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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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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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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8: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 絳芸軒裡召將飛符

話說寶玉聞聽賈母等回來,隨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邊來,都見過了。賈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五更,又往朝中去。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雲、彩霞皆打點王夫人之物;當面查點與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個丫鬟,十個老婆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器械。鴛鴦和玉釧兒皆不隨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幾日預備帳幔舖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並幾個男子領出來,坐了幾輛車繞過去,先至下處,舖陳安插等候。

臨日賈母帶著賈蓉媳婦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領眾家丁圍護;又有幾輛大車與婆子丫鬟等坐,並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媽、尤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面打發他父母起身,趕上了賈母、王夫人的馱轎,自己也隨後帶領家丁押後跟來。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係她們姐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裡院,不必關鎖。裡面鴛鴦和玉釧兒也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帶領十來個老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及啟戶視之,見苑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來。一面梳洗,湘雲因說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桃花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擦。寶釵道:「前兒剩的都給了琴妹妹了。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和她要些來,因今年竟沒發癢,就忘了。」因命鶯兒去取些來。鶯兒應了才要去時,蕊官便說:「我和妳去,順便瞧瞧藕官。」說著一逕同鶯兒出了蘅蕪苑。二人妳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葉才點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妳會拿這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一個花籃,採了各色花兒放在裡頭,才是好玩呢!」說著,且不去取硝,只伸手採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她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採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樑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佈,將花放上,卻也別緻有趣。喜得蕊官笑說;「好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送咱們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採些,編幾個大家玩。」說著,來至瀟湘館中。

黛玉也正晨粧,見了這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兒說:「我編的,送給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讚妳的手巧,這玩意兒卻也別緻。」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鵑掛在那裡。鶯兒又問候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鵑包了一包,遞給鶯兒。黛玉又說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妳回去說給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媽,也不敢勞她過來。我梳了頭,和媽媽都往那裡去吃飯,大家熱鬧些。」鶯兒答應了出來,便到紫鵑房中找蕊官。只見蕊官卻與藕官二人正說的高興,不能相捨,鶯兒便笑說:「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著不好嗎?」紫鵑聽見如此說,便也說道:「這話倒很是。她這裡淘氣的可厭。」一面說,一面便將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塊洋巾包了交給藕官,道:「妳先帶了這個去,也算一趟差了。」藕官接了,笑嘻嘻的同她二人出來,一逕順著柳堤走來。鶯兒便又採些柳條,索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她二人只顧看著她編,哪裡捨得去?鶯兒只管催說:「妳們不去,我就不編了。」藕官便說:「我同妳去了,再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裡鶯兒正編著,只見何媽的女兒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編什麼呢?」正說著,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問藕官道:「前兒妳到底燒了什麼紙?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妳沒告成,倒被寶玉賴了她好些不是,氣的她一五一十告訴我媽。妳們在外頭二三年了,積了些什麼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麼仇恨?她們不知足,反怨我們。在外頭這兩年,不知賺了我們多少東西。妳說說可有的沒的?」春燕也笑道:「她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她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了,更不是顆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帳話,想起來真不錯。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她老姐兒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裡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餘剩,這也還說不夠。後來老姐妹兩個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她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著實寬綽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撂開手了,還只無厭,妳說可笑不可笑?接著我媽和芳官又吵了一場,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幸虧園子裡人多,沒人記得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要有人記得,我們一家子叫人看著什麼意思呢。妳這會子又跑了來弄這個,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她一得了這地方,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糟塌,我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我們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的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亂動,妳還掐這些好花兒,又折她的嫩樹枝子,她們即刻就來,仔細她們抱怨!」

鶯兒道:「別人折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各房裡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單算花草玩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們姑娘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妳們要。』究竟總沒要過一次。我今兒便掐些,她們也不好意思說的。」一言未了,她姑媽果然拄了拐扙走來,鶯兒、春燕等忙讓坐。

那婆子見採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採了許多鮮花,心裡便不受用,看著鶯兒編弄,又不好說什麼,便說春燕道:「我叫妳來照看照看,妳就貪玩不去了,倘或叫起妳來,妳又說我使妳了。拿我作隱身草兒,妳來樂!」春燕道:「您老人家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說我,難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鶯兒笑道:「姑媽,您別信小燕兒的話,這都是她摘下來的,煩我給她編,我攆她,她不去。」春燕笑道:「妳可少玩兒!妳只顧玩,她老人家可就認真的。」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輩,兼之年邁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倚老賣老,拿起拄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了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妳,妳還和我強嘴兒呢。妳媽恨得牙癢癢,要撕妳的肉吃呢,妳還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鶯兒本是玩話,妳就認真打我!我媽為什麼恨我?又沒燒糊了洗臉水,有什麼不是?」鶯兒本是玩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話,您老人家打她,這不是臊我了嗎?」那婆子道:「姑娘妳別管我們的事,難道為姑娘在這裡,不許我們管孩子不成?」鶯兒聽這般蠢話,便賭氣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妳要管,哪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玩話,就管她了?我看妳管去!」說著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來找她,喊道:「妳不來舀水,在那裡做什麼?」那婆子便接聲兒道:「妳來瞧瞧!妳女孩兒連我也不服了,在這裡排暄我呢。」那婆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裡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鶯兒見她娘來了,只得又說原故。她姑媽哪裡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柳與她娘瞧,道:「妳瞧瞧妳女孩兒這麼大孩子,玩的她領著人糟塌我,我怎麼說人?」她娘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便走上來打了個耳刮子,罵道:「小娼婦,妳能上去了幾年臺盤,妳也跟著那起輕薄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妳們了?乾的我管不得,妳是我自己生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妳不成?既是妳們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妳就死在那裡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條子來,直送到她臉上,問道:「這叫做什麼?這編的是妳娘的什麼?」

鶯兒忙道:「那是我編的,妳別指桑罵槐的。」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她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眾。復又看見了藕官,又是她姐姐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怨氣。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她娘又恐問她為何哭,怕她又說出來,又要受晴雯等的氣,不免趕著來喊道:「妳回來!我告訴妳再去。」春燕哪裡肯回來?急得她娘跑了去要拉她。春燕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她娘只顧趕她,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招的鶯兒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兒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自回房去。這裡把個婆子心疼的只唸佛,又罵:「促狹小蹄子!糟塌了花兒,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與各房送去。

卻說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頂頭遇見襲人往黛玉處問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襲人說:「姑娘救我,我媽又打我呢!」襲人見她媽來了,不免生氣,便說道:「三日兩頭兒,打了乾的打親的,還是賣弄妳女孩兒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這婆子來了幾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兒的,便說:「姑娘,妳不知道,別管我們的閑事,都是妳們縱的,還管什麼?」說著,便又趕著打。襲人氣的轉身進來,見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聽如此喊鬧,便說:「姐姐別管,看她怎麼著。」一面使眼色給春燕。春燕會意,直奔了寶玉去。眾人都笑說:「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今兒都鬧出來了。」麝月向那婆子道:「妳在略煞一煞氣兒,難道這些人的臉面,和妳討一個情還討不出來不成?」那婆子見她女兒奔到寶玉身邊去,又見寶玉拉了春燕的手,說:「妳別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將方才鶯兒等事都說出來。寶玉越發急起來,說:「妳只在這兒鬧倒罷了,怎麼連親戚也都得罪起來?」麝月又向婆子及眾人道:「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著她們的事,我們原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著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規矩了。」便回頭命小丫頭子:「去把平兒給我叫來,平兒不得閒,就把林大娘叫了來。」那小丫頭子應了便走。

眾媳婦上來笑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來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說道:「憑她是哪個姑娘來了,也要評個理。沒有見個娘管女孩兒,大家管著娘的!」眾人笑道:「妳當是哪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裡的平姑娘啊。她有情麼,妳說兩句:她一翻臉,嫂子妳吃不了兜著走。」說著,只見那小丫頭子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呢,問我做什麼,我告訴了她。她說,先攆出她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子上打她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聽見如此說了,嚇得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沒有壞心,一心在裡頭伏侍姑娘們。我這一去,不知苦到什麼田地!」襲人見她如此說,又心軟了,便說:「妳既要在這裡,又不守規矩,又不聽說,又亂打人,哪裡弄妳這個不曉事的人來!天天鬥口齒,也叫人笑話。」晴雯道:「理她呢,打發她去了正經。哪裡那麼工夫和她對嘴對舌的?」那婆子又央眾人道:「我雖錯了,姑娘們吩咐了,以後改過。姑娘們哪不是行好積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為打妳起的,饒沒打成妳,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妳好歹替我求求罷!」寶玉見如此可憐,便命留下:「不許再鬧!再鬧,一定打了攆出去。」那婆子一一謝過下去。

只見平兒走來,問係何事,襲人等忙說:「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兒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得將就的就省些事罷。但只聽見各屋裡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哪一處是。」襲人笑道:「我只說我們這裡反了,原來還有幾處。」平兒笑道:「這算什麼事!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呢,比這裡的還大,可氣可笑。」襲人等聽了詫異。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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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玖瑰露引出茯苓霜

話說襲人因問平兒:「何事這等忙亂?」平兒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說起來也好笑,等過幾日告訴妳。如今沒頭緒呢,且也不得閑兒。」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鬟來了,說:「平姐姐可在這裡,奶奶等妳,妳怎麼不去了?」平兒忙轉身出來,口內笑說:「來了來了。」襲人等笑道:「她奶奶病了,她又成了『香餑餑』了,都搶不到手。」平兒去了不題。

這裡寶玉便叫春燕:「妳跟了妳媽去,到寶姑娘房裡,把鶯兒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她。」春燕答應了,和她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不可當著寶姑娘說,看叫鶯兒倒受了教導。」娘兒兩個應了出來,一面走著,一面說閑話兒。春燕因向她娘道:「我素日勸您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她娘笑道:「小蹄子,妳走罷!俗語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妳又該來支問著我了。」春燕笑道:「媽,妳若好生安分守己,在這房裡長久了,自有許多好處。我且告訴您句話:寶玉常說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您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她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撒謊做什麼?」她媽聽了,便唸佛不絕。

當下來至蘅蕪院中,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沏茶。春燕便同她媽一逕到鶯兒前,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來賠罪。」鶯兒也笑了,忙讓坐,又倒茶,她娘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來,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便走上來,遞了一個紙包給她們,說是薔薇硝,帶給芳官去擦臉。春燕笑道:「妳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裡沒這個給她?巴巴兒的又弄一包給她去。」蕊官道:「她是她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只得接了。娘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才進去。春燕便向她娘說:「只我進去罷,您老人家不用去。」她娘聽了,自此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覆了,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也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給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給她蕊官之事,並給了她硝。寶玉與琮、環並無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裡是什麼?」芳官便忙遞給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難為她想的到。」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腰向靴筒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道:「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只得要給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給別人,連忙攔住,笑說:「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盒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起還剩了些,如何就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裡人一時短了使了,妳不管拿些什麼給他們,哪裡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說,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喜的就伸手來接,芳官忙向炕上一擲。賈環見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閑談,賈環嘻嘻的向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妳擦臉。妳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買的銀硝強,妳看看是這個不是?」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笑,說道:「你是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佬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見比先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橫豎比外頭買的高就好。」彩雲只得收了。

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麼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會子,撞喪的撞喪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報仇。莫不成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沖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賈環聽了,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何苦來。不管怎麼,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妳也別管,橫豎與妳無干。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平日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撒摔我;這會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你沒有什麼本事,我也替你恨!」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說道:「妳這麼會說,妳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鬧,他們倘或往學裡告去,我捱了打,妳敢自不疼。遭遭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捱了打罵,妳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妳不怕三姐姐,妳敢去,我就服妳。」一句話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了,這屋裡越發有話頭兒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兒,便飛也似的往園中去了。彩雲死勸不住,只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玩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遇見藕官的乾娘夏婆子走來,瞧見趙姨娘氣得眼紅面青的走來,因問:「姨奶奶,哪裡去?」趙姨娘拍著手道:「妳瞧瞧,這屋裡連三日兩日進來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兒了!要是別的人我還不惱,要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了什麼?」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什麼事?」趙姨娘遂將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妳今兒才知道?這算什麼事。連昨兒這個地方,她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裡。人家還沒拿進什麼兒來,就說使不得,不乾不淨的東西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妳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妳?妳自己掌不起!但凡掌得起來,誰還不怕您老人家?如今我想:趁這幾個小粉頭兒都不是正經貨,就得罪她們,也有限的。快把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幫著妳作證見。您老把威風也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您老人家的不是。」趙姨娘聽了這話,越發有理,便說:「燒紙錢的事我不知道,妳細細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說了。又說:「妳只管說去,倘或鬧起來,還有我們幫著妳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著膽子,便一逕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往黛玉那裡去了,芳官正和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忙都起身笑讓:「姨奶奶吃飯,有什麼事這麼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芳官臉上摔來,手指著芳官罵道:「小娼婦養的!妳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下三等的奴才也比妳高貴些。妳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妳攔在頭裡,莫不是要了妳的了?拿這個哄他,妳只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哪裡有妳小看他的?」芳官哪裡禁得住這話,一行哭,一行便說:「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了他。要說沒了,又怕不信。難道這不是好的?我就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麼是粉頭麵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是何苦來呢!」襲人忙拉她說:「休胡說。」趙姨娘氣的發怔,便上來打了兩個耳刮子。襲人等忙上來拉勸,說:「姨奶奶別和她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她。」芳官挨了兩下打,哪裡肯依,便打滾撒潑的哭鬧起來。口內便說:「妳打得著我麼?妳照照妳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妳打了去,也不用活著了!」撞在她懷內叫她打。眾人一面勸,一面拉。晴雯悄拉襲人說:「不用管她們,讓她們鬧去,看怎麼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麼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外頭跟趙姨娘來的一干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願,都唸佛說:「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玩,湘雲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荳官,兩個聽見此信,忙找著她兩個說:「芳官被人欺負,咱們也沒趣兒,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得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她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荳官先就照著趙姨娘撞了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跤。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妳們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說,這樣沒道理還了得了。」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藕官、蕊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荳官前後頭頂住,只說:「妳打死我們四個才算。」芳官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哭的死過去。

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兒與眾媳婦走來,忙忙把四個喝住。問起原故來,趙姨娘氣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尤、李二個不答言,只喝禁她四人。探春便嘆氣說道:「這是什麼大事,姨娘太肯動氣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們說不知在哪裡,原來在這裡生氣呢。姨娘快同我來。」尤氏、李紈都笑說:「姨娘請到廳上來,咱們商量。」趙姨娘無法,只好同她三人出來,口內猶說長說短。探春便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她說說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她就是了。她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她去責罰。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妳瞧周姨娘,怎麼沒人欺她,她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氣兒,別聽那些混帳人調唆,惹人笑話自己獃,白給人家做活。心裡有十二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

這裡探春氣的和尤氏、李紈說:「這麼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服。這是什麼意思,也值得吵一吵,並不留體統!耳朵又軟,心裡又沒有算計,這又是哪起沒臉面的奴才們調唆的,作弄出個獃人,替她們出氣。」越想越氣,因命人:「查是誰調唆的!」媳婦們只得答應著出來,相視而笑,都說是:「大海裡哪裡撈針去?」只得將趙姨娘的人並園中人喚來盤詰,都說:「不知道。」眾人也無法,只得回探春:「一時難查,慢慢的訪。凡有口舌不妥的,一總來回了責罰。」探春氣漸漸平服方罷。

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說:「都是夏媽素日和芳官不對,每每的造出些事來。前兒賴藕官燒紙,幸虧是寶二爺自己應了,她才沒話。今日我給姑娘送絹子去,看見她和姨奶奶在一處說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見了我才走開了。」探春聽了,雖知情弊,亦料定她們皆一黨,本皆淘氣異常,便只答應,也不肯據此為證。

誰知夏婆的外孫女兒小蟬兒,便是探春處當差的,時常與房中丫鬟們買東西,眾女孩兒都待她好。這日飯後,探春正上廳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小蟬出去叫小么兒買糕去。小蟬便笑說:「我才掃了個大院子,腰腿生疼的,妳叫別的人去罷。」翠墨笑說:「我又叫誰去?妳趁早兒去,我告訴妳一句好話:妳到後門順路告訴妳老娘,防著些兒。」說著,便將艾官告她老娘的話告訴了她。小蟬聽說,忙接了錢,說:「這個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訴去。」說著,便起身出來。至後門邊,只見廚房內此刻手閑之時,都坐在臺階上說閑話呢,夏婆亦在其內。小蟬便命一個婆子出去買糕,她且一行罵,一行說,將方才的話告訴了夏婆子。夏婆子聽了,又氣又怕,便欲去找艾官問她,又要往探春前去訴冤。小蟬忙攔住說:「您老人家去怎麼說呢?這話怎麼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說給您老人家防著就是了,哪裡忙在這一時兒?」

正說著,忽見芳官走來,扒開院門,笑向廚房中柳家媳婦說道:「柳嫂子,寶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別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兒怎麼又打發妳來告訴這麼句要緊的話呢?妳不嫌腌髒,進來逛逛。」芳官才進來,忽有一個婆子手裡托著一碟子糕來。芳官戲說:「誰買的熱糕?我先嚐一塊兒。」小蟬一手接了,道:「這是人家買的,你們還希罕這個。」柳家的見了,忙笑道:「芳姑娘,妳愛吃這個,我這裡有才買下給妳姐姐吃的,她沒有吃,還收在那裡,乾乾淨淨沒動的。」說著,便拿了一碟子出來,遞給芳官,又說:「妳等我替妳燉口好茶來。」一面進去現通開火燉茶。芳官便拿著那糕,舉到小蟬臉上,說:「誰希罕吃妳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玩罷了,妳給我磕頭,我還不吃呢。」說著,便把手內的糕掰了一塊,擲著逗雀兒玩,口內笑說道:「柳嫂子,妳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妳。」小蟬氣的怔怔的瞅著說道:「雷公老爺也有眼睛,怎麼不打這作孽的人!」眾人都說道:「姑娘們罷喲!天天見了就咕唧。」有幾個伶透的見她們拌起嘴來了,又怕生事,都拿起腳來各自走開。當下小蟬也不敢十分說話,一面咕唧著去了。

這裡柳家的見人散了,忙出來和芳官說:「前兒那話說了沒有?」芳官道:「說了,等一兩天,再提這事。偏那趙不死的又和我鬧了一場。前兒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沒有?她到底可好些?」柳家的說:「可不都吃了,她愛的什麼似的,又不好和妳再要。」芳官道:「不值什麼,等我再要些來給她就是了。」

原來這柳家的有個女孩兒,今年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得人物與平、襲、紫、鴛四人相類。因她排行第五,便叫她五兒。只是素有弱疾,故沒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見寶玉房中的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寶玉將來都要放她們,故如今要送到那裡去應名。正無頭路,可巧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她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別的乾娘還好,芳官等待她也極好。如今便和芳官說了,央及芳官去和寶玉說。寶玉雖是依允,只是近日病著,又有事,尚未得說。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復了寶玉。寶玉正為趙姨娘吵鬧,心中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她去後,方又勸了芳官一陣,因使她到廚房說話去。今見她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著呢,我又不大吃,妳都給她吃去罷。」說著命襲人取出來,見瓶中也不多了,遂連瓶給了芳官。芳官便自攜了瓶與她去。

正值柳家的帶進她女兒來散悶,在那邊畸角子一帶地方逛了一回,便回到廚房內,正吃茶歇著呢。見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來,迎亮照著,裡面有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當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兩個忙說:「快拿鏇子燙滾了水,妳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這些,連瓶子給妳罷。」五兒聽說,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又謝芳官。因說道:「今日好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正經好景緻也沒看見。」芳官道:「妳為什麼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沒叫她往前去。姑娘們也不認得她,倘有不對眼的人看見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兒託妳攜帶她,有了房頭兒,怕沒人帶著逛呢,只怕逛膩了的日子還有呢!」芳官聽了,笑道:「怕什麼?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哎喲喲,我的姑娘!我們的頭皮兒薄,比不得妳們。」說著,又倒了茶來。芳官哪裡吃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

柳家的說:「我這裡佔著手呢,五丫頭送送。」五兒便送出來,因見無人,又拉著芳官說道:「我的話倒底說了沒有?」芳官笑道:「難道哄妳不成?我聽見屋裡正經還少兩個人的窩兒,並沒補上;一個是小紅的,璉二奶奶要了去,還沒給人來;一個是墜兒的,也沒補。如今要妳一個也不算過分。皆因平兒每每的和襲人說:『凡有動人動錢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連她屋裡的事都駁了兩三件,如今正要尋我們屋裡的事沒尋著,何苦來往網裡碰去?倘或說些話駁了,那時老了,倒難再回轉。且等冷一冷兒,老太太、太太心閑了,憑是天大的事,只和老的兒一說,沒有不成的。」五兒道:「雖如此說,我卻性兒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了,頭宗,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宗,我添了月錢,家裡又從容些;三宗,我開開心,只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裡的錢。」芳官道:「妳的話我都知道了,妳只管放心。」說畢,芳官自去了。

單表五兒回來,和她娘深謝芳官之情。她娘因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西。雖然是個珍貴物兒,卻是吃多了也動熱,竟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大情。」五兒問:「送誰?」她娘道:「送你姑舅哥哥一點兒,他那熱病,也想這些東西吃。我倒半盞與他去。」五兒聽了,半日沒言語,隨她媽倒了半盞去,將剩的連瓶便放在傢伙廚內。五兒冷笑道:「依我說,竟不給他也罷了。倘或有人盤問起來,倒又是一場是非。」她娘道:「哪裡怕起這些來,還了得。我們辛辛苦苦的,裡頭賺些東西,也是應該的。難道是作賊偷的不成?」說著,不聽,一逕去了,直至外邊他哥哥家中。

他侄兒正躺著,一見這個,他哥哥、嫂子、姪兒,無不歡喜。現從井上取了涼水,吃了一碗,心中爽快,頭目清涼。剩的半盞,用紙蓋著放在桌上。可巧又有家中幾個小廝和他侄兒素日相好的伴兒,走來看他的病。內中有一個叫做錢槐,是趙姨娘之內親。他父母現在庫上管賬,他本身又派跟賈環上學。因他手頭寬裕,尚未娶親,素日看上柳家的五兒標緻,一心和父母說了,娶她為妻。也曾託央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卻也情願,爭奈五兒執意不從,雖未明言,卻已中止,他父母未敢應允。近日又想往園內去,越發將此事丟開,只等三五年後放出時,自向外邊擇婿了。錢槐家中人見如此,也就罷了。爭奈錢槐不得五兒,心中又氣又愧,發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願。今日也同人來看望柳氏的侄兒,不期柳家的在內。

柳家的見一群人來了,內中有錢槐,便推說不得閒,起身走了。他哥嫂忙說:「姑媽怎麼不吃茶就走?倒難為姑媽記掛著。」柳家的因笑道:「只怕裡頭傳飯。再閒了,出來瞧侄兒罷。」她嫂子因向抽屜內取了一個紙包兒出來,拿在手內,送了柳家的出來,至牆角邊遞給柳家的,又笑道:「這是你哥哥昨日在門上該班兒,誰知這五日的班兒,一個外財沒發,只有昨日有廣東的官兒來拜,送了上頭兩小簍子茯苓霜,餘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你哥哥分了這些。昨兒晚上我打開看了看,怪俊,雪白的。說拿人奶和了,每日早起吃一鐘,最補人的。沒人奶就用牛奶,再不得就是滾白水也好。我們想著正是外甥女兒吃得的,原是上半日要打發小丫頭子送了家去,她說鎖著門,連外甥女兒也進去了。本來我要瞧瞧她去,給她帶了去的,又想著主子們不在家,各處嚴緊,我又沒什麼差使,跑什麼呢?況且這兩日風聞得裡頭家反作亂的,倘或沾帶了,倒值多了。姑媽來的正好,親自帶去罷。」柳氏道了生受,作別回來。剛走到角門前,只見一個小么兒笑道:「您老人家哪裡去了?裡頭三次兩趟叫人傳呢,叫我們三四個人各處都找到了。您老人家從哪裡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要疑心起來了。」那柳家的笑道:「好小猴兒崽子,你也和我胡說起來了,回來問你。」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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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09: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話說那柳家的聽了這小么兒一席話,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麼疑的?別叫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揪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這小廝且不推門,又拉著笑說:「好嬸子,妳這一進去,好歹偷幾個杏兒出來賞我吃。我這裡老等。妳要忘了,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您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妳,隨妳乾叫去。」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媽媽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還動她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她們要,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問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小廝笑道:「哎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閑話。我看您老人家以後就用不著我了?就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兒,將來呼喚我們的日子多著呢,只要我們多答應她些就有了。」柳氏聽了,笑道:「你這個小猴兒精又搗鬼了,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兒?」那小廝笑道:「不用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妳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差,裡頭卻也有兩個姐姐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得過我!」

正說著,只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那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忙,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雖有幾個同伴的人,她們都不敢自專,單等她來調停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哪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裡找她們姐妹去了。」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著房頭分派菜饌。

忽見迎春房裡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兒尊貴。不知怎麼,今年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哪裡找去?你說給她,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日要吃豆腐,妳弄了些餿的,叫她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妳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分給我們的分例,妳為什麼心疼?又不是妳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妳少滿嘴裡混唚,妳媽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飄馬兒,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遇急兒的。妳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妳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東西,哪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棍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面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妳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不用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兒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誰天天要妳什麼來,妳說這麼兩車子話!叫妳來不是為便宜是為什麼?前日春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蒿子杆兒,妳怎麼忙著還問肉炒雞炒?春燕說葷的不好,另叫妳炒個面筋兒,少擱油才好。妳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屁股兒似的親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一日,就從舊年以來,那房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算著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做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得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日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量了要吃個油鹽炒豆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這二三十個錢的事,還備得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哪不是錢買的。妳不給又不好,給了妳又沒得賠。妳拿著這個錢,權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只替她唸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反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哪裡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她:「死在這裡了,怎麼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她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餵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慌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腦袋,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她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她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語,方將氣勸的漸平了。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唧了一回,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發她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芳官,且喜無人盤問。一逕到了怡紅院門首,不好進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著。有一盞茶時候,可巧春燕出來,忙上前叫住。春燕不知是哪一個,到跟前方看真切,因問做什麼。五兒笑道:「妳叫出芳官來,我和她說話。」春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她做什麼?方才使了她往前頭去了,妳且等她一等。不然,有什麼話告訴我,等我告訴她。恐怕妳等不得,只怕關了園門。」五兒便將茯苓霜遞給春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她的,轉煩妳遞給她就是了。說畢,便走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忽見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妳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五兒陪笑說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妳媽出去,我才關門。既是妳媽使了妳去,她如何不告訴我說妳在這裡呢?竟出去讓我關門,什麼意思?可是妳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去取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認我先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林之孝家的聽她詞鈍意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和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她。這兩日她往這裡頭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幹些什麼事。」小蟬又道:「正是。昨日玉釧兒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兒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找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我沒聽見。今日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她,一聽此言,忙問在哪裡。蓮花兒便說:「在她們廚房裡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妳方官圓官,現有贓証,我只呈報了,憑妳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偷有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併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妳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那邊,先找著了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方才睡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她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妳竟是個平白無辜的人了,拿妳來頂缸的。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將她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日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著,自己便去了。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她說,不該做這沒行止的事。也有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守。倘或眼不見,尋了死,或逃走了,都是我們的不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她。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她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就攆出她們去。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她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她母親素日許多不好處。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她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她可果真芳官給她玫瑰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了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了一跳,忙應是自己送她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她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了,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妳只叫她也說是芳官給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只是她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正沒主兒,如今有贓証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這個原故,這會子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她,她要應了,玉釧兒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誰好意攬這事呢?可恨彩雲不但不應,她還擠玉釧兒,說她偷了去了。兩個人窩裡炮,先吵的合府都知道了,我們怎麼裝沒事人呢?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她?」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她們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一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了,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不必管,只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她,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她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裡應起來的為是。」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孽障叫了來,問準了她們方好。不然她們得了意,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有本事問不出來,就是這裡完事,她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妳留個地步。」

平兒便命人叫了她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哪裡,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裡呢,問她什麼應什麼。我心裡明白,知道不是她偷的,可憐她害怕,都承認了。這裡寶二爺不過意,要替她認一半。我要說出來呢,但只是這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姐妹,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了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妳們兩個,還是怎麼樣?要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呢,就求寶二爺應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說了罷。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給環哥兒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原說嚷過兩天就完了,如今既冤屈了人,我心裡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一概應了完事。」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她竟這樣有肝膽。

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妳應,我只說是我悄悄地偷的唬妳們玩,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我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事為什麼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麼說,妳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見,豈不又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沒事,且除這幾個人都不知道,何等的乾淨。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麼,好歹等太太到家,哪怕連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干係了。」彩雲聽了,低頭想了想,只得依允。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她兩個並芳官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她說係芳官給的,五兒感謝不盡。

平兒帶她們來至自己這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候多時了。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她來,怕園裡沒人伺候早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們的飯呢。姑娘一並回明奶奶,她倒乾淨謹慎,以後就派她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啊。」林之孝家的道:「她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認識。高高兒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妳怎麼忘了?她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子。司棋的父親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妳早說是她,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這事,八下裡水落石出了,連前日太太屋裡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孽障要什麼來著,偏這兩個孽障慪他玩,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著她兩個不提防,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麼出來。這兩個孽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寶玉外頭得了的,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自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好好的原封沒動,怎麼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

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她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她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就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蒼蠅不抱沒縫兒的雞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她。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原有挂誤的,倒底不算委屈了她。」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回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道:「隨你們罷!沒的嘔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話!」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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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話說平兒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要是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如今將她母女帶回,照舊去當差。將秦顯家的仍舊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緊。」說畢,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頭。林家的就帶回園中,回了李紈、探春。二人皆說:「知道了,寧可無事,很好。」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

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只興頭了上半天,在廚房內正亂著收傢伙、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兩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個月的,炭也欠著額數。」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人送到林家去了。又打點送帳房的禮,又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你們列位扶持。自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顧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顧些。」正亂著,忽有人來說:「妳看完了這一頓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兒原無事,如今還交與她管了。」秦顯家的聽了,轟去了魂魄,垂頭喪氣,登時掩旗息鼓捲包而出。送人之物白白去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連司棋都氣了個直眉瞪眼,無計挽回,只得罷了。

趙姨娘正因彩雲私贈了許多東西,被玉釧兒吵出,生恐查問出來,每日捏著一把汗,偷偷的打聽信兒。忽見彩雲來告訴,說都是寶玉應了,從此無事,趙姨娘方把心放下來。誰知賈環聽如此說,便起了疑心,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出來了,照著彩雲臉上摔了來,說:「妳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妳不和寶玉好,他怎麼肯替妳應?妳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叫一個人知道,如今妳既然告訴了他,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彩雲見如此,急的賭咒起誓,至於哭了。百般解說,賈環執意不信,說:「不看妳素日情分,我索性去告訴二嫂子,就說妳偷來給我,我不敢要。妳細想去罷!」說畢,摔手出去了。急的趙姨娘罵:「沒造化的種子,蛆心孽障。」氣的彩雲哭了個淚乾腸斷。趙姨娘百般的安慰她:「好孩子,他辜負了妳的心,我橫豎看的真。我收起來,過兩日他自然回轉過來了。」說著,便要收東西。彩雲賭氣一頓捲包起來,乘人不見,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氣的夜裡在被內暗哭了一夜。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原來寶琴也是這日,二人相同。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熱鬧,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並壽星紙馬疏頭,並本宮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兒。家中常走的男女,先一日來上壽。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挂面。薛姨娘處減一半。其餘家中尤氏仍是一雙鞋襪,鳳姐兒是一個宮制四面扣合堆繡荷包,裡面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的玩器。各廟中遣人去放堂捨錢。又另有寶琴之禮,不能備述。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為應景而已。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梳洗已畢,便冠帶了來至前廳院中,已有李貴等四個人在那裡設下天地香燭。寶玉炷了香,行了禮,奠茶焚紙後,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畢了禮。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順到尤氏上房,行過禮,坐了一回,方回榮府。先至薛姨媽處,薛姨媽再三拉著,然後又遇見薛蝌,讓一回,方進園來。晴雯、麝月二人跟隨,小丫頭夾著氈子,從李氏起,一一挨著比自己長的房中到過。復出二門,至四個奶媽家讓了一回,方進來。雖眾人要行禮,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襲人等只都來說一聲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此皆不磕頭。一時賈環、賈蘭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寶玉笑說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只聽外頭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著進來,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子抱著巧姐兒、彩鸞、繡鸞八九個人,都抱著紅氈子來了,笑說道:「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麵來我們吃。」剛進來時,探春、湘雲、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不敢起動,快預備好茶。」進入房中,不免推讓一回,大家歸坐。

襲人等捧過茶來,才吃了一口,平兒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回進去,說不能見我;我又打發進去讓姐姐來著。」平兒笑道:「我正打發妳姐姐梳頭,不得出來回你。後來聽見又說讓我,我哪裡禁當的起,所以特給二爺來磕頭。」寶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外間安了座讓他坐。平兒便拜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下了一拜,寶玉又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麼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她來給你拜壽。今日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該給她拜壽。」寶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姐姐的好日子。」平兒還萬福不迭。

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麼就忘了。」忙命丫頭:「去告訴二奶奶,趕著補了一分禮,與琴姑娘的一樣,送到二姑娘屋裡去。」丫頭答應著去了。岫煙見湘雲直口說出來,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就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的,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佔了去,怨不得她福大,生日比別人都佔先。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冥壽。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她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只不是咱們家的人。」探春笑道:「妳看我這個記性兒。」

寶玉笑指襲人道:「她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她記得。」探春笑道:「原來妳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的。」平兒笑道:「我們是哪牌兒名上的人?生日也沒拜壽的福,又沒受禮的職分,可吵嚷什麼,可不悄悄的就過去了嘛。今日她又偏吵出來了,等姑娘們回房,我再行禮去罷。」探春笑道:「也不敢驚動。只是今日倒要替妳做個生日,我心裡才過得去。」寶玉、湘雲等一齊都說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頭去告訴她奶奶說:「我們大家說了,今日一天不放平兒出去,我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丫頭笑著去了,半日回來說:「二奶奶說了,多謝姑娘們給她臉。不知過生日給她些什麼吃,只別忘了二奶奶,就不來絮聒她了。」眾人都笑了。

探春因說道:「可巧今兒裡頭廚房不預備飯,一應下面弄菜都是外頭收拾。咱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領了去,只在咱們裡頭收拾倒好。」眾人都說很好。探春一面遣人去請李紈、寶釵、黛玉,一面遣人去傳柳家的進來,吩咐她內廚房中快收拾兩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說外廚房都預備了。探春笑道:「妳原來不知道,今日是平姑娘的好日子。外頭預備的是上頭的,這如今我們私下又湊了分子,單為平姑娘預備兩桌請她。妳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開了帳和我那裡領錢。」柳家的笑道:「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們竟不知道。」說著,便給平兒磕頭,慌得平兒拉起她來。柳家的忙去預備酒席。這裡探春又邀了寶玉,同到廳上去吃麵,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去請薛姨媽與黛玉。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癒,故也來了。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

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給寶玉,寶玉於是過去陪他吃麵。兩家皆治了壽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領。至午間,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寶釵帶了寶琴過來與薛蝌行禮,把盞畢,寶釵因囑薛蝌:「家裡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這虛套竟可收了。你只請伙計們吃罷。我們和寶兄弟進去,還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說:「姐姐兄弟只管請,只怕伙計們也就好來了。」寶玉忙又告過罪,方同她姐妹回來。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要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走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也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要不是裡頭有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她,皆因她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她明白了。若不犯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她心裡已有了稿兒,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告訴第二個人。」

說著,來到沁芳亭邊,只見襲人、香菱、待書、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來個人,都在那裡看魚玩呢。見他們來了,都說:「芍藥欄裡預備下了,快去上席罷。」寶釵等隨攜了她們,同到了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連尤氏已請過來了,諸人都在那裡,只沒平兒。原來平兒出去,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連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來拜壽送禮的不少,平兒忙著打發賞錢道謝,一面又色色的回明鳳姐兒,不過留下幾樣,也有不受的,也有受下即刻賞給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鳳姐兒吃過麵,方換了衣裳往園裡來。

剛進了園,就有幾個丫鬟來找她,一同到了紅香圃中。只見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眾人都笑說:「壽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讓他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媽說:「我老天拔地,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麼去,又不大吃酒,這裡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執意不從。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還自在。且前頭沒人在那裡,又可照看了。」探春笑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因大家送到議事廳上,眼看著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之類,又囑咐:「好生給姨媽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拉四的。回來送了東西來,姨媽吃了就賞妳們吃。只別離了這裡。」小丫頭們都答應了,探春等方回來。

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鬧,一日也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這裡沒人聽那些野話,妳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了,命人送與薛姨媽去。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中有說行這個令好的,又有說行那個令才好的。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哪個來,就是哪個。」眾人都道妙。即命拿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巴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大家想了一回,共得十來個,唸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探春便命平兒拈,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夾了一個出來,打開一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把個令祖宗拈出來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裡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來,如何再毀。如今再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咱們行這一個。」說著又叫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湘雲先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唯有她亂令,寶姐姐快罰她一鐘。」寶釵不容分說,笑灌了湘雲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聽我分派。取了骰子令盆來,從琴妹妹擲起,挨著擲下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妳覆,她射。」寶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於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雲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著〈紅香圃〉三個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她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她,又在那裡傳遞呢。」鬧得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於是罰了香菱一杯。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她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她射著,用了「雞棲于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

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划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划起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叮叮噹噹,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一時湘雲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眾人聽了,都笑說:「唯有她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些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鐘,我替你說。」寶玉真個喝了酒,聽黛玉說道:「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腸,這是鴻雁來賓。」說的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都帶一個「壽」字的,不能多贅。

大家輪流亂了一陣,這上面湘雲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李紈便覆了一個「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雲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寶琴笑道:「請君入甕。」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的當。」湘雲便說道:「奔騰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她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又催她快說酒底兒。湘雲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了口酒,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出來吃腦子。眾人催她:「別只顧吃,到底快說呀。」湘雲便用箸子舉著說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眾人越發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麼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呢?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她倒有心給妳們一瓶子油,又怕挂誤著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了,自悔不及,忙一頓的行令猜拳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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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著自己的通靈玉說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她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道:「不只時事,這也是有出處的。」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記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妳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雲無語,只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划拳。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卻忽然不見了湘雲,只當她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兒,使人各處去找,哪裡找得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一則恐有正事呼喚,二則恐丫鬟們年輕,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她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妳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並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玩笑,將酒作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笑說:「妳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讓姑娘們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呢,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玩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玩一會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項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齊聲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妳們歇著去,或是姨媽那裡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妳們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

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她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她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她,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她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整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她銜在口內,一時又命她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給鳳姐兒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

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淚臉,也不敢進廳,到階下便朝上跪下磕頭。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兒,兩眼只瞅著棋盤,一隻手伸在盒內,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她,她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往廳上姨太太處去,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她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題。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盼望。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妳不知道呢。妳病著時,她幹了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呢。」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她怎麼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是放著兩鐘新茶,因問:「她往哪裡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鐘來,她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她,妳給她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鐘。襲人便送了那鐘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鐘茶,便說:「哪位渴時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卻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妳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妳想的到。」說畢,飲乾,將杯放下。

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沒見芳官,她在哪裡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裡,幾個人鬥草玩,這會子不見了。」寶玉聽說,便忙回至房中,果見芳官面向裡睡在床上。寶玉推她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玩去,一會子好吃飯。」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叫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她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妳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到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叫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趁今兒我可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腌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放在案上,走來安小菜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腌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吃畢,春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妳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春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盡夠了,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著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妳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回。妳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件事,想著囑咐妳,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妳照看她,她或有不到處,妳提她,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這五兒的事怎麼樣?」寶玉道:「妳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直叫她進來罷,等我告訴她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事。」春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服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給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妳們做什麼呢?」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笑著將方才吃飯的一節,告訴了她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她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妳就是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怎麼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妳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了窟窿,妳去了誰可會補呢?妳倒別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煩妳做個什麼,把妳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妳,橫豎都是他的,妳就都不肯。做什麼我去了幾天,妳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妳到底說話,別只裝憨兒和我笑,那也當不了什麼。」晴雯笑著啐了一口。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閑話,又隨便玩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滿園玩了一回,大家採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裡的枇杷果。」荳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個翦兒一個花兒叫做蘭,一個翦兒幾個花兒叫做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的為兄弟蕙,並頭結花的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荳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妳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妳漢子去了大半年,妳想他了,便拉扯著蕙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

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她,笑罵道:「我把妳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口裡放屁胡說。等我起來打死妳這小蹄子!」荳官見她要站起來,怎肯容她,就連忙伏身將她壓住。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來幫著我擰她這張嘴。」兩個人滾在草地下。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污了她的新裙子了。」荳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旁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條裙子都污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手跑了。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她們出氣,也都笑著一哄而散。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見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她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她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糟塌了。」寶玉笑道:「妳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著,手裡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方低頭一瞧,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拖在泥裡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嘆道:「若妳們家,一日糟塌這麼一件,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係琴姑娘帶來的,妳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她的尚好,妳的先弄壞了,豈不辜負她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的嘴碎,饒這麼著,我還聽見常說妳們不知過日子,只會糟塌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

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因笑道:「就是這話。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合這一樣的,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妳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個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她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妳換下這個來,何如?」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她們倘或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麼?等她孝滿了,她愛什麼,難道不許妳送她別的不成?妳若這樣,不是妳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等著你,千萬叫她親自送來才好。」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麼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兒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面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她原故。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素相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香菱,見她還站在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妳太淘氣了,總要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道:「多謝姐姐了,誰知那起促狹鬼使黑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解下來,將這條繫上。襲人道:「把這骯髒了的交給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給妳送來。妳若拿回去,看見了又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妳拿去,不拘給哪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它了。」襲人道:「妳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兩拜,道謝襲人;一面襲人拿了那條泥污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扎煞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做什麼?」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裡卻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因那邊她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妳說話呢。」香菱臉又一紅,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去了。

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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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0: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麼,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她們告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做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說:「她們是哪裡的錢,不該叫她們出才是。」晴雯道:「她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領她們的情就是。」寶玉聽了,笑說:「妳說的是。」襲人笑道:「你這個人,一天不捱她兩句硬話忖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妳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說著,大家都笑了。寶玉說:「關了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起來,索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春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她倒很喜歡。只是五兒那一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去又氣病了,哪裡來得。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未免後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沒有。」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她,也罷,等我告訴她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她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哪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日因吃了麵,怕停食,所以多玩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沏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來。

林之孝家的站起來接了,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了。」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牠。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她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提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

一時將正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籫兒,身上皆是緊身襖兒。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繫著一條汗巾,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灑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齊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粗辮,拖在腦後。右耳根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一對雙生的弟兄。」襲人等一一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划拳,雖不安席,在我們每人手裡吃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餘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了。春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個絨套繡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大,裡面自是山南海北乾鮮水陸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襲人道:「斯文些才好,別大呼小叫,叫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玩意兒。」襲人道:「這個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春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雲姑娘、林姑娘請了來,玩一會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合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寶玉道:「怕什麼!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她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道:「琴姑娘罷了,她在大奶奶屋裡,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怕什麼,妳們就快請去。」春燕、四兒都巴不得一聲,二人忙命開門,各帶小丫頭分頭去請。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她兩個去請,只怕不肯來,須得我們請去,死活拉了來。」於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她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眾人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她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春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並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了個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著。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妳們日日說人夜飲聚賭,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往後怎麼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說著,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裡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裡面是六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麼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簽,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或新曲一支為賀。」眾人都笑說:「巧的很,妳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了門杯好聽。」於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妳來上壽,揀妳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翠鳳毛翎紮帚叉,閑為仙人掃落花。你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你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才罷。

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唸「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還不知得個什麼。」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紅了臉笑道:「很不該行這個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帳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笑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妳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探春哪裡肯飲,卻被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一鐘才罷。

探春只叫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雲拿著她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氏掣。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行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改黛玉。

黛玉一擲,是個十八點,便該湘雲掣。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涼兩個字倒好。」眾人知她打趣日間湘雲醉眠的事,都笑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眾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芳官即便端起來,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

湘雲便抓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上面是一枝荼靡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靡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皺皺眉兒,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罷。」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連理枝頭花正開』。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著襲人。

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著道是『桃紅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她同庚,黛玉與她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她一鐘。」於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招貴婿的,妳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什麼話,大嫂子順手給她一巴掌。」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

襲人才要擲,只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鐘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掌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寶釵等都說:「夜太深了不像,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關了門,大家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鐘,用盤子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眾人聽了,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添了許多丰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說:「姐姐,我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叫妳盡力灌呢!」春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她吐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她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她。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妳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說:「我怎麼──」卻說不出下半句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妳臉上抹些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會吃酒了,一壇子酒怎麼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兒,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麼著才有趣兒,必盡了興,反無味。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她還唱了一個曲兒。」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我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她。」平兒忙問:「你們夜裡做什麼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妳。昨兒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喝得把臊都丟了,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自來請妳,妳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把臉飛紅了,趕著打,笑說道:「偏妳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呸!不害臊的丫頭!這會子有事,不和妳說,我有事,去了回來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她,已經去了。

這裡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妳們這麼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麼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台下是什麼?一定又是哪位的樣子,忘記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紅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裡,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誰的,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下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她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想罷,袖了帖兒,逕來尋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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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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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1:06 |只看該作者
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哪裡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她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的目。原來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俗人。」岫煙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來寒素,賃房居就,賃了她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她廟裡去作伴。我所以認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改易。承她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本有來歷。我正因她的一件事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湊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禮數。」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這些人中裡,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她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她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她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她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畸人者,她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籫來,帶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樑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賤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妳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只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大用。湘雲素習憨戲異常,她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她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髮,好便於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荳官也就命她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塗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她姓韋,便叫她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朱抹粉,才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荳官。園中人也喚她作「阿荳」的,也有喚作「炒荳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別致,便換作「荳童」。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鴛二妾過來遊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只見她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裡,只憑丫鬟們去伏侍,且同眾人一一的遊玩。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賤了她,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妳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閑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採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裡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鴛兩個去打鞦韆玩耍,寶玉便說:「妳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玩了,沒的叫人跟著妳們學著罵她。」偕鴛又說:「笑軟了,怎麼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佩鳳便趕著她打。正玩笑不絕,忽見東府裡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殯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麼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成圓滿,升仙去了。」

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係何病症。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係道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說:「原是老爺秘制的丹砂吃壞了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聽,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面看視裡面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早年已經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

因那邊榮府裡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姐妹,寶玉不識事體,只得將外頭事務,暫託了幾個家中二等管事的。賈璸、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她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她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並住著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人員。禮部見當今隆敦孝悌,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係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忠,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門入都,恩賜私第殯殮,任子孫居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弔。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裡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璸、賈珖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做什麼?」賈璸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讚聲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璸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奶奶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面。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了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與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回家來料理停靈之事。賈蓉巴不得一聲兒,便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隔扇,挂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

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著;她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做活計,見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妳又來了,我父親正想妳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好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兜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她。」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因又和他二姨搶砂仁吃,那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她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那丫頭親嘴,說:「我的心肝,妳說的是,咱們讒她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裡,背地嚼舌,說咱們這邊混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叔還想她的帳。哪一件瞞了我!」

賈蓉只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三姐兒紅了臉,早下炕進裡間屋裡,叫醒尤老娘。這裡賈蓉見他老娘醒了,忙去請安問好。又說:「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激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去。」尤老安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趕到的,先打發我瞧您老人家來了,好歹求您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娘擠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根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賈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有根基的富貴人家,又年輕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準了一個。」尤老娘只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姐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媽,別信這混帳孩子的話。」三姐兒道:「蓉兒,你說是說,別只管嘴裡這麼不清不渾的!」說著,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呢。」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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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1: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嘆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禮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舅太爺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在內親女眷中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裡。鳳姐身體未癒,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著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那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和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給我攔住晴雯,她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見屋內唏哩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妳這小蹄子往哪裡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妳有誰來救妳。」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道:「妳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妳,看我的分上饒她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麼快。」又笑道:「就是妳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後,摟著寶玉不放。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來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春燕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給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

寶玉笑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怕妳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妳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麼?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她做什麼呢,一些聲兒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不可知。」寶玉聽說,一面笑,一面走至裡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絛子,正在那裡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她們瞎鬧,因哄她們說妳們玩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坐,養一養神。她就編派了我這些混話,什麼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她那嘴。」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她打結子,問道:「這麼長天,妳也該歇息歇息,或和她們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哪裡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裡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才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裡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做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妳想得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

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焙茗,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的客來時,叫他即刻送信,若沒要緊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有要事,到林姑娘那裡找我。」於是一逕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將過了沁芳橋,只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妳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拿這些瓜果做什麼?不是要請哪位姑娘奶奶麼?」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她要問我,妳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了什麼來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要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點香,也當點在常坐臥的地方兒。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為什麼?二爺自瞧瞧去。」

寶玉聽了,不由的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要是同哪一位姐妹們閑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荐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她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她煩惱郁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她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想畢,遂別了雪雁,出了園門,一逕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正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麼。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她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麼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裡人多,你哪裡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惦記。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裡去,不知身上可大癒了,所以回來看看。」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麼著,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哪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她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她知道得的,也有往她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閑話,別了鳳姐,回身往園中走來。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只見爐裊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搬桌子,搬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裡歪著,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壞了身子,使我──」剛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

只因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同死,卻只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她。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好,因而轉急為悲,反倒掉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打量二人又為何事口角,因說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了,到底是怎麼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閑步。只見硯台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麼,來了就混翻。」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麼?」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她去。才將作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沒有什麼,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

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妳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寶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作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妳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 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 姬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 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 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 拂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面。寶釵亦說道:「作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意,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仍欲往下說時,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間傳說,往東府裡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打千兒,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只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

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目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癒,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託尤老娘並二姐兒、三姐兒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兒、三姐兒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素有聚鷞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兒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兒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兒、三姐兒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時下手。遂託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兒。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且向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問我。」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但只是老爺賓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的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裡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哪裡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奴才還可以巴結,這五六百,小的一時哪裡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弔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給老娘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兒。」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兒,一並叫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個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裡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叔侄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哪裡及妳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她,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玩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兒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兒、三姨兒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麼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只是嫂子那裡卻難。」

賈璉聽到這裡,心花都開了,哪裡還有什麼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幾個錢。」賈璉忙道:「好孩子,你有什麼主意,只管說給我聽聽。」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在咱們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傢伙,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服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嫂子在裡面住著,深宅大院,哪裡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裡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慾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哪裡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說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兒,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裡面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密,又是兄弟,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兒。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含笑讓坐,便靠東邊排插兒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兒,說了幾句見面情兒,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哪裡去了。怎麼不見?」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後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兒。二姐兒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的,因見二姐兒手裡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裡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兒怕人來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裡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佩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兒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坐著吃茶。

只聽後面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兒帶著兩個小丫鬟自後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兒,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實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兒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兒時,只見二姐兒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哪裡去了,賈璉方放了心。於是大家歸坐後,敘了些閑話。

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兒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兒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裡有事無事。」尤老娘聽了,連忙使二姐兒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裡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裡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哪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著,在這裡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裡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麼委屈了的呢。」正說著,二姐兒已取了銀子來,交給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賈璉叫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她道:「妳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麼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裡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兒說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兒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麼,只見三姐兒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說著,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題。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回至裡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竟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癒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兒是見過的,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賈珍想了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中願意不願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問準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她與二姐兒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兒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您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兒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強勝張家,遂連忙過來與二姐兒商議。二姐兒又是水性人兒,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她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當下回覆了。

賈蓉回了他父親,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二人商量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兒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只是府裡家人不敢擅動,外頭買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風聲。忽然想起家人鮑二來,當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鳳姐兒打鬧了一陣,含羞吊死了,賈璉給了一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那鮑二向來就和廚子多渾虫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後來多渾虫酒癆死了,這多姑娘兒見鮑二手裡從容了,便嫁了鮑二。況且這多姑娘兒原也和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外頭住著。賈璉一時想起,便叫了他兩口兒到新房子裡來,預備二姐兒過來時伏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

卻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莊頭,後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尤二姐指腹為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周,哪裡還娶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與二姐兒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焰,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給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題。

這裡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兒過門。

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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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1: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話說賈璉、賈珍、賈蓉等三人商議,事事妥貼,至初二日,先將尤老娘和三姐兒送入新房。尤老娘一看,雖不似賈蓉口內之言,倒也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算稱了心願。鮑二夫婦見了如一盆火,趕著尤老一口一聲喚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趕著三姐兒喚三姨兒,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轎,將二姐兒抬來。各色香燭紙馬,並鋪蓋以及酒飯,早已預備得十分妥當。一時,賈璉素服坐了小轎來了,拜過了天地,焚了紙馬。那尤老娘見二姐兒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樣,十分得意。攙入洞房。是夜賈璉同她顛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兒才過得去,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有時回家,只說在東府有事,鳳姐因知他和賈珍相得,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雖多,都不管這些事。便有那遊手好閑專打聽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賈璉,乘機討些便宜,誰肯去露風,於是賈璉深感賈珍不盡。賈璉一月出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她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她母女便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體己,一並搬了給二姐兒收著,又將鳳姐兒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裡盡情告訴了她,只等一死,便接她進去。二姐聽了,自然願意。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做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與他姨妹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賈珍歡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是掌燈時分,悄悄進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園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內才點燈,先看過尤氏母女,然後二姐兒出來相見,賈珍見了二姐兒,滿臉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說:「我做的這保山如何?要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過日妳姐姐還備了禮來瞧妳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有良心的,所以二爺叫你來伏侍。日後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我自然賞你。倘或這裡短了什麼,你二爺事多,那裡人雜,你只管去回我。我們弟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袋了。」賈珍點頭說:「要你知道就好。」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鐘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自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卻說跟的兩個小廝都在廚下和鮑二飲酒,那鮑二的女人多姑娘上灶。忽見兩個丫頭也走了來,嘲笑要吃酒。鮑二因說:「姐兒們不在上頭伏侍,也偷著來了,一時叫起來沒人,又是事。」他女人罵道:「糊塗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碎了,夾著你那腦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與你什麼相干!一應有我承當呢,風啊雨的,橫豎淋不到你頭上來。」這鮑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賈璉前十分有臉。近日他女人越發在二姐兒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己除賺錢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聽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隨。當下又吃了些,便去睡覺。

這裡他女人隨著這些丫鬟小廝吃酒,又和那小廝們打牙撂嘴兒的玩笑,討他們的喜歡,準備在賈珍前討好兒。四人正吃的高興,忽聽見扣門的聲兒,鮑二的女人忙出來開門時,見是賈璉下馬,問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訴他說:「大爺在這裡西院裡呢。」賈璉聽了便至臥房。只見尤二姐和二個小丫頭在房中,見他來了,臉上卻有些訕訕的。賈璉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來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家的端上酒來,二人對飲,兩個小丫頭在地下伏侍。

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去,見已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知是賈珍的,心下會意,也來廚下。只見喜兒、壽兒兩個正在那裡坐著吃酒,見他來了,也都會意,笑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趕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裡來借個地方睡一夜。」隆兒便笑道:「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鮑二的女人便道:「咱們這裡有的是炕,為什麼大家不睡呢?」喜兒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鐘。」隆兒才坐下,端起酒來,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

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住,另拴好了進來。鮑二家的笑說:「好兒子們,就睡罷!我可去了。」三個攔著不肯叫走,又親嘴摸乳,口裡亂嘈了一回,才放她出去。這裡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二人便推他說:「好兄弟,起來好生睡。只顧你一個人舒服,我們就苦了。」那喜兒便說道:「咱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貼一爐子燒餅了。」隆兒、壽兒見他醉了,也不理他,吹了燈將就臥下。

尤二姐聽見馬鬧,心下著實不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那賈璉吃了幾杯,春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麗。賈璉摟著她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來,給妳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雖標致,卻沒品行,看來倒是不標致的好。」賈璉忙說:「怎麼說這個話?我不懂。」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糊塗人待,什麼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做了兩個月的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糊塗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終身我靠你,豈敢瞞藏一個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才好。」賈璉聽了,笑道:「妳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妳前頭的事我也知道,妳倒不用含糊著。如今妳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跡來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兒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礙,索性大家吃個雜燴湯。妳想怎麼樣?」二姐一面拭淚,一面說道:「雖然你有這個好意,頭一件,三妹妹脾氣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爺臉上下不來。」賈璉道:「這個無妨。我這會子就過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

說著,乘著酒興,便往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賈璉便推門進去,笑說:「大爺在這裡,兄弟來請安。」賈珍聽是賈璉的聲音,唬了一跳,見賈璉進來,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賈璉忙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要跪下。慌的賈珍連忙攙起來,只說:「兄弟怎麼說,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麼不和大哥吃個雙鐘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和三妹妹道喜。」

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咱們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她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和你哥哥喝過,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唬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三姐兒這等拉得下臉來。

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個閨女一席話說的不能搭言。三姐看了這樣,越發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家,你們是哥哥兄弟,咱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老娘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溜,尤三姐哪裡肯放。賈珍此時方後悔,不承望她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了。

只見這尤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著頭髮,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子,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忽起忽坐,忽笑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點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賈珍二人弄的欲近能,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她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自此後,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她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後,也不敢輕易再來,那尤三姐有時自己高興,又命小廝來找,及至到了這裡,也只好隨她的便,乾瞅著罷了。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異樣詭僻,仗著自己模樣兒風流標致,偏愛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情浪態來,那些男子們,別說賈珍、賈璉這樣風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鐵石心腸,看見了這般光景,也要動心的。及至到她跟前,她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腳。

那賈珍向來和二姐兒無所不至,漸漸的俗了,卻一心注定在三姐兒身上,便把二姐兒樂得讓給賈璉,自己卻和三姐兒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和他玩笑,別有一種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她母親和二姐兒也曾十分相勸,她反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現放著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她知道了,豈肯干休?勢必有一場大鬧。妳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她母女聽她這話,料著難勸,也只得罷了。那三姐兒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子鉸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賈璉來了,只在二姐房裡,心中也漸漸的悔上來了。無奈二姐兒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熱。要論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著鳳姐還有些體度,若論起那標致來及言談行事,也不減於鳳姐。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她有甚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便如膠似漆,一心一計,誓同生死,哪裡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你和珍大哥商議商議,揀個熟的人,把三丫頭聘了罷。留著她不是常法子,終久要生出事的。」賈璉道:「前日我曾回大哥的,他只是捨不得。我說就是塊肥羊肉,無奈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多扎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罷。他只意意思思的就撂過手了。妳叫我有什麼法兒。」二姐道:「你放心。咱們明兒先勸三丫頭,問準了,叫她自己鬧去。鬧得無法,少不得聘她。」賈璉聽了說:「這話極是。」

至次日,二姐兒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她妹妹過來,和她母親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剛斟上酒,也不用她姐姐開口,便先滴淚說道:「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大道理要說。但妹子不是那糊塗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從前的事,我已盡知了,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向來人家看著咱們娘兒們微息,不知都安著什麼心,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這如今要辦正事,不是我女孩兒家沒羞恥,必得我揀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憑你們揀擇,雖是有錢有勢的,我心裡過不去,白過了這一世了。」賈璉笑道:「這也容易。憑妳說是誰就是誰,一應彩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三姐兒道:「姐姐橫豎知道,不用我說:」賈璉笑問二姐兒是誰,二姐一時也想不起來。賈璉料定必是此人無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笑問是誰,賈璉笑道:「別人她如何看進得去,一定是寶玉。」二姐兒與尤老娘聽了,也以為必然是寶玉了。尤三姐便啐了一口,說:「我們有姐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人了不成!」眾人聽了都詫異:「除去他,還有哪一個?」三姐兒道:「別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說著,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走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緊等著叫爺呢。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小的連忙來請。」賈璉又忙問:「昨日家裡問我來著麼?」興兒道:「小的回奶奶說,爺在家廟裡同珍大爺商議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來家。」賈璉忙命拉馬,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答應人。尤二姐便要了兩碟菜來,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站著喝,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他家裡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利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語。

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她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幾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哪裡見得她?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她倒背著奶奶常做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她。皆因她一時看得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或有好事,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她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她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她正經婆婆都嫌她,說她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她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著她這麼說她,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麼說我呢。我又差她一層兒了,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麼說,小的不怕雷劈嗎?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時,若得了奶奶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這幾個人,誰不是背前背後稱揚奶奶聖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願來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這小猾猴兒的,還不起來。說句玩話兒,就唬的這個樣兒。你們做什麼往這裡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她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她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哪裡是她的對手!」二姐兒笑道:「我只以禮待她,她敢怎麼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她,她看見奶奶比她標致,又比她得人心兒,她怎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她就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裡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她還要嘴裡掂十來個過兒呢,氣的平姑娘性子上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妳逼著我,我不願意,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麼著。』她一般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夜叉兒,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

興兒道:「這就是俗語說的,三個人抬不過一個理字去了。這平姑娘原是她自幼兒的丫頭,陪過來一共四個,嫁的嫁,死的死,只剩下這個心愛的,收在房裡,一則顯她賢良,二則又拴爺的心。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會挑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她,才容下了。」尤二姐笑道:「原來如此。但我聽見你們家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她這樣利害,這些人肯依她嘛?」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她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從不管事,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道理,這是她的事情。前兒因為她病了,這大奶奶暫管了幾天事,總是按著老例兒行,不像她那麼多事逞才的。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二姑娘渾名兒叫『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個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她『多病西施』。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麼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子裡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她兩個,不敢出氣兒。」尤二姐笑道:「你們大家規矩,雖然你們小孩子進得去,然遇見小姐們,原該遠遠藏開。」興兒搖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經大禮,自然遠遠的藏開,自不必說。就藏開了,自己不敢出氣,是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了。

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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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1:22: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話說興兒說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鮑二家的走來打了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裡,越發沒了捆兒了。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話倒像是寶玉的人。」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做些什麼?」興兒笑道:「三姨兒別問他,說起來,三姨兒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學裡的師老爺嚴嚴的管著唸書,偏他不愛唸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裡頭更糊塗。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多上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又不習文,又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兒裡鬧。再者,也沒個剛氣兒。有時喜歡,見了我們時,沒上沒下的,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你們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的,自然是天天只在裡頭慣了的。要說糊塗,哪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遶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們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的那樣骯髒,只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那碗是骯髒的,另洗了再斟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兒跟前,不管什麼都過得去,只不太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妳說,妳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妳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了頭嗑瓜子兒。

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倒是一對兒好人。只是他已經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二三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得半月功夫,今兒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兒定了那件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著帶了興兒,也回去了。這裡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下了,盤問她妹子一夜。

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什麼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兒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裡一應不用你惦記,三妹妹她從不會朝更暮改的。她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她就是了。」賈璉忙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裡,不知多早晚才來呢。也難為她的眼力。她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她等一年;十年不來,她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她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唸佛,再不嫁人。」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她的心?」二姐兒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裡做生日,媽媽和我們到那裡給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戲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裡頭有個裝小生的,叫做柳湘蓮,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聞得這人惹了禍逃走了,不知回來了不曾?」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妳不知道這柳老二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意。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獃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哪裡去了,一向沒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廝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時,他是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大事?」二姐兒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她怎麼說,只依她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今日和你說罷。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兒起,我吃長齋唸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和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和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焙茗,焙茗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賈璉只得回復了二姐兒,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兒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裡再悄悄的長行。果見三姐兒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又見二姐兒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記。

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騎馬。走的近了,一看時,不是別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便入一酒店歇下,共敘談敘談。賈璉因笑道:「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二弟蹤跡全無。怎麼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裡走,一路平安。誰知前兒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見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

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叫我們白懸了幾日心。」因又說道:「方才說給柳二弟提親,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子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裡,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定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二弟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一月內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二弟,你是萍蹤浪跡,倘然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禮?小弟素係寒貧,況且在客中,哪裡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裡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銀珠寶,須是二弟親身自有的東西,不論貴賤,不過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囊中還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隨身收藏著,二哥就請拿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亦斷不捨此劍。」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去了。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咐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邊探望。

且說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閉戶,一點外事不聞。那三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親之餘,只和姐姐一處做些活計,雖賈珍趁賈璉不在家,也來鬼混了兩次,無奈二姐兒只不兜攬,推故不見。那三姐兒的脾氣,賈珍早已領叫過的,哪裡還敢招惹她去?所以蹤跡一發疏闊了。

卻說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光景,喜之不盡,深念二姐兒之德。大家敘些寒溫,賈璉便將路遇湘蓮一事說了一回,又將〈鴛鴦劍〉取出,遞給三姐兒。三姐兒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及至拿出來看時,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一「鴛」字,一把上面鏨一「鴦」,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

那時鳳姐已大癒,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則正惱她姐妹們無情,把這事丟過手,全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能,少不得又給了他幾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給二姐兒,預備粧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了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置辦妥當,只等擇日。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焙茗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焙茗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她哪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她相厚,也關切不至於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求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裡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她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她是珍大嫂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裡和她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她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她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要找薛蟠,一則他現病著,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

主意已定,便一逕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堂,和尤老娘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要從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禮。若係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心中便不自在,便說:「這話二弟你說錯了。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這個斷乎使不得。」湘蓮笑道:「如此說,弟願領責受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自己也當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當下嚇的眾人急救不及。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兒忙止淚,反勸賈璉,道:「人家並沒威逼,是她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拉下手絹,拭淚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出門正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這樣標緻人才,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信步行來,也不自知了。正走之間,只聽得隱隱一陣環珮之聲,三姐兒從那邊來了,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又向湘蓮灑了幾點眼淚,便欲告辭而行。湘蓮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

這裡柳湘蓮放聲大哭,不覺處夢中哭醒,似夢非夢,睜眼看時,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瘸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腳而已。」湘蓮聽了,冷然如寒水浸骨。拿出那股雄劍來,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哪裡去了。

要知端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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