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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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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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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0: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話說賈赦、賈政帶領賈珍等散去不題。

且說賈母這裡命將圍屏撤去,兩席併作一席。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陳設一番。賈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團團圍繞。賈母看時,寶釵姐妹二人不在座內,知她家圓月去了,且李紈、鳳姐二人又病,少了這四個人,便覺冷清了好些。賈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爺們不在家,咱們都是請姨太太來,大家賞月,卻十分熱鬧。忽一時想起你老爺來,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兒女不能一處,也都沒興。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正該大家團圓取樂,又不便請她們娘兒們來說說笑笑。況且她們今年又添了兩口人,也難撂下他們跑到這裡來。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她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說畢,不覺長嘆一聲,遂命拿大杯來斟熱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團圓,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兒們雖多,終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賈母笑道:「正是為此,所以我才高興拿大杯來吃酒。妳們也換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換上大杯來。因夜深體乏,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只得陪飲。賈母又命將毬氈鋪於階上,命將月餅西瓜果品等類都叫搬下去,令丫頭媳婦們也都團團圍坐賞月。賈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人將十番上女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說畢,剛才去吹時,只見跟邢夫人的媳婦走來向邢夫人前說了兩句話。賈母便問:「說什麼事﹖」邢夫人便回說:「方才大老爺出去,被石頭絆了一下,歪了腿。」賈母聽說,忙命兩個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辭起身。

賈母便又說:「珍哥媳婦也趁著便就家去罷,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笑道:「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是二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陪著老太太玩一夜是正理。」賈母聽說,笑道:「這話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滿。可憐你公公已死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該罰我一大杯。既這樣,妳就別送,竟陪著我罷了。叫蓉兒媳婦送去,就順便回去罷。」尤氏說給賈蓉媳婦答應著,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門,各自上車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仍帶眾人賞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換暖酒來。正說著閑話,猛不防只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靜,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皆肅然危坐,默默相賞。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大家稱讚不已。於是遂又斟上暖酒來。賈母笑道:「果然可聽麼?」眾人笑道:「實在好聽。我們也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帶領著,我們也得開些心兒。」賈母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說著,便將自己吃的一個內造瓜仁油松穰月餅,又命斟一大杯熱酒,送給譜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細細的吹一套來。媳婦們答應了,方送去。

只見方才瞧賈赦的兩個婆子回來了,說:「瞧了右腳面上白腫了些,如今調服了藥,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關係。」賈母點頭嘆道:「我也太操心。打緊說我偏心,我反這樣。」說著只見鴛鴦拿了巾兜與大斗篷來,說:「夜深了,恐露水下了,風吹了頭,坐坐也該歇了。」賈母道:「偏今兒高興,妳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來。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著又飲,說些笑話。

只聽桂花陰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落下淚來。眾人彼此不禁傷感,忙轉身陪笑說語解釋。又命換酒止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學一個笑話,說與老太太解悶兒。」賈母勉強笑道:「這樣更好,快說來我聽。」尤氏乃說道:「一家子養了四個兒子:大兒子只一個眼睛,二兒子只一個耳朵,三兒子只一個鼻子眼,四兒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吧。」正說到這裡,只見賈母已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輕輕叫請。賈母睜眼笑道:「我不困,白閉閉眼養神。你們只管說,我聽著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深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明日再賞,十六月色也好。」賈母道:「什麼時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她們姐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妳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妳也去罷,我們散了。」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轎,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眾媳婦收拾杯盤,卻少了個細茶杯,各處尋覓不見,又問眾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哪裡?告訴我,拿了磁瓦去交,好作證見,不然又說偷起來了。」眾人都說:「沒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妳細想想,或問問她們去。」一語提醒了那媳婦,因笑道:「是了,那一會兒記得是翠縷拿著的。我去問她。」說著便去找時,剛下了甬路,就遇見了紫鵑和翠縷來了。翠縷便問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們姑娘哪裡去了﹖」這媳婦道:「我來問一個茶鐘往哪裡去了,妳倒問我要姑娘。」翠縷笑道:「我因倒茶給姑娘喝來著,展眼回頭就連姑娘也沒了。」那媳婦道:「太太才說都睡覺去了。妳不知哪裡玩去了,還不知道呢。」翠縷向紫鵑道:「斷乎沒有悄悄兒睡去的,只怕在哪裡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趕過前邊送去,也未可知,我們且往前邊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妳的茶鐘也有了。妳明日一早再找罷,有什麼忙的。」媳婦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兒就和妳要罷。」說畢回去查收傢伙。這裡紫鵑和翠縷便往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原來黛玉和湘雲二人並未去睡。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又提寶釵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無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惱著,無心遊玩。雖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雲一人寬慰她,因說:「妳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妳一樣,我就不似妳這樣心窄。何況妳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扔下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妳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來,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黛玉見她這般勸慰,也不肯負她的豪興,因笑道:「妳看這裡這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湘雲笑道:「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妳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裡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作凹晶。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裡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裡去。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以至《畫記》上云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只是今人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妳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寶玉擬了未妥,我們擬寫出來,送給大姐姐瞧了。她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所以都用了。如今咱們就往凹晶館去。」

說著,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轉彎就是。池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因這幾間就在此山懷抱之中,乃凸碧山莊之退居,因窪而近水,故言其額曰〈凹晶溪館〉。因此處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兩個老婆子上夜。因知在凸碧山莊賞月,與她們無干,早已熄燈睡了。黛玉、湘雲見熄了燈,都笑道:「倒是她們睡了好。咱們就在這捲棚底下賞這這水月,如何?」二人遂在兩個竹墩上坐下。

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月影,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疊紋,真令人神清氣淨。湘雲笑道:「怎麼得這會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裡,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何必偏要坐船。」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妳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妳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妳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雲聽說,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忙道:「休說這些閑話,咱們且聯詩。」

正說間,只聽笛韻悠揚起來。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們的興趣了。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湘雲道:「什麼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它是第幾根就是第幾韻。」湘雲笑道:「這倒別致。」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湘雲道:「偏又是『十三元』了。這個韻可用的少,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押韻呢。少不得妳先起一句罷了。」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只是沒有紙筆記。」湘雲道:「明兒再寫。只怕這一點聰明還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罷。」因唸道:「三五中秋夕。」

湘雲想了一想,道:「清遊擬上元。撒天箕斗燦。」
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倒要對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誰家不啟軒。輕寒風翦翦。」

黛玉道:「好對!比我的卻好。只是底下這句又說俗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湘雲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黛玉笑道:「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妳羞不羞。」因聯道:「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髮。」

湘雲笑道:「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笑道:「我說妳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妳看了來再說。」湘雲笑道:「這也難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聯道:「分瓜笑綠媛。香新榮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實實的妳杜撰了。」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擱工夫。」黛玉笑道:「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

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妳,省了多少力。這樣現成的韻被妳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妳也是塞責了。」黛玉笑道:「妳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麼?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是即景之實事。」湘雲只得又聯道:「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難對些。」因想了一想,聯道:「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

湘雲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說上骰子。」少不得聯道:「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

黛玉笑道:「對的卻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風月來塞責。」湘雲道:「究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聯道:「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

湘雲道:「又說他們做什麼,不如說咱們。」因聯道:「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

黛玉道:「這可以入上妳我了。」因聯道:「擬句或依門。酒盡情猶在。」

湘雲說道:「是時侯了。」乃聯道:「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

黛玉說道:「這時侯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因聯道:「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

湘雲笑道:「這一句怎麼押韻,讓我想想。」因起身負手,想了一想,笑道:「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幾乎敗了。」因聯道:「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

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棔』字,虧妳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時更恰,也還罷了。只是秋湍一句虧妳好想。只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一句,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仔細想了一想,道:「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

湘雲道:「這對的也還好。只是下一句妳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單用寶婺來塞責。」因聯道:「銀蟾氣吐吞。藥經靈兔搗。」

黛玉不語點頭,半日隨唸道:「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雲也望月點首,聯道:「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興了。」因聯道:「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妳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裡嘎的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牠,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了,這鶴真是助她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道:「妳不必說嘴,我也有了,妳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花魂。」

湘雲拍手讚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妳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淒清奇譎之語。」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妳。下句竟還未得,只為用功在這一句了。」

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二人皆詫異,因問:「妳如何到了這裡?」妙玉笑道:「我聽見妳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裡,忽聽見妳兩個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只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所以我出來止住妳們。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妳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哪裡找妳們呢?妳們也不怕冷了?快同我來,到我那裡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候了。」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嬤嬤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妙玉喚她起來,現去烹茶。忽聽叩門之聲,小丫鬟忙開門看時,卻是紫鵑、翠縷與幾個老嬤嬤來找她姐妹兩個。進來見她們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們好找,一個園裡走遍了,連姨太太那裡都找到了。才到那山坡底下小亭裡找時,可巧那裡上夜的正睡醒了。我們問她們,她們說,方才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後來又添了一個人,聽見說大家往庵裡去。我們就知道這裡來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她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她二人唸著,遂從頭寫出來。

黛玉見她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妳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評。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妳二位警句已出,再續時,倒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她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二人皆道極是。妙玉提筆微吟,一揮而就,遞與她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二人接了看時,只見她續道: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

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湘雲二人皆讚賞不已,說:「可見咱們天天是捨近求遠。現有這樣詩人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了丫鬟出來。妙玉送至門外,看她們去遠,方掩門進來。不在話下。

這裡翠縷向湘雲道:「大奶奶那裡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裡去好?」湘雲笑道:「妳順路告訴她們,叫她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姑娘去罷。」說著,大家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了,卸妝寬衣,盥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誰知湘雲有擇席之病,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覆去。黛玉因問道:「怎麼妳還沒睡著?」湘雲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兒罷。妳怎麼也睡不著?」黛玉嘆道:「我這睡不著也並非一日了,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湘雲道:「妳這病就怪不得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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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癒,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鬚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叫妳們查一查,都歸攏一處。妳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妳們不知它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雲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妳再細找找。」彩雲只得又去找尋,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了這個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麼藥,並沒有一枝人參。

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鬚。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裡用呢。」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裡問去。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裡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不等,遂秤了二兩給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進來說:「這幾樣都各包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陳。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爛木,也沒有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才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向周瑞家的說:「妳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妳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人參都沒有好的。雖有全枝,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鬚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裡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託個伙計過去和參行裡要他二兩原枝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妳明白。但只還得妳親自走一趟,才能明白。」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裡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尋去。」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妳這話也是。」

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驚,想到司棋係迎春丫頭,乃係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她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她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她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併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妳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呢,豈不倒耽擱了。倘或那丫頭瞅空兒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都有些偷懶,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

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邊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裡,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她娘配人,今日叫她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捨之意,因前夜之事,丫鬟們悄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跪著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說道:「妳還要姑娘留妳不成?便留下,妳也難見園裡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

迎春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呢,聽了這話,書也不看,話也不答,只管扭著身子呆呆的坐著。周瑞家的又催道:「這麼的大女孩,自己做的還不知道?把姑娘都帶的不好了,妳還敢緊著纏磨她!」迎春聽了,方含淚道:「妳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麼說去就去了。自然不只妳兩個,想這園裡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總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妳放心罷。」司棋無法,只得含淚給迎春磕頭,和眾人告別,又向迎春耳邊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

於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去,又有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她拿著。走了沒幾步,後頭只見繡橘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給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妳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給妳做個念心兒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姐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相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她們素日大樣,如今哪裡有工夫聽她的話,因冷笑道:「我勸妳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妳一個衣胞裡爬出來的,辭她們做什麼,她們看妳的笑聲還看不了呢。妳不過挨一會是一會,難道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後角門出去。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著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頭進來,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抱著許多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也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哪裡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昔行為,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唸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時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道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她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妳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著,如今妳又要去了。都要去了,這卻怎麼著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妳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聽話,我就打得妳了。別想往日有姑娘護著,任妳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生走。一個小爺見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麼意思!」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她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她們,看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妳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裡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裡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她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後來趁願之話,竟未得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裡,王夫人在屋裡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她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做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她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妳說的?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統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妳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她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芳官只得過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妳們,妳們又不願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妳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了。」王夫人笑道:「妳還強嘴。我且問妳,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妳連妳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她乾娘來領去,就賞她外頭找個女婿罷。她的東西一概給她。」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裡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的收,捲的捲,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乾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妳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並給我仍舊搬出去,才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

暫且說不到後文。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係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唸唸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裡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襲人知他心裡別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她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她,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太太不過偶然聽了別人的閑言,在氣頭上罷了。」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裡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她,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裡就不安靜麼?你哪裡知道,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了。」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妳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妳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她兩個又是妳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她,還是那年我和妳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些細活的,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妳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得比人強些,也沒甚妨礙著誰去處。就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究竟也不曾得罪妳們。可是妳說的,想是她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說畢,復又哭起來。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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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0:51 |只看該作者
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她去是正理。」寶玉冷笑道:「妳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她的病等得等不得?她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悶氣。她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她這一去,哪裡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一面兩面的了!」說著,越發心痛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說一句妨礙的話,你就說是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她,是該的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她,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壞事,果然應在她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說道:「我要不說,又掌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怎麼是你讀書的人說的?」寶玉嘆道:「妳們哪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它就枯乾了,世治它就茂盛了,幾千百年了,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麼?若是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塚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是應著人生的。」

襲人聽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了。還有一說,她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掩她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是,妳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沒個了局。」寶玉又道:「從此休提起,全當她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我還有一句話要和妳商量,不知妳肯不肯?現在的她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她去。再或有咱們常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她養病,也是妳姐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忒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把她的衣裳各物打點下了,放在那裡。如今白日裡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她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她去。」寶玉聽了,點點頭兒。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了她方才的話,又陪笑撫慰她,怕她寒了心。晚間,果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後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她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去。

卻說這晴雯當日係賴大買的。還有個姑舅哥哥,叫做吳貴,人都叫他貴兒。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賴大又給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婦。誰知貴兒一味膽小老實,那媳婦卻倒伶俐,又兼有幾分姿色,看著貴兒無能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調調,兩只眼兒水汪汪的。招惹的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做出些風流勾當來。

那時晴雯已在寶玉屋裡,他便央及了晴雯轉求鳳姐,和賴大家的要過來。目今兩口兒就在園子後角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這晴雯一時被攆出來,住在他家。那媳婦哪裡有心腸照管,吃了飯便自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著。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膫哨,他獨自掀起布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蓋的。心內不知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她,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她,強展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道:「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哪裡?」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卻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用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哪裡比得咱們的茶呢!」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苦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

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妳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說到這裡,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兩手已經冰涼。寶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著她的手,一只手輕輕的給她捶打著。又不敢大聲的叫,真真萬箭鑽心。

兩三句話時晴雯才哭出來。寶玉拉著她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去罷。」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扎掙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不想虛弱透了的人,哪裡禁得這麼抖摟,早喘成一處了。寶玉見她這般,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她身上。卻把這件穿上,不及扣鈕子,只用外頭衣裳掩了。剛繫腰時,只見晴雯睜眼道:「你扶起我來坐坐。」寶玉只得扶她,哪裡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她披上,拖著胳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將她的指甲裝在荷包裡。晴雯哭道:「你去罷!這裡骯髒,你哪裡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一語未了,只見她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來做什麼?看著我年輕長的俊,敢是來調戲我麼?」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的。她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她。」那媳婦兒點著頭兒,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說你有情有義兒的。」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要我不叫嚷,這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拉在懷中,緊緊的將兩條腿夾住。

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身上亂顫,又羞又愧又怕惱,只說:「好姐姐,別鬧。」那媳婦兒乜斜了眼兒,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撒開手,有話咱們慢慢兒的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呢?」那媳婦哪裡肯放,笑道:「我早進來了,已經叫那老婆子去園門口等著呢。我等什麼兒似的,今兒才等著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來,叫裡頭太太聽見了,我看你怎麼樣?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膽子兒。我剛才進來好一會子,在窗下細聽,屋裡只你兩個人,我只道有些個體己話兒。這麼看起來,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呢。我可不能像她那麼傻。」說著,就要動手。寶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鬧著,只聽窗外有人問:「這晴雯姐姐在這裡住呢不是?」那媳婦子也嚇了一跳,連忙放了寶玉。這寶玉已經嚇怔了,聽不出聲音。外邊晴雯聽見她嫂子纏磨寶玉,又急又臊又氣,一陣虛火上攻,早昏暈過去。那媳婦連忙答應著,出來看,不是別人,卻是柳五兒和她母親兩個,抱著一個包袱。柳家的拿著幾吊錢,悄悄的問那媳婦道:「這是裡頭襲姑娘叫拿出來給妳們姑娘的,她在哪屋裡呢?」那媳婦兒笑道:「就是這個屋子,哪裡還有屋子?」那柳家的領著五兒剛進門來,只見一個人影兒往屋裡一閃。

柳家的素知這媳婦子不妥,只打量是她的私人。看見晴雯睡著了,連忙放下,帶著五兒便往外走。誰知五兒眼尖,早已見是寶玉,便問她母親道:「頭裡不是襲人姐姐那裡悄悄兒的找寶二爺呢嗎?」柳家的道:「噯喲,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媽說見寶二爺出角門來了。門上還有人等著,要關園門呢。」因回頭問那媳婦兒。那媳婦兒自己心虛,便道:「寶二爺哪裡肯到我們這屋裡來?」柳家的聽說,便要走。

這寶玉一則怕關了門,二則怕那媳婦子進來又纏,也顧不得什麼了,連忙掀了簾子出來道:「柳嫂子,妳等等我,一路兒走。」柳家的聽了,倒唬了一大跳,說:「我的爺,你怎麼跑了這裡來了?」那寶玉也不答言,一直飛走。那五兒道:「媽媽,妳快叫住寶二爺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見倒不好。況且才出來時,襲人姐姐已經打發人留了門了。」說著,趕忙同她媽來趕寶玉。這裡晴雯的嫂子乾瞅著,把個妙人兒走了。

卻說寶玉跑進角門,才把心放下來,還是突突亂跳。又怕五兒關在外頭,眼巴巴瞅著她母女也進來了。遠遠聽見裡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就關了園門了。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裡,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來,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小時反倒疏遠了。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之症,故近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膽小,醒了便要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故夜間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事,悉皆委她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晴雯睡著。她今去了,襲人只得將自己鋪蓋搬來,鋪設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的呆,襲人催他睡下,然後自睡。只聽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覆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安頓了。襲人方放心,也就蒙睡著。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連聲答應,問:「做什麼?」寶玉因要茶吃。襲人倒了茶來,寶玉乃嘆道:「我近來叫慣了她,卻忘了是妳。」襲人笑道:「她乍來,你也曾睡夢中叫我,以後才改了的。」說著,大家又睡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走來,仍是往日行景,進來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就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叫人聽著什麼意思。」寶玉哪裡肯聽?恨不得一時天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裡小丫頭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賞秋菊,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的詩好,故此要帶了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妳們快告訴去,立逼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裡等他們吃麵茶呢。環哥兒早來了,快快兒的去罷。我去叫蘭哥兒去了。」裡面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面扣著鈕子,一面開門。襲人聽得叫門,便知有事,一面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忙催人來舀了洗臉水,催寶玉起來梳洗,她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服來,只揀那三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已無法,只得忙忙前來。

果然賈政在那裡吃茶,十分喜悅。寶玉請了早安,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及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們作詩,寶玉須隨便助他們兩個。」王夫人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他父子去了,方欲過賈母那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乾娘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出來了,她就瘋了似的,茶飯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鉸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是依她們去做尼姑去,或教導她們一頓,賞給別人做女孩兒去罷。我們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哪裡由得她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進去的麼?每人打一頓給她們,看還鬧不鬧!」

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住下未回,聽得此信,就想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都向王夫人說:「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然說佛門容易難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度一切眾生。如今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母,家鄉又遠,她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命苦,入了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麼樣?所以苦海回頭,立意出家,修修來世,也是她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善人,起先聽見這話,量係小孩子不遂心的話,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了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過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來求說探春等,心緒正煩,哪裡著意在這些小事?既聽此言,便笑答道:「妳兩個既這等說,妳們就帶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聽了,唸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陰功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妳們問她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她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她三人已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她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來取了些東西來賞了她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圓信,各自出家去了。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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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徵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她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她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她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一則她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她們唱會子戲,白放了她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言談針線多不及她,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她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她,我便留心看了去,她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裡,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她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她丫頭的月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裡批出二兩銀子來給她,不過使她自己知道越發小心效好之意。且沒有明說,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自以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她是沒嘴的葫蘆。既是妳深知,豈有大錯誤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誇獎,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又說笑了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她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她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麼寶丫頭私自回家去了,妳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也不喜歡她。我說給妳大嫂子了,好不好叫她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妳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妳不知道嗎?她說是告訴了她了,不過住兩三日,等妳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她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她不成?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她?況且她天天在園裡,左不過是她們姐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幹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傻子;若只叫進來,在這些姐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是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原故。她自然為信不及園裡的人才搜檢,她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她,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她疑心,又仍命她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王夫人、鳳姐都笑道:「妳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重了,並沒為什麼事要出去。我為的是媽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裡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裡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裡來住,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裡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姐妹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一人悶坐著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省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她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妳的便罷了。」

話說之間,只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丟了醜沒有?」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倒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過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作何詩詞。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寶玉聽了,便忙進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等物拿著,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嘆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麝月道:「大白日裡,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倒向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子。」寶玉聽見,正中心懷,便讓她兩個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她二人道:「自我去了,妳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妳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她糊塗。」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寶玉聽說,忙問:「妳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她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她,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她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哪裡去了?』我告訴她了。她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她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命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該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請,哪裡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裡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

寶玉忙道:「妳不識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她不知是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她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她說:『妳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洩了天機。』她就告訴我說,她就是專管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她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至屋裡。

正值麝月、秋紋找來,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謂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催人立刻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順路來找黛玉。不在房裡,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了。」寶玉又至蘅蕪苑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出,空空落落,不覺吃一大驚。忽見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麼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裡交我們看著,還沒搬清楚呢。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您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從此您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

寶玉聽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做淒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默默出來。又見門外一條翠樾埭上半日也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之,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屋裡,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裡。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輓詞。」眾幕賓聽了,都忙請教是係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令眾美女學習戰攻鬥伐之事。內中有個姓林行四的,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恆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眾清客都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意為犬羊之輩,不足大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眾詭譎,兩戰不勝,恆王遂被眾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報,遂集聚眾女將,發令說道:『妳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患,我意亦當殞身於下。爾等有願隨者,即時同我前往;不願者,亦早自散去。』眾女將聽她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裡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殺了幾個首賊。然後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做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後來報至都中,天子百官,無不嘆息。其後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

眾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輓一輓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與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裡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奏請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了這新聞,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嫿詞》,以志其忠義。」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係千古未有之曠典,可謂聖朝無闕事了。」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做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閑言少述。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弔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膽量愈壯,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出神。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句,寫道是: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捐軀自報恆王後,此日青州土亦香。

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仇。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眾人道:「更佳。倒是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倒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幾歲,在俱未冠之時,如此用心作去,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麼。」賈政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的過失。」因又問寶玉。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站起身來,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嫿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或似溫八叉《缶甌歌》,或似李長吉《會稽歌》,或似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唸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寶玉只得唸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第四句平敘,也最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唸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裡,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眾人聽了,更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唸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

眾人都道:「轉『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逸。而且這句子也綺靡秀媚的妙。」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說這些,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轉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轉煞住,想也使得。」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呢。」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繫明珠繫寶刀。

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寫了,看著笑道:「且放著,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一氣連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多話!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說,只得想了一會,便唸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鮹。

賈政道:「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麼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唸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尸。

眾人都道:「妙極,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唸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又唸道:

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號令秦姬驅趙女,穠桃艷李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餘意尚徬徨。
唸畢,眾人都大讚不止,又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蘊藻苹蘩之賤,可以饈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凄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洩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穀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吃食,於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唸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穀、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姐妹悉慕點嫻,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自蓄辛酸,誰憐夭折!

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匐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撒向西風;梓澤默默餘衷,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猶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旁耶!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
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
問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佩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借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彷佛有所覘耶!
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無際兮,忍捐棄於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為耶!
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
搴煙蘿而為步幛,列菤蒲而森行伍。
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
徵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
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
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倏阻。
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徬徨。
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
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捨。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裡走出來,她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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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吼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細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過於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玩意兒,誰知又被妳聽見了。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哪裡?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壟中,女兒命薄。』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裡未免俗濫些。放著現成的真事,為什麼不用?」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係霞影紗糊的窗格,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好極!到底是妳想得出,說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我們愚人想不出來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卻是妳在這裡住著還可以,我實不敢當。」說著,又連說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輕裘,敝之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上頭,卻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妳誄她的倒妙。況且素日妳又待她甚厚,所以寧可棄此這一篇文,萬不可棄這茜紗新句。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於我無涉,我也愜懷。」黛玉笑道:「她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呢。」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她。」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

黛玉聽了,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剛才太太打發人,叫你說明兒一早過大舅母那邊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裡風冷,咱們只顧站著,涼著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忽想起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送回去。

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係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係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陞。因未曾娶妻,賈赦見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大願意,但想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她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因此只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他祖父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近,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越發掃興,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要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嘆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淨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鬥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妳這會子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要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哪裡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妳鳳姐姐去,竟沒找著,說往園子裡來了。我聽見了這話,我就討了這個差進來找她。遇見她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還要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麼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麼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一時間就空落落的了。」寶玉應之不迭,又讓她同到怡紅院去吃茶。

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寶玉道:「什麼正經事這般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了,叫人家好端端的議論。」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人家了。」寶玉問道:「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時,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時,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裡,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裡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裡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後。」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麼就中意了?」

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來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裡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連當鋪裡老伙計們一群人,蹧擾了人家三四日,她們還留多住幾日,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太太去求親。我們太太原是見過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裡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了一個作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只倒替妳耽心慮後呢。」香菱道:「這是什麼話?我倒不懂了。」寶玉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妳了。」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見她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發熱。也因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所致,兼以風寒外感,遂致成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後,方才漸漸的痊癒。

賈母命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麵等物,方可出門行走。這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裡玩笑。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的火星亂迸,哪裡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又聽得薛蟠那裡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姐妹們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也必不得似先前那等親熱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淒惶不盡。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玩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從此倒要遠避些他才好。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靜些。二則又知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裡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來,她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丘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她母親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兒出了閣,自為要做當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制,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她家多桂花,她小名就喚做金桂。她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她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她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得另喚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她些。那夏金桂見是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都還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麼胡鬧。人家鳳凰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得你是個人物,才給你做媳婦。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麼胡鬧,喝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

金桂見婆婆如此說,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有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尋隙,苦無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她。回問她「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說不通,奶奶沒和姑娘研究過。說起來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常時還誇呢。」

欲知香菱說出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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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裡哧哧兩聲,冷笑道:「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哪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香,就蓮葉、蓮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妳說,這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妳可要死!妳怎麼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醒了,反不好意思,忙賠笑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妳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看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妳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哪裡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哪個字好,就用哪一個。」金桂冷笑道:「妳雖說的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來不知,當日買了我時,原是老太太使喚的,故此姑娘起了這個名字。後來服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發不與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以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她。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佈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寶蟾,我且捨出寶蟾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再乘他疏遠之時,擺佈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俟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她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手,「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著。」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的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纔癆餓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麼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伏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妳若把寶蟾賞了我,妳要怎麼樣就怎樣。妳要活人腦子,也弄來給妳。」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裡,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麼呢?」薛蟠得了這話,喜得稱謝不盡。是夜,曲盡夫妻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鬧,越發放大了膽。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裡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在難分之際,便叫丫頭小捨兒過來。原來這丫頭也是金桂在家從小兒使喚的,因她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她作小捨兒,專管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獨喚她來吩咐道:「妳去告訴秋菱,到我屋裡,將我的絹子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小捨兒聽了,一逕去尋秋菱,說:「菱姑娘,奶奶的絹子忘記在屋裡了,妳去取了來,送上去,豈不好?」

秋菱正因近日金桂每每的折挫她,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聽了這話,忙往屋裡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紅,忙轉身迴避不及。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這會子秋菱撞來,故雖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耍強的,今既遇見了秋菱,便恨無地可入,忙推開薛蟠,一逕跑了,口內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姦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要上手,卻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興頭,變作一腔的惡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這會子做什麼來撞尸遊魂?」秋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於是只恨的罵秋菱。至晚飯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條精光,趕著秋菱踢打兩下。秋菱雖未受過這些氣,既到了此時,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親,命秋菱過來陪著自己先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說她嫌骯髒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裡服侍勞動。又罵說:「妳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丫頭霸佔了去,又不叫妳來,到底是什麼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秋菱:「不識抬舉,再不去就打了。」秋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她在地下鋪著睡,秋菱只得從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要搥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

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的金桂暗暗的發狠道:「且叫你樂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弄她,那時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計擺佈秋菱。

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痛難忍,四肢不能轉動,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秋菱氣的。鬧了兩天,忽又從金桂枕頭內抖出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並肋肢骨縫等處。於是眾人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魔法兒。」薛蟠道:「她這些時並沒多空兒在妳房裡,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雖有別人,如何敢進我屋子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著妳,她自然知道,先拷問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麼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你三個都嫌我!」一面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些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一逕搶步,找著秋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臉渾身打起來,一口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道:「不問明白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服侍這幾年,哪一時不小心?她豈肯如今做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青紅皂白,再動粗魯。」金桂聽見她婆婆如此說,生怕薛蟠耳軟心活了,便潑聲浪氣大哭起來,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佔了去,不容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在頭裡。你這會子又賭氣打她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緻的娶來就是了,何苦做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她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她說霸佔了去,自己還要佔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做的?正是俗話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此時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只得賭氣喝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三不知的把陪房的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佔了丫頭,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個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當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她,你就心淨了。」說著,又命:「秋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已低了頭,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您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拉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麼拔去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刺?是誰的釘?但凡都嫌著她,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裡了。」薛姨媽聽說,氣的身顫氣咽,說:「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裡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妳是好人家的女兒!滿嘴裡大呼小喊,說的是什麼!」薛蟠急的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家聽見笑話!」

金桂意謂一不作二不休,越發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她,賣了我!誰還不知道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麼?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到我們家做什麼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唉聲嘆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薛姨媽被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糊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嫂嫌她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姨媽道:「留下她還是惹氣,不如打發了她倒乾淨。」寶釵笑道:「她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她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裡,也和賣了的一樣。」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薛姨媽只得罷了。自此以後,香菱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自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悲傷,挑燈自嘆。雖然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肝,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嬴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不效。

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薛蟠有時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身叫打,這裡持刀欲殺時,便伸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了一陣罷了。如今已成習慣自然,反使金桂越長威風。又漸次尋趁寶蟾。寶蟾卻比不得香菱,正是個烈火乾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腦後。近見金桂又作賤她,她便不肯低讓半點。先是一沖一撞的拌嘴,後來金桂氣急,甚至於罵,再至於打。她雖不敢還手,便也撒潑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十分鬧得沒法,便出門躲著。

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喜歡,便糾眾人來鬥牌擲骰作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的焦骨頭下酒。吃的不耐煩,便肆口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麼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她,惟暗裡落淚。薛蟠也沒別法,惟悔恨不該娶這「攪家精」,都是一時沒了主意。於是寧榮二府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歎者。

此時寶玉已過百日,出門行走,亦曾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姐妹不差上下,焉得這等情性?真可為奇事。因此,心下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的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裡倘眼淚,只要接了來家,散蕩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她去,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忘了。前兒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明兒是個好日子,就接她去。」正說著,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願去。」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逛逛,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媽媽,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燒香還願。這廟已於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時吃飯畢,眾媽媽和李貴等圍隨寶玉到各處玩耍了一回,寶玉困倦,復回至淨室安歇。眾媽媽生恐他睡著了,便請了當家的王道士來陪他說話。這老道士專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藥,色色俱全。亦常在榮寧二府走動熟慣,都給他起了個渾號,叫他做「王一貼」:言他膏藥靈驗,一貼病除。

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看見王一貼進來,便笑道:「來的好。我聽見說你極會說笑話兒的,說一個給我們大家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子裡麵筋作怪。」說著,滿屋裡的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命徒兒們:「快沏好茶來。」焙茗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坐在這屋裡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不當家花拉的,膏藥從不拿進屋裡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天就把香薰了又薰的。」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聽說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麼病?」王一貼道:「要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底細一言難盡。藥共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配,賓主得宜,溫涼兼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寧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去死生新,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便知。」

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麼?」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兒只管揪鬍子,打我這老臉,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猜得著,便貼得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回,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寶玉命他坐在身邊。王一貼心動,便笑著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二爺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話猶未完,焙茗先喝道:「該死!打嘴!」

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麼?」焙茗道:「信他胡說!」唬得王一貼不等再問,只說:「二爺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沒有?」王一貼聽了,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麼。」王一貼又忙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刻見效的。」寶玉道:「什麼湯?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說著,寶玉焙茗都大笑不止,罵:「油嚼的舌頭。」王一貼道:「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麼關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告訴你們: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去奠酒,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寶玉方進城回家。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婆娘媳婦等人已待晚飯,打發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睹,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臉說道:『妳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妳准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妳一頓,攆到下房裡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冀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壓著我的頭,晚了一輩,不該做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一行說,一行哭得嗚嗚咽咽,連王夫人並眾姐妹無不落淚。

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勸,說:「已是遇見不曉事的人,可怎麼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妳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苦?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嬸這邊來,過了幾年淨心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結果。」王夫人一面勸,一面問她隨意要在那裡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姐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惦記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裡住個三天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來還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年輕的夫妻們,鬥牙鬥齒,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說這些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姐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寶玉唯唯的聽命。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姐妹丫鬟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後與眾姐妹分別,各皆悲傷不捨。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家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願去,無奈孫紹祖之惡,勉強忍情作辭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雜,只面情塞責而已。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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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3: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遊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嘆息了一回。只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並不為什麼,只是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她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哪裡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著,幾乎滴下淚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

寶玉道:「我昨兒夜裡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她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玩,省得受孫家那混帳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她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哪裡顧得,也只好看她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裡個個都像妳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妳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別在這裡混說。」說得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彩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洩,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

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起心來?」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妳,妳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妳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妳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裡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地退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裡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裡呢麼,老太太那裡叫呢。我估量著二爺就是在這裡。」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妳也不用傷心。妳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妳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為什麼?」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為什麼。」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只得回到怡紅院。

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裡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一面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只聽一個說道:「看牠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牠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妳別動,只管等著。牠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

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裡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妳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麼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妳們在這裡玩竟不找我,我還要罰妳們呢。」大家笑了一回。

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占占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裡原是我要唬妳們玩,這會子妳只管釣罷。」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吞著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是活迸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

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裡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李紋笑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岫煙也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

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裡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牠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哪裡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像你這樣鹵人。」

正說著,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個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爺什麼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聽見說是什麼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哪個丫頭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麼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麼信兒,先叫麝月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著,便同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只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些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裡,你覺得是怎麼樣?」寶玉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著,倒像背地裡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裡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恁什麼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裡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便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兒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賈母道:「妳那年中了邪的時候兒,妳還記得麼?」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什麼人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好的時候呢?」鳳姐道:「好的時候好像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麼來著。」賈母道:「這麼看起來竟是她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她做乾媽。倒是這個和尚道人,阿彌陀佛,才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麼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妳問妳太太去,我懶怠說。」

王夫人道:「才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麼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給斜對當舖裡。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舖裡哪裡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她常到當舖裡去,那當鋪裡人的內眷都與她好的。她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她又去說這個病她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她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舖裡人撿起來一看,裡頭有許多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裡的人就把她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裡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裡,把她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悶香。炕背後空屋子裡掛著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柜子裡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賬,上面記著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

鳳姐道:「咱們的病,準是她。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趙姨娘處來過幾次,要向趙姨娘討銀子,見了我,便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似的。我當初還猜疑了幾遍,總不知什麼原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這裡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寶玉可和人有什麼仇呢,忍得下這樣毒手。」賈母道:「焉知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王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決不好叫她來對證。沒有對證,趙姨娘哪裡肯認賬。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面也不雅,等她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賈母道:「妳這話說的也是,這樣事,沒有對證,也難作準。只是佛爺菩薩看得真,他們姐兒兩個,如今又比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鳳哥兒也不必提了。今日妳和妳太太都在我這邊吃了晚飯再過去罷。」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趕忙笑道:「怎麼老祖宗倒操起心來!」王夫人也笑了。只見外頭幾個媳婦伺候。鳳姐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我和太太都跟著老太太吃。」正說著,只見玉釧兒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什麼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賈母道:「妳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王夫人答應著,便留下鳳姐兒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回至房中,和賈政說了些閑話,把東西找了出來。賈政便問道:「迎兒已經回去了,她在孫家怎麼樣?」王夫人道:「迎丫頭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凶橫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話述了一遍。賈政嘆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王夫人道:「這還是新媳婦,只指望她以後好了好。」說著,嗤的一笑。賈政道:「笑什麼?」王夫人道:「我笑寶玉,今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裡來,說的都是些孩子話。」賈政道:「他說什麼?」王夫人把寶玉的言語笑述了一遍。賈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提寶玉,我正想起一件事來。這小孩子天天放在園裡,也不是事。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係非淺。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裡的小孩,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膽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兒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爺雖學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這些小孩子們,不至以顢頇了事。我想寶玉閑著總不好,不如仍舊叫他家塾中讀書去罷了。」王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自從老爺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擱了好幾年。如今且在家學裡溫習溫習,也是好的。」賈政點頭,又說些閑話,不題。

且說寶玉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早有小廝們傳進話來說:「老爺叫二爺說話。」寶玉忙整理了衣服,來至賈政書房中,請了安站著。賈政道:「你近來做些什麼功課?雖有幾篇字,也算不得什麼。我看你近來的光景,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況且每每聽見你推病不肯唸書,如今可大好了。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裡和姐妹們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後頭。就是作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作詩作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遂叫李貴來,說:「明兒一早,傳焙茗跟了寶玉去收拾應唸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看,親自送他到家學裡去。」喝命寶玉:「去罷!明日起早來見我。」寶玉聽了,半日竟無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著急聽信,見說取書,倒也歡喜。獨是寶玉要人即刻送信與賈母,欲叫攔阻。賈母得信,便命人叫過寶玉來,告訴他說:「只管放心先去,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麼難為你,有我呢。」寶玉沒法,只得回來囑咐了丫頭們:「明日早早叫我,老爺要等著送我到家學裡去呢。」襲人等答應了,同麝月兩個倒替著醒了一夜。次日一早,襲人便叫醒寶玉,梳洗了,換了衣服,打發小丫頭子傳了焙茗在二門上伺候,拿著書籍等物。襲人又催了兩遍,寶玉只得出來過賈政書房中來,先打聽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裡邊說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著去了。」寶玉聽了,心裡稍稍安頓,連忙到賈政這邊來。恰好賈政著人來叫,寶玉便跟著進去。賈政不免又囑咐幾句話,帶了寶玉上了車,焙茗拿著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

早有人先搶一步回代儒說:「老爺來了。」代儒站起身來,賈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請了安。代儒拉著手問了好,又問:「老太太近日安麼?」寶玉過來也請了安。賈政站著,請代儒坐了,然後坐下。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託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還體面,靈性也還去得,為什麼不唸書,只是心野貪玩。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只要發達了以後,再學還不遲呢。」賈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些閑話,才辭了出去。代儒送至門首,說:「老太太前替我問好請安罷。」賈政答應著,自己上車去了。

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裡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唸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唸幾遍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忽然想起秦鐘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淒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代儒告訴寶玉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功課何如,我才曉得你到怎麼個分兒上頭。」說得寶玉心中亂跳。

欲知明日講解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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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3: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話說寶玉下學回來,見了賈母。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去罷,見見你老爺去來,散散兒去罷。」寶玉答應著,去見賈政。賈政道:「這早晚就下了學了麼?師父給你定了功課沒有?」寶玉道:「定了。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唸文章。」賈政聽了,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為人道理,別一味的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了?」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兒。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猛可裡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鵑打起簾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唸書去了。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唸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妳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妳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寶玉道:「都去過了。」黛玉道:「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這會子懶怠動了,只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兒再瞧他們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寶玉道:「我哪裡是乏,只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妳又催起我來。」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唸書了,比不得頭裡。」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哪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妳這會子還提唸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薰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

正說著,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紋和紫鵑。只聽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裡接去,誰知卻在這裡。」紫鵑道:「我們這裡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妳來找。」秋紋未及答言,只見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紋啐道:「呸,好混賬丫頭!」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起身才辭了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兒,紫鵑在台階下站著,寶玉出去,才回房裡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了屋子,只見襲人從裡間迎出來,便問:「回來麼?」秋紋應道:「二爺早來了,在林姑娘那邊來著。」寶玉道:「今日有事沒有?」襲人道:「事卻沒有。方才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唸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麼趣兒。」說著,便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妳放心。我只好生唸書,太太再不說妳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呢,妳歇歇去罷。」襲人道:「你要真肯唸書,我們伏侍你也是歡喜的。」寶玉聽了,趕忙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唸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裡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起更以後了,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呆想。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寶玉嘴裡只管胡亂答應。麝月、襲人才服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了。

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覆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呢麼?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兒好唸書。」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睡不著。妳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裡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麼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妳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麼病的這麼巧。明兒好了,原到學裡去就完事了。」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捶了一回脊樑,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裡來了。代儒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麼時候才來!」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唸書。到了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麼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唸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勸勉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裡,抬頭向代儒一瞧。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麼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只管說,不要弄到什麼?」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

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哪裡料得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只是句子裡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裡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

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它。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哪裡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雖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麼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麼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候,『無聞』『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唸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唸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題。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著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哪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她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裡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哪裡能夠,不過略硬朗些。妳在家裡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房中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裡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她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妳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她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她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紫鵑接著道:「她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裡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裡先怯了,哪裡倒敢去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麼?哪位姐姐在這裡呢?」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做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她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妳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她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妳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哪裡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

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她。等她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妳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拿受得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怠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自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妳們說什麼話?」鳳姐道:「妳還裝什麼呆。妳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妳撂在這裡,不成事體,因託了賈雨村作媒,將妳許了妳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裡來接妳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妳繼母做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說:「她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老太太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閑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妳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總不言語。黛玉抱著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您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兒,怎麼全不管!不要說我是您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您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妳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她鬧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姐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妳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妳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妳原是許了我的,所以妳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妳是怎麼樣的,妳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妳住下。妳不信我的話,妳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妳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聲大哭。

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哪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

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地透進清光來。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妳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清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妳睡妳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

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妳不睡了麼?」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這樣,妳就把痰盒兒換了罷。」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裡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裡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裡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裡的痰有了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

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涼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裡悽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裡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裡自老太太、太太起,哪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樑,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

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她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玩的!妳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妳們怎麼這麼糊塗。」雪雁道:「我這裡才要去,妳們就來了。」

正說著,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她二人便說道:「誰告訴妳們了?妳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來,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妳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她們來這裡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哪裡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裡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湘雲道:「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妳這麼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裡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她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哪裡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於是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

進入房中,黛玉見她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她們。況且我不請她們,她們還不來呢。心裡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蠍蠍螫螫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妳。」黛玉道:「累妳兩位惦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著。

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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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話說探春、湘雲才要走時,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妳這不成人的小蹄子!妳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裡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像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哪裡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過去了。

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麼樣了?快醒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趕著一個不乾不淨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裡,妳做什麼來了?等我家去打妳一個知道。」這丫頭扭著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裡,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妳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裡是妳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她就跟了來。我怕她鬧,所以才吆喝她回去,哪裡敢在這裡罵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裡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麼。」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著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雲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妳疑了心了麼?」黛玉只搖搖頭兒。探春道:「她是罵她外孫女兒,我才剛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沒有一點道理的,她們懂得什麼避諱。」黛玉聽了嘆了口氣,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妳別心煩。我來看妳是姐妹們應該的,妳又少人伏侍。只要妳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作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麼著不樂?」黛玉哽咽道:「妳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哪裡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妳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哪裡就想到這裡來了。妳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妳。妳要什麼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妳到老太太那裡只說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妳只管養著罷。」說著,才同湘雲出去了。

這裡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旁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哪裡睡得著?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叫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靜了一時,略覺安頓。

只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麼?」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麼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唬怔了,因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說妳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麼樣。」正說著,只見紫鵑從裡掀起簾子,望外看見襲人,招手兒叫她。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蹙著眉道:「終久怎麼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麼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裡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裡胡說白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才好些了。妳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

正說著,只聽黛玉在帳子裡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妳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著罷。」黛玉道:「不妨,妳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才是說誰半夜裡心疼起來?」襲人道:「是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麼樣。」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麼?」襲人道:「也沒說什麼。」黛玉點點頭兒。遲了半日,嘆了一聲,才說道:「妳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點頭,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麼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雲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像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雲點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裡是叫她唬的忘了神了。」說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她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妳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裡去。」鴛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裡探春、湘雲就跟著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回園中去。不題。

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著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裡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趕著收拾房裡的東西。一時賈璉陪著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迴避。」老婆子打起簾子,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妳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

那王大夫診了好一會兒,又換那隻手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裡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說著,紫鵑也出來,站在裡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向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六脈弦遲,素由積鬱。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湧,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復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

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沖,柴胡使得麼?」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麼著,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麼著了?」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麼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裡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便說道:「妳回二奶奶罷,我還有事呢。」說著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她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頭。問問她,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麼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裡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幾個錢。』我答應了她,替她來回奶奶。」

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麼著罷,我送她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妳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妳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妳倒是那裡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帳話。」

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塗呢。前兒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量著咱們府裡不知怎麼樣有錢呢。也有說『賈府裡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傢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家。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她帶了幾車金銀回來,所以家裡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裡還願,花了幾萬銀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裡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家裡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裡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豎有伏侍的人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玩。』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裡,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

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裡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麼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麼樣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裡茶坊酒舖兒,以及各胡同兒都是這樣說,況且不是一年了,哪裡握的住眾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兒,因叫平兒秤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妳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她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她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題。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裡頭傳了一個太醫院御醫,兩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裡有什麼信兒沒有?」賈璉道:「沒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院裡打聽打聽才是。」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聽了這話,因問道:「是哪裡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才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裡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聽去了。」一面說著,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面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呢。」於是兩個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係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說著,賈赦也過來了。

到了晌午,打聽的人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裡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裡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准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著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鳳姐兒,她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餘輛翠蓋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賈母,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裡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閑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裡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著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會兒,有兩個內監出來,說道:「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著令內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後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早有幾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寢宮,只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只用請安,一概儀注都免。」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問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這幾年來難為妳操心。」

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只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兒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唸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作上來了。」元妃道:「這樣才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裡,已擺得齊整,各按座次坐了。不必細述。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她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大伙兒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且說薛家金桂趕了薛蟠出去了,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只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與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兒,因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哪裡去?妳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哪裡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麼奶奶太太的,都是妳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妳還是我的丫頭,問妳一句話,妳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妳既這麼有勢力,為什麼不把我勒死了,妳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麼!偏我又不死,礙著妳們的道兒。」寶蟾聽了這話,哪裡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閑話只好說給別人聽去!我並沒和奶奶說什麼。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來拿著我們小軟兒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裝聽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著,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家的風氣,半點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只管喊冤叫屈,哪裡理會她半點兒。

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便叫:「香菱,妳去瞧瞧,且勸勸她們。」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她去。她去了豈能勸她,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麼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著她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哪裡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妳在這裡罷。」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裡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妳們是怎麼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家兒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麼?」金桂屋裡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裡掃帚顛倒豎,也沒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大老婆小老婆,都是混帳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裡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寶釵道:「大嫂子,媽媽因聽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麼。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的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妳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妳是個大賢大德的。妳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婿,決不像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裡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者,我們屋裡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她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妳少說句兒罷。誰挑撿妳?又是誰欺負妳?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她一點聲氣兒啊。」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哪裡比得秋菱,連她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她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她。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得像我嫁個糊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

薛姨媽聽到這裡,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她句句勸妳,妳卻句句慪她。妳有什麼過不去,不要尋她,勒死我倒也是希鬆的。」寶釵忙勸道:「媽媽,您老人家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她,自己生氣,倒多了一層氣。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寶蟾道:「妳可別鬧了。」說著,跟了薛姨媽便出來了。走過院子裡,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妳從哪裡來?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妳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她知道,紅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裡鬧得也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哪裡的話,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著,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只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肋疼痛得很。」說著,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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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卻說薛姨媽一時因被金桂這場氣慪得肝氣上逆,左肋作痛。寶釵明知是這個原故,也等不及醫生來看,先叫人去買了幾錢鉤藤來,濃濃的煎了一碗,給她母親吃了。又和秋菱給薛姨媽捶腿揉胸,停了一會兒,略覺安頓些。這薛姨媽只是又悲又氣,氣的是金桂撒潑,悲的是寶釵有涵養,倒覺可憐。寶釵又勸了一回。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覺,肝氣也漸漸平復了。寶釵便說道:「媽媽,您這種閑氣不要放在心上才好。過幾天走的動了,樂得往那邊老太太、姨媽處去說說話兒,散散悶也好。家裡橫豎有我和秋菱照看著,量她也不敢怎麼著。」薛姨媽點點頭道:「過兩日看罷了。」

且說元妃疾癒之後,家中俱各喜歡。過了幾日,有幾個老公走來,帶著東西銀兩,宣貴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問勤勞,俱有賞賜。把物件銀兩一一交代清楚。賈赦、賈政等稟明了賈母,一齊謝恩畢,太監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賈母房中,說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傳進來說:「小廝們來回道,那邊有人請大老爺說要緊的話呢。」賈母便向賈赦道:「你去罷。」賈赦答應著,退出來自去了。

這裡賈母忽然想起,和賈政笑道:「娘娘心裡卻甚實惦記著寶玉,前兒還特特的問他來著呢。」賈政陪笑道:「只是寶玉不大肯唸書,辜負了娘娘的美意。」賈母道:「我倒給他上了個好兒,說他近日文章都作上來了。」賈政笑道:「哪裡能像老太太的話呢。」賈母道:「你們時常叫他出去作詩作文,難道他都沒作上來麼?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導他,可是人家說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兒吃的。」賈政聽了這話,忙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賈母又道:「提起寶玉,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們也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麼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賈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不良不莠的,反倒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豈不可惜。」

賈母聽了這話,心裡卻有些不喜歡,便說道:「論起來,現放著你們做父母的,哪裡用著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種沒出息的,必至糟塌了人家的女孩兒。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著橫豎比環兒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麼樣?」幾句話說得賈政心中甚實不安,連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說他好,有造化的,想來是不錯的。只是兒子望他成人的性兒太急了一點,或者竟和古人的話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話把賈母也慪笑了,眾人也都陪著笑了。

賈母因說道:「你這會子也有了幾歲年紀,又居著官,自然越歷練越老成。」說到這裡,回頭瞅著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輕的時侯,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兒。如今只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兒呢。」說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又說起逗笑兒的話兒來了。」說著,小丫頭子們進來告訴鴛鴦:「請示老太太,晚飯伺侯下了。」賈母便問:「妳們又咕咕唧唧的說什麼?」鴛鴦笑著回明了。賈母道:「那麼著,你們也都吃飯去罷,單留鳳姐兒和珍哥媳婦跟著我吃罷。」賈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應著,伺侯擺上飯來,賈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卻說邢夫人自去了。賈政同王夫人進入房中。賈政因提起賈母方才的話來,說道:「老太太這樣疼寶玉,畢竟要他有些實學,日後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也不至糟塌了人家的女兒。」王夫人道:「老爺這話自然是該當的。」賈政因著個屋裡的丫頭傳出去告訴李貴:「寶玉放學回來,索性吃飯後再叫他過來,說我還要問他話呢。」李貴答應了「是」。至寶玉放了學,剛要過來請安,只見李貴道:「二爺先不用過去。老爺吩咐了,今日叫二爺吃了飯再過去呢,聽見還有話問二爺呢。」寶玉聽了這話,又是一個悶雷。只得見過賈母,便回園吃飯。三口兩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賈政這邊來。

賈政此時在內書房坐著,寶玉進來請了安,一旁侍立。賈政問道:「這幾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問你。那一日你說你師父叫你講一個月的書,就要給你開筆,如今算來將兩個月了,你到底開了筆了沒有?」寶玉道:「才作過三次。師父說且不必回老爺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爺知道罷。因此這兩天總沒敢回。」賈政道:「是什麼題目?」寶玉道:「一個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一個是《人不知而不慍》,一個是《則歸墨》三字。」賈政道:「都有稿兒麼?」寶玉道:「都是作了抄出來,師父又改的。」賈政道:「你帶了家來了,還是在學房裡呢?」寶玉道:「在學房裡呢。」賈政道:「叫人取了來我瞧。」寶玉連忙叫人傳話與焙茗:「叫他往學房中去,我書桌子抽屜裡有一本薄薄兒竹紙本子,上面寫著窗課兩字的就是,快拿來。」

一會兒焙茗拿了來,遞給寶玉。寶玉呈與賈政。賈政翻開看時,見頭一篇寫著題目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他原本破的是「聖人有志於學,幼而已然矣。」代儒卻將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賈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題目了。幼字是從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這章書是聖人自言學問工夫與年俱進的話,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點出來,才見得到了幾時有這麼個光景,到了幾時又有那麼個光景。師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題,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於學,人之常也。」賈政搖頭道:「不但是孩子氣,可見你本性不是個學者的志氣。」又看後句:「聖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難乎?」,說道:「這更不成話了。」然後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學?而志於學者卒鮮。此聖人所為自信於十五時歟。」便問改的懂得麼?寶玉答應道:「懂得。」

又看第二藝,題目是《人不知而不慍》,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慍者,終無改其說樂矣。」方覷著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說道:「你是什麼?——『能無慍人之心,純乎學者也。』上一句似單作了『而不慍』三個字的題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筆才合題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書理。須要細心領略。」寶玉答應著。賈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慍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說而樂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純學者乎。」賈政道:「這也與破題同病的。這改的也罷了,不過清楚,還說得去。」

第三藝是《則歸墨》,賈政看了題目,自己揚著頭想了一想,因問寶玉道:「你的書講到這裡了麼?」寶玉道:「師父說,《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講《孟子》,大前日才講完了。如今講『上論語』呢。」賈政因看這個破承倒沒大改。破題云:「言於舍楊之外,若別無所歸者焉。」賈政道:「第二句倒難為你。」『夫墨,非欲歸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則舍楊之外,欲不歸於墨,得乎?』賈政道:「這是你作的麼?」寶玉答應道:「是。」賈政點點頭兒,因說道:「這也並沒有什麼出色處,但初試筆能如此,還算不離。前年我在任上時,還出過《惟士為能》這個題目。那些童生都讀過前人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襲。你唸過沒有?」寶玉道:「也唸過。」賈政道:「我要你另換個主意,不許雷同了前人,只作個破題也使得。」寶玉只得答應著,低頭搜索枯腸。賈政背著手,也在門口站著作想。

只見一個小小廝往外飛走,看見賈政,連忙側身垂手站住。賈政便問道:「做什麼?」小廝回道:「老太太那邊姨太太來了,二奶奶傳出話來,叫預備飯呢。」賈政聽了,也沒言語。那小廝自去了。誰知寶玉自從寶釵搬回家去,十分想念,聽見薛姨媽來了,只當寶釵同來,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膽子回道:「破題倒作了一個,但不知是不是?」賈政道:「你唸來我聽。」寶玉唸道:「天下不皆士也,能無產者亦僅矣。」賈政聽了,點著頭道:「也還使得。以後作文,總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動筆。你來的時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寶玉道:「知道的。」賈政道:「既如此,你還到老太太處去罷。」寶玉答應了個「是」,只得拿捏著慢慢的退出,剛過穿廊月洞門的影屏,便一溜煙跑到老太太院門口。急得焙茗在後頭趕著叫道:「看跌倒了!老爺來了。」寶玉哪裡聽得見。剛進得門來,便聽見王夫人、鳳姐、探春等笑語之聲。

丫鬟們見寶玉來了,連忙打起簾子,悄悄告訴道:「姨太太在這裡呢。」寶玉趕忙進來給薛姨媽請安,過來才給賈母請了晚安。賈母便問:「你今兒怎麼這早晚才散學?」寶玉悉把賈政看文章並命作破題的話述了一遍。賈母笑容滿面。寶玉因問眾人道:「寶姐姐在哪裡坐著呢?」薛姨媽笑道:「妳寶姐姐沒過來,家裡和香菱做活呢。」寶玉聽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見說著話兒已擺上飯來,自然是賈母、薛姨媽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媽道:「寶哥兒呢?」賈母笑著說道:「寶玉跟著我這邊坐罷。」寶玉連忙回道:「頭裡散學時,李貴傳老爺的話,叫吃了飯過去。我趕著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飯,就過去了。老太太和姨媽、姐姐們用罷。」賈母道:「既這麼著,鳳丫頭就過來跟著我。妳太太才說她今兒吃齋,叫她們自己吃去罷。」王夫人也道:「妳跟著老太太、姨太太吃罷,不用等我,我吃齋呢。」於是鳳姐告了坐,丫頭安了杯箸,鳳姐執壺斟了一巡,才歸坐。

大家吃著酒。賈母便問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聽見前兒丫頭們說『秋菱』,不知是誰,問起來才知道是她。怎麼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媽滿臉飛紅,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再別提起。自從蟠兒娶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媳婦,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鬧得也不成個人家了。我也說過她幾次,她牛心不聽說,我也沒那麼大精神和他們盡著吵去,只好由他們去。可不是她嫌這丫頭的名兒不好改的。」賈母道:「名兒什麼要緊的事呢?」薛姨媽道:「說起來我也怪臊的,其實老太太這邊,有什麼不知道的。她哪裡是為這名兒不好,聽見說她因為是寶丫頭起的,她才有心要改。」賈母道:「這又是什麼原故呢?」

薛姨媽把手絹子不住的擦眼淚,未曾說,又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還不知道呢,這如今媳婦子專和寶丫頭慪氣。前日老太太打發人看我去,我們家裡正鬧呢。」賈母連忙接著問道:「可是前兒聽見姨太太肝氣疼,要打發人看去,後來聽見說好了,所以沒著人去。依我勸,姨太太竟把他們別放在心上。再者,他們也是新過門的小夫妻,過些時自然就好了。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前日那小丫頭子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讚嘆了她一會子。都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裡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做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寶玉頭裡已經聽煩了,推故要走,及聽見這話,又坐下呆呆的往下聽。

薛姨媽道:「不中用。她雖好,到底是女孩兒家。養了蟠兒這個糊塗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頭喝點子酒,鬧出事來。幸虧老太太這裡的大爺二爺常和他在一塊兒,我還放點兒心。」寶玉聽到這裡,便接口道:「姨媽更不用懸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經買賣大客人,都是有體面的,哪裡就鬧出事來?」薛姨媽笑道:「依你這樣說,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說話間,飯已吃完。寶玉先告辭了,說晚間還要看書,便各自去了。

這裡丫頭們剛捧上茶來,只見琥珀走過來向賈母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賈母便向鳳姐兒道:「妳快去罷,瞧瞧巧姐兒去罷。」鳳姐聽了,還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過來向鳳姐道:「剛才平兒打發小丫頭子來回二奶奶,說巧姐兒身上不大好,請二奶奶忙著些過來才好呢。」賈母因說道:「妳快去罷,姨太太也不是外人。」鳳姐連忙答應,在薛姨媽跟前告了辭。又見王夫人說道:「妳先過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兒還不全呢,別叫丫頭們大驚小怪的,屋裡的貓兒狗兒,也叫她們留點神兒。盡著孩子貴氣,偏有這些瑣碎。」鳳姐答應了,然後帶了小丫頭回房去了。

這裡薛姨媽又問了一回黛玉的病。賈母道:「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了。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濟她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薛姨媽又說了兩句閑話兒,便道:「老太太歇子著罷。我也要到家裡去看看,只剩下寶丫頭和香菱了。打那麼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兒。」賈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紀的人,看看是怎麼不好,說給他們,也得點主意兒。」薛姨媽便告辭,同著王夫人出來,往鳳姐院裡去了。

卻說賈政試了寶玉一番,心裡卻也喜歡,走向外面和那些門客閑談。說起方才的話來,便有新進到來最善大棋的一個王爾調名作梅的,說道:「據我們看來,寶二爺的學問已是大進了。」賈政道:「哪有進益?不過略懂得些罷咧,學問兩個字早得很呢。」詹光道:「這是老世翁過謙的話。不但王大兄這般說,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必定要高發的。」賈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那王爾調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賈政道:「什麼事?」王爾調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與,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家,有一位小姐,說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時尚未受聘。他又沒有兒子,家資巨萬。但是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眾,才肯作親。晚生來了兩個月,瞧著寶二爺的人品學業,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這樣門楣,還有何說。若晚生過去,包管一說就成。」賈政道:「寶玉說親卻也是年紀了,並且老太太常說起。但只張大老爺素來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張家,晚生卻也知道。況和大老爺那邊是舊親,老世翁一問便知。」賈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爺那邊不曾聽得這門親戚。」詹光道:「老世翁原來不知,這張府上原和邢舅太爺那邊有親的。」賈政聽了,方知是邢夫人的親戚。坐了一回,進來了,便要同王夫人說知,轉問邢夫人去。誰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媽到鳳姐那邊看巧姐兒去了。那天已經掌燈時候,薛姨媽去了,王夫人才過來了。賈政告訴了王爾調和詹光的話,又問巧姐兒怎麼了。王夫人道:「怕是驚風的光景。」賈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著是搐風的來頭,只還沒搐出來呢。」賈政聽了,便不言語,各自安歇不題。

卻說次日邢夫人過賈母這邊來請安,王夫人便提起張家的事,一面回賈母,一面問邢夫人。邢夫人道:「張家雖係老親,但近年來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麼樣的。倒是前日孫親家太太打發老婆子來問安,卻說起張家的事,說他家有個姑娘,託孫親家那邊有對勁的提一提。聽見說只這一個女孩兒,十分嬌養,也識得幾個字,見不得大陣仗兒,常在房裡不出來的。張大老爺又說,只有這一個女孩兒,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嚴,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過門贅在他家,給他料理些家事。」賈母聽到這裡,不等說完便道:「這斷使不得。我們寶玉別人伏侍他還不夠呢,倒給人家當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這個話。」賈母因向王夫人道:「妳回來告訴你老爺,就說我的話,這張家的親事是做不得的。」王夫人答應了。

賈母便問:「妳們昨日看巧姐兒怎麼樣?頭裡平兒來回我說很不大好,我也要過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雖疼她,她哪裡耽的住?」賈母道:「卻也不只為她,我也要走動走動,活活筋骨兒。」說著,便吩咐:「妳們吃飯去罷,回來同我過去。」邢、王二夫人答應著出來,各自去了。一時吃了飯,都來陪賈母到鳳姐房中。鳳姐連忙出來,接了進去。賈母便問巧姐兒到底怎麼樣。鳳姐兒道:「只怕是搐風的來頭。」賈母道:「這麼著還不請人趕著瞧!」鳳姐道:「已經請去了。」賈母因同邢、王二夫人進房來看,只見奶子抱著,用桃紅綾子小綿被兒裹著,臉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動意。賈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間坐下。

正說間,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鳳姐道:「老爺打發人問姐兒怎麼樣。」鳳姐道:「替我回老爺,就說請大夫去了。一會兒開了方子,就過去回老爺。」賈母忽然想起張家的事來,向王夫人道:「妳該就去告訴你老爺,省得人家去說了,回來又駁回。」又問邢夫人道:「你們和張家如今為什麼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說:「論起那張家行事,也難和咱們作親,太嗇克,沒的玷辱了寶玉。」鳳姐聽了這話,已知八九,便問道:「太太不是說寶兄弟的親事?」邢夫人道:「可不是麼。」賈母接著,因把剛才的話告訴鳳姐。鳳姐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賈母笑問道:「在哪裡?」鳳姐道:「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賈母笑了一笑,因說:「昨日妳姑媽在這裡,妳為什麼不提?」鳳姐道:「老祖宗和太太們在前頭,哪裡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兒。況且姨媽過來瞧老祖宗,怎麼提這些個?這也得太太們過去求親才是。」賈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賈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說著人回:「大夫來了。」賈母便坐在外間,邢、王二夫人略避。

那大夫同賈璉進來,給賈母請了安,方進房中。看了出來,站在地下,躬身回賈母道:「妞兒一半是內熱,一半是驚風。須先用一劑發散風痰藥,還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勢來得不輕。如今的牛黃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黃方用得。」賈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賈璉出去開了方子,去了。鳳姐道:「人參家裡常有,這牛黃倒怕未必有,外頭買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發人到姨太太那邊去找找。他家蟠兒向來和那些西客們做買賣,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問問。」正說話間,眾姐妹都來瞧來了,坐了一回,也都跟著賈母等去了。

這裡煎了藥給巧姐兒灌了下去,只聽喀的一聲,連藥帶痰都吐出來,鳳姐才略放了一點兒心。只見王夫人那邊的小丫頭拿著一點兒的小紅紙包兒,說道:「二奶奶,牛黃有了。太太說了,叫二奶奶親自把分兩對準了呢。」鳳姐答應著接過來,便叫平兒配齊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來。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攙在裡面,等巧姐兒醒了好給她吃。只見賈環掀簾進來說:「二姐姐,你們巧姐兒怎麼了?媽叫我來瞧瞧她。」鳳姐見了他母子便嫌,說:「好些了。你回去說,叫你們姨娘想著。」那賈環口裡答應,只管各處瞧看。看了一回,便問鳳姐兒道:「妳這裡聽見說有牛黃,不知牛黃是怎麼個樣兒?給我瞧瞧呢。」鳳姐道:「你別在這裡鬧了,妞兒才好些。那牛黃都煎上了。」賈環聽了,便去伸手拿那吊子瞧時,豈知措手不及,沸的一聲,吊子倒了,火已潑滅了一半。賈環見不是事,自覺沒趣,連忙跑了。

鳳姐急得火星直爆,罵道:「真真哪一世的對頭冤家!你何苦來還來使促狹!從前你媽要想害我,如今又來害妞兒。我和你幾輩子的仇呢!」一面罵平兒不照應。正罵著,只見丫頭來找賈環。鳳姐道:「妳去告訴趙姨娘,說她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兒死定了,不用她惦著了!」平兒急忙在那裡配藥再熬。那丫頭摸不著頭腦,便悄悄問平兒道:「二奶奶為什麼生氣?」平兒將環哥弄倒藥吊子說了一遍。丫頭道:「怪不得他不敢回來,躲了別處去了。這環哥兒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姐姐,我替妳收拾罷。」平兒說:「這倒不消。幸虧牛黃還有一點,如今配好了,妳去罷。」丫頭道:「我一準回去告訴趙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說嘴。」

丫頭回去果然告訴了趙姨娘。趙姨娘氣的叫:「快找環兒!」環兒在外間屋子裡躲著,被丫頭找了來。趙姨娘便罵道:「你這個下作種子!你為什麼弄灑了人家的藥,招的人家咒罵。我原叫你去問一聲,不用進去,你偏進去,又不就走,還要虎頭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爺,打你不打!」這裡趙姨娘正說著,只聽賈環在外間屋子裡,更說出些驚心動魄的話來。

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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