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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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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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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45: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自與寶玉口角後也覺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也看出八九,便勸道:「論前兒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的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呸!妳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兒的,為什麼鉸了那穗子?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黛玉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說:「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裡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著說道:「我只當寶二爺再不上我們的門了,誰知道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妳們把極小的事情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裡氣還不大好。」寶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麼氣呢。」一面說著,一面進來。

  只見黛玉又在床上哭。那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妳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見,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候兒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妳要打要罵,憑妳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聽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咱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妳往哪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妳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寶玉自知說的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漲,低了頭不敢作聲,幸而屋裡沒人。

  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漲,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剛說了三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絹子來擦眼淚。寶玉心裡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見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說也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掉下淚來。要用絹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淚,一面回身枕上搭的一方綃帕拿起來向寶玉懷裡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而泣。寶玉見她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她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揉碎了,妳還只是哭。走罷,我和妳到老太太那裡去罷。」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禮也不知道。」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嚷道:「好了!」寶、黛兩個不防,都唬了一跳。

  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跑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裡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麼又成了烏眼雞似的呢?還不跟著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點兒心呢。」說著,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她們做什麼,有我伏侍呢。」一面說,一面拉著就走,寶玉在後頭跟著。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和。趕我到那裡說和,誰知兩個人在一塊兒對賠不是呢,倒像黃鷹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了!哪裡還要人去說合呢?」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裡,那黛玉只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什麼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沒有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兒姐姐閑了,替我分辯分辯。」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常在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聽戲去?」寶釵道:「我怕熱。聽了兩齣,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態些。」寶釵聽說,登時紅了臉,待要發作,又不好怎麼樣;回思了一回,臉上越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著她厲聲說道:「妳要仔細,妳見我和誰玩過,有和妳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妳該問她們去!」說的靚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別人搭訕去了。

  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取個笑兒,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她便改口說道:「寶姐姐,妳聽了兩齣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願。忽又見她問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套。這叫做《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叫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了,寶玉、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這些上雖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問道:「這們大熱的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便道:「沒有吃生薑的。」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呢?」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意思了。寶釵再欲說話,寶玉十分羞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沒解過他們四個人的話來,因此付之一笑。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黛玉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心,自己沒趣兒,又見黛玉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欲待要說兩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精打彩一直出來。誰知目今盛暑之際,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

  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她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只見幾個丫頭手裡拿著針線,卻打盹兒。王夫人在裡間涼床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斜著眼亂恍。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她耳朵上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寶玉便悄俏的笑道:「就睏的這麼著?」金釧抿嘴兒一笑,擺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她,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兒嘴裡一送,金釧兒也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了妳,咱們在一處吧!」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兒裡頭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寶玉笑道:「誰管他的事呢!咱們只說咱們的。」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妳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妳媽叫來!帶出妳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架,只聽見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那邊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那薔薇花葉茂盛之際,寶玉悄悄的隔著藥欄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士,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妳不用跟著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裡頭的一個,卻辨不出她是生、旦、淨、丑哪一個腳色來。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今日再得罪了她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她而去,只管痴看。

  只見她雖然用金簪畫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拿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拿指頭按著她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到:「必定是她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怕忘了,在地下面著推敲也末可知,且看她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她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她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裡哪裡還擱得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妳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睛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是下雨了,她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妳看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她「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恰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玩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溝,把水積在院內,拿些綠頭鴨、花、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玩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寶玉見關著門,便用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哪裡聽見。叫了半日,拍得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料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等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別叫他淋著回去。」說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得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好笑,忙開了門,笑著彎腰拍手道:「哪裡知道是爺回來了!你怎麼大雨裡跑了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妳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妳來了!踢在哪裡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了她一下子,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她,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寶玉一面進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妳了。」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門的都是小丫頭們的事,她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癢癢。她們沒個怕懼,要是她們,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

  襲人只覺肋下疼得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吃。到晚間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心裡也不安穩。半夜裡聽見襲人「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來,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做什麼?」寶玉道:「妳夢裡噯喲,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是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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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4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管灰了,眼中不覺得滴下淚來。寶玉見她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妳心裡覺著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峒丸來。襲人拉著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寶玉心內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不依,況且定要驚動別人,不如且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那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吃,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繫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個道理。她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歡喜時,她反以為悲。

  那寶玉的性情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榭,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還不覺怎麼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偏偏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妳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妳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得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妳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妳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寶玉已經氣得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妳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她說我們兩字,自然是她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道:「妳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她。」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她一個糊塗人,你和她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哪裡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還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妳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得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妳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道:「妳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妳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妳也大了,打發妳出去好不好﹖」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妳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妳去罷。」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哪裡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她!就是她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她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又奇了。妳又不去,妳又只管鬧。我經不起這麼吵,不如去了倒乾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

  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的利害,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睛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

  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兒的哭起來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都「噗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要告訴我,我不問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妳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襲人推她道:「姑娘,妳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妳說妳是丫頭,我只拿妳當嫂子待。」寶玉道:「妳何苦來替她招罵呢,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得住妳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姑娘,妳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妳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妳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混說。」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招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了,就有人來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的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妳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麼兩句,妳就說上那些話。妳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勸妳,又刮拉上她。妳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叫人看見什麼樣兒呢!我這個身子本不配坐在這裡。」寶玉笑道:「妳既知道不配,為什麼躺著呢?」晴雯沒的說,「嗤」的又笑了,說道:「你不來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我叫她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還得洗洗。妳既沒洗,拿水來,咱們兩個洗。」

  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啊,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連席了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塊兒洗。今兒也涼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蓖蓖頭。才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裡呢。叫她們打發你吃不好嗎?」寶玉笑道:「既這麼著,妳不洗,就洗洗手給我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哪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妳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妳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損的,妳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妳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使得,只別在氣頭兒上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我來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著遞給她。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撕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少作點孽兒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她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來。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妳打開扇子匣子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扇子搬出來,讓她盡力撕不好嗎?」寶玉笑道:「妳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樣孽。她沒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著,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中坐著,有人回道:「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妹妹經月不見,一旦相逢自然是親密的,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裳脫脫罷。」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麼!」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娘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寶釵一旁笑道:「姨媽不知道,她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裡,她在這裡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繫上,猛一瞧,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她站在那椅子後頭,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黛玉道:「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裡接了她來,住了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放在那裡。誰知眼不見她就披上了,又大又長,她就拿了條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裡撲雪人兒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呢!」說著,大家想起來,都笑了。

  寶釵笑問那周奶媽道:「周媽,妳們姑娘還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媽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她愛說話,也沒見睡在哪裡,還是哈哈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那些謊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麼著?」賈母因問:「今日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周奶奶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裳都帶了來了,可不住兩天。」湘雲問寶釵道:「寶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她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玩笑,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麼前日打發人接妳去不來?」王夫人道:「這裡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妳哥哥有好東西等著給妳呢。」湘雲道:「什麼好東西?」寶玉道:「妳信她!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好,多謝妳想著。」湘雲道:「我給她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絹子來,挽著一個搭。寶玉道:「又是什麼好物兒?妳倒不如把前日送來的那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她。」湘雲笑道:「這是什麼!」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黛玉笑道:「你們瞧瞧她這個人,前日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來,妳就把她的也帶了來,豈不省事?今日巴巴兒的自己帶了來,我打量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呢,原來還是它!真真妳是個糊塗人。」湘雲笑道:「妳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評誰糊塗。給妳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們的。要帶了它們的來,須得我告訴來人,這是哪一個女孩兒的,那是哪一個女孩兒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她們的名字多了,記不清楚,混鬧胡說的,反倒連你們的都攪混了。要是打發個女人來還好,偏前日又打發著小子來,可怎麼說女孩兒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它們帶了來,豈不清白。」說著,把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麼清楚?」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她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著嘴兒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黛玉說笑去了。

  賈母因向湘雲道:「喝了茶歇歇兒,瞧瞧妳嫂子們去罷。園裡也涼快,和妳姐姐們去逛逛。」湘雲答應了,因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去。眾奶娘丫頭跟著,到了鳳姐那裡,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紈。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妳們不必跟著,只管瞧妳們的親戚去。留下縷兒伏侍就是了。」眾人應了,自去尋姑覓嫂,單剩下湘雲、翠縷兩個。

  翠縷道:「這荷花怎麼還不開?」湘雲道:「時候兒還沒到呢。」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裡的一樣,也是樓子花兒。」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及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湘雲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要說和人一樣,我怎麼沒見過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呢?」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妳不用說話,妳偏愛說。這叫人怎麼答言呢?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道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塗死我了。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湘雲道:「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才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兒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屹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怎麼沒有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向上朝陽的就是陽,背陰覆下的就是陰了。」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麼著,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裡的扇子,怎麼是陰,怎麼是陽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為陽,那反面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要問,因想不起什麼來,猛低頭看見湘雲宮絛上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湘雲啐道:「什麼公的母的,又胡說了。」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沉了臉說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噗嗤的笑道:「妳知道什麼?」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湘雲拿著絹子掩著嘴笑起來。翠縷道:「說的是了,就笑的這麼樣?」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家說主人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妳很懂得。」

  正說著,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湘雲指著問道:「妳看那是什麼?」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來,看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把揀的瞧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哪裡來的?好奇怪!我只從來在這裡,沒見人有這個。」湘雲道:「拿來我瞧瞧。」翠縷將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湘雲舉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心裡不知怎麼一動,似有所感。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道:「你在這日頭底下做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呢?」湘雲連忙將那個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著,大家進了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別情,一面進來讓坐。寶玉因問道:「妳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妳呢。」說著,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噯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妳收起來了麼?」襲人道:「什麼東西?」寶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哪裡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雲聽了,方知是寶玉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個麒麟了?」寶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個玩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著,將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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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4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妳揀著了。妳是怎麼拾著的?」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倒了茶來與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聽見妳大喜呀。」湘雲紅了臉,扭過頭去吃茶,一聲也不答應。襲人笑道:「這會子又害臊了?妳還記得那幾年,咱們在西邊暖閣上住著,晚上妳和我說的話?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臊了?」湘雲的臉越發紅了,勉強笑道:「妳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妳配給了他。我來了,妳就不那麼待我了。」襲人也紅了臉,笑道:「罷喲,先頭裡,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妳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如今拿出小姐款兒來了。妳既拿款,我敢親近嗎?」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麼著,就立刻死了。妳瞧瞧,這麼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妳。妳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哪一回不想念妳幾句?」

  襲人和寶玉聽了,都笑勸道:「說玩話兒,妳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性兒急。」湘雲道:「妳不說妳的話咽人,倒說人性急。」一面說,一面打開絹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妳前日送妳姐姐們的,我已經得了。今日妳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就為這個試出妳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妳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妳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雲啐道:「我只當林姐姐送妳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妳。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說道,眼圈兒就紅了。

  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起這這個話了。」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讚了寶姐姐了。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妳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嘴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叫我噁心。只會在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麼好了。」

  襲人道:「且別說玩話,正有一件事要求妳呢。」史湘雲便問:「什麼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妳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雲道:「這又奇了。妳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叫我做起來?妳的活計叫人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妳又糊塗了。妳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裡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因笑道:「既這麼說,我就替妳做做罷。只是一件,妳的我才做,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麼兒,就敢煩妳做鞋了!實告訴妳,可不是我的。妳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雲道:「論理,妳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妳必定也知道。」襲人道:「我倒也不知道。」

  史湘雲冷笑道:「前日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兒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妳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日的那個本不知是妳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妳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扎的絕出奇的好花兒,叫他們拿了一個扇套兒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惱了那一位,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妳做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史湘雲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她既會剪,就叫她做。」襲人道:「她可不做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肯煩她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哪裡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論談論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得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髒了妳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啐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她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麼?」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帳話,要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本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爾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覺淚又下來。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哪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妳了?」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寶玉笑道:「妳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沒乾,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她拭淚。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妳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筋都疊暴起來,急得一臉汗。」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妳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妳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妳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妳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妳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妳別哄我。妳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妳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妳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詞,不知一時從哪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望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著送來。」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妳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妳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妳!」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哪裡的話?你是怎麼著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這裡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醜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底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我才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玩意兒,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哪裡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像沒理會我的,所以沒問。」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的。」寶釵聽了,忙說道:「噯喲,這麼大熱的天,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跑什麼!」襲人笑道:「妳可說麼!」寶釵因問:「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會子閑話兒,又瞧了會子我前日粘的鞋幫子,明日還求她做去呢。」

  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妳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她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她來了,她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她就說家裡累得慌?我再問她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她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她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了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她也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她打十根蝴蝶兒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淨的,等明日來住著再好生打。』如今聽姑娘這話,想來我們求她,她不好推辭,不知她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道是這麼著,我也不該求她。」寶釵道:「上次她告訴我,說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我們那個牛心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妳不必忙,我替妳做些就是了。」襲人笑道:「當真的?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哪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投井死了。」襲人聽得,唬了一跳,忙問:「哪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哪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裡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她,誰知找不著她,才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尸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她!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哪裡中用了呢?」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嘆,想素日同愾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安慰。這裡襲人自回去了。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妳打哪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妳打園裡來,可曾見妳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哪裡去?」王夫人點頭嘆道:「妳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她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她幾天,還叫她上來,誰知她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她媽,原要還把妳姐妹們的新衣裳給她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妳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妳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她做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她。要是別的丫頭,賞她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妳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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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苔撻

  卻說王夫人喚上金釧的母親來,拿了幾件簪環當面賞了,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唸經超度她。」金釧的母親磕了頭,謝了出去。

  原來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聽見金釧兒含羞自盡,心中早已五內摧傷,進來又被王夫人數說教訓了一番,也無可回說。看見寶釵進來,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著手,低著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面來了一人正往裡走,可巧撞了個滿懷。只聽那人喝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早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只得垂手一旁站著。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我看你臉上一團私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噯聲嘆氣,你哪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是什麼原故?」寶玉素日雖然口角伶俐,此時一心卻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也身亡命殞。如今見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著。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方欲說話,忽有門上人來回:「忠順親王府裡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與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命:「快請廳上坐。」急忙進內更衣。出來接見時,卻是忠順府長府官,一面彼此見了禮,歸坐獻茶。未及敘談,那長府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老先生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裡有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察訪。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啣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來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來求先生轉致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出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趕來,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況更加以〈引逗〉二字!」說著便哭。

  賈政未及開口,只見那長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隱飾。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呢!」寶玉連說:「實在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府官冷笑兩聲道:「現有證據,必定當著老大人說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知道?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不過他。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長府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告辭走了。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員,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時,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軟筋酥,趕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哪裡去了,由你野馬一般。」喝叫:「跟上學的人呢?」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一個丫頭,我看腦袋這麼大,身子這麼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過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喝命:「叫賈璉、賴大來!」眾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去叫,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句,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大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齊答應著,有幾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凶多吉少,哪裡知道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旋轉,怎得個人往裡頭捎信,偏偏的沒個人來,連焙茗也不知在哪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她,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偏又耳聾,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妳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呢?」寶玉急的手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

  賈政一見,眼都紅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寶玉自知不能討饒,只是嗚嗚的哭。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狠命的又打了十幾下。寶玉生來未經過這樣苦楚,起先覺得打的疼不過,還亂嚷亂哭,後來漸漸氣弱聲嘶,嗚咽不出。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趕著上來,懇求奪勸。賈政哪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眾人聽這話不好,知道氣急了,忙亂著覓人進去給信。

  王夫人聽了,不及去回賈母,便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扶了一個丫頭趕往書房中來,慌得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賈政正要再打,一見王夫人進來,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弄死他,豈不是有意絕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陰司裡也得個倚靠。」說畢,抱住寶玉,放聲大哭起來。

  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股,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苦命的兒」來。因哭出苦命兒來,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李紈、鳳姐及迎、探妹妹兩個也都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李紈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賈政聽了,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言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賈政見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搖頭喘氣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熱的天,老太太有什麼吩咐,何必自己走來,只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賈母聽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這話,兒子如何當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著。」說著也不覺淚往下流。賈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兩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妳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兒年紀小,妳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妳是他母親了。妳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

  賈母一面說,一面來看寶玉。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個樣兒,怎麼攙著走的?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聽了,連忙飛跑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放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屋裡。

  彼時賈政見賈母怒氣未消,不敢自便,也跟著進來。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聲肉一聲兒的哭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也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哪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兒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該打到這個分兒。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算嗎?」賈政聽說,方諾諾的退出去了。

  此時薛姨媽、寶釵、香菱、襲人、湘雲等也都在這裡。襲人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著,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門,到二門前,命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麼打起來?你也不早來透個信兒!」焙茗急的說:「偏我沒在跟前,打到半中間,我才聽見了。忙打聽原故,卻是為琪官兒和金釧兒姐姐的事。」襲人道:「老爺怎麼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兒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昔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挑唆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蛆。那金釧兒姐姐的事,大約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跟老爺的人說。」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後回來,只見眾人都替寶玉療治。調停完備,賈母命:「好生抬到他屋裡去。」眾人一聲答應,七手八腳,忙把寶玉送入怡紅院內,自己床上臥好。又亂了半日,眾人漸漸地散去了,襲人方才進前來,經心伏侍細問。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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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妳瞧瞧,打壞了哪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脫下,略動一動,寶玉便咬著牙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來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闊的僵痕高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分兒。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夾紗被替寶玉蓋了。

  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她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她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惜了。」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悄悄說了。

  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妳們別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她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雖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犯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為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說什麼的人呢?」

  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她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一番話,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這有什麼的,只勸他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裡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裡,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妳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函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

  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她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哪個?寶玉回頭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妳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挨打了,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佈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妳別信真了。」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妳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裡去罷,回頭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她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她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

  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來往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

  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面陪她們到那邊屋裡坐著,倒茶給她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妳替我們說罷。」襲人答應了,送她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妳們好生在屋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老婆子一逕出了園子,來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她來了,說道:「妳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她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收斂東西,剛才捱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積在心裡,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妳何不早來和我說?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胡糟塌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也白糟塌。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妳沒看見鵝黃箋子?妳好生替他收著,別糟塌了。」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妳。」襲人忙又回來。

  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妳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妳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妳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妳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妳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妳,我只說妳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妳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妳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堆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妳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妳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妳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妳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妳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妳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妳。」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

  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妳到林姑娘那裡,看她做什麼呢。她要問我,只說我好了。」睛雯道:「白眉赤眼兒的,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麼。」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妳送這個給她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她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她又要惱了,說你打趣她。」寶玉笑道:「妳放心,她自然知道。」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她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絹子來了。」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哪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枕上袖邊難拂拭,任它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己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她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來,等至起更,寶釵方回。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了,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認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竟被人生生的把個罪名坐定。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坐著,說了幾句閑話兒,忽然想起,因問道:「聽見寶玉挨打,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難道她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說是你幹的。不用別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是寶釵勸他別再胡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麼編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日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為什麼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媽急得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你倒反鬧得這樣。別說是媽媽,就是旁人來勸你,也是為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薛蟠道:「妳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妳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妳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妳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呢?別說別的,就拿前日琪官兒的事比給妳們聽,那琪官兒我們見了十來次,他並沒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氣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來著?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她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道:「好妹妹,妳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妳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妳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妳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妳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您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賭氣走到自己屋裡安歇不題。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她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屋裡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她哪裡去,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她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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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50: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刻薄她,因惦記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逕去了。這裡黛玉仍舊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並丫鬟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說道:「她怎麼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呢。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卻是賈母搭著鳳姐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頭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薛姨媽、寶釵也進去了。

  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妳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妳什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裡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兒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到瀟湘館來。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裡,又欲滴下淚來。不防廊下的鸚哥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你作死呢,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唸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唸的,難為牠怎麼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几覃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喜的詩詞也教與牠唸。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梳頭呢,看見她進來,便笑著說道:「妳這麼早就梳上頭了。」寶釵道:「我瞧瞧媽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她母親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她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她:「我的兒,妳別委屈了。妳等我處分那孽障。妳要有個好歹,叫我指望哪一個呢?」薛蟠在外聽見,連忙的跑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妳生氣。」寶釵原是掩面而哭,聽如此說,由不得也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哼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相聲兒了。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們,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

  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從哪裡說起?妹妹從來不是這麼多心說歪話的人哪!」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些話就使得嗎?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了,好不好?」寶釵笑道:「這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兒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猶可,要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口裡說著,眼睛裡掌不住掉下淚來。

  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來招著媽媽哭了。」薛蟠聽說,忙收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媽哭來著?罷罷罷,扔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喝。」寶釵道:「我也不喝茶,等媽媽洗了手,我們就進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它做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麼?」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裡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看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裡外回廊上許多丫頭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裡。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裡答應著:「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當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麼,只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麼吃?回來好給你送來。」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叫做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別急,我想想這模子是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老婆問管廚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來回話:「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繳上來了。』」鳳姐聽說,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記得交上來了,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多半是在茶房裡。」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的送了來了。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裡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要不說出來,我見了這個,也不認得是做什麼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什麼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我吃著究竟也沒什麼意思。誰家常吃它?那一回呈樣做了一回,他今兒怎麼想起來了!」說著,接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裡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麼?」鳳姐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托賴著連我也嘗個新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妳乖的,拿著官中的錢做人情。」說的大家笑了。

  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裡,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賬上領銀子。」婆子答應著去了。寶釵旁笑道:「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她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賈母聽說,便答道:「我的兒,我如今老了,哪裡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丫頭這麼大年紀,比她還來得呢。她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妳姨娘強遠了!妳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獻好兒。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她。」寶玉笑道:「要這麼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疼。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裡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了,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說。」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要讚黛玉,不想反讚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罷。」把丫頭們又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猶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麼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她,時常她弄了東西來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兒。」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麼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得賈母眾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寶玉在屋裡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妳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她身旁坐下。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裡,你和她說,煩她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絛子。」寶玉笑道:「虧了妳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她打幾根絛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兒就叫她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何事。寶釵說明了,賈母便說道:「好孩子,妳叫她來替妳兄弟打幾根罷。妳要人使,我那裡閑的丫頭多著的呢。妳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薛姨媽、寶釵都笑道:「只管叫她來做就是了,有什麼使喚的去處!她天天也是閑著淘氣。」大家說著,往前正走,忽見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她們走來,都迎上來了。

  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腳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座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那老婆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寶釵、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奉與賈母,李宮裁捧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她們小妯娌伏侍罷,在那裡坐下,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机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裡,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老婆們忙往外,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下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釵、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底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乾淨家伙來,替寶玉揀菜。少頃,蓮葉湯來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裡,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她一個人難拿。」可巧鶯兒和同喜都來了,寶釵知道她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二爺正叫妳去打絛子,妳們兩個同去罷。」鶯兒答應著,和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那可怎麼端呢?」玉釧兒笑道:「妳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裡,命她端了跟著,她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口,玉釧兒方接過來了,同著鶯兒進入房中。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見她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妳們兩個來的怎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過來。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見了玉釧兒,便想起她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屋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妳母親身上好?」玉釧兒滿臉嬌嗔,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妳替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她還是哭喪著臉,便知她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哄她,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只管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憑他怎麼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央道:「好姐姐,妳把那湯端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餵人東西,等她們來了再喝。」寶玉笑道:「我不是要妳餵我,我因為走不動,妳遞給我喝了,妳好趕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妳。妳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說著,便要下床,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也忍不過,起身說道:「躺下去罷!哪世裡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叫我那一個眼睛瞧得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妳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著些。若還這樣,妳就要挨罵了。」

  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釧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麼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妳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果真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他的意思來,原是寶玉哄她喝一口,便說道:「你即說不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

  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聲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與別的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她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偏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著湯,卻只顧聽。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嚇了一跳,忙笑道:「這是怎麼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得,只管問玉釧兒:「燙了哪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睛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得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妳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塌起來,哪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絛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妳了。煩妳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妳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姑娘,妳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哪裡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妳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妳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裡,我們怎麼好意思去呢?」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打哪裡說起?正經快吃去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因問她:「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十五歲了。」寶玉道:「妳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姓名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做金鶯,姑娘嫌拗口,只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妳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妳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妳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哪一個有造化的消受妳們主兒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嬌腔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哪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麼好處?妳細細兒的告訴我聽。」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她。」寶玉笑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只聽見外頭說道:「怎麼這麼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下,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她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兒。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

  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剛才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給妳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說指名給我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妳的,妳就吃去,這有什麼猜疑的。」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妳不好意思的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將菜給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給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裡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頭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問他:「可走得了麼?要走的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著實惦記著呢。」寶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過來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她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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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

  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弔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遊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閑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疏秀之德了!」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了。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閑言少述。如今且說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後,忽見幾家僕人常來孝敬她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她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孩兒都必是太太屋裡的丫頭,如今太太屋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只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窩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妳想的不錯。只是這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據不著他們,弄個丫頭搪塞身子兒也就罷了,又要想這個巧宗兒!他們幾家的錢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這可是他們自尋。送什麼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只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寶釵、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裡,大家吃西瓜。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哪個丫頭,就吩咐了,下月好發放月錢。」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麼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只是原是舊例,別人屋裡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的。」王夫人聽了,又想了想道:「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她妹妹玉釧兒罷。她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她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兒也不為過。」鳳姐答應著,回頭望著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玉釧兒過來磕了頭。

  王夫人又問道:「正要問妳: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數給他們?」鳳姐見問得奇,忙道:「怎麼不按數給呢!」王夫人道:「前兒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串錢,什麼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錢,從舊年她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事其實不在我手裡,我倒樂得給她們呢,只是外頭扣著,這裡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麼來怎麼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兒為是,她們說了只有這個數兒,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裡給她們,每月連日子都不錯。先時候兒在外頭關,哪個月不打飢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呢。」

  王夫人聽說,就停了半晌,又問:「老太太屋裡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說:「這就是了。妳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老太太房裡的人。」鳳姐笑道:「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她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乎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她。若不裁她,須得環兄弟屋裡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她們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她們八個小丫頭們,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也惱不得氣不得呀。」

  薛姨媽笑道:「妳們只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子似的。賬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嗎?」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只是妳慢著些兒說,不省力些?」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道:「明兒挑一個丫頭送給老太太使喚,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薛姨媽道:「早就該這麼著。那孩子模樣兒不用說,只是她那行事兒的大方,見人說話兒的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倒實在難得的。」王夫人含淚說道:「妳們哪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還強十倍呢!寶玉果然有造化,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她在屋裡不好?」王夫人道:「這不好:一則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寶玉見襲人是他的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她的勸,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檐下,只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她回事呢,見她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麼事,說了這半天?可別熱著罷。」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裡過堂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眾人道:「妳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裡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薛姨媽等這裡吃畢西瓜,又說了一回閑話兒,各自散去。寶釵與黛玉回至園中,約同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說:「還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便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去閑話,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鴉雀無聞,寶釵便順著遊廊,來至房中,只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過十錦槁子,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覺,襲人坐在身旁,手裡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拂塵。寶釵走進前來,悄悄的笑道:「妳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裡哪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刷子趕什麼?」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裡鑽進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像螞蟻叮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近水,又多是香花兒,這屋子裡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裡長的,聞香就撲。」

  一面說就瞧她手裡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道:「這麼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不肯帶,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就是夜裡總蓋不嚴兒些,也就罷了。妳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帶的那一個呢!」寶釵道:「虧妳耐煩!」襲人道:「今日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妳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便走了。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所坐的那個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由不得拿起針來,就替他做起來。

  不想黛玉因遇見湘雲,約她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裡去找襲人。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裡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刷子。黛玉見了這個景況,早已呆了,連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著嘴笑,卻又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見她這般光景,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裡不讓人,怕她取笑,便忙拉過她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她說午間要到池子裡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找她去罷。」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她走了。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一兩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裡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同史大姑娘,她們進來了麼?」寶釵道:「沒見她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她們沒告訴妳什麼?」襲人紅了臉,笑道:「總不過是那些玩話,有什麼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今日她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妳呢,妳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只得叫起兩個丫頭來侍候,同著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裡來。果然是告訴她這話,又叫給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說得甚覺不好意思。及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緣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寶玉喜不自禁,又向她笑道:「我可看妳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裡走了一趟,回來就說妳哥哥要贖妳,又說在這裡沒著落,終久算什麼,說那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說唬我,從今我可看誰敢來叫妳去?」襲人聽了,便笑道:「你倒別這麼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算我不好,妳回太太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妳去了,妳有什麼意思呢?」襲人笑道:「有什麼沒意思的?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口氣沒了,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她的嘴,說道:「罷罷罷!妳別說這些話了。」襲人深知寶玉情性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的實話,又生悲感。也後悔自己冒撞,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寶玉那素日喜歡的,春風秋月,粉淡脂紅,又說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說到女兒死的上頭,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聽至濃快處,見她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哪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戰死,他只顧汗馬之功,棄國於何地?」

  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啊!」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將了,他唸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拼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地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見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妳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妳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襲人忽見他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睏了。」不再答言。那寶玉方合眼睡著。次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膩煩了,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最唱的好,因出了角門來找。只見葵官、藥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迎讓坐。寶玉因問:「齡官在哪裡?」眾人說:「她在屋裡呢!」寶玉忙至她屋內,只見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寶玉身旁坐下,因素昔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和別人一樣,因近前陪笑,央她起來,唱一套《裊晴絲》。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日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她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畫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光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種被人欺壓,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藥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告訴了她。藥官笑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哪裡去了?」葵官說:「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齡官要什麼,他去變弄去了。」寶玉聽了,以為奇,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裡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托著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裡來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賈薔笑道:「是個玉頂兒,還會啣旗串戲。」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說著,讓寶玉坐下,自己往齡官屋裡來。

  寶玉此時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麼樣。只見賈薔進去,笑道:「妳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了個雀兒給妳玩,省了妳天天兒發悶。我先玩了妳瞧。」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台上啣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眾女孩子都笑了;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她:「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站起來,連忙賭誓,又道:「今兒我哪裡的糊塗油蒙了心,費了一二兩銀子買牠,原說解悶,就沒想到這上頭。罷罷罷!放了生,倒也免妳的災。」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把那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拏了牠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我今日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你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病!」賈薔聽說,連忙說道:「昨日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吃兩劑藥,後日再瞧。』誰知今日又吐了?這會子就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光景,不覺痴了。這才領會過畫「薔」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竟不曾理會。倒是別的女孩兒送了出來。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痴痴的回到怡紅院中。正值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日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妳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襲人只道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且說黛玉當下見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哪裡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日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不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麼話?她比不得大老爺。這裡又住得近,又是親戚,不去,豈不叫她思量?你怕熱,就清早起來,到那裡磕個頭兒、吃鐘茶回來,豈不好看?」寶玉尚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告訴寶玉。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就褻瀆了她!」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湘雲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說家裡打發人來接她。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湘雲也不坐,寶林二人只得送她至前面。那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她家裡人若回去告訴了她嬸娘們,待她家去了,又恐怕她受氣,因此倒催她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她,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些,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的答應了。眼看著她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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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話說史湘雲回家後,寶玉等仍不過在園中嬉遊吟詠不題。

  且說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地將他點了學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這賈政只得奉了旨,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別過宗祠及賈母,便起身而去。寶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賈政出差外面諸事,不宜細述。

  單表寶玉自賈政起身之後,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遊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甚覺無聊,便往賈母、王夫人處來混了一混,仍舊進園來了。剛換了衣裳,只見翠墨進來,手裡拿著一副花箋,送與寶玉,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妳來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妹探謹啟二兄文几: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未忍就臥,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梧桐之下,竟為風露所欺,致穫採薪之患。昨親勞撫囑,復又親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抑何惠愛之深耶!今因伏憑處默,忽思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因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風庭月榭,惜未讌集詩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脂粉耶?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謹啟。』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說著就走。翠墨跟在後面。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裡拿著一個字帖兒走來,見了寶玉,便遞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口等著呢。這是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上面寫道:『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鴻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面見:謹奉書恭啟;並叩台安。男芸兒跪書。』寶玉看了,笑問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麼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妳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妳把花兒送到我屋裡去就是了。」說著,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裡了。眾人見他進來,都笑道:「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說道:「此時還不算遲,也沒什麼可惜;但只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我,我不敢。」迎春笑道:「妳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別你推我讓的。各有主意,只管說出來,大家評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句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

  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舉我掌壇。前日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就忘了,沒有說。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妳作興起來。」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友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佔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且又累贅。這裡梧桐芭蕉儘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探春道:「有了,我最愛這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牽了她去燉了肉脯子來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莊子說的『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麼?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妳又使巧語來罵人!妳別忙,我已替妳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當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將來那些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她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頭,也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眾人忙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她為『蘅蕪君』,不知你們以為如何?」探春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是了。」寶玉笑道:「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它做什麼!」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與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妳們混叫去罷。」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紅院,索性叫『怡紅公子』不好?」眾人道:「也好。」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做什麼!」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說了,大家合議: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既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沒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裡地方大,竟在我那裡做社,我雖不能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容我做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還要推我做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是這麼著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是極。」探春等也知此意,見她二人悅服,也不好相強,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兒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妳們三個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探春道:「若只管會多了,又沒趣兒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寶釵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或請到他那裡去,或附就了來,也使得,豈不活潑有趣?」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探春道:「這原是我起的意,我須得先做個東道,方不負我這番高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妳就先開一社,不好嗎?」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妳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龜兒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很好。你們何不就詠起它來呢?」迎春道:「花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要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

  迎春道:「這麼著,我就限韻了。」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卻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妳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站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起頭一個韻定要『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侍書一樣預備下四分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命丫鬟點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受罰。

  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道:「蘅蕪君,妳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妳聽她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了!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我可顧不得妳了,管它好歹,寫出來罷。」說著,走到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妳的評閱優劣,我們是都服的。」眾人點頭。

  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大家看了,稱賞一回,又看寶釵的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首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  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她寫的道:
  半捲湘簾半掩門,輾冰為土玉為盆。

  看了這兩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只管另擇日子補開,哪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兩日,是必往我那裡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帖兒,便慌忙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白海棠花來,襲人問:「是哪裡來的?」婆子們便將前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在下房坐了,自己走到屋裡,稱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給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的小子們。這錢妳們打酒喝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們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裡頭差使的。姑娘們有什麼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我有什麼差使!今日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妳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上的小子們僱輛車來,回來妳就往這裡拿錢,不用叫他們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湘雲送去,卻見格子上碟子槽兒空著,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那個纏線白瑪瑙碟子哪裡去了?」眾人見問,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了,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多著呢,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也這麼說,但只那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妳再瞧那格子上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這瓶來,我又想起笑話兒來了。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十二分:那日因見園裡桂花開了,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才開的新鮮花兒,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兒的把那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身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喜的無可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妳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說話,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了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兒的,生的單薄。』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小事,難得這個臉兒。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要給哪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二爺又是怎樣孝順,又是怎麼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臉上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

  晴雯笑道:「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妳,妳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秋紋忙問道:「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日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來。好姐姐,妳告訴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妳,難道妳這會子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妳們這起爛了嘴的!得空兒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原來是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賠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妳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也該得空兒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的,別人還可以,那個主兒的一夥子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又不大管這些,不如早收來是正經。」晴雯聽說,便放下針線,道:「這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妳取妳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兒!是巧宗兒,妳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麝月笑道:「統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日又巧,妳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妳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說著往外跑了。秋紋也同她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一個宋老媽媽來,向她說道:「妳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回來打發妳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媽媽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雞豆兩樣鮮果;又揭開那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叫送來給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留下玩罷。這絹包兒裡頭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將就著用罷。替二爺問好,替我們請安,就是了。」宋媽媽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麼說的沒有?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別又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裡麼?」秋紋道:「他們都在商議起什麼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妳只管去罷。」宋媽媽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穿戴了,襲人又囑咐她:「妳打後門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媽去了,不在話下。

  一時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屋裡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給史湘雲送東西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妳提起來,正要請她去。這詩社裡要少了她,還有個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她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做不得主。告訴她,她要來,又由不得她;不來,她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她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她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道生受,給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做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作詩呢。史姑娘道他們作詩,也不告訴她去。急的了不得!」寶玉聽了,轉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後,湘雲才來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終原由告訴她,又要與她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她看,先說給她韻腳。她後來的,先罰她和了詩,要好,就請入社;要不好,還要罰她一個東道再說。」湘雲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她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她呢!」遂忙告訴她詩韻。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妳倒弄了兩首!哪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的。」說著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白海棠和韻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兩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月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讚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起這『海棠社』了。」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兒,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詩與她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院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她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她說道:「既開社,就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妳家裡妳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妳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妳嬸娘聽見了越發抱怨妳了。況且妳就都拿出來,作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裡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了。我們當鋪裡有個夥計,他們地裡出的好肥螃蟹,前日送了幾個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屋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妳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普同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罈好酒來,再備四五桌果碟子,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呢?」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讚:「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妳的話,妳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妳,咱們兩個就白好了。妳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湘雲忙笑道:「好姐姐!妳這麼說,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憑怎麼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是個人嘛!我要不把姐姐當親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煩難事,我也不肯盡情告訴妳了。」寶釵聽說,便喚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妳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日已經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妳看古人詩中,哪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倒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妳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把那與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心裡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這麼想,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用『菊』,虛字便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麼作的,還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湘雲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麼虛字才好?妳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搭得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何如?」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好不好?」寶釵也讚:「有趣。」因說道:「索性擬出十來個來,寫上再定。」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唸,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編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個,說道:「既這麼著,一發編出個次序來。」湘雲道:「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

  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既種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也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以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它。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感,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

  湘雲依言將題目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以此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既這樣,自然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是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錄出,都要七言律詩,明日貼在墻上,他們看了,誰能哪一個,就作哪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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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5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話說寶釵、湘雲二人計議已定,一宿無話。次日湘雲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倒是她有興頭,須要擾她這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哪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花開的又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不敞亮嗎?看著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很好。」說著,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

  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迴廊,也是跨水接峰,後面又有曲折橋。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兒忙上來攙著賈母,口裡說:「老祖宗只管放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干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面設著茶筅茶具各色盞碟,那邊有兩三個丫頭搧風爐煮茶;這邊另有幾個丫頭也搧風爐燙酒呢。賈母忙笑問:「這茶想得很好,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那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說著,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湘雲唸道:「芙蓉影破歸蘭漿,菱藕香深瀉竹橋。」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作什麼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她們姐妹們這麼大年紀,同著幾個人天天玩去。誰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那木釘把頭蹦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兒大的一個窩兒,就是那碰破的。眾人都怕經了水,冒了風,說『了不得了』;誰知竟好了。」鳳姐兒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蹦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碗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到凸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

  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著我也取起笑兒來了!恨得我撕妳那油嘴!」鳳姐道:「回來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裡,慪老祖宗笑笑兒,就是高興多吃兩個,也無妨了。」賈母笑道:「明日叫妳黑家白日跟著我,我倒常笑笑兒,也不許妳回屋裡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她,才慣的她這麼樣;還這麼說,她明日越發沒禮了。」賈母笑道:「我倒喜歡她這麼著,況且她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說說笑笑,橫豎大體不錯就是了。沒的倒叫他們神鬼是的做什麼!」說著,一齊進入亭子。

  獻過茶,鳳姐忙放下杯箸,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湘雲、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小桌:李紈和鳳姐,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鳳姐吩咐:「螃蟹不可都拿來,仍舊放在蒸籠裡,拿十個來,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賈母跟前剝螃蟹肉。頭次讓薛姨媽,薛姨媽道:「我自己剝著吃香甜,不用人讓。」鳳姐便奉與賈母;二次的便與寶玉。又說:「把酒燙的滾熱的拿來。」又命小丫頭們去取了菊花葉兒桂花蕊兒菉豆麵子來,預備著洗手。湘雲陪著吃了一個,就下坐來讓人,又出至外頭,命人盛兩盤子給趙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見鳳姐走來道:「妳張羅不慣,妳吃妳的去,我先替妳張羅,等散了,我再吃。」湘雲不肯,又命人在那邊廊上擺了兩桌,讓鴛鴦、琥珀、彩雲、彩霞、平兒等去坐。鴛鴦向鳳姐笑道:「二奶奶在這裡伺候,我可吃去了。」鳳姐道:「妳們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說著,湘雲仍入了席。

  鳳姐合李紈也胡亂應了個景兒。鳳姐仍是下來張羅,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的高興,見她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做什麼?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小蹄子越發壞了!我替妳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鐘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唇邊,鳳姐一挺脖子吃了。平兒早剔了一殼子黃子送來,鳳姐道:「多著些薑醋。」一回子也吃了,笑道:「妳們坐著吃罷,我可去了。」鴛鴦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笑道:「妳少和我作怪,妳知道妳璉二爺愛上了妳,要和老太太討了妳做小老婆呢。」鴛鴦紅了臉,咂著嘴,點著頭道:「哎!這也是做奶奶的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妳一臉算不得!」說著,站起來就要抹。鳳姐道:「好姐姐!饒我這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她?妳們看看,她沒吃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兒手裡正剝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她,便拿著螃蟹照琥珀臉上來抹,口內笑罵:「我把妳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鳳姐臉上。

  鳳姐正和鴛鴦嘲笑,不妨唬了一跳,「噯呀」一聲,眾人掌不住都哈哈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妳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她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才是現報呢!」賈母那邊聽見,一疊連聲問:「什麼了,這麼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她主子一臉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她可憐見的,把那小腿子、臍子,給她點子吃罷了。」鴛鴦等笑著答應了,高聲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鳳姐笑著洗了臉,走來又伏侍賈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點黃子,就下來了。賈母一時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魚的,遊玩一回。王夫人因向賈母道:「這裡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屋裡去歇歇罷。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賈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麼說,咱們就都去罷。」回頭囑咐湘雲:「別讓妳寶哥哥多吃了。」湘雲答應著。又囑咐寶釵、湘雲二人說:「妳們兩個也別多吃了。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麼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應著,送出園外,仍舊回來,命將殘席收拾了另擺。寶玉道:「也不用擺,咱們且作詩。把那大團圓桌子放在當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去吃,大家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這話極是。」湘雲道:「雖這麼說,還有別人。」因又命另擺一桌,揀了熱螃蟹來,請襲人、紫鵑、司棋、侍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下兩條花毯,命支應的婆子並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

  湘雲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只怕作不出來。」湘雲又把不限韻的緣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裡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遊魚洑上來接喋。湘雲出一會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正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獨在花陰下,拿著針兒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擠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她喝兩口酒,襲人又剝了一殼肉給他吃。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坐間,拿起那烏梅銀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她要吃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妳們只管吃去,讓我自己斟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吃口燒酒。」寶玉忙接道:「有燒酒。」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盃來,也飲一口放下,便蘸筆至墻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贅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經有了四句了,妳讓我作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上一個「瀟」字。寶玉也拿起筆來把第二個「訪菊」勾了,也贅上一個「怡」字。探春起來看著道:「竟沒人做這『簪菊』?讓我作。」又指著寶玉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說著,只見湘雲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贅上一個「湘」字。探春道:「妳也該起個號。」湘雲道:「我們家如今雖有幾處軒館,我又不住著,借了來也沒趣。」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妳們家裡也有一個水亭,叫做枕霞閣,難道不是妳的?如今雖沒了,妳到底是舊主人。」眾人都道:「有理。」寶玉不待湘雲動手,便代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字。

  沒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併謄錄出來,某人做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李紈等從頭看道:

  憶菊 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 怡紅公子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盃藥盞莫淹留。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亭前處處栽。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 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隔坐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侵曉,遶籬欹石自沈音。毫端蘊秀吟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難解訴秋心?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 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霜痕。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莫認東籬閑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粧。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珍重暗香踏碎處,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影,驚迴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切,萬里寒雲雁陣遲。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讚一首,彼此稱揚不絕。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得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黛玉道:「我那一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是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遠!」李紈笑道:「固如此說,妳的『口齒唅香』一句也敵得過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的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一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釵笑道:「妳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湘雲笑道:「誰偕隱,為底遲,真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笑道:「妳的那『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捨不得離了,菊花有知,倒還怕膩煩了呢!」說的大家都笑了。

  寶玉道:「這場我又落第了!難道誰家種、何處秋、蠟屐遠來,冷吟不盡,那都不是訪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種不成?但恨敵不上口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淡泊、翠離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幾句罷了。」又道:「明日閑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李紈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這幾句新雅就是了。」大家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蟹來,放在大圓桌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說著,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寶玉道:「妳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褒貶人家!」黛玉聽了,也不答言,並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羨我千觴?對茲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時,黛玉便一把撕去,命人燒去,因笑道:「我作的不及你的,我燒了罷;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它給人看看。」寶釵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出來,大家看時,寫道: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罵的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再看底下道: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道:「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說著,只見平兒復進園來。

  不知做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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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56: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回 村老嫗謊談承色笑 癡情子實意覓蹤跡

  話說眾人見平兒來了,都說:「妳奶奶做什麼呢?怎麼不來了?」平兒笑道:「她哪裡得空兒來?因為說沒好生吃,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再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湘雲道:「有,多著呢!」忙命人拿盒子裝了十個極大的,平兒道:「多拿幾個團臍的。」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瞅著她笑道:「偏要妳坐!」因拉她在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妳去!顯見得妳只知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著,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那婆子一時去了,拏著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別笑話要嘴吃。這盒子裡是方才舅太太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捲兒,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了:『使喚妳來,妳就貪住嘴,不去了,叫妳少喝一鐘兒罷。』」平兒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說著,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紈攬著她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妳當做奶奶太太看?」

  平兒一面和寶釵、湘雲等吃喝著,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這麼摸得我怪癢癢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是鑰匙。」李氏道:「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怕人偷了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駝著他;有個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了個鳳丫頭,就有個妳!妳就是妳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平兒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來打趣著取笑兒了。」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來,妳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鴛鴦姑娘,如何使得?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她現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她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她都記得。要不是她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況且她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倒不倚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還說,她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哪裡比得上她?」

  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實』!心裡可有數兒呢。太太是那麼佛爺是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一應事,都是她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的一應大小,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後告訴太太。」李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鳳丫頭就是個楚霸王,也得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不是這個丫頭,她就得這麼周到了?」平兒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來,死的死,去的去,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紈道:「妳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她們不如意,所以你大爺一沒了,我趁著年輕都打發了。要是有一個好的守得住,我到底也有個膀臂了!」說著,不覺眼圈紅了。眾人都道:「這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著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去。

  眾丫頭婆子打掃亭子,收拾杯盤。襲人便和平兒一同往前去。襲人因讓平兒到屋裡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兒回說:「不喝茶了,再來罷。」說著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太太屋裡還沒放,是為什麼?」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又見無人,悄悄說道:「妳快別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麼,唬得妳這個樣兒?」平兒悄悄告訴她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妳,我才告訴妳,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笑道:「她難道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她這幾年,只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她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趲了,又放出去,單她這體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個銀子呢!」襲人笑道:「拿著我們的錢,妳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得我們獃等著!」平兒道:「妳又說沒良心的話!妳難道還少錢?」襲人道:「我雖不少,只是我也沒處兒使去,就只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妳若有要緊事用銀錢使,我那裡還有幾兩銀子,妳先拿來使,明日我扣下妳的就是了。」襲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取去就是了。」平兒答應著,一逕出了園門。

  只見鳳姐那邊打發人來找平兒,說:「奶奶有事等妳。」平兒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說話兒,我又沒逃了,這麼連三接四的叫人來找!」那丫頭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這話自己和奶奶說去!」平兒啐道:「好了,妳們越發上臉了!」說著走來,只見鳳姐不在屋裡,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劉姥姥和板兒來了,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底下倒口袋裡的棗兒、倭瓜並些野菜。眾人見她進來,都忙站起來。

  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裡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都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頭子:「倒茶去。」周瑞家的和張材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臉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兒都紅了。」平兒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們只是拉著死灌,不得已喝了兩鐘,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著要喝呢,又沒人讓。明日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稱兩三個,這麼兩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要是上上下下都吃,只怕還不夠!」平兒道:「哪裡夠,不過是有名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的也有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姥姥道:「這樣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說:「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飢荒呢!」周瑞家的道:「等著我替妳瞧瞧去。」說著,一逕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您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她扛了些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這也罷了,偏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緣了?」說著,催劉姥姥下來快去。劉姥姥道:「我這生像兒,怎麼見得呢?好嫂子,妳就說我去了吧!」平兒忙道:「妳快去罷,不相干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妳怯讓,我同周大娘送妳去。」說著,同周瑞家的引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該班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有兩個又跑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平兒問道:「又說什麼?」那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著,等我請大夫。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得?」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前日柱兒去了,二爺偏叫他,叫不著,我應起來了,還說我做了情了。今日你又來告假!」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罷。」平兒道:「明日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他那剩的利錢,明日要還不交來,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著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姐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係何人。只見一張榻上,獨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裡搥腿。鳳姐站在底下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拜了幾拜,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讓坐。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妳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糟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我都不會。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睏了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們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妳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她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裡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裡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日既認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裡頭也有果子,妳明日也嚐嚐,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鳳姐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妳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她取笑兒,她是屯裡人,老實,哪裡擱得住妳打趣?」說著,又命去抓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么兒們帶他外頭玩去。

  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聽,賈母一發得了趣味。正說著,鳳姐便命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給劉姥姥吃。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命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哪裡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姐妹們也都在這裡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

  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也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件賈母高興,第二件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話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裡,哪裡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上做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接連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屋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是有人偷柴來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燒火,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打量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兒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子裙兒。」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頭們回說:「南院子馬棚裡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時,只見東南角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唸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回說:「已經救下去了。老太太請進去罷。」賈母足足的看著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

  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裡做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火惹出事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劉姥姥便又想了想,說道:「我們莊子上東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她天天吃齋唸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托夢,說:『妳這樣虔心,原本妳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妳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她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似的。落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長的粉團兒似的,聰明伶俐的了不得。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這一夕話,暗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聽住了。

  寶玉心中只惦記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做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不好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梱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她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背地裡寶玉到底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那原是我們莊子北沿兒地埂子上,有個小祠堂兒,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麼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什麼若玉,知書兒識字的,老爺太太愛的像珍珠兒。可惜這小姐長到十七歲,一病就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息,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疼的心肝兒似的,蓋了那祠堂,塑了個像兒,派了人燒香兒撥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沒了,廟也破了,那泥胎兒可就成了精咧。」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是這麼著嗎?不是哥兒說,我們還當她成了精了呢!她時常變了人出來閑逛。我才說抽柴火的,就是她了。我們村莊上的人商議著還要拏榔頭砸她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要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幸虧了哥兒告訴我,明日回去,攔住他們就是了。」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捨,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日做一個疏頭,替妳化些佈施,妳就做個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嚴了泥像,每月給妳香火錢燒香,好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時,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先去踏看明白,回來再作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地裡蚰蜒是的。好容易等到日落時,方見焙茗興興頭頭的回來了,寶玉忙問:「可找著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像爺聽的一樣,所以找了一天,找到東北角田埂子上,才有了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也朝南,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來,活像真的似的!」寶玉笑道:「她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哪裡是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個沒用的殺材,這點子事也幹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沒頭腦的事,派我去蹦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要是她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要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呢?我必重重賞你。」說著,只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屋裡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

  要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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