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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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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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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5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被寶釵問住,想要掩飾過去,只見秋紋進來說:「外頭老爺叫二爺呢。」寶玉巴不得一聲兒,便走了。到賈政那裡,賈政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現在你穿著孝,不便到學裡去,你在家裡,必要將你唸過的文章溫習溫習。我這幾天倒也閑著。隔兩三日作幾篇文章我瞧瞧,看你這些時進益了沒有。」寶玉只得答應著。賈政又道:「你環兄弟、蘭侄兒我也叫他們溫習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不及他們,那可就不成事了。」寶玉不敢言語,答應了個「是」,站著不動。賈攻道:「去罷。」寶玉退了出來,正遇見賴大諸人拿著些冊子進來。

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寶釵問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歡。惟有寶玉不願意,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靜靜心,只見兩個姑子進來,是地藏庵的。見了寶釵,說道:「請二奶奶安。」寶釵待理不理的說:「妳們好。」因叫人來:「倒茶給師父們喝。」寶玉原要和那姑子說話,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也不久坐,辭了要去。寶釵道:「再坐坐去罷。」那姑子道:「我們因在鐵檻寺做了功德,好些時沒來請太太奶奶們的安。今日來了,見過了太太奶奶們,還要看看四姑娘呢。」寶釵點頭,由她去了。

那姑子到了惜春那裡,看見彩屏,便問:「姑娘在哪裡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這幾天飯都沒吃,只是歪著。」那姑子道:「為什麼?」彩屏道:「說也話長。妳見了姑娘,只怕她就和妳說了。」惜春早已聽見,急忙坐起,說:「妳們兩個人好啊!見我們家事差了,就不來了。」那姑子道:「阿彌陀佛!有也是施主,沒也是施主。別說我們是本家庵裡,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的,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們都見過了,只沒有見姑娘,心裡惦記,今兒是特特的來膲姑娘來了。」

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那姑子道:「他們庵裡鬧了些事,如今門上也不肯放進來了。」便問惜春道:「前日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麼跟了人走了?」惜春道:「哪裡的話?說這個話的人提防著割舌頭!人家遭了強盜搶去,怎麼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的為人古怪,只怕是假惺惺罷?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哪裡像我們這些粗笨人,只知道誦經唸佛,給人家懺悔,也為著自己修個善果。惜春道:「怎樣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們這樣善德人家不怕,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到了苦難來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遇見人家有苦難事,就慈心發動,設法兒救濟。為什麼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著呢,只是沒有險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什麼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姑娘妳還不知道呢:要是姑娘們到了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著人,是更沒法兒的。若說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她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她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得合在機上,也顧不得ㄚ頭們在這裡,便將尤氏待她怎樣,前兒看家的事說了一遍,並將頭髮指給她瞧,道:「妳打量我是什麼沒主意戀火坑的人麼?早有這樣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兒來。」那姑子聽了,假作驚慌道:「姑娘再別說這個話!珍大奶奶聽見,還要罵殺我們,攆出庵去呢!姑娘這樣人品,這樣人家,將來配個好姑爺,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惜春不等說完,便紅了臉,說:「珍大奶奶攆得妳,我就攆不得麼?」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她一激,說:「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太太奶奶們那裡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惜春道:「這也瞧罷了。」彩屏等聽這話頭不好,便使個眼色兒給姑子,叫她走。那姑子會意,本來心裡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辭出去。惜春也不留她,便冷笑道:「打量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麼?」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見事不妥,恐耽不是,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四姑娘鉸頭髮的念頭還沒有息呢。她這幾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提防些,別鬧出事來,那會子歸罪我們身上。」尤氏道:「她哪裡是為要出家,她為的是大爺不在家,安心和我過不去。也只好由她罷了!」彩屏等沒法,也只好常常勸解,豈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只想鉸頭髮。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處告訴。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勸了好幾次,怎奈惜春執迷不解。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只聽外頭傳進來說:「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眾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處坐下,眾人行禮,敘些寒溫,不必細述。

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無二,要請甄寶玉進來一見。傳話出去,回來說道:「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說的投了機了,打發人來請我們二爺、三爺,還叫蘭哥兒在外頭吃飯,吃了飯進來。」說畢,裡頭也便擺飯。

原來此時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試探他的文才,竟應對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厲他們;再者到底叫寶玉來比一比。寶玉聽命,穿了素服,帶了兄弟、侄兒出來,見了甄寶玉,竟是舊相識一般。那甄寶玉也像哪裡見過的。兩人行了禮,然後賈環、賈蘭相見。本來賈政席地而坐,要讓甄寶玉在椅子上坐,甄寶玉因是晚輩,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鋪了褥子坐下。如今寶玉等出來,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著,為甄寶玉是晚一輩,又不好竟叫寶玉等站著。賈政知是不便,站起來又說了幾句話,叫人擺飯,說:「我失陪,叫小兒輩陪著,大家說話兒,好叫他們領領大教。」甄寶玉遜謝道:「老伯大人請便,小侄正欲領世兄們的的教呢!」賈政回覆了幾句,便自往內書房去。那甄寶玉卻要送出來,賈政攔住。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站著,看賈政進去,然後進來讓甄寶玉坐下。彼此套敘了一回,諸如久慕渴想的話,也不必細述。

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想到夢中之景,並且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為得了知己。因初次見面,不便造次,且又賈環、賈蘭在坐,只有極力誇讚說:「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寶玉素來也知賈寶玉的為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只是可以和我共學,不可與我適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講講呢?但只是初見,尚不知他的心與我同不同?只好緩緩的來。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數萬人裡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至於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賈寶玉聽了,心想:「這個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樣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兒們清潔,怎麼他拿我當做女孩兒看待起來?」便道:「世兄謬讚,實不敢當。弟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實稱此兩字呢?」甄寶玉道:「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賤。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些須。世兄是錦衣玉食,無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經濟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鍾愛,將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賈寶玉聽這話頭又近了祿蠹的舊套,想話回答。

賈環見未與他說話,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賈蘭聽了這話,甚覺合意,便說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謙,若論到文章經濟,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方為真才實學。在小侄年幼,雖不知文章為何物,然將讀過的細味起來,那膏梁文繡,比著令聞廣譽,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寶玉未及答言,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裡越發不合,想道:「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便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弟幸會芝範,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從此可以洗淨俗腸,重開眼界。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

甄寶玉聽說,心裡曉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為假,我索性把話說明,或者與我做個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說:「世兄高論,固是真切,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應酬,委弟接待,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些迂想痴情,漸漸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定當有以教我。適才所言,並非虛意。」賈寶玉越聽越不耐煩,又不好冷淡,只得將言語支吾。幸喜裡頭傳出話來,說:「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請甄少爺裡頭去坐呢。」寶玉聽了,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那甄寶玉依命前行,賈寶玉等陪著來見王夫人。

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請過了安。賈環、賈蘭也見了。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兩母兩子,互相廝認。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那甄夫人年紀已老,又是老親,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回看賈蘭,也是清秀超群的,雖不能像兩個寶玉的形像,也還隨得上,只有賈環粗夯,未免有偏愛之色。

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裡,都來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麼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若是一樣的衣服穿著,一時也認不出來。」內中紫鵑一時痴意發作,便想起黛玉來,心裡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就將那甄寶玉配了她,只怕也是願意的。」正想著,只聽得甄夫人道:「前日聽得我們老爺回來說: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求這裡老爺留心一門親事。」王夫人正愛甄寶玉,順口便說道:「我也想要與令郎作伐。我家有四個姑娘:那三個都不用說,死的死了,嫁的嫁了。還有我們珍大姪兒的妹子,只是年紀過小幾歲,恐怕難配。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生得人才齊正。二姑娘呢,已經許了人家,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為配。過一天,我給令郎做媒。但是她家的家計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這話又客套了。如今我們家還有什麼?只怕人家嫌我們窮罷了。」王夫人道:「現今府上復又出了差,將來不但復舊,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甄夫人笑著道:「但願依著太太的話更好。這麼著,就求太太做個保山。」甄寶玉聽見他們說起親事,便告辭出來,賈寶玉等只得陪著來到書房。見賈政已在那裡,復又立談幾句。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太太要走了,請爺回去罷。」於是甄寶玉告辭出來。賈政命寶玉、環、蘭相送,不題。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知道甄寶玉來京,朝夕盼望。今兒見面,原想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像你麼?」寶玉道:「相貌倒還是一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麼,不過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又編派人家了。怎麼見得也是個祿蠹呢?」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麼?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的相貌都不要了!」寶釵見他又說獃話,便道:「你真正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這相貌怎麼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誰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剛烈,倒說人家是祿蠹。」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甚不耐煩,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並不言語,只是傻笑。寶釵不知,只道自己的話錯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豈知那日便有些發呆,襲人等慪他,也不言語。過了一夜,次日起來,只是獃獃的,竟有前番的病樣。

一日,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鉸髮出家,尤氏不能攔阻,看著惜春的樣子若是不依她,必要自盡的,雖然畫夜著人看守,終非常事,便告訴了賈政。賈政嘆氣跺腳,只說:「東府裡不知幹了什麼,鬧到如此地位。」叫了賈蓉來說了一頓,叫他去和他母親說:「認真勸解。若是必要這樣,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豈知尤氏不勸還好,一勸,更要尋死,說:「做了女孩兒,終不能在家一輩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樣,老爺太太們倒要操心,況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放我出了家,乾乾淨淨的一輩子,就是疼我了。況且我又不出門,就是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基趾,我就在那裡修行。我有什麼,你們也照應得著。現在妙玉的當家的在那裡。你們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我也沒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心願,那時哥哥回來,我和他說並不是你們逼著我的;若說我死了,未免哥哥回來,倒說你們不容我。」尤氏本與惜春不合,聽她的話,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寶釵那裡,見寶玉神魂失所,心下著忙,便說襲人道:「妳們忒不留神!二爺犯了病,也不來回我。」襲人道:「二爺的病原來是常有的,一時好,一時不好。天天到太太那裡,仍舊請安去,原是好好兒的,今兒才發糊塗些。二奶奶正要來回太太,恐怕太太說我們大驚小怪。」寶玉聽見王夫人說她們,心裡一時明白,恐怕她們受委屈,便說道:「太太放心,我沒什麼病,只是心裡覺著有些悶悶的。」王夫人道:「你是有這病根子,早說了,好請大夫瞧瞧,吃兩劑藥好了不好?若再鬧到頭裡丟了玉的樣子,那可就費了事了。」寶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個人瞧瞧,我就吃藥。」王夫人便叫丫頭傳出話去請大夫。

這一個心思都在寶玉身上,便將惜春的事忘了。遲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藥,王夫人回去。過了幾天,寶玉更糊塗了,甚至於飯食不進,大家著急起來。恰又忙著脫孝,家中無人,又叫了賈芸來照應大夫。賈璉家下無人,請了王仁來在外幫著料理。那巧姐兒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榮府中又鬧的馬仰人翻。

一日,又當脫孝來家,王夫人親身又看寶玉,見寶玉人事不醒,急的眾人手足無措,一面哭著,一面告訴賈政說:「大夫說了,不肯下藥,只好預備後事。」賈政嘆氣連連,只得親自看視,見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賈璉辦去。賈璉不敢違拗,只得叫人料理,手頭又短,正在為難,只見一個人跑進來說:「二爺,不好了!又有飢荒來了!」賈璉不知何事,這一唬非同小可,瞪著眼說道:「什麼事?」那小廝道:「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裡拿著二爺的這塊丟的玉,說要一萬賞銀。」賈璉照臉啐道:「我打量什麼事,這樣慌張!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麼?就是真的,現在人要死了!要這玉做什麼?」小廝道:「奴才也說了。那和尚說,給他銀子就好了。」

正說著,外頭嚷進來說:「這和尚撒野,個自跑進來了,眾人攔他攔不住。」賈璉道:「哪裡有這樣怪事?你們還不快打出去呢!」正鬧著,賈政聽見了,也沒了主意了。裡頭又哭出來,說道:「寶二爺不好了!」賈政益發著急。只見那和尚說道:「要命拿銀子來!」賈政忽然想起:「頭裡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這會子和尚來,或者有救星。但是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銀子來,怎麼樣呢?」想一想:「如今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說。」賈政叫人去請,那和尚已進來了,也不施禮,也不答話,便往裡就跑。賈璉拉著道:「裡頭都是內眷,你這夥東西混跑什麼?」那和尚道:「遲了就不能救了!」賈璉急得一面走,一面亂嚷道:「裡頭的人不要哭了,和尚進來了。」王夫人等只顧哭著,哪裡理會著?賈璉走進來又嚷。王夫人等回頭,見一個長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

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寶釵避過一邊,襲人見王夫人站著,不敢走開。只見那和尚道:「施主們,我是送玉來的。」說著,把那塊玉拿著道:「快把銀子拿出來,我好救他。」王夫人等驚惶無惜,也不擇真假,便道:「若是救活了人,銀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來!」王夫人道:「你放心,橫豎折變的出來。」這和尚哈哈大笑,手裡拿著玉,在寶玉耳邊叫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說了這一句,王夫人等見寶玉把眼一睜。襲人道:「好了!」只聽寶玉去問道:「在哪裡呢?」那和尚把玉遞與他手裡。寶玉先前緊緊攥著,後來慢慢的回過手來,放在自己眼前,細細的一看,說:「阿喲!久違了。」裡外眾人都喜歡的唸佛,連寶釵也顧不得有和尚了。賈璉也走過來一看,果見寶玉回過來了,心裡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語,趕來拉著賈璉就跑。賈璉只得跟著,到了前頭,趕著告訴賈政。賈政聽了喜歡,即找和尚施禮叩謝。和尚還禮坐下。賈璉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銀子才走。」賈政細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見的,便問:「寶剎何方?法師大號?這玉是哪裡得的?怎麼小兒一見便會活過來呢?」那和尚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萬銀子來就完了。」賈政見這和尚粗魯,也不敢得罪,便說:「有。」和尚道:「有便快拿來罷,我要走了。」賈政道:「略請少坐,待我進內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來才好。」賈政果然進去,也不及告訴,便走到寶玉炕前。寶玉見是父親來,欲要爬起,因身子虛弱,起不來。王夫人按著說道:「不要動。」寶玉笑著,拿這玉給賈政瞧,道:「寶玉來了。」賈政略略一看,知道此玉有些根源,也不細看,便和王夫人道:「寶玉好過來了,這賞銀怎麼樣?」王夫人道:「盡著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寶玉道:「只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賈政點頭道:「我也看來古怪,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王夫人道:「老爺出去先款留著他再說。」

賈政出來。寶玉便嚷餓了,喝了一碗粥,還說要飯。婆子們取了飯來。王夫人還不敢給他吃。寶玉說:「不妨的,我已經好了。」便爬著吃了一碗,漸漸神氣果然好過來了,便要坐起來。麝月上去輕輕扶起,因心裡喜歡忘了情,便道:「真是寶貝!才看見了一會兒,就好了。虧得當初沒有砸破!」寶玉聽了這話,神色一變,把玉一撂,身子往後一仰。

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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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話說寶玉一聽麝月的話,身往後仰,復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禍,此時王夫人等也不及說她。那麝月一面哭著,一面打算主意,心想:「若是寶玉一死,我便自盡,跟了他去。」

不言麝月心裡的事。且說王夫人等見叫不回來,趕著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豈知賈政出去時,那和尚已不見了。賈政正在詫異,聽見裡頭又鬧,急忙進來,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牙關緊閉,脈息全無。用手在心窩中一摸,尚是溫熱。賈政只得急忙請醫,灌藥救治。哪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

你道真個死了不成?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見那送玉的和尚坐著,便施了禮。那和尚忙站身起來,拉著寶玉就走。寶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飄飄搖搖,也沒出大門,不知從哪裡走出來了。行了一程,到了個荒野地方,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好像曾到過的。正要問那和尚,只見恍恍惚惚又來了一個女人。寶玉心裡想道:「這樣曠野地方,哪得有如此的麗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寶玉想著,走近前來,細細一看,有些認得,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個照面,就不見了。寶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樣子,越發納悶:「怎麼她也在這裡?」又要問時,那和尚早拉著寶玉過了牌樓。只見牌上寫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也橫書著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聯,道: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寶玉看了,心下想道:「原來如此!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這麼一想,只見鴛鴦站在那裡,招手兒叫他。寶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園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呢?」趕著要和鴛鴦說話,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心裡不免疑惑起來。走到鴛鴦站的地方兒,但見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寶玉無心去看,只向鴛鴦立的所在奔去,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寶玉也不敢造次進去,心裡正要問那和尚一聲,回過頭來,和尚早已不見了。寶玉見殿宇巍峨,絕非大觀園景像,便立住腳,抬頭看那匾上寫道:「引覺情痴」,兩邊的對聯寫道: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

寶玉看了,便點頭嘆息。想要進去,心下又害怕。往裡一瞧,只見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寶玉忽然想起:「我少時做夢,曾到過這樣兒地方,如今能夠親身到此,也是大幸!」便仗著膽將上首的大櫥開了一瞧,見有好幾本冊子,心裡更覺喜歡,想道:「大凡人做夢,說是假的,豈知有這夢便有這事!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不料今兒被我找著了。但不知那冊子是那個見過的不是?」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冊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拿著想道:「我恍惚記得是那個,只恨記不清楚。」便打開頭一頁看去。見上頭有畫,但是畫跡模糊,再瞧不出來。後面有幾行字跡,也不清楚,尚可摹擬,便細細的看去。見有什麼玉帶上頭好像「林」字,心裡想道:「莫不是說林妹妹罷?」便認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裡」四字,詫異道:「怎麼又像她的名字呢?」復將前後四句合起來一唸道:「也沒有什麼道理,只是暗藏著她兩個名字,並不為奇。獨有那憐字嘆字不好。這是怎麼解?」又啐道:「我是偷著看,若只管呆想起來,倘有人來,又看不成了。」遂往後看,也無暇細玩那畫圖,只從頭看去。看到尾,有幾句詞,什麼「虎兔相逢大夢歸」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機關不爽!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這樣明白,我要抄了去細玩起來,那些姐妹們的壽夭窮通,沒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洩漏,只做一個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閑想。」又向各處一瞧,並沒有筆墨。又恐人來,只得忙著看去。又見圖上隱隱有一個放風箏的人兒,也無心去看。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記著。

一面嘆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冊》一看。看到「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先前不懂,見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驚痛哭起來。待要往後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好似鴛鴦的聲氣,回頭卻不見人。心中正自驚疑,忽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一見,喜的趕出來,但見鴛鴦在前,影影綽綽的走,只是趕不上。寶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鴛鴦並不理,只顧前走。寶玉無奈,盡力趕去。忽見別有一洞天,樓閣高聳,殿角玲瓏,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寶玉貪看景緻,竟將鴛鴦忘了。順步走入一座宮門,內有奇花異卉,都也認不明白,唯有白石花欄圍著一顆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但不知是何名草,這樣矜貴?只見微風動處,那青草已擺搖不休。雖說是一枝小草,又無花朵,其嬌媚之態,不禁心動神怡,魂消魄散。

寶玉只管呆呆的看著,忽聽旁邊有一人道:「你是哪裡來的蠢物?在此窺探仙草。」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一位仙女,便施禮道:「我找鴛鴦姐姐,誤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請問神仙姐姐,這裡是何地方?怎麼我鴛鴦姐姐到此?還說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誰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許凡人在此逗留。」寶玉欲待要出來,又捨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管理仙草,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道這草有何好處?」那仙女道:「你要知道這草,說起來話長著呢。那草本在靈河岸上,名曰『絳珠草』。因那時萎敗,幸得一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長生。後來降凡歷劫,還報了灌溉之恩,今返歸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纏蝶戀。」

寶玉聽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見了花神了,今日斷不可當面錯過,便問道:「管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還有無數名花,必有專管的,我也不敢煩問,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哪位神仙?」仙女道:「我卻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曉。」寶玉道:「姐姐的主人是誰?」仙女道:「我主人是瀟湘妃子。」寶玉聽了道:「是了,妳不知道!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仙女道:「胡說!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雖號為瀟湘妃子,並不是娥皇女英之輩,何得與凡人有親?你少來混說!瞧著叫力士打你出去!」

寶玉聽了發怔,只覺自形穢濁。正要退出,又聽見有人趕來,道:「裡面叫請神瑛侍者。」那仙女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時,總不見有神瑛侍者過來,妳叫我哪裡請去?」那一個笑道:「才退去的不是麼?」那侍女慌忙趕出來,說:「請神瑛侍者回來!」寶玉只道是問別人,又怕被人追趕,只得踉蹌而逃。正走時,只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面攔住,說:「哪裡走!」唬得寶玉驚惶無措。仗著膽抬頭一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寶玉見了,略定些神,便央告道:「姐姐怎麼妳也來逼起我來了。」那人道:「你們弟兄沒一個好人:敗人名節,破人婚姻。今日你到這裡?是不饒你的了。」寶玉正在著急,只聽門面又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日見了,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寶玉聽了,愈發著忙,又不懂這些話底是什麼意思,只得回頭要跑。

豈知身後說話的並非別人,卻是晴雯。寶玉一見,悲喜交集,便說:「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兒,遇見了仇人,正要逃回,卻不見妳們一人跟著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帶我回家去罷!」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並不難為你。」寶玉滿心狐疑,只得問道:「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時不必問,到了那裡自然知道。」寶玉沒法,只得跟著走。細看那人背後舉動,恰是晴雯,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怎麼她說不是?我此時心裡模糊。且別管她,到了那邊,見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時再求她。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正想著,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精緻,彩色輝煌,庭中一叢翠竹,戶外數本蒼松。廊簷下立著幾個侍女,都是宮粧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悄的問道:「這就是神瑛侍者麼?」引著寶玉的說道:「就是,妳快進去通報罷。」有一侍女笑著招手,寶玉便跟著進去。過了幾層房舍,見一正房,珠簾高掛。那侍女說:「站著候旨。」寶玉聽了,只得在外等著。

不多時,侍女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捲起珠簾。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說道:「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那簾外的侍女悄詫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說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捨,正要問個明白,又被驅逐,無奈出來。心想要問晴雯,回頭四顧,並不見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著。正要找原路而去,卻又找不出舊路來。

正在為難,忽見鳳姐站在一所房簷下招手。寶玉看見,喜歡道:「可好了!原來回到自己家裡了!我怎麼一時迷亂至此?」急奔前來,說:「姐姐在這裡麼?我被這些人捉弄了到這個分兒,林妹妹又不肯見我,不知是何緣故?」說著,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並不是鳳姐,卻原來是賈蓉的前妻秦氏。寶玉只得立住腳,要問鳳姐在哪裡。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裡去了。寶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進去,只得呆呆的站著,嘆道:「我今日得了什麼不是,眾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來。

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鞭趕來,說:「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快快出去!」寶玉聽了,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一群女子說笑前來。寶玉看時,又像是迎春等一干人走來,心裡喜歡,叫道:「我迷住在這裡,妳們快來救我!」正嚷著,後面力士趕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那一群女子變做鬼怪形像,也來追撲。

寶玉正在情急,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拿一面鏡子一照,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寶玉拉著和尚道:「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裡,你又不見了。看見了好些親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變做鬼怪。到底是夢是真?望老師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這裡,曾偷看什麼東西沒有?」寶玉一想,心道:「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瞞得他,況且正要問個明白。」便道:「見了好些冊子。」和尚道:「可又來!你見了冊子,還不解麼?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歷過的事情細細記著,將來我與你說明。」說著,把寶玉狠命一推,說:「回去罷!」寶玉站不住,一跤跌倒,口裡嚷道:「阿喲!」

眾人正在哭泣,聽見寶玉醒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上,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定神一想,心裡說道:「是了,我是死去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歷的事呆呆的細想,幸喜多還記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舊病復發,便好延醫調治,即命婆子快去告訴賈政,說是:「寶玉回過來了。頭裡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說出話來,不用備辦後事了。」賈政聽了,即忙進來看視,果見寶玉甦來,便道:「沒福的痴兒,你要唬死誰麼!」說著,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嘆了幾口氣,仍出去叫人請醫生,診脈服藥。

這裡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一過來,也放了心。只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漸漸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沒有說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帶上。

想起那和尚來,這玉不知哪裡找來的?也是古怪。怎麼一時要銀,一時又不見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寶釵道:「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那玉並不是找來的。頭裡丟的時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裡,怎麼能取的了去?」寶釵道:「既可送來,就可取去。」襲人、麝月道:「那年丟了玉,林大爺測了個字,後來二奶奶過了門,我還告訴過二奶奶,說測的那字是什麼賞字。二奶奶還記得麼?」寶釵想道:「是了!妳們說測的是當鋪裡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個和尚的尚字在上頭,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麼?」王夫人道:「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裡含著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過這麼第二個麼?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是怎麼著,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麼著呢。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裡,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

寶玉聽了,心裡卻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語,心裡細細的記憶。這時,惜春便說道:「那年失玉,還請妙玉請過仙,說是『青埂峰下倚古松』,還有什麼『入我門來一笑逢』的話。想起來入我門三字大有講究。佛教的法門最大,只怕二哥哥不能入得去。」寶玉聽了,又冷笑幾聲。寶釵聽著,不覺的把眉頭兒肐揪著,發起怔來。尤氏道:「偏妳一說,又是佛門了。妳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麼?」惜春笑道:「不瞞嫂子說,我早已斷了葷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彌陀佛!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惜春聽了,也不言語。

寶玉想「青燈古佛旁」的詩句,不禁連嘆幾聲。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詩句來,拿眼睛看著襲人,不覺又流下淚來。眾人都見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舊病。豈知寶玉觸處機來,竟能把偷看冊上的詩句俱牢牢記住了,只是不說出來,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裡了,暫且不題。

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復生,神氣清爽,又加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復原起來。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丁憂無事,想起賈赦不知幾時遇赦,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便道:「老爺想得極是。如今趁著丁憂,幹了這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服,只怕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親不在家,侄兒又不敢僭越。老爺的主意很好,只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衙門裡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賈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為大爺不在家,叫你來商議商議,怎麼個辦法。你是不能出門的,現在這裡沒有人,我想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的,我一個人怎麼能夠照應呢?想著把蓉哥兒帶了去,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裡頭。還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遺言,說跟著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我想這一項銀子,只好在哪裡挪借幾千,也就夠了。」賈璉道:「如今的人情過於淡薄。老爺呢,又丁憂;我們老爺呢,又在外頭。一時借是借不出來的了,只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賈政道:「住的房子是官蓋的,哪裡動得?」賈璉道:「住房是不能動的。外頭還有幾所可以出脫的,等老爺起復後再贖也使得。將來我父親回來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贖的。只是老爺這麼大年紀,辛苦這一場,侄兒們心裡實不安。」賈政道:「老太太的事是應該的。只要你在家謹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賈璉道:「老爺這倒只管放心,侄兒雖糊塗,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這點子費用還可以過得來。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可以叫他出點力兒。」賈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幫什麼呢?」賈璉答應了「是」,便退出來,打算銀錢。

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叫她管了家,自己便擇了發引長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寶玉此時身體復元,賈環、賈蘭倒認真唸書,賈政都交付給賈璉,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頭。環兒是有服的,不能入場。蘭兒是孫子,服滿了也可以考的。務必叫寶玉同著侄兒考去,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璉等唯唯應命。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說了好些話,才別了宗祠,便在城外唸了幾天經,就發引下船,帶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沒有驚動親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功課來。那寶釵、襲人時常勸勉,自不必說。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只是眾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

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我想女孩兒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不知將來怎樣結局。」

正想著,只見五兒走來瞧她,見紫鵑滿面淚痕,便說:「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我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頭裡聽著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的服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這會子索性連正眼兒也不瞧了。」紫鵑聽她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妳這小蹄子!妳心裡要寶玉怎麼個樣兒待妳才好?女孩兒家也不害臊!人家名公正氣的屋裡人,他瞧著還沒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妳去!」因又笑著拿個指頭往臉上抹著,問道:「妳到底算寶玉的什麼人哪?」那五兒聽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樣看待,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只聽院門外亂嚷說:「外頭和尚又來了,要那一萬銀子呢。太太著急,叫璉二爺和他講去,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

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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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說話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嘴裡亂嚷道:「我的師父在哪裡?」叫了半天,並不見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只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來。」李貴聽了,放鬆了手,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來。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裡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道:「我不要你們接待,只要拿了銀子來,我就走。」寶玉聽來,又不像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渾身腌臢破爛,心裡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再探探他的口氣。」便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哪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裡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的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了。」

寶玉也不答言,往裡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裡去了,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襲人,撞了一個滿懷,把襲人唬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太太在那裡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麼?」寶玉道:「妳快回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子了,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著了!」寶玉道:「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己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就想要走。襲人急得趕忙嚷道:「你回來,你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麼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麼,一面趕著跑,一面嚷道:「上回丟了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兒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著,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了,道:「妳死也要還,妳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只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哭喊著坐在地下。裡面丫頭聽見,連忙趕來,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只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了,連忙跑出來,幫著抱住寶玉。那寶玉雖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便嘆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了,妳們又怎麼樣?」襲人、紫鵑聽了這話,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見是這樣情景,王夫人便哭著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不能脫身,只得笑道:「這當什麼,又叫太太著急。她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了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做什麼?他見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王夫人道:「我打量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麼不告訴明白了她們?叫她們哭哭喊喊的像什麼?」寶釵道:「這麼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又鬧得家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了?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也還夠了。」王夫人聽了,道:「也罷了,且就這樣辦罷。」寶玉也不回答。

只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裡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和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只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快,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襲人只得放手。寶玉笑道:「妳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妳們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妳們就守著那塊玉怎麼樣?」襲人心裡又著急起來,仍要拉他,只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告訴外頭照應著些,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聽著和尚說些什麼。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裡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兒;如今身子出來了,求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道:「這還了得!那和尚說什麼來著?」小丫頭道:「那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了麼?」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和二爺說著笑著,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塗東西!聽不出來,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妳把那小廝叫進來。」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站在廊下,隔著窗戶請了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道:「我們只聽見什麼『大荒山』,什麼『青埂峰』,又說什麼『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王夫人聽著也不懂。寶釵聽了,唬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了,好了!」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顛顛的說的是什麼?」寶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癲!那和尚與我原認得的,他也不過要見我一見。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也只當化個善緣就是了。一說明白,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這可不是好了麼。」王夫人不信,又問小廝。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進回來道:「果然和尚走了,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只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裡去去就是了,『諸事只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他住在哪裡?」小廝道:「奴才聽說門上也問來著,他說你們二爺是知道的。」王夫人問寶玉道:「他到底住在哪裡?」寶玉笑道:「這個地方,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別儘著迷在裡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老爺還吩咐叫你幹功名上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昇天』呢?」王夫人聽到那裡,不覺傷起心來,說:「我們的家運怎麼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我這樣日子,過它做什麼!」說著,放聲大哭起來。寶釵見王夫人傷心,只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了這一句玩話兒,太太又認起真來了。」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麼?」

正鬧著,只見丫頭來回話:「璉二爺回來了,顏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了一驚,說道:「將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迴避了。」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請了安。寶釵迎著,也問了安。賈璉回說:「剛才接了我父親的信,說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遲了恐怕不能見面!」說到那裡,眼淚便掉下來了。王夫人道:「書上寫的是什麼病?」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來的,如今成了癆病了。現在危急,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了。故來回太太,侄兒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裡沒人照管,薔兒、芸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兒家裡倒沒有什麼事,秋桐是天天哭著喊著,不願意在這裡,侄兒叫了她娘家的人來領了去了,倒省了平兒好些氣。雖是巧姐兒沒人照應,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妞兒心裡也明白,只是性氣比她娘還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她。」說著,眼圈兒一紅,連忙把腰裡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

王夫人道:「放著她親祖母在那裡,託我做什麼﹖」賈璉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沒什麼說的,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說著,就跪下來了。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說:「你快起來,娘兒們說話兒,這是怎麼說?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太太做主?」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家,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說家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快快回來。」賈璉答應了「是」。正要走出去,復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家的家下人,家裡還夠使喚,只是園裡沒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了。園裡一帶屋子都空著,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哪裡去了,所有的根基,她的當家女尼不敢自己做主,要求府裡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麼?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她知道了,又要吵著出家的念頭出來了。你想,咱們家什麼樣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還了得!」

賈璉道:「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裡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哥又在外頭,她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她既是心裡這麼著的了,若是拗著她,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聽了,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她大嫂子去就是了。」賈璉又說了幾句,才出來。叫了眾家人來,交代清楚,寫了書,收拾了行裝,平兒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只有巧姐兒慘傷的了不得。賈璉又欲託王仁照應,巧姐兒到底不願意,聽見外頭託了芸、薔二人,心裡更不受用,嘴裡卻說不出來。只得送了他父親,謹謹慎慎的隨著平兒過日子。丰兒、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兒意欲接了家中一個姑娘來,一則給巧姐兒作伴,二則可以帶量她。遍想無人,只有喜鸞、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鍾愛的,偏偏四姐兒新近出了嫁了,喜鸞也有了人家兒,不日就要出閣,也只得罷了。

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家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甚至聚賭,裡頭哪裡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來,瞧見了賈芸、賈薔住在這裡,知他熱鬧,也就借著照看的名兒,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所有幾個正經的家人,賈政帶了幾個去,賈璉又跟去了幾個,只有那賴林諸家的兒子侄兒。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的,哪知當家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便是沒籠頭的馬了。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裡沒外。

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芸攔住道:「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氣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絕好的親,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家裡開幾個當鋪,姑娘長的比仙女兒還好看。我巴巴兒的細細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誰知他沒造化。」說到這裡,瞧了瞧左右無人,又說:「他心裡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了。你沒聽見說,還有一個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誰不知道!這也罷了,各自的姻緣罷咧。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總不大理。他打量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賈薔聽了點點頭,才把這個心歇了。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哪裡看得到眼裡。他也並不將家事放在心裡。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唸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卻在家難受,閑來倒與惜春閑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那種心更加準了幾分,哪裡還管賈環、賈蘭等。

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家,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便入了賈薔一路。倒是彩雲時常規勸,反被賈環辱罵。玉釧兒見寶玉瘋顛更甚,早和她娘說了,要求著出去。如今寶玉、賈環他哥兒兩個,各有一種脾氣,鬧得人人不理。獨有賈蘭跟著他母親上緊攻書,作了文字,送到學裡請教代儒。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紈是素來沉靜的,除了請王夫人的安,會會寶釵,餘者一步不走,只有看著賈蘭攻書。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不肯做誰的主。賈環、賈薔等愈鬧的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著喝著勸酒。賈薔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兒。」眾人道:「使得。」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我先說起月字,數到哪個便是哪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眾人都依了。賈薔喝了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賈薔說:「酒面要個桂字。」賈環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香字。」賈環道:「天香雲外飄。」刑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麼字了,也假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咱們都蠲了,倒是搳搳拳,輸家喝輸家唱,叫做『苦中苦』。若是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也使得,只要有趣。」眾人都道:「使得。」

於是亂搳起來。王仁輸了,喝了一杯,唱了一個。眾人道好!又搳起來了。是個陪酒的輸了,唱了一個什麼「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後邢大舅輸了,眾人要他唱曲兒,他道:「我唱不上來,我說個笑話兒罷。」賈薔道:「若說不笑,仍要罰的。」邢大舅就喝了一杯,便說道:「諸位聽著:村莊上有一座玄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玄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閑話兒。一日,元帝廟裡被了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了東西去。』玄帝道:『胡說!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裡的風水不好。』玄帝道:『你倒會看風水麼?』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處瞧了一會,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後兩扇紅門,就不謹慎。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牆,自然東西丟不了。以後老爺的背後亦改了牆就好了。』玄帝老爺聽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牆。眾神將嘆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哪裡有磚灰人工來打牆?』玄帝老爺沒法,叫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玄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了夜裡,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難道當不得一堵牆麼?』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幾天,那廟裡又丟了東西。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你說砌了牆就不丟東西,怎麼如今有了牆還要丟?』那土地道:『這牆砌的不結實。』眾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牆,怎麼還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量是真牆,哪裡知道是個「假牆」!』」

眾人聽了,大笑起來。賈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罵你,你為什麼罵我?快拿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眾人又喝了幾杯,都醉起來。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王仁說他妹妹不好,都說的狠狠毒毒的。賈環聽了,趁著酒興,也說鳳姐不好,怎樣苛刻我們,怎麼樣踏我們的頭。眾人道:「大凡做個人,原要厚道些。看鳳姑娘仗著老太太這樣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個姐兒,只怕也要現世現報呢!」賈芸想著鳳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也信著嘴兒混說。還是賈薔道:「喝酒罷,說人家做什麼!」那兩個陪酒的道:「這位姑娘多大年紀了?長的怎麼樣?」賈薔道:「模樣兒是好的很的,年紀也有十三四歲了。」那陪酒的說道:「可惜這樣人生在府裡這樣人家,若生在小戶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還發了財呢。」眾人道:「怎麼樣?」那陪酒的說:「現今有個外藩王爺,最是有情的,要選一個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兒嗎?」眾人都不大理會,只有王仁心裡略動了一動,仍舊喝酒。

只見外頭走進賴林兩家的子弟來,說:「爺們好樂呀!」眾人站起來說道:「老大,老三,怎麼這時候才來?叫我們好等!」那兩個人說:「今早聽見一個謠言,說咱們家又鬧出事來了。心裡著急。趕到裡頭打聽去,並不是咱們。」眾人道:「不是咱們就完了,為什麼不就來?」那兩個說道:「雖不是咱們,也有些干係。你們卻道是誰?就是賈雨村老爺。我們今兒進去,看見帶著鎖子,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裡審問去呢。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家來往,恐有什麼事,便跟了去打聽。」賈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該打聽打聽。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兩人讓了一回,便坐下喝著酒,道:「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幹,也會鑽營,官也不小了,只是貪財。被人家參了個『婪索屬員』的幾款。如今的萬歲爺是最聖明最仁慈的,獨聽了一個『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勢欺良,是極生氣的,所以旨意便叫拿問。若是問出來,只怕擱不住;若是沒有的事,那參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時候!只要有造化,做個官兒就好!」眾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現做知縣,還不好麼?」賴家的說道:「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他的行為只怕也保不住怎麼樣呢。」眾人道:「手也長麼?」賴家的點點頭兒,便舉起杯來喝酒。

眾人又道:「裡頭還是有什麼新聞沒有?」兩人道:「別的事沒有,只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門審問,還審出好些賊寇,也有藏在城裡的,打聽消息,抽空兒就劫搶人家。如今知道朝裡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出力報效,所到之處,早就消滅了。」眾人道:「你聽見有在城裡的,不知審出咱們家失盜一案來沒有?」兩人道:「倒沒有聽見,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裡的人,城裡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那賊寇殺了。那賊寇正要逃出關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眾人道:「咱們櫳翠庵的什麼妙玉,不是叫人搶去?不要就是她罷?」賈環道:「必是她!」眾人道:「你怎麼知道?」賈環道:「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她一日家捏酸,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我若見了她,她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她,我才趁願呢!」眾人道:「搶的人也不少,哪裡就是她?」賈芸道:「有點信兒。前日聽見人說,庵裡的道婆做夢:說看見妙玉是叫人殺了。」眾人笑道:「夢話算不得!」邢大舅道:「咱們別管這些,快吃飯罷,今夜做個大輸贏。」眾人願意,便吃畢了飯,大賭起來。

賭到三更多天,只聽見裡頭亂嚷,說:「四姑娘和珍大奶奶拌嘴,把頭髮都鉸了。趕到二位夫人那裡磕了頭,說是要求容她做尼姑呢,送她一個地方;若不容她,她就死在眼前。太太們沒主意,叫請薔大爺、芸二爺進去。」二人聽了,便商議道:「太太叫我們進去,我們也是做不得主的,況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勸去,若勸不住,只好由她們罷。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了我們的干係了。」兩人商議定了主意,進去見了邢、王二位夫人,假意的勸了一回。

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她出去,只求一兩間淨室,給她誦經拜佛。尤氏見都不肯做主,又怕惜春尋死,自己便硬做主張,說:「這個不是索性我耽了罷: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她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說外頭去呢,斷斷使不得;若在家裡呢,太太們都在這裡,算我的主意罷。叫薔哥兒寫封信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了。」賈薔等答應了。

不知邢、王二夫人依與不依,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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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57: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話說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我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個事體。如今妳嫂子說了,准妳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哪在頭髮上頭呢?妳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不知她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她們來問。她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意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後,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襲人心裡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

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麼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她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別的姐姐們,各人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她死了,我恨不得跟了她去,但她不是這裡的人,我又受主子家們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

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見寶玉聽到那裡,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在我屋裡,我才敢說:求太太准了她罷,全了她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裡姐妹出了嫁,還要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准了的,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呢,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像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哪怕什麼?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麼洩漏了,這也是一定的。我唸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候,你倒來作詩慪人。」寶玉道:「不是作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唸唸,別順著嘴兒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個人入了魔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哪裡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玩話,怎麼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麼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也只得由著你們去罷!但只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幹自各的就完了!」寶釵一面勸著,這個心比刀鉸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賈蘭、賈環等聽到那裡,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過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准的。獨有紫鵑的事情,准不准,好叫她起來。」王夫人道:「什麼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唸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妳倒先好了!」寶釵只是悲傷。

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妳也是好心,但是妳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麼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這裡,倒覺傷心,只是不說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服侍惜春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服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說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甚是焦心。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煩心。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裡又是煩燥。想到盤費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來,應付需用。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大怒,既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的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來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賴家託了賈薔、賈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生。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覆了。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所,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裡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子,無所抵償,便和賈環借貸。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有些積蓄,早被他弄光了,哪能照應人家。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佈巧姐兒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商量!」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玩,一塊兒鬧,哪裡有有錢的事?」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兒說給他呢?」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麼?」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

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商量些什麼?瞞著我嗎?」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打夥兒說好就是了。」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的錦上添花。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裡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

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管保一過了門,姐夫的官早復了,這裡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又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的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只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她祖母做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芸便送信與邢、王二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閑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兒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她去見。那巧姐兒到底是個小孩子,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兒,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兒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兒看的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主,到底不知是哪府裡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著。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便將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唬得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兒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她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

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也是巧姐兒命裡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妳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哥可不抱怨我麼?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做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麼?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裡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妳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人家,可不是我的心壞?」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麼說呢?」王夫人道:「妳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她要做主,我能夠攔她麼?」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癲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裡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裡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做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聽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娘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著道:「近因沿途俱係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兒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王夫人看了,仍遞與賈蘭,說:「你拿去與你二叔叔瞧瞧,還交與你母親。」

正說著,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麼?」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了門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裡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又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惦記的什麼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你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麼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裡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裡著實煩悶,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瞅著。寶玉見她這般,便道:「妳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

寶玉不等說完,便道:「據妳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妳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綱?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

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託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自己細想。」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

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嘆口氣,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寶又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且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哪裡來的這個和尚,說說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裡呢麼?」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了,爺爺後頭寫著,叫咱們好生唸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

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的高興,便仍進屋裡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裡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裡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乾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做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裡,見房裡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過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她們四個,這裡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她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服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裡怎麼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妳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服侍。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姐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裡說閑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裡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裡誇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只點頭微笑。

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裡,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哪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裡,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妳說來,我是有造化的,妳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妳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笑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妳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妳罷。」

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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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59: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綠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著頭腦,正自要走,只聽見寶玉道:「傻丫頭,我告訴妳罷!妳姑娘既是有造化的,妳跟著她,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妳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往後只要妳盡心服侍她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妳跟著她熬了一場!」鶯兒聽著前頭像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兒才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著;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裡老成的管事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頭媳婦們圍著,何曾孤身出去睡過一夜?今日進去,孤孤悽悽,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不免傷心起來。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與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報答。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都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哭著拉他起來。那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是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

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裡,恐怕又若起王夫人的傷心來,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儘著和他說話,只好點點頭兒。

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說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那寶玉走到寶釵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妳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妳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裡,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

眾人見他的話,又像有理,又像瘋話。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知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哪裡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裡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著親奶奶倒託別人去!」賈環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只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麼?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她。」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她,她才知道你的好處。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門子好親事來!但只平兒那個糊塗東西,她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妳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了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邊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大家再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賈環道:「既這麼著,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塗了!裡頭都是女人,你叫薔哥兒寫個八字就是了。」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著和賈芸說了,邀了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哪知剛才所說的話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平兒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裡,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兒細細的說明。巧姐兒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做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著!大太太是妳的親祖母,她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哪裡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只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妳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說著,個自去了。

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兒哭作一團,連忙扶著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搆不著。聽見他們的話頭──」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的大喜事來!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陪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兒只得答應了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裡。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著急,我為妳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大太太的主意是扭不過來的。我們只好應著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星夜趕到你父親那裡去告訴。」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麼?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什麼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哪裡還等得二爺麼?」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去出了。」王夫人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兒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大哭。

正鬧著,一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道:「咱們家遭了這樣事,哪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麼回了她去罷。」平兒道:「太太該叫她進來,她是姐兒的乾媽,也得告訴告訴她。」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了好。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著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麼了?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兒聽見提起她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兒道:「姥姥別說閑話。妳既是姑娘的乾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妳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麼?這上頭的方法兒多著呢,這有什麼難的!」平兒趕忙問道:「姥姥!妳有什麼法兒?快說罷!」劉姥姥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拿起來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哪裡去?」劉姥姥道:「只怕妳們不走,妳們要走,就到我屯裡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既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裡,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麼?」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麼?」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前頭,她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沒人送給她的。妳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的。」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呢?妳坐著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平兒道:「只好這樣!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我們那裡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王夫人不言語,嘆了一口氣。巧姐兒聽見,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平兒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妳們兩個人的衣服舖蓋是要的。」平兒道:「要快走了才好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飢荒了。」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妳們快辦去罷!有我呢!」於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閑話兒,把邢夫人先絆住了。

平兒這裡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送劉姥姥去。」這裡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僱了車來。平兒便將巧姐兒裝做青兒模樣,急急的去了。後來平兒只當送人,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只有一兩個人看著,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眾人明知此事不好,卻又感念平兒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兒。

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哪裡理會?只有王夫人甚是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裡坐下,心裡還是惦記著。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裡有什麼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裡和寶釵說了。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芸哥兒止住那裡才妥當。」王夫人道:「我找不著環兒呢!」寶釵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點頭,一任寶釵想人,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據媒人一面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看相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藩王問起人家,眾人不敢隱瞞,只得實說。那外藩聽了,知是賈府,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干例禁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

這日恰好賈芸、王仁等遞送年庚,只見府門裡頭的人便說:「奉王爺之命:有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賈環在家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燥起來,見賈芸一人回來,趕著問道:「定了麼?」賈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賈環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麼樣處呢?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聽見裡頭亂嚷,叫著賈環的名子,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個人只得蹭進去。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兒和平兒了。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兩人跪下。賈環不敢言語。賈芸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麼。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與巧妹妹做媒,我們才回太太們的。大太太願意,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人家還不要呢,怎麼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兒在大太太那裡說的,三日內便要抬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麼?我也不問,你們快把巧姐兒先找還了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此時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只有落淚。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帳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說著,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兒帶了她到那什麼親戚家躲著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上人來罵著,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哪裡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裡來,這都不是爺麼?」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兒那邊的人。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跟前說,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裡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得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只盼著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著忙,又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不回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又不見回來。三個人心裡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眾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二叔丟了!」王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虧得彩雲等在後面扶著,下死的叫醒轉來,哭著。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人等俱已哭得淚人一般。

王夫人只有哭著罵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麼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兒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同二叔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麼一擠就不見了?』現叫李貴等分頭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裡都找遍了,沒有,所以這時候才回來。」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寶釵心裡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擱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麼?好孩子你歇歇去罷!」賈蘭哪裡肯走?尤氏等苦勸不止。

眾人中只有惜春心裡明白,只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道:「二哥哥的玉帶去沒有?」寶釵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麼不帶?」惜春聽了,便不言語。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哪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了!」

不言襲人苦想,卻說那天已是四更,並沒有個信兒。李紈怕王夫人苦壞了,極力勸著回房。眾人都跟著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賈環躲著不敢出來。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於是薛姨媽等親戚接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的飲食不進,命在垂危。

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制大人那裡來的,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回京了。」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眾人遠遠接著,見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彩鮮明。見了王夫人形容枯稿,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裡很不舒服。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虧得還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至次日,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事,把探春留下勸解。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相聚,各訴別後的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打量寶玉找著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哪裡找著的?快叫他進來!」那家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王夫人道:「寶玉呢?」家人不言。王夫人聽了仍舊坐下。探春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正說著,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那家人趕忙去出,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自然喜歡,但因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見賈蘭中了,心下也是喜歡,只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眾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不過再過兩天,必然找的著。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哪裡,哪裡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裡頭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

惜春道:「這樣大人了,哪裡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著他了!」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麼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沒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哪裡忍的住,心裡一疼,頭上一暈,便栽倒了。王夫人看著可憐,命人扶她回去。

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為巧姐兒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抱怨薔、芸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如在荊棘之中。

次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嘆息勸慰。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賈的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覆,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的事。聖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並聽朝內有大赦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寶玉回來。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全行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皇上傳旨召見。眾大臣奏稱:『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著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著的!」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

只有賈環等心下著急,四處找尋巧姐兒。哪知巧姐兒隨了劉姥姥,帶著平兒出了城,到了莊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兒,便收拾上房,讓與巧姐兒、平兒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又有青兒陪著,暫且寬心。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熱鬧。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家財巨萬,良田千頃,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見了巧姐兒,心裡羨慕,自想:「我是莊家人家,哪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著。劉姥姥知她心事,拉著她說:「妳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妳別哄我。他們什麼人家,肯給我們莊家人麼?」劉姥姥道:「說著瞧罷。」於是各自散開。

劉姥姥惦記著賈府,叫板兒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寧榮街,只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裡,板兒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寧榮兩府復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裡又要起來了。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哪裡去了。」板兒心裡喜歡,又見好幾匹馬來,在門前下馬,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麼?」那位爺笑著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麼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裡下旨意,叫人領家產。」那位爺便喜喜歡歡進去了。

板兒料是賈璉,也不再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劉姥姥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巧姐兒賀喜,將板兒話說了一遍。平兒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著那好時候兒了。」巧姐兒更自喜歡。正說著,那送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劉姥姥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兒平兒上車。巧姐兒等在劉姥姥處住熟了,反是依依不捨,更有青兒哭著,恨不能留下。劉姥姥知她不忍相別,便叫青兒同了進城,直奔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趕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一場,賈赦漸漸的好起來。賈璉又接著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家,恰遇頒賞恩旨。裡間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欽命大人問了他父親好,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發交居住。」眾人起身辭別。

賈璉送出門去,見有幾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賈璉早知是巧姐兒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一起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將姐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麼仇麼?」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著回道:「二爺出了門,都是三爺、薔大爺、芸二爺做主,不與奴才們相干。」賈璉道:「什麼混帳東西!我完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了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裡,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太太周全!環兄弟也不用說他了。只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的!」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麼也是這樣壞!」賈璉道:「太太不用說,我自有道理。」

正說著,彩雲等回道:「姐兒進來了!」於是巧姐兒見了王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那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巧姐兒也便大哭。賈璉過來謝了劉姥姥。王夫人便拉她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賈璉見了平兒,外邊不好說別的,心裡十分感激,眼中不覺流淚。自此,賈璉心裡愈發敬重平兒,打算等賈赦回來,要扶平兒為正。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只說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兒,必有一番的周折;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裡,心下甚是著急,便叫丫頭去打聽。回來說是巧姐兒同著劉姥姥在那裡說話呢,邢夫人才如夢初覺,知是她們弄鬼。正自抱怨,只見巧姐同著劉姥姥,帶了平兒,王夫人在後頭跟著進來,先把頭裡的話都說在賈芸、王仁身上,說:「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哪裡知道外頭的鬼?」邢夫人聽了,自覺差慚,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裡也服。於是邢、王二夫人,彼此倒心下相安了。

平兒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兒到寶釵那裡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道:「皇上隆恩,咱們家又該興旺來了。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正說著,只見秋紋跑來說道:「襲人不好了!」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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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2:0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走到襲人炕前,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她睡下,一面傳請大夫。巧姐兒因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兒?」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她回來,她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她,所以至此。」說著,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裡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她煎藥,她個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她面前,恍惚又像是見個和尚,手裡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妳不是我的人,日後自然有人家兒的。」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

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妹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裡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萬分難處。想到剛才的夢,說我是別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乾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著,只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

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墓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著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來?」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裡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哪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今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船,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船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裡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玄妙。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

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哪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裡的精靈,他自具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唸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著又嘆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准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妹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握他的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只是香菱跟你受了多少苦處,你媳婦兒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她是媳婦了。你心裡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正說著,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唸給大家聽。賈蘭唸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

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做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裡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裡便開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

寶釵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妳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她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姐姐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憂。」

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便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她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個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她那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住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她母親了。薛姨媽心裡反倒安慰,便到王夫人那裡,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

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她是一心想著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裡人,到底她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她出去,恐怕她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著她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哪有留的理呢?只要姐姐叫她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她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她不薄了。襲人那裡,還得我細細勸她。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她,只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她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俐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她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她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裡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巳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妳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漫。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裡頭全歸於妳,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闕,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養靜。」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兒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兒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做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唸書,能夠上進。朝裡那些官,難道都是城裡的人麼?」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末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

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裡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妳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妳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她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的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於是襲人含悲叫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

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聘禮送給她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她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

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愈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函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函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遞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裡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土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因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鄙下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裡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

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茶上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

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鍛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既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

雨村聽著,卻不明白,知是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拈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宇。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土隱不答,便命人設具盤飧,邀雨村共食。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託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糊口謀衣之輩,哪有閑情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閑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哪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託他傳去,便可歸結這段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託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那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空』,原來肚裡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适性而已!」

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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