣故。」青禾煞有介事道,「常聽老人們說,小孩子還是得多出門,就譬如地裡的禾苗,多曬曬日頭才能長得更好。」

  瑤光連連點頭。

  崔衡倒是隱約聽出來,這話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但他稍稍抬頭,發覺自己的身量彷彿的確不比瑤光高多少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將唇抿成一線,猶帶稚氣的臉上透著幾分凝重。

  倒像是遇到什麼棘手的難題。

  他雖什麼都沒說,但一同用朝食時,額外多添了碗飯。

  蕭窈看在眼裡,絲毫沒有給兒子添堵的內疚,強壓下翹起的唇角,著人備車入宮。

  到祈年殿時,蕭霽正耐著性子批閱奏折。

  隨著年紀漸長,心繫他親事的朝臣也越來越多,縱不在朝會上提及,也總要隔三差五在遞上來的奏疏上提那麼幾句。

  翻來覆去,老生常談。

  蕭霽興致闌珊掃過,木著臉批了個「閱」字。

  適逢內侍回稟,知蕭窈帶著領著一雙兒女入宮,立時擱筆道:「快請。」

  話音才落,已有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瑤光身著淡粉襦裙,髮上簪著栩栩如生的絹製桃花,笑盈盈上前喚著「舅父」,靈動可愛。崔衡則跟隨在蕭窈身側,不疾不徐,垂眼見禮,舉手投足間頗有崔循的風範。

  「不必多禮。」蕭霽將碟中茶點遞與瑤光,又向蕭窈道,「阿姐昨日才至建鄴,該好好歇息兩日的。」

  「我原是出去遊山玩水,又沒什麼緊要公務,及不上你在宮中勞心勞力,哪裡用得著歇息?更何況,今晨聽瑤光講了上巳那日的趣事,倒也想來問問聖上。」蕭窈道。

  蕭霽微怔:「何事?」

  蕭窈著侍女帶一雙兒女去逛御園,待到殿中清淨下來,笑問:「聖上那日既聽了我的建議,喬裝打扮赴雅集,可有中意的女郎?」

  蕭霽神情稍顯無奈,委婉道:「阿姐,你是看了什麼話本?還是又聽了什麼戲文?」

  言外之意,便是說她這主意不靠譜。

  蕭窈輕咳了聲,心虛轉瞬即逝:「既如此,你那日為何與莊家二娘子說了許久的話?」

  蕭霽:「……」

  蕭窈原本只是聽瑤光提起此事,有些許好奇,但見他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真來了興趣:「聖上若不願提及,待過幾日裴氏壽宴,我便要旁敲側擊,去問問那位莊娘子了。」

  「……不必如此周折。」蕭霽見她真有此意,只得解釋道,「那日偶遇莊氏姊妹,莊六娘子以為我是寒門書生,言辭間多有奚落,二娘子留下寬慰幾句罷了。」

  蕭窈拖長聲音「哦」了聲:「我從前雖與這位莊娘子在筵席上打過照面,卻不曾正經有過往來,只是聽班師姐提過幾句。說是莊家到如今,論及才學、品性,猶有莊老夫子遺風的屈指可數。二娘子實是小一輩中的佼佼者,只是因生母出身的緣故,備受冷落。」

  班漪看人的眼光極準,能得她這般稱許,實為不易。

  蕭霽微微頷首,再多便不肯說了。

  蕭窈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多少有數,倒也沒急著刨根究底,若無其事換了話題。

  只是在心中打定主意,待到裴氏壽宴時,還是要見見莊娘子才好。

  她留在祈年殿與蕭霽敘舊,瑤光與阿衡自有翠微看顧。

  宮中侍從縱有不曾見過長公主家這兩位的,但打眼一看,也都能猜個差不離,皆是畢恭畢敬的。瑤光一路暢通無阻,待到在園中逛了會兒,突發奇想道:「我們去找阿父吧!」

  崔衡遲疑:「這時辰,阿父應當在官廨……」

  瑤光點頭:「嗯嗯。」

  說著,便攥了崔衡的衣袖要他跟著自己,又眼巴巴看著翠微撒嬌:「姑姑,阿父的官廨在何處?」

  她將自家娘親從前撒嬌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翠微從前就招架不住蕭窈,如今更是拿瑤光無可奈何。對上這雙水靈靈的杏眼,稍一猶豫,反應過來之前已經為她指明路徑。

  官廨周遭一片寂靜,唯有崔循這裡,時不時有人進出回話。

  眾所周知,崔少師是出了名的不好糊弄,來他這裡回話的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有何疏漏。

  程璞前幾日惹惱自家夫人,被連人帶被褥趕到書房,連帶著當差也心不在焉。以致驟然被叫來問詢,左支右絀,在這氣候適宜的春日愣是出了一頭冷汗。

  尤其是在崔循冷淡的目光掃過來時,幾乎就要告罪了。

  偏偏此時,傳來幾聲叩門聲。

  內侍們是不會如此隨意的,程璞一怔,餘光下意識瞥向門外。

  未等崔循出聲,半掩著的房門已經被人隨意推開,嬌小的身影躍入眼簾。

  瑤光邁過門檻,滿是好奇地打量這處從未來過的官廨,崔衡緊隨其後,喚道:「父親。」

  崔循微微皺起的眉在看到瑤光那一刻已舒展開,被無奈的笑意所取代:「你們怎麼來此?」

  「娘親在陪舅父說話,我在園子裡逛得無趣,又想念阿父,便辛辛苦苦找來了。」瑤光挪到他身邊,小聲道,「阿父不會怪我吧?」

  崔循失笑,在她額上輕點了下。再看向程璞時,目光多少也柔和些:「今日先到此為止。以你一貫行事,不應如此,回去梳理妥當,明日再來回我。」

  程璞如蒙大赦,恭謹應了聲「是」,旋即出門。

  他一走,瑤光徹底沒了顧忌,四下打量著。

  只是這終究是處官舍,實在沒什麼新奇的。除卻些許擺件,矗立的書架上擺放的大都是與政務相關的公文,其上字跡密密麻麻,多看兩眼便覺頭昏。

  瑤光翻看過,悻悻回了書案旁,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筆架。

  崔衡則在一旁落座,捧著茶盞,目光落在牆上那幅字畫上,若有所思。

  崔循一眼看出他不大對勁,倍感稀奇:「阿衡是有何煩心事?」

  崔衡回過神,搖了搖頭。

  「我知道!」瑤光攥著父親的衣袖,湊到他身側,竊竊私語,「娘親今日一早說,我的身量比阿衡要高……」

  崔循不由一怔,隨後又難免啼笑皆非。

  他想說這年紀的小女郎身量比郎君高些,也是尋常。但猜到蕭窈的用意,不好拆夫人的台,只好笑道:「你娘親所言倒也有理,總這麼悶在房中的確不好。如今年歲漸長,雖未到能騎馬的年紀,但先習些強身健體的功夫,也算有所裨益。」

  崔衡還未來得及應下,瑤光比他還要積極些,連聲道:「我也要學。」

  這年紀的士族女郎,大都已經開始上手琴棋書畫之類的雅事,便是家中世代從軍,也沒有教自家女兒學拳腳功夫的。

  但崔循並沒回絕,滿是縱容地笑道:「隨你。」

  「今晨來宮中時,聽阿娘說,再過些時日晏舅父興許要從湘州來建鄴。晏舅父武藝高超,若能由他來教我們,將來興許也能如他那般厲害……」瑤光興致勃勃地盤算著,並沒注意到,自家父親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晏游這些年常駐湘州,瑤光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卻極喜歡這位舅父。從他那裡得的小雀至今還在廊下養著,日日不忘親自餵水餵穀子。

  「舅父此番回來,自是有要務在身,未必得空。」崔衡提醒。

  因他這句,瑤光整個人看起來都頹了些。

  崔循未置可否,只道:「屆時再看。」

  瑤光並沒為此沮喪太久,聽院中依稀傳來聲音,只覺格外耳熟,撂下手中的羊毫筆出門查看。

  「瑤光何時來的?」謝昭笑問。

  「方才。」瑤光的視線被他懷中抱著的那張琴所吸引。

  「太樂署有張古琴壞了,分外棘手,尋常匠人不敢貿然動手,便托我幫忙修繕。」謝昭解釋過,指向不遠處自己的官舍,耐心十足道,「瑤光想看修琴嗎?」

  瑤光正要點頭,身後傳來父親平靜的聲音:「時候不早,我帶你們去尋娘親,一同用飯。」

  「啊?」瑤光看了眼日頭,總覺彷彿還沒到用飯的時候,但想著自家父親總不會有錯,便乖乖點頭,「好。」

  謝昭似笑非笑:「琢玉實在小氣。」

  崔循淡淡瞥他一眼:「自己生去。」

  總惦記著旁人女兒,算什麼事?

  -

  在晏游抵京前,先來的是裴老夫人七十大壽,裴氏為此廣發請帖,陣仗頗為隆重。蕭窈與裴氏交好,此番赴宴,自然沒忘將瑤光與阿衡帶上。

  裴老夫人上了年紀,喜歡子孫繞膝的熱鬧,一見她這雙小兒女,笑容愈盛。

  「祝老夫人松鶴長春,福壽綿長。」

  瑤光與兄長齊齊說完祝壽詞,被老夫人攬至懷中時,又仰起頭笑盈盈道:「願老夫人身體康健,每日都能高高興興的。」

  「真乖。」裴老夫人樂呵呵地握著她的手,與蕭窈玩笑,「每回見著瑤光,老身都喜歡的不得了,只恨不是我家的女郎。若能日日見著,心情舒暢,興許飯都能多用些。」

  蕭窈掩唇笑道:「她實是嘴甜,慣會哄人。家翁也曾這般說過,要多留瑤光在身邊呢。」

  京都人人都知瑤光是崔氏掌上明珠,崔翁極為疼愛。雖說時下也有因兩家交好,早早給子女定下親事的舊例,但崔翁的態度擺在那裡,未有此意。

  裴老夫人會意,就此打住。

  屋中有格外敏銳些的,聽出兩人話中機鋒,但誰也不會這般不識趣戳破,心照不宣揭過。

  年少些的則對此毫無所覺。

  裴小郎還沒意識自己方才遭了婉拒,見瑤光逐漸心不在焉,便知她是在房中待得無趣,上前道:「前幾日,長兄送了隻通體雪白的狸奴給我,很是可愛。咱們去看看吧?」

  瑤光眼前一亮。

  得了長輩允准後,便跟在裴雎身後,出了門。

  從前外出赴宴,崔衡是不大與年齡相仿少年一起玩鬧的,對這些毛茸茸的小獸也沒什麼興趣。瑤光便壓根沒想拉他一起。及至出了松柏院,聽著身後傳來一聲輕咳,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兄長竟跟了出來。

  「阿衡?」瑤光回頭,驚奇道,「你怎麼也來了?」

  崔衡瞥了裴雎一眼,又看向她,面無表情道:「我亦想看狸奴。」

  瑤光愣是沒從兄長這張臉上看出半點期待,但還是下意識從裴雎身邊挪到兄長身邊,牽著他的衣袖,眉眼彎彎道:「好呀。那咱們一起去。」

  這狸奴是自海外歸來的行商送與裴郎的。

  行商花大價錢購得一窩小崽,著人悉心照拂,奈何到最後卻還是只活了這麼一隻。

  裴郎原打算將這狸奴送與自家夫人解悶,結果被裴雎先一步相中,這些時日纏著他央求許久,連年節時候得的節禮都搬出來與他交換。

  裴郎初時只覺莫名其妙,還是被夫人點醒,知曉崔家那位女郎最喜這些毛茸茸的可愛東西,這才後知後覺,啼笑皆非地將狸奴給了裴雎。

  而眼下,那隻狸奴正在廊下曬太陽。

  它通體雪白,毛髮柔順,看起來倒像是上好的綢緞。懶洋洋地趴在扶欄上,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立即警惕地睜開眼。碧藍的眼眸猶如一泓湖水。

  「小心,」裴雎壓低聲音提醒,「雪團有些凶。」

  興許是因人生地不熟的緣故,除卻一路餵養它的僕役,對誰都算不上親暱。裴雎前兩日想哄它,不知怎麼觸了逆鱗,還挨了一爪子。好在反應及時,未曾出血,只是手背上留了兩道淺淺的印跡。

  瑤光被兄長攥住手腕,及時停住腳步。

  她矮下身,好奇地打量著雪團,不聲不響,一雙杏眼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片刻後,雪團微微躬起的身體鬆弛下來,卸去了防備的姿態,極輕地「喵」了聲。

  瑤光看得心都化了,放輕聲音:「喵。」

  崔衡起初格外警惕,幾乎是攔在瑤光身前,覷著雪團的狀態逐漸好轉,甚至由著瑤光近前撫摸,這才舒了口氣。

  瑤光對雪團的喜愛實在是溢於言表,誰都看得出來。

  待到即將開宴,有僕役來請,她才依依不捨地沖雪團搖了搖手。

  裴雎猶豫片刻,主動開口:「你既喜歡,便將它帶走吧。」

  瑤光在扶欄旁蹲了許久,起身時腿都是麻的,聞言,喜出望外道:「你要將雪團送給我?」

  裴雎忽略了僕役遞來的眼神,點點頭,認真道:「雪團從不這樣與我親近。你喜歡它,它也喜歡你。」

  似是為了佐證他這話,雪團輕盈地跳下扶欄,圍在瑤光裙邊轉來轉去,喵喵叫著。

  瑤光看向兄長,期期艾艾道:「阿衡,我能收下嗎?」

  「此物貴重。」崔衡見她目光黯淡下來,改口道,「我拿太翁給的那方雀金硯來換。」

  裴雎搖頭:「不必如此,只要瑤光喜歡就好。」

  崔衡臉上卻未見喜色,堅持道:「明日我便遣人將硯台送來。」

  瑤光俯身將雪團抱了起來,摸著它柔軟的毛髮,頭也不抬地道:「走吧,該用飯了。」

  崔衡與裴雎對視一眼,終於暫且打住了這莫名其妙的爭執。

  日光晴好,少年與少女並肩而行,看起來賞心悅目——

  如果少女身邊沒有她那位冷著臉的兄長的話,就更和諧了。

  僕役扼腕:「小郎可真是……」

  明明今晨才隱晦提醒他,得將雪團留下,這樣才好讓人惦記著。哪知這才看了一回,見人家小女郎喜歡,便如此大方地直接送過去了!

  眼下已經這樣,將來可怎麼辦?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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