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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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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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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2: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說話尤三姐自盡之後,尤老娘和二姐兒、賈璉等,俱不勝悲痛,自不必說,忙命人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三姐身亡,癡情眷戀,卻被道人數句冷言,打破迷關,竟自截髮出家,跟隨這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嘆息。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裡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妳聽見了沒有?妳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她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湘蓮也不知往哪裡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禮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麼?」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裡和妳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了家了麼?」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麼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了,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單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哪裡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裡寺裡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

薛姨媽說:「你既找尋過,沒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沒人,俗語說的,夯雀兒先飛,省得臨時丟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伙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薛蟠聽說,便道:「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這樣想著。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貨,鬧得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兒後兒,下帖兒請罷。」薛姨媽道:「由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面小廝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這是爺個自買的,不在貨賬裡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著,沒得拿。昨兒貨物發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一面說著,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來兩個夾板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唉喲!可是我怎麼就糊塗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裡來,還是伙計們送了來了。」寶釵說:「虧你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要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還沒歸竅呢!」說著,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廝們,東西收下,叫他們回去罷。」

薛姨媽和寶釵因問:「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樣綑著綁著的?」薛蟠便叫兩個小廝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紬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薛蟠笑著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親自來開。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邱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觔斗小孩子,沙子燈,一齣一齣的泥人兒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兒帶著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子裡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閒話,才回到園子裡去。這裡薛姨媽將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叫同喜送給賈母並王夫人等處,不題。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玩意兒的。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鶯兒同著一個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這邊姐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面再謝。惟有黛玉看見她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哪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來?」想到這裡,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只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著姑娘很重,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麼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裡老太太們為姑娘的病,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糟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著添了愁煩了麼?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別自己看輕了!」

紫鵑正在這裡勸解,只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請二爺進來罷。」只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是誰氣著妳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麼氣!」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寶玉會意,往那裡一瞧,見堆著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哪裡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舖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著道:「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裡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只得笑說道:「妳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妳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給妳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妳淌眼抹淚的。」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性,因說道:「我任憑怎麼沒見過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的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哪裡知道?」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

寶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著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麼,叫什麼名字?」「那是什麼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麼,要它做什麼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裡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裡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的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家姐妹,這倒不必。只是到她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她些南邊的古蹟,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一趟的。」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著等她。黛玉只得和他出來,往寶釵那裡去了。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夥計,俱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賬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大家喝著酒說閒話兒,內中一個道:「今日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眾人齊問:「是誰?」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大家果然都想起來,問著薛蟠道:「怎麼不請璉二爺和柳二爺來?」薛蟠聞言,把眉一皺,嘆口氣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爺竟別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麼是『柳二爺』,如今不知哪裡做『柳道爺』去了。」眾人都詫異道:「這是怎麼說?」薛蟠便把湘蓮前後事體說了一遍。

眾人聽了,越發駭異,因說道:「怪不得前兒我們在店裡,恍惚也聽見人吵嚷說:『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哪裡有閒功夫打聽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們大家也該勸勸他才是。任他怎麼著,也不叫他去。」內中一個道:「別是這麼著罷?」眾人問:「怎麼樣?」那人道:「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佈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怎麼沒人治他一下子。」眾人道:「那時你知道了難道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裡城外,哪裡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著他,還哭了一場呢!」言畢,只是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興。眾夥計見他這樣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飯,大家散了。

且說寶玉和著黛玉到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著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麼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大哥哥再去時,好歹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妳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三個人又閒話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釵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著身上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扎掙著出來,各處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裡悶坐著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懶、渾身發熱,只是要歪著。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著。這兩日才覺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呢。」大家又坐了一會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才各自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歡喜,想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真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她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厚誰薄。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頭,她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哪裡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係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螫螫的,拿著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兒的。難為寶姑娘這麼年輕的人,想的這麼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麼叫人不敬奉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她疼她。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又見她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她,說道:「妳只管收了去給環哥玩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裡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麼兒呢!」一面坐著,自生了一回悶氣。

卻說鶯兒帶著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覆了寶釵,將眾人道謝的話並賞賜的銀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鶯兒走近前來一步,挨著寶釵,悄悄說道:「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悄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裡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麼。』看那個光景,倒像有什麼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麼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麼有氣,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哪裡管得?妳去倒茶去來。」於是鶯兒出來,自己倒茶不題。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想著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她傷感起來,因要將這話告訴襲人。進來時,卻只有麝月、秋紋在屋裡,因問:「妳襲人姐姐哪裡去了?」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裡,哪裡就丟了她?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玉笑道:「不是怕丟了她。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正在傷心呢。問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她東西,她看見是她家鄉的土物,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妳襲人姐姐,叫她過去勸勸。」正說著,晴雯進來,因問寶玉道:「你回來了!你又要叫勸誰?」寶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晴雯道:「襲人姐姐才出去。聽見她說要到璉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裡去呢。」寶玉聽了,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著實不自在,就隨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自己做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天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裡,別都出去了,叫二爺回來抓不著人。」晴雯道:「唉喲!這屋裡單妳一個人惦記著他,我們都是白閑著,混飯吃的!」襲人笑著,也不答言,就走了。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襲人走著,沿堤看玩一回,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撢子,在那裡撣什麼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了上來,說道:「姑娘怎麼今兒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嘛,我要到璉二奶奶那裡瞧瞧去。妳這裡做什麼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裡趕蜜蜂兒。今年三伏裡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眼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只咬破兩三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姑娘妳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襲人道:「妳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多少。妳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糟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得是。我今年才管上,哪裡知道這個巧法兒呢?」又道:「今年果子雖糟塌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嚐嚐。」襲人正色道:「這哪裡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妳是府裡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媽忙笑道:「姑娘說的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麼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麼,只是妳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兒這麼著就好了。」說著,遂一逕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

一到院裡,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裡熬得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緣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裡麼?」平兒忙答應著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裡呢?身上可大安了?」說著,已走進來。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叫妳惦著。怎麼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裡雖然人多,也就靠著妳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妳背地裡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著,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邊,讓襲人坐下。丰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著罷。」一面說閑話兒。

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裡,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襲人知她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閑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妳妹妹。」平兒答應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裡,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裡,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裡鳳姐又問平兒:「妳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她說她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么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侍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

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才走到裡間門旁站著。鳳姐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使,如何知道二爺外頭的事?」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怎麼攔人呢!」旺兒聽了這話,知是方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頭裡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裡混說,奴才么喝了他們幾句。內中深情底裡,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常跟二爺出門的。」鳳姐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籐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裡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厲聲道:「叫他來!」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仗著膽子進來。鳳姐一見便說:「好小子!你和你爺辦的好事!你只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戰戰兢兢的朝上瞌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罵道:「什麼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打你自己的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十幾個嘴巴。

鳳姐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裡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裡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裡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裡,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她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裡,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啾著,不敢言語。鳳姐道:「完了嗎?怎麼不說了?」興兒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麼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著呢!」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麼!你可哪裡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哪裡?」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道:「哦!」回頭瞅著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妳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

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裡怎麼又扯拉上什麼張家李家咧呢?」興兒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裡,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鳳姐兒接著道:「怎麼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姓張,叫什麼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道:「妳們都聽見了?小王八子!頭裡他還說他不知道呢!」興兒又回道:「後來二爺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哪裡娶過來的?」興兒道:「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麼?」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

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讚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伏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著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裡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裡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她住著呢?」興兒道:「她母親和她妹子。昨日她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麼?」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因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麼?」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著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麼瞞著我的?你想著瞞了我,就在你那糊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砸折了呢!」說著,喝聲起去。興兒瞌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麼?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起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興兒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提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

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倒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著,也慢慢的退出去。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們會意,都出去了。

鳳姐和平兒道:「妳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麼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

未知鳳姐如何辦理,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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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3: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近兩個月的限了。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裡進香去。只帶了平兒、丰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逕前來。興兒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說:「快回二奶奶,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樑骨走了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衣裳,迎了出來。至門前,鳳姐方下了車進來,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掛子,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稍;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的二女人攙進院來。

二姐陪笑,忙迎上來拜見,張口便叫姐姐,說:「今兒實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求姐姐寬恕。」說著便拜下去。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趕著拉了二姐兒的手,同入房中。鳳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鬟拿褥子,便行禮,說:「妹子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情願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鳳姐忙下坐還禮,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邊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爺太太耽心。這都是我的痴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佔人家姐妹,瞞著家裡也罷了,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和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將來都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頭十日頭裡,我就風聞著知道了,只怕二爺又錯想了,遂不敢先說。目今可巧二爺走了,所以我親自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妳我姐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這才是大理呢。要是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妹妹自想想,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再者叫外人聽著,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況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緊的,倒是談論咱們姐妹們還是小事。至於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昔持家太嚴,背地裡加減些話,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說的:『當家人,惡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兒,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怎麼容得我到今兒?就是今兒二爺私娶妹妹,在外頭住著,我自然不願意見妹妹,我如何還肯來呢?拿著我們平兒說起,我還勸著二爺收她呢。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這些小人們糟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帶的、穿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俐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回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和我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腳地方兒,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坐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二姐見她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兒,連忙親身挽住,只叫:「妹子快別這麼著,妳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了她!妹子只管受禮,她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這麼著。」說著,又命周瑞家的從包袱裡起出四疋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見的禮。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二姐是個實心人,便認做她是個極好的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也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會,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家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好處,只是吃虧心太癡了,反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樣著呢?」鳳姐兒道:「這有何難?妹妹的箱籠細軟,只管著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夯貨,要它無用,還叫人看著。妹妹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尤二姐忙說:「今日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事,不明白,如何敢做主呢?這幾件箱櫃拿進去罷。我也有沒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她:「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妳,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姐妹們住著,容易沒人去的。妳這一去,且在園子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只奔後門來。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了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

彼時大觀園裡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眾人來看問。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她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同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裡的婆子丫頭都素懼鳳姐的,又係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天,「等回明了,我們自然過去。」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鳳姐又便去將她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她使換,暗暗吩咐她園裡的媳婦們:「好生照看著她。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妳們算賬!」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題。

且說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納罕,說看她如何這等賢慧起來了?那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姐妹個個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所。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換起來。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妳去回一聲大奶奶,拿些個來。」善姐便道:「二奶奶,妳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姑娘妯娌們,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她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的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裡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上萬,一天都從她一個人手裡出入,一個嘴裡調度。哪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她?我勸妳能著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她恒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妳。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妳丟在外頭,死不死活不活,妳敢怎麼著呢?」一席話說的二姐垂了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

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怕端來給她吃了,或早一頓,或晚一頓,所拿來的東西皆是剩的。二姐說過兩次,她反瞪著眼叫換起來了。二姐又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著。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好妹妹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妳降不住她們,只管告訴我,我打她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妳們軟的欺,硬的怕,背開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一個不字,我要妳們的命!」二姐見她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她,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要告了她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她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這二姐的底細,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了,父親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廠裡存身。父親得了尤婆二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給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只要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的裡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

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道:「真是他娘的話!怨不得俗語說懶狗扶不上牆的!你細細的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要鬧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附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她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旺的過付,一應挑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處喊了冤。

察院當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來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來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勞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只說:「好哥哥你去罷,別鬧了。」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給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小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扯小的在內,其中還有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兒故意急的說: 「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下來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託察院,只要虛張聲勢,驚唬而已。又拿了三百兩銀子給他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銀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拖欠了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璉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卻早防著這一著。倒難為他這麼大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間,人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已經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侍候你嬸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著,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

這裡鳳姐帶著賈蓉,走進上屋。尤氏也迎出來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笑說:「什麼事情這麼忙?」鳳姐照臉一口唾沫,碎道:「妳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妳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才是。妳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層在身,就把個人送了來。這會子叫人告我們,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這裡,幹錯了什麼不是,妳這麼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妳心裡,叫你們做這個圈套擠出我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

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只求:「嬸娘息怒!」鳳姐兒一面又罵賈蓉:「天雷劈腦、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一面罵著,揚手就打。唬的賈蓉忙碰頭說道:「嬸娘別動氣!只求嬸娘別看這一時,侄兒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娘氣不平,何用嬸娘打,讓我自己打,嬸娘只別生氣!」說著,就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後可還再顧三不顧四的不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娘的話不了?嬸娘是怎麼樣待你?你這麼沒天理沒良心的!」眾人又要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把混帳名兒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了捕快皂隸來拿。再者,咱們過去,只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男人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去!妳妹妹,我也親身接了來家,生怕老太太和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趕著收拾房子,和我一樣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下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娘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話,只罵賈蓉:「混帳種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當初就說使不得。」

鳳姐兒聽說這話,哭著搬著尤氏的臉,問道:「妳發昏了?妳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是他們給妳嚼子啣上了?為什麼妳不來告訴我去?妳若告訴了我,這會子不平安了?怎麼得驚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妳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妳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妳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說著,啐了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妳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得他們聽。叫我怎麼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聽著罷了!」眾姬妾丫頭媳婦等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賤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點臉兒!」說著,捧上茶來。鳳姐也摔了。一面住了哭,挽頭髮。又喝罵賈蓉:「出去請你父親來,我對面問他,問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子侄。」

賈蓉只跪著磕頭,說道:「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著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嬸娘要鬧起來了,侄兒也是個死,只求嬸娘責罰,侄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娘料理,侄兒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娘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侄兒糊塗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貓兒狗兒一般,少不得還要嬸娘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了才好。只當嬸娘有這個不肖的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他呢!」說著,又磕頭不絕。

鳳姐見了賈蓉這般,心裡早軟了,只是礙著眾人面前,又難改過口來,因嘆了一口氣,一面拉起來,一面拭淚向尤氏道:「嫂子也別惱我,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才這麼著急的顧前不顧後了。可是蓉兒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剛才的話,嫂子可別惱,還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說,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子放心。橫豎一點兒連累不著叔叔。嬸子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娘兒們打點五百兩銀子,給嬸娘送過去,好補上,哪有教嬸子又添上虧空的理?越發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娘還要周全方便,別提這些話才好!」

鳳姐兒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就是個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麼人?嫂子既怕他絕了後,我難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的妹子,就和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趕著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性急,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麼樣,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聽了這話,教我要打要罵的,才不言語了。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偏兒的打嘴,半空裡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我聽見了,嚇的兩夜沒合眼兒,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打聽了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小子們說:『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凍死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住,縱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麼怨得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就是個韓信、張良,聽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沒個人商量,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叫人拿住了刀靶兒,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上長瘡,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

尤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捨了命才告咱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兒:竟許他些銀子,只叫他應個枉告不實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了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銀子就完了。」鳳姐兒砸著嘴兒,笑道:「好孩子,難為你想。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做出這些事來。原來你竟是這麼個有心胸的,我往日錯看了你了!若你說的這話,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既是無賴的小人,銀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來找事訛詐,再要叨蹬起來,咱們雖不怕,終久耽心。攔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麼反給他銀子?」賈蓉原是個明白人,聽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事還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願意了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娘,叫她出來,還嫁他去;若說要錢,我們少不得給他些個。」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斷捨不得妳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她出去。她要出去了,咱們家的臉在哪裡呢?依我說,只寧可多給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兒口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來,她卻做賢良人。如今怎麼說,且只好怎麼依著。

鳳姐兒又說:「外頭好處了,家裡終久怎麼樣呢?妳也和我過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鳳姐兒討主意,怎麼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妳幹這樣事?這會子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個傻心腸兒,說不得等我應起來。如今你們只別露面,我只領了妳妹妹去給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係妳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既見了妳妹妹很好,而且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作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姐妹一概沒有了,日子又艱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家無業,實在難等。就算我的主意,接進來了,已經廂房收拾出來了,暫且住著,等滿了服再圓房兒。仗著我這不怕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娘兒兩個想想,可使得?」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娘寬洪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鳳姐兒道:「罷呀!還說什麼拜謝不拜謝!」又指著賈蓉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了!」說著,把臉卻一紅,眼圈兒也紅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道:「罷了!少不得擔待我這一次罷。」說著,忙又跪下了。鳳姐扭過臉去不理他,賈蓉才笑著起來了。

這裡尤氏忙命丫頭們舀水,取粧奩,伏侍鳳姐梳洗了,趕忙又命預備晚飯。鳳姐兒執意要回去,尤氏攔著道:「今日二嬸子要這麼走了,我們什麼臉還過那邊去呢!」賈蓉旁邊笑著勸道:「好嬸娘!親嬸娘!以後蓉兒要不真心孝順您老人家,天打雷劈!」鳳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裡,又咽住了。一面老婆丫頭們擺上酒菜來,尤氏親自遞酒佈菜。賈蓉又跪著敬了一鐘酒。鳳姐便和尤氏吃了飯。丫頭們遞了漱口茶,又捧上茶來。鳳姐喝了兩口,便起身回去。賈蓉親身送過來,進門時,又悄悄的央告了幾句私心話,鳳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說鳳姐進園中,將此事告訴尤二姐,又說我怎麼操心,又怎麼打聽,須得如此如此,方保得眾人無罪,少不得咱們按著這個法兒才好。

不知鳳姐又想出什麼計策,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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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4: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話說尤二姐聽了,又感謝不盡,只得跟了她來。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呢,少不得也過來,跟著鳳姐去回。鳳姐笑說:「妳只別說話,等我去說。」尤氏道:「這個自然。但有了不是,往妳身上推就是了。」說著,大家先至賈母屋裡。正值賈母和園裡姐妹們說笑解悶兒,忽見鳳姐帶了一個標緻的小媳婦進來,忙覷著眼瞧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兒的!」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細細的看看,好不好?」說著,忙拉二姐兒說:「這是太婆婆,快磕頭。」二姐兒忙行了大禮。鳳姐又指著眾姐妹說:「這是某人某人,妳先認了,太太瞧過,回來好見禮。」二姐兒聽了,只得又重新故意的問過,垂頭站在旁邊。

賈母上下瞧了瞧,仰著臉,想了想,因又笑問:「這孩子我倒像哪裡見過她,好眼熟啊!」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講那些,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帶上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著嘴兒笑,推她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她的手來,我瞧瞧。」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很齊全,我看比妳還俊呢!」鳳姐聽說,笑著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發慈心,先許她進來住,一年後再圓房兒。」賈母聽了道:「這有什麼不是?既妳這樣賢良,很好,只是一年後才圓得房。」鳳姐聽了,叩頭起來,又求賈母:「著兩個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說是老祖宗的主意。」賈母依允,遂使二人帶去,見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她風聲不雅,深為憂慮。見她今行此事,豈有不樂之理?於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挪到廂房居住。

鳳姐一面使人暗暗調唆張華,只叫他要原妻,這裡還有許多賠送外,還給他銀子安家過活。張華原先無膽無心告賈家的,後來又見賈蓉打發了人來對詞,那人原說的:「張華先退了親,我們原是親戚,接到家裡住著是實,並無強娶之說。皆因張華拖欠了我們的債務,追索不給,方誣賴小的主兒。」那察院都和賈王兩處有瓜葛,況又受了賄,只說張華無賴,以窮訛詐,狀子也不收,打了一頓趕出來。慶兒在外,替張華打點,也沒打重,又調唆張華,說道:「親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親事,官必還斷給你。」於是又告。王信那邊又透了消息與察院。察院便批:「張華借欠賈宅之銀,令其限內按數交還;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又傳了他父親來,當堂批准。他父親亦係慶兒說明,樂得人財兩得,便去賈家領人。

鳳姐一面嚇的來回賈母說,如此這般:「都是珍大嫂子幹事不明,那家並沒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斷。」賈母聽了,忙喚了尤氏過來,說她做事不妥:「既是妳妹子從小與人指腹為婚,又沒退斷,叫人告了,這是什麼事?」尤氏聽了,只得說:「他連銀子都收了,怎麼沒准?」鳳姐在旁說:「張華的口供上現說沒見銀子,也沒見人去。他老子又說:『原是親家說過一次,並沒應准;親家死了,你們就接進去作二房。』如此沒對證的話,只好由他去混說。幸而璉二爺不在家,不曾圓房,這還無妨。只是人已來了,怎好送回去?豈不傷臉?」賈母道:「又沒圓房,沒的強佔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哪裡尋不出好人來?」尤二姐聽了,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在某年、某月、某日,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退准的。他因窮極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母聽了,便說:「可見刁民難惹。既這樣,鳳丫頭去料理料理。」鳳姐聽了無法,只得應著回來,只命人去找賈蓉。

賈蓉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回,成何體統?便回了賈珍,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執定主意,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一個由來,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什麼好人尋不出來?你若走時,還賞你些路費。」張華聽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是好主意。」和父親商議已定,約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個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賈蓉打聽的真了,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枉告不實,懼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兒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佔住,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兒不去,自己拉絆著還妥當,且再做道理。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兒遞給外人。」因此後悔不迭。復又想了一個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她去,再做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因有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悶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裡驗屍掩埋。」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撒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

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親姐妹還勝幾倍。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已靜悄悄的關鎖,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賈璉問起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只在鐙中跌足。少不得來見賈赦與邢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叫秋桐的,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見了賈母合家眾人,回來見了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反不似往日容顏,同尤二姐一同出來,敘了寒溫。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意驕矜之色。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在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飾。一面又命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且說鳳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的,只是心中又懷別意。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來往太密,『沒人要的,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了什麼兒是的。後來打聽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日久天長,這些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呢?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折!」說了兩遍,自己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

且說秋桐自以為係賈赦所賜,無人擠她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容那先姦後娶,沒人抬舉的婦女?鳳姐聽了暗樂。自從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她房中去吃。那茶飯都係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她吃;或是有時只說和她園中逛逛,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給她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只有秋桐碰見了,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的名聲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會拿耗子,我的貓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己也就遠著了,又暗恨秋桐。

園中姐妹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雖都不便多言,卻也可憐。每常無人處,說起話來,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因無一點壞形。賈璉來家時,見了鳳姐賢良,也便不留心。況素昔見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緣湊巧,竟把秋桐賞了他,真是一對烈火乾柴,如膠似漆,燕爾新婚,連日哪裡拆得開?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她先可發脫二姐,用借刀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定,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妳年輕不知事。她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妳去硬碰她,豈不是自尋其死?」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慧,我卻做不來。奶奶妳素日的威風怎麼都沒了?奶奶寬宏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砂子去。讓我和這淫婦做一回,她才知道呢!」鳳姐兒在屋裡,只裝不敢出聲兒。氣的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

次日,賈母見她眼睛紅紅的腫了,問她,又不敢說。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她便巧巧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她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喪聲嚎氣。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鳳丫頭倒好意待她,她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可知是個賤骨頭。」由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踐踏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著鳳姐與她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她妹妹手捧鴛鴦劍,前來說:「姐姐!妳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滑。她發狠定要弄妳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妳進來;就是進來,亦不容她這樣。此亦係理數應然。只因妳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妳速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回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妳白白的喪命,也無人憐惜!」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去殺人作孽?」三姐兒聽了,長嘆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

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哭著和賈璉說:「我這病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已有了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老天見憐,生下來還可;若不然,我的命就不保,何況於他。」賈璉亦哭說:「妳只管放心,我請名人來醫治。」於是出去,即刻請醫生。誰知王太醫此時也病了,又謀幹了軍前效力,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請了那年給晴雯看病的太醫胡君榮來。診視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嘔酸,恐是胎氣。」胡君榮聽了,復又命老婆子請出手來,再看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一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早已魂飛天外,哪裡還能辨氣色?一時掩了帳子,賈璉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只是瘀血凝結。如今只以下瘀通經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賈璉命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下來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面遣人再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捲包逃走。

這裡太醫便說:「本來氣血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誤用虎狼之劑,如今夫人元氣,十分傷其八九,一時難保就癒。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閑言閑事不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也開了個煎藥方子並調元散鬱的丸藥方子,去了。急得賈璉便查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出,便打了半死。

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來。」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妹身體大癒,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唸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

賈璉與秋桐在一處。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係屬兔的陰人沖犯了。」大家算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兒,說她沖的。秋桐見賈璉請醫調治,打人罵狗,為二姐十分盡心,她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今又聽見如此,說她沖了,鳳姐兒又勸她說:「妳暫且別處躲幾日再來。」秋桐便氣的哭罵道:「理那起餓不死的雜種,混嚼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沖了她?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沖了!我還要問問她呢:到底是哪裡來的孩子?她不過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秋桐便告訴邢夫人說:「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人聽說,便數落了鳳姐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她怎麼樣,是老爺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她,連老子都沒了。」說著,賭氣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發走到窗戶根底下,大罵起來。尤二姐聽了,不免更添煩惱。晚間,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兒過尤二姐那邊來勸慰了一番,尤二姐也哭訴了一回。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這裡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經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人,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淨。」想畢,扎掙起來,打開箱子,便找出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下人不知,鬼不覺。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她不叫人,樂的自己梳洗。鳳姐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她雖好性兒,妳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瞧見,不禁大哭。眾人雖素昔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妳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都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靈,將二姐兒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八個婦女圍隨,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擇定明日寅時入殮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賈璉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久停。」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

寶玉一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喪事。鳳姐兒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因此也不出來穿孝。」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了一半言語,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也認真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勸他。」

正說著,丫鬟來請鳳姐,說:「二爺在家,等著奶奶拿銀子呢。」鳳姐兒只得來了,便問他:「什麼銀子?家裡近日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銀,使剩了還有二三十兩,你要就拿去。」說著,便命平兒拿出來,遞給賈璉,指著賈母有話,又去了。恨的賈璉無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的箱籠,去拿自己體己。及開了箱櫃,一點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想著她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說。只得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自己提著來燒。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出來,悄遞與賈璉,說:「你別言語才好。你要哭,外頭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便說道:「妳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說:「這是她家常繫的,妳好生替我收著,做個念心兒!」平兒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賈璉收了銀子,命人買板進來,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靈。晚來自己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放了七日,想著二姐舊情,雖不大敢作聲勢,卻也不免請些僧道超度亡靈。

一時,賈母忽然來喚。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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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4: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姓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兒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又因年近歲逼,諸物煩雜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回,共有八個廿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親成房的,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粧濃飾。眾人見她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現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與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頭發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柳湘蓮遁臨空門,又聞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鳳姐逼死,又兼柳五兒自那夜監禁之後,病越重了,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仲之病,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得外間屋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拉拉罷,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芳官那裡胳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長襖,出來一瞧,只見她三人被縟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著蔥綠杭綢小襖,紅紬子小衣兒,披著頭髮,騎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裡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來撓妳們。」說著,也上床來胳肢晴雯。晴雯怕癢,笑的忙丟下芳官,來和寶玉對抓,芳官趁勢將晴雯按倒。襲人看他四人滾在一處,倒好笑,因說道:「仔細凍著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罷!」

忽見碧月進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絹子忘了去,不知可在這裡沒有?」春燕忙應道:「有。我在地上撿起來,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剛晾著,還沒有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處。」寶玉笑道:「妳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玩?」碧月道:「我們奶奶不玩,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冷冷清清的了。兩個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更才冷清呢!你瞧瞧,寶姑娘那裡只去了一個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個雲姑娘落了單了。」正說著,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梳洗出去。

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道:「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一個人作興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發達。如今恰好萬物逢春,咱們重新整理起這個社來,自然要有生趣了。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做桃花社,豈不大妙呢?」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社。」說著,一齊站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寫著是: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粧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捲。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榭榭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飲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痴痴呆呆,竟要滾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忙自己拭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作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的稿子了。」寶琴笑道:「現在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寶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都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等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眾人聽說,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

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黛玉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妳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們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飯畢,又陪著入園中來遊玩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合家皆有壽禮,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去。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她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少不得都要陪她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因此改至初五日。

這日,眾姐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唸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准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將侄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了五月間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並請眾甥男甥女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兒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去了一日,掌燈方回。

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勸他收一收心,閒時把書理一理,好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了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還是第二件,到那時縱然你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哪裡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了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統共數了一數,才有五百六十幾篇。這二三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明日起把別的心先都收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過去。」寶玉聽了,忙著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過,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睡下。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

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說,十分歡喜,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唸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遂到王夫人屋裡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唸唸,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探春、寶釵等都笑說:「太太不用著急,書雖替不得他,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兒就完了,一則老爺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王夫人聽說,點頭而笑。

原來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一向分心,到臨期自然要吃虧的。因此自己只裝不耐煩,把詩社更不提起。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這日正算著再得幾十篇,也就搪得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捲東西。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是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向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接著湘雲、寶琴二人皆都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可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糟蹋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賬濟回來。如此算去,至秋後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在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時值暮春之際,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詞,調寄《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繡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給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得很!又新鮮,又有趣兒。」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妳明日何不起社填詞,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也倒是。」湘雲道:「咱們趁今日天氣好,為什麼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這裡二人便擬了「柳絮」為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粘在壁上。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縐了。」於是大家拈鬮。寶釵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也忙寫出來。寶釵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兒這香怎麼這麼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雖作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盡了。李紈等笑道:「寶玉又輸了;蕉丫頭的呢?」探春聽說,忙寫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歌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卻也好。何不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輸,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乃提筆續道: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眾人笑道:「正經你分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算不得。」說著,看黛玉的,是一闋《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做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眾人都笑道:「到底是她聲調悲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寶釵笑道:「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我們賞鑒賞鑒。」因看這一闋《臨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捲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麼罰?」李紈道:「不用忙,這定要重重的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子們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稍上了。」眾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的,斷了線,咱們拿下它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裡嫣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她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她有這個不成?二爺也太死心眼兒了!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笑道:「紫鵑也太小氣了,妳們一般有的,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個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放晦氣。」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一聲兒,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來:也有美人兒的,也有沙雁兒的。丫頭們搬高墩,綑剪子股兒,一面撥起矍子來。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妳這個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寶釵回頭向翠墨笑道:「妳去把妳們的拿來也放放。」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兒賴大娘送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雯姑娘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也罷,把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矍子來,回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了,丫頭子們在那山坡上已放起來。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紅蝙蝠來,寶釵也放起個一連七個大雁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兒再放不起來。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來,急得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道:「要不是個美人兒,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罷。」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一時風緊,眾丫鬟都用絹子墊著手放。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矍子一鬆,只聽「豁刺刺」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道:「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罷。」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那風箏飄飄搖搖隨風而去。一時只有雞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點黑星兒,再展眼就不見了。眾人仰面說道:「有趣!有趣!」說著,有丫頭來請吃飯,大家方散。

從此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頭了,有時寫寫字,有時唸唸書,悶了也出來和姐妹們玩笑半天,或往瀟湘館去閒話一回。眾姐妹都知道他功課虧欠,大家自去吟詩取樂,或講習針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賈政回來寶玉受氣,每每推睡,不大兜攬他,寶玉也只得在自己屋裡,隨便做些功課。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叫寶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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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7: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話說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忙忙來找寶玉,口裡說道:「二爺快跟著我們走罷,老爺家來了。」寶玉聽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換了衣服,前來請安。賈政正在賈母房中,連衣服未換,看見寶玉進來請安,心中自是歡喜,卻又有些傷感之意。又敘了些任上的事情,賈母便說:「你也乏了,歇歇去罷。」賈政忙站起來,笑著答應了是。又略站著說了幾句話,才退出來。寶玉等也都跟過來。賈政自然問問他的功課,也就散了。

原來賈政回京覆命,因是學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璉、寶玉頭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見了,賈政先請了賈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聖,諸事完畢,才回家來。又蒙恩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宴然復聚,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亦付之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茶吃酒,或日間在裡邊,母子夫妻,共敘天倫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大慶,又恐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璉等商議:議定於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做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諸王、郡主、王妃、公主、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枝,茄楠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隻。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家,凡所往來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毯,將凡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綵,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邵王並幾位世交公侯蔭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至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座。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眾公侯命婦。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伺侯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伺侯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別處去了。

一時台上參了場,台下一色十二個未留髮的小丫頭,都是小廝打扮,垂手伺侯。須臾,一個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給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給尤氏的侍妾配鳳,配鳳接了,才捧與尤氏。尤氏托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齣吉慶戲文,然後又讓北靜王妃,也點了一齣,眾人又讓了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

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茶。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裡唸《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她們姐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她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她姨娘、姐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了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帶來,再只叫妳三妹妹陪著來罷。」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她姐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才從廟裡跪經回來。

鳳姐說了,寶釵姐妹與黛玉、湘雲、探春五人來至園中,大家見了,俱請安問好。內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讚不絕。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妳在這裡,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等我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因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寶釵,問:「十幾歲了?」又連聲誇讚,因又鬆了她兩個,又拉著黛玉、寶琴,也著實細看,極誇了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誇哪一個才是。」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幾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妳姐妹們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餘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著北靜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辭了。餘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見人,一應都是邢、王二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還禮,看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中去,白日間待客,晚間陪賈母玩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禮物。晚上往園內李氏房中安歇。這日服待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妳們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點子什麼吃了,歇歇去罷。明兒還要起早呢。」尤氏答應著,退出去,到鳳姐屋裡來吃飯。鳳姐正在樓上看著人收送來的圍屏,只有平兒在屋裡,給鳳姐疊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兒在時,多承平兒照應,便點著頭兒,說道:「好丫頭!妳這麼個好心人,難為在這裡熬!」平兒把眼圈兒一紅,忙拿話岔過去了。尤氏因笑問道:「妳們奶奶吃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有不請奶奶去的禮?」尤氏笑道:「既這麼著,我別處找吃的去罷,餓的我受不得了。」說著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裡有餑餑,且點補些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妳們忙忙的,我園裡和姐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逕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和各處角門仍未關好,猶吊著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頭走進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裡,只有兩個婆子分果菜吃。因問:「哪一位管事的奶奶在這裡?東府裡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果菜,又聽見是東府裡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小丫頭道:「既散了,妳們家裡傳她去。」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道:「哎呀!這可反了!怎麼妳們不傳去?妳哄那新來的,怎麼哄起我來了?素日妳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聽了體己信兒,或是賞了哪位管家奶奶的東西,妳們爭著狗顛屁兒的傳去,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妳們也敢這麼回嗎?」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著弊病,便羞惱成怒了,因回口道:「扯妳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妳相干。妳未從揭挑我們,妳想想妳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各門各戶的,妳有本事排揎你們那邊的人去!我們這邊,妳離著還遠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得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早進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著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玩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給尤氏吃。那小丫頭子一逕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尤氏聽了,半晌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妳這姑娘好性氣大!那糊塗老媽媽們的話,妳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只有哄她歡喜的,說這些話做什麼?」襲人也忙笑拉她出去,說:「好妹子!妳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她們去。」尤氏道:「妳不用叫人,妳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她們家的鳳姐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道:「偏不用妳。」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說:「奶奶素日寬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議論?」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就把這話告訴了她。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她素日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慣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歡她。她今日聽了這話,忙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說:「可了不得!氣壞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她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天算帳!」尤氏見了她,也便笑道:「周姐姐,妳來,有個理妳說說:這早晚園門還大開著,明燈亮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牙兒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過的,今兒就沒了人。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道:「奶奶不用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她個賊死,只問她們誰說各門各戶的話。我已經叫她們吹燈關門呢。奶奶也別生氣了。」

正亂著,只見鳳姐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幾個餑餑,請妳奶奶自己吃吧。」一時,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鳳姐,鳳姐便命:「將那兩個名字記上,等過了這幾日,綑送到那府裡,憑大奶奶開發。或是打,或是開恩,隨她就完了。什麼大事!」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去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綑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裡,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什麼事,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話進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園裡,叫大娘見見大奶奶便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頭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不去,忙喚進她來,因笑向她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因問妳。妳既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誰又把妳叫進來?倒叫妳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經撂過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只當妳沒去白問妳,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妳家去歇著罷,沒有什麼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林之孝家的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

可巧遇見趙姨娘,因笑說:「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跑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沒家去?如此這般,就進來了。趙姨娘便說:「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也值得叫妳進來!妳快歇歇去,我也不留妳喝茶了。」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方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妳這孩子好糊塗!誰叫妳娘吃喝酒、混說話,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她,連我還有不是呢!我著誰討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十來歲,原不識事,只管啼哭求告。纏得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妳放著門路不去求,盡著纏我!妳姐姐現給了那邊大太太的陪房費大娘的兒子,妳過去告訴妳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一語提醒了這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攘的!她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她媽,又打妳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子,果然過來告訴了她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個不大安靜的,便隔牆大罵一陣,走上來求刑夫人,說她親家與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現捆在馬圈裡,等過兩日還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說聲,饒她一次罷!刑夫人自為要鴛鴦討了沒意思,賈母冷淡了她;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賈母又單令探春出來,自己心內早已怨恨;又有在側一干小人,心內嫉妒,挾怨鳳姐,便調唆的刑夫人著實憎惡鳳姐。如今又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眾族中人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只便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探、惜姐妹等圍繞。因賈珖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喜歡,便叫她兩個也坐在榻前。寶玉卻在榻上,與賈母搥腳。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順著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然後賴大等帶領眾家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後是各房的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玩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她母親說。她兩個母親素日承鳳姐兒的照顧,願意在園中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眾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昨日晚上聽見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奶奶綑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要捨錢捨米,周貧濟老,咱們倒先磨起老奴才來了。就不看我的臉,且看老太太,暫且放了她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眾人,又羞又氣,一時找尋不著頭腦,彆得臉紫脹,回頭向賴大家的等冷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裡的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盡讓她發放,並不是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王夫人因問:「為什麼事?」鳳姐兒便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也不知道,妳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為妳臉上過不去,所以等妳開發,不過是個理。就如我在妳那裡,有人得罪了我,妳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理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得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妳太太說的是。就是妳珍大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她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得一陣心灰,落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裡立等妳呢。」鳳姐聽了,忙擦乾了淚,洗了臉,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圍屏,十二扇大紅緞子刻絲『滿席笏』,一面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還有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麼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鳳姐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鳳姐臉上只管細瞧。引得賈母問說:「妳不認得她?只管瞧什麼?」鴛鴦笑道:「怎麼她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賈母便叫過來,也細細的看。鳳姐兒笑道:「才覺得發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罷!」鳳姐笑道:「誰敢給我氣受?就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飯,妳在這裡打發我吃,剩下的,妳就和珍兒媳婦吃了。妳們兩個在這裡幫著師父們,替我揀佛豆兒,妳們也積積壽。前兒妳妹妹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妳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饌來,兩個姑子吃了。然後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

尤氏、鳳姐二人正吃著,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也叫來,跟她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上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唸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笸籮內,每揀一個唸一聲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說些佛家因果。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大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正說著,只見寶琴等進來了,也就不說了。

賈母忽想起留下喜姐兒、四姐兒,叫人吩咐園中婆子們:「要和家裡的姑娘是一樣照看。倘有人小看了她們,我聽見可不饒!」婆子答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她們哪裡聽她的話?」說著,便一逕往園裡來。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裡。問丫頭們,說:「都在三姑娘那裡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裡說笑,見她來了,都笑說:「妳這會子又跑來做什麼。」又讓她坐。鴛鴦笑道:「不許我也逛逛嗎?」於是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即刻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她轉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

這裡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綑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兒,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的為人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做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稍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嚼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了。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裡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妳,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糊塗人多,哪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勸妳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混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罣礙!只知道和姐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姐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了!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她姐妹們都不出門子罷?」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你是空長了一個好胎子,真真是個傻東西。」寶玉笑道:「人事難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 眾人不等說完,便說:「越發胡說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要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麼說,等這裡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門,橫豎老太太、太太也悶的慌,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妳是不出門子的嗎?」一句說的喜鸞也臊了。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不題。

且說鴛鴦一路回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該班的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燈,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處走動,行至一塊山石後,大桂樹底下來。剛轉至石邊,只聽見一陣衣衫響,唬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只見是兩個人在那裡,見她來了,便想往樹叢石後藏躲。鴛鴦眼尖,趁著半明的月色,早看見一個穿紅襖兒,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裡的司棋。

鴛鴦只當她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唬著玩耍,因便笑道:「司棋!妳不快出來,唬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也沒個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話,叫她出來。誰知她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她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為什麼,忙拉她起來,問:「這是怎麼說?」司棋只不言語,渾身亂顫。鴛鴦越發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個人影兒,恍惚像個小廝,心下便猜著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熱,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一個是誰?」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鶩鴦啐了一口,卻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司棋又回頭悄叫道:「你不用藏了,姐姐已經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只得也從樹後跑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著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罷!」鴛鴦道:「妳不用多說了,快叫他去罷。橫豎我不告訴人就是了。妳這是怎麼說呢!」一語未了,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經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忙著接聲道:「我在這裡有事,且略等等兒,我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鬆手,讓她去了。

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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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7: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侍強羞說病 來旺嫂倚勢霸成親

且說鴛鴦出了角門,臉上猶熱,心內突突的亂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這事非常,若是說出來:姦盜相連,關係人命,還保不住帶累旁人,橫豎與自己無關。且藏在心內,不說給人知道。回房覆了賈母的命,大家安息不題。

卻說司棋因從小兒和姑表兄弟一處玩笑,起初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嫁不娶。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時常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斷,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裡外買囑園內老婆子們,留門看到,今日趕亂,方從外進來。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後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挨了兩日,竟聽不見有動靜,方略放下了心。

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悄告訴她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沒上家。如今打發人四處找他呢。」司棋聽了,又氣又急又傷心,因想道:「縱是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真真男人沒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層氣,次日便覺心內不快,支持不住,一頭睡倒,懨懨的成了病了。

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園內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懼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因此,自己反過意不去,指著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賭咒發誓,與司棋說:「我要去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妳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蹋了小命兒!」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耳鬢廝磨,妳不曾拿我當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妳,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了,妳果然不告訴一個人,妳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後,我活一日,是妳給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妳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燒香磕頭,保佑妳一輩子福壽雙全的。我若死了時,變驢變馬報答妳!倘或咱們散了,以後遇見,我自有報答的去處。」一面說一面哭。這一席話,反把鴛鴦說得心酸,也哭起來了。因點頭道:「妳也是自家要作死喲!我做什麼管妳這些事,壞妳的名兒,我自去獻勤?況且這事我也不便開口向人說,妳只管放心。從此養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別胡行亂鬧了。」司棋在枕上點頭不絕。鴛鴦又安慰了她一番,方出來。

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因順路也來問候。剛進入鳳姐院中,二門上的人見是她來,便站立待她進去。鴛鴦來至堂屋,只見平兒從裡頭出來,見了她來,便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飯,歇了中覺了。妳且這屋裡略坐坐。」鴛鴦聽了,只得同平兒到東邊房裡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悄問道:「妳奶奶這兩日是怎麼了?我近來看著她懶懶的。」平兒見問,因房內無人,便嘆道:「她這懶懶的也不只今日了!這有一月前頭,就是這麼著。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閒氣,重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鴛鴦道:「既這樣,怎麼不早請大夫治?」

平兒嘆道:「我的姐姐!妳還不知道她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身上覺怎麼樣?她就動了氣,反說我咒她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查三訪四。自己再看不破些,且養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膲膲是什麼病,也都好放心。」平兒嘆道:「說起病來,據我看,也不是什麼小症候。」鴛鴦忙道:「是什麼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應道:「噯喲!依妳這話,不就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又啐了一口,又悄笑道:「妳個女孩兒家,這是怎麼說?妳倒會咒人。」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崩不崩的。妳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麼病,因無心中聽見媽和親家娘說,我還納悶,後來聽見媽細說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二人正說著,只見小丫頭進來向平兒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她奶奶才歇了中覺。她往太太上頭去了。」平兒聽了點頭。鴛鴦問哪一個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個什麼孫大人家來和咱們求親,所以她這兩日天天弄個帖子來,鬧得人怪煩的。」一語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來了。」說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平兒忙迎出來。賈璉見平兒在東屋裡,便也過這間房內來,走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步幸臨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服侍老太太,我還沒看妳去,哪裡還敢勞動妳來看我們!」又說:「巧得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這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老天可憐,省我走這一趟。」一面說,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鴛鴦因問:「有什麼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臘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帳,還有一筆在這帳上,卻不知此時這件東西著落在何處。古董房裡的人也回過了我兩次,等我問準了,好注了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裡去了呢?」鴛鴦聽說,便說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了。你這會子又問起我來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老王家的送來。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

平兒正拿衣裳,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打發人出去說過,他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賈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妳奶奶,我怎會不知道,妳們就昧下了?」平兒笑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麼好東西!比那強十倍的,也沒昧下一遭兒,這會子愛上那不值錢的咧!」賈璉垂頭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塗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鐘酒,哪裡記得許多!」一面說,一面起身要去。

賈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日進上的新茶沏上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二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數千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個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了!」賈璉笑道:「不是我撒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得起數千兩銀子。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妳明白有膽量,我和他們一說,反唬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語未了,賈母那邊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呢。這半日我那裡沒找到,卻在這裡。」鴛鴦聽說,忙著去見賈母。

這裡賈璉見她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見他和鴛鴦借當,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她可應准了?」賈璉笑道:「雖未應准,卻有幾分成了。須得妳再去和她說一說,就十分成了。」鳳姐笑道:「我不管這事,倘或說准了,這會子說著好聽,到了有錢的時節,你就丟在脖子後頭了,誰和你打飢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賈璉笑道:「好人!妳要說定了,我謝妳。」鳳姐笑道:「你說謝我什麼?」賈璉笑道:「妳說要什麼就有什麼。」平兒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別的。剛才正說要做一件什麼事,恰少一二百兩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這一二百兩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也罷了。」賈璉笑道:「妳們也太狠了!妳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妳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妳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難為妳們和我──」

鳳姐不等說完,翻身起來說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裡外上下,背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著你來說我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家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粧細看看,比一比,我們哪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玩話兒就急了。這有什麼的呢?妳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麼?多的沒有,這還能夠。先拿進來,妳使了,再說去,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含口墊背,忙什麼呢!」賈璉道:「何苦來?犯不著這麼肝火盛!」鳳姐聽了,又笑起來,道:「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想著後日是二姐的周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她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姐妹一場。她雖沒個子女留下,也要前人灑土,迷了後人的眼睛才是。」賈璉半晌方道:「難為妳想得周全。」鳳姐一語倒把賈璉說得沒了話,低頭打算,說:「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妳隨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見旺兒媳婦走進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做主就成了。」賈璉使問:「又是什麼事?」鳳姐見問,便說道:「不是什麼大事。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娶媳婦兒,因要求太太房裡的彩雲,不知太太心裡怎麼樣。前月太太見彩雲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她出去了,給她老子娘隨便自己找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戶對的了,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她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麼大事?比彩雲好的多著呢!」旺兒家的陪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一個媳婦兒,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做成了,奶奶又說她必是肯的,我就煩了人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個沒趣兒。若論那孩子倒好,據我素日合意兒試她,心裡沒有什麼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心太高了些。」

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見賈璉在此,且不做一聲,只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哪裡把這點子事放在心裡?待要不管,只是看著她是鳳姐的陪房,且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在過不去,因說:「什麼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妳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發兩個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我的主意,他要不依,叫他來見我。」旺兒家的看著鳳姐,鳳姐便努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便給賈璉磕頭謝恩。這賈璉忙道:「妳只給妳們姑奶奶磕頭。我雖說了,到底也得妳們姑奶奶打發人叫他女人上來,和她好說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後妳們兩親家也難走動。」鳳姐忙道:「連你還這樣開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的妳聽見了。這事說了,妳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進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痴心的白使了。」

鳳姐說道:「我真個還等錢做什麼?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裡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的名兒。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後就坐著花,到多早晚就多早晚。還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後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傢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兩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倒有十來件,白填在裡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便搜尋到頭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兒家的笑道:「哪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裳,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咧。」鳳姐道:「不是我說沒能耐的話,要像這麼著我竟不能了。昨兒晚上,忽然做了個夢,說來也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哪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的娘娘,我不肯給他,他就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惦記應候宮裡的事。」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打發一個小太監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話。」賈璉便入內套間去。

這裡鳳姐命帶進小太監來,讓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說:「夏爺爺因今日遇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裏,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麼是送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起都送過來的。」鳳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放在心裡?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要都這麼記清了還我們,不知要還多少了!只怕我們沒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兒媳婦來,說:「出去,不管哪裡先支二百兩來。」旺兒媳婦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到,才來和奶奶支的。」鳳姐道:「你們只會裡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弄去,就不能了。」說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銀子。」平兒答應去了,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裡面兩個錦袱包著。打開時,一個金纍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來。鳳姐命給小太監打點起一半,那一半與了旺兒媳婦,命她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那小太監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

這裡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了慢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的地方兒多著呢。這會子再發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兒服侍鳳姐另洗了臉更衣,往賈母處伺候晚飯。

這裡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才聽見雨村降了,卻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只怕將來有事,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往來,哪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再去打聽真了,是為什麼。」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面椅子且說閑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又說:「人口太眾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那些出過力的老人家,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自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許多月米錢。況且裡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又不滋生出些人來?」賈璉道:「我也這麼想,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哪裡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天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太太房裡的彩雲,他昨兒求我,我想什麼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就說我的話。」林之孝答應了,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事。旺兒那小子,雖然年輕,在外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雲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看見,聽見說,越發出挑得好了,何苦來白糟塌一個人呢?」賈璉道:「哦!他小子竟會喝酒不成人嗎?這麼著,哪裡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老爺處治,如今且也不用究辦。」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雲之母來說媒,那彩雲之母,滿心總不願意,見鳳姐親自和她說,何等體面,便心不由意的滿口應了出去。鳳姐又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來著,聽見他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還沒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多日,再給他老婆不遲?」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已經和她娘說了,她娘倒歡天喜地,難道又叫她進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既妳說了,又何必退呢?明兒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彩雲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與賈環有舊,尚未作准。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其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醜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發煩惱,惟恐旺兒仗勢作成,終生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間,悄命她妹子小霞進二門來找趙姨娘,問個端底。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雲好,巴不得給了賈環,方有個臂膀,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調唆賈環去討,一則賈環羞口難開,二則賈環也不在意,不過是個丫頭,她去了,將來自然還有好的,遂遷延不肯去說,意思便丟開了手。無奈趙姨娘又不捨,又見她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說:「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唸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唸書,等再一二年再提。」趙娘還要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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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纍金鳳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方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來敲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她做什麼,小鵲不答,直往裡走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玩笑。見她來了,都問:「什麼事?這時候又跑了來?」小鵲連忙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咕咕唧唧的,不知在老爺面前說了你些什麼,我只聽見『寶玉』二字。我來告訴你,仔細明兒老爺和你話說罷。」一面說著,回身就走。襲人命人留她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寶玉聽了,知道趙姨娘心術不端,和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她說些什麼,便如孫大聖聽了緊箍兒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只能書不舛誤,就有別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了。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裡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還背得出來。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平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五經集些,雖不甚熟,還可塞責。別的雖還不記得,素日賈政並未叫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還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左傳》《國策》《公羊》《榖梁》漢唐等文,這幾年未曾讀得,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曾下過苦功,如何記得?這是更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選了百十篇令他讀的,不過偶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起承之中,有作的精緻,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爾一讀,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值緊要,卻帶累了一房丫頭們都不能睡。

襲人等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來,前仰後合。晴雯罵道:「什麼小蹄子們,一個個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個腔調兒來了。再這麼著,先拿針扎妳們兩下子!」話猶未了,只聽外頭「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從夢中驚醒,恰是晴雯說話之時,她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她一下子,遂哭央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笑起來。寶玉忙勸道:「饒她罷。原該叫她們睡去。妳們也該替換著睡。」襲人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統共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也不算誤了什麼。」寶玉聽她說的懇切,只得又讀幾句。麝月又端了一杯茶來潤喉,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使不得嗎?且把心擱在這上頭些罷。」話猶未了,只聽春燕、秋紋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打牆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哪裡?」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

睛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個主意,好脫此難。正好忽然碰著這一驚,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著了。」這話正中寶玉心懷。因叫起上夜的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了人。」晴雯便道:「別放屁!妳們查的不嚴,怕耽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剛才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這會子還要上房裡取安魂藥去呢!老太太問起來,要回明白了的,難道依妳說就罷了?」眾人聽了,唬得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秋紋二人果出去要藥去,故意鬧得讓眾人皆知寶玉著了驚,唬病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的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的細看訪查。

賈母聞知寶玉被唬,細問原由,眾人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的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刑夫人、尤氏等都過來請安,李紈、鳳姐並姐妹們等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起,或擲骰子,或鬥牌,小玩意兒,不過為著熬困起見。如今漸次放誕,遂開了賭局,甚至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門相打的事。」賈母聽了忙說:「妳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回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了。」賈母忙道:「妳姑娘家,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妳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園內妳姐妹們起居所伴者,皆係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係非小,這事豈可輕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

鳳姐雖未大癒,精神未嘗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的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又一一盤查,雖然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

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頭家,一個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是園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紙牌一並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攆出去,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打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她的親戚又給她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座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過這次吧。」賈母道:「妳們不知道,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她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妳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午,大家散出。都知賈母生氣,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到鳳姐處來閒話一回,因她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去閒談。刑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要到園內走走。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的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瞧著只管走,不妨迎頭撞見刑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刑夫人因說:「這傻丫頭,又得個什麼個愛巴物兒,這樣歡喜?拿來我瞧瞧。」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歲,是新挑上來給賈母這邊做粗活的。因她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做粗活很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笑。賈母喜歡,便起名為「傻大姐」。若有錯失,也不苛責她。無事時,使入園內來玩耍。正往山石背後掏促織去,忽見一個五彩繡香囊,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兒,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給賈母看,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見刑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是個愛巴物兒!太太請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刑夫人接來一看,唬得連忙死緊揣住,忙問:「妳是哪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子石後頭揀的。」刑夫人道:「快別告訢人!這不是好東西。連妳也要打死呢。因妳素日是個傻子,以後別再提了。」這傻丫頭聽了,反唬得慌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

刑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給她們,自己使塞在袖裡。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來,且不形於色,到了迎春房裡。迎春正因她乳母獲罪,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奉茶畢,刑夫人因說道:「妳這麼大了,妳那奶媽子行此事,妳也不說說她。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她兩次,她不聽,也叫我沒法兒。況且她是媽媽,只有她說我的,沒有我說她的。」刑夫人道:「胡說!妳不好了,她原該說。如今她犯法了,妳就該拿出姑娘的身分來。她敢不從,妳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這可是什麼意思!再者:放頭兒,還只怕她花言巧語的和妳借些簪環衣裳做本錢。妳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濟她些。若被她騙了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妳明日怎麼過節?」迎春不語,只低著頭。

刑夫人見她這般,因冷笑道:「妳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裡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妳娘比趙姨娘強十倍,妳也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妳反不及她一點?倒是我一生沒兒女的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人回:「璉二奶奶來了。」刑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她自去養病,我這裡不用她伺候。」接著又有探事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刑夫人方起身前邊來。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纍金鳳,竟不知哪裡去了!回了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當了鋃子,放頭兒了。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叫問司棋。司棋雖病,心裡卻明白,我去問她,她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裡放著,預備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該叫人去問老奶奶一聲呢。」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她拿了,去摘了肩兒了。我只說她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她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她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她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兒,才這麼著。如今我有個主意:到二奶奶屋裡,將此事回了,她或著人去要,或她省事拿出幾吊錢來替它贖了,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省些事好。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橘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著便去,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她。

誰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為她婆婆得罪,來求迎春去討情,她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她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橘立意要去回鳳姐,又看這事脫不過去,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妳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纍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稍,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半日就贖還的,不想今日弄出事來。雖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著從小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邊去討一個情兒,救出她來才好!」迎春便說道:「好嫂子,妳趁早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臊還臊不過來,還去討臊去!」繡橘便說道:「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妳就不賠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玉柱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她,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說道:「姑娘,妳別太張勢了!妳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奶不仗著主子哥兒姐兒得些便宜?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妳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刑姑娘來了,太太吩咐過一個月省儉出一兩鋃子來給舅太太去,這裡饒添了刑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時常短了這個,少了那個,哪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麼妳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妳算算賬!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刑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妳不能拿了金鳳來,也不必牽三扯四的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就是太太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妳什麼,妳出去歇歇兒去罷。何苦呢?」一面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做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她倒賴說姑娘使了她的錢,這如今竟要准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橘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去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著來安慰。走至院中,聽見幾個人講究,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頭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裡說話,倒像是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什麼,左不過是她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探春笑道:「我才聽見什麼『金鳳』,又是什麼『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不成?」司棋、繡橘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何曾和她要什麼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她要,必定是我們和她要了不成?妳叫她進來,我倒要問問她。」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妳們又無沾礙,何必如此?」探春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也是一般。她說姐姐,即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人怨我,姐姐聽見,也是和怨姐姐一樣。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纍金鳳又怎麼夾在裡頭?」

那玉柱兒家的生恐繡橘等告出她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妳們所以糊塗,如今妳們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未曾散人的拿出來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砍兩個頭的理。妳依我說,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說去。在這裡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她分解分解。」誰知探春早使了眼色給侍書,侍書出去了。這裡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招將的本領。」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法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出如脫兔,出其不備的妙策。」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遂以別話岔開。

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妳奶奶可好些?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委屈。」平兒忙問:「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那玉柱兒媳婦方慌了手腳,遂上來敢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姑娘請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兒說話,也有妳混插嘴的禮嘛!妳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也有外頭的媳婦們無故到姑娘屋裡來的?」繡橘道:「妳不知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那是妳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妳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才是。」玉柱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

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訢妳: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這柱兒媳婦和她婆婆,仗著是媽媽,又揪著二姐姐好性兒,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逼著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房裡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妳來問一聲,還是她本人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有誰主使她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出這話來?我們奶奶如何擔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唇亡齒寒,我自然有些心驚麼!」平兒問迎春道:「若論此事,本好處的。但只她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麼樣呢?」

當下迎春只和寶釵在看《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的話也沒聽見,忽見平兒如此說,便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她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來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她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兒;沒有個為她們反欺枉太太的理,少不得直說。妳們要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妳們處置,我也不管。」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一家上下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稅,及至事到臨頭,尚且如此。況且《太上》說得好:救人急難,最是陰騭事。我雖不能救人,何苦來白白和人結怨結仇,做那無益有損的事呢?」一語未了,只聽又有一人來了。

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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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9: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避嫌隙杜絕寧國府

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的妹子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因這園中有素和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的來,說她和妹子是夥計,賺了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聽得此言,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怡紅院的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轉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的媽媽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去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家的說情又更為妥當,故此前來。

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都問道:「你的病可好了?跑來做什麼?」寶玉便不說出討情一事,只說:「來看二姐姐。」當下眾人也不在意,且說些閒話。平兒便出去辦「金鳳」一事。那玉柱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只說:「姑娘好歹的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道:「妳遲也贖,早也贖,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妳的意思得過就過,既這麼樣,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人,趁早兒取了來,交給我,一字不提。」玉柱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又說:「姑娘自去貴幹,我趕晚贖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二人分路各自散了。

平兒到房,鳳姐問她:「三姑娘叫妳做什麼?」平兒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著奶奶些,問奶奶這兩日可吃些什麼?」鳳姐笑道:「倒她還惦著我。剛才又出來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她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都是她作主。我想素日妳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養保養也是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賺了一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她們鬧去吧!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得萬人咒罵,不如且自家養養病。就是病好了,我也會做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答應著『知道了』。」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們的造化了。」

一語未了,只見賈璉進來拍手嘆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麼知道了?剛才太太叫我過去,叫我不管哪裡先挪二百兩銀子,做八月十五節下使用。我回沒處借,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沒地方兒!前兒一千兩銀子的當是哪裡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難。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又尋事奈何人。」鳳姐道:「那日並無個外人,誰走了這個消息?」平兒聽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說話時沒別的外人,就只晚上送東西來的時候,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可巧來送漿洗的衣裳,她在下房裡坐了一會子,看見一大箱東西,自然要問,必是丫頭們不知道,說了出來,也未可知。」因此便喚了幾個丫頭子來問:「那日誰告訴傻大姐的娘了?」眾丫頭慌了,都跪下賭神發誓說:「自來也沒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麼,都答應不知道,這事如何敢說。」鳳姐詳情度理,說:「她們必不敢多說一句話,倒別委屈了她們。如今把這事靠後,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別又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我的金首飾再去押二百兩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索性多押二百,咱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這不知還指哪一項贖呢!」平兒拿了去,吩咐旺兒媳婦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

這裡平兒和鳳姐猜疑走風的人:「倘或反叫鴛鴦受累,豈不是咱們的過!」正在胡思,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何事,遂與平兒忙迎了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更變,只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裡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裡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不知怎麼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起出去,在房門外站住。一面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階上;所有的人一概不准進去。

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裡扔出一個香袋來,說:「妳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唬了一跳,忙問:「太太從哪裡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哪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想妳是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兒,誰知妳也和我一樣。這樣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看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妳: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裡?」鳳姐聽了,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麼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道:「妳反問我?妳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哪裡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哪裡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年輕的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妳還和我賴!幸好園子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妳妹妹們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裡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便挨著坑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但我並無這樣東西,其中還要求太太細想。這香袋兒是外頭仿著內工繡的,連穗子一概都是市賣的東西,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肯要這樣東西。再者,這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然有,也只好在私處擱著,焉肯在身上常帶,各處逛去?況且又在園裡去,個個姐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姐妹面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來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了,況且她們也常在園內走動,焉知不是她們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園裡,還有那邊太太常帶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雲那幾個人,也都是年輕的人,她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她也不算很老,也常帶過佩鳳她們來,焉知又不是她們的?況且園子丫頭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經的。或者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問不到,偷出去了,或借著因由,和二門上小么兒們打牙撂嘴兒,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我不但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

王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很近情理,因嘆道:「妳起來。我也知道妳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這樣輕薄,不過我氣激妳的話,但只如今且怎麼處?妳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把我氣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別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查,才能得個實在。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唯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裡,以查賭為由。再如今她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做耗,等鬧出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事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著這個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嘆道:「妳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妳這幾個姐妹,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像人,餘者竟是小鬼兒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裡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也還窮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比妳們強些,如今寧可省我些,別委屈了她們。妳如今且叫人傳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她們快快暗訪這事要緊。」鳳姐聽了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正是方才是她送香袋來的。王夫人向來看視刑夫人之心腹人等,原無二意,今日她來打聽此事,便向她說:「妳去回了太太,也進園來照管照管,比別人強些。」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頭們不太趨奉她,她心裡不自在,要尋她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她,正碰在心坎上,道:「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誥封似的,她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妳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她,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她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她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她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屋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她自然不敢來見我呀!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道:「妳去,只說我有話問她,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來。妳不許和她說些什麼!」小丫頭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覺才起來,發悶呢,聽如此說,只得隨了她來。

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鳳姐的房間,王夫人一見她釵歪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妳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妳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妳,自然明兒揭妳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她,雖然羞惱,只不敢作聲。她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實話答應,忙跪下答道:「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那是麝月和襲人兩個人的事,太太問她們。」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妳難道是死人?要妳們做什麼?」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妳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麼?』我聽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之內,寶玉叫著了,答應幾句話,就散了。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閒著還要做老太太房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真,忙說:「阿彌陀佛!妳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妳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妳。」因向王善保家的道:「妳們進去,好生防她幾日,不許她在寶玉屋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她。」喝聲:「出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妳這麼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絹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內去。

這裡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刑夫人的耳目,時常調唆的刑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請息怒。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是極容易的。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的房裡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了。」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乎不能明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於是大家商議已定。

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家的請了鳳姐一同進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來抄檢起,不過抄出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的,等明兒回過老太太再動。」於是再到怡紅院,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內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兒。」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那邊王善保家的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麼不打開叫搜?」襲人方欲替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唧」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漲了臉,說道:「姑娘,妳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查。妳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哪用急得這個樣子!」

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加油,便指著她的臉說道:「妳說妳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見過妳這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刑夫人的臉,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妳也不必和她一般見識,妳且細細搜妳的,咱們還要到各處走走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鳳姐道:「妳可細細的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盡都細翻了,沒有什麼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的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沒甚關係的。」鳳姐聽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說著,一逕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只抄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抄檢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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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9:16 |只看該作者
黛玉已睡了,忽報這些人來,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只見鳳姐走進來,忙按住她不叫起來,只說:「睡著罷,我們就走的。」這邊且說些閑話。那王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了丫頭們的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往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帔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又說:「這些東西,從哪裡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她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這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況且這符兒和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見的。媽媽不信,咱們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道:「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鳳姐道:「這也不算什麼稀罕事,撂下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家裡的賬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哪年月日有的了。」

這裡鳳姐和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已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意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查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呢,倒是洗淨她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她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了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了我。」因命丫頭們:「快快給姑娘關上。」平兒等先忙著替侍書等關的關,收的收。

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妳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可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著呢。一針一線,她們也沒得收藏。要搜,只管來搜我的。妳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置,我自去領。妳們別忙,自然連妳們抄的日子有呢!妳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鳳姐只看著眾媳婦們。周瑞家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裡,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歇。」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既是丫頭的東西都在這裡,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妳果然倒乘!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妳們翻了?妳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眾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經連妳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妳們也都搜明白了沒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看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她想眾人沒眼色,沒膽量罷了,哪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利害起來?況且又是庶出,她敢怎麼著?自己又仗著是刑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都另眼相看,何況別人?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她們無干,她便要趁勢作臉,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鳳姐見她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道:「妳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妳又有幾歲年紀,叫妳一聲『媽媽』,妳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我們跟前逞臉!如今越發不得了!妳索性望我動手動腳的了!妳打量我是同妳們姑娘那麼好性兒,由著妳們欺負,妳就錯了主意了!妳來搜搜東西,我不惱,妳不該拿我取笑兒!」說著,便親自要解鈕子,拉著鳳姐細細的翻,「省得叫妳們奴才來翻我!」

鳳姐、平兒等都忙與探春理裙整襖,口有喝著王善保家的道:「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的起來。前兒把太太也沖撞了。快出去,別再討沒臉了!」又忙勸探春道:「好姑娘,別生氣。她算什麼,姑娘氣著,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早一頭碰死了!不然怎麼許奴才來我身上搜賊贓呢?明兒一早,先回過老太太、太太,再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麼著,我去領!」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臉,趕忙躲出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頭:「妳們聽著她說話,還等我和她對嘴去不成?」侍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媽媽!妳知點道理兒,省一句兒罷。妳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妳捨不得去,妳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查考姑娘,磨折我們呢?」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裡都有三言兩語的,就只不會背地裡調唆主子。」平兒忙也陪笑勸解,一面又拉了侍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帶著眾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她與惜春是緊鄰,又和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因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驚動,只到了丫頭們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沒有什麼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

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唬的不知有什麼事故。鳳姐少不得安慰她。誰知竟在入畫箱內尋出一大包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為查姦情,反得賊贓。又有一副玉帶板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鳳姐也黃了臉,因問:「是哪裡來的?」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喝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要打她,好歹帶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

鳳姐笑道:「這話果真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遞進來。這個可以傳遞,怕什麼不可傳遞?這倒是傳遞人的不了。若這話不真,倘或是偷來的,妳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哭道:「我不敢撒謊!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同我哥哥一起打死也無怨!」鳳姐道:「這個自然要問的。只是真賞的,也有不是。誰許妳私自傳送東西呢?妳且說是誰作接的,我就饒妳。下次萬萬不可。」惜春道:「嫂子別饒她。這裡人多,要不管了她,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麼樣呢。嫂子要依她,我也不依。」鳳姐道:「素日我看她還使得。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二次再犯,兩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人,必是後門上的老張媽。她常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她。」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且拿著,明日對明再議。

誰知那老張媽原和王善保家有親,近因王善保家的在刑夫人跟前做了心腹人,便把親戚和伴兒們都看不到眼裡去了。後來張家的氣不平,鬥了兩次口,彼此都不說話了。如今王家的聽見是她傳遞的,碰在她的心坎兒上,更兼剛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書的氣,沒處發洩,聽見張家的這事,因攢掇鳳姐道:「這傳東西事關係更大。想來那些東西自然也是傳遞進來的。奶奶,倒不可不問?」鳳姐兒道:「我知道,不用妳說。」於是別了惜春,方往迎春房裡來。

迎春已經睡著了,丫頭們也才要睡,眾人扣門,半日才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姑娘。」遂往丫頭們房裡來。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鳳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她搜檢。先從別人的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及到了司棋的箱中,隨意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麼東西。」才要關箱時,周瑞家的道:「這是什麼話?有沒有,總要一樣看看才公道。」說著,便伸手取出一雙男人的綿襪並一雙緞鞋來,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裡面是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一總遞給鳳姐。

鳳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帳,也頗識得幾個字了。那帖是個如意雙喜箋,上面寫道:『上月妳來家後,父母已察覺了。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妳我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妳可託張媽給一信。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好說話。千萬!千萬!再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鳳姐看罷,不由得笑將起來。那王善保家的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這一段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內已有些毛病。又見一紅帖,鳳姐看著笑,她便說道:「必是他們寫的帳不成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帳竟算不過來,妳是司棋的老娘,妳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麼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的奇怪,只得勉強說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他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鳳姐笑道:「這就是了。」因說:「我唸給妳聽聽。」說著,從頭唸了一遍。大家都唬一跳。

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她的外孫女兒,又氣又臊。周瑞家的四人聽見鳳姐兒唸了,都吐舌頭,搖頭兒。周瑞家的道:「王大媽聽見了,這是明明白白,再沒得話說了。這如今怎麼樣呢?」王家的只恨沒地縫可鑽。鳳姐只揪著她,抿著嘴兒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這倒也好。不用她老娘操一點心兒,鴉雀不聞,就給他們弄了個好女婿來了!」周瑞家的笑著湊趣兒。王家的無處煞氣,只好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眾人見她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願的,也有心中感動報應不爽的。

鳳姐兒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只怕她夜間自尋短志,遂喚兩個婆子監守,帶了人來拿了贓證回來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夜間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掌不住請醫診視。開方立案,說要保重而去。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之事暫且擱起。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紈等,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她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了,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一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反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妳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姐妹,獨我的丫頭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叫鳳姐帶了她去,又不肯,今日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她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娘也都十分解說:「她不過一時糊塗,下次再不敢的。看她從小伏侍一埸。」

誰知惜春雖年幼,天性孤僻,恁人怎說,只是咬定牙,斷乎不肯留著,更又說道:「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敢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有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妳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況且古人說的,『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勗助。』何況妳我二人之間?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四丫頭年輕糊塗,我只不信。妳們聽這些話,無原無故,又沒輕重,真真的叫人寒心!」眾人都勸說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可不年輕!妳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獃子,倒說我糊塗!」

尤氏道:「妳是狀元,第一個才子!我們糊塗人,不如妳明白!」惜春道:「據妳這話就不明白。狀元難道就沒有糊塗的?可知妳們這些人都是世俗之見,哪裡眼裡識得出真假,心裡分得出好歹來?妳們要看真人,總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做大和尚,講起參悟來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麼參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畫一般,沒有什麼大說頭兒!」尤氏道:「可知妳真是個口冷心冷的人。」惜春道:「怎麼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見惜替又說這話,因按捺不住,便問道:「怎麼就帶累了妳?妳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妳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妳是千金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妳,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兒!即刻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妳這一去,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乾淨。」尤氏聽了,越發生氣,但終久她是姑娘,任憑怎麼樣,也不好和她認真拌起嘴來,只得索性忍了這口氣,便也不答言,一徑往前邊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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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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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爺說,看見邸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紈這邊來了。恰好太醫才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只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妳過來了這半日,可吃些東西?只怕餓了。」命素雲瞧有什麼新鮮點心揀了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妳這一向病著,哪裡有什麼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人家送來的好茶麵子,倒是對碗來妳喝罷。」說畢,便吩咐去對茶。

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妝奩。素雲又將自己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腌髒,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妳就該往姑娘們那裡取去,怎麼公然拿出妳的來。幸而是她,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說著,一面洗臉。丫頭只彎腰捧著臉盆。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丫頭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上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做出來的事就夠使的了。」李紈聽她如此說,便已知道昨晚的事,因笑道:「妳這話有因,誰做的事夠使的了?」尤氏道:「妳倒問我!妳敢是病著過陰去了?」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寶姑娘來了。」李紈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麼一個人忽然走進來,別的姐妹都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她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裡個兩個女人也因時症不起坑,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去陪著老人家夜裡做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訢大嫂子一聲。」李紈聽了,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看著李紈笑。一時李紈盥洗已畢,大家吃麵茶。

李紈因笑向寶釵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來瞧。妹妹妳只管去,我且打發人去到妳那裡去看屋子。妳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麼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妳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妳和她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哪裡去了?」寶釵道:「我才打發她們找妳們探丫頭去了,叫她同到這裡來,我也明白告訴她。」

正說著,果然人報:「雲姑娘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娘好了還來,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又奇了,怎麼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別人攆,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雞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哪裡來的晦氣?偏都碰著妳們姐妹的氣兒身上了。」探春道:「誰叫妳趁熱灶火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妳呢?」因又尋思,道:「鳳丫頭也不犯和妳嘔氣,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

探春知她怕事,不敢多言,因笑道:「妳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妳不必唬得這個樣兒。告訴妳罷: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還頂著徒罪呢。也不過背地裡說些閑話罷咧,難道也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她?」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說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出來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說了一遍。探春道:「這是她向來的脾氣,孤介太過,我們再扭不過她的。」又告訴她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丫頭又病了,就打發人四下裡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麼樣。回來告訴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她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遮人眼目的事,誰不會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丫頭們來請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等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塌上,王夫人正在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來京師治罪等語。賈母聽了甚不自在。恰好她姐妹來了,因問:「從哪裡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病著,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王夫人道:「已經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哪裡好?只是園裡恐夜晚風涼。」賈母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裡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

閑話之間,媳婦們抬過飯桌。王夫人、尤氏等過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樣菜色已擺完,另有兩個大捧盒內盛了幾色菜,便知是各房孝敬的舊規矩。賈母說:「我吩咐過幾次,絀了罷,妳們都不聽。」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我今日吃齋,沒有別的孝順,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愛吃,只揀了一樣椒油蓴虀醬菜來。」賈母笑道:「我倒也想這個吃。」鴛鴦聽說,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侍書忙去取了碗箸。鴛鴦又指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來,是大老爺孝敬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面說,一面就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嘗了兩點,便命人將那幾樣著人都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麼,自然著人來要。媳婦們答應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

賈母道:「拿稀飯來吃些罷。」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拿去給鳳姐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盤果子:「給環兒、寶玉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妳就來吃了罷。」尤氏答應著。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尤氏告坐吃飯。賈母又命鴛鴦等來陪吃。賈母見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飯,因問說:「怎麼不盛我的飯?」丫頭們回道:「老太太的飯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潦不定,莊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所以都是可著吃的做。」賈母笑道:「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兒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一面回頭向門外伺候的媳婦們道:「既這樣,妳們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上,也是一樣。」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去取。」鴛鴦道:「妳夠了,我不會吃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去了。

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裡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妳也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二門外,上了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四個小廝拉出來,套上牲口。幾個媳婦帶著小丫頭們先走,過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這裡送的丫頭也回來了。尤氏在車內,因見自己門口兩邊石獅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是來赴賭之人,遂向小丫頭銀蝶兒道:「妳看,坐車的這些,騎馬的不知還有幾個呢?」說著進府,已到了廳上。賈蓉媳婦帶領眾丫頭媳婦們,也都秉著羊角手罩接出來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賭錢也沒得便,今日倒巧,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許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來至窗下,只聽裡面稱三讚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恨之聲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不得遊玩,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的法子,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幾位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是無益。不但不能長進,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賈珍不好出名,便命賈蓉做局家。這些都是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遊俠紈褲。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做晚飯之主。天天宰豬割羊,屠雞戮鴨,好似臨潼鬥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裡的好廚役好烹調。不到半月工夫,賈政等聽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了,武也當習,況在武廕之屬。」遂也命寶玉、賈環、賈琮、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賈珍志不在此,再過幾日,便漸次以歇肩養力為由,或抹骨牌、賭個酒東兒,至此漸次賭錢。如今三四個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牌擲骰,放頭開局,大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勢。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那邢德全雖係邢夫人的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心,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是早已出了名的「獃大爺」。今日二人湊在一處,都愛搶快,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邊坑上搶快。又有幾個在當地下大桌上趕羊。裡間又有些斯文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話。

且說尤氏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陪酒的小么兒,都打扮的粉粧玉琢。今日薛蟠又擲輸了,正沒好氣,幸而後手裡漸漸翻過來了,除了沖賬的,反贏了好些,心中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麼樣?」此時打天九趕老羊的未清,先擺下一桌,賈珍陪著吃。薛蟠興頭了,便摟了一個小么兒喝酒,又命將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輸家,沒心緒,喝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陪酒的小么兒只趕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真是些沒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這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這麼三六九等兒的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求著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那些輸家不便言語,只抿著嘴兒笑。

那些贏家忙道:「大舅罵的很是。這小狗攮的們都是這個風俗。」因笑道:「還不給舅太爺斟酒呢!」兩個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著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嬌兒說道:「您老人家別生氣,看著我們兩個小孩子罷。我們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的就親近。您老人家不信,回來大大的下一注,贏了,白瞧瞧我們兩個是什麼光景兒!」說的眾人都笑了。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過酒來,一面說道:「我要不看著你們兩個素日怪可憐見兒的,我這一腳,把你們的小蛋黃子踢出來。」說著,把腿一抬,兩個孩子趁勢兒爬起來,越發撒嬌撒癡,拿著灑花絹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鐘酒灌在傻大舅嘴裡。

傻大舅哈哈的笑著,一揚脖兒,把一鐘酒都乾了,因擰了那孩子的臉一下兒,笑說道:「我這會子看了,又怪心疼的了!」說著,忽然想起舊事來,乃拍案對賈珍道:「昨日我和令伯母慪氣,你可知道嗎?」賈珍道:「沒聽見。」傻大舅嘆道:「就為錢這件東西!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的底裡,我們老太太去世時,我還小呢,世事不知。她姐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長。她出閣時,把家私都帶過來了。如今妳二姨兒也出了門子了,她家裡也很艱窘。妳三姨兒尚在家裡,一應用度,都是這裡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來要幾個錢,也並不是要賈府裡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夠我花的了,無奈竟不得到手!你們就欺負我沒錢!」賈珍聽見他酒醉,外人聽見不雅,忙用話勸解。

外面尤氏等聽得十分真切,乃向銀蝶兒悄悄說道:「妳聽見了,這是北院大太太的兄弟抱怨她呢。可憐他親兄弟還是這樣,就怨不得這些人了。」還要聽時,正值趕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吃酒。有一個人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舅太爺?我們竟沒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便把那兩個孩子不理的話說了一遍。那人接過來就說:「可惱!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問你: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咧,並沒有輸了雞巴,怎你們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說:「你這個東西,行不動兒就撒村搗怪的!」尤氏在外面聽了這話,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妳聽聽,這一起沒廉恥的小挨刀的!再灌喪了黃湯,還不知噴出什麼新樣兒來的呢!」一面便進去卸粧。

至四更時方散,賈珍往佩鳳房裡去了。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妳請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著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門?說咱們是孝家,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尤氏道:「我倒不願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璉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發沒個人了。」佩鳳道:「爺說,奶奶出門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這麼樣,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畢,吃飯更衣,尤氏等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備了一桌菜蔬果品,在匯芳園叢樂堂中,帶領妻子姬妾,先吃過晚飯,然後擺上酒,開懷作樂賞月。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銀河微隱。賈珍因命佩鳳等四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高興起來,便命取了一隻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韻雅,真令人心動神移。唱罷,復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毛骨悚然。賈珍忙厲聲喝道:「誰在那裡?」連問幾聲,並無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裡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格扇開閉之聲,只覺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悽慘起來。看那月色時,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眾人都覺毛髮倒豎。賈珍酒已嚇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拿得住些,心下也十分警畏,便大沒興頭,勉強又坐了一會,也就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眾子侄開了祠堂行朔望之禮。細看祠內,都仍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為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舊閉上門,看著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裡坐著說閑話兒,與賈母取笑呢,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底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後,賈母命賈珍在挨門小机上坐了。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樣式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勁。」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著。」賈珍答應了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倒好,打開卻不怎麼樣。」賈珍陪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餑餑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來的。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怎麼今年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過。」賈母笑道:「此時月已上來了,咱們且去上香。」說著,便起身扶著寶玉的肩,帶領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子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燈。嘉廕堂前月台上,焚著斗香秉著燭,陳設著瓜果月餅等物。邢夫人等皆在裡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豔氤氳,不可名狀。地上舖著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大花廳去。眾人聽說,就忙著在那裡舖設,賈母且在嘉廕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閑話。

一時人回:「都齊備了。」賈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皆回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椅子上去好。」賈母道:「天天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於是賈政、賈赦兩人在前引導,又是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不過百餘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這座敝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廳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做兩間。凡桌椅形式都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邊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邊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桌,下面還有半邊餘空。賈母笑道:「往常倒不覺人少,今日看來,究竟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麼。想當年過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哪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於是令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探、惜春三個叫過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她姐妹坐了,然後再下依次坐定。

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個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在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傳兩轉,恰好都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飲了酒,眾姐妹兄弟,都悄悄的你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裡想著:倒要聽是何笑話兒。賈政見賈母歡喜,只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要說得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只得一個,若不說笑了,也只好願罰。」賈母道:「你就說這一個。」

賈政因說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只說了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從沒聽賈政說過,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吃一杯。」賈母笑道:「使得。」賈赦連忙捧杯賈政執壺,安放在賈母面前,賈母飲了一口,賈赦、賈政退回本位。於是賈政又說:「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醒了,後悔不及,只得來家陪罪,她老婆正在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她舔舔,未免噁心要吐。她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骯髒,只因昨兒喝多了黃酒,又吃了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得賈母和眾人都笑了。賈政忙又斟了一杯酒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有媳婦的人受累。」眾人又都笑起來,只賈璉、寶玉不敢大笑。

於是又擊鼓,從賈政傳起,可巧到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座,早已踧踖不安,遍又在他手上,因想:「說笑話,倘或說不好了又說沒口才;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只慣貧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說。」乃起身告辭道:「我不能說,求限別的罷。」賈政道:「既這樣,限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若好便賞你;若不好仔細明日。」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麼又作詩?」賈政陪笑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快作。命人取紙筆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這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樣。要另出主見,試試你這幾年的心思。」寶玉聽了碰在自己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樣,知無甚不好,便問:「怎麼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歡,便說:「難為他只是不肯唸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他能多大?定要他作才子不成。這就該獎賞他,以後越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婆子出去,「吩咐小廝們,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把來給寶玉。」寶玉磕了一個頭,仍復歸座行令。

當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更覺歡喜。遂並唸與賈母聽時,賈母也覺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於是大家歸坐,復行起令來。這次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成,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一針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就死了,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遠著呢,怎麼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天下做父母的,偏心的多著呢!』」眾人聽說,也都笑了,賈母只得吃了半盞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知自己失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著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

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手裡。賈環近日讀書稍進,亦好外務。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要紙筆,立就一絕,呈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是詞句中終帶著不愛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意,總屬邪派。古人中雖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就只不是那一個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難』字解才好。哥哥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賈赦道:「拿詩來我瞧瞧。」便連聲讚好,說:「這詩據我看來,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必寒窗螢火,只要讀些書,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兒的。何必多費了功夫,反弄出書獃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這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命人去取自己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腦袋笑道:「以後這樣作去,這世襲的前程竟跑不了你襲的呢。」賈政聽說,忙勸道:「不過他胡謅如此,哪裡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姑娘們多樂一會子,好歇著了。」賈赦等聽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又公進了一杯酒,才帶著子侄們出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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