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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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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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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57: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立在屏風跟前,說:「快去罷!立等你說話。」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姐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几,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十錦攢心盒子、一把自斟壺,豈不別緻?」賈母聽了,說:「很是。」即命人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裡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清晨起來,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只見丰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很!」李紈笑道:「我說妳昨日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丰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兒怕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命素雲接了鑰匙,又命婆子們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子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命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的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著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閃灼,各有奇妙。唸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發把船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又復開了門,色色的搬下來。命小子們傳駕娘們,到船塢裡撐出兩條船來。

  正亂著安排,只見賈母帶著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因回頭看見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兒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妳。」說著,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也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妳還不拔下來摔到她臉上呢,把妳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著,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做個老風流!」

  說笑間,已到沁芳亭上,丫鬟們抱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唸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閑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哪裡有這個真地方?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妳瞧我這個小孫女兒,她就會畫,等明兒叫她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妳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托生的罷?」賈母眾人都笑了。

  歇了歇,又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砌的甬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她道:「姥姥,妳上來走,仔細青苔滑倒了。」劉姥姥道:「不相干,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鞋,別沾了泥。」她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腳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眾人都拍手哈哈的大笑。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挽起來,只管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起來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了。」賈母問她:「可扭了腰沒有?叫丫頭們搥搥。」劉姥姥道:「哪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哪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搥起來,還了得呢!」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是那個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哪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眾丫頭們答應說:「在池子裡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高几。我想著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人回:「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麼早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說笑一回。

  賈母因見窗上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兒就不翠了。這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綠紗糊上,倒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它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幾疋銀紅蟬翼紗,也有各色折枝的花樣,也有『流雲百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疋出來,做兩床棉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妳沒有沒經過沒看過,連這個紗還不能認得,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她怎麼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她,連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道:「好祖宗!教給我罷。」

  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妳們年紀還大呢!怪不得她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子叫作『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色也好聽,只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兒。」賈母笑道:「妳能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和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庫紗,也沒有這麼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過,連我也沒聽見過。」鳳姐兒一面說話,早命人去取了一疋來了,賈母道:「可不是這個!原先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疋來,拿銀紅的替它糊窗戶。」鳳姐答應著。眾人看了,都稱讚不已。

  劉姥姥也覷著眼兒瞧,口裡不住的唸佛,說道:「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棉紗襖的襟子拉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道:「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的呢,竟連個官用的比不上啊。」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要有,就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疋。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上。剩的配上裡子,做些夾坎肩兒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鳳姐忙答應了,仍命人送去。

  賈母便笑道:「這屋裡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笑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日見了老太太的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要梯子做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麼上得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東西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這裡了!」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妳去瞧瞧。」說著,一逕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裡撐船。賈母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著,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

  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哪裡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要在哪裡就在那裡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妳三妹子那裡好,妳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裡坐了船去。」鳳姐聽說,便回身同了李紈、探春、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晚翠堂上調開桌椅。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倒不理會;鳳姐兒卻聽著是說劉姥姥,便笑道:「咱們今兒就拿她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商議。李紈笑勸道:「妳們一點兒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小孩子,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大奶奶相干,有我呢。」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頭挨人遞了茶,大家吃畢,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坐。」眾人聽說,忙抬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一夕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調停已畢,然後歸坐。

  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姥姥挨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頭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頭們知她要捉弄劉姥姥,便躲開讓她。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裡的鐵掀還沉,哪裡拿得動它?」說的眾人笑起來。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來站在當地,一個丫頭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她姐妹們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抓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後搥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掐鬼兒鬧的!快別信她的話了。」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妳快嚐嚐罷,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筷子要夾,哪裡挾得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上。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人揀出去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她取笑。

  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了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那個伏手。」鳳姐笑道:「菜裡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這個菜裡有毒,俺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也要吃盡了。」賈母見她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都端過來與她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過殘桌,又放了一桌。

  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妳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您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忙笑道:「姑娘說哪裡話?咱們哄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妳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妳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哪裡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一齊散給她們吃。」鴛鴦道:「她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鳳姐兒道:「她早吃了,不用給她。」鴛鴦道:「她吃不了,餵你們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哪裡去了?」李紈道:「她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她做什麼?」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道:「襲人不在這裡,妳倒是叫人送兩樣給她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們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們答應了。

  鳳姐等來到探春房中,只見她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並十數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水晶球的白菊花。西墻上當中掛著一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蹟。其聯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魚磬,旁邊掛著小搥。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給他,說:「玩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虫的紗帳。板兒又跑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黃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

  賈母隔著紗窗往後院內看了一回,因說道:「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哪裡聽得見?這是咱們的那十來個女孩子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她們演習,何不叫她們進來演習,她們也逛一逛,咱們也樂了,不好嗎?」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趕著吩咐擺下茶桌,鋪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木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她們姐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怕腌髒了屋子。咱們倒沒眼色,正經坐一會子船,喝酒去罷。」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娘、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個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說著,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

  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只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薛姨媽、王夫人、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只,落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這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好深的,妳快給我進來!」鳳姐兒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去。然後迎春姐妹等並寶玉上了那只,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眾丫頭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一閑,天天逛,哪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興。

  賈母因見崖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纍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妳沒有陳設,何妨和妳姨娘要些?我也沒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給妳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等都笑回說:「她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過來,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道:「她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賈母擺頭道:「使不得!雖然她省事,倘或來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屋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她們姐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也別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呢?若很愛素淨,少擺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這個閑心了。她們姐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她們還不俗。如今等我替妳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兩件體己,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吩咐道:「妳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照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拿來,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不知哪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日再拿來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會,方出來,一逕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問:「演習何曲?」賈母道:「只揀妳們熟的演習幾套罷。」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題。

  這裡鳳姐已帶著人擺設整齊,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茵蓉簟,每一榻前兩張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頭放著一分爐瓶,一個攢盒。上面兩榻四几,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榻兩几,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几。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下邊是王夫人。西邊便是湘雲,第二是寶釵,第三是黛玉,第四是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之几設於三層檻內,二層紗廚之外。攢盒式樣,亦如几式。每人一把烏銀洋鑲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瑯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個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叫我們醉了,我們多吃兩杯就有了。」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姨媽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說不上來,只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一杯。鳳姐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端一張椅子,放在妳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杯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

  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語,比上一句,都要合韻。錯了的罰一杯。」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合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道:「剩了一張六合么。」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宵。」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說完,大家笑著喝彩。賈母飲了一杯。

  鴛鴦又道:「又有一副了。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十月梅花嶺上香。」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了。左邊『長么』兩點明。」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么』兩點明。」湘雲道:「閑花落地聽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么四』來。」湘雲道:「日邊紅杏倚雲栽。」鴛鴦道:「湊成一個『櫻桃九熟』。」湘雲道:「御園卻被鳥啣出。」說完,飲了一杯。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鍊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她,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藍子』好採花。」黛玉道:「仙杖香桃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眾人笑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迎春笑著,飲了一口。

  原是鳳姐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命說錯都罰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一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家閑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這麼說的好聽。少不得我也試一試。」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妳只管說,不相干。」鴛鴦笑道:「左邊『大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眾人鬨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姑娘姐姐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妳的本色。」鴛鴦笑道:「右邊『么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葡一頭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著,就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又大笑起來。

  要知以後,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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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

  話說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湊趣,笑道:「今兒實說罷,我的手腳子粗,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磁杯;有木頭的杯取個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眾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話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磁的,它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它果真竟有,我時常在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沒見過有木頭杯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它,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命丰兒:「前面裡間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丰兒聽了,才要去取,鴛鴦笑道:「我知道,妳那十個杯還小;況且妳才說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裡的黃楊根子整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她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

  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足的似個小盆子,極小的還有手裡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它。姥姥既要,好容易找出來,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她有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一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說的眾人又笑起來。

  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佈個菜。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麼,說出名兒來,我夾了餵妳。」劉姥姥道:「我知道什麼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把茄鯗來些餵她。」鳳姐聽說,依言夾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嚐嚐我們這茄子,弄的來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妳。」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餵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姐果又夾了些放入她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什麼法子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妳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鑤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乾子、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餵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子一拌,就是了。」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配它,怪道這個味兒!」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味那杯子。

  鳳姐兒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一杯罷?」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兒好看,虧它怎麼做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麼木頭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妳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做街坊,睏了枕著它睡,乏了靠著它坐,荒年間餓了還吃它;眼睛裡天天見它,耳朵裡天天聽它,嘴兒裡天天說它。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一認。」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家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著了。我掂著這麼體沉,斷乎不是楊木,一定是黃松做的。」眾人聽了,鬨堂大笑起來。

  只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回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她們,就叫她們演罷。」那個婆子答應去了,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復又斟上。才要飲,只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一時暖酒來了,寶玉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站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妳姑媽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與鳳姐兒,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趣。」說著,挐杯讓薛姨媽,又向湘雲、寶釵道:「妳姐妹兩個也吃一杯。妳林妹妹不大會吃,也別饒她。」說著,自己也乾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吃了。

  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又且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妳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須臾樂止,薛姨媽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賈母也正要散散,於是大家出席,都隨著賈母遊玩。

  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與她這是什麼樹,這是什麼石,這是什麼花。劉姥姥一一領會,又向賈母道:「誰知城裡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裡,牠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眾人不解,因問:「什麼雀兒變俊了會說話?」劉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得的。那籠子裡的黑老鴰子,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眾人聽了又都笑將起來。

  一時只見丫頭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了這裡來,大家隨便吃些罷。」丫頭聽說,便去抬了兩張几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來。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是兩樣蒸食:一樣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樣是松瓤鵝油捲。那盒內是兩樣炸的:一樣是只有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麼餡子?」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道:「這回子油膩膩的,誰吃這個!」又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麵果,也不喜歡,因讓姨媽吃,薛姨媽只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捲子,只嚐了一嚐,剩的半個,遞與丫頭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麵果子都玲瓏剔透,各式各樣,又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鄉裡最巧的姐兒們,剪子也不能絞出這麼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家去我送妳一磁罈子,妳先趁熱吃這個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揀了一兩樣就算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做的小巧,不顯堆垛的,她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就去了半盤了。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並一個攢盒,與文官等吃去。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她玩了一回,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大姐便要,丫鬟哄她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給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她才罷。那板兒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個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玩,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下賈母等吃過了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眾人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妳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裡坐坐,把妳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寶玉留神看她是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道:「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姥姥,說:「妳嚐嚐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她二人在耳房內,寶釵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壚上煽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妳們吃體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撤茶吃!這裡並沒你吃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她嫌骯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祕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上喬下皿〉」,妙玉斟了一簥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她兩個就用那樣古珍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入鄉,到了妳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得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你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托她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領妳的情,只謝她二人便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妳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妳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清醇?如何吃得!」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骯髒了,白撩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她賣了也可以度日。妳道使得麼?」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你要給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給她,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妳哪裡和她說話去,越發連妳都骯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的小丫頭子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她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和李紈眾丫頭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頭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搥著腿,吩咐她:「老太太那裡有信,妳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頭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逛,眾人也都跟著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裡還有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妳認得這是什麼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掌,還要拿她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她:「這裡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角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她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她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吹,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得眼花頭暈,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臺房舍,卻不知哪一處是往哪一路去的,只得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地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裡也有扁荳架子?」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裡邊碧波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踱過石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見有個房門,於是進了房門,便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了,叫我蹦頭蹦到這裡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她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蹦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嘆了兩聲。方得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跴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哪裡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個門,只見一個老婆子也從外面迎了她進來。劉姥姥詫異,心中恍惚:莫非是她親家母?因連忙問道:「妳想是這幾日沒家去。虧妳找我來!哪位姑娘帶妳進來的?」又見她戴著滿頭花,劉姥姥笑道:「妳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妳就沒死活戴了一頭!」說著,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便心中忽然想起:「常聽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嗎?」想畢,伸手一抹,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這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了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遂走出來,忽見一副最精緻的床帳。她此時又帶了七八分的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後合的,矇矓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她不見,板兒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裡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敁敪道:「一定她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裡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蹦頭,還有小丫頭子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去,再往西南上去,若遶出去還好,若遶不出去,可夠她遶一會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說著一面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在房裡的小丫頭已偷空玩去了。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子,就聽得鼾齁如雷,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的趕上來將她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該死了!我失錯並沒弄骯髒了床。」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撢。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她搖手,不叫她說話。忙將當地大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妳隨我出來。」劉姥姥答應著,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子們房中,命她坐下,向她道:「妳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是」。又與她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哪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做聲。襲人帶她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她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她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沒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姐妹方復進園來。

  未知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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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遺音

  話說他姐妹復進園來,吃過飯,大家散出,都無別話。

  且說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鳳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然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的,都經驗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裡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唸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鳳姐兒笑道:「妳別喜歡,都是為妳,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睡著不舒服;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在那裡發熱呢。」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的,不慣十分勞乏的。」鳳姐兒笑道:「從來沒像昨兒高興。往常也進園子逛去,不過到一兩處坐坐就來了。昨兒因為妳在這裡,要叫都逛逛,一個園子倒走了多半個。大姐兒因為我找妳去,太太遞了一塊糕給她,誰知風地裡吃了,就發熱起來。」劉姥姥道:「大姐兒只怕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家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走了,哪個墳圈子裡不跑去?一則風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她身上乾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麼神了。依我說,給她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一語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來,著彩明來唸。彩明翻了一回,唸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了,大吉。」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與大姐兒送祟。

  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鳳姐兒笑道:「倒底是你們有年紀的經歷的多。我這大姐兒時常有病,也不知是什麼原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富貴人家養的孩子都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屈。再她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倒少疼她些就好了。」鳳姐兒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她還沒個名字,妳就給她起個名字,借借妳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妳惱,到底貧苦些,妳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得住她。」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是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出七日。」劉姥姥忙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做巧姐兒好。這個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這名字,必然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謝道:「只保佑她應了妳的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妳這空兒閒著,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她明兒一早就好走得便宜了。」劉姥姥道:「不敢多破費了。已經遭擾了幾日,又拿著走,越發心裡不安起來。」鳳姐兒道:「也沒有什麼,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

  說著,只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劉姥姥忙跟了平兒到那邊屋裡,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她瞧著,又說道:「這是昨日妳要的青紗一疋,奶奶另外送妳一個實地月白紗做裡子。這是兩個繭紬,做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裡是兩疋紬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各樣內造點心,也有妳吃過的,也有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妳昨日裝瓜果子的,如今這一個裡頭裝了兩斗御田綆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裡是園子裡的果子和各樣乾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妳拿去,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妳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唸一句佛,已經唸了幾千佛了;又見平兒也送她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笑說道:「姑娘說哪裡話?這樣好東西,我還嫌棄!我便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妳放心收了罷;我還和妳要東西呢。到年下,妳只把你們晒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枉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的答應了。平兒道:「妳只管睡妳的去,我替妳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裡,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僱輛車裝上,不用妳費一點心的。」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邊睡了一夜。

  次早漱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婆子回:「大夫來了。」老嬤嬤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哪裡養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它不成!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眾婆子聽了,便拿過一張小桌子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只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台階上,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婆子在前引導進去,又見寶玉迎了出來。只見賈母穿著青縐紬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插金的人。王太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賈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是御醫了,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笑道:「當日太醫院正堂有個王君效,好脈息。」王太醫忙躬身低頭含笑,因說:「那是晚生家叔祖。」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頭上。嬤嬤端著一張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醫便屈一膝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隻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了。珍兒讓出去,好生看茶。」賈珍、賈璉等忙答應了幾個「是」,復領王太醫到外書房中。

  王太醫說:「太夫人並無別症,偶感一點風寒,究竟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常暖著一點兒,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裡,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怠吃,也就罷了。」說著,吃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姐兒。」王太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說著,姐兒又罵我了:只是要清清淨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教送丸藥來,臨睡時用薑湯研開吃下去就是了。」說畢,告辭而去。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話下。

  這裡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姐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後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閒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妳。」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兒送妳帶去,或送人,或自己家裡穿罷,別見笑。這盒子裡是妳要的麵果子。這包兒裡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裡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說著,便抽開繫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與她瞧,又笑道:「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唸了幾千佛,聽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了。」鴛鴦見她信以為真,笑著仍與她裝上,說道:「哄妳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幾個成窯鐘子來,遞與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妳的。」劉姥姥道:「這是哪裡說起?我哪一世修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妳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妳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妳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幾件來,與她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姐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妳說罷。閑了再來。」又命了一個老婆子,吩咐她:「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併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妳。」黛玉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苑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妳跪下?我要審妳!」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妳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妳只實說便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裡也不免疑惑起來,口裡只說:「我曾說什麼?妳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妳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妳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妳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是哪裡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妳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妳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妳。」黛玉道:「好姐姐!妳別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

  寶釵見她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她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她道:「妳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兄弟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妳我?連作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妳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更好了。只是如今並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糟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壞處。至於妳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情性,就不可救了。」一夕話,說得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

  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等著呢。」寶釵道:「又是什麼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裡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裡。李紈見了她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她畫什麼園子圖兒,惹得她樂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別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她的一句話。她是哪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她用『春秋』的法子,世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她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妳這一註解,也就不在她兩個以下了。」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她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她一個月的假,她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裡,黛玉也自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有趣!最妙落後一句是『慢慢的畫』。她可不畫去,怎麼就有了呢?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沒什麼,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得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讚的她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又取笑兒。」黛玉忙拉她笑道:「我且問妳,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是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黛玉道:「人物還容易,妳草蟲上不能。」李紈道:「妳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哪裡又用得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

  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妳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鬨然大笑的前仰後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原來是史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她全身伏著背子大笑,她又不防,兩下裡錯了筍,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住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裡間,將鏡袱揭起,照了照,只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粧臺,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妳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妳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她這刁話。她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妳?明兒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妳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她一年假罷。」

  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肚子裡頭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妳若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藏的要藏,該減的要減,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界畫的。一點兒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牆裡頭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指手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染臉撕髮,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了她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她,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她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來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他去!也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說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裡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烘,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給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緻圖樣,雖是畫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交給外邊相公們,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攏上風爐子,預備花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個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重新再弄一份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枝著色的筆就完了。」寶釵道:「妳何不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妳用不著,給妳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妳收著,等妳用著這個的時候我送妳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兒替妳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筆起來靜聽。

  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鬚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珠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鉛粉四匣,胭脂十帖,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蘿四個,粗蘿二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碟子十個,三寸粗白碟子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個,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

  黛玉忙笑道:「鐵鍋一口,鐵鏟一個!」寶釵道:「這做什麼?」黛玉道:「妳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妳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啊。」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顰兒,妳知道什麼!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原來如此。」黛玉又看了一會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妳瞧瞧,畫個畫兒,又要起這些水缸箱子來,想必糊塗了,把她的嫁粧單子也寫上了。」探春聽了,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妳還不擰她的嘴?妳問問她編排妳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她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到:「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呢?」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她罷!」

  寶釵原是和她玩的,忽聽她又拉扯上前番說她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她鬧了,放起她來。黛玉笑道:「倒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妳,眾人愛妳,今兒我也怪疼妳的了。過來,我替妳把頭髮籠籠罷。」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籠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她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她替她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裡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

  至晚飯後,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兩劑藥,發散了發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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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0: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話說王夫人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是什麼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命鳳姐來,吩咐她預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只見賈母打發人來叫,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妳們送來野雞崽子湯,我嚐了一嚐,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裡很受用。」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她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她。」賈母點頭笑道:「難為她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鹹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鳳姐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這裡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找妳來,不為別的:初二日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著替她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想我往年不拘誰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太生分似的。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樂。」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麼想著好,就是怎麼樣行。」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儘著這錢去辦,妳道好不好?」王夫人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麼湊法?」賈母聽說,一發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那府裡賈珍的媳婦並賴大家的,及有些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

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姐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底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張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嬤嬤坐了。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要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夕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著趣兒。再也有和鳳姐兒好,有情願這樣的;也有畏懼鳳姐兒,巴不得奉承的。況且都是拿得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

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並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和李紈道:「妳寡婦失業的,哪裡還拉妳出這個錢,我替妳出了罷。」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後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倍子來暗裡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依妳怎麼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也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分我替她出了罷。我到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鳳姐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呵呵大笑道:「倒底是我的鳳丫頭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妳,我叫她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老祖宗只把他哥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佔一個罷,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姪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姑,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倒成了陌路人,內姪女兒竟成了外姪女兒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

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妳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妳們這幾個都是財主,雖低些,錢卻比她們多的。妳們和她們一例才使得。」眾媽媽聽了,連忙答應。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妳們也湊幾個人,商議湊了來。」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丫頭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妳難道不為妳主子過生日?還入在這裡頭?」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的有了,這是公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

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她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她們是禮,不然,她們只當小看了她們了。」賈母聽說,忙說:「可是呢!怎麼倒忘了她們?只怕她們不得閒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賈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尤氏因悄罵鳳姐道:「我把妳這沒足夠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妳做生日,妳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做什麼!」鳳姐也悄笑道:「妳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裡,我才和妳算賬!她們兩個為什麼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還別人,不如拘了來,咱們樂。」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餘。賈母道:「一天戲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賈母道:「鳳丫頭說哪一班好,就傳哪一班。」鳳姐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發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散出來。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她往鳳姐房裡來,商議怎麼辦生日的話。鳳姐兒道:「妳不用問我,妳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妳這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麼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要我操心。妳怎麼謝我?」鳳姐笑道:「別扯臊!我又沒叫妳來,謝妳什麼!妳怕操心,妳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妳瞧,她興的這個樣兒!我勸妳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出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丫頭們回說:「林媽。」尤氏便命:「叫了她來。」丫頭們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她腳踏上坐了,一回忙著梳洗,一面問她:「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正說著,丫頭們回說:「那府裡太太和姨太太打發人送分子來了。」尤氏笑罵道:「小蹄子!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的要學那小家子湊分子,妳們就記得,到了妳們嘴裡當正經的說,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待茶,再打發她們去。」丫頭們笑著忙接銀子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我們底下姑娘們的。」尤氏道:「還有妳們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裡發,一共都了。」說著,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

一時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麼?」鳳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罷,丟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面點一點。」說著,果然按數一點,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妳鬧鬼呢!怎麼妳大嫂子的沒有?」鳳姐笑道:「那麼些還不夠?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找給妳。」尤氏道:「昨兒妳在人跟前做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倒不依妳,我只和老太太要去。」鳳姐笑道:「我看妳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妳也別抱怨。」尤氏笑道:「妳一股兒不給也罷,不看妳素日孝敬我,我本來依妳麼?」說著,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妳的收了去,等不夠了,我替妳添上。」平兒會意,笑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了下來,再賞我一樣。」尤氏笑道:「只許妳主子作弊,就不許我做情兒?」平兒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著妳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哪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一面說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喜歡。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時,把鴛鴦的二兩銀子還她,說:「這還使不了呢。」說著,一逕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雲的一分也還了她。鳳姐兒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她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妳們可憐見的,哪裡有這些閒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收了。

轉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得女先兒全有,都打點著取樂玩耍。李紈又向眾姐妹道:「今兒是正經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只圖熱鬧,把清雅就丟了。」說著,便命丫頭:「去瞧做什麼呢,快請了來。」丫頭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眾人聽了都詫異,說:「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塗,不知說話!」又命翠墨去。一時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麼,再沒有今日出門之理。妳叫襲人來,我問她。」

剛說著,只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兒憑他有什麼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妳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麼高興,兩府上下眾人來湊熱鬧,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襲人嘆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裡去,就趕回來的,勸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裡的要緊姬妾沒了,也未可知。」李紈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咱們只管作詩,等他來罰他。」剛說著,只見賈母已打發人來請,便都往前頭去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命人接去。

原來寶玉心裡有件心事,於頭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門,備兩匹馬在後門口等著,不要別一個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裡去了。倘或要有人找,叫他攔住不用找,只說北府裡留下了,橫豎就來的。」焙茗也摸不著頭腦,只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後門等著。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馬,加鞭趕上,在後面忙問:「往哪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哪裡去的?」焙茗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玩的。」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說著,越發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

焙茗越發沒得主意,只得緊緊的跟著。一口氣跑了七八里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焙茗道:「這裡可有賣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哪一樣?」寶玉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三樣。」焙茗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焙茗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做什麼?我見二爺時常帶的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衣襟上掛著個荷包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歡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於是又問爐炭,焙茗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哪裡有?既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糊塗東西!若可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來二爺不只用這個呢,只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就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裡,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頭向焙茗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這一去到那裡和她借香爐使使,她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別說是咱們家的香火,就是平日不認識的廟裡,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裡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說著早已來至門前。

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鑑,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寶玉不覺滴下淚來。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她借香爐燒香。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寶玉一概不用,說道:「命焙茗捧香爐,出至後園中,揀一塊乾淨地方兒,竟揀不出。」焙茗道:「那井臺上如何?」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臺上,將爐放下,焙茗站過一旁,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應,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焙茗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的、極聰明、極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妳若有靈有聖,我們二爺這樣想著妳,妳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嘗不可,妳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妳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裡都有趣了。」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說,看人聽見笑話。」焙茗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我已經和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她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兒個裡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凡,二爺為此才躲了來的。橫豎在這裡清淨一天,也就盡禮了;若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既不吃,這隨便的吃些何妨。」焙茗道:「這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些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並不是爺有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若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並沒說一日不進城。這已完了心願,趕著進城,大家放心,豈不兩盡其道。」焙茗道:「這更好。」

說著,二人來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寶玉胡亂吃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焙茗在後面,只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手提緊著些。」一面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後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房中,只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道:「阿彌陀佛,可來了!沒把花姑娘急瘋了呢!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聽說,忙把素衣脫了,自己找了顏色吉服換上,便問道:「都在什麼地方坐席呢?」老婆子們回道:「在新蓋的大花廳上呢。」寶玉聽了,一逕往花廳上來,耳內早隱隱聞得簫管歌吹之聲。剛到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簷下垂淚,一見寶玉來了,便長出了一口氣,咂著嘴兒說道:「噯!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可就都反了。」寶玉陪笑道:「妳猜我往哪裡去了?」玉釧兒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淚。寶玉只得怏怏的進去了,到了花廳上,見了寶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

賈母先問道:「你往哪裡去了,這早晚才來?還不給你姐姐行禮去呢!」因笑著又向鳳姐兒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緊的事,怎麼也不說一聲兒,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訴他打你。」鳳姐兒笑著道:「行禮倒是小事,寶兄弟明兒斷不可不言語一聲兒,也不傳人跟著就出去。街上車馬多,頭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像咱們這樣人家出門的規矩。」

這裡賈母又罵跟的人:「為什麼都聽他的話,說往哪裡去就去了,也不回一聲兒!」一面又問:「他到底是往哪裡去了?可吃了些什麼沒有?唬著了沒有?」寶玉只回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沒了,今日給他道惱去。我見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他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賈母道:「以後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寶玉連忙答應著。賈母又要打跟的人,眾人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氣了,他已經答應不敢了,況且回來又沒事,大家該放心樂一會子了。」賈母先不放心,自然著急發狠,今見寶玉回來,喜且有餘,哪裡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飯,路上著了驚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襲人早已過來服侍,大家仍舊看戲。

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罵的。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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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0: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粧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齣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做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

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鳳姐痛樂一日,本自己懶怠坐席,只在裡間屋裡榻上歪著,和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几上,隨意吃著說話兒。將自己兩桌席面,賞那沒有席面的大小丫頭並那應著差聽差的婦人等,命她們至窗外廊簷下,也只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

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幾席是她們姐妹們坐。賈母不時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上面,妳們好生替我待東,難為她一年到頭辛苦。」尤氏答應了,又笑回道︰「說她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聽了,笑道︰「妳不會,讓我親自讓她去。」鳳姐兒連忙也進來笑說︰「老祖宗別信她們的話,我吃了好幾鐘了。」賈母笑著,命尤氏︰「快拉她出去,按在椅子上,妳們都輪敬她,她再不吃,我當真的親自去了。」尤氏聽說,忙笑著又拉她出來坐下,命人拿了臺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妳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麼疼妳的,親自斟酒。我的乖乖,妳在我手裡喝一口罷。」鳳姐兒笑道︰「妳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說得妳不知是誰!我告訴說罷: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的不了?趁著盡力灌兩鐘子罷!」鳳姐兒見推不過,只得喝了兩鐘。接著眾姐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賴大媽媽見賈母尚且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兒,領著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只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都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鳳姐兒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乾,鴛鴦方笑了散去。

然後又入席,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裡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兒去。」尤氏點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後簷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便扶著她。才至穿廊下,只見她房裡的一個小丫頭子,正在那裡站著,見她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後面連聲兒叫,也只得回來。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廊,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格扇開了,鳳姐坐在小院子的台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下,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眼睛裡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唬得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

鳳姐問道:「我又不是鬼,妳見了我,不識規矩站住,怎麼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裡無人,所以跑了。」鳳姐道:「房裡既沒人,誰叫妳又來的?妳便沒看見,我和平兒在後頭扯著脖子叫了妳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妳聾了不成?妳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那小丫頭子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妳再打著問她跑什麼。她再不說,把嘴撕爛了她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後來聽見鳳姐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裡,打發我來這裡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鳳姐見話中有文章,便又問道:「叫妳瞧著我做什麼?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緣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後疼妳。妳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妳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的那小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面催她,叫她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來了就開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支簪子,兩疋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她進來。她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家裡來了。二爺叫我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身來,一逕來家。剛至院門,只見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發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道:「告訴我什麼?」那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妳早做什麼了?這會子我看見妳了,妳來推乾淨兒!」說著,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腳兒走了。鳳姐來至窗前,往裡聽時,只聽裡頭說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她死,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婦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裡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們都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裡自然也有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上來了,也並不忖奪,回來把平兒先打兩下。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娼婦!妳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妳們娼婦們一條籐兒都嫌著我,外面兒妳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了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做得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妳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裡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勸解。這裡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道:「你們一條籐兒害我,被我聽見,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罷!」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乾淨!」正鬧得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戲已散了,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麼啦?」鳳姐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生了氣,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兒兩下,問他為什麼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後面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昔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東西!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裡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她,她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痴,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叫人把他老子叫來,看他去不去!」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裡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賈母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裡保的住不這麼著,從小兒是人都打這麼過的。都是我的不是,叫妳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妳放心,明兒我叫他來替妳賠不是,妳今兒別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她好,怎麼暗地裡這麼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姐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了;平兒委屈的什麼似的,老太太還罵人家!」賈母道:「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魘倒的。既這麼著,可憐兒的白受她的氣。」因叫:「琥珀來,妳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兒我叫她主子來替她賠不是。今兒是她的主子的好日子,不許她胡鬧。」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兒哭得哽噎難言。寶釵勸道:「妳是個明白人,妳們奶奶素日何等待妳,今兒不過她多吃了一口酒,她可不拿妳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她是假的了!」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寶玉便讓了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妳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妳,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哪裡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妳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娼婦治的我,她又偏拿我湊趣兒!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淚流下來。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兄弟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妳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一面說一面吩咐小丫頭們:「打洗臉水,燒熨斗來。」

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故不肯和她相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如今見他這般,心中亦暗暗的敪敪:「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服,忙來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她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妳。」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粧台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說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對上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澀,不像別的粉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一張,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上買的胭脂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揮出汁子來,淘澄淨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那簪子挑一點兒,抹在唇上,就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裡,就夠拍臉了。」平兒依言裝扮,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支並蒂秋蕙用竹剪剪絞了下來,與她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她,方忙忙的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困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塗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復又起身,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摺好,見她的手帕子忘帶去,上面猶有淚痕,又擱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會,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閒話,掌燈後方散。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只跟著賈母睡。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後悔不及。邢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麼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的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她的命,這會子怎麼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為這起娼婦打老婆,又打屋裡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兒,拉了她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站在那邊,也不盛粧,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她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她最有禮的,再不會沖撞人。她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作了一個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別生氣了。」滿屋裡的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和賈璉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妳,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我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作了一個揖,引得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來安慰平兒,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聽了旁人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她如此,又是慚愧,又是辛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話,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三人重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娼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混賬女人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妳還不足?妳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妳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難道妳還叫我替妳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沒法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的大驚小怪!」

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向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她娘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冷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嚇他,只管讓他告去!他告不成,我還問他個以尸訛詐呢!」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她使眼色兒,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麼樣。」鳳姐道:「不許給他錢!」賈璉一逕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做好做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了,將番役忤作人等叫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總要復辦,亦不敢辦,只得忍氣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賬上,分別添補,開消過去。又體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裡面鳳姐心中雖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房中無人,便拉平兒笑道:「我昨兒多喝了一口酒,妳別埋怨,打了哪裡?讓我瞧瞧。」平兒道:「也沒打重。」只聽得說:「奶奶、姑娘都進來了。」

要知以後,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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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忽見眾姐妹進來,忙讓坐了,平兒斟上茶來。鳳姐笑道:「今兒來的這些人,倒像下帖子請了來的。」探春先笑道:「我們有兩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鳳姐笑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例了。我想必得妳去做個『監社御史』,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只怕後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笑道:「我又不會做什麼濕的乾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妳雖不會做,也不要妳做;妳只監察著我們裡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麼樣罰他就是了。」鳳姐笑道:「妳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裡是請我做監察御史?分明是叫我做個進錢的銅商。妳們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做東道的。妳們的錢不夠花,想出這個法子來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說得眾人都笑道:「妳卻猜著了!」李紈笑道:「真真妳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鳳姐笑道:「虧妳是個大嫂子呢!姑娘們原叫妳帶著唸書,學規矩,針線俱要教導她們的。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妳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妳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妳寡婦失業,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妳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妳又是上上分兒。妳娘兒們主子奴才共摠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妳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她們玩玩,能有幾年呢?她們明兒出了閣,難道還要妳賠不成?這會子妳怕花錢,挑唆她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乾,我還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妳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市俗,專會打算細算盤、分金掰兩的。妳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大官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若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被妳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虧妳伸得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得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不平。妳今兒倒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還不要呢!妳們兩個,很該換一個過兒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

鳳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竟是為平兒報仇來了。我竟不知道平兒有妳這一位仗腰子的人,可知就有鬼拉著我的手,我也不敢打她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妳大奶奶、姑娘們替妳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都笑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要給妳爭爭氣才罷。」平兒笑道:「雖如此,奶奶們取笑,我可禁不起呢!」李紈道:「什麼禁得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鑰匙叫妳主子開門找東西去罷。」鳳姐笑道:「好嫂子!妳且同她們回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賬合他們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走。還有妳們年下添補的衣服,打點給人做去罷。」李紈笑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管,妳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鳳姐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妳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妳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全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妳今兒倒反逼起我的命來了。況且誤了別人年下的衣裳無礙,她姐兒們的若誤了,卻是妳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妳不管閒事,連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妳呀。」

李紈笑道:「妳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她會說話的!我且問妳,這詩社倒底管不管?」鳳姐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我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麼?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愁著你們還不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鳳姐道:「過會子我開了樓房,凡有這些東西,叫人搬出來妳們看,若使得,留著使,若少什麼,照妳們單子,我叫人替妳們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爺那裡。說給妳們,省了太太那邊碰釘子去。我去打發人取了來,一並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如何?」李紈點頭笑道:「這難為妳。果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家去罷,等著她不送了去,再來鬧她。」說著,便帶了她姐妹們就走。鳳姐兒道:「這些事再沒別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聽了,忙回身笑道:「正是為寶玉來,反忘了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妳說該怎麼罰他?」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叫他把妳們各人屋子裡的地罰他掃一遍才好。」

眾人都笑道:「這話不差。」說著,才要回去,只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她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嘆道:「我哪裡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兒,別說你是官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寫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哪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個東西,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照樣打出你這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麼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縣官雖小,事情卻大,為哪一州的官,就是哪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裡,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妳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的父母呢,妳只受用妳的就完了。閑時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鬥牌,說說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妳。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聽,誰不敬妳,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來罷了,又生受妳。」說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來罵一頓,才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就護在裡頭;當日老爺小時,討你爺爺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呢!還有那邊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裡你珍大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添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裡看著,耳朵裡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著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姪兒怎麼怨得不怕他?你心裡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裡不好意思,心裡不知怎麼罵我呢!」

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她老人家來的,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塗了。正經說的話俱不說,且說陳穀子、爛芝麻的。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裡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不成,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這麼榮耀光彩,就傾了家,我也願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裡擺幾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臺戲,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裡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只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家的忙道:「擇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姐笑道:「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可沒有賀禮,也不知道放賞的,吃了一走,可別笑話。」

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哪裡話?奶奶一喜歡,要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妳媳婦兒呢。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妳老頭子,兩府裡不許收留他兒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大家的只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道:「前兒我的生日,裡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在外頭張羅,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領小么兒們往裡抬。小么兒們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我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還不攆了做什麼!」

賴嬤嬤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就是了;攆了出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聽了,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明兒叫了他來,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才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後她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將那一半開了單,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得細說。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在惜春那邊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裡來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兩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閒時園中姐妹處也要不時閒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閒,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舊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她,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她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禮數疏忽,也都不責她。

這日,寶釵來望她,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妳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手的人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也不是個長法兒。」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穀者生,妳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妳那藥方上,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的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吊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妳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妳有心藏奸。從前日妳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妳。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妳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妳好,我往日見她讚妳,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妳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妳的;妳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妳說。妳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老婆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妳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妳一樣。」黛玉道:「妳如何比我?妳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妳不過親戚的情分,自住在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不過多費得一付嫁粧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那裡。」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妳當個正經人,把心裡煩難告訴妳聽,妳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卻也是真話。妳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於妳消遣一日。妳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妳解。我雖有個哥哥,妳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我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妳也是個明白人,何必做司馬牛之嘆?妳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燕窩我們家裡還有,與妳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妳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只愁我在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這會子只怕妳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意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眼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

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簑衣,黛玉不覺笑道:「哪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簑,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脫了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紬撒花褲子,底下是描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下了。」黛玉又看那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常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妳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妳。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上頭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妳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忒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覺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記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請去罷,明日再來。」寶玉聽了,回手向懷內掏出一個核桃大的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攪得妳勞了半日神。」說著,披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妳想什麼吃?妳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著了,明日一早告訴你。你聽,雨越下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沒有?」兩個婆子答應:「有,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聽了,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裡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呢,還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了,隨過來接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拿著羊角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她的肩,一逕去了。

就有蘅蕪苑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我們姑娘說:『姑娘先吃,完了再送來。』」黛玉回說:「費心。」命她:「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妳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兒了。」黛玉聽了,笑道:「難為妳。誤了妳的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她幾百錢,打些酒呢,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又羨她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寶玉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方漸漸的睡熟了。暫且無話。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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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話說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她,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妳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託我,我不得主意,先和妳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她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平常有的事,就是怕老太太不給。妳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麼?」鳳姐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哪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止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姪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鬚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妳來,不過商議商議,妳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妳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妳倒說我不勸,妳還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出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面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哪裡信得?我竟是個獃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得知道。」邢夫人見她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她道:「誰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她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她,她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攔不住她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笑道:「倒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妳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識見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得她願意不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她依了,便沒得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使她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她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

鳳姐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來做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裡去,從後房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看看妳扎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面說,一面便進來接她手內的針線,看了一看,只管讚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她穿著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搯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鴛鴦見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妳道喜來的。」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妳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兒女,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妳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妳去,收在屋裡。妳不比外頭新買新討的,妳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做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妳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的』,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妳如今這一來,可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願了;又堵一堵這些嫌妳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她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她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妳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她這般,便又說道:「難道妳還不願意不成?若果真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願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妳跟我們去,妳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妳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妳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妳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妳這麼個爽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稔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保管妳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笑道:「想必妳有老子娘,妳自己不肯說話,怕臊,妳等他們問妳呢?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妳,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房中來。

鳳姐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的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著看罷了。」鳳姐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妳們,豈不臉上不好看。妳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妳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了,妳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與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中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她的,不如躲了,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妳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於她。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只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雲,連上妳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妳們。這話我先放在妳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妳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麼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與襲人,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好色了!略平頭整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妳既不願意,我教妳個法兒。」鴛鴦道:「什麼法兒?」平兒笑道:「妳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妳還說呢!前兒妳主子不是這麼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妳們當做正經人,告訴妳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妳們倒替換著取笑兒,妳們自以為都有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妳們且收著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她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姐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妳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妳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妳是知道的。雖然妳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妳怎麼樣,難道妳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總到了至急為難,我了剪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

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回子怎麼樣?妳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找我老子娘去。我看她南京找去!」平兒道:「妳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著的。現在還有妳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妳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她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著妳的爹娘,一定和妳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她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裡沒有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妳跟了我來,我和妳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她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麼?這麼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麼話?妳說罷。」她嫂子笑道:「妳跟我來,到那裡告訴妳,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妳說的那話?」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妳,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她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罵道:「妳快夾著妳那口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爺;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她。她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妳也好說,不犯著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妳,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大家臉上怎麼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妳倒別說這話,她也並不是說我們,妳倒別拉三扯四的。妳聽見哪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她罵的人自由她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她見我罵了她,她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妳們兩個。幸虧妳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她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她一回,方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妳在那裡藏著做什麼?我們竟沒有看見妳。」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麼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她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妳從那裡來了。我一閃,妳也沒看見。後來她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妳兩個說話來了,誰知妳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妳?妳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哪裡來著?」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妳走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妳。看妳揚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只等妳到了跟前,嚇妳一跳的。後來見妳也藏藏躲躲,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她兩個,所以我就遶到妳身後。妳出去,我就躲在妳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罷,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未可知。」寶玉道:「這個再沒有了。」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因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她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她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她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她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了她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她。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她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量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她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忙道:「妳不該嘴巴子打她回來?我一出了門,她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她,她必定也幫說什麼來?」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她,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自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她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她來幫個忙兒。」丰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她有事呢。』」鳳姐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她!有什麼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混帳!沒天理的囚攮!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嚇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么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告訴他,方才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她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叫她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她,又許她怎麼體面,怎麼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說與你,叫你女人向她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我要她不來,以後誰敢收她?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憑她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來!若不然時叫她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間鴛鴦。你們說了,她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她,她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已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得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她嫂子即刻帶了她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姐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鴛鴦看見,忙拉她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她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她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鴛鴦這話,早帶了姐妹們出去了。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姐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

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妳這個姐姐,她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她。」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陪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是!」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妳帶了去罷。」鳳姐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妳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妳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對『燒糊了的子』,和她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說。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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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2: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回 獃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正還又來打聽信息,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她,她才知道。待要回去,裡面已知;又見王夫人接了出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回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妳替你老爺說媒來了!妳倒也『三從四德』的。只是這賢惠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妳還怕他使性子。我聞得妳還由著你老爺的那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道:「他逼著殺人,妳也殺去?如今妳也想想:妳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的多病多痰,上上下下,哪不是她操心?妳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爬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減了,她們兩個就有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她還想著一點子:該要的,她就要了來;該添什麼,她就趁空兒告訴她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她娘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哪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她們要東要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有的,剩了她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氣性格兒,她還知道些。她二則也還投主子的緣法,她也並不指著我和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哪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她說什麼,從妳小嬸和妳媳婦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妳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她去了,你們又弄了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她那麼一個珍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留下她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盡了孝的一般。妳來的也巧,就去說,更妥當了。」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妳姑娘們來;才高與說個話兒,怎麼又都散了!」丫頭忙答應找去了。

眾人趕忙的又來。只有薛姨媽向那丫鬟道:「我才來了,又做什麼去?妳就說我睡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您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您老人家怕走,我背了您老人家去。」薛姨媽笑道:「小鬼頭兒!妳怕些什麼!不過罵幾句就完了。」說著,只得和小丫頭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咱們一處坐著,別叫鳳姐兒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些兒。就是咱們娘兒四個鬥呢,還是添一兩個人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個人。」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她在這下手裡坐著,姨太太的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她看著些兒。」鳳姐笑了一聲,向探春道:「妳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子妳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今兒該輸多少,我還想贏呢?妳瞧瞧,場兒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的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首。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么,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兒與鳳姐。鳳姐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裡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牌,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裡並沒有妳的牌。」鳳姐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妳只管查。妳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麼。」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它,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妳敢拿回去!誰叫妳錯的不成?」鳳姐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不得人了!」賈母笑道:「可是妳自己打著妳那嘴,問著妳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氣愛贏錢,倒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道;「我們可不是這樣想?哪裡有那樣糊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

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兒。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的,因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妳怎麼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足牌來笑道:「奶奶不給錢!」賈母道:「她不給錢,那是她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她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忙笑道:「賞我罷!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鳳姐兒小器,不過玩兒罷了。」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住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箱子,笑道:「姑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它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未說完,引得賈母眾人笑個不住。

正說著,偏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她的嘴!」平兒依言,放下錢,也笑了一回,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璉,問她:「太太在哪裡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兒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站了這半日,還沒動呢。趁早兒丟開手罷。老太太生了半日氣,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的趣兒,才略好了些。」賈璉道:「我過去,只說討老太太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好預備轎子的。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兒,豈不好。」平兒笑道:「依我說,你竟別過去罷。合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去了。」賈璉道:「已經完了,難道還找補不成?況且與我又無干;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會子我打發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說著就走。平兒見他說得有理,也便跟了過來。

賈璉到了堂屋裡,便把腳步輕了,往裡間探頭,只見邢夫人站在那裡。鳳姐兒眼尖,先瞧見了,便使眼色,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與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璉不防,便沒躲過。賈母便間:「外頭是誰?倒像個小子一伸頭的似的。」鳳姐兒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見有一個人影兒。」一面說,一面起身出來。賈璉忙進去,陪笑道:「打聽老太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麼樣,怎麼不進來,又做鬼做神的?」賈璉陪笑道:「見老太太玩牌,不敢驚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問。」賈母道:「就忙到這一時!等她家去,你問她多少問不得?哪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著?又不知是來做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嚇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玩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去。」賈母也笑道:「是我哪裡記得什麼『抱』著『背』著的!提起這些事來,不由得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子,做重孫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個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裡呢!」賈璉一聲兒不敢說,忙退了出來。

平兒在窗外站著,悄悄笑道:「我說你不聽,倒底碰在網裡了。」正說著,一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璉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擱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這沒孝心的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仔細他搥你。」賈璉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著,送他母親出來,過那邊去。邢夫人將方才的話只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究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裡,不在話下。

這裡鬥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此一二日間無話。

轉眼到了十四,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姐妹等,至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臺亭軒,也有好幾處動人的。外面大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都來了。那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個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了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都串的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做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樂得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東說西。

那柳湘蓮原係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鎗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昔交好,故今日請來做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干。」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裡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杯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已經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日我們幾個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到那裡去瞧了一瞧,略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僱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說:「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焙茗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沒沖,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著,必是這幾個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柳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銷。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有積聚的;總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你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也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逛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這是為何?」湘蓮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寶玉想一想,說道:「既是這麼樣,倒是回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湘蓮說道:「自然要辭你去;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了。」說著,就站起來要走;又道:「你進去罷,不必送我。」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

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叫:「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沒了興頭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憑你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哥,只別忙。你有這個哥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拉他到僻淨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呢,還是假心和我好?」薛蟠聽見這話,喜得心癢難熬,乜斜著眼,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樣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的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獃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哪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神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道:「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

那薛蟠難熬,只管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有八九分了。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出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一頓飯的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往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湘蓮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馬隨後跟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寶,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失不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好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就緊緊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煙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若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言未了,只聽「鏜」的一聲,背後好似鐵鎚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不慣挨打的,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扎掙起身,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一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來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管好說,為什麼哄我出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這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向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也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漣道:「你把那水喝了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這水實在骯髒,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骯髒東西,你快吃完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說:「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薰壞了我!」說著,丟了薛蟠,便踏馬鐙去了。這裡薛蟠見他已去,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扎掙起來,無奈遍體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然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了不許跟去,誰敢去找?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訪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旁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母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了八九了,忙下馬令人攙了起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日調到葦子坑裡,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沒地縫兒鑽進去,哪裡能爬得上馬去?賈蓉命人趕到關廂裡僱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覆賈珍並方才的形景。賈珍也知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的眼睛腫了,問起原故,忙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見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的無法無天,人所共知。媽媽不過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時候,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也未必自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倒底是妳想得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也罷了。」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湘蓮,又命小廝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喝住小廝,只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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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3: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話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賬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內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自幼在薛蟠當舖內攬總,家內也有了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舖裡照管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就販些紙劄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消外,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不文,武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氣平心與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說:「你好歹守著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這買賣,等不著這幾百銀子用。」薛蟠主意已定,哪裡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務,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了?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有年紀的,咱們和他是世交,我同他,怎麼得有錯?我就有一時半刻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裡,私自打點了走,明年發了財回來,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倒也罷了;只是他在家裡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裡,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媽就打量著丟了一千、八百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夥計幫著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了助興的人,又沒有倚使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舉眼無靠,他見了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道:「倒是妳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千言萬語囑託張德輝照管照管。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僱下騾子,十四日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年老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名;主僕一共六人,僱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僱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母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帳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命兩個跟去男子之妻,一並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她屋裡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媽既有這些人做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做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做活,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她同妳去才是。我前日還對你哥哥說:文杏又小,到三不著兩的;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妳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細,倘或走了眼,花了錢事小,沒的淘氣。倒是慢慢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粧奩,命一個老嬤嬤並嫀兒送至蘅蕪院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香菱同寶釵道:「我原要和太太說的,等大爺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太太多心,說我貪著園裡來玩,誰知妳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妳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次,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這機會,越發住上一年,我也多個做伴的,妳也遂了妳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著這個功夫,妳教給我作詩罷!」寶釵笑道:「我說妳得隴望蜀呢。我勸妳且緩一緩,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各處各人,妳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兒的,妳只帶口說我帶妳進來做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裡走走。」香菱應著,才要走時,只見平兒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兒只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向平兒笑道:「我今兒把她帶了來做伴兒,正要回妳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哪裡的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才是正理。店房有個主人,廟裡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就是園裡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她兩個,也好關門候戶的了。妳回去就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去說了。」平兒答應著,因又向香菱道:「妳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房鄰舍去?」寶釵笑道:「我正叫她去呢。」平兒道:「妳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裡呢。」香菱答應著去了,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悄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文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文。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不知道;連姐妹們這兩日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瞧妳奶奶去呢,不想妳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什麼賈雨村,半路途中哪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哪個地方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人都叫他作石獃子。窮的連飯也沒得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他把二爺請了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來,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回來告訴了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獃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了,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他五百銀子,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了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那石獃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家傾家敗產,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他拿了什麼混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藥,上棒瘡的,姑娘尋一丸給我呢。」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找了兩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妳去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向寶釵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了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正好了大半了,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妳得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作詩,妳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妳。」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妳為師,妳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付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妳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詩『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妳只聽我說,妳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妳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妳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仱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妳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唸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道:「妳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唸一首;不明白的,問妳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妳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她數次睡覺,她也不睡。寶釵見她這般苦心,只得隨她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沒有?」香菱笑道:「我倒領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說與妳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妳且說來我聽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必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妳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唸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合『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她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聽妳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妳已得了。」黛玉笑道:「妳說他這『上孤煙』好,妳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妳這一個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妳已得了!不用再講,若再講,倒學離了。妳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東來,請妳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這個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嘆服?他們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了。」

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換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未謅成;妳就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妳愛用哪幾個字去。」香菱聽了,喜的拿著詩回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得妳,我和她算賬去。妳本來獃頭獃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獃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了,寶釵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妳別怕臊,只管拿了給她瞧去,看她是怎麼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與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妳看的詩少,被它縛住了。把這首詩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發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言,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她笑。只見她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是瘋了!昨夜唧唧噥噥,直鬧到五更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她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獃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她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聽了,笑道:「你能夠像她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來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她可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她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的是: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乾。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妳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詩妙絕,聽如此說,自己又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她姐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下竹前,挖心搜膽的,耳不旁聽,目不別視。

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妳閒閒罷。」香菱忸怩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詩魔了!都是顰兒引得她!」黛玉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她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的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她往四姑娘房裡去,引她瞧瞧畫兒,叫她醒一醒才好。」說著,真個出來拉她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

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香菱道:「凡會作詩的,都畫上頭,妳快學罷。」說著,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她安穩睡了。心下想:「她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她。」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她,問她:「得了什麼?妳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姐妹往賈母處來。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作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忙便寫出,來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姐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她們,說她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她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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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3: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首詩: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圞?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用心人。』社裡一定請妳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他們哄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只見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妳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子;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逕去了。

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子來了不成?」李紈笑道:「或者我嬸娘又上京來了?怎麼他們都湊在一處?可是這奇事。」大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見黑壓壓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搭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遇見李紈寡嬸,帶著兩個女兒,長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媳,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隨後帶了妹子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

於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收了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姐妹敘離別之情。黛玉見了,先是歡喜,後想起眾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倚,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自襲人、麝月、晴雯笑道:「妳們還不快著看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她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個樣子;倒像是寶姐姐同胞的兄弟似的。更奇在妳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妳們如今瞧見她這妹子,還有大嫂子的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來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是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

襲人見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帶笑向襲人說道:「妳快瞧瞧去!大太太一個姪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一語未了,只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咱們詩社可興旺了。」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一高與起詩社,鬼使神差了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她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一問,雖是她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她們裡頭,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據我看來,連她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她。」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哪裡再尋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的,已經逼著咱們的太太認了乾女孩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這話果然麼?」探春道:「我幾時說過謊?」又笑道:「老太太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你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孩兒些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如今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幾天,等她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她們豈不好?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裡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雲沒來,顰兒才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著雲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閑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是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裡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裡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她們,也在園子裡住了;咱們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聽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妳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喜歡了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說著,兄妹兩個,一齊住賈母處來。

果然王夫人已認了薛寶琴做乾女兒,賈母歡喜非常,不命往園中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了。賈母和邢夫人說:「妳姪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裡住幾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邢夫人便將邢岫煙交與鳳姐兒。

鳳姐兒算著園中姐妹多,情性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從此後,除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冷眼敁敪岫煙心性行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樣,卻是個極忠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反憐她家貧命苦,比別的姐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服,今見她寡嬸來了,便不肯叫她外頭去住。那嬸母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了。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忠靖侯史鼎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賈母因捨不得湘雲,便留下她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她住,史湘雲執意不肯,只要和寶釵一處住,因此也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又熱鬧了多少:李紈為首,其餘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人。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鳳姐次之,餘皆不過十五六七歲,大半同年異月,連他們自己也不能記清誰長誰幼;並賈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頭也不能細細分清,不過是姐妹兄弟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又不敢十分囉唆寶釵,可巧來了史湘雲,那史湘雲極愛說話的,哪裡禁得香菱又請教她談詩?越發高了與,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做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一個香菱沒鬧清,又添上妳這個話口袋子,滿口子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沈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癡癡顛顛,哪裡還像兩個女兒家呢?」說得香菱、湘雲二人都笑起來。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哪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笑道:「哪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可見老太太疼妳了;這麼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笑道:「真真俗語說的,『各人有各人緣法』,我也再想不到她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她。」湘雲道:「妳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妳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耍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妳沒心卻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今兒妳竟認她做親妹妹罷。」湘雲又瞅了寶琴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她還小呢,讓她愛怎麼樣就由她怎麼樣,她要什麼東西只管要,不要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妳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這段福氣!妳倒去罷,仔細我們委屈了妳!我就不信,我哪些兒不如妳?」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妳這話雖是玩,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她。」說著又指黛玉。湘雲便不作聲。寶釵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樣,她喜歡的比我還甚呢;哪裡還怕,妳信雲兒混說!她的那嘴有什麼正經!」

寶玉平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她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她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時又見林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似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眾姐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氣,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姐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妳還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唸出來,妳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唸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妳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妳只疑我,如今妳也沒得說了。」黛玉笑道:「誰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她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寶釵怎樣說她,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姐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這又自尋煩惱了,妳膲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妳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妳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妳哭慣了,心裡疑惑,豈有眼淚會少的!」正說著,只見他屋裡的小丫頭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

黛玉換上描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繫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姐妹都在那裡;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多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鑞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雨之衣。一時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她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

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她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樣兒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她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褙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粧緞狐服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她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湘雲笑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日的正日已自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可巧又下雪,不如咱們大家湊個社,又給她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日晴了,又無趣。」眾人都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裡雖然好,又不如蘆雪亭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咱們小玩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管五六兩銀子也儘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裡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大家又閑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

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裡記掛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起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雪,下得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起襲人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囉泥狐狸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簑,帶了金籐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亭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攏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了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寶玉來至蘆雪亭,只見丫頭婆子正在那裡掃雪開徑。

原來這蘆雪亭蓋在一個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薝土壁,橫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渡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子。眾丫頭婆子見他披簑帶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寶玉聽了,只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帶著觀音兜,扶著個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著一把青紬油傘。寶玉知道她往賈母處去,遂立在亭邊;等她到來,二人一同出園前去。

寶琴正在裡間房內梳洗更衣。一時眾姐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飯時,頭一樣菜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菜,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吃著罷。」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便叫:「留著鹿肉與他晚上吃罷。」鳳姐忙說:「還有呢,吃殘了的倒罷了。」史湘雲便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吃又玩。」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亭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得一處;若到了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只見李嬸娘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哪怕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快替我作詩去罷。」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子們了拿了鐵爐、鐵叉、鐵絲幪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方進去了。

那邊鳳姐打發了平兒回覆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哪裡肯放?平兒也是個好玩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鐲子,三個人圍著火,平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娘深為罕事。

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們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妳來嚐嚐!」寶琴笑道:「怪腌臢的。」寶釵笑道:「妳嚐嚐去,好吃得很呢!妳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

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妳先去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哪裡找這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賤了。我為蘆雪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妳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妳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說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作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作什麼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裡還該作些燈謎兒大家玩笑。」眾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趕著作幾個好的,預備著正月裡玩。」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了,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只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作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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