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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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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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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3: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回 蘆雪亭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後按次各各開出。鳳姐道:「既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眾人都笑起來了,說;「這樣更妙了。」寶釵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與她聽。鳳姐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話,可是五個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妳說了,就只管幹正事去罷。」鳳姐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一夜的北風,我有一句,這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眾人聽說,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後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鳳姐和李嬸娘、平兒吃了兩杯酒,自去了。

這裡李紈便寫了:一夜北風緊,
自己聯下去道: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道: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探春道:無心飾萎苗。價高村釀熟,
李綺道: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琯,
李紋道:陽回斗轉杓。寒山已失翠,
岫煙道:凍浦不生潮。易掛疏枝柳,
湘雲道: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寶琴道: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寶玉道: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寶釵道: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

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寶釵命寶琴續聯。

只見湘雲起來道:龍鬥陣雲銷。野岸迴孤棹,寶琴也聯道: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湘雲哪裡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她敏捷,都看她揚眉挺身的道:加絮念征徭。拗垤審夷險,寶釵連聲讚好,也便聯道: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黛玉忙聯道:翦翦舞隨腰。若茗成新賞,

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哪裡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

方聯道:孤松訂久要。泥鴻從印跡,
寶琴接著聯道:林斧或聞樵。伏象千峰凸,
湘雲忙聯道: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結,
寶釵與眾人又都讚好,探春聯道: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湘雲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搶著聯道:空山泣老鴞。階墀隨上下,
湘雲忙丟了茶杯,聯道: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黛玉忙聯道: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湘雲忙笑聯道: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寶琴也忙笑聯道: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湘雲又忙道:海市失鮫綃。
黛玉不容她道出,接著便道:寂寞封台榭,
湘雲忙聯道:清貧懷簞瓢。
寶琴也不容情,忙道:烹茶水漸沸,
湘雲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煮酒葉難燒。
黛玉也笑道:沒帚山僧掃,
寶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雲笑彎了腰,忙唸了一句,眾人問道:「到底說的是什麼?」
湘雲道:石樓閑睡鶴,
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聲嚷道:錦罽煖親貓。
寶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銀浪,
湘雲忙聯道:霞城隱赤標,
黛至忙笑道:沁香梅可嚼,
寶釵笑稱:「好句!」也忙聯道:淋竹醉堪調,
寶琴也忙道:或濕鴛鴦帶,
湘雲忙聯道:時凝翡翠翹。
黛玉又忙道:無風仍脈脈,
寶琴又忙笑聯道:不雨亦瀟瀟。

湘雲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她三人對搶著,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還推她往下聯,又道:「妳也有才盡力窮之時!我聽聽,還有什麼舌頭嚼了?」湘雲只伏著在寶釵懷裡,笑個不住。寶釵推她起來,道:「妳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妳。」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眾人笑道:「倒是妳自己說罷。」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

李紋聽了,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欲誌今朝樂,
李綺收了一句道: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騰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雲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李紈笑道:「逐句評去,卻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於是湘雲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道:「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吟紅梅了。」湘雲忙道:「我先作一首。」寶釵笑道:「今日斷不容妳再作了!妳都搶了去,別人都閒著了沒趣。回來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主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那聯得少的人作紅梅詩。」寶釵笑道:「這話極是。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雲兒她們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她們三人作才是。」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罷。」寶釵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字做韻,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作『紅』字,妳們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兒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雲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眾人問:「何題?」湘雲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拿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眾人都來賞玩。寶玉笑道:「妳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探春早又遞過一鐘酒來。眾丫鬟上來接了簑笠撣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與襲人去。

湘雲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作。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人都說:「隨你作去罷。」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十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狐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岫煙、李紋、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

賦得紅梅花

邢岫煙
挑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粧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又 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又 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粧兒女競奢華。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眾人看了,都笑著稱讚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雲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好處。妳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又捉弄她來了。」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湘雲聽說,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笑道:「你唸我寫。」湘雲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寶玉道:「有了,妳寫罷。」

眾人聽他唸道:酒未開樽句未裁,
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得平平。」湘雲又道:「快著!」
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
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
寶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黛玉寫了,搖頭說:「小巧而已。」湘雲將手又敲了一下,
寶玉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黛玉寫畢,湘雲大家評論詩,又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眾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麼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紬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站在那裡就是了。」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妳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我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她娘兒們跴雪。」眾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也不饒你們!」說著,李紈早命人拿了一個大狼皮褥子來,鋪在當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會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付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與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是什麼東西?」眾人忙捧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點子腿兒來。」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又命李紈:「妳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眾人聽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紈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你們做什麼玩呢?」眾人便說:「作詩呢。」賈母道:「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兒,大家正月裡好玩。」眾人答應。

說笑了一回,賈母便說:「這裡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著了涼。倒是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她的畫兒,趕年下能有了不能。」眾人笑道:「哪裡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才有呢。」賈母道:「這還了得!她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說著,仍坐了竹椅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裡外都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裡的鑿著「度月」二字。來至堂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出來。從裡面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門斗上有「暖香塢」三字,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簾,已覺溫香拂臉。大家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只問惜春:「畫在哪裡?」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妳別偷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羢褂笑嘻嘻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賈母見她來了,心中喜歡,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妳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論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笑道:「我哪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她又不肯叫我找到園裡來。我正疑惑,忽然又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裡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她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兒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稀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罷;再遲一回就老了。」

她一行說,眾人一行笑。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粉粧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後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她卻在那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她這個人物,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哪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身後又轉出一個穿大紅猩猩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哪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兩個?寶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竟每人送妳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與了!我找了她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薛姨媽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日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息的早,我聞得寶兒說:『老太太心上不大爽。』因此今日也不敢驚動。早知如此,我竟該請了才是呢。」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是頭場雪,往後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鳳姐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現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麼說,姨太太給她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她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裡不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姐倒得實惠。」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妳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哪裡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若鬆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又細問她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她求配。薛姨媽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當了這孩子沒福!前年她親就沒了。她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她父親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她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她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偏第二年她父親就辭世了。如今她母親又是痰症。」鳳姐兒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便不巧!我正要做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妳要給誰說媒?」鳳姐笑道:「老祖宗別管。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之意,聽見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閒話了一回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後,賈母又囑咐惜春:「不管冷暖,妳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的事,只得應了。一時眾人都來看她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她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日老太太只叫作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她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雲接著就說道:「在止於至善。」寶釵笑道:「妳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罷。可是『雖善無徵』。」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

李紈又說:「『一池青草草何名』。」湘雲又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妳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著問道:「可是山濤?」李紈道:「是。」李紈又道:「綺兒是一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作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眾人都道:「也要作些淺近的俗物才是。」

湘雲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唇》,卻真個是俗物,你們猜猜。」說著,便唸道:「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麼樣解?」湘雲道:「哪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道:「偏她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

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妳正該編謎兒。況且妳的詩又好,為什麼不編幾個兒,我們猜一猜?」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

寶釵也有一個,唸道: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係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一個,唸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唏扣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唸道: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雲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唸時,寶琴走來,笑道:「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蹟不少,我如今揀了十個地方古蹟,作了十首『懷古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下回分說。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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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話說眾人聞得寶琴將素昔所經過各省內古蹟為題,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著看時,只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
赤壁塵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交趾懷古
銅柱金城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懷古
名利何曾伴女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隄風景近如何?只緣占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樑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塚懷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絃撥盡曲中悉。漢家制度誠堪笑,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
寂寞脂痕積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懷古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眾人看了,都稱奇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柔造作了。兩首雖於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文也沒見過不成?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

李紈又道:「況且她原走到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蹟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便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只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名望的人,那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蹟更多。如今這兩首詩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籤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怕看了邪書了。這也無妨,只管留著。」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冬日天短,覺得又是吃晚飯時候,一齊往前頭來吃晚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頭回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她女孩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王夫人聽了,便說:「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她去的!」一面就叫了鳳姐來告訴了,命她酌量辦理。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妳們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分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妳們帶著坐,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妳告訴說我的話:叫她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拿好的。臨走時,叫她先到這裡來我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也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襖,蔥綠盤金綵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老太太的,賞了妳,倒是好的;但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妳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呢。」鳳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妳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妳做的時節,我再改罷。只當妳還我的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賠的是說不出來的,哪裡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來了。」鳳姐笑道:「太太哪裡想得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兒也罷了。一個一個『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說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了。」眾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在下又疼顧下人。」

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裡的夾包袱,裡面只見包著兩件半舊綿襖與皮褂子。鳳姐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紬裡的哆囉呢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半舊大紅羽緞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妳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帶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這麼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只有她穿著那幾件舊衣服,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她罷。」

鳳姐笑道:「我的東西,她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妳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只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哪裡敢這樣?」鳳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著,又囑咐襲人道:「妳媽要好了就罷;要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妳送鋪蓋去。可別使他們的鋪蓋和梳頭的傢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妳們自然是知道這裡的規距的,也不用我吩咐了。」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裡,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著,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小廝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中來,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只怕不來家了,妳們素日知道哪個大丫頭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裡上夜,妳們也好生照管著,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答應著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裡,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聽了點頭,又說道:「晚上催他早睡,早晨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

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取她的鋪蓋粧奩。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粧,脫換過裙襖。晴雯只在薰籠上圍坐,麝月笑道:「妳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妳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妳們都去淨了,我再動不遲。有妳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妳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划上。妳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與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妳就來鬧。」

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划上消息。進來笑道:「妳們暖和罷,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妳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壼,咱們那薰籠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裡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妳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裡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妳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個哈哈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因問:「做什麼?」寶玉說:「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著紅紬小綿襖兒。寶玉道:「披了我的皮襖再去,仔細冷著。」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口,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向暖壼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妳別動,我伏侍妳一夜,何如?」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給她吃了。

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道:「外頭有個鬼等著妳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月亮的。我們說著話,妳只管去。」一面說,一面嗽了兩聲。麝月便開了後房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她出去,便欲唬她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薰籠,隨後出來。寶玉笑勸道:「罷,凍著不是玩的!」晴雯只擺手,隨後出了屋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體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利害。」

一面正要唬她,只聽寶玉在內高聲說道:「晴雯出來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哪裡就唬死她了?偏你慣會這麼蠍蠍螫螫老婆子的樣兒!」寶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壞了她,頭一件妳凍著也不好;二則她不防,不免一喊,倘或驚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玩意兒,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妳們就見神見鬼的。』妳來把這邊被掖掖罷。」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一掖,伸手進去,就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來渥渥罷。」

一語未了,只聽「咯呼」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著進來,說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裡,山子石後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了?我怎麼沒見?一定是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她?在這裡渥著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的。」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一面說,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妳就這麼跑解馬的打扮兒,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麼出去了!」麝月道:「妳死不揀好日子!妳出去白站一站瞧,把皮不凍破了妳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速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剔亮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她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正經飯,她這會不說保養著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她自作自受。」寶玉問道:「頭上熱不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哪裡這麼嬌嫩起來!」說著,只聽外間屋裡格上的自鳴鐘「噹噹」的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吧,明兒再說笑罷。」寶玉方悄悄笑道:「咱們別說話,又惹她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待動彈。寶玉道:「快別聲張!太太知道,又要叫妳搬回家去養息。家裡縱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裡。妳就在裡間屋裡躺著,我叫人請大夫,悄悄的後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這麼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麼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了一個老嬤嬤來,吩咐道:「妳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自凍著了些,不是什麼大病。襲人又不在家,她若家去養病,這裡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老嬤嬤去了,半日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吃兩劑藥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的時氣不好,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身子要緊。

晴雯睡在暖閣裡,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哪裡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要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她,笑道:「別生氣,這原是她的責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說她。不過白說一句。妳素昔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後面,只見兩三個後門口的老嬤嬤帶了一個太醫進來。這裡的丫頭都迴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來。那太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長,尚有金鳳仙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絹子掩了。那太醫方診了一會,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氣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迴避,大夫只見了園中的景緻,並不曾見一個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老爺且別去,我們小爺囉唆,恐怕還有話問。」太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又是放下幔子來瞧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們的老爺,怪道小子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太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裡的丫頭,倒是個大姐;哪裡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法,如何使得?憑她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罷。」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只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的,這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樣門戶的禮。」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一大躉兒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個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

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姐姐還不知道擱在哪裡?」寶玉道:「我常見她在那小螺甸櫃子裡拿銀子,我和妳找去。」說著,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屋內,開了螺甸櫃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類的東西;下一格卻有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妳問我有趣兒,妳倒成了是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門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關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呢,多少妳拿了就完了!」寶玉道:「妳快叫茗煙再請個大夫來罷。」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先診了脈,後說病症,也與前頭不同。方子上果然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那分兩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子們的藥。雖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裡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的狼虎藥。我和妳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是的;我禁不起的藥,妳們哪裡禁得起?比如人家墳裡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的。」麝月笑道:「野墳裡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樹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麼大樹,葉子只一點兒;沒一絲風,它也是亂響。你偏比它,你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臊的才拿它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裡煎去罷!弄的這屋裡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還香呢!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裡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些東西,叫個老嬤嬤去看襲人,勸她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等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等天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氣,壓上東西也不好。不如園子後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她姐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賬房裡支了去,或要錢,要東西。那些野雞獐麃各樣野味,分些給她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鳳姐道:「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裡添了,那裡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受了冷氣,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況兼眾位姑娘都不是結實身子。」

鳳姐兒說畢,未知賈母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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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4: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話說賈母道:「正是這個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妳既這麼說出來,更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妳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她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娘、尤氏等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的面情兒,實在她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了屋內,藥香滿室,一人不見,只見晴雯獨臥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熱。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麼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她去吃飯了,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她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她並不知妳病特來瞧妳,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妳病了,隨口說特瞧妳病,這也是有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又與她何干?妳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她為什麼忽然又瞞起我來?」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戶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妳。」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麝月悄悄問道:「妳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她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妳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喜兒偷玉,剛冷了這一二年,閒時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妳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妳們。妳們以後防著她些,別使喚她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妳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蹄子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她時,她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妳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是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她說妳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訴妳。」晴雯聽了,果然氣的娥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妳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妳我的心呢?不如領她這個情,過後打發她出去,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妳只養病就是了。」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合,夜間雖有些汗,不大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

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她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廂雙金星玻璃的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有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趐,裡面盛些真正上等的洋煙。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見怎樣。便又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腦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擤鼻子。

寶玉笑問:「何如?」晴雯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作『依弗哪』,我尋一點兒。」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上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日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裡去看畫。

剛到了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的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哪裡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和她往潚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圍坐在薰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做針活。一見他來,都笑道說:「又來了一個!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副『冬閨集豔圖』!可惜我來遲了!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上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

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寶玉便極口讚道:「好花!這屋子越暖,這花香的越清。昨兒沒見?」黛玉笑說道:「這是你家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水仙、兩盆臘梅:她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雲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她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妳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哪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燻?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氣,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兒倒清淨了,沒有什麼雜味來攪它。」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個病人吃藥呢。妳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聽說古記兒,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打趣我作什麼?我還不怕臊呢,妳倒握起臉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是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著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她好看。有人說她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她寫了一張字,就寫她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異。

寶玉忙笑道:「好妹妹,妳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哪裡去取?」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妳別哄我們。我知道妳這一來,妳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話,妳就伶俐太過了。」黛玉笑道:「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呢,知道在哪個裡頭?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罷了。」又向寶琴道:「妳要記得,何不唸唸我們聽聽?」寶琴答道:「記得她五言律一首,要論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她了。」寶釵道:「妳且別唸,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她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妳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妳這詩瘋子來瞧瞧,再把我們詩獃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只聽湘雲笑問:「哪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一頭說著,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按方才的話重訴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唸來聽聽。」寶琴自唸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她!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會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心裡也覺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面下了臺階,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道:「如今夜越發長了,妳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咳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進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妳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幾天可好了?」黛玉便知她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給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咐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薰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薰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妳也該醒了,只是睡不夠。妳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她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了病氣;如今她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麼說。」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來收拾妥了,才命秋紋等進來,一同服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只怕下雪,穿那一套氈子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忙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要寶玉出門,便開了屋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面向裡睡著未醒。賈母見寶玉上穿著荔枝色哆囉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粧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嗎?」寶玉道:「天陰著,還沒有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泥』,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只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

因那日鴛鴦發誓絕婚之後,她總不和寶玉說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她又迴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妳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屋裡來了。寶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裡,給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給晴雯、麝月看過,來回覆賈母說:「太太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糟塌了。」賈母道:「就剩了這一件,你糟塌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昇、周瑞六個人,帶著焙茗、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他們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幾個「是」,忙捧鞍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昇周瑞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昇、李貴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二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給爺禮了。」周瑞、錢昇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太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著,攜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了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人,拿著掃帚簸箕進來,見了寶玉,都順墻垂手立住,獨為首的小廝打了個千兒,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外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角門,李貴等各上馬前引旁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道:「妳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這麼靈藥?妳只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妳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們:「哪裡攢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妳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定兒忙進來問:「姑娘做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妳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跑了進來。

晴雯道:「妳瞧瞧這小蹄子!不問她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妳該跑在頭裡了。妳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妳?」墜兒只得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個針,向她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著晴雯躺下,笑道:「妳才出了汗,又作死!等妳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妳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她,她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她,她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她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她。」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妳只依我的話,快叫她家的人來領她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淨一日。」宋嬤嬤聽了,只得出去,喚了她母親來,打點了她的東西。又見了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了?妳侄女兒不好,妳們教導她,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妳這話只等寶二爺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聽說,亦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妳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道:「嫂子,妳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妳叫喊講理的?妳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別說嫂子妳,就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哪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來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妳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她去,妳回了林大娘,叫她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妳這嫂子不知規矩:妳女兒在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她們也不稀罕,不過磕個頭盡個心罷,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說,只得翻身進來,給她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她們也並不睬她。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只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頓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然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道:「這必是手爐裡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麼,趕著叫人悄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便用包袱包了,叫了一個嬤嬤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織補匠,那能幹裁縫、繡匠並做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麼好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過這件去呢!偏頭一日就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沒那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給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瞧了一瞧。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妳,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的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的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

晴雯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哪裡又找俄羅斯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繃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納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給她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明兒把眼睛摳樓了,怎麼處?」寶玉見她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也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笑說:「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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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4: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得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她搥著,彼此搥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請大夫。」一時王大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浮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輕了。這汗後失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

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一面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爺!你去幹你的去罷!哪裡就得了癆病了呢?」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她素昔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飲食清淡,飢飽無傷的。這賈宅的秘法:無論上下,只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一日病時,就餓了兩三天,又謹慎服藥調養,如今雖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甚便,寶玉自能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語,一一告訴襲人。襲人也沒說別的,只說:「太性急了。」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紈之病又接了李嬸娘、李紋、李綺家去住幾天;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詩社一事,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和鳳姐兒治辦年事。王子騰陞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不題。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屋,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的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裡頭成色不等,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顆子。」說著遞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定如意」的,也有「八寶春聯」的。尤氏命:「收拾起來,叫興兒將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迴避了。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送過去,置辦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託祖宗的福。咱們哪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有體面,又是沾恩錫福。除咱們這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要不仗著這銀子,拿什麼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蕩,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二人正說著,只見人回:「哥兒來了。」

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麼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部關領了,又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下來了。光祿寺老爺們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著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哪裡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封條,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法,恩錫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硃筆花押。

賈珍看了,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內大爐內焚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那二嬸娘,正月裡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裡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複了。舊年不留神,重了幾家,人家不說咱們不留心,倒像兩家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的一樣。」賈蓉忙答應去了。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給賴陞去看了,請人別重了這上頭的日子。」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

只見小廝手裡拿著一個稟帖,並一篇賬目,回說:「黑山村烏莊頭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賈蓉接過稟帖和賬目,忙展開捧著,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看去。那紅稟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道:「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兒罷。」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大鹿三十隻,獐子十隻,黽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百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野貓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乾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乾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脂胭米二擔,碧糯五十斛,粉杭五十斛,雜色梁穀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擔,各色乾菜一車,外賣梁穀牲口各項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玩意兒:活鹿兩對,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雞兩對。

賈珍看完,說:「帶他進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起他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走得動。」賈珍道:「你兒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都不是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以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很,耽擱了幾日。雖是走了一個月零兩日,日子有限,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

賈珍道:「我說,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烏進孝忙進前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圓左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潦,你們又打擂台,真正是叫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飢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以,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呢?」賈珍聽了,笑向賈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拗海沿上的人,哪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她心裡總有這心,她不能做主。豈有不賞之禮,按時按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哪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客老實人:『外明不知暗的事』、『黃柏作了磬搥子,外頭體面裡面苦!』」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鳳姑娘的鬼,哪裡就窮到如此?她必定見去路大了,實在賠得很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項的錢,先設出這法子來,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裡卻有個算盤,還不至此田地。」說著,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裡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裡來,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將族中子姪喚來,分給他們。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給賈珍之物。賈珍看著收拾完備供器,靸著鞋,披著一件猞猁猻大皮襖,命人在廳柱下石階上太陽中,舖了一個大狼皮褥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年物。

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做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裡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著無事沒進益的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錢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來!也太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說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像了?」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廟裡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抗違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得這個形像,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說。」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爺送了對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這裡賈珍攆走賈芹,看著領完了東西,回屋同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忙,不必細說。

已到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垂花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燭,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封誥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侯,然後引入宗祠。

且說寶琴是初次進賈祠觀看,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面懸一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特普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獻書」,兩邊有一付長聯,寫道:「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也是王太傅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台上鼎設著古銅彝等器。抱廈前面懸一塊九龍金匾,寫道〈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付對聯,寫道是「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也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塊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付對聯寫道是「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寧榮」,俱是御筆。邊燈燭輝煌,錦帳繡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

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興拜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房中,懸著榮寧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像。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下賈敬手中。賈蓉係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媳婦,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菜傳完,賈蓉方退出去,歸入賈芹階位之首。

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園錦簇,塞的無一些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汨之響。

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尤氏上房地下,舖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泥鰍流金琺瑯大火盆,正面炕上舖著新猩紅氈子,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舖皮褥,請賈母一輩的兩三位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舖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下。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鵰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賈蓉媳婦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賈蓉媳婦又捧與眾姐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吃茶。賈母與年老妯娌們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才起身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再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如鳳丫頭了?」鳳姐兒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走罷。咱們家去吃去,別理她。」賈母笑道:「妳這裡供著祖宗,忙得什麼似的,哪裡還擱的住鬧?況且我每年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來,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眾人都笑了。又吩咐她:「好生派妥當人夜裡坐著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尤氏等亦隨邢夫人等回至榮府。

這裡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設立著寧國公的儀杖執事樂器,西一邊設立著榮國府的儀杖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門一直開到裡頭。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堂中間,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座,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就回來。歸坐,賈敬、賈赦等領著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家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禮。左右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女、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然後散了壓歲錢並荷包金銀錁等物。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挑著角燈,兩旁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雜沓,語笑喧填,爆竹起火,絡繹不絕。至次日五鼓,賈母等人按品上裝,擺全付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娘二人說話隨便,或和寶玉、寶釵等姐妹趕圍棋摸牌作戲。王夫人和鳳姐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和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彩。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坐了半日。王夫夫和鳳姐兒也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

至十五日這一晚上,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花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姪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飲酒茹葷,因此不去請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養;就是這幾天在家,也只靜室默處,一概無聞,不在話下。賈赦領了賈母之賞,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隨他去了。賈赦到家中,和眾門客賞燈吃酒,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樂與這裡不同。

這裡賈母花廳上擺了十來席酒,每席旁邊設一几,几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點綴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盃,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纓絡。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棠富貴」等鮮花。上面兩席是李嬸娘、薛姨媽坐,東邊單設一席,乃是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設一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碗、漱盂、汗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和眾人說笑一回,又取眼鏡向戲台上照一回,又說:「恕我老了骨頭疼,容我放肆些,歪著相陪罷。」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搥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一張高几,設著高架纓絡、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小高桌,擺著杯箸。將自己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饌果菜來,先捧給賈母看,喜則留在小桌上,嚐嚐,仍撒了放在席上,只算她四人跟著賈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邊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的媳婦;西邊便是寶釵、李紋、李崎、岫煙、迎春姐妹等。

兩邊大樑上掛著聯三聚五玻璃彩穗燈,每席前豎著倒垂荷葉一柄,柄上有彩燭插著。這荷葉乃是洋鑽琺瑯活信,可以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照著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簷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羊角、玻璃、戮紗、料絲、或繡、或畫、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幾席,就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有年老的,懶於熱鬧;有家內沒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來竟不能來;有一等妒富愧貧,不肯來的;更有憎畏鳳姐之為人,賭氣不來的;更有羞手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中雖多,女眷來者,不過賈藍之母婁氏帶了賈藍來,男人只有賈芹、賈菖、賈芸、賈菱四個,現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熱鬧的。

當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婦,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紅繩串穿著,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叫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娘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素知規矩,放下桌子,一並將錢都打開,將紅繩抽去,堆在桌上。

此時唱的《西樓會》,正是這齣將完,于叔夜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得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將桌上散堆錢每人撮了笸籮,走出來向戲台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畢,向台上一撒,只聽「豁啷啷」,滿台的錢啊!

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大笸籮的錢預備。未知怎麼賞去,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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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5: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

話說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簸籮的錢,聽賈母說賞,忙命小廝快撒錢,只聽滿臺錢響,賈母大悅。二人隨起身,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壼捧來,遞與賈璉手內,隨了賈珍趨至裡面。賈珍先至李嬸娘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後便至薛姨媽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於是除邢、王二夫人,滿席都離了席,垂手旁站。

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賈珍在前捧杯,賈璉在後捧壼。雖只二人奉酒,那賈琮兄弟等卻都是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了。湘雲悄推他笑道:「再等一會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又給邢、王二夫人斟過了。賈珍笑道:「妹妹們怎麼著呢?」賈母等都說:「你們去罷,她們倒便宜些。」說了賈珍等方退出。

當下天有二鼓,戲演的是《八義中觀燈》八齣,正在熱鬧之際。寶玉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問:「往哪裡去?外頭爆竹厲害,仔細天上掉下火紙來燒著。」寶玉回說:「不往遠去,只出去就來。」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於是寶玉出來,只有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隨著。賈母因說:「襲人怎麼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她媽前日沒了,因為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孝與不孝。要是她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忙過來笑回道:「今晚她便沒孝,那園子裡頭也須得她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裡一唱戲,園子裡的人誰不偷來瞧瞧,她還細心,各處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她再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舖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全,便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來。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來就是了。」

賈母聽了這話,忙說:「妳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她了。但只她媽幾時沒了?我怎麼不知道?」鳳姐兒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麼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道:「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哪裡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笑道:「我想著她從小兒服侍我一場,又服侍了雲兒,末後給了一個魔王,虧她磨了這幾年!她又不是咱們家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她媽沒了,我想著要給她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她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她老子娘都在南京,我也沒叫她家去守孝。如今叫她兩個一處作伴兒去?」又命婆子們拿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與她兩個吃去。琥珀笑道:「還等這會子?她早就去了。」說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且說寶玉一逕來到園中,眾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園門裡茶房裡烤火,和管事的女人們偷空飲酒鬥牌。寶玉至院中,雖是燈光燦爛,卻無人聲。麝月道:「她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的進去唬她們一跳。」於是大家躡手躡腳,潛蹤進鏡壁去一看,只見襲人和一個人對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個老嬤嬤打盹。寶玉只當她兩個睡著了,才要進去,忽聽鴛鴦嘆了一聲,說道:「天下事可知難定!論理,妳單身在這裡,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妳是再不能送終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裡,妳倒出去送了終!」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殯殮。回了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寶玉聽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她也來了。我這一進去,她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她兩個清清淨淨的說話。襲人正在那裡悶著,幸她來的好。」說著,仍悄悄出來。

寶玉便走過山石後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笑說:「蹲下再解小衣,仔細風吹了肚子。」後面兩個小丫頭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內預備水去了。這裡寶玉剛過來,只見兩個媳婦迎面來了,又問:「是誰?」秋紋道:「寶玉在這裡呢,大呼小叫,留神唬著他!」那媳婦忙笑道:「我們不知道,大節下來惹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說著,已到了跟前。麝月等問:「手裡拿的是什麼?」媳婦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紋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金』,哪裡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寶玉笑命:「揭起我瞧瞧。」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寶玉看了兩個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點了一點頭就走。麝月等忙胡亂擲了盒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氣,會說話。她們天天乏了,倒說妳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這兩個就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寶玉笑道:「妳們是明白人,擔待她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一面說,一面就走出了園門。那幾個婆子,雖吃酒鬥牌,卻不住出來打探,見寶玉出來,也都跟上來。

到了花廳廊上,只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小沐盆,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小壼兒,在那裡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說道:「妳越大越粗心了,哪裡弄的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個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著,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壼滾水走來,小丫頭就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姐姐,這是老太太沏茶的,勸妳自己舀去罷。哪裡就走大了腳呢?」秋紋道:「憑妳是誰的!妳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盄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了秋紋,忙提起壼來倒了些。秋紋道:「夠了!妳這麼大年紀,也沒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寶玉洗了手,那小丫頭拿小壼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水洗了一洗,跟進寶玉來。寶玉便要了一壼暖酒,也從李嬸娘斟起。二人也笑讓坐。

賈母便說:「他小人兒,讓他斟去;大家倒要乾過這杯。」說著,便自己乾了。邢、王二夫人也忙乾了,薛姨媽、李嬸娘也只得乾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叫她們乾了。」寶玉聽說,答應了,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她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她斟上一杯。鳳姐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將裡面斟完,只除賈蓉之妻是命丫頭們的;復出至廊下,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座。

一時上湯之後,又接著獻元宵。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們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兒進來,放了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她們坐了,將絃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向李、薛二位問:「聽什麼書?」她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便問:「近年可又添些什麼新書?」兩個女先兒回說:「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回說:「叫做《鳳求鸞》。」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妳先說大概,若好再說。」

女先兒道:「這書上乃是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們忙上去悄悄的推她:「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妳只管說罷。」女先兒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麼!妳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兒又說道:「那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赴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個莊子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位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裡。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已經猜著了:自然是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見過!就是沒聽見,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就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看他是個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的,就是告老還家,自然奶子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了?」

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貴的,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糟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也想著得一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他何嘗知道那世宦讀書人家的道理!別說那書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著咱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那樣的事。別叫他謅掉了下巴腕子!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連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她們姐兒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她們一來,就忙止住了。」李、薛二人笑說:「這正是大家子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有這些雜話叫孩子們聽見。」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辨謊罷。這一回就叫做『辨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齣戲著,再從逐朝話言掰起,如何?」一面斟酒,一面笑說。未曾說完,眾人俱已笑倒了。兩個女先兒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鋼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了!」薛姨媽笑道:「妳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下了多少的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兄妹,只論大伯子小嬸兒,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裡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她才一路說,笑的我這裡痛快了些。我再吃鐘酒。」吃著酒,又命寶玉:「來敬你姐姐一盃。」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溫水浸的杯換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的代換,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

女先兒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道:「是妳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絃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陪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裡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裡間坐不下。」賈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併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些,又親熱,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兒。」說著,便起了席。

眾媳婦忙撤去殘席,裡面直順併了三張大桌,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都別拘禮,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座,自己向西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拴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姐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棋頭便是賈蓉媳婦胡氏。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賈珍等忙著答應,又都進來聽吩咐。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去,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必得重孫一雙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和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家人媳婦呈上戲單,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叫他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臺上唱兩齣罷,也給他們瞧瞧。」媳婦子們聽了,答應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齣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裡,妳師傅也不放妳們出來逛逛?妳如今唱什麼?才剛八齣是『義』,鬧的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的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們,卻比大班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齣《尋夢》,只須用簫和笙笛,餘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說的是。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小孩子一個發脫口齒,再聽一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娘、薛姨媽都笑道:「好個靈透孩子!妳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作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叫葵官:「唱一齣《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齣,叫她們二位太太聽個寫意兒罷了。若省了一點兒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只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指著湘雲道:「我也像她這麼大的時侯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她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景兒。」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道:「到誰手裡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罷。」眾人聽了,都知道她素日善說笑話,肚兒內有無限的新鮮趣令;今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大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們都忙著去找姐喚妹的,告訴她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將些湯點菜饌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之馳,或如疾電之光,忽然暗其鼓聲,那梅方遞至賈母手中,鼓聲恰住,大家呵呵大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姑娘說的還好,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賈母笑道:「並沒有新鮮招笑兒的,少不得老臉皮厚的說一個罷。」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兒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說她好。這委屈向誰訴去?』有主意的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為人,怎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那八個聽了,都喜歡說:『這個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來。唬的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地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卻也不難:那日妳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妳那小嬸子便吃了。妳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妳們吃了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鳳姐兒笑道:「好的呀!幸而我們都是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在對景發笑。」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俏俏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轉至兩遍,剛到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她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鬥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節,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裡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哎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她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這數貧嘴,又不知要編派哪一個呢!」尤氏笑道:「妳要招我,我可撕妳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這裡費力說,你們緊著混我,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妳說妳的,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她正言厲色的說了,也都再沒有別話,怔怔還等她往下說,只覺她冰涼無味的就住了。湘雲看了她半日。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拿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的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等不得,便偷著拿著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鬨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鳳姐兒道:「本人原是個聾子。」眾人聽說,想了一回,不覺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她道:「先前那一個到底怎麼樣?也該說完了。」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囉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哪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絹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合,指她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鍊貧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她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皆係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的花炮。

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拍』之聲,賈母便摟在懷中。薛姨媽便摟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她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在懷內。鳳姐笑道:「我們是沒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妳。妳這會子撒嬌兒,聽見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了。」鳳姐兒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裡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說話之間,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滿天星、九龍入雲、平地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星小炮仗。放罷,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得滿台的錢,那些孩子們滿台的搶錢取樂。上湯時,賈母說:「夜長,不覺有些餓了。」鳳姐兒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又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已經撤去殘席,內外另設各種精緻小菜。大家隨便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祠堂,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賈母連日覺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就回來了。自十八以後,親友來請赴席的,賈母一概不會,有王夫人、邢夫人、鳳姐三人料理。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餘者亦皆不去,只說賈母留下解悶。

當下元宵已過,鳳姐兒忽然小產了,合家驚慌。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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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5: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且說榮府中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因年內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大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算計,想起什麼事來,就叫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她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背,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她。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係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紅之症。她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她面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只令她好生服藥調養,不令她操心。她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服藥調養,直到三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後話。

如今且說王夫人見她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特請了寶釵來,託她各處小心。因囑咐她:「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裡睡覺,夜裡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她們還有個怕懼,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妳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又小,我又沒工夫,妳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妳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哪些人不好,妳只管說。他們不聽,妳來告訴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季春,黛玉又犯了病。湘雲亦因時氣所感,也臥病在蘅蕪院,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來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清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於午錯方回。這三間廳,原是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自省親以後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略的舖陳了,便可她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補仁諭德〉四字,家下俗語皆叫作「議事廳兒」。如今她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的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個個心中暗喜,因為李紈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自然比鳳姐好搪塞些。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前便懈怠了許多。只三四天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係寧榮非親即世交之家,或有陞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弔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她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她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裡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發連夜裡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家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登新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呢。」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她二人辦事如何。若辦的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登新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她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她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她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了四十兩,這也賞她四十兩罷了。」吳登新家的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妳且回來。」吳登新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妳且別支銀子。我且問妳,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妳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妳們笑話,明兒也難見妳二奶奶。」吳登新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妳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妳素日回妳二奶奶,也是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妳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登新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

這裡又回別的事。一時吳登新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賞過皆是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說:「給她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細看看。」吳登新家的去了。忽見趙姨娘進來,探春、李紈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妳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妳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妳也沒臉,別說是我呀!」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賬翻給趙姨娘看,又唸與她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屋裡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她糊塗不知福,也只好憑她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的地方?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麼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賤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媽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趙姨娘沒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妳,妳該越發拉扯拉扯我們。妳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麼忘了?叫我怎麼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她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得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妳拉扯別人去了?妳不當家,我也不來問妳。妳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妳就多給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妳?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妳們尖酸剋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妳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妳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因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陞了九省的檢點了,哪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麼說,每日環兒出去,為麼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嘴止住。只見平兒走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妳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她:「來做什麼?」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娘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妳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她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妳告訴她: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來,愛怎麼添怎麼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口,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皮床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類。平兒見侍書不在這裡,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裡支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平兒先道:「妳忙什麼?妳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妳不出去伺候著,倒先回話來。二奶奶跟前,妳也這麼沒眼色來著?姑娘雖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妳們眼裡都沒姑娘,妳們吃了虧,可別怨我。」唬的那個媳婦忙陪笑說道:「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妳遲了一步,沒見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麼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她,她竟有臉說忘了。我說她回妳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妳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她去找。」平兒忙笑道:「她有這麼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她們。那是她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妳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並不敢欺哄主子。如今姑娘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妳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哪裡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與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

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她!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妳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妳這話。」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正要拿她奶奶出氣去,偏她磞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家學裡這一年的銀子,是做哪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裡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裡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裡襲人領;蘭哥兒是大奶奶屋裡領。怎麼學裡每人又有這八兩銀子?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免了。平兒回去,告訴妳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個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

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來,侍書、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妳說完了話,幹妳的去罷,在這裡又幫什麼忙?」平兒笑道:「我原沒事,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怕這裡人不方便,原叫我幫著妹妹們服侍奶奶、姑娘來了。」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麼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廊外,命媳婦們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她們把飯送了這裡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妳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妳們支使她要飯要菜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裡站著,叫她叫去。」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悄悄的拉住笑道:「哪裡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絹子撢台階上的土,說:「姑娘站了這半日,乏了,這太陽地裡歇歇兒罷。」平兒便坐下。

又有茶房裡兩個婆子拿了個坐縟舖下,說:「石頭冷,這是極乾淨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點頭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好茶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原是預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口。」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妳們太鬧的不像了。她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她尊重,妳們就藐視欺負她。果然招她動了大氣,不過說她一個粗糙就完了,妳們就現吃不了的虧。她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妳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她,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磞!」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道:「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娘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四的,有了事就都賴她。妳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點兒的,早叫妳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她一難,好幾次沒落了妳們的口聲。眾人都說她利害,他們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裡也就不算不怕妳們呢。前兒我們還議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妳們都錯看了她。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只單怕她五分。妳們這會子倒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人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且歇一歇,裡頭擺飯呢。等撤下桌子來,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妳們,我哪裡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妳又在這裡充什麼外圍子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縟上。平兒悄問:「回什麼?」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麼大事。妳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麼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道:「這是為什麼?」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她原故,又說:「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做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磞在這釘子上?妳這一去說了,她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的威勢就怕,不敢惹,只拿著軟的做鼻子頭。』妳聽聽罷,二奶奶的事,她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了伸舌頭,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裡,沒得燥一鼻子灰,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服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裡頭只有她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麼有臉的?」都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

此時裡面唯聞微嗽之聲,不聞碗箸之響。一時,只見一個丫頭將簾籠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並漱盂來,方有侍書、素雲、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她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們:「好生伺候著,我們吃了飯來換妳們,可又別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像先前輕慢疏忽了。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妳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妳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裡,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的問妳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

鳳姐因問:「為何去了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她。鳳姐兒聽了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塗話了。她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她,不和別的一樣看待麼?」鳳姐兒嘆道:「妳哪裡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說親的時候,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出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妳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背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

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體己東西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兩三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兒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若不夠,哪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有的,不過零碎雜項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省儉些,陸續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後事,妳且吃了飯,快聽她們商議些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裡就不服。再者林妹妹和寶姑娘她倆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雖然臉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兒,早攆出去了!如今她既有這主意,正該和她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再要窮追苦剋,人恨極了,他們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她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妳極明白,恐怕妳心裡挽不過來,如今囑咐妳:她雖是姑娘家,她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了一層。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她要駁我的事,妳可別分辯,妳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她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妳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恐怕妳心裡眼裡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不得不囑咐妳。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妳又急了,滿嘴裡妳我起來了!」平兒道:「偏說妳,妳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嚐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妳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才罷?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嘔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說著,丰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精緻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丰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口畢,囑咐了丰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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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6: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只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在窗下聽候。平兒進入廳中,她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她來了,探春便命她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只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裡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妳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閒,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裡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

探春、李紈都笑道:「妳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哪裡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麼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哪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裡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探春道:「因此我心裡不自在,錢費了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裡往賴大家去,妳也去的,妳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她們家的女孩兒說閑話兒,她說這園子除它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妳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只妳們也都唸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麼?」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哪裡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妳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妳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妳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義,唸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妳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妳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

探春又接著說道:「咱們這個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賤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她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她們交租納稅,只問她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賤,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飢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麼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子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她的臉笑道:「妳張開嘴,我瞧瞧妳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妳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兒。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妳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妳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妳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妳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她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她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她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她來了,忽然想起她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她更生氣了。誰知她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她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哪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她說的懇切,又想她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她:「趁今兒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託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妳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裡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妳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她的乖的似的。豈可不商議了行呢?」平兒笑道:「這麼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了。

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了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將她們一起傳來,李紈大概告訴給她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去。」眾婆子只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妳們,有一百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兒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她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個來與她三個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她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所有的竹子交與她。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玩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她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笑道:「蘅蕪院裡更利害!如今香料舖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笆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花草,乾了賣到茶葉舖藥舖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著點頭兒,又道:「只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她媽,就會弄這個的。上回她還採了些曬乾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玩呢。姑娘倒忘了麼?」

寶釵笑道:「我才讚妳,妳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妳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妳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她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她又和我們鶯兒的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她有不知的,不用咱們說給她,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了。哪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哪一個,這是她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妳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她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干。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作乾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斟酌出幾個人來,俱是她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憑妳們採取去取利,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件事,派了妳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來。妳們年終去歸賬,他還不捉弄妳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規,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的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裡頭來才好。」

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事了。不如問他們誰領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裡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脂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笸簸、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妳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得下四百多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了。雖然還有敷餘,但他們既辛苦了一年,也要他們剩些,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這麼一行,外頭賬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難了;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就是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哪裡搜尋不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子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她們只供給這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了這個之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她拿出若干吊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她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料。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重活計,都是她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索性說破了,妳們只顧了自己寬裕,不分與她們些,她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妳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妳們有冤還沒處訴呢!叫她們也沾帶些利息,妳們有照顧不到的,她們就替妳們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帳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吊錢來,個個歡喜異常,都齊聲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們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無故得錢,更都喜歡起來,口內說:「她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麼好穩吃三注呢?」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妳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妳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託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別的姑娘又小,託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妳奶奶又多病,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姨娘託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輸,再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妳們那時候後悔也遲了,就連妳們素昔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們,這麼一所大花園子,都是妳們照管著,皆因看的妳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矩,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妳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或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她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妳們一場,妳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訓。雖是她們是管家,管得著妳們,何如自己有些體面,她們如何得來作賤呢!所以我如今替妳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的是大家齊心,把這園裡周全得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服?也不枉替妳們籌畫些進益了。妳們去細細想想這話。」眾人都歡喜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麼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來。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疋。上用染色緞十二疋。上用各色紗十二疋。上用宮綢十二疋。宮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探春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封兒賞男人。只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一語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便命拿了四個腳踏來。她四人謝了坐,等著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兒進的京,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所以叫奴才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就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喚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了人家沒有?」四人回道:「還沒有呢。」賈母笑道:「妳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妳們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跟著老太太呢。」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的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笑向李紈道:「偏也叫個寶玉!」李紈等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個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哪位親友家也倒像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真了。」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進幾步,賈母笑道:「園裡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位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要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問個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兒相仿了。」賈母笑道:「哪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兒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笑問怎麼。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若是我們那一位,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姐妹等忍不住都失聲笑出來。

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著。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他一味只管沒裡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了。」四人聽了,都笑道:「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她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子家務,打發她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裡賈母喜的逄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人家,同名的這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情,不是什麼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獃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寶玉道:「哪裡的謊話,妳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也是有的事嗎?」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這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那邊來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寶玉只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哪位世交的花園?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家的寶玉。他生的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竟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哪裡遠方來的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了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咱們薰臭了!」說著,一逕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她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也有我一樣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走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台階,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大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哪裡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的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哪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道:「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哪裡想的到放它?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

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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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7: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話說寶玉聽說王夫人喚他,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邊。見甄家的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或有一二稍盛的。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女。後二日她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手裡做針線,便上來問她:「昨日夜裡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唸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她穿著彈墨綾薄棉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她身上抹了一抹,說道:「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的,時氣又不好,妳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候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進來瞧她,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的房裡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像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獃,因祝媽正在那裡刨土種竹,掃竹葉子。頓覺一時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獃了一頓飯的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從王夫人屋裡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忽扭頭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正出神呢。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獃病了?」一邊想,一邊就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妳又做什麼來找我?妳難道不是女兒?她既防嫌,不許妳們理我,妳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妳快家去罷。」雪雁聽了,只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裡。

黛玉未醒,將人參交與紫鵑。紫鵑因問她:「太太做什麼呢?」雪雁道:「也歇中覺呢,所以等了這半日。姐姐妳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屋裡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有什麼話說,原來她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她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綾子襖兒。我想她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這地方去,恐怕弄壞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穿。借我的,弄壞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她素日有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她,還得回姑娘,費多少事,別誤了您老人家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妳這個小東西,倒也巧。妳不借給她,妳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妳。她這會子就去呀,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這會子就去,只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頭。雪雁道:「只怕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裡哭呢!」紫鵑聽了,忙問:「在哪裡?」雪雁道:「在沁芳亭後頭桃花底下呢。」紫鵑聽了,忙放下針,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要問我,答應我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逕來尋寶玉。

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麼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裡來哭,弄出病來還了得!」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妳說的有理,我想妳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這裡,自己傷起心來了。」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面說話,妳還走開,這會子怎麼又來挨著我坐?」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姐兒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進來,我才聽見她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她才說了一句『燕窩』,就不說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寶玉道:「也沒什麼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她要,也太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要告訴她,竟沒告訴完。如今我聽見一日給妳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麼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

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二三年就好了。」紫鵑道:「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哪裡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去。」寶玉笑道:「妳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爹姑母,無人照看才接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撒謊了。」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家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雖有伯叔,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香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給親戚落得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了。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玩的東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她;她也將你送她的打點在那裡呢!」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

紫鵑看他怎麼回答,等了半天,見他只不作聲,才要再問,忽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在這裡。」紫鵑笑道:「他這裡問姑娘的病症,我告訴了他半天,他只不信,妳倒拉他去罷。」說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晴雯見他獃獃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了,只說時氣所感,熱身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得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樣,一時忙亂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要差人去請李嬤嬤來。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天,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著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的襲人忙拉她說:「您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您老人家怎麼先哭起來?」李嬤嬤搥床倒枕的說:「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襲人因她年老多知,所以請她來看,如今見她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哭起來了。

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麼,便走上來問紫鵑道:「妳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麼?妳瞧瞧他去!妳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更不免也著了忙,因問怎麼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獃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嬤嬤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嬤嬤都說不中用了,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黛玉一聽此言,李嬤嬤乃久經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所服之藥一口嘔出,抖腸搜肺、炙胃扇肝的,啞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搥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鵑道:「妳不用搥!妳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紫鵑哭道:「我並沒說什麼,不過是說了幾句玩話,他就認真了。」襲人道:「妳還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話認了真?」黛玉道:「妳說了什麼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紫鵑聽說,忙下床,同襲人到了怡紅院。

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裡了。賈母一見了紫鵑,便眼內出火,罵道;「妳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麼?」紫鵑忙道:「並沒敢說什麼,不過說了幾句玩話兒。」誰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哎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眾人一見,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她得罪了寶玉,所以拉住紫鵑命她賠罪。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玩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又向紫鵑道:「妳這孩子,素日是個伶俐聰敏的,妳又知道他有個獃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麼?」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姐妹兩個一處長得這麼大,比別的姐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刺刺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她們想著,叫她們來瞧瞧。」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沒人來接她,你只管放心罷!」寶玉哭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妳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聽了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了,又不敢笑。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隔子上陳設的一支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那不是接她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人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裡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來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係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賈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和你背醫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說:「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這麼著,請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的大堂。」王太醫只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並未聽見賈母後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一時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

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她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嬤嬤帶宋媽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製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的藥,漸次好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意作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和紫鵑笑道:「都是妳鬧的,還得妳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獃爺,聽見風兒就是雨,往後怎麼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湘雲之症已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給他瞧,引得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她的手,問道:「妳為什麼唬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起真來。」寶玉道:「妳說的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她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裡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裡還有誰了。」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裡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麼疼她?」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妳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她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她,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撈什子,妳都沒勸過嗎?我瘋瘋顛顛的幾日才好了,妳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妳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

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裡著急,才來試你。」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妳又著什麼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她又和我極好,比她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她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她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長;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妳愁這個,所以妳是傻子 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告訴妳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

忽有人回:「環爺、蘭哥兒來問候。」寶玉道:「就說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夜就要叫妳去,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妳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疊舖蓋粧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妳文具兒裡頭有兩三面鏡子,妳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兒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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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7:43 |只看該作者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多哭幾場。今見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癒,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這麼病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妳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妳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做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就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像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兒可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妳去,我不敢要妳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妳心裡留神,並沒叫妳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麼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她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慢謀。」

因賈母去瞧鳳姐兒,鳳姐兒便和賈母說:「薛姨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賈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妳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做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此來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整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她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妳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妳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她一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孩兒,正好親近些呢。」邢夫人方罷。

那薛蝌、岫煙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之遇,大約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煙未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和寶釵姐妹共處閑談,又兼湘雲是個愛取笑的,更覺不好意思。幸她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是女兒,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寶釵自那日見她起,想她家業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獨她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於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老實人,連她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她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她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人多心閑話之故。如今卻是眾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有時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姐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她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她:「這天還冷的很,妳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她倒想著不錯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道: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她的東西,她雖不說什麼,她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是省事的?哪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裡,卻不敢很使喚她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她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費。」

寶釵聽了,愁眉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妳的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妳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寶釵又指她裙上一個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妳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她見人人皆有,獨妳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一個,這是她聰明細緻之處。」岫煙又問:「姐姐此時哪裡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妳且回去,把那當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裡,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妳去,早晚好穿。不然,風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在哪裡了?」岫煙道:「叫做什麼恒舒,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她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她,所以今兒瞧他兩個,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了,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著姨媽和大舅母說起,怎麼又做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妳們女孩兒家哪裡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裡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哪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妳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說動話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裡,笑說:「咱們走罷。」黛玉笑道:「妳瞧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她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她就撒嬌兒。」薛姨媽將手摩弄著寶釵,向黛玉嘆道:「妳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事,就有話和她商量。沒有了事,幸虧她開我的心,我見了她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聽說,流淚嘆道:「她偏在這裡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您瞧她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她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娑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妳見我疼妳姐姐,妳傷心,不知我心裡更疼妳呢!妳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妳強了。我常和妳姐姐說,心裡很疼妳,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這裡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妳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妳,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白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媽道:「妳不厭我,就認了。」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妳,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相準了,只等來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妳認不得娘的,細想去。」說著,便和她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媽摟著她笑道:「妳別信妳姐姐的話,她是和妳玩呢。」寶釵笑道:「真個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她,口內笑說:「妳越發瘋了!」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

又向寶釵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塌了她,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要把妳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兒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她的人,誰知她的人沒到手,倒被她說了我們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妳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妳!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妳,為什麼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妳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妳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紫鵑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妳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裡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什麼帳篇子?」黛玉瞧了不認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正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子,忙著摺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哪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她們找。哪裡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位獃姑娘,連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笑道:「怨不得她,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哪裡知道這個?哪裡去看這個?就是家下人有這個,她如何得見?別笑她是獃子,若給妳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獃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當舖也有這個麼?」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鴉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哪裡拾的?」湘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哪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她們玩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

一時人來回:「那府裡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這裡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妳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裡,只當我沒看見。我等她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妳們都在這裡,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她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妳?」寶釵見問,不好隱瞞她兩個,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她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嘆起來。湘雲聽了卻動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妳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妳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妳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抱不平兒。妳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問她去,明兒索性把她接到咱們院裡一處住去,豈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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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8: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話說她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家說笑了一回方散。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許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許婚姻。賈母婆媳祖孫等俱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曰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寧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產育」,將她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件。因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姐妹丫鬟等,薛姨媽只得也挪進園來。

此時寶釵處有湘雲、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雖去,然有時來往,三五日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與她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家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因此薛姨媽都難住。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託她照管黛玉,薛姨媽素性也最憐愛她,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稱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妺」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只不過照管她姐妹,禁約丫鬟輩,一應家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不肯亂作威福。且他家內上下,也只剩她一人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寧榮二處主人既如此不暇,並兩處執事人等,或有跟隨著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踩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和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只留得賴大並幾個管家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幾個人已去,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荐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也難備述。

又見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儘可留著使喚,只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她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她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裡都是有這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她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我們家裡小廝們了。」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她們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他父母來親自領回去,賞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倘若不叫上她的親人來,只怕有混帳人冒名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

尤氏等遣人告訴了鳳姐兒,一面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記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當面細問,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姐妹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說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捨的。所願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聽了,只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皆令其乾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給了寶玉,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小生藕官指給了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雲,小花面荳官送了寶琴,老外艾官指給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鳥出籠,每日園中戲遊。眾人皆知她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歇息。用過午飯,略歇片刻,復入朝待中晚二祭,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是比丘尼焚修,房舍極多極淨,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面諸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內,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閑空,多在園內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眾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與她們分爭。如今散了學,大家趁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欺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人各辦祭禮前往。因寶玉病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撂下碗粥就睡,存在心裡可不好。」寶玉聽說,只得拄了一枝杖,靸著鞋走出院來。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鄔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間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的,種藕的。湘雲、香菱、寶琴與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她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她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妳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湘雲因說道:「這裡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寶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辭了她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

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已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二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也不免烏髮如銀,紅顏似縞。因此,不覺傷心,只管對杏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獃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牠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不能?」正自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妳要死!怎麼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奶奶們去,仔細妳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內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妳給誰燒紙?快別在這裡燒!妳或是為父母兄弟,妳告訴我名姓兒,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只不做一聲,寶玉數問不答。

忽見一個婆子惡狠狠的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子氣,怕去受辱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妳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妳們在外頭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著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妳是什麼阿物兒,跑了這裡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她並沒燒紙,原是林姑娘叫她燒那爛字紙,妳沒看真,反錯告了她。」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更自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替遮掩,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妳很看真是紙錢了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的字紙。」那婆子便彎腰向紙灰中揀出不曾化盡的遺紙在手內,說道:「妳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妳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拽著要走。寶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說道:「妳只管拿了回去,實告訴妳,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另叫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得快了,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的煩她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偏妳又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妳沖了,還要告她去?藕官,妳只管見她們去,就依著這話說。」藕官聽了,越得主意,反拉著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說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這人豈不完了?」寶玉道:「妳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她。只好說她被林姑娘叫去了。」寶玉點頭應允,那婆子自去了。

這裡寶玉細問藕官:「為誰燒紙?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已一流人物,況再難隱瞞,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裡的芳官和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見,這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只不許再對一人言講。」又笑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怏怏而去。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只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越發瘦到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一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只得回來。

因惦記著要問芳官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一處說笑,不好叫她,恐人又盤詰,只得耐著。一時芳官又跟了她乾娘去洗頭,她乾娘偏又先叫了她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她偏心:「把妳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妳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她乾娘羞惱變成怒,便罵她:「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妳什麼好的,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

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都不說了!」晴雯因說:「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齣戲,倒像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她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她的錢,又作賤她,如何怪得!」又向襲人說:「她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妳收過來照管她,豈不省事些?」襲人道:「我要照管她,哪裡不照看了?又要她那幾個錢才照看她?沒的招人家罵去。」說著,便起身走到那屋裡,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叫了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她另要水自己洗罷,別吵了。」她乾娘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只說我剋扣妳的錢。」便向她身上拍了幾下,芳官越發哭了。寶玉便走出來,襲人忙勸:「做什麼?我去說她。」晴雯忙先過來,指她乾娘說道:「妳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妳不給她好好的洗,我們才給她東西。妳自己不臊,還有臉打她。她要是還在學裡學藝,妳也敢打她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她排揎我,我就打得!」

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妳快過去震唬她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妳且別嚷,我問問妳:別說我們這一處,妳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就是妳的親女兒,既經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罵。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也可以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起閑事來了!都這樣管,又要叫她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妳見前兒墜兒的媽來吵,妳如今也跟著她學。妳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閒,所以我也沒有去回。等兩日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這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呢!況且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妳反打得人狼號鬼哭的。上頭出了幾日門,妳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珠子裡就沒了人了。再兩天,妳們就該打我們了!她也不要妳這乾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寶玉恨得用拄杖打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她們。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只見芳官穿著海裳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敝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個鶯鶯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粧扮了,還是這麼著?」晴雯因走過去拉著,替她洗淨了髮,用手巾擰得乾鬆鬆的,挽了一個慵粧髻,命她穿了衣服,過這邊來。

接著內廚房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小丫頭們聽了,進來問襲人。襲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陣,也沒留心聽聽,幾下鐘了?」晴雯道:「這勞什子又不知怎麼了,又得去收拾!」說著,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道:「再略等半鐘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頭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氣來,芳官也該打兩下兒,昨日是她擺弄了那墜子半日,就壞了。」說話之間,便將食具打點現成。

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這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鹹菜鬧到多早晚?」一面擺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道:「好湯!」襲人笑道:「菩薩!能幾日沒見葷腥兒?就饞的這個樣兒!」一面說一面端起來,輕輕用口吹著,因見芳官在側,便遞給芳官道:「妳也學些伏侍,別一味傻玩傻睡。嘴兒輕著些,別吹上唾沬星兒。」芳官依言果吹了幾口,甚妥。她乾娘也端飯在門外伺候,見芳官吹湯,便忙跑進來,笑道:「她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罷。」一面說,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妳等她砸了碗,也輪不到妳吹,妳什麼空兒跑到裡隔兒來了?」一面又罵小丫頭們:「瞎了眼的!她不知道,妳們也該說給她。」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她不出去,說她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氣,這是何苦呢!妳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妳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妳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兒,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面說,一面推她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見她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有拿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氣又恨,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幾口,寶玉笑道:「妳嚐嚐,好了沒有?」芳官當是玩話,只是笑著看襲人等。襲人道:「妳就嚐一口何妨?」晴雯笑道:「妳瞧我嚐。」說著便喝了一口。芳官見如此,自己也便嚐了一口,說:「好了。」遞給寶玉,喝了半碗,吃了幾片筍,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眾人便收出去。小丫頭捧沐盆,漱盥畢,襲人等去吃飯。寶玉便使個眼色給芳官,芳官本來伶俐,又學了幾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肚子疼,不吃飯了。襲人道:「既不吃,就在屋裡作伴兒。把粥留下,妳餓了再吃。」說著去了。

寶玉便將方才見藕官,如何謊言護庇,如何藕官叫我問妳,細細的告訴她一遍。又問:「她祭的到底是誰?」芳官聽了,眼圈兒一紅,又嘆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藕官兒也是胡鬧。」寶玉忙問:「如何?」芳官道:「她祭的就是死了的藥官。」寶玉道:「她們兩個也算朋友,也是應當的。」芳官道:「哪裡又是什麼朋友?那都是傻想頭。她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往常時她們扮作兩口兒,每日唱戲的時候,都裝著那麼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裝糊塗了,倒像真的一樣兒。後來兩個竟是妳疼我,我愛妳。藥官兒一死,她就哭的死去活來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她也是那樣,就問她:『為什麼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她說:『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丟開不提便是有情分了。』你說她是傻不是呢?」

寶玉聽了這獃話,獨合了他的獃性,不覺又喜又悲,又稱奇道絕。拉著芳官囑咐道:「既如此說,我有一句話囑咐妳,須得你告訴她:以後斷不可燒紙,逢時按節,只備一爐香,一心誠虔就能感應了。我那案上也只設著一個爐,我有心事,不論日期時常焚香。隨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盞,或有鮮花鮮果,甚至葷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虛名。以後快叫她不可再燒紙了!」芳官聽了,便答應著。一時吃過粥,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來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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