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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福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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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橋本紡]仰望半月的夜空1~8[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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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44:53 |只看該作者
「是這樣沒錯啦.」

    「還滿好玩的.」

    我撒了個謊,隨即迅速走出教室.尷尬,實在尷尬,留級後已過了半年,如今在班上仍是格格不入.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慢慢地就會習慣怎麼可能嘛,今後同樣的日子仍將持續下去吧.

    我一邊歎氣,一邊在校園中閑晃,校內洋溢著辦活動的氣氛.有個模仿李小龍的團體甩著雙節棍,發出怪聲同時沖過走廊.二年C班也不知道吃錯什麼藥,就在教室公開演出超人戰隊秀,怪人漂亮的一記飛踢讓紅色超人應聲倒地,動彈不得,怪人和身邊手下見狀急忙趨前照料.隔壁的二年D班是俏女傭咖啡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扮女傭的是男學生,女學生則穿著男生制服,概念錯得離譜的店內空無一人.來關心情況的女老師一走進店內,粗嘎聲音所喊出的招牌台詞「歡迎光臨!主人!」隨即響徹校園,女老師被嚇得往後傾,然後匆忙逃離店內.當我正在觀察那家店的情況時,竟和其中一名女傭四日相接,我在心底念著「不妙」,一邊拚命倉皇逃逸.呼,還真危險.如果被硬拖進去,說不定會飽嘗地獄的痛苦.再怎麼說也不用穿什麼迷你裙吧?迷你裙!至少也應該先剃毛,不,那樣也很惡心.

    我才在想這些時,身體側邊被戳了戳.

    「嗨,戎崎.」

    是山西,笑嘻嘻的.

    「你來一下啦.」

    「干嘛?」

    「別問這麼多,來就是了.」

    顯得格外強勢的山西,把我帶到視聽教室,不知道為什麼入口處站的是柔道社的山崎,他目光銳利地掃向四周.視聽教室的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頭以四四方方的文字寫著「古典俄羅斯電影播映會」,古典俄羅斯電影?是從什麼地方弄到這種東西的啊?

    「你饒了我吧,什麼俄羅斯電影.」

    我想逃,山西卻硬是拖住我的手臂.

    「不,不,不,很棒喔,俄羅斯電影.」

    「這個無所謂,我肚子餓了.」

    「肚子?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吧,那就是俄羅斯電影,那可是一部撼動人類,不對,是男人這種生物存在根源的電影喔.」

    「存在根源?撼動?你是說俄羅斯電影?」

    完全不了他在說什麼,我此時雖然如墜五里霧中,但是山西整個人認真到不行,雙眼異常認真,鼻孔也漲得老大.山西用力點頭,氣勢十足地把手放上視聽教室的門.

    「進去啰.」

    山崎對山西這句話點點頭.

    「為什麼會有守衛啊?」

    「讓女生跑進去就糟了啊.」

    「女生?為什麼?」

    這個疑問在進入室內的那一瞬間同時揭曉,視聽教室中所播映的恐怕是屬于違法的東西吧,至少可以確定絕對不是應該帶進校園的物品.在一百吋屏幕上所播映的那個比實體還大,響亮的喘息聲直接沖擊腦袋,整間視聽教室因為擠在其中的男學生所散發出的熱氣,讓人感到沉悶凝重.每個人都陷入沉默,只管凝視屏幕.

    「怎麼樣?很猛吧?」

    山西得意洋洋地說.

    我咽了口口水,點點頭.

    「的確很猛.哇,可以這樣做嗎?」

    「喔,嗚哇.」

    「太誇張了吧.」

    「嗯,竟然可以那樣.」

    「哇.」

    我和山西就只能像白癡一樣,一直重複這些話.的確,那真的是撼動人類,不對,是男人這種生物的存在根源.好猛喔,俄羅斯電影好猛喔,不對,不是俄羅斯電影.

    我約里香去看話劇社的采排,其實本來是想和世古口到處逛逛看節目的,可是他一直都在幫天文社弄東弄西的.真是的,世古口他人面還真廣呢.

    「沒想到世古口,竟然很受歡迎耶.」

    終于忍不住抱怨.

    「一大堆人都會來拜托他.」

    「因為他很溫柔呀.」

    「說的也是,不管對誰都很溫柔耶.」

    終于忍不住歎氣.

    呵呵,里香笑了.

    「怎麼了嘛?」

    「沒什麼啊~~」

    「很討厭耶.」

    我用身體撞她一下,里香也撞回來,在這撞來撞去的過程中,好像也跟著開心起來,彼此都發出嗤嗤笑聲.里香她有喜歡的人,而我也有,莫名地就是能夠了解那種情緒.我們都是女生,又是同年,里香大概也像我一樣,常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惱,迷惑吧,一定也有過滿腦子只想著某人而失眠的夜晚.

    「小裕跑哪去了呢?」

    好了,該我稍微反擊一下了吧.

    「誰知道啊,跑哪兒去了呢?看店時間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再過一會兒應該就會開始過來找我了吧.」

    「妳還真放心耶.」

    「因為裕一就像狗一樣啊.」

    「他不來,妳會覺得寂寞吧?」

    「哪會啊」

    那死鴨子嘴硬的聲音有點可愛,雖然表面上極力保持著鎮靜,其實卻覺得不好意思.呵呵,我壞心眼兒地笑了,這次換里香撞我的身體,我當然也撞回去,然後兩人還是像剛剛一樣又嘻嘻哈哈地笑了.

    找一天好好地問問里香吧.

    是不是曾有過失眠的夜晚.

    我們兩個倚靠在牆上,看著眾在講台附近的話劇社學生的一舉一動,一低頭,長得有點長的頭發就垂下來,讓面頰感覺癢癢的.從發絲間隱約可見我和里香的雙腳,兩人都不是大人的腳,而是孩子的腳.再過一,兩年,腿部線條也會稍梢改變,到時候雙腳就不再是這個模樣,會徹底變成大人了.而我那雙從一年級穿到現在的校園便鞋,已經變得髒兮兮的了,里香的卻還很潔白,要穿到像我這雙這麼髒還要兩年半,在這段期間里香都要持續來上學.一想到這里,就會覺得很羨慕里香.

    「好好喔,可以繼續來上學.」

    發絲一邊東搖西晃的,我試著說出這樣的話來,東搖西晃的僅止于發絲而已嗎?

    「里香,妳還有兩年呢.」

    「我會好好享受的,高中生活.」

    「好好喔,要不要跟我交換?」

    「才不要哩.」

    兩人的聲音都隱含些許笑意,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樂在其中呢?雖然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可是我說不定是因為能像這樣和里香交談而感到開心.

    「對我來說,這是最後的文化祭了呢.」

    「覺得寂寞嗎?」

    「有一點,對于完全的結束總會覺得寂寞吧.」

    「說得也是.」

    在她回答前,隔了好一會兒的沉默,我對此沒想太多又繼續說:

    「這是里香妳第一次的文化祭耶.」

    是的,別想太深才好,像里香應該也不希望任何事都務求甚解吧,所有的一切並不一定全都得化為語言才正確.

    有時姑且模糊以對(或者該說是敷衍帶過?)反而是好事.

    「嗯,第一次.」

    「覺得怎樣?」

    「很好玩呀,大家都展現出和平常不一樣的另一面,其實偶爾舉辦這種活動也很好啊.該說是『日常』和『非日常』嗎?」

    「『日常』和『非日常』啊.」

    兩人接著什麼都沒說,只管發呆,射入午後教室的光柱中,有無數的塵埃飛舞,窗欞及書桌的影子落到地面上,仔細一看那些影子正緩緩拉長.從發絲間窺見的里香臉上,掛著淺淺笑意,似乎像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時光都會讓她開心得不得了,她雙眼所見的風景或許和我的有些不一樣吧.

    日常和非日常

    擁有明天,擁有後天,我就像這樣理所當然似地相信自己擁有未來,不論任何人都是這樣的吧.明明害怕這世界的不確定感,然而有時卻又心存僥幸,恐怕那樣也活得比較輕松吧.與其隨便亂想裹足不前,不如什麼都不想地邁步向前反倒走得長遠.但是,還是有人無法背負這種命運,不論是明天,後天,甚至是今天都無法信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活在當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呢?是覺悟抑或是放棄?

    我一邊搖晃著身軀,同時望著同樣搖晃的影子.頭發及頭發的影子同樣隨之搖晃.雖然也想要問問里香,但是又覺得還是別問比較好,是的,有些事或許還是曖昧不明的比較好.

    好不容易,里香先開口:

    「所謂的『話劇社』平常都是像這種感覺嗎?」

    「這種是」

    「氣氛很沉重.」

    「嗯,這麼說起來好像是這樣耶.」

    話劇社感覺上似乎的確進展得不順利,社長柿崎在生氣,演主角的是個只知道她長什麼樣子的女生,那個女生也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社員則是個個悶悶不樂.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這樣子沒問題嗎?不久後,有部分社員大概是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吧,索性開始發聲練習,A,E,I,U,E,O,A,O,慎重其事地張大嘴一個個發出那些音.一回神,里香和自己的嘴巴也跟著動了起來,KA,KE,KI,KU,KE,KO,KA,KO,沒發出聲音就是了.

    我和里香四目相接,里香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著,一邊動嘴巴,我也跟著笑了.當我們悄悄跟著做發聲練習時,柿崎走了過來.

    「水谷,妳來一下好不好?」

    我沒想到有人會跟我說話,嚇了一跳.

    「沒問題,可是什麼事啊?」

    「妳來這邊一下.」

    我被叫到稍遠處.

    「什麼啦.」

    「在妳旁邊那個是秋庭同學吧?」

    「里香怎麼了?」

    「有事想拜托她,可不可以幫我們傳個話?因為我都沒和秋庭同學說過話耶.」

    「什麼啊,要拜托什麼東西?」

    那回答讓我大吃一驚.

    「那種事情,我覺得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沒問題的,就只是站著而已.」

    「就跟妳說不可能了.」

    「反正妳就先跟秋庭同學說說看嘛.」

    都已經被死纏爛打地拜托成這樣了,也不好意思再拒絕,更何況要不要接受,也得讓里香白己決定.

    里香,我叫她名字.

    可能聽到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吧,里香滿臉問號.

    「這個女生叫柿崎,說有話想跟妳說.」

    「臨檢~~!」

    某人大叫.

    「鬼大佛來了~~!」

    緊接著,視聽教室的門被敲得咚咚作響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快開門!」,「你們這些家伙,到底在這里搞什麼東西」一個粗嘎的聲音隔著門扉響起,那正是鬼大佛沒錯.「老師這沒什麼,」,「我們只是在看俄羅斯電影,」,「一刀未剪的高格調俄羅斯電影.」耳邊傳來山崎隱約透露心聲的悲痛叫嚷,不過就在地板彷佛遭受重擊般,發出一陣地鳴般的聲響後,就再也聽不到山崎的聲音了,雖然山崎本身在三重縣高中柔道界也是出了名的猛男,但是碰到鬼大佛這種角色,畢竟還是屈居下風.

    「山崎~~!」

    又有某人大叫.

    「你那男子漢的氣魄,我們都確實感受到了~~!」

    「山崎~~!」

    「慘了!快逃!」

    「從哪里逃啊!這里可是三樓耶!」

    「屋簷啊!沿著屋簷到隔壁教室去!」

    「也有這一招喔!」

    「山崎~~!山崎~~!」

    教室內陷入一片恐慌,一旦被發現在這種地方看這種東西就會被開除的.有人打開窗戶正想沿著屋簷逃到隔壁教室,有三個人抱著大量錄像帶從放映室飛奔而出,那三人抱著錄像帶沒頭沒腦地在教室里亂竄,另外還有七名勇士拚死抵住視聽教室的門.「屏障,快築起屏障」,有人大叫,不久後視聽教室的門碰一聲地被重重撼動,大概是失去耐性的鬼大佛直接用身體撞門吧,抵住門扉的其中三人沒兩三下就被撞飛出去,只剩下四個人勉強頂住.

    「戎崎,慘了!」

    「喔!」

    我和山西見狀便急忙沖過去,另外還有數人也跟著一起沖過來,總共加起來約莫十人拚命抵住門扉.

    「快一點!從窗戶逃呀!」

    我轉頭對抱著錄像帶的那伙人大叫,只要把證據藏起來,大概就能勉強一問三不知,裝傻裝到底吧,很幸運的是這不像抽煙,並不會殘留煙味.「橫隊進攻,把手臂挽起來吧.」隔著門扉聽到鬼大佛這麼說.「用身體撞,直接把那什麼門給撞破.」

    「來啰!」

    山西以悲壯的聲音大叫.

    「對沖擊防禦!」

    「喝!」

    我們抵住大門的所有人齊聲吶喊,使出渾身力氣.大門那邊傳來男老師隊伍的叫聲,他們一邊「喔~~」地吼叫,同時挽著彼此手臂沖過來.隨之而來的是遠遠超乎想象的猛烈沖擊,被稍微撞開的大門一角恰巧碰到我的額頭,整顆頭頓時一片空白.

    「不要退縮!第二波,要來啰!」

    「喔!」

    「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別想進來!別想進來!」

    我們勉強挺過再次的沖擊,但是有一個人因肩膀承受不了沖擊而呻吟脫隊,接下來又因為老師們持續的身體沖撞,我們寶貴的戰力一一不支倒地,我被撞傷的額頭也開始滲血.

    「快一點!還沒好喔!」

    我回頭確認情況,運輸部隊已經開出一條沿著屋簷邇到隔壁教室的退路,正以接力方式快速運出大量的錄像帶.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把那些東西全都運出去呢?我們究竟還要承受多少次身體沖撞呢?

    沒辦法了撐不住了

    眼見堆積如山的大量錄像帶,陷入混亂的運輸部隊,放棄掙紮的情緒逐漸湧上心頭,這樣下去是撐不到最後的吧.

    「戎崎,來啰!」

    「喔!」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多余時間思考,男老師隊伍的突擊實在過于猛烈,目前可以確定那邊有鬼大佛,體育的島村,橄欖球社顧問加藤加入,從吆喝聲分析好像連物理的田島或國語的濱崎,還有英語的仁志田都加入了.單憑「沖鋒陷陣,殲滅敵人」(注:出自《古事記》安倍仲麻呂和歌作品,二戰期間被選為日本陸軍紀念曰鼓舞軍心的口號)的信念,男老師隊伍一再突擊,就在那每一擊的過程中,防禦的男學生也一一脫隊.本來體型就已經差人家一大截,對方又可以藉由助跑加強突擊力道,相對地我們這邊卻只能死命抵住門扉而已.雖然情況很明顯對我們不利,但是一個人倒下又會有另一個人補上,兩個人倒下又會有另兩個人補上,所以勉強還能維持勢均力敵.很幸運的是我們擁有齊聚于視聽教室中男學生的色心不,是人數,即便體格或馬力屈居劣勢,不過以軍隊數目面言是我們這邊居上風.

    既然我們這邊很辛苦,他們那邊應該也很辛苦才對.

    撐下去,撐得下去的.

    眼見在每次突擊後減少的同伴身影,我和山西心頭不,是所有防禦大門的男學生心頭就會反複出現同樣的念頭.

    「好了,全運出去了.」

    好不容易才聽到運輸部隊的聲音.

    「俄羅斯電影!快點在屏幕上放俄羅斯電影!」

    「有『我的村莊曾是戰場』耶!還是要放『安得烈?盧布耶夫』?」

    「笨蛋!你這個電影宅男!現在根本就不是說那些東西的時候吧!」

    「什麼都好,放就是了啦!快一點!」

    「好了!放了!」

    「好了,戎崎!」

    但是,我們這批防禦部隊沒有任何人想離開這道門扉,這已經和什麼電影沒關系了,現在哪管那些啊,白癡.那才不是問題呢,事到如今拚的就是一口氣,這是男老師對抗男學生的總體戰不,是男人對男人賭上靈魂的戰斗,少在那邊多嘴.

    絕對不會讓你們開門的!

    死守!

    隨著男老師隊伍逼近時所發出的吶喊,我們也發出吶喊回應.

    「喔喔喔喔喔~~!不會輸給你們的啊啊啊~~!」

    5

    「山上祭?」

    谷崎亞希子聽到這個字眼時歪著頭.

    「那是什麼東西啊?」

    「就是裕一他們學校的文化祭啊,那里也是我的母校呢,雖然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文化祭,妳就去看看怎麼樣?」

    跟她說這件事的是後進護士久保田明美,兩人正好在准備點滴.雖然是很單純的作業,不過絕不能掉以輕心,一旦不小心出錯可是會鬧出人命的.明美她年輕歸年輕,手腳卻很利落,一一將藥水混和,很明顯地就是比她這邊正確迅速.她稍微在心底咂舌,我這人還真是粗手粗腳的耶,雖然早就明白了.

    「可別算我一份喔,我從以前上學的時候就很討厭學校,現在也不想去,光看到校舍就想逃了呢.」

    「可是我想去耶,因為我以前很喜歡學校.」

    「那就去看看啊?」

    那天要上白天班呀,明美似乎很遺憾地說.

    「文化祭喔.」

    學生時代,那種活動翹掉是理所當然的,想到學校那些活動就煩,根本不想參與,自己又沒加入社團.如果沒記錯,早上點名一結束就會立刻跑到屋頂去,整天和朋友玩花牌(注:日本傳統紙牌游戲,由一至十二月代表性植物為花色的四十八張牌,變化出不同的游戲規則).不論是一年級,二年級,或三年級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戰績呢,輸,輸,大勝總共大概就贏了兩千圓吧,不對,也很難說吧.

    「我以前是話劇社的喔.」

    「咦,是喔.」

    她覺得很意外,明美總而言之就是個樸實的女孩,頭發是漂亮的黑發,也不太化妝,交代她的事情總會很認真地處理好,不過就是不夠機靈.當患者滿嘴胡說八道時,也沒辦法當場做出判斷,常需要拜托他人,總之呢,就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那種人.她實在無法想象那樣的明美,站在舞台上發出響亮聲音的樣子.

    大概是心中所想被察覺了吧.

    「常常被人家說不是這塊料就是了.」

    明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就只有站在舞台上的時候才能覺得自己變得不像是自己.」

    「妳是說完全投入角色嗎?」

    「也不是那個意思.」

    只見明美秀氣的圓圓小手將安瓶刺入點滴袋,注入規定的分量後迅速拔出,然後又繼續下一瓶.仔細一看,不論是使用前或使用後的安瓶,都整整齊齊地照順序排列,所以才能又迅速又正確.只不過,要像那樣排列好,事前大概要花一番功夫准備吧,如此看來這個人到底該說是機靈還是不機靈呢?

    「該說是呈現出真正的自己嗎?」

    「啊,原來如此.」

    有時開著SILVIA奔馳在空蕩蕩的道路上,有那麼一瞬問所有思緒會突然放空,不論是手臂或雙腳都和車子融為一體,簡直像化為同種生物一般,只管跑在眼前筆直的道路或婉蜒的彎道上.像那種時候,自己是自己,同時又不是自己,和某種更龐大的東西緊密相系,世界,或是時間什麼的總之搞不太清楚啦.

    她所說的就是那麼一回事嗎?不對,大概有點不一樣吧.

    「有三年級的學生請我去看話劇演出,我雖然很想去看,可是要值日班,谷崎小姐可以代替我去看看嗎?」

    「代替呀」

    總覺得提不起勁.

    「和夏目醫師一起去怎麼樣啊?」

    「啊?和夏目?為什麼?」

    「你們感情不是很好嗎?」

    等一下,才不好呢,我們感情根本就不好啊.

    「我問妳喔,該不會是出現那種謠言了吧?」

    她戰戰兢兢地試著問.

    有啊,明美笑說.

    「妳自己沒察覺嗎,谷崎小姐?」

    「完全沒有.」

    「這點還真像谷崎小姐的風格呢,真讓人有點羨慕耶.」

    「羨慕?」

    「妳不是完全沒察覺嗎?要是我的話,對那些遙言會很敏感的呢.」

    「妳啊,是太神經過敏了啦.」

    這我也知道啊,明美低語,張開嘴後嘟起的雙唇是想再說些什麼呢,還是正想閉上嘴巴呢,亞希子暫時等了好一會兒,明美終究還是陷入沉默.總之,她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呢.

    好多事情全都會憋在心里.唉,人都是這樣,即使很明白,不論如何就是束手無策,像她也是,對自己本身的粗野再明白不過,不過就是沒辦法變得謙和有禮.

    「如果可以把妳跟我加起來,再除以二就好了呢.」

    「搞不好只會分到彼此最糟糕的部分耶.」

    「哇,那就糟糕透頂了.」

    兩人笑了,手邊作業就快結束了,到時候就得帶著點滴巡病房,那是一段必須一邊擊退臭老頭咸豬手攻擊的艱難路程.

    「我和夏目之間什麼都沒有.」

    「是那樣的嗎?」

    「我們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感覺,該說是『哥兒們』嗎?嗯,對耶,『哥兒們』可能是最貼切的吧.」

    休息時間一到屋頂,那個「哥兒們」就睡在那里,雖然是個大帥哥,睡相卻像個大傻蛋.開開的嘴巴就像魚嘴,本來想把煙蒂或什麼扔到他嘴里,可是一想到這麼搞再怎麼樣都會把他給惹毛的,所以自我克制了下來;想在他額頭塗鴉的沖動,也自我克制了下來.她一屁股坐在離他不遠處,抽起煙.

    夏目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嗯?起來啰?」

    她試著問,不過沒有回答,好像是在說夢話,隱約覺得是女人的名字

    她凝視他那副呆呆的睡相好一會兒,視線移至秋季朦朧的藍天.

    「文化祭啊.」

    果然提不起什麼勁去耶.

    而且還是和夏目一起去?

    還不如饒了我吧.

    戰斗持續著.男人與男人的斗魂隔著一扇門彼此沖撞,戎崎裕一在激烈沖擊之下被撞飛出去,頭部碰到地板,視野逐漸變成一片白.但是不去不行,朋友們,朋友們正在戰斗,戎崎~~戎崎~~朋友叫嚷著.即便腳步踉嗆,戎崎裕一起身再度抵住門扉,即便負傷也要加入戰線.數目逐漸減少的戰友以笑容迎接他,其中還有朋友笑著豎起拇指,戎崎裕一當然也露出笑容,豎起拇指.其中也有朋友對他眨眼,戎崎裕一當然也回眨了眼.被突破防線已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眼看著逐漸分出勝負,這扇門不久後就會被攻破吧.但是,我們要戰斗到最後一刻,因為如今只有戰斗才是我們的大義.

    聽完話的秋庭里香大吃一驚.那個叫什麼柿崎的熱血沸騰地說了一大堆,「只要把劇本稍微瞄過一遍就好了」,「我也知道這很亂來啦」,「真的,別把這事看得這麼嚴重」,「我不是說非做不可啦」,「可是,妳看,只要妳能先幫我們看看劇本就很感激了」,對方看來好拚命,硬是把劇本塞過來.「不好意思」,根本就不是水谷美雪的錯,她卻跟自己道歉.「應該是不可能的吧」,「妳可以不用管柿崎說什麼啦」,「沒想到那個女生這麼硬來耶」.秋庭里香當然也覺得這不可能,對方根本就是硬來,莫名地還是翻了翻劇本,有句話映入眼簾,同時看到一旁補充書寫的設定.突然間,有什麼在心中的位置改變了,只是看看而已,好吧,就只是先讀讀劇本罷了,僅此而已,沒關系.

    某個秋季非常晴朗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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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45:43 |只看該作者
寄情之處 find my way home

    1

    伊勢附近能飆的道路很多,畢竟這邊屬于叫什麼沉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論到哪里都得左彎右拐,而且還有高低起伏.由于是鄉下地方,車子又少,有時甚至從頭飆到尾都沒有半輛車交錯而過.也因此,對于谷崎亞希子西言,伊勢這地方住起來還真的滿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勢連接志摩的「天際公路」,她雖然比較喜歡「珍珠公路」,不過這一條也不賴.連續都是有點難度的彎道,再加上路況不佳,不能掉以輕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霧蒙蒙的,沒有對向來車,她靈活運用檔煞及油門,順利駛過一個又一個彎道.那是種人車一體的感覺,車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腳般地活動,車輪的抓地力,煞車的強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確實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還那麼有精神呢.」

    她冒出這麼一句話.

    「一直到昨天都還在笑呢.」

    和緩描繪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後往上爬升.她剛拐過頭一個彎道就踩油門,享受著略帶危險的放縱,朝第二個彎道挺進.車輪緊貼柏油路面,她品嘗那樣的感觸,而且為了將其轉化為更確定的感覺,進一步提升引擎轉速,贊,完美的過彎曲線.

    爬上頂點後,決定順著坡度緩緩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蕭瑟,闊葉樹的葉子已經完全凋零,變成光禿禿的模樣.其中點綴著幾抹杉林黯淡的綠意.唉,身體還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剛值完夜班,其實應該趕快回家睡覺的.

    唉,這也沒辦法呀.

    嗯,真的沒辦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經再度踩下油門,渦輪增壓器發出低吼後,沖進眼前的曲線.這是難度隨著每個彎道逐漸提升的急轉彎路段,身軀被壓得深陷座位,一邊忍受著恐懼以及重力的壓力一口氣沖過去.緊接著,就在視野豁然開朗的瞬間,她倒油一口氣,因為紅色的尾燈光芒頓時躍入眼簾,是前方車輛,好近,近在咫尺.

    危險!

    她慌張地踩下煞車,車尾隨之偏擺,車輪發出和地面摩擦的討厭聲響.怎麼會到現在才察覺呢?之前應該就能看得到這輛車呀.

    前方車輛是銀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級開的車啦,怎麼會挑這種時間在這種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面那個視野開闊的S型彎道超車呢,還是跟在它後面算了.怪了,可是怎麼搞的啊,那輛CAMRY飄得有夠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適合跑山路的車呀.

    「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啊?」

    她低喃.那輛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戰競速,感覺上都已經勉強加速,卻似乎完全無法征服這路段,根本就沒掌握到踩煞車的時機,加速也是完全不夠力,看來好像就連基本的「外進外出(outin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險耶,那種開車方式.

    況且想開CAMRY挑戰這邊的路段原本就是個錯誤,那是悠閑地開在鎮上的叔叔級車呀.不僅懸吊系統過軟,剛性也沒有那麼高,哇,剛剛往右偏咧,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撞到護欄,連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來到原本想超車的S型路段,不過還是沒有超車,她拉開一段足夠的行車間距,跟在那輛車後面.銀色的CAMRY之後仍足以相當不穩定的樣子持續往前沖.

    她直接尾隨眼前的大車尾開向瞭望台.

    駕駛CAMRY的是個年輕男人,不過要說年輕嘛,其實也不年輕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歲吧,大概就是那樣的年齡.他穿著有點俗氣的襯衫,一路上畢竟都提心吊膽的吧,只見他似乎筋疲力盡地靠在車上.

    她把車停在瞭望台的停車場後,到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熱咖啡,亞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發出聲音的同時,她輕輕扔出罐裝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隨著咚的一聲,罐裝咖啡掉落地面.唉,不僅開車技術差勁,似乎還欠缺運動神經呢.唉呀呀,她邊想邊將手上剩下的咖啡遞出去,自己撿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著對一臉愕然的CAMRY小子說:

    「我請客.」

    然後打開罐裝咖啡,喝了一口.

    「謝謝謝.」

    那張臉看來似乎有些怯懦,戴著細框眼鏡,短發,確實很像開CAMRY的那種類型,和一大早開車攻頂的舉動實在不相稱.

    「讓妳破費了.」

    他很有禮貌地說完,打開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麼呀?」

    「咦?我嗎?」

    「沒有其它人了吧.」

    對方似乎很緊張,只好先笑一笑.

    「就只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臉上浮現苦笑.

    「那倒也是.」

    「嗯.」

    「這就叫做山路甩尾嗎?我就是想嘗試看看山路甩尾,可是開起來還真難耶,根本就沒辦法跑得很順」

    「我剛剛一直在後面看,那樣開車很危險喔.」

    「咦?妳剛剛都看到了?」

    「你沒發現嗎?」

    「沒沒有.」

    唉,也是啦,整輛車都不穩成那樣了,應該也沒有多余心思確認後方吧.嗯?那樣不是很危險嗎?

    「我這可能是多管閑事啦.」

    「嗯.」

    「很危險的,以後別這樣了.如果只有你出意外還好,不過也可能會波及到其它人耶.」

    「說的也是」

    「如果要飆的話,也應該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飆,你根本就不懂這方面的事情吧.」

    年紀也不小了,只見他雙肩頹然落下,手中的罐裝咖啡看來格外寂寥,耳邊響起從山中傳來的鳥鳴.她視線往右移,那里就是開闊的伊勢灣,一直以來不知道看過多少次的風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歲,二十三歲,二十五歲的現在.不論什麼時候看都一樣,也不論什麼時候看都不一樣,轉頭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著雙肩.喝了口咖啡,吐出來的氣息簡直就像是歎息,不對,根本就已經是歎息了.不知不覺開始可憐起他來了.

    「對不起,我說話有點重.」

    「不會」

    「這就是我的壞習慣呢,嘴巴總是這麼壞,每次都因為這樣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說思慮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慮周到的工作,不過就是沒辦法做到,真傷腦筋.」

    「工作請問妳是在做什麼的啊?」

    「護士,看不出來吧.」

    「沒有這回事.」

    「沒關系啦,別這麼客氣,反正都常被人家說不適合做這一行了.」

    「不,真的沒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堅決,嚴肅地說.

    「我覺得妳很適合喔.」

    「是嗎?」

    「是的.」

    又是非常堅決地點頭,那不是敷衍性的點頭,也不是安慰或隨著當場氣氛脫口而出,都不是.看起來怯懦,實際上卻很堅定嘛.雖然想跟他道謝,可是刻意說出「謝謝」兩字感覺上也很奇怪,所以亞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為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裝咖啡感覺很好喝.

    「妳看起來很累耶.」

    「嗯.」

    「該不會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謝啦.」

    「當護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說是住院,幾乎算是長期住在醫院里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啰唆,可是護士小姐完全沒有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幫我們照顧奶奶,直到最後,一直都是那樣.我當時覺得能夠做到那樣還真有點厲害耶.」

    「奶奶後來死了嗎?」

    「嗯,最後感覺上都已經很衰老了.」

    「怎麼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個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里斷氣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樣,已經住院住了五年,是個醫院早已經變得像家一樣的人,在醫院里像這樣子的人很多就是了.醫院感覺上就像間大雜院,還會和隔壁床的人交換橘子或點心之類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樣.」

    「因為情況已經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准備,何況都到了可以說是『活夠久』的年齡.當然,我們醫護人員也都很明白,畢竟是醫院嘛,三天兩頭就有人死,說穿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罐裝咖啡冒出些許熱氣.

    「最後和芝浦奶奶說到話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對我說什麼『亞希子不結婚嗎?』我還是以平常一樣的調調,輕松開玩笑說『比起男人,我還比較愛車子,所以還早的很呢~』她問我『那相親怎麼樣?我來幫妳介紹好對象喔~』我就說『不是有錢人我不要!』我們就為這種無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這樣的.」

    是的,習慣了,人會死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于懷,護士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應該盡快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而且仔細想想自己還能怎麼樣呢?芝浦奶奶是像睡著似地斷氣,家人後來也都趕來了.有時候就算聯絡上也有人不來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卻沒有那樣.奶奶去世後,她的兒子也哭了.總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亞希子沒完沒了地叨念這些無所謂的事情,CAMRY小子頻頻點頭,靜靜傾聽.

    一回神,手中的罐裝咖啡已經徹底冷卻.

    「然後呢,後來怎麼樣了?」

    「就那樣而已.」

    她試著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沒能笑得很自然,啊呦,為什麼會說這些事啊.

    「真的就那樣了,很無聊吧,對不起.」

    「才不無聊.」

    「是嗎.」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視線堅定不移,原本以為他只是個軟弱的人,結果卻不是那樣,根本就很像個男人嘛.

    一想到這些,莫名地害臊起來.

    咦,他在留意手表耶.

    「你該不會是在趕時間吧.」

    「嗯,算吧.」

    該說怯懦呢,還是人太好呢,反正說的淨是些苦水,直接打斷不就好了.

    「不要緊的,開快一點應該就趕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別開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堅定地點頭,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後頭跟著.」

    「好.」

    對他放心是個錯誤,十五分鍾後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面撞上了護欄.

    2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義晴,那個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寫在市立若葉醫院506號房的門牌上.也就是說呢,趕赴事故現場的救護車把他送到若葉醫院來了,話雖如此傷勢並不嚴重,由于事故發生後出現輕微意識不清的現象,須要大致檢查一下而已.

    中原義晴

    亞希子定神凝視以潦草字跡這麼寫著的門牌,義晴,還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實在沒想到會送到自己這間醫院來呢,該說是尷尬嗎,怎麼形容才好呀,感覺上是不好意思呢?還是大事不妙呢?連自己都再清楚不過的事實,谷崎亞希子個性粗魯,從不在乎枝微末節的小事,即便察覺也不在乎.然而對于事故原因,雖然也只是一部分就是了,只要想到自己可能牽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只有對于車子的相關問題特別敏感.

    實在沒臉面對他耶

    雖然有幫忙送院後的緊急處置,不過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中原先生,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想過最好別打照面,但是只要谷崎亞希子還是護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況且,「想逃的時候偏不逃」是谷崎亞希子的原則,如果現在逃避,以後不就更沒臉面對人家了嗎?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開著的門.

    「中原先生,打點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撐起上半身,將手上的書放到枕邊的動作非常謹慎.

    「這量還堪滿多的,可能要花點時間喔,請問要不要先去上個廁所?」

    啊呦,為什麼會用敬語啊,可是自己是護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時候一樣說話毫無分寸

    「不要緊.」

    「那請你把手臂伸出來.」

    伸出的手臂細到讓人不覺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話,身為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輕松取勝.

    「可能會覺得有點刺痛喔.」

    「是.」

    「啊」

    失敗了.

    針頭沒刺進血管.

    「對不起,因為沒刺進去,要再刺一次喔.」

    「是,是的.」

    「啊」

    又失敗了.

    怪了,這種鼓漲的血管為什麼就是刺不進去呢?

    「可以再試一次嗎?」

    頭頂傳來嗤嗤笑聲.

    「請.」

    往那邊一瞄,中原先生靜靜地笑著,完全沒有顯露反感.那笑容莫名地讓自己更加緊張,又失敗了一次,結果到第五次才成功.怪了,怎麼回事啊,平常大概兩次就刺進去了呀.

    「果然很適合妳呢.」

    她在調整點滴速度時,他這麼對她說.

    「咦?適合什麼?」

    「護士小姐這工作呀,完全就是護士小姐的感覺.」

    啊,這樣啊,之前是不是聊過這個啊.

    「真的適合嗎?」

    「是的.」

    他平穩但卻堅定地點頭.莫名其妙地突然害臊起來,視線轉向窗外,冬季稍微偏白的天空,隨風搖晃的裸木,開出停車場的CEDRIC.那輛車的底盤似乎稍微改低了點,距離太遠了,看不清楚貼在後車窗的貼紙寫些什麼.

    「中原先生,對不起.」

    「咦?」

    「那時候都怪我太長舌,才會害你趕著要回去吧.你就是因為那樣才會出車禍的,所以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憋在心頭的話語一股腦全說了出來,亞希子深深低下頭,那顆高中時從未向誰低過的頭,踏入社會後老是低下的頭,雖然都是同一顆頭,使用方法卻截然不同.

    「不,這不是谷崎小姐的錯啊.」

    她聽到中原先生有些慌亂的聲音.

    「請抬起頭來,這樣會讓我覺得很為難的.」

    「可是」

    「不是的,真的跟妳沒關系,因為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急著要回去.只是在想些事情,方向盤打慢了點而已.」

    「想事情啊?」

    中原先生臉上出現猶豫的神情.

    「請問,谷崎小姐.」

    「什麼事?」

    「如果是谷崎小姐的話,可能會知道吧,唔,那個」

    那時候,同事岡崎英子的聲音從門那一邊飛進來.

    「亞希!可不可以來幫個忙」

    「啊,嗯.」

    可是話才說到一半耶.

    她一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地猶豫著,轉向中原先生就聽到他說什麼:

    「不好意思,工作中還耽誤妳的時間.」

    啊呦,這人還真老實耶.反觀英子卻很沒耐性地一副「快點過來幫忙啦」的眼神望向這邊.

    亞希子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對中原先生說了句:

    「那等點滴滴完後,再按護士鈐叫我.」

    隨即步出病房.

    什麼啊,中原先生他原本是想說什麼呢?

    她就是特別牽掛中原先生,雖然人家都說不是自己的錯了,可是也不知道實情到底如何.說不定只是顧及她感受的說辭.那時候自己就在中原先生後方不遠處,雖然是打算慢慢開,不過或許感覺上反而變成像在煽動中原先生似的.那個人的駕駛技術有夠爛的,搞不好自己認為的慢慢開,對中原先生而言卻已經是超速了啊.啊呦,煩耶,同樣的事情一直在腦袋里打轉,感覺真差,一點都不像自己.是的,像這樣拖拖拉拉的根本就不是谷崎亞希子的作風.

    都怪自己滿腦子都在想這些事情,給了別人可趁之機.

    「呼」

    在背後傳來這聲音的同時,臀部被摸了一把,而且是好整以暇似的,撫摸般的感覺.

    會對自己做出這種事的家伙只有一個人.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去死吧~~!」

    她大叫,朝背後就是一記手背拳.

    一如往常般地被靈活閃過.

    「亞希子親親,怎麼了嘛?」

    以讓人想不到是七十多歲的靈活身段,倒退約一公尺的老人,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情問.禿得相當徹底的頭顱,下巴白色的胡須,換言之就是多田吉藏.

    「什麼啊,什麼怎麼了?」

    自己的沮喪說不定被感覺出來了,這個老家伙有時候也挺敏銳的,這麼一大把年紀也不是白活的吧.

    但是,從多田先生嘴里冒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妳屁股的彈性感覺上好像差了一點耶?」

    「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腳猛一踩,原本想重擊那顆死禿頭,可是又被輕松閃開.

    氣死人了!

    明明就是個腳步踉嗆的老頭,為什麼動作這麼快?

    「而且你又怎麼會知道沒彈性的啊」

    「畢竟是每天摸嘛,一定會知道的啊.」

    「少給我每天亂摸!少給我自己亂評定!」

    「亞希子小親親也已經二十五了吧?果然也已經到了越來越沒彈性的時候啦?真可憐呢.」

    他真心流露出悲傷的表情.

    「少給我說什麼『已經二十五了』!而且,我還有彈性!還有啦!」

    「是嗎?那是我弄錯啰?」

    「一定是你弄錯了啦!」

    「那我再來確認一下吧.」

    他說著又想摸過來,啐,來真的喔,這次當然直接避開了,順便從那伸出的手上啪一聲先打再說.

    「話說回來,我說亞希子親親啊.」

    多田先生揉搓被打的手,一邊笑嘻嘻地說:

    「沒想到軟弱的男人才合妳胃口耶.」

    「啊?」

    「嗯,可能都是那樣的吧.」

    多田先生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步履蹣跚地離去.這樣看去,多田先生瘦小的背部就跟一般老人沒兩樣.不過呢,實際上也都已經七十多歲了,還真是與年齡相稱的老朽背部

    直到看不見那背影時,她才領悟他話中的意思.

    「合我胃口啊」

    被這麼一說,她才發現確有其事.

    3

    谷崎亞希子出生于伊勢南端的漁師町,那是個貨真價實的鄉下地方,甚至直到亞希子出生約十年前,出入該地還不是搭車而是搭船.連一條象樣的道路都沒有,如今拜那個叫什麼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之賜,才有筆直寬敞的道路貫穿鎮內(然後呢,那條路也是由那個叫什麼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他弟弟所經營的公司負責建設).

    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小城鎮.

    站在堤防上一看,整個城鎮仿佛一只手掌就能完全包覆那麼小.學校被蓋在堤防另一邊的島上,有條破舊的小橋加以連接.像這種小城鎮中,有一半的人都彼此熟識,而剩下的另一半則是親戚關系.

    亞希子的父親是個漁夫,一大早就會乘著一艘小小的海釣船出海,當亞希子起床時,父親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回到家中.每次一起吃早餐時,她就會聞到父親身上散發出的海潮味.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導師是平田老師,所以是小學四或五年級.當時還能單純做個孩子,還能和男生玩在一起.

    她剛從學校一回家,就被母親叫住.

    「把這個拿去給爸爸.」

    母親說著遞來一包東西.

    她立刻發出不滿的聲音.

    「啊呦,我都已經約好要去玩了耶!」

    「一下子就好啦,走到漁會不是不用五分鍾嗎?沒有這東西的話,你爸就麻煩了呀.」

    大人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這麼不講理.

    她嘟著嘴,在堤防旁邊跑了起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看看海,半途就借著搖搖晃晃的木梯爬上堤防,上面還有寬約一公尺的路可走,于是她一邊抓著生鏽的扶手,走在狹窄的堤防道路上.

    右側是深藍色的海洋.

    左側是靄灰色的城鎮.

    那好大好大的海洋,對比好小好小的城鎮常讓她感到無助不安.似乎只要海洋稍微認真起來,沒兩三下便能輕而易舉地完全吞沒這樣的城鎮.事實上,聽說在這道堤防蓋好前,大浪便時常釀成災害.這道堤防,腳下這些混凝上塊正守護著這個城鎮呢.

    只要一想到這里,莫名地就會開始覺得堤防還真是厲害.她蹲下身子試著將手放在堤防上,充分吸熱的混凝土塊燙得似乎會把人燙傷.這道堤防承受著人風,大浪,然後還有高溫.像這樣活下去或許也不賴吧,在相同的地方一如往常地總是頂著張若無其事的臉龐,只管就這麼繼續活下去.

    父親在漁會辦公室.

    綁著纏頭布,古銅色肌膚,如樹干般粗壯的手臂正如畫中所描繪的漁夫.個性火爆,漁夫多半都個性火爆,不過父親的火爆個性更勝常人,甚至被稱為「鬼之倉五郎」.對于谷崎亞希子而言,這世上怕的也只有海蛆和父親而已.之前不小心把這種感覺說溜嘴,不但被父親大罵「不准把老爸和海蛆相提並論!」還被扁.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人家怕的理由又不一樣.

    進入建築物之前,她先謹慎確認父親的情況.

    嗯,看起來心情不錯耶

    接近心情糟糕的父親太危險了

    一開門,冰涼的空氣搔弄頸部四周,漁會的空調強到讓人覺得開過頭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父親開朗地朝這邊揮揮手.

    「喔.」

    一走到他身邊,便瞧見父親所坐的沙發上放著各種紙張,每一張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字,其中也有一些薄得不得了的紙張,薄到讓人懷疑都能隔著紙張看到對面去了,就像包覆森永牛奶糖的那種紙.

    一遞出手里那包東西,便瞧見父親從中拿出印鑒,那是個很大的印章,她從不知道家里還有個這麼大的印章.

    父親拿起寫滿字的薄紙,同時向漁會職員開口說:

    「阿繁,這邊就可以了嗎?」

    叫阿繁的那個人是父親兄弟的三兒子,換言之也就是亞希子的堂兄弟.高中畢業後就一直在漁會工作.

    「啊,那邊和那邊,還有那邊.」

    「要印這麼一大堆喔.」

    「畢竟是契約書嘛.」

    「還真有點緊張耶.」

    「是啊.」

    父親和阿繁哥邊說話,一邊砰,砰,砰地蓋印章.自己也好想蓋蓋看喔,亞希子心里想著,同時窺視父親的手,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往自己這邊看過來.

    要挨罵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不過父親卻跟著笑出來,紅褐色的臉龐上浮現潔白的牙齒.

    「亞希子,最後一個印,要不要蓋蓋看.」

    「可以嗎?」

    「喔,快印,快印.」

    父親心情很好,亞希子因此也莫名跟著高興起來.為什麼父親一開心,自己也會跟著開心呢?拿在手上的印章真的好大,最前端彎彎曲曲地不知道刻著什麼圖案.

    「亞希子,那上面刻著『谷崎』喔.」

    父親以「告訴妳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的口吻說.

    她聚精會神地仔細端詳,根本就不覺得是那麼一回事.

    「真的嗎?」

    「妳看,這邊是『谷』,這邊是『崎』呀.」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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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46:44 |只看該作者
「英文喔?」

    聽她這麼一說,父親爆笑出聲,漁會中的人也都跟著笑了.她被笑聲圍繞,又試著很~~仔細地去看,果然還是不覺得那上面的字是「谷崎」.

    「來,印在這邊.」

    父親潦草的字跡寫著父親的名字.

    谷崎倉五郎.

    她在那個名字後頭用力蓋章.

    她不安地懷疑到底有沒有印好,移開印章一看,剛剛看到的彎彎曲曲圖案已經很漂亮地以紅色印出來.

    父親將那張紙交給阿繁哥.

    「這樣就可以了嗎,阿繁?」

    「大概吧,我先拿去給課長看看再說.」

    阿繁哥定後,父親將臉湊過來.

    「亞希子,你老爸我啊,買船了喔.」

    「船?」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船,有啦.」

    停在港邊的那艘灰色的船是父親的,他還常常讓自己坐船.

    父親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對,不對,是要買更大的喔.」
「大的?」

    「啊,大概大上一倍喔.」

    是喔,所以心情才會這麼好啊,亞希子莫名地也跟著高興起來.大概大上一倍的新船,像什麼大浪,一定也可以咻,咻,咻地越過去,像什麼魚都可以抓到一大堆吧.

    「叔叔,應該沒問題了.」

    不久後回來的阿繁哥這麼一說,父親松了一口氣,可能是一直都很緊張吧.或許由于緊張情緒獲得舒緩,父親一下子變得比平常還要多話,和阿繁哥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感覺上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那兩人的談話內容,對于還是孩子的亞希子而言,聽得懂的不到一半.她在無聊之余,雙腳一邊晃呀晃的,一邊望向窗外時,同班同學的身影映入眼簾.

    啊,是孝,正清和小內

    那個小內是綽號,真正名字叫做內田,因為名字是內田所以叫小內,還有,因為懦弱內向所以叫小內.他們這邊,在淺灘中游來游去的小魚兒被稱為「小內」,反正就像是「鮑仔魚」啦,「虛弱」啦,「小不隆冬」啦,「無聊」等感覺的詞彙.小內是在第二學期開始轉學進來的,出生于東京長于東京,當然說的是一口標准腔日語.只要每次一說起那些裝腔作勢的話來小內本人應該也沒有裝腔作勢的意思就是了就會被大家嘲笑.

    孝沖著正清一笑,隨即繞到小內身後,看來特別專心,大概是在盤算時機吧.他到底是想做什麼啊?當她皺著眉頭觀看時,阿孝突然從小內的後鞋跟踩下去,小內整個人往前摔倒,被踩住的鞋遺留在原地,那是右腳的鞋子.正清蹲下去撿起那只鞋子,高舉起來.小內左腳穿著鞋子,右腳只穿著襪子,佇立于哈哈大笑的孝與正清面前.正清高舉鞋子,一腳刻意拾起,簡直像是打棒球的投手一般.只見他轉向海那邊,准備對著海投擲,他打算要把鞋子扔掉啊.正清以耳邊仿佛傳來颼一聲的氣勢,揮動手臂,亞希子雙眼搜尋鞋子去處,小內也一樣,但是完全看不到鞋子在哪里.

    不對,有了.

    鞋子還拿在正清手里,他只是假裝扔出去而已,孝和正清以一副「上當啦」的樣子大笑,她似乎可以聽見他們哈哈哈的笑聲.正清把鞋子交給孝,接過鞋子的孝和正清剛剛一樣,假裝要扔鞋子,然後一而再,再而三重複那樣的動作.

    她逐漸怒火中燒,針對欺負弱者的孝和正清,和只會呆站在那邊的小內.

    一回神,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她和父親四目相對.

    直到方才應該都還很高興的父親,臉色轉為嚴厲,父親似乎也目睹了相同的光景.

    父視說:

    「去吧,亞希子.」

    「嗯.」

    亞希子點頭後便跑出去.

    唔,她也沒做什麼了不起的事啦,嗯,就只是突然使出下墜踢而已.被踹飛出去的正清,膝蓋在地面磨破皮,呻吟般說了句「干嘛啦」,隨即大哭出聲.至于孝呢,只能呆若木雞,被她狠狠一瞪,立刻露出有夠做作的假笑.繼續一瞪,那張掛著假笑的臉龐都快要哭出來了.

    她讓那兩人跪坐在小內面前.

    「快道歉.」

    亞希子說.

    看來畢竟還是有所謂的「尊嚴」要顧吧,孝和正清並不願意立刻道歉,兩人面面相覷,猶豫不決.

    所以,亞希子說:

    「快向小內道歉.」

    她只會再說一次.

    如果再不乖乖聽話,就先揍孝.唔,輕輕的啦,輕輕的.其實就只是對著他頭頂啪地打一下而已啦.

    當她這麼想時,小內突然說:

    「谷崎同學,好了啦.」

    她搞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好了?什麼好了?」

    「已經夠了.」

    小內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氣.

    「已經夠了啦.」

    「為什麼啊,這兩個家伙不是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嗎?所以才要他們對你道歉啊,這兩個家伙都是笨蛋,放著不管只會越來越囂張的.」

    「好了啦,谷崎同學.」

    「不好.」

    「好了啦.」

    「根本就不好吧.」

    「我說好了啦.」

    完全沒想到小內會這麼強硬,真不敢相信,孝和正清也還滿逞強的,可是只要她認真一瞪,就會立刻退縮.像一些高年級女生也曾來找麻煩,嗆她「很囂張嘛」,可是一旦被撂倒後,只要再看到她就想溜之大吉.但是,好死不死就這個在班級上下階層中位居最底層的小內,面對位居最高階層的自己,竟敢反抗到這種地步.

    不好,好了啦,不好,好了啦.彼此數度重複這樣的對話,阿孝和正清也心驚膽戰地觀望局勢將如何演變.搞什麼東西啊,這個小內怎麼會這麼固執呢,像小內這種膽小鬼為什麼會反抗到這種地步呢?

    剛開始是疑惑,之後是驚訝,再來就逐漸火大了.

    「不好.我都說不好了,就是不好.」

    「可是」

    「不好.」

    這句是最後通牒,她以相當嚇人的聲音說,然後瞪過去.至今還沒有任何人不因此感到膽戰心驚,就連六年級的男學生都會畏于這樣的氣勢,泫然欲泣.然而讓人驚訝的足,小內並沒有因此而退卻.

    「谷崎同學.」

    啊,聲音在顫抖

    「妳這樣反而讓我更難過.」

    小內說完隨即哭了出來,淚水撲簌撲簌地從他斗大的雙眼湧出.亞希子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為什麼小內會如此極力反抗,為什麼不膽怯,可是聲音又為什麼在發抖,最後為什麼會哭,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一頭霧水.

    這樣反而更難過?什麼意思?

    明明是淚流滿面,小內離去的背影看來卻如此決然.他也沒穿上還給他右腳鞋子,一只鞋拿在手中晃呀晃的,就那麼走掉了.

    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不經意地往前看,孝和正清正以冷冰冰的眼神望著自己,是因為一直讓他們跪坐,所以很不爽嗎?

    她一邊這麼想,嘔氣地說:

    「怎樣啦?」

    「都是亞希不好啦.」

    「對啊.」

    兩人齊聲說出這麼一句話:

    「小內他,可是一個男生耶.」

    4

    只要一回想起來,就想要大叫.

    明明都已經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當時的記憶卻仍然鮮活地刻在腦海中,不論是小內離去的背影,以及孝和正清冰冷的視線都一樣.

    自己還真是遲鈍呢.

    之後經曆過各種事情後,如今好不容易才總算理解當時小內為什麼會那麼堅持,而孝和正清的眼神又為什麼會那麼冰冷.原來比起被人欺負,被女生搭救更讓人覺得難過呀.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個大白癡,怎麼可以把那所謂男性的尊嚴踐踏在腳底下呢,畢竟那可是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呀.

    不過,那時候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又有哪里不同呢?

    的確是變得聰明一點,也稍微成長了吧,然而還是有很多方面仍然不足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如今肯定還會犯下和當時同樣的錯誤,而且今後也會一直犯下同樣的錯誤吧?雖然很明白以後只能夠一點一滴地成長,唉,那也是沒辦法的.人都是這樣,真的是一點都不聰明.但是,自己就是還沒成長到足以承認那種事情,承認自己的愚蠢.

    「唉.」

    也因此,谷崎亞希子一邊歎氣,一邊走在醫院的走廊上.

    「唉.」

    吐出的就只有歎氣.

    唉,這種時候最好就是到珍珠公路去飆一飆,那里還滿危險的,所以一定得專注開車什麼都不想,只要一亂想就會出車禍,就去那邊只管一直,一直猛踩油門,盡情飆個夠吧.

    就在那時候,眼前有個身影跌個四腳朝天.

    「里香啊啊啊啊~~!」

    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戎崎裕一,那個因為急性肝炎住院的臭小鬼.一邊大叫著摔倒在地的戎崎裕一旋即起身,一邊對剛關上的門扉伸出手,不愧是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重新站起來的速度還真快.不過,就在戎崎裕一的手即將碰到門把的同時,門扉突然開啟,耳邊響起砰地巨大聲

    響,原來是門扉一角硬生生地撞上戎崎裕一的臉龐.

    「大笨蛋!不要再來了!」

    悅耳的聲音劈頭就是一陣護罵,隨後是門扉關上的響亮聲音,戎崎裕一抱頭蹲在原地,全身因疼痛而發抖.但是呢,真服了他對于日複一日的相同戲碼都不會感到厭煩呢.話說回來,再這樣下去,這個臭小鬼應該也活不久了吧.

    「裕一,你這次又做了什麼啊?」

    「啊,亞希子小姐?」

    臭小鬼以窩囊的表情仰望她.

    「我買錯果汁了.」

    「果汁?」

    「她說想喝柳橙汁,我照她說的去買柳橙汁回來,結果妳看,是這種『一顆一顆』的.」

    戎崎裕一遞來的罐裝果汁上,寫著「富含顆顆果粒」.

    「她就痛罵我說『最討厭一顆一顆的,到底在想什麼東西啊』,可是我哪知道啊,如果這種不行,事先跟我說不就好了.干嘛為了這種小事情,就氣成這樣啊.」

    「我還滿喜歡的啊,顆顆果粒.」

    「我也喜歡請問,頭有沒有傷口啊,痛死了.」

    「哪里?」

    看來紅腫,不過沒有傷口.

    「不要緊.」

    姑且啪地一聲打下去,戎崎裕一很誇張地嗚嗚呻吟,又抱著頭.糟了,不自覺地用力過頭了,哇哈哈,歹勢,歹勢,裕一.

    「明明是個男生,怎麼這麼窩囊呀,太難看了吧.」

    但是,嘴巴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立場不堅定,反而更會惹里香生氣的.」

    「那只要強硬一點就沒事嗎?」

    「我想那也是辦法之一吧.」

    「真的?」

    「真的.」

    她暫且堅持己見.戎崎裕一吞了口口水,似乎下定了決心,不過似乎還是有些膽怯地往這邊瞄一眼.為了讓他風雨生信心,她姑且點點頭.

    「加油啊,裕一.」

    「好好.」

    她就那麼在走廊上邁開腳步,沒多久就聽到戎崎裕一沖進秋庭里香病房的聲音,好像是突然開門硬闖進去的.

    「里香,給我有分寸一點!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顆顆果粒柳橙汁也要忍耐一下啊!很好喝的耶,顆顆果粒柳橙汁!妳就喝喝看嘛,顆顆果粒柳橙汁!說不定會喜歡上它喔,顆顆果粒柳橙汁!」

    喔~~很拚嘛,裕一,沖啊,別輸呀.

    「是誰說你可以進來的啊?」

    「問題不是這個嘛」

    「如果我正好在換衣服,你打算怎麼辦?如果全身都沒穿衣服呢?也有那種可能吧?還有,我就是最討厭顆顆果粒柳橙汁,不是說過了嗎?如果喝下那種東西,覺得不舒服怎麼辦?你要負責任嗎?你是說你有那種覺悟了嗎?」

    「哪哪有那麼誇張啊」

    你聽聽,你聽聽,怎麼可以在這邊又軟下去呢?

    「給我出去!」

    「里香,可是」

    「吵死了!還有,別把那種東西留在這里!我是真的很討厭那種東西!」

    「等等等!不要用丟的啦!丟到人的話不是很痛嗎?等一下!拜托等一下,里香!喂,喂,別過來!饒了我吧!」

    唉,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就說你吵死人了!給我出去!笨蛋!」

    「嗚哇啊啊啊啊啊~~!」

    唔,果然還是不行呀,這就是所謂的「角色不同」吧,亞希子假裝不在乎背後傳來的怒吼,悲鳴還有像是什麼東西遭受破壞的聲音,繼續向前走.在那個節骨眼兒上退縮是不行的喔,裕一.如果一直都能保持強硬,總會有辦法的呀,唉,真是那類型的人大概也和里香合不來,就保持這樣子或許才是最佳模式吧.

    「里香啊啊啊啊啊~~!」

    可是也別哭嘛,是男生就別哭呀,裕一.

    亞希子一邊遠離背後的騷動,一邊走向屋頂.去抽根煙吧,畢竟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嘛.當她推開屋頂厚重的鐵門時,瞥見一個人影.啐,穿著兩截式睡衣,所以是住院患者啰,身為護士再怎麼樣也不能在患者面前抽煙,還有所謂的形象要顧.沒辦法,只好縮到員工廁所去了,當她這麼想正要把門關上時,這才發現.

    中原先生?

    藍色條紋睡衣,以男人的標准西言梢嫌單薄的身影,不會錯的,是中原先生.亞希子推開那扇即將關上的門,踏上屋頂.啊呦,搞什麼啊,聽那個癡呆老頭說些五四三後,反而更在意這個人來了,明明就沒什麼啊.

    「你好.」

    即便如此,她對他開口時,仍有些不,是很緊張.

    靠在扶手上的中原先生說了句:

    「啊,妳好.」

    一邊點頭致意.

    「請問你在這邊做什麼呢?」

    「沒有啊,也沒什麼特別的.」

    騙人的吧,你是在想什麼吧,我雖然遲鈍,不過這種事情還感覺得出來.話說回來,還真像小內耶,臉長得一點兒都不像,該說是感覺吧,有點嗯,說不上來但就是像.

    「請問,谷崎小姐.」

    「什麼事?」

    「谷崎小姐足不是所謂的『競速族』(注:有別于與犯罪,暴力等負面形象劃上等號的『飄車族』,泛指喜歡高速駕車挑戰國道或山路的車輛玩家)啊?」

    「以前算是吧.」

    「以前?」

    「我是很喜歡飆,可是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狂熱了,說難聽一點大概是熱情已經慢慢徹底冷卻,說好聽一點可能就是變得比較泰然自若了吧.以前只要稍微被激一下,就真的會氣到失去理智,現在已經不會了,還會以那種『好,好,請吧』的感覺禮讓人家,也不會覺得那麼不甘心了.這樣的自己怎麼說呢,該說很乏味嗎,當然說不失落是騙人的啦,偶爾也會覺得這或許表示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成年人了吧.」

    一回神,已經滔滔不絕說了一堆.

    突然間覺得害臊.

    「啊哈哈,不好意思,自顧自地說個沒完.」

    怎麼會這樣啊.

    每次面對這種類型的人就會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

    「完全沒關系,我不討厭聽谷崎小姐講話.」

    「是嗎?」

    「是啊,和谷崎小姐聊天很開心.」

    又來了,特別堅定地點頭,而且視線毫不閃躲.反而是自己先覺得害臊,視線隨之躲開,啊呦,臉覺得有點燙耶,希望沒被察覺才好,可是又希望能稍微被察覺到.

    「中原先生也說些什麼啦.」

    我倒是很想提問題呢.

    「我嗎?」

    「嗯.」

    「我這種人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個普通的上班族,也沒什麼特殊技能,也不太會說話.」

    「那你喜歡做些什麼呢?」

    嗯~~中原先生沉吟.

    「大概就看書吧.」

    「書,你都看哪種書啊?」

    「各種書,我看的書很雜.」

    他所列舉的名字,全都是谷崎沒聽過的,什麼沙林傑(JeromeDavidSalinger),史賓納利(JerrySpinelli),米爾豪瑟(StevenMillhauser),不過她至少知道全都是外國人就是了.

    「這麼說起來,我可能也和谷崎小姐一樣吧.」

    中原先生感覺上像是突然想起似的.

    「一樣?」

    「我以前會看一大堆書,一個月都看二,三十本,總是帶著書到處跑,甚至沒有一天不看書.可是,現在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看那麼多書了,覺得好看的書也變得好少.」

    的確,他和自己在說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

    「這麼說來,是我們都已經變成成年人了嗎?」

    「感覺上還真有點討厭耶,成年人.」

    「真的,好乏味喔.」

    兩人迎著風笑了,雖然彼此都說「乏味」,可是現在卻一點都不乏味.自己能夠自然地笑,胸口隨著每一次的笑聲怦然心動.

    「可是呢,中原先生,我比以前更喜歡飆車.能看清楚自己的極限,當然還有點好勝心.總之這兩方面我都明白.不會去勉強自己,可是也不會想要放棄,感覺上就像是雙手同時握著兩種情緒在競速.每當那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這種極速快感耶.」

    啊,我懂,我懂,那種感覺,中原先生快速說道,似乎很開心,我懂,他重複道.

    「我也是,現在或許很矛盾沒錯,可是比以前變得更喜歡看書了,就算看的書變少,可是看每本書時都會格外珍惜,就算嘴里念著『這真無聊』,妳也知道的吧,還是會這麼繼續看下去,不是嗎?然後就覺得自己果然很喜歡看書呢.」

    「啊哈哈,結果還不是一樣嘛.」

    「或許吧.」

    「可能還是有點不一樣吧.」

    「不過,或許比我們所感覺到的還要有點不一樣吧.」

    「是嗎?」

    「是啊.」

    形狀模糊的云朵流過冬季的朗朗晴空.上空的風似乎很強,云朵的腳步顯得格外急促,感覺上似乎要變天了.小時候只要看到云朵這種流動方式,感覺就很差,會讓她想到冒著惡浪出海的父親,和那艘小船.

    「啊,對了.」

    她不經意地想起.

    「中原先生之前不是想問我什麼嗎?在病房那時候.」

    「啊,是啊.」

    「是什麼啊?」

    任何問題都會回答喔,她說著吟吟一笑.

    中原先生對著這邊望了一陣子,低下了頭.

    「已經沒關系了.」

    他這麼說.

    「我已經知道了.」

    「咦?是嗎?」

    「剛剛聽到答案了.」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剛剛說了些什麼,明明才剛講完卻想不起來,感覺上似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啊.而且,為什麼中原先生的聲音感覺上變得好沉重,因為他低著頭所以看不到表情.啊,背部彎得好低喔,該不會是在哭吧.中原先生好不容易才把頭抬起來,他並沒有在哭,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他們又沒有說什麼悲傷的事情啊.

    「我有個朋友,他也是『競速族』.」

    「喔.」

    「那家伙突然之間就把車給賣掉了,問他怎麼回事,他就說已經不需要了,還說已經不是做那種事情的年紀了.我知道他之前很投入,就說:『樣太可惜了吧』.他竟然跟我發脾氣.雖然是喝醉了,可是那家伙劈頭就是一陣怒罵,說什麼『沒飆過的家伙懂什麼東西』,『像你這種家伙是不懂的』氣唉,他說得也沒錯啦,就算試著去飆飆看,還是一樣不懂.」

    「啊,所以你才會勉強去飆的喔.」

    他苦笑,是的,的確是很勉強.

    「不過,根本就沒必要去飆的,對那家伙畫言飆車很重要,可是我就不一樣了.對我而言,有屬于自己的重要事情,所以不好好思考是不行的,我啊,現在明白了,和谷崎小姐談過後明白了.那家伙果然是做錯了,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是年紀大了就必須放棄的嘛.」

    所謂的成為大人,所謂的逐漸失去許多東西.「成長」這回事聽起來好聽,然而卻並非總是獲得,同時也會失落不少東西.幾乎和獲得的相等不對,失落的恐怕還比較多吧.

    那肯定不是從邁入二十五歲的如今才開始吧,而是更早,更早之前,真是打從一出娘胎就開始了吧.所以,不論是十二歲當時,十五歲當時,十七歲當時,二十歲當時,都是一路有得有失地活過來的吧.

    只是現在才察覺.

    察覺到那些事情.

    逐漸被迫察覺,這麼說或許比較貼切吧.

    「不好意思,我太多話了吧.」

    他露出害羞的笑容.

    還真是不可思議呀.

    自己的台詞從他嘴里被說出來.

    「不會啦,哪會.」
我很喜歡聽妳說話喔.他能夠那麼輕松道出的話語,自己卻說不出口.因為自己不像他那樣坦率.

    兩個人之後並沒有說太多話,可是也不覺得尷尬,反倒可說是懷著平靜的心情靜靜地眺望晴朗天空.他發現一架飛機,跟她說「妳看,是飛機耶」.「真的,飛機耶」,心情格外雀躍.「不知道會飛到哪里去耶」,「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南方很好耶」.閃爍著銀色光芒的飛機變得好小,好小,就像是玩具一樣.

    很遺憾的是休息時間飛也似地流逝.

    「我要回去工作了.」

    「加油喔.」

    「嗯.」

    「下次再聊吧.」

    「嗯.」

    像個孩子般點頭,莫名地好想跟他勾勾手指,怪了,好像真的變回小孩子一樣

    她一邊步下樓梯,同時想起小內.她和小內終究沒能和好,在彼此總覺得心里有根刺的情況下,任憑時光流逝,只要打照面不是對方就是自己總會把臉移開,偶爾同組時也只能很不自然地聊個幾句就這樣大概兩個月後,導師突然宣布.

    「內田同學要轉學了.」

    那消息來得突然,才聽說後第三天,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這個小鎮中.最後還是沒能向他道歉.話是這麼說,其實當時還沒察覺是自己的錯.當然知道自己傷害了小內,但是像自己這種遲鈍又粗枝大葉的女人卻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

    從此之後,就變得毫無抵抗力了,只要一看到像小內的人,一顆心就會隨之稍稍晃蕩,有時還會追逐那樣的身影.會覺得這次一定不要再失敗了,就在留心在意的過程中,有時也會逐漸受到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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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46:58 |只看該作者
女人心?

    真有點搞不懂耶,那種事情.

    5

    親戚去世了,說是親戚,其實也沒多親近.什麼父親的媽媽的兄弟的女兒的丈夫,就那種感覺,就連長什麼樣子都不太清楚.只不過呢,畢竟是狹小的鄉下小鎮,婚喪喜慶樣樣馬虎不得,如果不露個面,那可是會被持續念上三年的.她沒辦法,只好拜托護士長,請了大概三天假.暌違許久的濱海小鎮早就變得有些沒落,老人越來越多,年輕人則越來越罕見.漁夫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小鎮,房舍逐漸破落,停在港邊的船只也逐漸減少,鎮上大叔只會叨念什麼「現在這時代當漁夫已經活不下去啦」.

    一回到家,就跟父親吵了一架.事出突然.對方脾氣火爆,自己同樣火爆,即便如此還是喝了酒,大鬧一場,就在佛像面前.這是種傳統,據說是為免死去的人感到寂寞,大家總要轟轟烈烈鬧上一場.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像這樣變成大人以後,特別是以護士這種身分看來,會覺得這其實足種很了不起的習俗.所以也就喝了酒,大鬧一場.「亞希子,要不要結婚啊?沒有好對象喔?」姑且從這麼開口問的叔父頭上給他巴下去,哇哈哈,人家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耶,所以別問啦,這個禿大叔.

    不知道是誰想起正好是曾祖父第五十年忌日.

    我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厲害到辦什麼第五十年忌日的名門世家吧.哪會啊,曾祖父很厲害耶,每次不是都只有他一個人說會有海嘯來襲,然後把家當全都用拖車搬到山上去嗎?啊,對,對,對.其它家伙全都在笑,結果海嘯真的來了,然後大家開口閉口全都說曾祖父真是了不起耶.是喔,第五十年忌日呀,那就請和尚幫忙念念經就好了,順便跟這次喪禮一起辦啊.

    就這樣,喪禮隔天,我們一家人就去曾祖父的墓前掃墓.

    墓地位于市郊山中,山坡上擠滿一排排墓石,由于是代代相傳的墓地,甚至還有寫著江戶時代年號的墓石,像什麼寬政,明和之類的.爬上陡坡,好不容易抵達位于山坡上的家族墓地時,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呼,她吐出炙熱的氣息後回頭.就在那時候,視野塞進滿滿的藍,是天空和海洋,啊,自己的故鄉呢.

    「怎麼了,亞希子?」

    父親以低沉的聲音問,他還在宿醉.

    「嗯,就想說是海耶.」

    「本來就是啊,海本來就是海啊.」

    「說的也是.」

    茫然地看著看著,父親也把臉轉向相同方向.她偷瞄那樣的身影.還是一樣那麼龐大的身軀,肩膀和腰部都好結實,因此穿在身上的現成喪服一點都不合身.頸部太粗了,襯衫第一顆鈕扣也沒扣上.不過,久別重逢還是會覺得「變老了耶」,頭發也白了不少,就像自己年齡與時俱增,父親的年齡同樣與時俱增.

    「老爸,打魚不辛苦嗎?」

    「怎麼突然這麼問啊.」

    父親苦笑.

    「打魚很辛苦啊,這還用說.」

    「你可別太勉強自己喔,都一把年紀了.」

    「嗯.」

    他稍稍繃著臉,好像是聽到人家說他「一把年紀」不高興.啐,還在逞強什麼東西啊.可愛的女兒都主動表示關心,雖然不至于到感動落淚的地步,至少有點感觸良深的感覺也行啊.

    「妳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工作喔?」

    「各方面啦.」

    「嗯,馬馬虎虎啦.」

    聞到海潮的味道.

    「是喔.」

    父親點頭.

    「那就好.」

    「嗯.」

    和尚後來在墓前念經,親戚不約而同地低頭默禱,每個人的表情都格外認真嚴肅.所謂的漁夫,個個信仰虔誠,如果不靠那些什麼神祉,佛陀,實在干不下去.他們就像這樣將不安暫時扔給那些神,全心信仰,然後駛向廣闊得讓人束手無策的海洋.

    回到家時,身軀已經都冷到骨子里了.

    她到房里將喪服換成家居服後,走到起居間,看到父母親部還穿著喪服.喜歡吃甜食的父親,正大口大口吃著從喪禮上分到的豆沙包.

    「我要回去啰.」

    總不能沒完沒了地一直休假,母親很舍不得地說「難得回來一趟,可以再多待個兩,二天呀」,父親卻只是「喔」地一聲,干干脆脆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她有點感激,也有些失落.

    「亞希子.」

    當她在玄關穿鞋時,父親對她開口.

    「什麼?」

    「這個,拿去吧.」

    他長滿繭的手中拿著赤福.

    「對面那個阿紗從伊勢本店買回來的.」

    「人家給的喔.」

    「嗯.」

    「那老爸你吃就好啦,人家難得要給你的啊.」

    「都拿了一大堆喪禮的豆沙包,吃不到赤福去啦,所以妳拿去吧.」

    他硬是用力塞過來,都因為那笨拙的動作,讓她無法拒絕.自己以前最討厭這個樣子了,有時候還會沒來由地一肚子火,是不是也常因為這樣頂撞他啊.不過,和父親起沖突從沒贏過,百戰百敗,不但染好的一頭紅發曾被喀擦喀擦地剪光光,整個人還曾被使勁打趴在地上,甚至整張臉都腫了起來.但是,如今她很了解父親的笨拙魯莽,以及笨拙的生存之道.

    「嗯,謝謝.」

    所以她姑且收下了,話說回來還真奇怪耶,把這種伊勢名產塞給住在伊勢的自己,這個老爸還身世有夠鈍的耶.

    啊,對了.

    拿去給中原先生吧,如果沒記錯的話,中原先生應該喜歡吃甜食.是誰去啦,不知道聽護士長還是英子提過.就拿去給中原先生,然後一起吃,嗯,就這麼辦.

    「那我走啰.」

    「喔.」

    她干脆地說完,邁出家門.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並沒有感到那麼寂寞.

    「中原先生~~」

    真的還滿緊張的,不對,都已經像是在珍珠公路上踩油門時那麼緊張了.對這方面就是不擅長嘛.她也不會裝什麼可愛,積極接近更加不可能,告白?拜托,自己才不是那塊料哩.

    「要不要吃赤福啊,人家給的,可是我又不愛吃甜的.」

    所以她編了這麼一個虛應故事的理由.但是,竭盡所能擠出的勇氣卻只能在空蕩蕩的病房中空虛地飄蕩.沒有任何行李,沒有任何動靜,只剩一張床.她慌慌張張跑到門口確認門牌,那里已經是一片空白,名字被拿掉了.

    「喂,中原先生呢?」

    她抓到一個經過的同事問.

    「中原先生?出院啦.」

    對方回以無情的話語.

    「先別管這個了,谷崎,快來幫忙運送病患啦.」

    「啊,好啊,是什麼時候出院的啊?」

    「不知道耶,我想大概是昨天或前天吧,怎麼啦?」

    「沒有啦,只是覺得他的狀況那麼輕微喔.」

    啊哈哈,她為了蒙混過去試著笑出聲.笑得自不自然啊?昨天或前天喔?正好是參加喪禮請假那時候.

    「不管輕不輕微,剛開始就只是住院檢查而已,不是嗎?」

    「原來如此,說得也是.」

    能夠出院也就是說沒異狀啰,也沒必要去確認,雖然會想去確認,是的,很多事情都想去確認清楚.

    「谷崎,好了,妳抓那邊.」

    「是的,是的.」

    她推著那附有喀啦喀啦作響輪子的擔架前進,各種事情浮現腦海.小內的背影,他說「已經夠了」的聲音,故鄉的天空,海.最近這季節,界線會變得曖昧不清吧,哪邊是天空,哪邊是海洋,不論再怎麼看都分不清楚吧.小內後來轉學了,突如其來的宣布,沒有人坐的座位.父親的襯衫,第一顆鈕扣沒有扣上.和中原先生一起看到的飛機,到底會飛到哪里去啊,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南方很好耶.

    「下次再聊吧.」

    她可以清清楚楚聽到那樣的聲音,大騙子,她試著在心底呢喃,根本就沒有什麼「下次」嘛.像那樣子笑著,那麼溫柔,害人家一顆心隨之晃蕩,就像是波浪呢,東搖西晃的耶.哪有什麼「下次」嘛,當然這不能歸咎任何人,就只是檢查結束出院而已,原本就不是應該懷抱期待的一段關系.

    唉,明白是明白啦.

    一回到醫護站,她將赤福放到架上.不快點吃的話,就會變不好吃,然而就是不想吃,想要就這麼一直放著.

    直到發現寄情之處,直到那時候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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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48:39 |只看該作者
你可敢吃貓罐頭? a cat never die

    【貓罐頭】意指貓飼料,罐裝之濕性飼料.例句:「開貓罐頭.」

    1

    時鍾指向兩點.不是白天,而是夜晚,萬物皆已沉睡的深夜時分.寂靜冷清的伊勢城鎮半個人影都沒有,只剩路燈以白晃晃的光線照耀路面.在那光芒之中,有只黑貓一溜煙地輕巧跑過,牠橫越道路,身子咻地滑進屋舍間狹窄縫隙.那是寬度僅容一般人勉強伸進手臂的縫隙,真不愧是貓咪.話說回來,眼前屋舍的密集程度是怎麼一回事呢?一間間的獨棟屋子的確是個別排列著,然而房子間隔窄到讓人咋舌,看起來彷佛棟棟相連的長屋.其中也有些已經完全傾斜的古老屋子就倚靠隔壁房屋加以支撐.以隔壁房屋的角度看來,這種情況似乎讓人難以忍受,不過妙就妙在那棟隔壁房屋本身也是同樣倚靠挨過來的房屋,也就是說「半斤八兩」.如果是新興住宅區,就會進行完整的區塊規劃,法規上也不可能允許房屋蓋得如此緊密,但是伊勢畢竟是曆史淵遠流長的區域.據說,江戶時代被稱為「禦蔭參」的伊勢神宮參拜活動短期內如野火燎原般盛行,全日本各地的觀光客也蜂擁而來(詳情參考十返舍一九(注:一七六五~一八三一;江戶時代著名淨琉璃,劇作家)的劇作《東海道中膝栗毛》).

    言歸正傳

    形成黑貓所滑進縫隙的兩棟房子的其中一棟,掛著一塊寫有「世古口」的門牌.那棟世古口家內部的一間房中,明明都已經是三更半夜,卻仍然燈火通明.室內有三名少年.

    一個是世古口司,房間的主人.

    一個是戎崎裕一,主人的朋友.

    一個是山西保,戎崎裕一的朋友.

    他們如今正望著各自面前的盤子,冷汗直流.

    「吃吃啦.」

    世古口司畏畏縮縮地說.

    「喔喔.」

    點頭的是山西保,不過只有聲音充滿氣勢,手卻一動也不動.山西保轉向坐在自己左斜前方的戎崎裕一.

    「戎崎,吃啦.」

    「真真的假的?」

    戎崎裕一露骨地流露出百般不願,他先看向世古口司,對方的視線卻閃開了.啐,他在心中咂舌,這次換看山西保,對方回以吟吟一笑,但是那對眼睛卻完全沒在笑.無法得到預期反應的戎崎裕一他自己也不清楚原本到底期待什麼樣的反應視線移至眼前的盤子.

    盤里盛著意大利面,聞起來挺美味的,如果說是用鮪魚罐頭做的意大利面,不管任何人都能接受吧.只因為是出自于喜歡料理的司之手,看起來好像很好吃,但是那些細面上所沾附的不是鮪魚.

    而是貓罐頭.

    也就是說.

    那是貓飼料.

    2

    事件的開端大概可以追溯至三十一個鍾頭之前.

    開發工作一拖再拖,販賣日期竟然比預期晚了一年七個月的電玩巨作終于要問世.戎崎裕一長期引頸期盼,世古口也是,山西保也一樣.但是,由于發行數量不多,他們三人之中能買到那款電玩巨作的只有世古口司一人.

    戎崎裕一理所當然地說:

    「一起玩啦.」

    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司很干脆地點頭:

    「好啊.」

    那是據說完全過關至少須要耗時五十個鍾頭的巨作,一個人玩也好,不過兩個人邊討論邊破關也不錯.而且如果輪流破關晉級,負擔也僅止于二分之一.

    「我也要去.」

    有個家伙半途殺了出來.

    「三個人一起玩啦.」

    那個人就是山西保.

    太好人一個的司當然點頭說:

    「好啊.」

    于是,三個人便在發售日隨後的連假,到世古口家集合.因肝炎正在住院的戎崎裕一大費周章地取得暫時出院許可(向院方提出的文件當然都是偽造的),趕赴約定地點.閃閃發光的光盤片一放進電玩主機,熟悉的主題曲隨即流瀉而出,幾乎整個少年時期都有這一系列電玩陪伴的三人,光聽主題曲便開始眼眶濕潤.

    山西保感觸良深地說:

    「好棒喔.」

    戎崎裕一點頭.

    「真讓人感動.」

    世古口司流露出溫暖的笑容.

    「好棒喔,真的.」

    然後,游戲開始.因為是持有者,世古口司率先握住控制器,從村莊到森林,從森林到荒野,從荒野到海洋漫長,漫長的冒險旅程就此展開.戎崎裕一和山西保越過朋友龐大的背部凝視畫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不是那邊」,「不是這邊」.

    他們每兩小時換手一次,想睡就睡,肚子餓就吃些采買來的零食,飯團或三明治.冒險進行地很順利,畫面中等同于他們分身的存在越來越勇猛,期間曆經榮耀,挫折以及複活,此外也有淚水,歡笑和淡淡的戀情.然後,第一天的黑暗迎向黎明,他們挺進第二天.即便是年輕的他們,到這個時候也覺得疲累了,但是他們仍憑借滿腔熱情持續按下○按鍵,口按鍵,□按鍵,按鍵,還有R1,R2,L1,L2.吃洋芋片,吃仙貝,吃巧克力,大口灌下汽水,囫圖吞下飯團,大口咬下三明治.

    危機是在第二天夜里降臨.

    「咦,三明治咧?」

    戎崎裕一往超商塑料袋內窺視,一邊說.

    「就放在里面吧.」

    冷淡地這麼回答的是山西保.他如今為了晉級到第七關,正一心一意忙著升級.只見他在沙漠中徘徊,一一撂倒那些半途遇到的肉腳怪獸,這里的怪獸雖然很容易打倒,獲得的分數卻很高,不過其中有些家伙有毒,就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而已.

    「沒有耶,空的啊.」

    戎崎裕一沙沙沙地將袋子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去.

    「那,那邊的袋子呢?」

    「沒有,這邊也是空的.」

    「騙人的吧,那一邊的呢?」

    「沒有啊.」

    他們此時好不容易才察覺出危機,兩人放下電玩,仔細檢查散落在房內的所有超商塑料袋,可是每個袋子都是空的.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那大量的食物都已經被吃光光了.

    「肚子好餓喔」

    「嗯,好餓.」

    兩人面面相覷,一發現沒東西吃,肚子反而更餓了,兩人的肚子發出咕的一聲.

    當當啷當~~當當啷當~~

    悠悠哉哉的電玩音樂事不關己地徑自流瀉著,兩人呆若木雞地佇立于原地.駒~~駒~~世古口司的鼾聲和音樂重迭,環視四周,房內滿滿陳列著料理相關書籍主要都是甜點類的,印刷在精美彩色封面上的淨是看起來又棒又好吃的食物.于是戎崎裕一的肚子再度咕咕叫,山西保的肚子也同時咕咕叫.

    當當啷當~~

    駒~~

    咕嚕咕嚕~~

    各種聲音反正就是響個不停,戎崎裕一決定先把其中一種聲音世古口司的鼾聲給停住.

    「司,喂,快起床啦.」

    這樣也叫不醒,不管再怎麼搖,再怎麼踩還是不醒,這個人的神經實在大條到了極點.他試著使出魔神風車固定,結果還是不醒.

    戎崎裕一在無計可施之下,湊到他耳邊大叫:

    「司,換你啰!」

    他雙眼立刻張開.

    「現在到哪了?晉級第七關了嗎?」

    戎崎裕一並沒有回答那個睡眼惺忪的提問,反而問了別件事情.

    「有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啊?」

    「咦?為什麼?」

    「食物已經全都吃光光了啦.」

    聽山西保這麼一說,世古口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電玩里有這種設定嗎?」

    他似乎以為兩人在說電玩的事.

    「才不是哩,是現實生活里的事情,我們的肚子快餓扁了,你肚子不餓嗎?」

    「聽你這麼一說」

    明明才剛睡醒,世古口司的肚子卻發出咕的一聲.非常響亮的聲音.

    鼾聲是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肚子叫聲變成了三重奏,那是饑腸轆挽三重奏.世古口司邊說「我去找找」邊走出房間,但是五分鍾後卻沉著一張臉回來.

    戎崎裕一問覓食回來的隊友:

    「有什麼東西嗎?」

    「冰箱里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可是」

    「可是?」

    「明天好像有客人要來,所以全都是些很棒的食材,我想我媽可能有打算要做些什麼菜,如果隨便吃掉會被罵的.」

    「我們就吃那些看起來應該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世古口司對于山西保的提議搖搖頭.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哪知道哪些是要用的啊」

    「那就來找找一定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啊,對耶.」

    這次決定所有聚會成員都到迷宮也就是世古口家的廚房一探究竟.這里的確是有各式各樣的食材,然而就是找不到絕對用不到的東西,如果不知道媽媽要做些什麼料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豆腐呢?可能會做麻婆豆腐.春菊呢?只要放進火鍋就很好吃.少了這東西,媽媽應該會氣得噴火吧?肚子好餓,而且連續三十一個小時打電玩的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喪失了正常思考能力.像戎崎裕一雖然找到泡面,甚至也覺得這有可能會請客人吃而物歸原位,試問天底下哪有端泡面給客人吃的道理,把泡面吃掉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世古口司大聲叫道:

    「啊」

    那是充滿希望的聲音.

    都已經因為饑腸轅轆而開始視線模糊的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慌亂地朝聲音來源望去.那個人,他們的朋友,巨大雙手中所拿的是一個罐頭.

    貓咪最開心

    罐頭上寫著這樣的燙金字,另外還印著貓咪可愛的模樣,不管再怎麼看,再怎麼想,那都是貓飼料啊.

    「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啊?」

    戎崎裕一殺氣騰騰地說.

    「哪知道?我也搞不懂啊.」

    世古口司悠哉地頭一歪,臉上還殘留些許笑意.

    「那不是貓飼料嗎?」

    山西保生氣了.

    「不能吃吧.」

    沐浴于在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冰冷的視線中,世古口司這才總算厘清狀況,本來因為找到父母絕對不會用的東西而感到雀躍,但是貓罐頭畢竟是貓罐頭呀,父母不會用的東西,代表自己和朋友也不能吃啊.

    「對,對耶.」

    啊哈哈,世古口司邊笑,正准備將貓罐頭收進櫃中.

    就在那時候.

    「啊,不對,我曾經聽人家說貓罐頭很好吃.」

    說出口的是戎崎裕一.

    「搞不好可以吃?」

    那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單純只是因為突然浮現腦海,隨口說說罷了.但是就那麼一句話,完全左右情勢的走向.盡管就只是那麼一次,人類這種生物一旦窺見其中的可能性,就再也無法將其拋諸腦後.更何況是在饑腸轆挽的情況下,不論如何怎麼可能將之拋諸腦後呢?

    「聽誰說的?」

    仿佛求救般,抑或是責備般的山西保的聲音.

    戎崎裕一頭一歪.

    「不知道,想不太起來了.」

    「該不會是從電視聽來的吧?像是諧星吃這種東西當作搞笑題材什麼的.」

    「不是啦,好像不是電視」

    「那你是從哪聽來的啦?是誰說的啦?」

    「嗯」

    「試試試看用這個煮些什麼東西吧?」

    世古口司提議.

    「試?」

    戎崎裕一再次確認.

    「如果只是試試看,可能還滿好玩的吧.」

    山西保的這句話決定了整體事態.

    那還真是一團混沌招致更形複雜的混沌.饑腸轆轆,然後出現某種搞不好可以吃的東西,處于當下情境的三人就此失去冷靜.連續打三十一個小時電玩後,已經喪失對于現實的平衡感.就在那樣也不好,這樣也不對的一陣爭論之後,最後決定由世古口司以貓罐頭做出意大利面料理,起因是山西保的一句「鮪魚意大利面很好吃的耶」.他們的確是喪失了對于現實的平衡感吧,如果真的耐不住饑餓,用意大利面拌美奶滋之類的一樣可以吃啊,但是在喪失平衡感後,滿腦子揮之不去都是貓罐頭的他們無法察覺這一點.

    然後

    貓罐頭意大利面就排列在他們面前.
3

    「聞起來好好吃喔.」

    戎崎裕一先試著這麼說,世古口司和山西保氣勢十足地點頭.一點再點,讓人懷疑持續再點下去腦袋會不會掉下來.

    「一,一定很好吃的.」

    世古口司說.

    但是,他如果真那麼想,為什麼不動手?

    「聞起來好像很好吃,所以應該也很好吃吧.」

    山西保說.

    那是哪門子的道理啊?證據何在?而且,如果衷心那麼想,你為什麼也不動手?

    由于感受到那所謂的氣氛變得詭異,一回神,戎崎裕一正被世古口司和山西保一齊盯著看.戎崎裕一感受到那視線毫無道理可言,那兩人干嘛看過來?怎麼簡直像是自己應該率先去吃才對啊?明明就沒做過這樣的承諾啊.不妙,非常不妙,不趕緊扭轉這樣的氣氛不行,戎崎裕一腦海中所浮現的是秋庭里香.像她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那麼任性,再怎麼樣都要讓自己的要求付諸實現,只要學學她的蠻橫,應該就有救了.

    戎崎裕一咽了口口水,接著說:

    「山西,你先吃啦.」

    是的,重要的事情就必須堅持到底,不能看對方搬出一大堆借口強詞奪理就心軟,總之只管堅持到底,多數人都會臣服.

    「本來就是啊,說搞不好可以吃的不就是你嗎?」

    以戎崎裕一這個人而言,已經算是相當精采的攻擊了.

    山西保露出驚愕神情.

    「是是這樣的嗎?」

    「嗯,你說過的,對吧,司?」

    「嗯,說過,說過.」

    世古口司重複道.

    「的確說過呢.」

    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說過並不是問題,其實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都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當然山西保對于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過也沒記憶,換言之堅持到底就是贏家.

    形勢逆轉

    這次換成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凝視山西保,被死盯著不放的山西保彷佛求救似地首先凝視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像是要幫他打氣一般點點頭.陷入慌亂的山西保把臉轉向戎崎裕一,但是戎崎裕一卻堅定地回望他.山西保表面上雖然嘻嘻哈哈,腦子卻迅速轉動,不妙,嚇死人地不妙,一定要設法扭轉這樣的狀況才行.

    「啊,對了,世古口.」

    「咦,什麼?」

    「你試過味道了嗎?」

    「沒有,可是」

    世古口司頓時啞口無言,眼見此情此景的瞬間,山西保原本有點抽筋的笑容變化成為完美的微笑,那是一抹閃耀著光輝的微笑.

    「一般來說煮的人不是都會先試試味道的嗎?」

    「說說得也是啦」

    「先試試味道應該比較好吧.」

    「可可是,都已經煮好啦.」

    他雖然極力抵抗,但是的確是薄弱的借口.

    「像主廚或做菜的人都會先好好試過味道,才會把菜端到客人面前,這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吧.不管有沒有煮好,在給客人吃之前都會先試味道,不是嗎?」

    山西保滿嘴都是強調同樣論點的歪理.

    「唔」

    世古口司巨大的臉龐汗如泉湧.

    如果貓罐頭的味道真的是超乎尋常地誇張該怎麼辦,恐怖的故事在世古口司腦中縈繞,那是從伯母那聽來的.之前去香港旅行的伯母為了留下特別的旅游記憶,走近一家位于小巷子深處的怪怪食堂.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她隨手指指貼在牆上的菜單,結果店家端出搞不懂到底是什麼東西的料理來.那個中國店員對她展露微笑,廚房中的廚師也一樣對她顯露微笑,雖然面前的料理散發出恐怖的氣味,但是在那種情境下已經不容她拒絕.據說,「日中友好」這句話當時在伯母腦中揮之不去,于是伯母便一邊呢喃「日中友好」,「日中友好」,「曰中友好」,將所有料理一掃而空,味道聽說並不差,而且還是出乎意料地好吃.但是,莫名地似乎有種不知名的詛味料發威,讓她吃著吃著不但流下一顆顆斗大的淚珠,連鼻水也流個不停.據說,伯母的味覺從此之後就徹底改變,以前覺得不好吃的東西開始覺得好吃,而以前最喜歡的食物現在卻光聞味道就覺得反感.

    如今面對區區的貓罐頭,想到那里去或許太誇張,但是如果相同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該怎麼辦?自己向往當個專業甜點師傅,雖然還是輪廓蒙朧的未來,可是目前已經勾勒出模糊的夢想.如果舌頭變笨的話,那個夢想也會隨之破滅吧?畢竟,這世上是不可能容許什麼舌頭沒用的廚師存在.是否要吃這眼前的貓罐頭意大利面,對于世古口司而言可說是賭上未來的選擇.

    世古口司拚死拚活地思考再思考,無論如何都必須殺出重圍才行.首先要設法處理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朝自己射來的視線

    此時,記憶力救了他.

    「話說回來,那是裕一說的吧.」

    「咦?」

    戎崎裕一大吃一驚.

    「說什麼聽說貓罐頭很好吃呀.」

    「是是嗎?」

    「嗯,你說過的啊.」

    龐大的身軀,響亮的聲響,如此斷言.世古口司轉向早就打定主意暫時觀望的山西保,以摻雜堅定決心的聲音問.

    「沒錯吧,山西『同學』?」

    「喔,喔.」

    心驚膽戰的山西保毫不猶豫地點頭.

    「你說過啊,聽他提才想到.」

    其實對山西保西言,只要不是自己頭一個去吃,怎麼樣都無所謂.

    勝負已決

    事到如今,戎崎裕一已經沒法子再繼續抵抗了.沐浴在兩人的強烈視線中,彷佛被那股壓力催促著,他一邊以顫抖的手拿著叉子,緩緩伸近貓罐頭意大利面.然後,就在他挺進到只剩一公分的距離時,戎崎裕一抬起頭望向兩人,那還真像他會做的也就是軟弱無力的進行最後的抵抗.

    「好了,裕一.」

    世古口司繼續施壓.

    「快吃啦,戎崎.」

    山西保也施壓.

    「啊,喔.」

    戎崎裕一悄悄隱藏盈眶淚水,將叉子插入貓罐頭意大利面,氣勢十足地繞了數圈卷起面條後,卻又手忙腳亂地將面條松開,最後只卷起三根面條.這樣的分量應該沒問題吧,一定,或許,恐怕.

    然後,戎崎裕一吃了下去.

    貓罐頭意大利面.

    他隨後想起這樣的往事.

    4

    同樣的狀況,是的,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還是小學生的戎崎裕一,尚無法深刻體認「母親不見了」意味著什麼.他對于父親那句「回娘家參加喪禮」照單全收,深信不疑.但是,長到十七歲的現在回首往事,才能確信那一定只是父親的借口罷了,畢竟就在母親不見前一天,父母親才剛大吵一架,飯碗,盤子,杯子齊飛,老舊的日式矮桌被翻倒.那時候,母親一定逃回娘家去了,也就是說夫妻之間出現了危機.錯的是父親,絕對不會錯的,可能是賭博,借款或女人方面唉,反正原因大概就是那些干篇一律的事情吧.

    整天嘮叨的母親不見了,對于戎崎裕一而言並沒有那麼慘.半夜不睡覺也不會挨罵,看那些有穿著清涼的女生的養眼電視節日也沒關系(父親已經醉倒呼呼大睡了),就連零食也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果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那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但是,就在母親不見的日子持續四天後,就連戎崎裕一的心里也開始感到不安,母親不見前一天的那場騷動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而父親隨著一天天過去,心情越來越糟糕,也在同時加深他的不安.剛開始第一天,父親和自己一起開心地鬧到半夜;第二天帶他到小巷子里的壽司店,那是他十歲生平頭一次喝酒的日子;第三天也一樣是開心度過.但是到了第四天,父親突然變成一個悶葫蘆;第五天父親摔破杯子.當時戎崎裕一正在飯桌旁慢吞吞地吃著冷飯,眼前的父親只管埋頭灌酒,不管日本酒還是杯裝酒,全部咕嚕咕嚕地直往肚里灌.大概是因為有酒香味,飯吃起來也變好吃了,配飯菜肴&下酒菜是烤雞罐頭(話說回來,烤雞罐頭還真是不可思議的食物啊).抬起頭,戎崎裕一原本想跟父親說些什麼,可是一看到父親紅通通的臉龐,卻什麼也沒說,再次低下頭,把飯塞進嘴里.隨後,背後突然傳來乓啷一聲,他嚇了一跳,回頭看到廚房牆壁濕成一片.繪有花紋的俗氣壁紙已經變得濕答答,就在牆壁正下方散布摔得粉碎的杯子碎片,廚房中彌漫著一股比剛剛更濃的酒味.他眨了兩,三次眼睛,一轉向父親,只見父親已經趴在桌面上,一邊發出像是打鼾或呢喃的聲音,那是很恐怖的聲音.父親就那麼沉沉睡去,戎崎裕一此時萌生些許疑問.

    這就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如果這真的是時光停滯,是解放,是自由,為什麼父親會越來越沉默呢?自己的腹部深處又為什麼會隱隱刺痛呢?

    然後,就在第六天危機降臨.

    「沒菜了.」

    父親以低沉約聲音說.

    那句話對于十歲的戎崎裕一而言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他完全無法理解所謂的「沒菜」是什麼狀況.而且,恐怖的是時針正指向午夜十二點,如果是大都市,附近大概都會有一,兩家超商,但是這里是鄉下城鎮伊勢,要到最近的超商都得騎三十分鍾以上的腳踏車.

    最近七小時之間,他們什麼都沒吃.

    當然饑腸轆轆,咕咕咕地叫個不停.

    「沒有啰.」

    「沒了.」

    面對孩子天真的疑問,父親苦澀地點頭.

    即便如此,他仍然嘗試徒勞無功的抵抗,他將冰箱打開,關上,又一一將餐櫥抽屜拉開,關上,不論再看多少次,就是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因為他們在這六天里,已經把所有東西都吃光了.

    戎崎裕一以窩囊的聲音控訴: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很不爽地說.

    戎崎裕一決定閉嘴,可是撐不了五分鍾.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仍然發出很不爽的聲音.

    但是,他似乎還是難以承受兒子仿佛撒嬌般地凝視著自己的視線,因此懶洋洋地拖著沉重的身軀再次打開冰箱,再次拉開餐櫥抽屜,然後雙肩頹然落下.「那里什麼都沒有啦!」戎崎裕一心中冷冷地這麼想著,「已經看過好幾次啦!」但是父親還是不放棄,接下來開始在家里四處覓食,戎崎裕一始終坐在廚房椅子上,頑固地一動也不動.他打算就這樣餓死算了,當然那也只是虛弱的決心,和剛剛一樣撐不了五分鍾就會徹底崩潰消失的,不過好歹在那當下,他還是很堅決地下定決心.

    他的決心一如預期大概五分鍾後就開始動搖時

    「有了,有了!有了耶!」

    父親說著沖進廚房.

    他准備維持冷淡的態度!|不過呢,雙眼倒是瞬間閃閃發光戎崎裕一望向父親.

    父親拿著罐頭,戎崎裕一以為是烤雞罐頭,雖然已經都吃膩了,可是肚子餓也沒辦法,而且那又是父親費盡干辛萬苦才找到的.所以就忍忍吧,一定要忍一忍的啊.

    但是仔細一看,圖案根本不一樣,而且天差地別.不知道為什麼有貓咪圖案印在卷標上,難道是貓肉罐頭?這麼一想就覺得恐怖,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種東西.當然是他會錯意了,約三秒後就被訂正.

    因為父親說了:

    「雖然是貓飼料,可是既然貓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啊.」

    莫名其妙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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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48:54 |只看該作者
雖然想抗議,但是肚子餓到不行,而且看到不知道在高興什麼的父親,就什麼都說不出口.父親用飯碗添上冷飯,隨便往戎崎裕一面前一擺,然後打開貓罐頭,罐頭散發出似乎很美味的香味,戎崎裕一的肚子咕一聲地叫了.

    「吃吧,裕一.」

    戎崎裕一簡直不敢相信父親的話,他是說「吃吧」嗎?

    「好了,可以吃啦.」

    他到底是在說什麼東西啊?這個臭老爹.這不是貓飼料嗎?不是人吃的食物啊!自己是貓嗎?會喵喵叫嗎?開什麼玩笑啊.此時,十歲的戎崎裕一在心中對于父親湧現一股實在是非常孩子氣的單純怒氣.

    就連任性妄為的父親似乎也感受到兒子的怒氣.

    「爸爸會先吃吃看的啦.」

    他說完用筷子夾起罐頭內容物,戎崎裕一則緊盯父親行動.父親稍微舔了舔,便將筷子伸進嘴里,起初是慢慢的,不久後便開始仔細咀嚼.

    「味道有點淡.」

    父親說完,把醬油滴到貓罐頭中,然後這次便毫不遲疑地閉嘴嚼食貓罐頭.
「行得通,還滿好吃的喔.」

    從剛剛開始就只有父親一個人說個沒完,「好吃,好吃」,「可以吃,可以吃」,父親興高采烈地重複道,接著還把貓罐頭當作下酒菜,開始喝酒.

    「裕一,你也吃.」

    父親心情很好.

    「很好吃喔.」

    戎崎裕一並沒有吃,他打定主意為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光扒飯.只有白飯可吃的一餐很空虛,但是更空虛的是肚子光這樣也就填飽了.

    父親把貓罐頭剩下一半沒吃.

    似乎是要留給兒子的.

    平常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兒子,不僅如此,還會擅自把兒子舍不得吃而留下的蛋糕吃光光的男人,那時候卻留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半的貓罐頭.

    然而,戎崎裕一卻沒吃.

    是的.

    他打定主意為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

    剩下一半的貓罐頭就被放在那里.

    隔天,母親便回家了.他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似乎隱約聽見親戚中某個叔叔或嬸嬸的名字,一定是他們把母親勸回來的,順便也教訓過父親了吧.于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就這樣回來了.

    停滯時光結束了.

    解放結束了.

    自由結束了.

    但是,戎崎裕一卻非常歡迎,被回家來的母親生氣大罵時,甚至還很開心地面帶笑容.

    「這是什麼?」

    母親說著拿出冰箱中那罐早已干透的貓罐頭.

    「啊呀,這不是貓罐頭嗎?」

    據說那是鄰居武者小路先生給的,應該說「給」,還是「寄放」呢?是武者小路先生之前去旅行時,拜托我們幫忙喂他養的貓,給我們一大堆貓飼料剩下的.

    「你們該不會吃這種東西吧?」

    母親露出驚恐的神情問.

    戎崎裕一搖頭.

    「我沒吃.」

    那是事實.

    吃的只有父親.

    自己並沒有吃,沒有吃啊.

    5

    「怎怎麼了啦你?」

    山西保大吃一驚地問.因為戎崎裕一正以驚人氣勢猛吃貓罐頭意大利面,剛剛明明還那麼猶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只見他低著頭,只管狼吞虎咽.

    「喂喂,戎崎.」

    但是戎崎裕一沒有回答,保持沉默,只管吃貓罐頭意大利面.山西保一臉莫名其妙地望向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同樣一臉莫名其妙.

    「總總之,好像可以吃.」

    「唔,嗯.」

    「我們也吃吧.」

    「好好啊.」

    兩人依然是戰戰兢兢地將意大利面送進口中,不過一旦真的吃進去後,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其實吃起來的味道和一般鮪魚意大利面沒兩樣,完全沒什麼特殊氣味或味道,甚至可以說清爽過頭了.

    「很好吃嘛,這東西.」

    山西保感到出乎意料地說.

    世古口司點頭.

    「真的耶,很好吃.」

    三名少年接下來幾乎都不發一語,只是低頭持續猛吃著貓罐頭意大利面.首先吃完的是戎崎裕一,他將叉子放在空空如也的盤里,發出喀當一聲,雖然他的肚子已經完全鼓漲,但是心里頭卻空蕩蕩的.

    「那時候如果有吃就好了.」

    戎崎裕一以其它兩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

    「他還幫我留了一半.」

    因為是以他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所以這話當然沒有傳到任何人耳里.

    凌晨四點半,從他們開始覓食已經過了兩小時以上.電視喇叭同樣響著「當當啷當!」的電玩音樂,冬季的黑夜還沒有天亮的跡象,一如往常的路燈散發白晃晃的光芒,枯木隨著冬天的風搖曳,天上掛著冬季燦爛的星斗閃閃發亮.然後,方才那只黑貓從房屋之間的縫隙現身,急步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接著橫越道路.仔細一看,那並不是只純粹的黑貓,右前腳最前端是白色的,並不是一只完完全全的黑貓.

    好了

    在此提問.

    你可敢吃貓罐頭?

    來自于作者的補充.

    我們家的同住者喂貓咪吃新飼料時,一定會自己試吃,聽說還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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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回憶 water

    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讓人覺得是春天的溫和陽光從病房窗戶射入,白色床鋪,點滴架,土產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滿某種東西的紙箱,都沭浴在那感覺有些傭懶的光線中.

    眼前這副室內堆滿無聊私人物品的景況,訴說著病房主人已經度過一段非常,非常漫長的住院生活.

    房間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呵欠,然後定神凝視手拿鏡中照射出自己的臉龐.光滑閃亮的禿頭,下巴像山羊的白胡子自己真是上年紀了,他想,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今年已七十三歲了,出生在大東亞戰爭開戰前,頭上一根頭發都沒有,牙齒也幾乎都掉光,其它還有各種東西都沒了.他覺得自己活夠久了,一路走來也做了不少事情,驀然回首,那里的確堆積著七十三年份的曆史.即便如此,有時還是會突然忘卻自己的年齡,有時覺得像五十,也有時覺得像三十,甚至有時還會覺得像十八.但是,鏡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只是個老人而已.

    就在他歎氣的同時,沒關上的房門被敲響.

    「死老頭不,多田先生,抽血檢查喔.」

    這麼說著步入房門的是護士谷崎亞希子.

    呵呵,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傷情緒頓時煙消云散,內心被些許殘虐的樂趣填滿.

    來得正是時候.

    「喔,亞希子親親呀.」

    「呃!?」

    啞口無言的谷崎亞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從容發笑,稍微用力搖晃臉龐,黏在他臉上或頭上的那些東西,也隨之啪啦啪啦甩動.

    亞希子的面部抽筋.

    即便充分了解亞希子那副德行意味著什麼,多田先生仍然開口詢問:

    「怎麼啦?」

    「那那是什麼?」

    「啊,這個啊.這個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這個谷崎亞希子以前可是被稱為「三重縣最強」的「LADIES」車隊女頭目,伊勢的女帝,紅色惡魔,舊二十三號國道疾風他人出于敬畏與恐懼為她冠上的別名不勝枚舉.別說是伊勢了,就連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愛知,岐阜在內的東海三縣,都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響當當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駕駛的紅色CB400的瞬間,甚至還會慌慌張張地自動讓路.然而,那個谷崎亞希子再怎麼說也是個女人,看到青蛙就發毛,最討厭蛇,也無法直視蟑螂,更何況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的水蛭,光看就會起雞皮疙瘩.

    「為什麼要把那種東西掛在臉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多田吉藏呵呵呵地發笑.

    「我是在健康雜志看到的啊,聽說會讓血慢慢變乾淨耶.不知道有沒有效,亞希子親親要不要也試試?」

    他爬下床靠近亞希子,那是讓人想不到是七十三歲的輕盈腳步,黏在他臉上為數眾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動.

    谷崎亞希子雙手劇烈揮舞,一邊後退.

    「等,等等!別靠過來!」

    「啊?為什麼呢?」

    「廢話,還用說啊!」

    更往後退的谷崎亞希子,平日的強勢早已消失無蹤,多田吉藏一邊品嘗她那副樣子所帶來的滿足感,同時更為逼進.

    「廢話?什麼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聽說對身體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變乾淨,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這可是長生的秘訣呢.」

    「就叫你別靠過來啦!」

    「來吧,亞希子親親也拿一只去試試.」

    多田吉藏噗唧一聲把水蛭從臉上剝下來,直接伸到谷崎亞希子面前.只見谷崎亞希子的面部不斷抽搐.

    「別別這樣!」

    她很罕見地發出像女人的聲音.

    多田吉藏當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麼會怕成這樣呢?」

    「就叫你別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谷崎亞希子的雙眸僅在那一瞬問閃現堅強的光輝.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沉的聲音說.

    語氣飽含一般男人都會為之退縮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無懼色,繼續裝傻.

    「故意?老頭子我不知道妳在講什麼耶.」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有點分寸」

    「好了,好了,血會變得干乾淨淨的喔,亞希子親親.」

    他這次用左手從頭上噗嗤一聲剝下一只水蛭,雙手捧著水蛭當然還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遞出去.

    「來,亞希子親親,要不要試試看啊.」

    「嘶」

    「血會變得干乾淨淨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謂的極限,不論再龐大的水壩都不可能無止盡地儲水,不論再寬大的胸懷也不可能無限制地忍受一切,不論再堅固的車子總有一天也會故障.就在那瞬間,谷崎亞希子的膽量耗盡.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慘叫聲響徹整個醫院.

    2

    醫院實在是個無聊的地方,既然身為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時間都必須耗在病床上.剛住院時,真的是除了閑還是閑,不過自從亞希子小姐把里香的事交托給我,無聊發慌的感覺立即一掃而空.

    總而言之一句話,秋庭里香是個誇張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卻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圖書館」,或是「口渴了,去買果汁」,像前一陣子她說「去幫我把一本很少在賣的書弄來」,我就淪落到找遍全伊勢書店的下場.

    當然,對于那種個性的里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沒必要全都「使命必達」,只要說一句「我不要」就解決了.但是,這正是不可思議的地方,我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把那句話說出口.只要一聽到里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沒天理的事情,只會言聽計從;不論是多荒唐的願望,也想幫她達成.無法達成的時候,有時還會覺得無能的自己實在窩囊透頂.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佇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里香.她的雙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蘊藏出奇強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樣的里香面前保持直立不動狀態.不妙,這實在是讓人束手無策的不妙,雖然勉強想擠出派得上用場的借口,但是我這顆空空如也的腦袋卻什麼都擠不出來,只是縈繞著「不妙」這兩個字.就在那樣的過程中,里香的目光也隨之更顯嚴厲.

    「嗯?」

    然而,某處傳來的聲音梢梢緩和我的緊張.

    里香立刻問.

    「怎麼了?」

    「沒有,只是好像有聽到亞希子小姐的慘叫聲」

    「啥?」

    里香那張惹人憐愛的臉龐皺起來.

    「你是想靠這樣蒙混過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聽到嘛!」

    「谷崎小姐哪可能發出什麼慘叫聲啊?」

    「說說得也是.可是,這個醫院還有一個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該說是個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這些東西混過去嗎?真不像個男人!」

    里香不屑地吐出這句話,隨即以更為嚴厲的眼神凝視我,我這下子只能無言以對.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其實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時,我一到里香的病房時

    「太晚了!」

    劈頭就被這麼大罵.

    我當然問.

    「晚?什麼晚?」

    「我今天想看書,本來想說你可以到圖書館去幫我借的!這麼晚才來,圖書館不早就已經關門了嗎?」

    「咦?妳有拜托過我嗎?」

    我一陣慌亂,說不定是昨天她拜托過我,可是我卻忘得一乾二淨,如果是那樣,里香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里香卻干脆地說:

    「我是想等你來再拜托你的!」

    「」

    「裕一大笨蛋!」

    這種事情如果不說是沒天理,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說是沒天理的啊?沒天理之一;為什麼我一定得去圖書館?沒天理之二;唉,幫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來說不是應該更有禮貌地拜托人家嗎?為什麼是用命令的呢?我可不是里香的奴仆耶.沒天理之三;說到底,我根本就沒聽說過圖書館這回事,不論是拜托也好,命令也罷,為了從沒聽說過的事情受責罵也太奇怪了.

    我在心中持續這麼想,不過姑且保持沉默.雖然覺得自己所遭受的待遇過分到極點,但是主張「沒天理」是不可能讓里香的情緒好轉甚至可以預見情況只會更加惡化,所以不論是沒天理還是怎麼樣,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

    看來總算是氣膩了吧,里香說.

    「《高瀨舟》還我!今天我要讀那個!」

    「咦?《高瀨舟》?」

    「不是借你了嗎?你忘啰?」

    「對,對喔,是有這麼一回事.啊哈哈,我都記得,當然呀.什麼啦,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是真的記得啦.」

    騙人的.

    忘得一乾二淨.

    里香所說的《高瀨舟》是森鷗外的著作,不久前里香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一邊把書交給我.附帶一提,里香如果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意味著「給我拿去看」.但是對于不太看書的我而言,森鷗外還挺難讀的,光看開頭三行就放著沒再去動它了.

    我技巧性地持續閃避里香的視線,一邊轉向病房門.

    「等等一下喔,我去拿.」

    「沒有」

    我隨著絕望呢喃.

    回到自己病房後,所有能找的地方,甚至包括床底下部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本書,這本書其它什麼書都有,可是再怎麼找就是遍尋不著那本《高瀨舟》.

    怎麼辦?

    要是弄丟了肯定會被里香宰掉.那本如果是新書,還有辦法買一本來蒙混過關,但是里香借我的那本感覺很髒,書頁泛黃還七零八落的,總之就是破破爛爛.這麼一來,就不可能拿新書蒙混過關了.

    我抱頭大叫.

    「哇啊啊啊,會被里香宰了!會被扁!會被踹!會被扔橘子啦!」

    真的肯定要當奴隸了.

    不對,現在已經是奴隸了,情況只會更加慘烈.

    我在病房中拚命想擠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智慧,什麼都好,就算只是爭取時問也無所謂,總之先設法過眼前這關再說,否則下場只會很悲慘.汗水直流,胃部抽筋,腦袋不停轉呀轉.

    難道沒什麼好點子嗎?

    「我,我跟妳說喔.」

    「怎樣啦,慢得要命,書咧?」

    「就就那件事啊,一旦開始看就覺得很有意思,都停不下來了.那個,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多借我一,兩天啊?」

    思考再思考的結果,好不容易浮現腦海的就是這個.唉,糟糕透了.她如果說什麼「不要,我想看啦,還來」,這個借口就會立刻破功,而且里香恐怕也會那麼說吧.這個任性女人才不可能會顧及我的情況.只要一想到即將面對的煉獄,我的胃就頻頻抽筋.唉,或許不該扯出這麼拙劣的謊,這樣不是只會讓里香更加火冒三丈嗎?我為什麼會這麼白癡呢?

    然而,里香卻很干脆地說:

    「這樣喔,那就放你那邊就行了.」

    「咦?」

    這出奇寬容的話語讓我大吃一驚.

    「可以嗎?」

    「嗯,你現在不是在看嗎?」

    「啊,嗯.」

    「那就繼續看下去吧,《高瀨舟》真的那麼好看喔?」

    「嗯,嗯,嗯.」

    不自覺地點三次頭.

    里香也「嗯」地點點頭.

    「是喔,很好看吧.」

    心情甚至還特別好.

    現在是什麼狀況?

    沒有被怒罵一頓,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暫時落了地,同時卻也感到納悶,里香心情怎麼這麼好?怎麼會很開心地笑嘻嘻?是我多心了嗎?怎麼覺得她滿臉溫柔?

    算了,總算是絕處逢生了好像吧.

    3

    醫護站中,谷崎亞希子茫然佇立,喃喃自語.

    「沒有」

    扔在桌上不管的赤福消失了,那是回老家時,父親說「妳拿去」硬塞給她的東西.她一直都很期待,打算休息時間再來吃,雖然老被人家說「真想不到」,可是亞希子很喜歡吃甜食,特別對豆沙沒有抵抗力.

    赤福跑哪兒去啦?

    她杵在醫護站中環視四周,醫護站里常有患者或病患家屬送謝禮,或許是其它護士誤以為那是謝禮拿走了.

    冰箱里,沒有.

    隨處桌面上,沒有.

    茶水間壁櫥,沒有.

    雖然扔下工作在醫護站內到處搜尋,還是遍尋不著她想找的紅色包裝盒.一旦不見,反而更想吃了,滿滿的豆沙,柔軟的麻撂,啊,鍾愛赤福何處去也.

    「嗯~~」

    當她低聲沉吟時,護士長叫她.

    「谷崎,點滴拜托一下.」

    「啊,是.」

    「多田先生那里喔,都已經准備好了.」

    她拿著已經融入藥劑的點滴袋,朝多田先生的病房走去.午後的醫院飄蕩著些許悠閑的氣氛,有個很年輕的女性來探望因骨折住院,同樣很年輕的男病患,大概是女朋友吧,兩人的氣氛很好.隔壁病房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正在喝茶,這邊的氣氛也不錯.真讓人羨慕呢,亞希子邊想,一邊啪答啪答地在走廊上持續前進.春天就快到了耶,同時這麼想著.

    「多田先生,打點滴.」

    亞希子姑且敲了敲沒關上的房門,對多田先生說.

    那個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吃什麼,真是個貪吃的老頭.

    「喔,都已經到這個時間啦.」

    回過頭來的多田先生臉上沾著豆沙.

    「等一下!多田先生,你的血糖值那麼高,不可以吃那種甜食啦!」

    「亞希子親親,別那麼正經八百的嘛.」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壽命會縮短喔!」

    唔,還真希望能稍微縮短一點呢雖然心里這麼想,但是真心話當然只能藏在心底.她一邊探頭看多田先生手上,結果那里有個四方形木盒,其中排列著豆沙和麻糯,豆沙上頭還有特征明顯的三道痕.據說,那三道痕正象征供奉著皇室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前方那條五十鈐川的水流,用來分取麻撂的刮刀也不是乏味的塑料制品,而是相當有情調的木制品,讓人充分感受到連這方面都毫不妥協.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紅豆麻撂罷了,但是多虧對于枝微末節的類似堅持,才得以成就這種饒富風雅的食物.換句話說呢,多田先生手上拿的正是伊勢名產赤福.

    「赤福?」

    亞希子的面頰一陣抽動.

    「這是怎麼來的?」

    「剛剛呢,老頭子我到醫護站去走走,就看到這東西掉在那里了.」

    「掉?在哪里?」

    「在亞希子親親的桌上.」

    「那就不能說是『掉』吧你!」

    對方正經八百地耍白癡,自己不自覺同樣正經八百地反嗆回去.在日本,只要一談到三重比較靠近東海還是近畿,往往會引發爭論,可是語言方面比起東海倒是比較接近近畿,也因此關西腔還滿重的,周六中午偶爾也會播放吉本新喜劇(注:日本位于大阪的喜劇演藝龍頭「吉本興業」所推出的喜劇節目),說起話來總擺脫不了關西人愛說漫才的強大束縛.(注:日本漫才類似中國相聲,中國相聲分成逗捧二角,日本漫才則是呆突二役,呆負責要白癡,突負責嗆聲吐槽)多田先生不,那個死老頭以一副事情發展如其所料的樣子發笑.

    「是喔?」

    「還來!把我的赤福還來!」

    亞希子淚眼朦朧地大叫.

    「啊,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嘛!全都是你一個人吃的?」

    「對啊.」

    「去死吧!我說你真的快去死吧,這個死老頭;!」

    她的怒吼聲響徹整個醫院.

    4

    我偷偷拿著外套,朝醫院後門走去.昨天夜里拚命回想搜尋記憶後,總算想起把《高瀨舟》忘在哪了,應該是在司的家,一定是前天到他家的時候忘記帶回來.絕對要在里香揭穿我的謊言前,盡快拿回來才行.這事刻不容緩,再怎麼說對方可是里香,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改變心意,如果她一開口說「還來」,不就頭大了,必須趕快到司的家里去拿回來.就這樣,我才會甘冒大白天偷溜的危險.

    我一邊注意四周動靜,朝後門前進時,某處傳來嘈雜聲響.

    啊,是多田先生.

    他以完全看不出是老人家的輕快腳步迅速沖來,嘿咻嘿咻地簡直像騰空飛奔一般,這個老爺爺該不會其實是只妖怪吧.

    當我跟他擦身而過時,多田先生叫住我:

    「喔,小少爺,可不能偷溜出醫院喔.」

    「啊,喔.」

    多田先生手上不知道為什麼拿著赤福.

    赤福?

    為何?

    才這麼想,亞希子小姐隨即現身.

    「裕一!」

    驚人的洶洶怒氣,雙眼吊得半天高,目光如炬,整個人似乎頓時被那目光咻一聲射穿,我稍微感到畏懼.

    「多田先生有經過這兒吧?」

    「啊,還拿著赤福就是了.」

    「可惡~~那個癡呆老頭!」

    她說「癡呆老頭」耶,護士說這種話好嗎?亞希子小姐在腦中出現這種念頭的我面前,誇張地抱住頭,一副簡直像在感歎世界末日降臨的樣子.

    「明明就只剩下三個,他是打算全部吃掉啊!我的赤福啊啊啊啊啊~~!」

    我突然想起多田先生拿著像木盒一般的東西.

    「那赤福是亞希子小姐的喔?」

    「對!死老頭偷走的!那邊對吧?他是跑到那邊去了吧?」

    「是.」

    「死哪去啦~~!死老頭~~!」

    亞希子小姐殺氣騰騰地大叫,同時舉足狂奔,驚人的魄力,背後出現燃燒的熊熊火焰.這就是人家所說的「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吧,亞希子小姐的恨意想必也一定是非常恐怖.但是,這股恨意的矛頭對准的是多田先生.

    唉,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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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50:31 |只看該作者
多虧這樣,明明被目睹偷溜現場,也沒被說些什麼,呼,好險,得救了.我才剛這麼想時,亞希子小姐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對這邊大喊:

    「裕一!敢偷溜就揍扁你!」

    那句台詞同樣具有出奇驚人的魄力.

    其實也感覺得出她是在借故遷怒就是了.

    唔

    我陷入煩惱,是要被里香揍扁,還是要被亞希子小姐揍扁?選任何一邊都很討厭,還真是終極的選擇.無論如何被揍扁就只有「糟糕透頂」可以形容.雖然覺得這實在沒天理,但是所謂的「沒天理」才是人生吧.

    煩惱老半天後,我從後門偷溜出去.

    「好像里香比較恐怖」

    「邊如此呢喃.

    漢字寫「宮後」,讀音為「MIYAZIRI」.正因為是曆史悠久的古老城鎮,伊勢這邊奇怪的地名很多.伊勢車站北面一片稍微帶有雜亂無章印象的廣闊住宅區就是宮後,而世古口司的家正位于宮後正中央.世古口這個姓氏也是伊勢這邊特有的,「世古」一詞在這一帶意指「小胡同」.

    我大概敲了兩次位于宮後的世古口家,那面向道路的房間窗戶,房內傳來「進來」的聲音,太好了,今天是假日,司似乎在房里.喀啦一聲拉開窗戶的同時,隨即映入眼簾的是電視畫面,那個被正正方方擷取下來的異度空間中,塞滿廣瀨美一笑吟吟的巨大臉龐.

    「這里可是重點呦.」

    廣瀨美一嬌滴滴,同時卻又狂熱地大叫.

    我一邊越過窗框,以受夠的語調試著說:

    「你還在看這個喔?」

    司慎重其事地反駁:

    「廣瀨老師他可是很深奧的,光看廣瀨老師的手法就可以學到好多東西,譬如說,你看,剛剛那個」

    「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聽來似乎就要開始滔滔不絕,我趕忙打斷他的話.司房內的暖氣充分發揮效用,從寒空底下走來的身軀彷佛一瞬間就要徹底融化.有個像是古早老古董的舊火爐散發紅色光芒,置于其上的熱水壺咻咻咻地冒出蒸氣.我蹲到火爐前,隨即將凍僵的雙手伸近,呼,同時自然而然發出歎息,總覺得自己像個上年級的阿伯.

    「這里好暖和.」

    「啊,嗯.」

    凝視畫面的司感覺上心不在焉,他縮著龐大的身軀,埋頭不知道在筆記上抄些什麼.看著那認真的背部,我莫名地感到好放心,這家伙的背部感覺上比火爐還溫暖,這是為什麼呢?

    「來泡杯咖啡吧.」

    「喔,好.」

    等等喔,司說著用手上的遙控器關掉電視,然後慢吞吞起身,步出房間.屏幕染上一片漆黑,緊接著反射出我的面容,感覺上有點呆呆的面容,被火爐的火光映染成紅色.試著微微一笑,屏幕上反射出的小鬼也跟著微微一笑.不久,司雙手拿著杯子回來.

    「這個是裕一的.」

    他說話的同時,將一個大馬克杯遞過來,那是個繪有黃色兔子的可愛馬克杯.接過杯子時,本來以為杯中已經裝滿咖啡,但是杯子卻出奇地輕,一時感覺措手不及,正想講「怎麼搞的啊,不是空的嗎」,這才察覺杯里放著砂糖和速溶咖啡粉.

    「要加熱水啰.」

    司將原本放在火爐上的熱水壺拿過來.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

    「很燙喔,小心點.」

    「喔.」

    司的手腕輕輕一斜,熱水便嘟波嘟波地從熱水壺流出,砂糖和速溶咖啡粉沒一會兒便融化,同時冒出咖啡香味.我斜眼看著司在自己的杯子加熱水,一邊將咖啡含入口中,雖然有點甜,可是好好喝,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了.我們有好一會兒彼此都保持沉默,只管啜飲咖啡.

    「咖啡真好喝.」

    「是嗎?這只是速溶咖啡耶.」

    「不會啊,很好喝.」

    我一笑,司也跟著笑.

    「只要是你泡的,就算速溶咖啡感覺上也很好喝.」

    「真的?」

    司顯露出衷心喜悅的表情,所以我故意糗他.

    「當然是騙你的.」

    「裕一心地很壞耶.」

    司皺起臉龐.

    這家伙簡直像個小朋友,輕而易舉地或喜,或悲或怒,也正因為這樣,我很喜歡這家伙.像我或山西絕不可能顯露出這種表情.開心的時候就頂著張臭臉,悲傷的時候反而強顏歡笑,火大時更會拚命擠出燦爛的笑容,真是的,這是什麼奇怪的習性啊?

    我喝著咖啡說道:

    「不過,以速溶咖啡來說算很好喝了.」

    「我下次再好好用磨好的咖啡粉泡給你喝.研磨方式不同,味道也會差很多,我現在對這方面還滿講究的耶.」

    「是喔.」

    「對了,今天怎麼了?」

    被這麼一問,這才想起今天要辦的事情.

    「啊,對了,你知不知道《高瀨舟》放在哪里?」

    「咦?那是什麼?」

    「是一本舊舊的文庫本,我之前有帶過來,後來好像放在這邊忘記拿走了.我想可能是掉到哪里去了.」

    有嗎?司疑惑地歪頭,我們在房內四處張望.唉,說是「張望」啦,可是這里只是狹窄的六個楊楊米大小房間,也不可能有什麼地方需要費功夫去找的.不論是地板上,桌上,或床上,都沒有那本《高瀨舟》.

    「怪了,我本來以為一定是在這里的.」

    「唔~」

    「你真的不知道?」

    「不記得了.」

    正在窺視床底下的司突然慌亂地站起來.

    「啊,這麼說來」

    「怎麼了?」

    「這了天早上,我把雜志什麼的全集中在一起扔掉了,因為堆了一堆不用的東西.說不定是一起混在里面了耶.」

    「咦,真的假的啊!」

    腦袋一片空白,緊接著一片漆黑.被扔掉了,《高瀨舟》,里香的書,好像是她很寶貝的舊舊文庫本.

    「你丟在哪里啊?」

    「那邊的垃圾棄置場.」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著一邊手忙腳亂地開窗,一邊沖出房間,翻越窗框時腳尖被絆到,眼看著差點面朝下摔成狗吃屎.哇,危險.雙腳隨便踏入鞋中,隨即拔腿狂奔.如果被回收走,就再也不可能拿回來了.會被里香扁,被里香踹,被踩在腳底下,被用橘子扔.

    「怎麼了,裕一?」

    司從窗戶探出上半身問.

    我停下腳步,大幅揮手.

    「你也過來!帶我去那個垃圾棄置場!」

    5

    奔跑,總之就是奔跑,使盡全力沖刺.順道一提,我罹患肝炎,被醫師嚴厲告誡務必安靜療養,像奔跑這種事情更是嚴重犯規.但是,我還是跑了,司也跑了,我們的腳步聲回蕩在宮後的街道上,全力沖刺的我們的影子凝聚在腳邊,這麼說來太陽在我們頭頂上方,也就是中午,說不定垃圾都已經被收走了.

    「在哪里啊,司?」

    我焦慮地大叫.

    跑在後頭的司指向前方.

    「在那邊!」

    往那邊一看,數百公尺之外的電線杆旁邊堆了很多舊雜志或紙箱之類的東西,太好了,趕上了,還沒被收走.因為松了一口氣而放慢腳步足個錯誤,我心里才在想路邊怎麼突然出現一台白色貨車時,車子已經停到電線杆前,緊接著兩名穿著工作服的阿伯下了貨車,以絕佳的合作默契迅速將那些舊雜志或紙箱扔進貨車後方貨台.

    「啊,糟了,要跑掉啦!」

    真不愧是專家,阿伯花不到十幾秒的時間將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清空後,又迅速坐上貨車.

    「請等等!等一下!叫你們等一下啊!喂!」

    我大叫,但是貨車還是開始往前開.

    他們似乎聽不到我的聲音.

    「快一點,司!」

    「可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啦!」

    「反正先跑再說!」

    我拚命沖刺,呼吸困難,喉嚨深處開始感到炙熱,貨車後方貨台逐漸逼近眼前.我想再次大叫,肺中卻已經沒有殘存空氣,發不出聲音,叫不出來.就在我為了大叫而吸氣的同時,貨車發出引擎聲響一邊往前駛去,大量廢氣直噴向我和司.

    「會被里香宰掉」

    我只能茫然地佇立于原地.

    上氣不接下氣的司問我.

    「真是那麼重要的書喔?」

    「嗯,非常重要,絕對不可以弄丟的.」

    是的,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東西.

    「怎麼辦,那是里香的書,都怪我.」

    她的臉龐浮現腦海,生氣的臉龐,而且帶著悲傷的臉龐,生氣的里香不知道為什麼總讓人感覺似乎很悲傷,她的雙眸,聲音在腦海中縈繞不去.雖然被里香高聲怒罵很恐怖,但是把她的寶貝弄丟卻讓我更難受,我為什麼會這麼白癡啊

    「我跟你說,說不定還追得上.」

    「咦?」

    我搞不懂司這話是什麼意思,同時抬起頭.

    「你說什麼?」

    「我是說『說不定還追得上』,那台貨車會繞到各個垃圾棄置場所去收垃圾,我們說不定可以在其中哪一點攔截到它.」

    「對,對耶」

    谷崎亞希子有些失神地走在醫院走廊上,腦海中浮現時是黑色豆沙和白色麻糯,赤福,竹制刮刀,木頭版畫書簽.聽說書簽共有三百六十五種花樣,也就是每天放進去的花樣都不一樣,好像是一個不知道叫什麼來著的偉大版畫家的作品,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小常識持續在腦中轉呀轉.抓到四處逃竄的多田先生時,那個死老頭已經將最後一個塞進嘴里,結果到頭來,自己連一個都沒吃到.

    「啊呦,赤福」

    總覺得已經完全提不起勁來工作,好想趕快回家抱著一肚子鳥氣睡大頭覺,但是差事卻接二連三湧來,護士這份工作總之就是忙,忙,忙.于是乎,盡管連連悲歎,亞希子還是拿著點滴袋往病房走去.

    抵達目標病房.

    二二五號房.

    寫著「秋庭里香」的牌子就掛在門邊.

    敲門後,聽到聲音說「請進」,她開門走進去.十七歲的少女躺在床上,感覺茫然的視線正對著天花板,她是在看什麼呢?不對,應該是什麼都沒在看吧.

    她刻意以開朗的聲音說:

    「打點滴啰,會很痛的喔.」

    亞希子說.

    好不容易,少女終于顯露微笑.

    她定近接過少女伸出的手臂,她的左手內側有無數針孔,這是每天,每日,一而再,再而三持續被針紮的結果,每當檢查,打點滴時都要來這麼一次.年輕患者的血管大都很明顯,不過她的血管卻細得不得了,因為血管本身屢屢被針紮過後就會萎縮.即便以橡皮帶綁住上臂,血管還是浮不上來,她輕拍後還是不行.再多拍個幾下,潔白的肌膚都已經泛紅,血管這才好不容易稍微浮現.

    「會有點痛喔.」

    這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因為護士長平日都會耳提面命地指導她們,打針前一定要先說.但是沒必要跟里香說這些,里香很明白,明白到覺得反感的地步,畢竟她沒有一天不用挨針的,不過她還是很有禮貌地點頭.

    「是.」

    一針定江山吧,亞希子告誡自己,這可不是她在自吹自擂真的不是她在自吹自擂,谷崎亞希子打點滴技術實在有夠爛.她這個人總之就是粗枝大葉,即便擁有沖進急轉彎路段的氣魄,卻缺乏能將細致工作處理得宜的細膩.但是,神這次是站在她這邊的,針順利刺入血管.

    「喔,進去了.」

    她在開心之余,不由自主地笑了.

    一抬頭,少女也在笑.

    「不痛喔.」

    「真的?」

    「是啊.」

    「我果然是有才能的耶,才華洋溢到甚至都要滿出來了.妳的血管還可以一針搞定,我看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才做得到.」

    她想逗少女笑,誇張地持續這麼說,一邊把點滴架拉過來,然後調整液體滴下的速度.

    「谷崎小姐.」

    「嗯,怎麼了?」

    「妳知道《高瀨舟》嗎?」

    「那是什麼?」

    「是小說,森鷗外寫的.」

    她勉勉強強只聽過MORIOGAI,(注:森鷗外的日文讀音)這樣的人名.

    「我對這方面完全不懂耶,以前上國語課多半都在睡覺.那本《高瀨舟》是什麼樣的故事?」

    「殺人的故事.」

    「殺人?」

    「是的.」

    少女一邊說出這個讓人騷亂不安的詞彙,同時卻平靜地點頭.

    全力沖刺,當然是全力沖刺,壓根沒想到什麼身體的問題.飛奔進入世古,雙腳不時踢到路旁那些讓小巷子顯得更為狹窄的盆栽,一邊馬不停蹄向前跑.升到頭頂正上方的太陽,光線甚至延伸至狹窄的世古中,我和司,還有我們的影子就在冬天冰冷的光線中舉足狂奔.一身漆黑毛色的貓橫躺在路上曬太陽,注意到我們跑近正想起身,我們卻已從牠身上飛越而過,回頭一看,貓咪正叢艾驚的樣子凝視我們,不好意思啊,貓咪,對不起嚇到你了.一鑽出世古,白色貨車的貨台隨即映入眼簾.

    太子了~~!追上了啊啊啊啊啊~~!

    貨車正停在約十公尺以外的地方,貨台上滿是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耳邊傳來砰一聲車門關上的聲響,也就是說作業員阿伯已經坐上車了.

    我大叫.

    「請等一下!喂!拜托等一等!」

    但是,引擎發出低鳴後開始往前駛去,我伸出的手不但沒碰到貨台,反而一口氣離我遠去.

    不行了!

    又沒趕上!

    可惡!

    「走掉了嗎?」

    追上來的司問.

    點頭的同時我又舉足狂奔.

    「嗯!可是還有下個地方!下一個,下一個!」

    「嗯!」

    于是,我們又再度舉足狂奔.

    怎麼可能放棄啊!

    少女所述說的故事概要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在江戶時代的京都,順著高瀨川而下的船稱之為「高瀨舟」,會被押上高瀨舟的全都是被流放外島的罪犯.有一次,負責監視罪犯而坐上船的武士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當晚被押上船的罪犯表情格外開朗明亮.凝視月亮的雙眸微微散發光芒,甚至好像還有閑情逸致享受饒負情趣的景致.一般被押上高瀨舟的罪犯大多長得窮凶惡極,又或者因為被捕的懊惱,或是犯罪後的窒息感而整張臉扭曲可憎,但是今天的男人卻只是很開朗地笑著.男人的罪刑是殺害弟弟,既然親手殺害手足,不論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多少也都會受到良心譴責吧.難道,他是連那種罪惡感都已經喪失的惡人嗎?不對,武士不這麼認為.武士後來一時心血來潮出聲攀談,問他「為什麼笑」.罪犯這麼說:自己一直以來過著悲慘的生活,窮得不得了,但是如今因為被判流放外島,從官衙領了點錢.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不過對于之前始終在赤貧中掙紮的自己來說已經算是一大筆錢了,一輩子從沒擁有過這麼多錢,自己至今連這麼一點點錢都存不了.即便是流放外島的刑罰,對于男人而言卻似乎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之前在京都的生活已經夠艱苦了.男人沐浴在月光中的臉龐不論怎麼看都是那麼爽朗,很明顯地沒有半句假話,武士對于男人如此純粹的態度大感驚訝,簡直像是毫無雜念一般.這個男人到底為什麼會殺害弟弟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武士問:「你為什麼會殺死親弟弟呢?」

    亞希子也問:

    「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我們拐過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隨意燒餐廳所在街角,隔壁同樣是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鍾表店,據說那里以前很賺錢,那棟建築物是西式風格,總感覺是大正或明治時代的建築,伊勢這邊不止「町屋」,像這種「洋館」也很多,譬如近鐵的宇治山田車站就是一棟氣勢非凡的美麗西式建築.過去的伊勢一定就是人家說的那種高水平文化都市吧,只不過如今也只剩下過往繁華的殘影罷了.不久後,我和司沖進大概五公尺的短隧道中,就在近鐵的高架正下方,短隧道中已經髒兮兮的牆面上到處都是塗鴉.「最喜歡T君」,「伊勢高中絕對合格」,「LOVE&PEACE」,「約翰死掉了」,「那又怎麼樣」,其上羅列著無聊的詞句,毫無意義,不值得一看.然而當我一邊奔跑時,那些文字卻特別鮮明地映入眼簾,根本就不想看的文字還是會逐一看下去.「明天搬家,伊勢再會」,「鬼大佛煩死人了」,「不想上學」,「失戀了」,「這還會有下一次的戀情啊」,「是嗎」,「有時候啊」,「會有嗎」,「會有的,打起精神來」,「謝謝」.似乎正巧有電車經過,頭頂傳來喀當喀當的巨大聲響,除了那聲音以外什麼都聽不到,就連自己的喘息聲都被完全淹沒.一出隧道,無法完全適應光線變化的雙眼頓時眼花撩亂,所有飛入眼中的事物都是一團白,那時候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裕一!」

    是司.

    「這邊!剛剛是走這邊!」

    他的手大幅朝右邊揮動.

    我停下腳步,腦袋中仍隱約回蕩電車卡當卡當的聲響.

    「咦?什麼?」

    「我剛剛就一直在叫了!可是電車又很吵!我是說回收車往這邊走了!快點!裕一!」

    「喔,喔!」

    我再度沖進才剛鑽出的隧道,絕對要追上回收車,一定要把里香的書拿回來.

    我拖著自己沉重的身軀,馬不停蹄地往前跑.

    「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聽到亞希子的問題,少女說:

    「因為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弟弟.」
「這話怎麼說?」

    「那個哥哥曾說過始終過著悲慘的生活吧.」

    「啊.」

    「可是,後來變得更悲慘了,弟弟自從生病後就臥病不起.他們家本來就夠窮了,這麼一來只會讓人覺得日子更難過吧.所以,有一天當哥哥回到家時,弟弟就已經倒在血泊中,喉嚨上插著一把剃刀」

    「自殺?」

    是的.

    那真是一對彼此信賴的兄弟吧,對兄長造成負擔而內心痛苦的弟弟想自己了結生命,希望能讓哥哥過得輕松一點.但是插到自己脖子上的剃刀卻沒有命中要害,只有鮮血和空氣不斷從傷口湧出,就在此時哥哥回來了.

    「幫我拔出來吧,弟弟這麼說.讓我痛快一點吧.」

    「然後呢?」

    「拔出來了,那時候有某部位被切斷,弟弟他就痛快多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少女補充的話語並非「死了」,而是「痛快多了」.是的,或許正如她所說的,弟弟死了以後就痛快多了,那也是他的盼望.然後,只剩哥哥被留了下來,殺人的哥哥.

    「谷崎小姐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那個人可以算是殺人嗎?反正就算放著不管,弟弟到頭來也會死吧,哥哥也只是想幫弟弟脫離苦海而已呀.就算那樣也可以算是殺人嗎?」

    亞希子佇立在病房中凝視少女的臉龐,她到底想問什麼呢?

    「這個嘛,就法律層面而言江戶時代的法律怎樣就不清楚了,可是以現今法律來說,大概算殺人吧.」

    「是啊.」

    「不過,總覺得怪怪的就是了.」

    「是啊.」

    「畢竟作哥哥的幫弟弟實現了最後的願望.」

    「是啊.」

    大概是說話說累了,少女大大吐了口氣,小鳥般的胸部一邊上下起伏,兩人像這樣陷入沉默.隱約可以聽見醫院內的喧囂,某人正在怒吼,某人正承受怒吼,笑聲,護士跑步的聲音,不回去不行了.

    「點滴結束以後就按護士鈐喔.」

    她說著正想步出病房時,少女從背後叫住她:

    「谷崎小姐.」

    「嗯?」

    「妳不覺得不管是哥哥或弟弟都是幸福的嗎?哥哥或許的確是殺人了,弟弟也或許的確是被殺了,但是他們兩人曾經深深地互相信任吧.他們兩人或許做錯了,不過正是因為相信才會做錯的吧.這樣的話,妳不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嗎?比起無法相信任何人,也無法被任何人信任就死去,還要幸福干倍,萬倍吧.」

    「我覺得」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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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50:53 |只看該作者
才剛開口,亞希子就將其後的話語全吞進肚子里,話一吞進去的同時,她也就完全搞不懂自己原本到底想說些什麼了.亞希子無法離去,也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凝視少女.少女病得很重,她本人也非常明白.想以安慰話語蒙混過去,少女的瞳孔又過于認真,不過才十七歲就要數著本身還剩下多少日子好活,是什麼樣的心情呢?這是健康的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了解的,不論職業是什麼護士,不論照顧過多少病患,無法了解的事情就是無法了解.

    「里香.」

    「是.」

    「很令人意外的,幸福說不定就在我們身邊打轉呢.瞧起來只是顆無聊的小石頭,拿起來一看或許會閃閃發光喔.」

    「什麼意思啊?」

    啊哈哈,亞希子笑了.

    「抱歉,沒什麼特別意思,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喔.」

    此時,里香眉間突然一皺.

    「妳該不會是在說裕一吧.」

    亞希子起初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在數度反芻自己的話過程中,好不容易才終于察覺.里香似乎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是種比喻,也就是說「在身邊打轉的無聊小石頭」「裕一」呀.自己並不是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情況下說出這番話來的,聽她這麼一說倒也有「原來如此」之感.

    「那還的確是無聊的小石頭耶.」

    「是啊.」

    她格外確定地點頭.

    所以,也讓亞希子想追問.

    「那個不行嗎?」

    「不行.」

    立刻回答.

    「哪里不行?」

    「太懦弱了.」

    果然還是立刻回答.

    感覺上這根本就不是值得討論的問題.這也難怪吧,像她這樣的美少女,怎麼可能為了那種白癡,懦弱又沒骨氣,同時卻又整天只顧慮旁人目光的家伙傾心.會發生那種事,一定需要某種奇跡,須要驚人的奇跡抑或是勇氣.

    亞希子苦笑著說:

    「那個懦弱鬼的確不行耶.」

    我們回頭又鑽過隧道時,目光停駐于方才沒注意到的塗鴉上.紅色心型符號,正中央寫著英文字母K,大概是哪里的某人喜歡這個叫K的家伙吧,但是那顆心是裂開的,不知道是誰事後又在那顆心上畫一道裂痕.混蛋,焦慮之余,我在心底狠狠咒罵,少隨隨便便就把人家的心割成兩半啦!你哪有這種權利啊!像你有時候也會喜歡上別人吧!我一邊發泄幾近借故遷怒的怒氣,邊鑽出隧道.

    「在那邊!」

    司所指的前方可以看到貨車後方貨台,車子正要開動,貨車的貨台彷佛在嘲笑往前沖刺的我們一般逐漸遠去.我想起剛剛看見的心,被畫上裂痕的心,之後要先去把那裂痕弄掉再說.當然,做那種事毫無意義,沒有人會發現,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反正先弄掉再說.一拐過轉角貨車已經不見了,右邊?還是左邊?往身邊一看,司也正在猶豫,已經沒時間再拖拖拉拉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賭一把.

    「走啰!」

    我大叫,隨即竄進右邊世古,司從身後跟來,這把要是賭輸的話可能就找不到回收車了.里香的書就會被載走,再也找不回來,會被里香高聲怒罵,會被發脾氣發個沒完,三天都不會再跟我說話,不,可能是一個禮拜.但是比起這一切,更恐怖的是那麼一來就會傷害到里香.我呼呼呼地吐出發臭的氣息,一鑽出世古,眼前只有一條空蕩蕩的道路,到處都沒看到回收車.追上來的司同樣環視四周,隨後雙肩頹然落下,歎了一口氣.那是非常響亮的歎息聲,那聲響讓我感到益發沮喪.

    「那個裕一」

    別安慰我啦,司.我在心底以充滿刺的語調說那幾乎是借故遷怒.整件事都不是司的錯,錯的全都是把書掉在房間里的我.這種事我還明白.可是我就是討厭被人家安慰.這樣不是顯得更窩囊嗎?喂,司,不要用那麼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啦.

    噗嗡~~

    那個聲響隨後傳來,白色的東西同時駛過眼前,但是,為了要撐起自己那顆殘破的心就已經耗盡全身精力,此時的我根本無法了解眼前景象的意義,就只能像個笨蛋佇立于原地發呆.

    搞清楚狀況的是司.

    「裕一!」

    他大叫.

    「是回收車!」

    我往右一看,正如司所言,回收車就停在那里,作業員阿伯還足以那絕佳的合作默契,嘿咻嘿咻地把整摑雜志或報紙往貨台扔.看來似乎是繞了一大圈,才開到我們這里來.

    「啊!啊!在那邊!」

    我呆指著.

    「嗯!」

    司比我冷靜多了.

    「走吧!快點!」

    「喔,喔!」

    我跟著往前奔跑的司背後追上去,還差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阿伯沒注意到我們就坐上駕駛座.我們當然是大吼「請等一下」,可是他們似乎完全沒聽到那聲音,引擎轟地一聲發出低鳴,車尾燈散發出紅色光芒,排氣管隨之振動.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跑到即將發動的貨車那,雙手抓著貨台大叫:

    「阿伯!停車!停車啊!有書在這邊啊!是里香的書啊!」

    但是貨車動了起來,我的聲音並沒有傳到他們耳里.每次都是這樣,不只這次而已,不論我再怎麼跑,再怎麼叫,我的聲音絕對無法傳遞給現實.這次果然也是一樣,這輛貨車也會如同現實一般離我遠去.啊,這是為什麼啊,為什麼總是,總是落得這種下場啊?

    但是,啊.

    貨車卻動也不動,引擎轟轟轟地呻吟個沒完,輪胎也在打轉,那還真是強而有力地打轉,但是貨車依然停在眼前.怎麼回事?眼前是什麼情況啊?是奇跡嗎?是奇跡發生了嗎?

    「裕一!快點!」

    那不是奇跡,而是司.這個天文迷,料理癡,摔角狂,將手伸到貨台下方,將貨車後半部舉了起來.

    那是什麼樣的力量啊?

    這家伙是怪物嗎!

    「快一點裕一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司聽來相當痛苦的聲音終于讓我回過神來.

    喔,我大叫,一邊跑到駕駛座去.

    「不好意思!請停車!拜托!有本書有本很重要的書!請停車!」

    我敲著駕駛座的窗戶大叫.

    6

    真受不了耶,當護士的一忙起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跑來跑去,被人哭訴,叫嚷,有時則是被人家謝東謝西的.幫忙完檢查作業,一回到護理站,就被護士長叫去打點滴,完全沒有休息的時間.

    「呼,累死了.」

    谷崎亞希子一邊低喃,走在醫院走廊上,像這種時候就會想吃甜食,營養補給,還有心靈撫慰.啊呦,甜蜜蜜的豆沙呀,她想起被多田先生吃掉的赤福.就連最後一個,沾在盒內角角的豆沙都被吃得一乾二淨,亞希子回想起那種懊惱,同時呵呵呵地笑了.她看著點滴袋,笑了.這個谷崎亞希子絕對不是擅長打點滴的那種人,還常把針給刺壞,像什麼連續兩次失敗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她當然不可能故意失敗,只是呢,有時候就是會失敗嘛,搞不好還得刺上三次呢.

    呵呵,那個死老頭

    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谷崎亞希子完全沒察覺擦身而過的患者,被她駭人的樣子嚇得倒退三步,最後終于抵達多田吉藏的病房.她敷衍性地敲敲門,一開門就看到那個色鬼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眾精會神地不知道在讀什麼東西.反正一定又在看A書了,受不了耶,你也給我稍微反省一下啊.

    「多田先生,打點滴啰.」

    她心懷不軌地笑著說,多田先生隨即轉向這邊.

    她懷疑自己的眼睛.

    「呃?」

    「喔,亞希子親親呀.」

    「請請請請請問那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是什麼?」

    「這迫個啊,豆粉菇呀.」

    多田吉藏臉上密密麻麻地長滿小不隆冬的小香菇,不對,是看起來像長在他臉上.那些香菇也很惡心,小不隆冬,黏不拉嘰的,簡直就像是什麼東西的卵,他整張臉塞得滿滿的淨是那種東西.這個谷崎亞希子可是個護士,雖然還不至于稱得上「老鳥」,好歹也數度在血肉橫飛的血腥場面中水里來,火里去.不但曾照顧過內髒外露的交通事故傷員,也負責過那個部位或這個部位全變得很誇張的病患,現在幾乎已經沒什麼能嚇到她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實在過于詭異,讓她感受到一股根源性的恐懼,同時自然而然倒抽一口氣.亞希子強忍著驚恐以及嗯心,一邊問.

    「什麼是豆粉菇?」

    「這上面有報導啊.」

    多田吉藏以滿臉得意洋洋的神情所遞出的是《The健康一番》,那是刊登一堆子虛烏有的奇跡或體驗分享的騙人健康雜志,讓全國醫療相關同業反感的邪惡存在.

    「別看那種東西啦!」

    谷崎亞希子吐出這句話.

    但是,多田吉藏還是很得意地說.

    「話可不能這麼說,亞希子親親,聽說很厲害耶.豆粉菇里面呢,一公克竟然就含有七種高達八千四百萬個的乳酸菌呢,殺菌力是綠茶的一百三十倍,優格的兩百倍.吃下這個的話,血會變得干乾淨淨,頭發也會變得很茂密,不管是對癌症,肝髒疾病,糖尿病或是心肌梗塞都有效,另外聽說連香港腳和夜尿也都有用耶.」

    「別信那種事情啦!白癡啊你!」

    「根據《The健康一番》投稿專欄里頭寫的,群馬縣高崎市的A先生用豆粉菇把兒子拒絕上學的毛病給治好哩.」

    「哪可能啊!這根本就沒關系呀!」

    「這退有喔,用香菇面膜可以除斑耶.」

    「嗯?斑?」

    之前持續罵個沒完的亞希子臉頰抽動一下.谷崎亞希子,二十五歲,正好剛拐過那所謂的「肌膚轉折點」,以完美的「滑胎過彎」技巧,後輪滑溜地直打滑,同時卻穩當掌握到「彎道內側頂點」剛駛過彎道.最近,已經開始感受到肌膚的老化,一旦熬夜或干嘛的,隔天肌膚就會變得干巴巴.她試過各式各樣的保養品,也試過砸大錢,就是無法對抗老化,時間的流逝實在過于殘酷.而且,而且呀,今天早上一照鏡子竟然在右頰發現新形成的斑,直徑約三公厘大小的斑.很不可思議的是,斑原來會在某天忽然形成,到昨天為止都還干乾淨淨的部位突然就冒了出來.可能也只是因為自己突然發現罷了,總之就是晴天霹靂,整個人僵了幾乎約三分鍾.

    「多田先生.」

    雖然對恐怖的豆粉菇感到恐懼,谷崎亞希子仍往前邁進一步.

    「我問你喔」

    「什麼事啊,亞希子親親?」

    「斑會消失馮?」

    「喔,會消,會消啊.這個《The健康一番》上頭還有專題報導耶.」

    多田吉藏匆匆忙忙地翻雜志,某一頁在眼前展開,豆粉菇的專題報導頁面上刊登兩張並排的照片.右邊一張是長滿斑的臉龐,左邊一張是斑完全消失的臉龐,驚人的神奇效果,照片看來仿佛閃閃發光.如果那麼大的斑都能消失,那我這個區區三公厘的斑不就

    7

    回到病房時,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間了,由于之前持續在鎮里到處亂跑,身體感到疲憊不堪,腳步沉重,身軀倦怠.真受不了,明明罹患的是「靜養第一」的疾病耶.才剛這麼想時,我卻笑了.

    「嘿,嘿.」

    手中拿著一本文庫本《高瀨舟》,在貨車後方貨台上棄而不舍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被翻出來.作業員阿伯全都是大好人,嘴里念著「真拿你們沒辦法耶」,也幫忙一起找.

    我回到病房一脫下外套,隨即躺到床上,要趕快看一看然後還給里香才行.幸好《高瀨舟》是短篇故事,從兩百零五頁開始到兩百一十八頁就結束了,也就是說總共十四頁,這麼一來連我都能迅速看完.上頭寫的是一個蠢男人的蠢故事,簡直無可救藥,我迅速翻動書頁,大概二十分鍾就看完了.那不是一個快樂的故事,也不是開朗的故事,沒有絲毫感動,我和主角的武士一樣徒留難以釋懷的疑問,那些難以釋懷的疑問始終卡在胸口這還真是名符其實的難以「釋懷」呀.里香為什麼會想要看這本書呢?

    果然還是難以釋懷

    總之,先把書還給里香再說,我一只手拿著《高瀨舟》走出病房.要怎麼跟里香說呢,是要說「很好看」,還足要說「不好看」呢?我邊想邊往旁邊望去,看見隔壁病房,也就是色老頭多田先生的房門開著,里面有兩個背影.其中一個瘦小孱弱的背影是多田先生,他旁邊那個白色的背影大概是亞希子小姐吧,他們在做什麼呢?

    我沒想太深入,開口問:

    「你們在做什麼啊?」

    兩人抬起臉龐.

    往這邊轉過來.

    我倒抽一口氣.

    「嚇」

    我還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呢.

    不.

    稍微哭出來了.

    「你的額頭是怎麼搞的啊?」

    里香不可思議地問.我輕撫火辣刺痛的額頭,亞希子小姐也真過分,竟然用卷起的雜志突然就打過來.

    「被亞希子小姐弄的啦.」

    「亞希子小姐?為什麼?」

    「因為太恐怖了嘛.」

    「什麼?」

    里香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這也難怪,因為連我自己也都莫名其妙.那實在是太恐怖了,整臉都是滑不溜丟的香菇耶,而且又跟多田先生一起朝我這邊逼近,我忍不住放聲大叫:「別過來啊~~!妖怪~~!」聽到「妖怪」兩字頓時勃然大怒的亞希子小姐就用拿在手上的雜志,啪地一聲往我的額頭打過來.可是,那當然會大叫的啊,嗯,畢竟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恐怖了.這樣就氣成那副德行,亞希子小姐還真是脾氣火爆的人.而且當個護士竟然還去相信那種古里古怪的健康雜志,是不是有毛病啊,真受不了.

    里香聽完我這番抱怨,眉頭皺了起來.

    「莫名其妙.」

    「總之就是很恐怖啦.」

    「先別管這個了,書咧?」

    「啊,嗯.」

    我將拿來的《高瀨舟》交給里香,里香收下後便沙沙沙地翻動書頁,那動作就像是在翻什麼非常寶貝的東西.她是怎麼了?不就是一本老舊的書而已嗎?

    「好看嗎?」

    她似乎很寶貝地拿著,一邊問.

    我歪著頭.

    「好像有點搞不懂耶.」

    「搞不懂什麼?」

    「應該說是『難以釋懷』嗎?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那對兄弟是幸福的嗎?」

    「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喔.」

    里香點頭.

    「我覺得是這樣的.」

    我專注地凝視她的臉龐,里香並沒有凝視我,或許也沒有凝視病房中的任何一處,而是其它地方,不在此處的某人.我感到有些寂寞,同時低頭.

    「啊,嗯,或許吧.」

    我也可以說是姑且讓各種事情都維持在曖昧狀態,不論是那對彼此信任,卻不幸踏上錯誤結局的兄弟,或是其它好多事情,現在都還不想一意加以厘清.正因為還沒有任何覺悟,所以也只好這樣.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兩人都保持沉默,窗戶那頭逐漸轉暗.走廊上的腳步聲也變得清晰可聞,某人在笑,竊竊私語的聲音接近後又慢慢遠去.我總是很怕這種沉默,不只是和里香在一起的時候,和朋友玩的時候也怕這種沉默怕得不得了.像那種時候,我總會刻意發出嬉鬧的聲音,用無聊的笑話混過去.然而現在,沉默卻不可思議地讓人感到舒服,剛剛所感受到的沉默如今已經消逝無蹤.很想就這樣永遠珍視近在身旁的美麗少女和她遙遠的雙瞳,光那樣莫名地就覺得好幸福.

    盡情品嘗過那樣的幸福感後,我問:

    「喂,里香,妳怎麼會有那麼舊的書啊?」

    里香緩緩抬頭凝視著我.

    好透明的雙瞳.

    嗯,里香說著,視線落到書上.

    「這是爹地的.」

    「妳爸的?」

    「爹地以前看過的書原本都塞在紙箱里,我就一本一本拿出來跟著看.」

    里香果然還是很寶貝地拿著《高瀨舟》,像是以雙手緊緊包覆住一般.看著她小小的雙手,

    我低喃著什麼「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因為是從她爸爸那邊傳下來的書,所以才會這麼寶貝啊.

    啊,對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一聽到我說《高瀨舟》好看,里香就好像很開心似的.

    因為那是她爸爸的書嘛,感覺上就像是她爸爸的嗜好受到稱贊一樣呀.

    「我跟你說,很好玩喔.看爹地的書,還會有買這本書的那家店的收據掉出來,日期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收據耶.另外,也會有像是便條一樣的小紙條掉出來.」

    里香似乎很幸福地微笑,她大概很喜歡她爸.

    「之前還有張寫著『還藤原一干圓』的紙條掉出來,可能是向一個叫藤原的人借過錢吧,感覺上好像偷看到年輕時候的爹地一樣呢.」

    哇,那真的是很開心的臉龐,我有點羨慕里香,因為我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裕一,只差那麼一點點耶,真可惜.」

    我站在里香病房中,聽到這樣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我並非十七歲,而是回到大概七,八歲小鬼頭那時候.手臂比現在細得多,聲音當然也比較尖,身高不過才一百三十公分左右.

    「最後一場比賽,要不是四號那家伙怯場,我們絕對可以贏的.」

    我和父親迎著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往前走.

    那時候,覺得父親看起來高大得不得了,想看他的表情還必須使勁把頭拾得半天高才行.可是如今看照片,才發現其實也沒有那麼高大,大概只比母親高一個頭而已,搞不好就跟現在的我差不多.

    七,八歲那時候,跟父親撒嬌說「帶我出去玩」,結果父親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賽船場.

    「你看,是船喔.」

    父親握著一張小紙片大概是賽船票一邊說.

    「很好玩的喔,裕一.」

    怎麼可能好玩.

    嗯,一點都不好玩.

    畢竟,就只是在震天價響的吵鬧音樂中,一堆船往前沖而已.四周的大人個個殺氣騰騰,座位髒得要命,周圍彌漫著煙酒的味道,一到廁所就看到醉漢癱在地板上呻吟「王八蛋,錢還來,王八蛋,錢還來」,還有眼神恍惚的阿伯跟我說什麼「小少爺,借我錢吧,十倍奉還喔」,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的假日.

    但是父親卻似乎是打從心底地開心叫嚷:

    「喔耶,殺,殺,殺啊啊啊啊啊~~!」

    或是:

    「寺尾,馬達有沒有在轉啊!別怕啊啊啊!」

    或是:

    「拚死給它沖過去呀~~!馬力全開~~!」

    滿嘴淨嚷嚷著這些東西.

    但是,父親只能在剛開始那段時間維持亢奮情緒,隨著賽事挺進第五,第六場,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殺氣騰騰,到最後一場比賽結束時,整個背部已經無精打采地縮成一團.

    「裕一.」

    父親以無精打采的聲音說.

    「坐公交車的錢沒了,要用走的喔.」

    就這樣,兩人只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路回家,周遭還有好幾個同樣拖著沉重腳步走路的阿伯,不論哪一個看起來都像窩囊廢.那些人的慘狀甚至讓我萌生殺意,往身邊一看,就是和他們看起來簡直如出一轍的父親,道道地地的窩囊廢.為什麼這樣的人是我爸呢,我很想催眠自己有另一個更酷的父親.

    自己是因為被卷入某種意外,好死不死被這個窩囊廢養大而已其實,在某個地方還有一個堂堂正正的真正生父

    那樣的妄想還真是魅力十足,讓我整整十分鍾沉浸在歡樂的情緒中.但是一回神,身邊還是那個窩囊廢父親,確實血脈相連的至親,畢竟我們兩人的耳朵形狀根本就一模一樣,越看那耳朵就越想哭.

    我因為口渴,才一說:

    「我想喝東西.」

    父親的臉便皺成一團.

    即便如此,父親仍然翻找口袋,首先是右邊口袋,然後是左邊口袋,鏘啷一聲響起,還有錢剩下.我有點期待,卻是個錯誤,因為拿出來的只有區區三十圓.

    別說是果汁了,就連養樂多都買不到.

    「忍耐一下,你是男孩子吧.」

    所以我忍耐著繼續往前走,就在我定近一戶老舊房屋門前時,父親突然發出雀躍的聲音.

    「喂,裕一!跟人家要水喝吧!」

    「咦?」

    「你看!這里喔,這里!」

    原來他跑到人家門前洗手用的水龍頭那邊,當父親將水龍頭一轉,透明的水就流了出來.

    「來,快喝!」

    雖然幼小的心靈總覺得隨便用人家的水龍頭不好,可是一看到得意洋洋笑開懷的父親,就說不出「不能喝」.

    我直接將嘴巴湊近喝水.

    對于干渴的喉嚨面言,清澈的水喝起來好好喝,所以開始咕嚕咕嚕地大口喝了起來.

    「很好喝吧,裕一.」

    不久後,和我一樣喝過水的父親也笑著說.

    「嗯,好好喝喔.」

    我莫名地笑了.

    不過就是水而已.

    一定是因為那水很好喝吧.

    眼前是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看來格外耀眼,我瞇起雙眼.不論是水龍頭,汩汩流出的水,還有那附近的石頭,我和父親都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輝之中.一回頭,我和父親的影子長長地延伸在同樣被染成金色的道路上.父親的影子比我的影子還要長得好多,好多.

    我如今都還牢牢記得當時那水的美味.

    里香同樣也擁有各種不同的回憶吧.

    她的應該不是像我這種慘兮兮的回憶,一定充滿著金色的光芒吧.

    我一邊回想水的美味說:

    「妳爸爸應該也很高興吧.」

    「咦?什麼?」

    「妳肯看他的書啊,當父母的知道的話應該都會很高興吧.」

    「是這樣的嗎?」

    里香以奇怪的感覺笑了笑,頭一歪.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一定是的,如果看起來沒有高興的樣子,那也一定只是因為不好意思,故意裝出來的啦.」

    我的聲音自然而然轉為雀躍.

    那時候,里香露出似乎覺得迷惘的神情,總覺得也有些悲傷,甚至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要哭出來了.我對于里香的表情感到疑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為什麼哭喪著臉呢?只要去問問她爸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里香的臉龐才重新顯露笑意.

    「如果像裕一說的就好了呢.」

    她難得發出如此坦率的聲音.

    「真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一定是的啦.」

    「是嗎?」

    「是啦.」

    是嗎?是啦.是嗎?是啦.我們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對話,里香坦率的聲音,笑容我覺得那些再平凡不過,卻特別珍貴的一切都是那麼地耀眼,一邊重複相同的話語.

    這是什麼都還沒開始的那時候所發生的故事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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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51:18 |只看該作者
後記

    貓咪很吵,真的很吵.牠會一邊發出喵嗚的聲音飛奔上階梯,氣勢十足地沖進工作場所,踩我的膝蓋,踩屏幕,踩書架,然後一口氣直接竄上屋內橫梁.未了,在梁上又是一聲喵嗚.

    請問,貓二號先生,是什麼原因促使你暴沖成這樣呢?

    順帶一提,貓二號先生剛從橫梁下來.順序正好和方才倒過來,感覺上就是梁,書架,螢幕,膝蓋,然後地板,由于牠是情緒高亢咻地沖下來,膝蓋有點痛.

    好了,大家好,在下橋本紡.

    《仰望半月的夜空》本篇終于結束,接下來是短篇集.前文中也提過了,這些故事並非本篇的延續.《仰望半月的夜空》是本人系列作品中的長壽作品,所以為了《電擊hp》或廣播劇CD寫下特別多短篇故事.總不能把好不容易才寫好的作品束諸高閣,因此決定以短篇集的形式彙整在一起,這樣的短篇集之後還會再出一集.本來覺得彙整成同一集比較好,但是真彙整成同一集的話就會變成厚厚的一本書,最後還是決定分兩集推出.相對的,我想盡可能在書中附上各種額外大放送,目前預定繪制身為《仰望半月的夜空》舞台的伊勢市地圖,包括宇治山田車站,若葉醫院,裕一和里香就讀的學校,炮台山等應該都會出現在地圖上(事實上,完全真實存在的就只有宇治山田車站而已,其它的都是根據真實范本二梢加修改而成).

    話說回來,只要一想到長久以來持續寫到現在的《仰望半月的夜空》即將劃上句點,就感到有些落寞,這部作品對我而言也是很特別的.因為,我之前始終想以本身成長的城鎮做為舞台創作小說,而這部系列小說總算讓我得償宿願.此外,已經有很多人都跟我提過,或許也是因為我運氣好吧,如果是四,五年前,大概沒這種環境允許我寫這樣的作品吧.

    我要對于一路相挺的各位朋友,在此由衷致上最深的謝意.

    若各位朋友藉由閱讀本部作品能梢有所得就太好了.不論是多麼微小的收獲都好,即便是怒氣或憤慨也好.

    我懇切地如此期盼.

    好了,接下來就是之後的預定計劃,八月將推出第二本短篇集(名稱似乎會訂為第八集,不過實際上就是第二本短篇集),其中大概會包括第一集前半段所收錄的《雨fandango》後續,還有三個短篇故事.接下來,我想暫時從事電擊文庫以外的工作,像是新完成的單行本或是刊登于雜志上的短篇故事之類的吧.電擊文庫的新系列作品預定要到晚秋或年底那時候進行,這部小說讓我躍躍欲試,想寫得不得了.

    如果各位在哪里看到我的名字,還請捧場看個幾頁.其中或許也有些和電擊這邊所寫的風格梢有不同的作品,也可能會不合閱讀《仰望半月的夜空》各位讀者的胃口.不過,那也都是我的小說.

    就像各位會逐漸轉變一樣,我也會逐漸轉變.

    人這種生物就是無法持續佇立于相同場所,不論多麼艱辛,多麼痛苦,一回神已經移動了.

    我打算一邊感受著變化所帶來的痛苦,同時堅信未來,勇往直前.首先會加油寫出讓各位覺得好看的作品來的.

    再來就是謝辭了.

    首先是總為作品畫出精彩插畫的山本老師,這件事或許不該在這里傳達的,不過如果有時間的話,要不要來弄個玩樂性質的企畫呀?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不論任何事都在所不辭,請直說無妨.生日禮物的「為了山本老師什麼都願意寫之券」無限期有效!接下來是負責封面的縑部先生,謝謝你做出這麼棒的書來,我每次都很期待看到封面出爐.德田編輯,我總覺得這世界大概有十個德田編輯在就好了,新系列小說,我會加油的.

    最後再次向各位讀者致上謝意!

    謝謝各位熱情支持《仰望半月的夜空》,我會加油完成最後的第二本短篇集.之後也將持續竭盡所能地寫出好作品,作為獻給讀者的實際謝禮.

    橋本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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