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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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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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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5: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裡抱怨賈環,只聽賈環在外間屋裡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吊子,撒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又沒就死了,值得她也罵我,妳也賴我心壞,把我往死裡糟塌?等著我明日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妳們怎麼著!只叫她們提防著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忙從裡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只管信口胡唚,還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因聽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從此,兩邊結怨比前更加深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只按舊例辦了,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給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獨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著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裡頭出來了一個太監,手裡掐著數珠兒,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道:「王爺叫請進去呢。」於是爺兒五個跟著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裡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裡門上的小太監都迎著問了好。

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人肅敬跟入。只見北靜郡王穿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就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好?」寶玉躬身打著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兒罷。」說著,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隨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讓在眾戚舊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裡說話兒,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了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兒吳巡撫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著,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著,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片子來。北靜王略看了看,仍遞給小太監,說道:「知道了,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王爺單賞賈寶玉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裡,派人陪著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忽然笑道:「我前日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做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與你帶回去玩罷。」遂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與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送出來,才同賈赦等回來了。

賈赦見過賈母,便自回去。賈政帶著他三人請過了賈母的安,又說了些府裡遇見什麼人。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相好,也是我輩中人,倒還是有骨氣的。」又說了些閑話,各自散去。賈政回到房中,剛坐了一坐,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來回話。」賈政道:「叫他進來。」自己走至廊下。林之孝進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如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部裡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了。」於是又回了些話,才出去了。

且說寶玉復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那塊玉來。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了。」寶玉便在項上摘下來,說道:「這不是我那塊玉,哪裡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日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裡,它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道:「又胡說了,帳簾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裡都漆黑的了,還看得見它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罷,別在這裡說獃話了。」寶玉又站了一會兒,便回園中去了。

這裡賈母問道:「正是,妳們去看姨太太,說起這事來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著耽擱了兩天,今兒才去的。這事我們告訴了,她姨媽倒也十分願意,只說蟠兒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也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著,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和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什麼意思?」襲人想了想,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著,只聽外間屋裡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妳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她贏了我的錢拿了去;她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她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東西,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裡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題。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才的話,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痴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她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只見紫鵑正在那裡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裡坐。」襲人便問道:「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裡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唸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小茶盤托著一鐘藥,一鐘水,小丫頭在後頭捧著痰盒漱孟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她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著辭了出來。

將到怡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裡站著呢,襲人便不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做什麼?」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裡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了他,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過來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忽聽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裡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裡去了,賈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來做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哪裡?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裡間屋裡書格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做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他前年送我白海棠時,稱我做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呢。」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做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裡,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話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頭鬼腦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

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字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賬!」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做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裡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點火兒來,挪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個浪帖子來,惹得這個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妳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妳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妳相干?」麝月道:「妳混說起來了。知道它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賬話?妳混往人家身上扯。要那麼說,它帖兒上只怕倒與妳相干呢。」襲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噗哧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唸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裡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裡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裡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裡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哪裡的話?」

正說著,只聽外面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心裡越發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甚是喜歡。連忙要走,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您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習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裡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裡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裡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來。只見二門內滿院裡丫頭老婆都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著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干姐妹,都在屋裡,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道:「妹妹身子可大好了?」黛玉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頭和探春說話去了。

鳳姐笑道:「你兩個哪裡像天天在一塊兒的?倒像是客,有這麼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妳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開,只見寶玉道:「林妹妹,妳瞧芸兒這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哪裡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這會子又問誰呢?」寶玉便說道:「我外頭再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是,才出來了。

這裡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二舅舅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來賀喜。」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後日還是──」卻瞅著黛玉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的生日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糊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妳做生日,豈不好呢?」說著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實熱鬧,自不必說。

飯後,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裡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座,正是: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

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間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裡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玻璃戲屏隔在後廈,裡面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她們快來。一會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黛玉來了。那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綺都讓她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妳坐了罷。」薛姨媽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道:「是她的生日。」薛姨媽道:「我倒忘了。」便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道:「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她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裡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她怕人多熱鬧懶怠來罷。我倒怪想她的。」薛姨媽笑道:「難得妳惦記她,她也常想妳們姐妹們。過一天,我叫她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齣吉慶戲文。及至第三齣,只見金童玉女,旗旛寶蓋,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幾句進去了。眾皆不知,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裡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她就未嫁而逝。此時昇引月宮,不聽見曲裡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哪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齣是《吃糠》;第五齣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道:「二爺快回去!一並裡頭回明太太,也請回去,家裡有要緊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聽見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裡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裡夥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許多僕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那薛姨媽正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只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見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裡進門時,已經聽見家人說了,唬得戰戰兢兢了,一面哭著,便問:「到底是和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裡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家子,許他些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

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得兇,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裡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裡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又道:「有什麼信,即刻打發人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

這裡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裡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她嚷道:「平常妳們只管誇他們家裡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裡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嚇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妳們各自幹妳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裡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得沒法。

正鬧著,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了。寶釵因回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裡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妳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要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丫頭答應著去了。

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寶釵看了,一一唸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小廝進來問明了再說。」一時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

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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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舊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話說薛姨媽聽了薛蝌的來書,因叫進小廝,問道:「聽見你大爺說,到底是怎麼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廝道:「小的也沒聽真切。那一日,大爺告訴二爺說──」說著回頭看了一看,見無人,才說道:「大爺說:自從家裡鬧的特利害,大爺也沒心腸了,所以要到南邊置貨去。這日想著約一個人同行,這人在咱們這城南兩百多地住。大爺找他去了,遇見在先和大爺好的那個蔣玉涵,帶著些小戲子進城,大爺同他在個舖子裡吃飯喝酒。因為這當槽兒的儘著拿眼瞟蔣玉函,大爺就有了氣了,後來蔣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爺就請找的那個人喝酒。酒後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叫那當槽兒的換酒,那當槽兒的來遲了,大爺就罵起來了。那個人不依,大爺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誰知那個人也是個潑皮,便把頭伸過來叫大爺打。大爺拿碗就砸他的腦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頭裡還罵,後頭就不言語了。」薛姨媽道:「怎麼也沒人勸勸嗎?」那小廝道:「這個沒聽見大爺說,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媽道:「你先去歇歇罷。」小廝答應出來。

這裡薛姨媽自來見王夫人,託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了前後,也只好含糊答應了,只說等薛蝌遞了呈子,看他本縣怎麼批了,再做道理。

這裡薛姨媽又在當鋪裡兌換了銀子,叫小廝趕著去了。三日後果有回信,薛姨媽接著了,即叫小丫頭告訴寶釵,連忙過來看了。只見書上寫道:『帶去銀兩做了衙門上下使費。哥哥在監,也不大吃苦,請太太放心。獨是這裡的人很刁,屍親見證都不依,連哥哥請的那個朋友也幫著他們。我與李祥兩個俱生地生人,幸找著一個好先生,許他銀子,才討著生意,說是須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吳良,弄人保出他來,許他銀兩,叫他撕擄。他若不依,便說張三是他打死,明推在異鄉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辦了。我依著他,果然吳良出來。現在賣囑屍親見證,又作了一張呈子,前日遞的,今日批來,請看呈底便知。』

因又唸呈底道:『具呈人某,呈為兄遭飛禍、代伸冤獄事:竊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於某年月日,備本往南貿易。去未數日,家奴送信回家,說遭人命,生即奔縣治,知兄誤傷張姓。及至囹圄,據兄泣告,實與張姓素不相認,並無仇隙。偶因換酒角口,生兄將酒潑地,恰值張三低頭拾物,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囪門身死。蒙恩拘訊,兄懼受刑,承認鬥歐致死。仰蒙憲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訴辯,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憲慈恩准提証質訊,開恩莫大,生等舉家仰戴鴻仁,永永無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屍場檢驗,證據確鑿。且並未用刑,爾兄自認鬥殺,招供在案。今爾遠來,並非目睹,何得捏詞妄控?理應治罪,姑念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媽聽到這裡,說道:「這不是救不過來了麼?這怎麼好呢?」寶釵道:「二哥的書還沒看完,後面還有呢。」因又唸道:「有要緊的,問來使便知。」薛姨媽便問來人。因說道:「縣裡早知我們家當充足,須得在京裡謀幹得大情,再送一份大禮,還可以覆審,從輕定案。太太此時必得快辦,再遲了就怕大爺要受苦了。」薛姨媽聽了,叫小廝自去,即刻又到賈府與王夫人說明原委,懇求賈政。賈政只肯託人與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物。薛姨媽恐不中用,求鳳姐與賈璉說了,花上幾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

薛蝌那裡也便弄通了,然後知縣掛牌坐堂,傳齊了一干鄰保、證見、屍親人等,監裡提出薛蟠,刑房書吏俱一一點名。知縣便叫地保對明初供,又叫屍親張王氏並屍叔張二問話。張王氏哭稟:「小的男人是張大,南鄉裡住,十八年頭裡死了。大兒子、二兒子也都死了。光留下這個死的兒子,叫張三,今年二十三歲,還沒娶女人呢。為小人家窮,沒得養活,在李家店裡做當槽兒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裡打發人來叫我,說:『你兒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爺!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裡,看見我的兒子頭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氣兒,問他話也說不出來,不多一會兒,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這個小雜種拼命!」眾衙役吆喝一聲,張王氏便磕頭道:「求青天老爺伸冤!小人就只這一個兒子了!」知縣便叫:「下去。」

又叫李家店的人問道:「那張三是在你店內傭工的嗎?」那李二回道:「不是傭工,是做當槽兒的。」知縣道:「那日屍場上,你說張三是薛蟠將碗砸死的,你親眼見的麼?」李二說道:「小的在櫃上,聽見說客房裡要酒,不多一回,便聽見說:『不好了,打傷了!』小的跑進去,只見張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語。小的就喊稟地保,一面報他母親去了。他們到底怎樣打的,實在不知道,求大爺問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縣喝道:「初審口供你是親見的,怎麼如今說沒有見!」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亂說。」衙役又吆喝了一聲。

知縣便叫吳良問道:「你是同一處喝酒的嗎?薛蟠怎麼打的?據實供來!」吳良說:「小的那日在家,這個薛大爺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換,張三不肯。薛大爺生氣,把酒向他臉上潑去,不曉得怎麼樣,就碰在那腦袋上了,這是親眼見的。」知縣道:「胡說!前日屍場上,薛蟠自己認拿碗砸死的,你說你親眼見的,怎麼今日的供不對?掌嘴!」衙役答應著要打。吳良求著說:「薛蟠實沒有和張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腦袋上的。求老爺問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縣叫上薛蟠,問道:「你與張三到底有什麼仇隙?畢竟是如何死的?實供上來!」薛蟠道:「求太老爺開恩!小的實沒有打他,為他不肯換酒,故拿酒潑地。不想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在他的腦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哪裡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過一回就死了。前日屍場上,怕太老爺要打,所以說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爺開恩!」知縣便喝道:「好個糊塗東西!本縣問你怎麼砸他的,你便供說惱他不換酒,才砸的,今日又供說是失手砸的!」知縣假作聲勢,要打要夾。薛蟠一口咬定。

知縣叫仵作:「將前日屍場填寫傷痕,據實報來。」仵作報稟說:「前日驗得張三屍身無傷,唯腦門有瓷器傷,長一寸七分,深五分,皮開,腦門骨脆,裂破三分。實係磕碰傷。」知縣查對屍格相符,早知書吏改輕,也不駁詰,胡亂便叫畫供。

張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爺!前日聽見還有多少傷,怎麼今日都沒有了?」知縣道:「這婦人胡說!現有屍格,妳不知道麼?」叫屍叔張二,便問道:「你侄兒身死,你知道有幾處傷?」張二忙供道:「腦袋上一傷。」知縣道:「可又來!」叫書吏將屍格給張王氏瞧去,並叫地保、屍叔指明與她瞧。現有屍場親押、證見,俱供並未打架,不為鬥歐,只依誤傷吩咐畫供,將薛蟠監禁候詳,餘令原保領出,退堂。張王氏哭著亂嚷,知縣叫眾衙役攆她出去。張二也勸張王氏道:「實在誤傷,怎麼賴人?現在太老爺斷明,別再胡鬧了。」

薛蝌在外打聽明白,心內喜歡,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詳回來,便好打點贖罪,且住著等信。只聽路上三三兩兩傳說:「有個貴妃薨了,皇上輟朝三日。」這裡離陵寢不遠,知縣辦差墊道,一時料著不得閒,住在這裡無益,不如到監,告訴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過幾日再來。」薛蟠也怕母親痛苦,帶信說:「我無事,必須衙門再使費幾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別心疼銀子錢。」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徑回家,見了薛姨媽,陳說知縣怎樣徇情,怎樣審斷,終定了誤傷:「將來屍親那裡再花些銀子,一准贖罪,便沒事了。」

薛姨媽聽說,暫且放心,說:「正盼你來家中照應。賈府裡本該謝去,況且周貴妃薨了,他們天天進去,家裡空空落落的。我想著要去姨太太那邊照應照應,做伴兒,只是咱們家又沒人,你這來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頭,原聽見說是賈妃薨了,這麼才趕回來的。我們娘娘好好兒的,怎麼就死了?」薛姨媽道:「上年原病過一次,也就好了。這回又沒聽見娘娘有什麼病,只聞那府裡頭幾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見元妃娘娘,眾人都不放心。直至打聽起來,又沒有什麼事。到了大前兒晚上,老太太親口說是『怎麼元妃獨自一個人到我這裡?』眾人只道是病中講的話,總不信。老太太又說:『你們不信,元妃還和我說是:「繁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眾人都說:『誰想不到?這是有年紀的人思前思後的心事。』所以也不當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裡頭吵嚷出來,說是娘娘病重,宣各誥命進去請安。他們就驚疑的了不得,趕著進去。他們還沒有出來,我們家裡已經聽見周貴妃薨逝了。你想外頭的訛言,家裡的疑心,恰碰在一處,可奇不奇?」

寶釵道:「不但是外頭的訛言舛錯,便在家裡的,一聽見『娘娘』兩個字,也就都忙了,過後才明白。這兩天那府裡這些丫頭婆子來說,她們早知道不是咱們家娘娘。我說:『妳們哪裡拿得定呢?』她說道:『前幾年正月,外省荐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準的。老太太叫人將元妃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裡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時辰錯了;不然,這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不管它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有『傷官』『敗財』。惟『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裡養不住的,也不見什麼好。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哪裡知道越『比』越好,就像那個好木材,越經斲削,才成大器。」獨喜的時上什麼辛金為貴,什麼巳中「正官」「祿馬」獨旺:這叫做「飛天祿馬格」。又說什麼「日逢『專祿』,貴重得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時辰準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這不是準了麼?我們還記得說:「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瓏剔透,木質就不堅了。」他們把這些話都忘記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來,告訴我們大奶奶,今年哪裡是寅年卯月呢?』」寶釵尚未述完這些話,薛蝌急道:「且別管人家的事!既有這個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麼惡星照命,遭什麼橫禍?快開八字兒,我給他算去,看看妨礙麼。」寶釵道:「他是外省來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說著,便打點薛姨媽往賈府去。

到了那裡,只有李紈、探春等在家,便問道:「大爺的事怎麼樣了?」薛姨媽道:「等詳了上司才定,看來也到不了死罪。」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著說:『上回家裡有事全仗姨太太照應;如今自己有事,也難提了。』心裡只是不放心。」薛姨媽道:「我在家裡,也是難過。只是你大哥遭了這事,你二兄弟又辦事去了,家裡妳姐姐一個人,中什麼用?況且我們媳婦兒又是一個不大曉事的,所以不能脫身過來。目今那裡知縣也正為預備周貴妃的差使,不得了結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來了,我才得過來看看。」李紈便道:「請姨太太這裡住幾天更好。」薛姨媽點頭道:「我也要在這邊給妳們姐妹們做做伴兒,就只妳寶妹妹冷靜些。」惜春道:「姨媽要惦著,為什麼不把寶姐姐也請過來?」薛姨媽笑著說:「使不得。」惜春道:「怎麼使不得?她先怎麼住著來呢?」李紈道:「妳不懂的,人家家裡如今有事,怎麼來呢?」惜春也信以為實,不便再問。

正說著,賈母等回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好,便問薛蟠的事,薛姨媽細訴了一遍。寶玉在旁聽見什麼蔣玉函一段,當著人不問,心裡打量:「他既回了京,怎麼不來瞧我?」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怎麼個緣故,心裡正自呆呆的想。恰好黛玉也來請安,寶玉稍覺心裡喜歡,便把想寶釵來的念頭打斷,同著姐妹們在老太太那裡吃了晚飯。大家散了,薛姨媽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裡。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忽然想起蔣玉函給的汗巾,便叫襲人道:「妳那一年沒有繫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襲人道:「我擱著呢,問它做什麼?」寶玉道:「我白問問。」襲人道:「你沒有聽見薛大爺相與這些混賬人,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做什麼?有這樣白操心?倒不如靜靜兒的唸書,把這些沒緊要的事撂開了也好。」寶玉道:「我並不鬧些什麼,偶然想起,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妳們就有這些話。」襲人笑道:「並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禮,就該往上巴結才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也叫他瞧著喜歡尊敬啊。」

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和林妹妹說話,她也不曾理我。散的時候,她先走了。此時必在屋裡,我去就來。」說著就走,襲人道:「快些回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兒,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逕走到瀟湘館來。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寶玉走到跟前,笑說道:「妹妹早回來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裡做什麼?」寶玉一面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妳說話。」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了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越發精了,看起天書來了!」

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唸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有見過?」寶玉道:「琴譜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妹妹,妳認得麼?」黛玉道:「不認得瞧它做什麼?」寶玉道:「我不信,從沒聽見妳會撫琴。我們書房裡掛著好幾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麼嵇好古,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琴來請教。』想是我們老爺也不懂,他便不來了。怎麼妳有本事藏著?」

黛玉道:「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曾學過,只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麼彈得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教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裡,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寶玉聽的高興,便道:「好妹妹,妳才說的實在有趣!只是我才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妳教我幾個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寶玉道:「我是個糊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弦』,並無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妳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

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裡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必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知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徐疾、捲舒自若、體態尊重方好。」寶玉道:「我們學著玩,若這麼講究起來,那就難了。」

兩人正說著,只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得她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紫鵑不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只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只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黛玉笑道:「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麼勞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說,你只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日我告訴三妹妹、四妹妹去,叫她們都學起來,讓我聽。」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這裡,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寶玉便笑著道:「只要妳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什麼牛不牛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了。於是走出門來。

只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小盆蘭花來,說:「老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為裡頭有事,沒有空兒玩,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獃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黛玉聽了,心裡反不舒服。

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裡,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緣故來:「方才寶玉在這裡,那麼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麼又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兒勸解,只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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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6: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她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妹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姐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虎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憫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歎冷節餘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為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乾。
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
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兮玉漏沉。
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聽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裡呢麼?」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收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著,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閒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她終久還來我門這裡不來!」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她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哪裡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說著,忽聽得呼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裡,哪裡還有什麼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妳也別說。妳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妳只沒有見過罷了。等妳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妳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

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裡,明日就不知道在哪裡。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裡呢?」湘雲拍著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裡,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也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只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門口,大家都說:「妳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於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慇勤了幾句,便看著她們出院去了。

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跡。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悽!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裡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著心事了,便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裡,給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媽?」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碗紅米粥。」黛玉點點頭,又說道:「那粥得妳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她們廚房裡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裡弄得不乾淨,我們自己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兒說了,要弄乾淨著。柳嫂兒說了:她打點妥當,拿到她屋裡,叫她們五兒瞅著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臢,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是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又紅了。

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眼前討好兒還不能呢,哪裡有抱怨的?」黛玉點點頭,因又問道:「妳才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紫鵑道:「就是她。」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麼?」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她門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頭臉兒乾淨。」說著,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她們五兒做的,沒敢在大廚房裡做,怕姑娘嫌髒。」雪雁答應著,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裡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婆子回去說,叫她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

這裡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邊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贅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几,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用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妳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乾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裡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裡唏溜嘩喇不住的響。一會兒,簷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妳們把那些小毛兒衣裳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妳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裳抱來,打開毯包,給黛玉自揀。只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兒。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絹子,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裡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曩、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毯包裡的。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哪一件衣裳,手裡只拿著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漱漱淚下。紫鵑剛從外間進來,只見雪雁正捧著一毯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几上卻擱著剪破了的香曩和兩三截兒扇袋並那鉸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卻拿著兩方舊帕子,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裡對著滴淚呢。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她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只得笑著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做什麼?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廝抬廝敬的,哪能把這些東西白糟塌了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時珠淚連綿起來。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裡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借它「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作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絃,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生手,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題。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大爺不在書房裡,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麼?」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來了?」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嘻的,嘴裡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日再去呢。」寶玉聽了,方回到賈母、賈政處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她,只坐了一坐,便往外走。襲人道:「往哪裡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妳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妳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得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著,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只得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寶玉便問:「姑娘吃了飯麼?」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怠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寶玉只得回來。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量她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聽屋裡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只聽一個人道:「妳在這裡下了一個子兒,那裡妳不應麼?」寶玉方知下棋。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聲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妳這麼一吃,我這麼一應,妳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久連的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麼一吃呢?」惜春道:「啊呦!還有一著反撲在裡頭呢,我倒沒妨備。」

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她們姐妹。料著惜春屋裡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擬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她們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妳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麼?」惜春道:「怎麼不要?妳那裡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妳怎麼著。」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妳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又笑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紅暈起來。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己,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裡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至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哪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撫琴。」妙玉道:「原來她也會這個嗎?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她。」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又聽得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揚』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但聽它聲音,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且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唸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跌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後,聽得房上骨碌碌一片響聲,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一會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唬得沒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裡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裡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籤,翻開籤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裡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妳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妳!」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道:「妳是我的媽,妳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喚醒她,一面給她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火入魔的緣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麼年紀,哪裡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裡,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了些,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進來,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她有什麼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裡說呢:她自從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裡亂嚷,說強盜來搶她了。到如今還沒好呢。姑娘,妳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默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哪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裡,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茂葉包蟹勢」、「黃鶯博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十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裡作想,只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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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6: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讚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卻說惜春正在那裡揣摩棋譜,忽聽院內有人叫彩屏,不是別人,卻是鴛鴦的聲音。彩屏出去,同著鴛鴦進來。那鴛鴦卻帶著一個小丫頭,提了一個小黃絹包兒。惜春笑問道:「什麼事?」鴛鴦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歲,是個『暗九』,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剛經》,這已發出外面人寫了。但是俗說:《金剛經》就像那道家的符殼,《心經》才算是符膽,故此,《金剛經》內必要插著《心經》,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經》是更要緊的,觀自在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幾個親丁奶奶姑娘們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又潔淨。咱們家中,除了二奶奶:頭一宗她當家沒有空兒;二宗她也寫不上來。其餘會寫字的,不論寫的多少,連東府珍大奶奶、姨娘們都分了去。本家裡頭自不用說。」惜春聽了,點頭道:「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我最信心的。妳擱下,喝茶罷。」鴛鴦才將那小包兒擱在桌上,同惜春坐下。

彩屏倒了一鐘茶來。惜春笑問道:「妳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幾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娘還見我拿了拿筆兒麼?」惜春道:「這卻是有功德的。」鴛鴦道:「我也有一件事,向來服侍老太太安歇後,自己唸上米佛,已經唸了三年多了。我把那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時候,我將它襯在裡頭,供佛施食,也是我一點誠心。」惜春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妳就是龍女了。」鴛鴦道:「哪裡跟得上這個分兒!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伏侍不來,不曉得前世什麼緣分兒。」說著要走,叫小丫頭把小絹包打開,拿出來道:「這素紙一扎,是寫《心經》的。」又拿起一子兒藏香,道:「這是叫寫經時點著寫的。」惜春都應了。鴛鴦遂辭了出來。

同小丫頭回至賈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見賈母與李紈打雙陸,鴛鴦旁邊瞧著。李紈的骰子好,擲下去,把老太太的錘打下了好幾個去,鴛鴦抿著嘴兒笑。忽見寶玉進來,手中提了兩個細蔑絲的小籠子,籠內有幾個蟈蟈兒,說道:「我聽說老太太夜裡睡不著,我給老太太留下解解悶。」賈母笑道:「你別揪著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氣。」寶玉笑道:「我沒有淘氣。」賈母道:「你沒有淘氣,不在學房裡唸書,為什麼又弄這個東西呢?」寶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日因師父叫環兒和蘭兒對對子,環兒對不來,我悄悄的告訴了他。他說了,師父喜歡,誇了他兩句。他感激我的情,買了來孝敬我的。我才拿了來孝敬老太太的。」賈母道:「他沒有天天唸書麼?為什麼對不上來?他對不來,就叫你儒大爺爺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夠受了。不記得你老子在家時,一叫作詩作詞,唬得倒像個小鬼兒是的?這會子又說嘴了。那環小子更沒出息,求人替作了,就變著方法兒打點人。這麼點子孩子就鬧鬼鬧神的,也不害臊!趕大了,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呢!」說的滿屋子人都笑了。

賈母又問道:「蘭小子呢,作上來沒有?這該環兒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寶玉笑道:「他倒沒有,卻是自己對的。」賈母道:「我不信,不然也就是你鬧了鬼了。如今你還了得,『羊群裡跑出駱駝來了』,就只你大,你又會作文章了!」寶玉笑道:「實在是他作的,師父還誇他明兒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發人叫了他來親自試試,老太太就知道了。」賈母道:「果然這麼著,我才喜歡,我不過怕你撒謊。既是他作的,這孩子明兒大概還有一點兒出息。」因看著李紈,又想起賈珠來,又說道:「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妳大嫂子拉扯他一場,日後也替你大哥哥頂門壯戶。」說到這裡,不禁淚下。

李紈聽了這話,卻也動心,只是賈母已經傷心,自己連忙忍住淚,笑勸道:「這是老祖宗的餘德,我們托著老祖宗的福罷。只要他應的了老祖宗的話,就是我們的造化了。老祖宗看著也喜歡,怎麼倒傷起心來呢?」因又向寶玉道:「寶叔叔明兒別這麼誇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麼?你不過是愛惜他的意思,他哪裡懂得,一來二去,眼大心肥,哪裡還能夠有長進呢?」賈母道:「妳嫂子也說得是。就只他還太小呢,也別逼靠緊了他。小孩兒膽兒小,一時逼急了,弄出點子毛病來,書倒唸不成,把妳的功夫都白糟塌了。」賈母說到這裡,李紈卻忍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連忙擦了。

只見賈環、賈蘭也都進來給賈母請了安。賈蘭又見過她母親,然後過來,在賈母旁邊侍立。賈母道:「我剛才聽見你叔叔說你對的好對子,師父誇你來。」賈蘭也不言語,只管抿著嘴兒笑。鴛鴦過來說道:「請示老太太,晚飯伺候下了。」賈母道:「請妳姨太太去罷。」琥珀接著便叫人到王夫人那邊請薛姨媽。這裡寶玉、賈環退出,素雲和小丫頭們過來把雙陸收起,李紈尚等著伺候賈母的晚飯,賈蘭便跟著她母親站著。賈母道:「你們娘兒兩個跟著我吃罷。」李紈答應了。一時,擺上飯來,小丫頭回來稟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這幾天浮來暫去,不能過來回老太太,今日飯後家去了。」於是賈母便叫賈蘭在身邊坐下,大家吃飯,不必細言。

卻說賈母剛吃完了飯,盥漱了,歪在床上說閒話。只見小丫頭子告訴琥珀,琥珀過來回賈母道:「東府大爺請晚安來了。」賈母道:「妳告訴他:如今他辦理家務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罷,我知道了。」琥珀告訴老婆子們,傳出來,賈珍然後退出。

到了次日,賈珍過來料理諸事。門上小廝陸續回了幾件事。又一個小廝回道:「莊頭送果子來了。」賈珍道:「單子呢?」那小廝連忙呈上。賈珍看時,上面寫著不過是時鮮果品,還夾帶菜蔬野味若干在內。賈珍看完,便問:「向來何人經管的?」門上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賬點清,送往裡頭交代。等我把來賬抄下一個底子,留著好對。」又叫:「告訴廚房,把下菜中添幾宗,給送果子來的人,照常賞飯給錢。」周瑞答應了,一面叫人搬至鳳姐院子裡去,又把莊上的賬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

一會兒,又進來回賈珍道:「才剛來的果子,大爺曾點過數目沒有?」賈珍道:「我哪裡有功夫點這個呢?給了你賬,你照賬點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點過,也沒有少,也不能多出來。大爺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來的人問問他,這賬是真的假的。」賈珍道:「這是怎麼說?不過是幾個果子罷了,有什麼要緊?我又沒有疑你。」說著只見鮑二走來磕了一個頭,說道:「求大爺原舊放小的在外頭伺候罷。」賈珍道:「你們這又是怎麼著?」鮑二道:「奴才在這裡又說不上話來。」賈珍道:「誰叫你說話?」鮑二道:「何苦來這裡做眼睛珠兒?」周瑞道:「奴才在這裡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有說過話的,何況這些零碎東西?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裡的田地房產都被奴才們弄完了。」賈珍想道:「必是鮑二在這裡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鮑二說道:「快滾罷!」又告訴周瑞說:「你也不用說了,你幹你的事罷。」二人各自散了。

賈珍正在書房裡歇著,聽見門上鬧得翻江攪海,叫人去查問,回來說道:「鮑二和周瑞的乾兒子打架。」賈珍道:「周瑞的乾兒子是誰?」門上的回道:「叫何三,本來是個沒味兒的,天天在家裡吃酒鬧事,常來門上坐著。聽見鮑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裡頭。」賈珍道:「這卻可惡!把鮑二和那什麼何三給我一塊兒捆起來!周瑞呢?」門上回道:「打架時,他先走了。」賈珍道:「給我拿了來!這還了得!」眾人答應了。

正嚷著,賈璉也回來了,賈珍便告訴了一遍。賈璉道:「這還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過,也找到了。賈珍便叫:「都捆上!」賈璉便向周瑞道:「你們前頭的話也不要緊,大爺說開了,很是了,為什麼外頭又打架?你們打架已經使不得,又弄個野雜種什麼何三來鬧。你不壓伏壓伏他們,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幾腳。賈珍道:「單打周瑞不中用。」喝命把鮑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攆了出去,方和賈璉兩個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裡便生出許多議論來:也有說賈珍護短的;也有說不會調停的;也有說他本不是好人,「前兒尤家姐妹弄出許多醜事來,那鮑二不是他調停著二爺叫了來的嗎?這會子又嫌鮑二不濟事,必是鮑二的女人服侍不到了。」人多嘴雜,議論紛紛不一。

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儘有發財的。那賈芸聽見了,也要插手弄一點事兒,便在外頭說了幾個工頭,講了成數,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姐的門子。

鳳姐正在屋子,聽見丫頭們說:「阿爺、二爺都生了氣,在外頭打人呢。」鳳姐聽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問問,只見賈璉已進來了,把外面的事告訴了一遍。鳳姐道:「事情雖不要緊,但這風俗兒斷不可長。此刻還算咱們家裡正旺的時候兒,他們就敢打架,以後小輩兒們當了家,越發難制服了。前些年我在東府裡親眼見焦大吃得爛醉,躺在台階下底子罵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湯子的混罵。他雖是有過功的人,倒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點體統兒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頭,個個人都叫她養得無法無天的。如今又弄出一個什麼鮑二!我還聽見是你和珍大爺得用的人,為什麼今兒又打他呢?」賈璉聽了這話刺心,便覺訕訕的,拿話支開,藉有事,說著就走了。

小紅進來回道:「芸二爺在外頭要見奶奶。」鳳姐一想:「他又來做什麼?」便道:「叫他進來罷。」小紅出來,瞅著賈芸微微一笑。賈芸趕忙湊近一步,問道:「姑娘替我回了沒有?」小紅紅了臉,說道:「我就是見二爺的事多!」賈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裡頭來勞動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寶二叔房裡,我才和姑娘──」小紅怕人撞見,不等說完,連忙問道:「那年我換給二爺的一塊絹子,二爺見了沒有?」那賈芸聽了這話,喜的心花俱開,才要說話,只見一個小丫頭從裡出來,賈芸連忙同著小紅往裡走,兩個一左一右,相離不遠。賈芸悄悄的道:「回來我出來,還是妳送出我來。我告訴妳,還有笑話兒呢。」小紅聽了,把臉飛紅,瞅了賈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鳳姐門口,自己先進去回了,然後出來,掀起簾子點手兒,口中卻故意說道:「奶奶請芸二爺進來呢。」

賈芸笑了一笑,跟著她走進房來,見了鳳姐兒,請了安,並說:「母親叫問好。」鳳姐也問了她母親好。鳳姐道:「你來有什麼事?」賈芸道:「侄兒從前承嬸娘疼愛,心上時刻想著,總過意不去。欲要孝敬嬸娘,又怕嬸娘多想。如今重陽時候,略備了一點東西。嬸娘這裡哪一件沒有呢?不過是侄兒一點孝心。只怕嬸娘不賞臉。」鳳姐笑道:「有話坐下說。」賈芸才側身坐了,連忙將東西擱在旁邊桌上。鳳姐又道:「你不是什麼有餘的人,何苦又去花錢?我又不等著使。你今兒來意,是怎麼個想頭,你倒是實說。」賈芸道:「並沒有什麼想頭,不過感念嬸娘的恩惠,過意不去罷了。」

鳳姐道:「不是這麼說。你手裡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要我收下這個東西,須先向我說明白了。要是這麼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我倒不收。」賈芸沒法兒,只得站起來,陪著笑兒說道:「並不是什麼妄想:前幾日聽得老爺總辦陵工,侄兒有幾個朋友辦過好些工程,極妥當的,要求嬸娘在老爺跟前提一提。辦得一兩種,侄兒再忘不了嬸娘恩典!若是家裡用得著侄兒,也能給嬸娘出力。」鳳姊道:「若是別的,我卻可以做主。至於衙門中的事,上頭呢,都是堂官司員訂的,底下呢,都是那些書辦衙役們辦的,別人只怕插不上手,連自己的家人也不過跟著老爺服侍服侍。就是你二叔去,也只是為的是各自家裡的事,他也絕不能攙越公事。至於家裡,這是踩一頭兒撬一頭兒的,連珍大爺還彈壓不住。你年記又輕,輩數兒又小,哪裡纏得清這些人呢?況且衙們裡頭的事差不多兒也要完了,不過吃飯瞎跑。你在家裡什麼事做不得,難道沒了這碗飯吃不成?我這是實在話,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我已經領了,把這東西快拿回去,是哪裡弄來的,仍舊給人家送了去罷。」

正說著,只見奶媽子一大起帶了巧姐兒進來。那巧姐兒身上穿得錦團花簇,手裡拿著好些玩意兒,笑嘻嘻走到鳳姐身邊學舌。賈芸一見,便站起來,笑盈盈的趕著說道:「這就是大妹妹麼?妳要什麼好東西不要?」那巧姐兒便哇的一聲哭了。賈芸連忙退下。鳳姐道:「乖乖不怕。」連忙將巧姐兒攬在懷裡,道:「這是你芸大哥哥,怎麼認起生來了?」賈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將來又是個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兒回頭把賈芸一瞧,又哭起來,疊連幾次。賈芸看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辭要走。鳳姐道:「你把東西帶了去罷。」賈芸道:「這一點子,嬸娘還不賞臉?」鳳姐道:「你不帶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兒,你不要這麼著,你又不是外人。我這裡有機會,少不得打發人叫你去,沒有事也沒法兒,不在乎這些東東西西上的。」賈芸看見鳳姐執意不受,只得紅著臉說道:「既這麼著,我再找得用東西來孝敬嬸娘罷。」鳳姐便叫小紅:「拿了東西,跟著送出芸哥去。」

賈芸走著,一面心中想道:「人稱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兒都不漏縫,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後世。這巧姐兒更怪,見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氣,白鬧了這麼一天。」小紅見賈芸沒得彩頭,也不高興,拿著東西跟出來。賈芸接過來,打開包兒,揀了兩件,悄悄遞給小紅。小紅不接,嘴裡說道:「二爺別這麼著。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賈芸說:「妳好生收著罷。怕什麼,哪裡就知道了呢?妳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紅微微一笑,才接過來,說道:「誰要你這些東西?算什麼呢?」說了這句話,把臉又飛紅了。賈芸也笑道:「我也不是為東西。況且那東西也算不了什麼。」說著話兒,兩個已走到二門口。賈芸把下剩的仍舊揣在懷裡。小紅催著賈芸道:「你先去罷。有什麼事情只管來找我。我如今在這院裡了,又不隔手。」賈芸點點頭兒,說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來。剛才我說的話,妳橫豎心裡明白,得了空兒再告訴妳罷。」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兒也常來走走。誰叫你和她生疏呢?」賈芸道:「知道了。」說著,出了院門。這裡小紅站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

卻說鳳姐在屋裡吩咐預備晚飯,因又問道:「妳們熬了粥沒有?」丫鬟們連忙去問,回來回道:「預備了。」鳳姐道:「妳們把那南邊來的糟東西弄一兩碟來罷。」秋桐答應了,叫丫頭們伺候。平兒走來笑道:「我倒忘了,今兒晌午,奶奶在上頭老太太那邊的時候,水月庵的師父打發人來,要向奶奶討兩瓶南小菜,還要支用幾個月的月銀,說是身上不受用。我問那道婆來著:『師父怎麼不受用?』她說:『四五天了。前兒夜裡,因那些小沙彌小道士裡頭有幾個女孩子,睡覺沒有吹燈,她說了幾次不聽。那一夜,看見她們三更以後燈還點著呢,她便叫她們吹燈,個個都睡著了,沒有人答應,只得自己親自起來給它們吹滅了。回到炕上,只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她趕著問是誰,那裡把一根繩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她便叫起人來。眾人聽見,點上燈火,一起趕來,已經躺在地下,滿口吐白沫子。幸虧救醒了,此時還不能吃東西,所以叫來尋些小菜兒的,』我因奶奶不在房裡,不便給她。我說:『奶奶此時沒有空兒,在上頭呢,回來告訴。』便打發她回去了。剛才聽見說起南菜,方想起來了,不然就忘了。」

鳳姐聽了,呆了一呆,說道:「南菜不是還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銀子,過一天叫芹哥來領就是了。」又見小紅進來回道:「剛才二爺差人來,說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來,先通知一聲。」鳳姐道:「是了。」說著,只聽見小丫頭從後面喘吁吁嚷著,直跑到院子裡來。外面平兒接著,還有幾個丫頭們咕咕唧唧的說話。鳳姐道:「妳們說什麼呢?」平兒道:「小丫頭子有些膽怯,說鬼話。」鳳姐說:「哪一個小丫頭?叫她進來。」問道:「什麼鬼話?」那丫頭道:「我剛才到後邊去叫打雜兒的添煤,只聽得三間空屋裡嘩啦嘩啦的響,我還道是貓兒耗子,又聽得唉的一聲,像個人出氣兒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來了。」鳳姐罵道:「胡說!我這裡斷不興說鬼說神,我從來不信些這個話,快滾出去罷!」那丫頭出去了。

這裡鳳姐便叫彩明把一天零碎日用賬對過一遍。時已將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說些閒話,遂叫各人安歇去。鳳姐也睡下了。將近三更,鳳姐似睡不睡,覺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驚醒了,越躺越發起磣來,因叫平兒、秋桐過來做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不順鳳姐,後來賈璉因尤二姐之事,不太愛惜她了,鳳姐又籠絡她,如今倒也安靜,只是心裡比平兒差多了外面情兒。今見鳳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來。鳳姐喝了一口道:「難為妳,睡去罷,只留平兒在這裡就夠了。」秋桐卻要獻勤兒,因說道:「奶奶睡不著,倒是我們兩個輪流坐坐也使得。」鳳姐一面說話,一面睡著了。平兒、秋桐看著鳳姐已睡,只聽得遠遠的雞聲叫了,二人都穿著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連忙起來服侍鳳姐梳洗。鳳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寧,只是一味要強,仍然扎掙起來。正坐著納悶,忽聽個小丫頭在院裡問道:「平姑娘在屋裡麼?」平兒答應了一聲。那小丫頭掀起簾子進來,卻是王夫人打發過來找賈璉,說:「外頭有人回要緊的官事。老爺才出了門,太太快叫請二爺過去呢。」鳳姐聽見,唬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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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忽聽見小丫頭這話,又唬了一跳,連忙又問:「什麼官事?」小丫頭道:「也不知道。剛才二門上小廝進來,回老爺有要緊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鳳姐聽了工部裡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說道:「妳回去回太太,說二爺昨日晚上有事出城,沒有回來,打發人先回珍大爺去罷。」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裡的人,問明了,進來見了王夫人,回道:「部中來報: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決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奴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裡特來報告老爺的。」說完退出。及賈政回家來,回明。從此,直到冬間,賈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門裡。寶玉的功課也漸漸鬆了,只是怕賈政覺察出來,不敢不常在學房裡去唸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

那時已到十月中旬,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這日天氣陡寒,只見襲人早已打點出一包衣裳,向寶玉道:「今日天氣很涼,早晚寧可暖些。」說著,把衣裳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囑咐道:「天氣冷,二爺要換時,好生預備著。」焙茗答應了,抱著氈包跟著寶玉自去。

寶玉到了學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課,忽聽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代儒道:「天氣又變了。」把風門推開一看,只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雲,漸漸往東南撲上來。焙茗走上來回寶玉道:「二爺,天氣冷了,再添些衣服罷。」寶玉點點頭兒。只見焙茗拿進一件衣裳來。寶玉一看,神已癡了。那些小學生都巴著眼瞧,卻原來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寶玉道:「怎麼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焙茗道:「是裡頭姑娘們包出來的。」寶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罷。」代儒只道寶玉可惜這件衣裳,卻也心裡喜歡他知道儉省。焙茗道:「二爺穿上罷,著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只當疼奴才罷!」寶玉無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坐著。代儒也只當他看書,不甚理會。

晚間放學時,寶玉便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也不過伴著幾個孩子解悶兒,時常也八病九痛的,樂的少操些心。況且明知賈政事忙,賈母溺愛,便點點頭兒。寶玉一逕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也是這麼說,自然沒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園中去了。見了襲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襲人道:「晚飯預備下了,這會兒吃,還是等一等兒?」寶玉道:「我不吃了,心裡不舒服。妳們吃去罷。」襲人道:「那麼著,你也該把那件衣裳換下來了。那個東西哪裡禁得住揉搓?」寶玉道:「不用換。」襲人道:「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麼糟塌它。」寶玉聽了這話,正碰在他心坎兒上,嘆了一口氣道:「那麼著,你就收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它了!」說著,站起來脫下。襲人才過來接時,寶玉已經自己疊起。襲人道:「二爺怎麼今日這樣勤謹起來了?」寶玉也不答言,疊好了,便要包袱,麝月連忙遞過來,讓他自己包好,回頭和襲人擠著眼兒笑。寶玉也不理會,自己坐著,無精打彩的猛聽架上鐘響,自己低頭看了看表針,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時小丫頭點上燈來。襲人道:「你不吃飯,喝半碗熱粥兒罷,別淨餓著。看仔細餓上虛火來,又是我們的累贅了。」寶玉搖搖頭兒,道:「不大餓,強吃了倒不受用。」襲人道:「既這麼著,索性早些兒歇著罷。」於是襲人鋪設好了,寶玉也就歇下。翻來覆去只睡不著,將及黎明,反朦朧睡去,有一頓飯時,早又醒了。

此時襲人等也都起來。襲人道:「昨夜聽著你翻騰到五更天,我也不敢問你。後來我就睡著了,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沒有?」寶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麼就醒了。」襲人道:「你沒有什麼不受用?」寶玉道:「沒有,只是心上發煩。」襲人道:「今日學房裡去不去?」寶玉道:「我昨日已經告了一天假了,今兒我想要園裡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她們收拾一間屋子,備了一爐香,擱下紙墨筆硯,妳們只管幹妳們的,我自靜坐半天才好,別叫她們來攪我。」麝月接著道:「二爺要靜靜兒的用功夫,誰敢來攪!」襲人道:「這麼著很好,也省得著了涼,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攪。」因又問道:「你既懶怠吃飯,今日吃什麼,早說,好傳給廚房裡去。」寶玉道:「還是隨便罷,不必鬧得大驚小怪的。倒是要幾個果子擱在那屋裡,借點果子香。」襲人道:「別的屋都不大乾淨,只有起先晴雯住的那一間,因一向無人,還乾淨,就是清冷些。」寶玉道:「不妨,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襲人答應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端了一個茶盤兒,一個碗,一雙牙箸,遞給麝月道:「這是剛才花姑娘吩咐要的,廚房裡送了來了。」麝月接來一看,卻是一碗燕窩湯,便問襲人道:「這是姐姐要的麼?」襲人笑道:「昨夜二爺沒吃飯,又翻騰了一夜,想來今兒早起心裡必是發空的,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房裡做了來的。」襲人一面叫小丫頭放桌兒。麝月打發寶玉喝了,嗽了口。只見秋紋走來說道:「那屋裡已經收拾好了,但等著一時炭勁過了,二爺再進去罷。」寶玉點頭,只是一腔心事,懶意說話。

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又一個小丫頭回道:「早飯有了,二爺在哪裡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累贅了。」小丫頭答應了,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襲人道:「我心裡悶的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妳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這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襲人道:「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但只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若認真這樣,還有什麼規矩體統呢!」說著,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著,吃完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來,兩個看著撤了下去。

寶玉端著茶,默默若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裡收拾妥了麼?」麝月道:「頭裡就回過了。這會子又問!」寶玉略坐了一坐,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柱香,擺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關上門。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花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

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其詞云: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輕柔!
東逝水,無復向西流。想像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靜靜兒等著,直待一柱香點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麼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裡煩,才找個清靜地方兒坐坐。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說著一逕出來到了瀟湘館。在院裡問道:「林妹妹在家裡呢麼?」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裡呢,請二爺到屋裡坐罷。」寶玉走進來。黛玉卻在裡間,說道:「紫鵑,請二爺裡頭坐罷。」寶玉走到裡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副紫墨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寶玉看見,笑了一笑,走入門去,問道:「妹妹做什麼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裡寫經,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因叫雪雁倒茶。寶玉道:「妳只管寫,別動。」說著,一面看見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面畫著一個嫦娥,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邊略有些雲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鬥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便問道:「妹妹這幅鬥寒圖可是新掛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她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叫她們拿出來掛上的。」寶玉道:「是什麼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笑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緻!卻好此時拿出來掛。」說著,又東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麼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根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哪裡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琴裡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幽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裡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兒笑。

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麼?怎麼就這麼短?」黛玉笑道:「這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搆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仙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麼?所以音韻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作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作。」寶玉笑道:「妳別瞞我。我聽見妳吟的,什麼『不可綴,素心如何天上月』,妳擱在琴裡,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黛玉道:「你怎麼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妳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回,就走了。我正要問妳: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到那裡,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裡像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越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裡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坐著,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吞半吐,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裡間屋裡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罷。你們自己去罷。」紫鵑答應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裡發呆。紫鵑走到她跟前,問道:「妳這會子也有了什麼心事了麼?」雪雁只顧發呆,倒被她嚇了一跳;因說道:「妳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妳聽奇不奇。妳可別言語!」說著,往屋裡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著頭兒叫紫鵑同她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悄的道:「姐姐,妳聽見了麼?寶玉定了親了。」紫鵑聽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哪裡來的話?只怕不真罷?」雪雁道:「怎麼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紫鵑道:「妳在哪裡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麼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

紫鵑正聽時,只聽見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她起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裡望望,不見動靜。又悄悄問道:「她到底怎麼說來著?」雪雁道:「前日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裡去道謝嘛,三姑娘不在屋裡,只有侍書在那裡。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淘氣來。她說:『寶二爺怎麼好?只會玩兒,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麼獃頭獃腦。』我問她:『定了沒有?』她說是:『定了,是個什麼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裡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紫鵑側著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麼家裡沒有人說起?」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書告訴了我,又千叮萬囑不可露風說出來,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裡一指,「所以她面前也不提。今日是妳問起,我不犯瞞妳。」

正說到這裡,只聽鸚鵡叫喚,學著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唬了一跳。回頭並不見有人來,便罵了鸚鵡一聲。走進屋來,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水。黛玉問道:「妳們兩個哪裡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說著,走到炕邊,仍舊歪倒,叫把帳兒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她們兩個心裡疑惑方才的話只怕被她聽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裡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塌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也不吃。點燈以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她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她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麼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麼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裡聽來的。」紫鵑道:「頭裡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妳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又給她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姑娘怎麼這樣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獃獃的自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閒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乾。又自坐了一會,便叫紫鵑道:「妳把藏香點上。」紫鵑道:「妳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麼?」黛玉點點頭兒。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後妳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我的面兒了。」說著,那淚直流下來。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後,有意糟塌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

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恤,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哪裡知她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求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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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7: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卻說黛玉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她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裡雖有時昏暈,卻有時清楚。賈母等看她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哪裡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她傳話弄出這緣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妳進屋裡來,好好兒的守著她,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說著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裡雪雁正在屋裡伴著黛玉,見她昏昏沉沉,小孩子家哪裡見過這個樣兒,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才好。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響,雪雁料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起簾子一看,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只見雪雁在那裡掀著簾子,便問道:「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兒,叫她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裡,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唬得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裡去了。」

那雪雁此時只打量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著侍書的手問道:「妳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麼王大爺給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麼?」侍書道:「怎麼不真!」雪雁道:「多早晚定的?」侍書道:「哪裡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妳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道:『那都是門客們藉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太太說不好,就是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太太眼裡看的出什麼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裡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裡的,大太太哪裡摸得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了。』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要親上加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雪雁聽到這裡,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哪裡說起?」雪雁道:「妳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妳悄悄兒的說罷,仔細她也聽見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

正說著,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妳們有什麼話還不出去說,要在這裡說,索性逼死她就完了!」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妳又該惱了,妳懂得什麼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這裡三個人正說著,只聽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邊前站著,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鐘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進前來。紫鵑和她搖頭兒,不叫她說話,侍書只得咽住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哪裡抬得起?紫鵑爬上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開,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托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麼?」紫鵑答應道:「是。」侍書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回去問妳姑娘好罷。」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裡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她也模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後頭的話,才明白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侍書的話。

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著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覺身骨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鳳姐因叫過紫鵑來,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妳這樣唬人!」紫鵑道:「實在頭裡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妳也別怪她。她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她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嫩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著不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還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繫鈴人。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和紫鵑背地裡說道:「虧她好了!這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紫鵑道:「病的倒不奇怪,只好的實在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開。』這麼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妳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的死去活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的麼?」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日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裡結親,也再不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

不但紫鵑、雪雁私下講究,就是眾人也議論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喳喳的談論著。不多幾時,連鳳姐也都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分。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妳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我想他們若儘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妳們怎麼說?」

王夫人聽了,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獃頭獃腦,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小孩兒形像。此時若忽然把哪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跡了麼?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癖,雖也是她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但林姑娘也得與她說了人家兒才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哪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

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妳們這麼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她知道也罷了。」鳳姐因吩咐眾丫頭們道:「妳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說,若有多嘴的,提防著他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妳自從身上不太好,也不大管園子裡的事了。我告訴妳,須得經點心兒。不但這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要錢,都不是事。妳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嚴緊嚴緊他們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還服妳些。」鳳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方各自散了。

從此,鳳姐常到園中照料。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裡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方垂手侍立,口裡請了安。鳳姐道:「妳在這裡鬧什麼?」婆子道:「蒙奶奶派我在這裡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鳳姐道:「為什麼呢?」老婆子道:「昨日我們家的黑兒跟著我到這裡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邊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兒早起,聽見她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她丟了什麼,她就問起我來了。」鳳姐道:「問一聲,也犯不著生氣呀。」婆子道:「這裡園子,倒底是奶奶家的,並不是她們家的。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麼敢認呢?」鳳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妳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妳在這裡照看,姑娘丟了東西,就該問問!怎麼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把老林叫了來,攆她出去!」丫頭們答應了。

只見邢岫煙趕忙出來,迎著鳳姐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鳳姐道:「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岫煙看見婆子跪在地上告饒,便忙請鳳姐到裡邊去坐。鳳姐道:「她們這種人,我知道她,除了我,其餘都沒上沒下的了。」岫煙再三替她求饒,只說自己的丫頭不好。鳳姐道:「我看著邢姑娘的分上,饒妳這一次!」婆子才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才出去了。

這裡二人讓了坐,鳳姐笑問道:「妳丟了什麼東西了?」岫煙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兒,已經舊了的。我原叫她們找,找不著就罷了。這小丫頭子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丫頭糊塗不懂事,我也罵了幾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鳳姐把岫煙內外一瞧,雖有些皮綿衣裳,已是半新不舊的,未必能暖和,她的被窩多半是薄的。至於房中桌上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乾乾淨淨。鳳姐心上便很愛敬她,說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緊,這時候冷,又是貼身的,怎麼就不問一聲兒呢?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說了一回,鳳姐出來,往各處去走了一走,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兒取了一件大紅洋皺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抖珠兒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廂花線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鳳姐來壓住,心上終是不定。想起許多姐妹們在這裡,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她們的,獨是我這裡,言三語四,剛剛鳳姐來碰見。想來想去,終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正在吞聲飲泣,看見鳳姐那邊的丰兒送衣裳過來。岫煙一看,決不肯受。丰兒道:「奶奶吩咐我說:『姑娘要嫌是舊衣裳,將來送新的來。』」岫煙笑謝道:「承妳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丟了衣裳,她就拿來,我斷不敢受的。拿回去,千萬謝妳們奶奶!承妳奶奶的情,我算領了。」倒拿個荷包賞了丰兒,那丰兒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時,又見平兒同著丰兒過來,岫煙忙問了好,讓了坐。平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煙道:「不是外道,實在不過意。」平兒道:「奶奶說:『姑娘要不收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才說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煙紅著臉笑道:「這樣說,叫我不敢不收。」又讓了一回茶。

平兒和丰兒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婆子,接著問好。平兒便問道:「妳哪裡來的?」婆子道:「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的安。我才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娘那裡來麼?」平兒道:「妳怎麼知道?」婆子道:「方才聽見說,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兒笑了一笑說:「妳回來坐著罷。」婆子道:「我還有事,改日再來瞧姑娘罷。」說著走了。平兒回來,回覆了鳳姐。不題。

且說薛姨媽家中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看見婆子回來,說起岫煙的事,寶釵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淚來。寶釵道:「都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幾天苦。如今還虧鳳姐姐不錯。咱們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們家裡人。」說著,只見薛蝌進來說道:「大哥哥這幾年在外頭相與的都是些什麼人!連一個正經的也沒有,來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黨!我看他們哪裡是不放心?不過來探探消息兒罷了!這兩天都被我趕出去了。以後吩咐了門上,不許傳進這種人來。」薛姨媽道:「又是蔣玉函那些人麼?」薛蝌道:「蔣玉函卻倒沒來,倒是別人。」薛姨媽聽了薛蝌的話,不覺又傷起心來,說道:「我雖有兒,如今就像沒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兒,我看你還比你哥哥明白些,我這後輩子全靠你了。你自己從今後要學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婦兒,家道不比往時了。人家的女孩兒出門子不是容易,再沒別的想頭,只盼著女婿能幹,她就有日子過了。若邢丫頭也像這個東西。」說著,把手往裡頭一指,道:「我也不說了。那丫頭實在是個有廉恥有心計兒的,又守得貧,耐得富。只是等咱們的事過去了,早些兒把你們的正經事完結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至於這個,可算什麼呢!」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

薛蝌回到自己屋裡,吃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籬下,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兒性格兒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種人,偏叫她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種人,偏叫她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想到悶來,也想吟詩一首,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氣,又苦自己沒有功夫,只得混寫道: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同在泥土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

寫畢,看了一回,意欲拿來貼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又唸了一遍,道:「管它呢!左右黏上自己看著解悶兒罷。」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來夾在書裡。又想:「自己年紀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見這樣飛災橫禍,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閨弱質,弄得這般凄涼寂寞!」

正在那裡想著,只見寶蟾推門進來,拿著一個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來讓坐。寶蟾笑著向薛蝌道:「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兒酒:大奶奶叫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但是叫小丫頭們送來就完了,怎麼又勞動姐姐呢?」寶蟾道:「好說。自家人,何必說這些套話?再者,我們大爺這件事,著實叫二爺操心,大奶奶久已要親自弄點什麼兒謝二爺,又怕別人多心。二爺是知道的,咱們家裡都是言和意不和,送點子東西沒要緊,倒沒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講究。所以今兒些微的弄了一兩樣果子,一壺酒,叫我親自悄悄兒的送來。」說著,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兒二爺再別說這些話,叫人聽著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也是底下的人,服侍的著大爺,就服侍的著二爺,這又何妨呢?」

薛蝌一則稟性忠厚,二則到底年輕,只是向來不見金桂如此相待,又聽寶蟾說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便說道:「果子留下罷,這酒兒,姐姐拿回去。我向來的酒實在很有限,擠住了偶然喝一鐘,平白無事是不能喝的。難道大奶奶和姐姐還不知道麼?」寶蟾道:「別的我做得主,獨這一件事,我可不敢應。大奶奶的脾氣兒,二爺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薛蝌沒法,只得留下。寶蟾方才要走,又到門口往外看看,回過頭來向著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裡面說道:「只怕她還要親自來給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訕訕的起來,因說道:「姐姐替我謝大奶奶罷。天氣寒,看涼著。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這些個禮。」寶蟾也不答言,笑著走了。

薛蝌始而以為金桂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過意,備此酒果與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見了寶蟾這種鬼鬼祟祟、不尷不尬的光景,也覺有幾分,卻自己回心一想:「她到底是嫂子的名分,哪裡就有別的講究了呢?或者寶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麼著,卻指著金桂的名兒,也未可知。然而倒底是哥哥的屋裡人,也不好。」忽又一轉念:「那金桂素性為人毫無閨閣禮法,況且有時高興,打扮的妖妖嬈嬈,自以為美,又怎麼不是懷著壞心呢?不然,就是她和琴妹妹也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兒,所以設下這個毒法兒,要把我拉在渾水裡,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也未可知?」想到這裡,越發怕起來了。正是不得主意的時候,忽聽窗外「噗嗤」的笑了一聲,把薛蝌唬了一跳。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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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7: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話說薛蝌正在狐疑,忽聽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定是金桂。只不理她們,看她們有什麼法兒!」聽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只聽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聽見窗紙微響,細看時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懷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的紙濕了一塊。走過來覷著眼看時,冷不防外面往裡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屏息而臥。

只聽外面一個人說道:「二爺為什麼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話音,薛蝌只不作聲裝睡。又隔了兩句話時,聽得外面似有恨聲道:「天下哪裡有這樣沒造化的人!」薛蝌聽了似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這才知道她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後才睡著了。剛到天明,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面也不答應。薛蝌只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是寶蟾,攏著頭髮,掩了懷,穿了件片金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面繫一條松花綠半新的汗巾,下面並無穿裙,正露著石榴紅灑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

原來寶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趕早來取傢伙。薛蝌見她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一動,只得陪笑問道:「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著,並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裡,端著就走。薛蟠見她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裡想道:「這也罷了。倒是她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來纏。」於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裡靜坐兩天,一則養養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

原來和薛蝌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只有薛蝌辦事,年紀又輕,便生出許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裡頭做跑腿兒的;也有能做狀子、認得一兩個書辦、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種種不一。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的躲避,又不敢面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只好藏在家中聽候轉詳,不題。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寶蟾回來,將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要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撂不開這個人。心裡倒沒了主意,只是怔怔的坐著。哪知寶蟾也想薛蟠難以回家,正要尋個路頭兒,因怕金桂拿她,所以不敢透漏。今見金桂所為先已開了端了,她便樂得借風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一時也不敢造次。後來見薛蝌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兒,再作道理。及見金桂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她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裡哪裡睡得著?翻來覆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兒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傢伙,卻自己換上一兩件顏色嬌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慵粧媚態來,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惱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這個主意。及至見了薛蝌,仍是昨晚光景,並無邪僻,自己只得以假為真,端了碟子回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為再來搭轉之地。

只見金桂問道:「妳拿東西去,有人碰見麼?」寶蟾道:「沒有。」金桂道:「二爺也沒問妳什麼?」寶蟾道:「也沒有。」金桂因一夜未曾睡,也想不出個法子來,只得回思道:「若做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分惠於她,她自然沒的說了。況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她作腳,索性和她商量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妳看二爺到底是怎麼樣的個人?」寶蟾道:「倒像是個糊塗人。」金桂聽了笑道:「妳怎麼糟塌起爺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麼辜負我的心?妳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吃,他倒不吃,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麼?」說著,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妳別胡想!我給他送東西,為大爺的事不辭勞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妳。妳這些話和我說,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還有兩個心麼?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玩的。」金桂也覺得臉飛紅了,因說道:「妳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妳心裡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寶蟾道:「只是奶奶那麼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哪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兒,奶奶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西兒在咱們屋裡,我幫著奶奶灌醉了他,還怕他跑了嗎?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順著咱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奶奶想怎麼樣?」金桂聽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了,笑罵道:「小蹄子,妳倒像偷過多少漢子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離不開妳。」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喲!人家倒替奶奶拉縴,奶奶倒和我們說這個話咧!」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稍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氣。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她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她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著。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幾天安靜,待人忽然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為罕事。薛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沖犯了什麼,才敗壞了這幾年。目今鬧出這樣事來,虧得家裡有錢,賈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婦忽然安靜起來,或者是蟠兒轉過運氣來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裡倒以為希有之奇。

這日飯後,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裡瞧瞧。走到院中,只聽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知機,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著,已到門口,只見一個人影兒在房門後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裡頭坐,沒有外人,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裡,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今兒才來,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金桂叫兄弟出來,見了薛姨媽,作了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舅爺上京幾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於是略坐坐兒,便起身道:「舅爺坐著罷。」回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裡吃了飯再去罷。」金桂答應著,薛姨媽自去了。

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著罷。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了我們二爺查考。我今日還要叫你買些東西,只別叫別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妳要什麼,只要有錢,我就買得了來。」金桂道:「且別說嘴。等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著,二人又嘲謔了一回,然後金桂陪著夏三吃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回,夏三自去。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波來。這是後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男在縣裡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裡書辦說,府裡已經准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裡詳上去,道裡反駁下來了。虧得縣裡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頂上去了,那道裡卻把知縣申飭。現在道裡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裡沒有託到。母親見字,快快託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寶釵和薛蝌一面勸慰,一面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只得叫薛蝌到那裡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同著當鋪中一個夥計連夜起程。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怕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著收拾,直鬧至四更才歇。

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了的,心上又急,又勞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發起燒來,湯水都吃不下去。鶯兒忙回了薛姨媽。薛姨媽急來看時,只見寶釵滿面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的死去活來。寶琴扶著勸解,秋菱見了,也淚如泉湧,只管在旁哭叫。寶釵不能說話,連手也不能搖動,眼乾鼻塞。叫人請醫調治,漸漸蘇醒回來,薛姨媽等大家略略放心。早驚動榮寧兩府的人。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後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賈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還是她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她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託,底下難託,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她糟蹋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他家忙亂,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無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妳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說了,薛姨媽想著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著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才打學房裡回來,吃了,要往學房裡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姐姐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原來方才大家正說著,見寶玉進來,都掩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神情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上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著。見裡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哪裡去了?」紫鵑道:「上屋裡去了。聽見說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裡去麼?」寶玉道:「我去了來的,沒有見妳們姑娘。」紫鵑道:「沒在那裡嗎?」寶玉道:「沒有。到底哪裡去了?」紫鵑道:「這就不定了。」寶玉剛要出來,只見黛玉帶著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仍跟黛玉回來。

黛玉進來,走入裡間屋內,便請寶玉裡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了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來沒有?」寶玉道:「不但沒說妳,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我問起寶姐姐的病來,她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去瞧她麼?」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寶玉道:「當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去,老爺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像從前這小門兒通的時候兒,我一天瞧她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她哪裡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作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她家裡有事了,她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般,她怎麼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她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

寶玉聽了,瞪著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才剛我說的,都是玩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哪裡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裡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妳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妳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藉妳一莖所化。」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撅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沈,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黛玉低頭不語。只聽見簷外老鴉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裡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裡回來了沒有?襲人姐姐只說:『已經回來了。』快去罷。」嚇得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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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話說寶玉從瀟湘館出來,連忙問秋紋道:「老爺叫我做什麼?」秋紋笑道:「沒有叫。襲人姐姐叫我請二爺,我怕你不來,才哄你的。」寶玉聽了,才把心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唬我?」說著,回到怡紅院內。襲人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哪裡去了?」寶玉道:「在林姑娘那邊,說起姨媽家寶姐姐的事來,就坐住了。」襲人又問道:「說些什麼?」寶玉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襲人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閒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麼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寶玉道:「妳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襲人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打悶葫蘆了。」寶玉道:「頭裡我也年紀小,她也孩子氣,所以我說了不留神的話,她就惱了。如今我也留神,她也沒有惱的了。只是她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唸書,偶然到一處,好像生疏了似的。」襲人道:「原該這麼著才是。都長了幾歲年紀了,怎麼好意思還像小孩子時候的樣子?」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妳:老太太那裡打發人來說什麼來著沒有?」襲人道:「沒有說什麼。」寶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麼?年年老太太那裡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齋打夥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裡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

襲人道:「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才唸的好些兒了,又想歇著。我勸你也該上點緊兒了。昨兒聽見太太說,蘭哥兒唸書真好,他打學房裡回來,還個自唸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麝月道:「這麼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叫學房裡說既這麼著,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依我說,樂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咱們這裡就不消寒了麼?咱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麼?」襲人道:「都是妳起頭兒,二爺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比不得妳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話,妳又來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妳。」襲人道:「為我什麼?」麝月道:「二爺上學去了,妳又該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二爺早些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

襲人正要罵她,只見老太太那裡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二爺明日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姨太太來給她解悶,只怕姑娘們都來家裡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麼消寒會呢。」寶玉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日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襲人也不便言語了,那丫頭回去。寶玉認真唸了幾天書,巴不得玩這一天,又聽見薛姨媽過來,想著寶姐姐自然也來,心裡喜歡,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於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裡請了安,又到賈政、王夫人那裡請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賈政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賈母房中。見眾人都沒來,只有鳳姐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巧姐兒,跟著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著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賈母笑著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只有你二叔叔來了。」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叔叔請安。」巧姐兒便請了安。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巧姐兒道:「昨夜聽見我媽媽說,要請二叔叔去說話。」寶玉道:「說什麼?」巧姐兒道:「我媽媽說,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盡子玩,哪裡認得?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孝女經》也是容易唸的。媽媽說我哄她,要請二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

賈母聽了,笑道:「好孩子,妳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妳哄她。明兒叫你二叔叔理給她瞧瞧,她就信了。」寶玉道:「妳認了多少字了?」巧姐兒道:「認了三千多字。唸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裡又上了《列女傳》。」寶玉道:「妳唸了懂得嗎?妳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妳聽罷。」賈母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給侄女兒聽聽。」寶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說了。那姜后脫簪待罪和齊國的無鹽安邦定國,是后妃頭裡的賢能的。」巧姐兒聽了,答應個「是」。寶玉又道:「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巧姐兒問道:「那賢德的呢?」寶玉道:「孟光的荊釵裙布,鮑宣妻的提甕出汲,陶侃母的截髮留賓,這些不厭貧的,就是賢德了。」巧姐兒欣然點頭。寶玉道:「還有苦的,像那樂昌破鏡,蘇蕙迴文。那孝的,木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屍等類,也難盡說。」巧姐兒聽到這些,卻默默如有所思。寶玉又講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節的,巧姐兒聽著更覺肅敬起來。

寶玉恐她不自在,又說:「那些艷的,如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文君、紅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說出,賈母見巧姐兒默然,便說:「夠了,不用說了。講的太多,她哪裡記得?」巧姐兒道:「二叔叔才說的,也有唸過的,也有沒唸過的。唸過的一講我更知道好處了。」寶玉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不用再理了。」巧姐兒道:「我還聽見我媽媽說:我們家的小紅,頭裡是二叔叔那裡的,我媽媽要了來,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著要把什麼柳家的五兒補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寶玉聽了更喜歡,笑著道:「妳聽妳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麼要不要呢!」因又向賈母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只怕將來比鳳姐姐還強呢,又比她認得字。」賈母道:「女孩兒家認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巧姐兒道:「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什麼扎花兒咧,拉鎖子咧,我雖弄不好,卻也學著會做幾針兒。」賈母道:「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兒答應著「是」,還要寶玉解說《列女傳》,見寶玉呆呆的,也不好再問。

你道寶玉呆的是什麼?只因柳五兒要進怡紅院,頭一次是他病了,不能進來;第二次王夫人攆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後來又在吳貴家看晴雯去,五兒跟著她媽給晴雯送東西去,見了一面,更覺嬌娜嫵媚。今日虧得鳳姐想著,叫她補入小紅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呆想。

賈母等著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李紈同著她妹子、探春、惜春、史湘雲、黛玉都來了。大家請了賈母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薛姨媽未到,賈母又叫請去。果然薛姨媽帶著寶琴過來。寶玉請了安,問了好,只不見寶釵、邢岫煙二人。黛玉便問起:「寶姐姐為何不來?」薛姨媽假說身上不好。邢岫煙知道薛姨媽在座,所以不來。寶玉雖見寶釵不來,心中納悶,因黛玉來了,便把想寶釵的心暫且擱開。不多時,邢、王二夫人也來了。鳳姐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只得打發平兒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賈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咱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就在賈母塌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飯,依舊圍爐閒談,不須多贅。

且說鳳姐因何不來?頭裡為著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裡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裡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那人道:「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她母親見了,恨的什麼兒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她母親說:『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罷!』他媽罵她道:『不害臊的東西!妳心裡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跟著別人的。我只恨他為什麼這麼膽小!一身做事一身當,為什麼逃了呢?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她媽氣的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妳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妳敢怎麼著?」哪知道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墻上,把腦袋撞破,鮮血流出,竟碰死了!她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著她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要不信,只管瞧。』說著,打懷裡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她媽媽看見了,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說有錢,她就是貪圖銀錢了。如今她這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首飾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她。』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由著外甥去。哪裡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裡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母親懊悔起來,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裡知道了,要報官。她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她再過來給奶奶磕頭。」

鳳姐聽了,詫異道:「哪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她心裡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她這些閒事,但只妳才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妳回去告訴她,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她撕擄就是了。」鳳姐打發那人去了,才過賈母這邊來,不題。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裡打結。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著。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麼事麼?」馮紫英道:「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邊瞧著。」

馮紫英道:「下彩不下彩?」詹光道:「下彩的。」馮紫英道:「下彩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麼?」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來,詹光還了棋頭,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總吃虧在打結裡頭,老伯結少,就便宜了。」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馮紫英道:「小姪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隔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臺、花鳥兒來。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恰好用的著。還有一架鐘錶,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什麼時候兒就報什麼時辰,裡頭還有消息人兒打十番兒。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裡的兩件,卻倒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來,用幾重白綾裹著,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裡頭金托子,大紅縐紬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麼?」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懷裡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裡的珠子都倒在盤裡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放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的都滾到大珠子身邊,回來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馮紫英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籃紗。詹光道:「這是什麼東西?」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裡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裡頭還有兩褶,必得高屋裡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裡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馮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了。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賈政道:「哪裡買的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裡頭用不著麼?」賈政道:「用得著的很多,只是哪裡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著人叫買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著,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鐘。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哪裡有這些閒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

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裡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裡?老太太還沒開口,妳便說了一大堆喪氣話。」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出去了,告訴賈政,只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馮紫英只得收拾了,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這裡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攪老伯嗎?」賈政道:「說哪裡的話!」

正說著,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餚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樣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裡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裡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哪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裡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馮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裡說起,雨村又要升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准不准?」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裡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託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託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御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

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託賴著它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麼趣兒呢?像雨村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兒,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世襲,一樣起居,我們也是時常來往。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裡請安,還很熱鬧。一會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著。」

賈赦道:「什麼珠子?」賈政同馮紫英又說了一遍給賈赦聽。賈赦道:「咱們家是再沒有的事。」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裡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們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哪裡當得起?」賈赦道:「咱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

賈赦問那小廝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半日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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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卻說馮紫英去後,賈政叫門上的人來吩咐道:「今兒臨安伯那裡來請吃酒,知道是什麼事?」門上的人道:「奴才曾問過,並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裡到了一班小戲子,都說是個名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說著,賈赦過來問道:「明兒二老爺去不去?」賈政道:「承他親熱,怎麼好不去的?」說著,門上進來回道:「衙門裡書辦來請老爺明日上衙門,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賈政道:「知道了。」說著,只見兩個管屯裡地租子的家人走來,請了安,磕了頭,旁邊站著。賈政道:「你們是郝家莊的?」兩個答應了一聲。賈政也不往下問,竟與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兒散了。家人等秉著手燈,送過賈赦去。

這裡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說你的。」那人說道:「十月裡的租子,奴才已經趕上來了。原是明兒可到,誰知京外拿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訴他,說是府裡收租子的車,不是買賣車,他更不管這些。奴才叫車夫只管拉著走,幾個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硬扯了兩輛車去了。奴才所以先來回報。求爺打發個人到衙門裡去要了來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才好。爺還不知道呢: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趕著就走。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賈璉聽了,罵道:「這個還了得!」立刻寫了一個帖兒,叫家人:「拿去向拿車的衙門裡要車去,並車上東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兒。旺兒晌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賈璉道:「這些忘八日的,一個都不在家,他們成年家吃糧不管事!」因吩咐小廝們:「快給我找去!」說著,也回到自己屋裡睡下,不題。

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人來請。賈政告訴賈赦道:「我是衙門裡有事。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爺帶著寶玉應酬一天也罷了。」賈赦點頭道:「也使得。」賈政遣人去叫寶玉,說:「今兒跟大爺到臨安伯那裡聽戲去。」寶玉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焙茗、掃紅、鋤藥三個小子,出來見了賈赦,請了安,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裡。門上人回進去,一會子出來說:「老爺請。」於是賈赦帶著寶玉走入院中,只見賓客喧闐。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著,說笑了一回。只見一個掌班拿著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先從尊位點起,挨至賈赦,也點了一齣。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求二爺賞兩齣。」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渠,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函。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京,也沒有到自己那裡。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只得笑道:「你多早晚來的?」蔣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怎麼二爺不知道嗎?」寶玉因眾人在坐,也難說話,只得胡亂點了一齣。

蔣玉函去了,便有幾個議論道:「此人是誰?」有的說:「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紀也大了,就在府裡掌班。頭裡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好幾個錢,家裡已經有兩三個鋪子,只是不肯放下本業,原舊領班。」有的說:「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婚配,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寶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麼樣的人才兒,也算是不辜負了。」

那時開了戲,也有崑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平腔,熱鬧非常。到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臨安伯過來留道:「天色尚早。聽見說棋官兒還有一齣『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寶玉聽了,巴不得賈赦不走,於是又坐了一會。

果然蔣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函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直等這齣戲煞場後,更知蔣玉函極是情種,非尋常腳色可比。因想著:「『樂記』上說的是:『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所以知聲,知音,知樂,有許多講究。聲音之原,不可不察。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後想要講究講究音律。」寶玉想出了神,忽見賈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寶玉沒法,只得跟了回來。

到家,賈赦自回那邊去了。寶玉來見賈政,賈政才下衙門,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賈璉道:「今兒叫人拿帖兒去,知縣不在家。他的門上說了:『這是本官不知道的,並無牌票出去拿車,都是那些混賬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既是老爺府裡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包管明兒連車連東西一並送來。如有半點差遲,再行稟過本官,重重處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這裡老爺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賈政道:「既無官票,到底是何等樣人在那裡作怪?」賈璉道:「老爺不知,外頭都是這樣。想來明兒必定送來的。」賈璉說完下來,寶玉上去見了。賈政問了幾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裡去。

賈璉因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來傳喚,那起人都已伺候齊全。賈璉罵了一頓,叫大管家賴大:「將各行檔的花名冊子拿來,你去查點查點,寫一張諭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並未告假,私自出去,傳喚不到,貽誤公事的,立刻給我打了攆出去!」賴大連忙答應了幾個「是」,出來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過不幾時,忽見有一個人,頭上戴著氈帽,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腳下穿著一雙撒鞋,走到門上,向眾人作了個揖。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問他:「是哪裡來的?」那人道:「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並有家老爺手書一封,求這裡的爺們呈上尊老爺。」眾人聽見他是甄府來的,才站起來讓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們給你回就是了。」門上一面進來回明賈政,呈上來書。賈政拆來看時,上寫著:「世交夙好,氣誼素敦,遙仰襜帷,不勝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萬死難償,幸邀寬宥,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才包勇,向曾使用,雖無奇技,人尚愨實。倘使得備奔走,餬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專此奉達,餘容再敘,不宣。年家眷弟甄應嘉頓首。」

賈政看完,笑道:「這裡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來,又不好卻的。」吩咐門上:「叫他見我,且留他住下,因才使用便了。」門上出去,帶進人來,見賈政,便磕了三個頭,起來道:「家老爺請老爺安。」自己又打個千兒說:「包勇請老爺安。」賈政回問了甄老爺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見包勇身長五尺有零,肩背寬肥,濃眉爆眼,磕額長髯,氣色粗黑,垂著手站著。便問道:「你是向來在甄家的,還是住過幾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賈政道:「你如今為什麼要出來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來,只是家老爺再四叫小的出來,說別處你不肯去,這裡老爺家和在咱們自己家裡一樣的,所以小的來的。」賈政道:「你們老爺不該有這樣事情,弄到這個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賈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煩是有的。」賈政笑了一笑道:「既這樣,皇天自然不負他的。」包勇還要說時,賈政又問道:「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麼?」包勇道:「是。」賈政道:「他還肯向上巴結麼?」

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兒,倒是一段奇事。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從小兒只愛和那些姐妹們在一處玩。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進京的時候兒,哥兒大病了一場,已經死了半日,把老爺幾乎急死,裝裡都預備了。幸喜後來好了,嘴裡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裡,見了一個姑娘,領著他到了一座廟裡,見了好些櫃子,裡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裡,見了無數女子,說是都變了鬼怪似的,也有變做骷髏兒的,他嚇急了,就哭喊起來。老爺知他醒過來了,連忙調治,漸漸的好了。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玩去,他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唸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了。」賈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罷。等這裡用著你時,自然派你一個行次兒。」包勇答應著,退下來,跟著這裡人出去歇息,不題。

一日賈政早起,剛要上衙門,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裡交頭接耳,好像要使賈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說話。賈政叫上來問道:「你們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門上的人回道:「奴才們不敢說。」賈政道:「有什麼事不敢說的?」門上的人道:「奴才今兒起來,開門出去,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著許多不成事體的字。」賈政道:「哪裡有這樣的事!寫的是什麼?」門上的人道:「是水月庵裡的腌臢話。」賈政道:「拿給我瞧。」門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來,誰知它貼得結實,揭不下來,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剛才李德揭了一張給奴才瞧,就是那門上貼的話。奴才們不敢隱瞞。」說著,呈上那帖兒。賈政接來看時,上面寫著: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裡管尼僧。
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
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好聲名!

賈政看了,氣的頭昏目暈,趕著叫門上的人不許聲張,悄悄叫人往寧榮兩府靠近的夾道子牆壁上再去找尋。隨即叫人去喚賈璉出來,賈璉即忙趕至。賈政忙問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來你也查考查考過沒有?」賈璉道:「沒有,一向都是芹兒在那裡照管。」賈政道:「你知道芹兒照管得來照管不來?」賈璉道:「老爺既這麼說,想來芹兒必有不妥當的地方兒。」賈政歎道:「你瞧瞧這個帖兒寫的是什麼。」賈璉一看道:「有這樣事麼!」正說著,只見賈蓉走來,拿著一封書子,寫著「二老爺密啟」。打開看時,也是無頭榜一張,與門上所貼的話相同。賈政道:「快叫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到水月庵裡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齊拉回來。不許洩漏,只說裡頭傳喚。」賴大領命去了。

且說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彌與道士原係老尼收管,日間教她些經懺。以後元妃不用,也便習學得懶惰了。那些女孩子們年紀漸漸的大了,都也有些知覺了。更兼賈芹也是風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兒,便去招惹她們。哪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這心腸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彌中有個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個叫做鶴仙的,長的都甚妖嬈,賈芹便和這兩個人勾搭上了,閑時便學些絲絃,唱個曲兒。

那時正當十月中旬,賈芹給庵中那些人領了月例銀子,便想起法兒來,告訴眾人道:「我為妳們領月錢,不能進城,又只得在這裡歇著。怪冷的,怎麼樣?我今兒帶些果子酒,大家吃著樂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興,便擺起桌子,連本庵的女尼也叫了來。惟有芳官不來,賈芹喝了幾杯,便說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們都不會,倒不如搳拳罷,誰輸了喝一鐘,豈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這天剛過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幾鐘,愛散的先散去。誰愛陪芹大爺的,回來晚上盡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說著,只見道婆急忙進來說:「快散了罷!府裡賴大爺來了。」眾女尼忙亂收拾,便叫賈芹躲開。賈芹因多喝了幾杯,便道:「我是送月錢來的,怕什麼!」話猶未完,已見賴大進來。見這般樣子,心裡大怒。為的是賈政吩咐不許聲張,只得含糊裝笑道:「芹大爺也在這裡呢麼?」賈芹連忙站起來道:「賴大爺,你來做什麼?」賴大說:「大爺在這裡更好,快快叫沙彌道士收拾,上車進城,宮裡傳呢。」賈芹等不知原故,還要細問。賴大道:「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趕進城。」眾女孩子只得一齊上車,賴大騎著大走騾,押著趕進城,不題。

卻說賈政知道這事,氣的衙門也不能上了,獨坐在內書房嘆氣,賈璉也不敢走開。忽見門上的進來稟道:「衙門裡今夜該班是張老爺,因張老爺病了,有知會來請老爺補一班。」賈政正等賴大回來要辦賈芹,此時又要該班,心裡納悶,也不言語。賈璉走上去說道:「賴大是飯後出去的,水月庵離城二十來里,就趕進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爺的幫班,請老爺只管去,賴大來了,叫他押著,也別聲張,等明日老爺回來再發落。倘或芹兒來了,也不用說明,看他明兒見了老爺怎麼樣說。」賈政聽來有理,只得上班去了。賈璉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著,心裡抱怨鳳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她病著,只得隱忍,慢慢的走著。

且說那些下人,一人傳十,傳到裡頭,先是平兒知道,即忙告訴鳳姐。鳳姐因那一夜不好,懨懨的總沒精神,正是惦記鐵檻寺的事情。聽見「外頭貼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忙問:「貼的是什麼?」平兒隨口答應,不留神,就錯說了,道:「沒要緊,是饅頭庵的事情。」鳳姐本是心虛,聽見饅頭庵的事情,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話沒說出來,急火上攻,眼前發暈,咳嗽了一陣便歪倒了,兩隻眼卻只是發怔。平兒慌了,說道:「水月庵裡,不過是女沙彌女道士的事,奶奶著什麼急呢?」鳳姐聽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道:「噯!糊塗東西!到底是水月庵,是饅頭庵呢?」平兒道:「是我頭裡錯聽了饅頭庵,後來聽見不是饅頭庵,是水月庵。我剛才也就說溜了嘴,說成饅頭庵了。」鳳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饅頭庵與我什麼相干!原是這水月庵是我叫芹兒管的。大約刻扣了月錢。」平兒道:「我聽著不像月錢的事,還有些腌臢話呢。」鳳姐道:「我更不管那個。你二爺哪裡去了?」平兒說:「聽見老爺生氣,他不敢走開。我聽見事情不好,我吩咐這些人不許吵嚷,不知太太們知道了沒有。就聽見說,老爺叫賴大拿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人前頭打聽打聽。奶奶現在病著,依我竟先別管他們的閑事。」

正說著,只見賈璉進來。鳳姐欲待問他,見賈璉一臉怒氣,暫且裝作不知。賈璉沒吃完飯,旺兒來說:「外頭請爺呢,賴大回來了。」賈璉道:「芹兒來了沒有。」旺兒道:「也來了。」賈璉便道:「你去告訴賴大,說老爺上班兒去了,把這些個女孩子暫且收在園裡,明日等老爺回來,送進宮去。只叫芹兒在內書房等著我。」旺兒去了。

賈芹走進書房,只見那些下人指指戳戳不知說什麼,看起這個樣兒來,不像宮裡要人。想著問人,又問不出來。正在心裡疑惑,只見賈璉走出來,賈芹便請了安,垂手侍立,說道:「不知道娘娘宮裡即刻傳那些孩子們做什麼?叫侄兒好趕!幸喜侄兒今兒送月錢去,還沒有走,便同著賴大來了。二叔想來是知道的。」賈璉道:「我知道什麼?你才是明白的呢?」賈芹摸不著頭腦兒,也不敢再問。賈璉道:「你幹的好事啊!把老爺都氣壞了!」賈芹道:「侄兒沒有幹什麼。庵裡月錢是月月給的,孩子們經懺是不忘的。」賈璉見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處玩笑的,便嘆口氣道:「打嘴的東西,你個自去瞧瞧罷。」便從靴掖兒裡頭拿出那個揭帖來,扔與他瞧。賈芹拾來一看,嚇得面如土色,說道:「這是誰幹的,我並沒有得罪人,為什麼這麼坑我?我一月送錢去,只走一趟,並沒有這些事。若是老爺回來,打著問我,侄兒就屈死了!我的母親知道,更要打死。」說著,見沒人在旁邊,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兒罷!」說著,只管磕頭,滿眼流淚。賈璉想道:「老爺最惱這些,要是問準了有這些事,這場氣也不小,鬧出去也不好聽,又長那個貼帖兒的人的志氣了。將來咱們的事多著呢。倒不如趁著老爺上班兒,和賴大商量著,要混過去,就可以沒事了。現在沒有對證。」想定主意,便說:「你別瞞我,你幹的鬼兒,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除非是老爺打著問你,你只一口咬定沒有才好。沒臉的東西!起去罷!」叫人去叫賴大。

不多時,賴大來了,賈璉便和他商量。賴大說:「這芹大爺本來鬧得不像了。奴才今兒到庵裡的時候,他們正在那裡喝酒呢。帖兒上的話一定是有的。」賈璉道:「芹兒,你聽!賴大還賴你不成?」賈芹此時紅漲了臉,一句也不敢言語。還是賈璉拉著賴大,央他:「護庇護庇罷,只說芹哥兒是在家找了來的。你帶了他去,只說沒有見我。明日你求老爺,也不用問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來,領了去,一賣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時候兒,咱們再買。」賴大想來,鬧也無益,且名聲不好,也就應了。賈璉叫賈芹:「跟了賴大爺去罷!聽著他教你,你就跟著他。」說罷,賈芹又磕了一個頭,跟著賴大出去。到了沒人的地方兒,又給賴大磕頭。賴大說:「我的小爺,你太鬧得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誰,鬧出這個亂兒來。你想想,誰和你不對罷?」賈芹想了一會子,並無不對的人,只得無精打釆跟著賴大走回。

未知如何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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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39: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話說賴大帶了賈芹出來,一宿無話,靜候賈政回來。單是那些女尼女道重進園來,都喜歡的了不得,欲要到各處逛逛,明日預備進宮。不料賴大便吩咐了看園的婆子並小廝看守,唯給了些飯食,卻是一步不准走開。那些女孩子摸不著頭腦,只得坐著,等到天亮。園裡各處的丫頭雖都知道拉進女尼們來,預備宮裡使喚,卻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賈政正要下班,因堂上發下兩省城工估銷冊子,立刻要查核,一時不能回家,便叫人回來告訴賈璉,說:「賴大回來,你務必查問明白。該如何辦就如何辦了,不必等我。」賈璉奉命,先替芹兒喜歡,又想道:「若是辦得一點影兒都沒有,又恐賈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討個主意辦去,便是不合老爺的,我也不至甚擔干係。」主意定了,進內去見王夫人,陳說:「昨日老爺見了揭帖生氣,把芹兒和女尼女道等都叫進府來查辦。今日老爺沒空問這件不成體統的事,叫我來回太太,該怎麼便怎麼樣。我所以來請示太太,這件事如何辦理?」

王夫人聽了詫異道:「這是怎麼說!若是芹兒這麼樣起來,這還成咱們家的人了麼?但只這個貼帖兒的也可惡,這些話可是混嚼說得的麼?你到底問了芹兒有這件事沒有呢?」賈璉道:「剛才也問過了。太太想,別說他沒幹了,就是幹了,一個人幹了混賬事也肯應承麼?但只我想芹兒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時要叫的,倘或鬧出事來,怎麼樣呢?依侄兒的主見,要問也不難,若問出來,太太怎麼個辦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哪裡?」賈璉道:「都在園裡鎖著呢。」王夫人道:「姑娘們知道不知道?」賈璉道:「大約姑娘們也都知道是預備宮裡頭的話,外頭並沒提起別的來。」

王夫人道:「很是。這些東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頭裡我原要打發她們去來著,都是你們說留著好,如今不是弄出事來了麼?你竟叫賴大帶了去細細兒的問她的本家兒有人沒有,將文書查出,花上幾十兩銀子,僱隻船,派個妥當人,送到本地,一概連文書發還了,也落得無事。若是為著一兩個不好,個個都押著她們還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這裡發給官媒,雖然我們不要身價,他們弄去賣錢,哪裡顧人的死活呢?芹兒呢,你便狠狠的說他一頓,除了祭祀喜慶,無事叫他不用到這裡來。看仔細碰在老爺氣頭兒上,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也說給賬房裡,把一項錢糧檔子銷了。還打發個人到水月庵說:老爺的諭,除了上墳燒紙,要有本家老爺們到她那裡去,不許接待。若再有一點不好風聲,連老姑子一塊兒攆出去。」賈璉一一答應了。

出去將王夫人的話告訴賴大,說:「太太的主意,叫你這麼辦,辦完了,告訴我去回太太。你快辦去罷,回來老爺來,你也按著太太的話回去。」賴大聽說,便道:「我們太太真正是個佛心,這班東西還著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個好人。芹哥兒竟交給二爺開發了罷。那貼帖兒的,奴才想法兒查出來,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賈璉點頭說:「是了。」即刻將賈芹發落。賴大也趕著把女尼等領出,按著主意辦去了。

晚上賈政回來,賈璉、賴大回明賈政。賈政本是省事的人,聽了也便撂開手了。獨有那些無賴之徒,聽得賈府發出二十四個女孩子來,哪個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夠回家不能,未知著落,亦難虛擬。

且說紫鵑因黛玉漸好,園中無事,聽見女尼等預備宮內使喚,不知何事,便到賈母那邊打聽打聽。恰遇著鴛鴦下來閒著,坐下來閒話兒,提起女尼的事,鴛鴦詫異道:「我並沒有聽見,回來問問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說著,只見傅試家兩個女人過來請賈母的安,鴛鴦要陪了上去。那兩個女人因賈母正睡晌覺,就與鴛鴦說了一聲兒,回去了。紫鵑問:「這是誰家差來的?」鴛鴦道:「好討人嫌!家裡有了一個女孩兒,長的好些兒,就獻寶的似的,常在老太太跟前誇她們姑娘怎麼長的好,心地兒怎麼好,禮貌上又好,說話上又簡絕,做活計兒手兒又巧,會寫會算,尊長上頭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極和平的,來了就編這麼一大套,常說給老太太聽。我聽著很煩,這幾個老婆子真討人嫌!我們老太太偏愛聽那些個話!老太太也罷了,還有寶玉,素常見了老婆子便很厭煩的,偏見了她們家的老婆子就不厭煩,妳說奇不奇?前兒還來說:她們姑娘現有多少人家來求親,他們老爺總不肯應,心裡只要和咱們這樣人家作親才肯。誇獎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說活了。」

紫鵑聽了一呆,便假意道:「若太太喜歡,為什麼不就給寶玉定了呢?」鴛鴦正要說出原故,聽見上頭說:「老太太醒了。」鴛鴦趕著上去,紫鵑只得起身出來。回到園裡,一頭走,一頭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個寶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們家的那一位,越發痴心起來了,看她的那個神情兒,是一定在寶玉身上的了。三番兩次的病,可不是為著這個是什麼?這家裡『金』的『銀』的還鬧不清,再添上一個什麼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寶玉的心也在我們那一位的身上啊!聽著鴛鴦的話,竟是見一個愛一個的,這不是我們姑娘白操了心了嗎?」紫鵑本是想著黛玉,往下一想,連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神都痴了。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她煩惱;要是看著她這樣,又可憐見兒的。左思右想,一時煩躁起來,自己啐自己道:「妳替人耽什麼憂!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寶玉,她的那性情兒也是難服侍的。寶玉性情雖好,又是貪多嚼不爛的。我倒勸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從今以後,我盡我的心服侍姑娘,其餘的事全不管。」這麼一想,心裡倒覺清淨。

回到瀟湘館來,見黛玉獨自一人,坐上炕上理從前作過的詩文詞稿,抬頭見紫鵑進來,便問:「妳到哪裡去了?」紫鵑道:「今日瞧了瞧姐妹們去。」黛玉道:「可是找襲人姐姐去麼?」紫鵑道:「我找她做什麼?」黛玉一想:「這話怎麼順嘴說出來了呢?」反覺不好意思,便啐道:「妳找不找與我什麼相干!倒茶去罷。」紫鵑也心裡暗笑,出來倒茶。只聽園裡一疊聲亂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聽。回來說道:「怡紅院裡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它。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像有了蓇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它。忽然今日開的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哄動了,來瞧花兒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園裡的樹葉子,這些人在那裡傳喚。」

黛玉也聽見了,知道老太太來,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聽:「若是老太太來了,即來告訴我。」雪雁去不多時,便跑來說:「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來了,請姑娘就去罷。」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鏡子,掠了一掠鬢髮,便扶著紫鵑到怡紅院來,已見老太太坐在寶玉常臥的榻上。黛玉便說道:「請老太太安。」退後便見了邢、王二夫人,回來與李紈、探春、惜春、邢岫煙彼此問了好。只見鳳姐因病未來;史湘雲因他叔叔調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寶琴跟她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見園內多事,李嬸娘帶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見的只有數人。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裡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見的多,說得是,也不為奇。」邢夫人道:「我聽見這花已經萎了一年,怎麼這回不應時候兒開了?必有個原故。」李紈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說的都是。據我的糊塗想頭,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探春雖不言語,心裡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說出來。獨有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裡觸動,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兄弟們,仍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唸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賈母、王夫人聽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說著,賈赦、賈政、賈環、賈蘭都進來看花。賈赦便說:「據我的主意,把它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它,隨它去就是了。」賈母聽見,便說:「誰在這裡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麼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你們不許混說!」賈政聽了,不敢言語,訕訕的同賈赦等走了出來。

那賈母高興,叫人:「傳話到廚房裡,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叫:「寶玉、環兒、蘭兒各人作一首詩誌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別叫她費心,若高興,給你們改改。」對著李紈道:「妳們都陪我喝酒。」李紈答應了「是」,便笑對探春笑道:「都是妳鬧的。」探春道:「饒不叫我們作詩,怎麼我們鬧的?」李紈道:「海棠社不是妳起的麼?如今那棵海棠也要來入社了。」大家聽著,都笑了。一時擺上酒菜,一面喝著。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大家說些興頭話。寶玉上來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詩,寫出來唸與賈母聽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為底開?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占先梅。



賈環也寫了來,唸道: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

賈蘭恭楷謄正,與賈母。賈母命李紈唸道: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盃。

賈母聽畢,便說:「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環兒作的不好。都上來吃飯罷。」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更是興頭,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復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復生了。」頓覺轉喜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兒提鳳姐要把五兒補入,或此花為她而開,也未可知。卻又轉悲為喜,依舊說笑。

賈母還坐了半天,然後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著過來。只見平兒笑嘻嘻的迎上來,說:「我們奶奶知道老太太在這裡賞花,自己不得來,叫奴才來伏侍老太太、太太們。還有兩疋紅紬送給寶二爺包裹這花,當作賀禮。」襲人過來接了,呈與賈母看。賈母笑道:「偏是鳳丫頭行出點事兒來,叫人看著又體面,又新鮮,很有趣兒!」襲人笑著向平兒道:「回來替寶二爺給二奶奶道謝,要有喜,大家喜!」賈母聽了,笑道:「噯喲!我還忘了呢!鳳丫頭雖病著,還是她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說著,眾人就隨著去了。平兒私與襲人道:「奶奶說,這花兒開的怪,叫妳鉸塊紅紬子掛掛,就應在喜事上去了,以後也不必只管當作奇事混說。」襲人點頭答應,送了平兒出去。不題。

且說那日寶玉本來穿著一裹圓的皮襖在家歇息,因見花開,只管出來看一回、賞一回、嘆一回、愛一回,心中無數悲喜離合,都弄到這株花上去了。忽然聽說賈母要來,便去換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玄狐腿外褂,出來迎接賈母。匆匆穿換,未將「通靈寶玉」掛上,及至後來賈母去了,仍舊換衣,襲人見寶玉脖子上沒有掛著,便問:「那塊玉呢?」寶玉道:「剛才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桌上,我沒有帶。」襲人回看桌上,並沒有玉,便向各處找尋,蹤影全無,嚇得襲人滿身冷汗。寶玉道:「不用著急,少不得在屋裡的,問她們就知道了。」襲人當作麝月等藏起嚇他玩,便向麝月等笑著說道:「小蹄子們!玩呢,到底有個玩法。把這件東西藏在哪裡了?別真弄丟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

麝月等都正色道:「這是哪裡的話?玩是玩,笑是笑,這個事非同兒戲,妳可別混說!妳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罷,想想擱在哪裡了?這會子又混賴人了!」襲人見她這般光景,不像是玩話,便著急道:「皇天菩薩!小祖宗!你到底擱在哪裡了?」寶玉道:「我記的明明兒放在炕桌上,妳們到底找啊!」襲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兒的各處搜尋。鬧了大半天,毫無影響,甚至翻箱倒籠,實在沒處去找,便疑到方才這些人進來,不知誰撿了去了。

襲人說道:「進來的,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誰敢撿了去!妳們好歹先別聲張,快到各處問去。若有姐妹們撿著和我們玩呢,妳們給她磕個頭,要了來。要是小丫頭們偷了去,問出來,也不回上頭,不論做些什麼送她換了來,都使得的。這可不是小事,真要丟了這個,比丟了寶二爺的還利害呢!」麝月、秋紋剛要往外走,襲人又趕出來囑咐道:「頭裡在這裡吃飯的倒別先問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風波來,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頭各處追問,人人不曉,個個驚疑。二人連忙回來,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窺,寶玉也嚇怔了,襲人急得只是乾哭。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怡紅院裡的人嚇得一個個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發呆,只見各處知道的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先叫個老婆子帶著兩個丫頭,再往各處去尋去,一面又叫告訴眾人:「若誰找出來,重重的賞。」大家頭宗要脫干係,二宗聽見重賞,不顧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於茅廁裡都找到了。誰知那塊玉竟像繡花針兒一般,找了一天,總無影響。李紈急了,說道:「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說句無禮的話了。」眾人道:「什麼話?」李紈道:「事情到了這裡,也顧不得了。現在園裡,除了寶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來的丫頭脫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沒有,再叫丫頭們去搜那些老婆子並粗使的丫頭,不知使得使不得?」大家說道:「這話也說得有理。現在人多手亂,魚龍混雜,倒是這麼著,她們也洗洗清。」探春獨不言語。

那些丫頭們也都願意洗淨自己,先是平兒起。平兒說道:「打我先搜起。」於是各人自己解懷,李紈一氣兒混搜。探春嗔著李紈道:「大嫂子,妳也學那起不成材料的樣子來了,那個人既偷了去,還肯藏在身上?況且這件東西,在家裡是寶,到了外頭不知道的是廢物,偷它做什麼?我想來必是有人使促狹。」眾人聽說,又見環兒不在這裡,昨兒是他滿屋裡亂跑,都疑他身上,只是不肯說出來。探春又道:「使促狹的只有環兒。妳們叫個人去悄悄的叫了他來,背地裡哄著他,叫他拿出來,然後嚇著他,叫他別聲張就完了。」大家點頭。李紈便向平兒道:「這件事還得妳去才弄得明白。」平兒答應,就趕著去了。

不多時,同著賈環來了。眾人假意裝出沒事的樣子,叫人沏了茶,擱在裡間屋裡,眾人故意搭訕走開,原叫平兒哄他。平兒便笑向賈環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賈環便急的紫漲了臉,瞪著眼,說道:「人家丟了東西,你怎麼又叫我來查問疑我!我是犯過案的賊麼?」平兒見這樣子,倒不敢再問,便又陪笑道:「不是這麼說,怕三爺要拿了去嚇他們,所以來問問瞧見沒有,好叫他們找。」賈環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見沒看見該問他,怎麼問我呢?妳們都捧著他,得了什麼不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說著,起身就走。眾人不好攔他。

這裡寶玉倒急了,說道:「都是這勞什子鬧事!我也不要它了,妳們也不用鬧了。環兒一去,必定嚷得滿院裡都知道了,可不是鬧事了麼?」襲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兒,你看這玉丟了沒要緊,要是上頭知道了,我們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說著,便嚎啕大哭起來。眾人更加著急,明知此事掩飾不來,只得要商議定了話,回來好回賈母諸人。寶玉道:「妳們竟也不用商量,硬說我砸的就完了。」平兒道:「我的爺,好輕巧話兒!上頭要問為什麼砸的呢?她們也是個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兒來,那又怎麼樣呢?」寶玉道:「不然,就說我出門丟了。」眾人一想:「這句話倒還混的過去,但只這兩天又沒上學,又沒往別處去。」寶玉道:「怎麼沒有?大前天還到臨安伯府裡聽戲去了呢,就說那日丟的就完了。」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日丟的,為什麼當日不來回?」

眾人正在胡思亂想要裝點撒謊,只聽見趙姨娘的聲兒,哭著喊著走來,說:「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麼叫人背地裡拷問環兒!我把環兒帶了來,索性交給你們這一起洑上水的,該殺該剮隨你們罷!」說著,將環兒一推,說:「你是個賊,快快的招罷!」氣得環兒也哭喊起來。李紈正要勸解,丫頭來說:「太太來了。」襲人等此時無地可容,寶玉等趕忙出來迎接。趙姨娘暫且也不敢作聲,跟了出來。王夫人見眾人都有驚惶之色,才信方才聽見的話,便道:「那塊玉真丟了麼?」眾人都不敢作聲。王夫人走進屋裡坐下,便叫襲人,慌的襲人連忙跪下,含淚要稟。王夫人道:「妳起來,快快叫人細細的找去,一忙亂倒不好了。」襲人哽咽難言。寶玉恐襲人直告訴出來,便說道:「太太,這事不與襲人相干,是我前兒到臨安伯府裡聽戲在路上丟了。」王夫人道:「為什麼那日不找呢?」寶玉道:「我怕她們知道,沒有告訴她們。我叫焙茗等在外頭各處找過的。」王夫人道:「胡說!如今脫換衣服,不是襲人她們服侍的麼?大凡哥兒出門回來,手巾荷包短了,還要個明白,何況這塊玉不見了!難道不問麼?」寶玉無言可答。趙姨娘聽見,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頭丟了東西,也賴環兒。」話未說完,被王夫人喝道:「這裡說這個,妳且說那些沒要緊的話。」趙姨娘便也不敢言語了。還是李紈、探春從實的告訴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淚,索性要回明了賈母,去問邢夫人那邊來的這些人去。

鳳姐病中也聽見寶玉失玉,知道王夫人過來,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兒來到園裡。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鳳姐嬌怯怯的說:「請太太安。」寶玉等過來問了鳳姐好。王夫人因說道:「妳也聽見了麼?這可不是奇事嗎?剛才眼錯不見就丟了,再找不著。妳去想想:打老太太那邊的丫頭起,至妳們平兒,誰的手不穩,誰的心促狹。我要回了老太太,認真的查出來才好。不然,是斷了寶玉的命根子了!」鳳姐回道:「咱們家人多手雜,自古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裡保得住誰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經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來,明知是死無葬身之地,他著了急,反要毀壞了滅口,那時可怎麼處呢?據我的糊塗想頭,只說寶玉本不愛它,他撂丟了,也沒有什麼要緊,只要大家嚴密些,別叫老太太、老爺知道。這麼說了,暗暗的派人去各處察訪,哄騙出來,那時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裡怎麼樣?」

王夫人遲了半日,才說道:「妳這話雖也有理,但只是老爺跟前怎麼瞞得過呢?」便叫環兒來說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白問了你一句,怎麼你就亂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個毀壞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賈環嚇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趙姨娘聽了,哪裡還敢言語。王夫人便吩咐眾人道:「想來自然有沒找到的地方兒。好端端的在家裡的,還怕飛到哪裡去不成?只是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內給我找出來,要是三天找不著,只怕也瞞不住,大家那就不用過安靜日子了。」說著,便叫鳳姐跟到邢夫人那邊,商議踩緝,不題。

這裡李紈等紛紛議論,便傳喚看園子的一干人來,叫把園門鎖上,快傳林之孝家的來,悄悄兒的告訴了她,叫她:「吩咐前後門上,三天之內,不論男女下人,從裡頭可以走動,要出去時,一概不許放出。只說裡頭丟了東西,等這件東西有了著落,然後放人出來。」林之孝家的答應了「是」,因說:「前兒奴才家裡也丟了一件不要緊的東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個測字的。那人叫做什麼劉鐵嘴,測了一個字,說的很明白,回來按著一找,就找著了。」襲人聽見,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爺替我們問問去!」那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了。

邢岫煙道:「若說外頭測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邊聞妙玉能扶乩,何不煩她問一問?況且我聽見說,這塊玉原有仙機,想來問的出來。」眾人都詫異道:「咱們常見的,從沒有聽她說起。」麝月便忙問岫煙道:「想來別人求她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給姑娘磕個頭,求姑娘就去!若問出來了,我一輩子總不忘妳的恩。」說著,趕忙就要磕下頭去,岫煙連忙攔住。黛玉等也都慫恿著岫煙速往籠翠菴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進來說道:「姑娘們大喜,林之孝測了字回來,說這玉是丟不了的,將來橫豎有人送還來的。」眾人聽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襲人、麝月喜歡的了不得。探春便問:「測的是什麼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話多,奴才也學不上來。記得拈了個賞人東西的『賞』字。那劉鐵嘴也不問,便說:『丟了東西不是?』」李紈道:「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說:『「賞」字上頭一個小字,底下一個口字,這件東西,很可嘴裡放得,必是珠子寶石。」眾人聽了,誇讚道:「真是神仙!往下怎麼說?」林之孝家的道:「他說:『底下貝字拆開,不成一個見字,可不是不見了?』因上頭拆了當字,叫到當鋪裡找去。『賞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償字?只要找著當鋪就有人,有了人便贖了來,可不是償還了麼。』」眾人道:「既這麼著,就先往左近找起。橫豎幾個當鋪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有了東西,咱們再問人就容易了。」李紈道:「只要東西,哪怕不問人都使得。林嫂子,妳去就把測字的話快告訴了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應了便走。

眾人略安了一點兒神,呆呆的等岫煙回來。正呆等時,只見跟寶玉的焙茗在門外招手兒,叫小丫頭子快出來,那小丫頭趕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說道:「妳快進去告訴我們二爺和裡頭太太、奶奶、姑娘們,天大的喜事!」那小丫頭子道:「你快說罷!怎麼這麼累贅?」焙茗笑著拍手道:「我告訴姑娘,姑娘進去回了,咱們兩個人都得賞錢呢!妳打量是什麼事情?寶玉的那塊玉呀,我得了準信兒來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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