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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福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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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橋本紡]仰望半月的夜空1~8[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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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1:12 |只看該作者
序曲 遭受挑戰的勇氣

    只要穿過連接走廊,那頭就是東樓了。我屏氣凝神地窺探四周動靜,半個人影都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腳步聲。我下定決心,踏出一步,然後又一步。就在此時,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心頭,我慌慌張張地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半個人影都沒有,也聽不到腳步聲,眼前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寬闊空間。

    「呼~」

    我不自覺地呼了口氣,仿佛氣球泄氣時所漏出的空氣。事實上,心情也變得有些萎靡不振。話說回來,或許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吧。對、對嘛。根本就不需要這麼心驚膽顫的嘛。不對,我才沒有心驚膽顫,只是稍微提高警覺而已。嗯,沒錯,就只是那樣。我凝視著手中那包東西,上頭寫著照相館名稱光明照相館,那是夏目幫我拿出來的底片所沖洗出來的相片。「底片沒問題喔。洗得很漂亮耶,要看看嗎?」光明相館的伯伯在店里這麼問我,我卻回答他:「不,不用了。」因為我想和里香一起看。里香鬧別扭的臉龐、喊「咿~~」的臉龐,還有害臊的臉龐,那一切如今都在我手中。

    好,走羅

    這次可要勇往直前喔。一步、兩步、三步,雙腳速度逐漸加快。雖然明知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心跳卻仍舊持續加速。混蛋,鎮定一點,鎮定一點啊,笨蛋心髒,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啊。一拐過轉角,眼前是一條往前延伸的筆直走廊。這條走廊的那一頭,靠近盡頭附近就是里香的病房。畢竟是醫院內部走廊,一來到這兒就不可能冷冷清清地杳無人跡,周遭隨處都可聽見交談或腳步聲,某處也傳來護士小姐推手推車的喀啦喀啦聲響。一回神,這才發現身邊病房門口就站著一位老婆婆。記憶中,應該是因膽管障礙住院的那位婆婆。老婆婆和我四目相接,隨即露出微笑,總覺得那是一抹相當開心的笑容。哈哈,我試著回以一笑,哎喲,臉頰在抽筋耶。老婆婆露出更為開心的笑容,一邊凝視著我。

    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覺得不妙大事不妙

    但是,都已經來到這里了,事到如今總不能掉頭回去吧。對啊,這里都已經是東樓咧,離里香病房已經不到數十公尺了呢,這種距離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的吧。趕緊邁步向前,不用一分鍾就到了吧。盡管懷抱著不祥的預感,我仍然舉步前進。老婆婆還在笑,那笑容更加深我內心不祥的預感。但是,出乎意料地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已經抵達里香的病房。

    『二二五號房秋庭里香』

    那樣的牌子就掛在門邊,到目前為止看過這牌子幾次了呢?有時是沉浸于絕望之中,有時是淹沒于幾乎令人窒息的希望中,我就站在此處,凝視著這牌子,那個「秋庭里香」的名字。那一排文字讓我的面頰放松了下來,那個女孩就在這里呢,那是比任何一切都要來得重要的人,遠遠超過這個世界、超越我自身的強烈存在,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情緒。當然聽是有聽說過,另外也在電影、漫畫或小說中看過。只不過,那些東西根本就不行呢,根本就沒辦法表現出來嘛,這種情緒輕輕松松就超越那所有的形容啦!不論是什麼樣的語言、什麼樣的繪畫,又或者是多厲害的作家、畫家或音樂家,也不可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如今我內心的情緒。

    哇哈哈,我試著笑了笑,當然沒發出聲音。因為如果被聽到這種笑聲,一定又會被里香嫌說:「好惡心,在笑什麼啊。」

    我拼命壓抑湧現的笑意,手一邊伸向門把。

    「里香,我要進去羅」

    話說出口的瞬間,門把隨之轉動,但那不是我轉的,門把自己就動了。我還來不及吃驚,門扉頓時開啟。

    「喔,戎崎。」

    從病房中現身的是夏目。

    「你在這干嘛啊?」

    「啊?什麼干嘛,我」

    夏目絲毫沒有想聽我說話的意思,臉同時轉向病房中。喂,現在是怎樣啊,明明就是你自己先開口問我的啊,干嘛把我當隱形人啊。

    「那別忘了吃藥喔,里香。」

    夏目說著,同時像是故意把我推開似的一邊走出病房,門扉啪答一聲關了起來。這那麼一小片木板,卻硬生生地隔開通向里香的空間。如今,那空間被堵住了,被堵在那一小片木板的門扉那一頭。

    夏目正站在一個很不自然的位置我和門的中間那相當狹小的空間中。從我這邊看過去,夏目的臉龐近在咫尺,感覺上簡直就像整個堵在里香病房前一般。

    「那個,醫師。」

    自從他幫我把底片拿出來以後,我就決定乖乖稱呼夏目為「醫師」了。

    「怎樣?」

    夏目以有夠接近的距離問。哎喲,混蛋,有夠近的,感覺上簡直就像是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接吻了嘛。哎喲,好惡心,好惡心,夏目。

    「那個可以嗎?」

    「什麼啦!?」

    「什麼什麼就是我有事要找里香」

    「那又怎樣了?」

    是在打什麼太極拳啊。

    「什麼怎樣就因為有事,所以想進去」

    「啊,不行。」

    「啊?不行?」

    「這是身為醫師的判斷。」

    「發生什麼事了嗎?情況變糟了嗎?」

    「不是,也不是那樣啦!」

    「那是為什麼?」

    「就跟你說是身為醫師的判斷了啊!」

    這簡直就是雞同鴨講嘛。不論我問什麼問題,再怎麼追問,最後只會扔給我這麼一句話「這是身為醫師的判斷」。里香的病情似乎已經穩定下來了,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也就是說恢複狀況良好。可是,夏目卻只會重複說「不准進去」。

    「為什麼不行啊?」

    我的聲音終究也開始出現殺氣。

    夏目那仿佛高高在上的視線事實上也真的高高在上就是了,畢竟夏目比我高那麼一點點嘛投向了我。

    「為什麼我非得向你說明不可呢?」

    「那是」

    「你是里香的家人嗎?」

    「不是啊」

    「你和里香結婚了嗎?」

    「沒、沒有啊」

    「所以就是不相干的人羅?」

    「那個」

    「所以就是不相干的人羅?」

    「這」

    「所以就是不相干的人羅?」

    現在是怎樣啊,一直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重複念個沒完。

    「是沒錯啦」

    雖然火大,不過也只有認了。

    夏目仿佛戰勝似的得意說道:

    「只有家屬能夠會面。所以,你不行。」

    「這可是」

    「再見,戎崎。」

    話一說完,夏目迅速邁開步伐。他的肩膀撞到了我的肩膀,害我踉踉蹌蹌地幾乎摔倒。但是夏目看來似乎完全不以為意,背影就那麼漸行漸遠。那個笨醫師,走掉的時候竟然還給我呼呼呼地笑。真的是呼呼呼地笑了,一定有笑啦。

    我緊抓住裝著照片的袋子,懷著憎恨凝視夏目的背影。什麼不准會面,那一定是騙人的嘛。他只是因為不想讓我和里香見面,所以才那麼說的。什麼醫師的判斷嘛!混蛋,說得倒好聽!

    我本來打算和里香一起看照片的。

    我本來打算好好取笑她那張鬧別扭的臉。

    還有那張喊「咿~~」的臉。

    那張害羞的臉也是。

    本來是打算並肩坐在一起啊,臉靠著臉啊,一起看照片的。我在來之前滿腦子都想著這些。里香害臊的臉龐、為掩飾難為情的生氣聲音,始終縈繞于腦海中。但是如今,我卻空虛地佇立于病房前。

    哎喲,混蛋。

    就那麼一次對夏目萌生感激的自己簡直就像個白癡。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討人厭的家伙啊,混蛋。我突然間很想拔腿狂奔,很想全力沖刺,朝夏目背部使出下墜踢

    身體自然而然動了,狠狠來個下墜踢吧。畢竟是從背後攻擊,再怎麼樣應該都躲不掉吧。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臭夏目。

    但是,我的肩膀頓時被人緊緊抓住。

    「啊,亞希子小姐!?」

    「別這樣,裕一。」

    亞希子小姐以相當低沉的聲音說:

    「那家伙可是很強的喔,你到時候一定又會被扁得亂七八糟的啦。」

    「唔。」

    雖然想反駁,卻無言以對。不論怎麼想,事實就如同亞希子小姐所說的。匍匐于夏目腳下的自己,鮮活地浮現眼前。

    冷笑的夏目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我

    那是副讓人幾乎想要噴淚的窩囊情景。

    「如果你說什麼都要去的話,我也沒辦法。畢竟是個男生,有時候是會這樣的。怎麼樣?要去嗎?會被扁得亂七八糟的喔,做好心理准備了嗎?」

    深思熟慮過後,雖然曆時大概只有一秒種。

    「還是算了。」

    哎喲,窩囊,有夠窩囊的啦,戎崎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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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3: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五千零五十圓

    「啐!」

    我一邊呢喃,一邊往自己的病房走去。在那里撤退的確是我的錯吧。唉,可是,明明知道會輸還跑去跟人家打架也很笨啊。嗯,而且被打的話很痛耶,我最怕痛了。

    我在連接走廊上停下腳步,隔著窗戶尋找里香的病房。醫院大樓最角落的那個病房。里香現在在做什麼呢?應該不會在睡覺吧,剛剛都已經超床了嘛。我閉上雙眼,試著想象身處于病房中的里香。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是張開的嗎,又或者是閉著的呢?說不定正在想著關于我的事?

    夜闖病房事件過後,到今天正好過一個禮拜。事實上,這一個禮拜我每天都打算去找里香,但是有時候是里香的情況變糟,有時候是我要檢查,有時候就像剛剛一樣有夏目搗亂,結果到頭來也只見過里香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也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我們只能趁著短暫數秒,從門縫間確認彼此臉龐。那時候,我不自覺地流露燦爛的笑容,光看到里香的臉,我就會笑成那副德行。從門縫間窺見的里香臉上,也掛著和我同樣的笑容。雖然整個人瘦了一圈,她的笑容依然是可愛得亂七八糟。

    「哇哈哈。」

    我不經意地發出笑聲。

    「哇哈哈。」

    這次是有意識地試著笑了笑。唉,今天雖然見不到面,可是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問題。日久方長,我們以後的時間還多的是,才這麼一、兩天有什麼關系嘛。沒錯,那天夜里,我們已經將未來緊抓在手上了。手疊著手,一起緊抓住了未來。

    我以雀躍的腳步往前走。兩側都是玻璃窗的連接走廊,盈滿春天溫暖的陽光,而我仿佛在那光芒中游戲似地前進。我確認著陽光、溫暖的空氣,以及這個世界,一邊朝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中的我,坐到床邊後,將裝照片的袋子放到一旁,隨即一股腦地躺上床。天花板上開了一大堆小洞,那些紋路看起來就像是那樣子的。在我剛入院,身體嚴重倦怠根本起不來的時候,整天就數著那些仿佛小洞般的紋路殺時間。數到大概七十個,就會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數到哪了呢。每當這個時候,腦子里又會開始從頭數起,不過還是到七十個左右就會被搞迷糊了,就是這種永遠都玩不完的個人游戲。

    頭往旁邊一撇,寫有「光明相館」的袋子躍入眼簾。

    「先來看看吧」

    我一直都在忍耐,其實想看得不得了。我伸出手,試著拿起袋子。哎喲,想看,好想看喔。想看得亂七八糟哩。畢竟,里香在笑耶,還在鬧別扭呢,那些樣貌全都裝在袋子里呀。

    實在是有夠掙紮的

    如果現在就看的話,和里香一起看的強烈欲望就會隨之消逝。喂,裕一,戎崎裕一,你可要仔細想清楚啊。現在就看的確會很開心,那種快樂或許是無與倫比的,因為影中人是里香嘛。但是,和里香一起看不是更開心嗎?兩個人會坐在一塊兒,臉靠著臉,一邊說著各種感想一邊看!里香肯定會覺得不好意思吧?到時候就可以就近觀察她那副樣子了?哪樣比較開心?現在就看,或是和里香一起看,哪樣比較開心呢?

    「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我終于大叫出聲,我的聲音回蕩在這只有我一人獨處的病房中。

    啊,不妙。

    一個人像這樣喃喃自語,又突然大叫出聲,被別人看到只會被認為是個瘋子。唉,雖然旁邊也沒人在看就是了。話說回來,還真是驚險呀,差一點就要一個人先給它看下去了呢,了不起,裕一,你真的太會忍了耶。

    我又開始碎碎念,一邊把「光明相館」的袋子放到邊桌上。

    就在那一瞬間。

    「好惡心」

    突然傳出這樣的聲音。

    咦?

    我慌慌張張地抬頭,看到里香就站在病房中。

    那是我曾看過好多次的兩件式藍色睡衣,尺寸好像大了些,手一直到拇指根部都藏在袖子里。長發在腰際搖曳,眉毛描繪出優美弧線,雙瞳好大好黑。

    那是我數度、數度在腦海中描繪的情景。

    時而絕望、時而狂喜、時而捫心自問「為什麼會被這種女生耍得團團轉」,卻又絕對無法忘懷的存在。

    「好像一個人自己在那邊碎碎念然後又一個人自己大吼大叫」

    她以眯得有夠細的雙眼望過來,那也是至今看過好多次的表情。還真是不留情面啊,里香。總是這麼毫不在乎地把人罵得狗血淋頭,什麼笨蛋啦、好惡啦、給我滾到那邊去啦,快給我滾啦。聽了一定很受傷的,這是當然的呀,說真的有時候還會因此沮喪呢。不過,里香是真的很有趣。實在是難得一見呢,這種女生。而且,只要習慣的話,嗯,被罵得狗血淋頭其實也不賴。不、不、不,我可不是什麼受虐狂喔。

    「里香?」

    我目瞪口呆地說。

    「啊?你在問什麼啊,裕一?」

    里香對我投以完全不留情面的銳利視線。

    「不是我是誰啊?」

    啊,是里香。

    不會錯的。

    嘴巴會這麼壞的一定是里香。

    一股狂喜逐漸湧上心頭,越被她踩在腳底下,心里就感到越雀躍。不是,不是啦,我真的不是什麼受虐狂喔。是里香,嗯,這真的是里香。不會錯的。站在眼前的少女的確是里香。

    我似乎不自覺地滿臉是笑。

    「我要回去了。」

    里香倏地轉過身去,手伸向門把。

    「咦,為什麼!?」

    「裕一一臉淫笑有夠惡心的。」

    「沒有啦,那是!可是我!」

    我慌慌張張地想要追上去,里香突然又轉了過來。

    「看到我很開心嗎?」

    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唔」

    我之前總懷抱著某種期待。搞不好里香會對我吟吟一笑,然後貼過來摟住我。因為她在手術前是那麼樣地柔順,似乎也讓我把一些事都忘得一干二淨了。里香的個性實在糟糕透頂,嗯,真的糟到讓人沒辦法輕松以對了。剛開始整個人是被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所包圍,過了好一會兒逐漸怒火攻心。

    「里香,你啊」

    「怎樣?」

    「像你這種人呢」

    「是怎樣啊?」

    盡管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出什麼好詞句來,為什麼我的嘴巴會這麼笨呢?什麼都好啊,總之只要先大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道理來,就會感覺平靜一點吧。干脆試著真的生氣好了,像是大發脾氣亂罵一通之類的。只要認真的地抓狂生氣,即便是里香也會怕吧。好歹我也是個男人,認真生起氣來,也是很有魄力的應該吧不,如果能有魄力就好了。

    煩惱了老半天後,結果從我嘴里吐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快坐下來啦!一直站著對身體不好吧。」

    這算什麼啊。

    我指向放在床邊的圓凳。里香仿佛窺探似地望了我一眼後,出乎意料地乖乖坐到椅子上。我走過身旁,坐在床邊。和里香的距離大約只有五十公分,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說實在的,我好想緊緊抱住里香,好想對她說出那些有夠羞于啟齒的台詞像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之類的確認彼此的心意。

    不過,唉,那樣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真的那樣做,里香說不定會生氣。不對,一定會生氣吧,應該不會覺得高興。她會怎麼反應呢?哎喲,真的搞不太清楚。

    一回神,我才猛然察覺。

    「你,自己跑出病房沒關系嗎?」

    「其實是不行的啊。」

    里香環視房內。

    「所以,我得趕快回去才行。我是趁媽咪去打電話的空檔,偷溜出來的。」

    「喔。」

    我佯裝鎮定地說。

    其實,我很感動。里香她,自己偷溜出病房跑過來的啊,全都只是為了到這兒來,也就是說為了見我。

    果然好想緊緊抱住她喔,不過抱下去應該不妙吧。

    「還是沒什麼變耶。」

    「啊?什麼東西?」

    「裕一的病房。我好久都沒來了。」

    「喔,對啊。」

    「大概就只多了那個花瓶吧。」

    「花瓶?」

    循著里香的視線,那里的確有個小花瓶,瓶內插著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黃色花朵。那是我媽大概三天前拿來的。

    「其他完全都沒有變呢。」

    「你對我的病房還真清楚。」

    「之前因為可能再也沒辦法再看見這個病房了,所以才想好好把它記下來。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手術前那時候吧,就全都記下來啦。我還知道哪本書放在那個位置喔。」

    一閉上雙眼,里香念出好幾個書名。其中七成是漫畫,兩成是雜志,剩下大概一成是小說,而那一成都是里香借我的。我望向床邊堆積如山的書和雜志,排列位置就如同里香所說的一樣。這麼說來,這幾個禮拜我好像都沒再碰過那些書和雜志。

    里香都記住了呀。

    所有的一切。

    把所有和我有關的事情,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

    「答對了嗎?」

    里香張開眼睛問。

    我點點頭。

    「答對了。」

    「嘿、嘿、嘿。」

    洋洋得意的笑容。

    啊,現在,就是現在啊,裕一,沒什麼好猶豫的吧。里香她呢,全都記得一清二楚,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她這張得意洋洋的笑臉,不是可愛得不得了嗎?就是現在啊,站起來啊,根本就沒多少距離而已,只要伸出手就碰得到。緊緊將她擁進懷中,然後說出來就行啦。

    是的,只要一句話,說出來就好了。

    好

    做好心理准備後,我准備起身,就算會惹里香生氣也管不了這麼多了。我要好好傳達出自己的心意,讓她知道她人在這里讓我有多高興,讓她知道我等她等了多久,我要把這些全部都傳達出去。

    然而,首先起身的卻是里香。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是、是喔。」

    你在點什麼頭啊,笨蛋裕一。現在還來得及喔,快動,快動呀,叫你動啊。

    「那我走羅,裕一。」

    「喔,走路小心點喔。」

    哎喲,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里香緩緩走向房門,背影也逐漸遠去。雖然明知應該趕緊行動,雙腳卻怎麼都動不了。我只能一邊傻笑,一邊呆站在原地。我又將眼睜睜地再次錯失重要的瞬間了。你這個膽小鬼。腦袋里明明很清楚卻動不了。你這個膽小鬼。一直以來都是這副德行,現在又是這副德行,今後一定也是這副德行。你這個膽小鬼。

    「裕一。」

    里香停下腳步。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那一天,兩人互相許下的約定。

    確切的話語。

    無可取代的心意。

    里香露出理所當然似的笑容。

    「嗯。」

    自然地發出聲音。

    「那當然啊,說好要永遠都在一起的嘛。」

    然後,里香就離開了病房。結果,沒能觸碰到她的身軀,就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但是卻觸碰到了她的心。

    嗯,是的。

    的確是觸碰到了。

    2

    但是啊。

    這所謂的人世間,為什麼總是天不從人願呢?明明有時候都覺得好事不斷,自此也會這麼持續下去,今後將順利地往前邁進。感覺上雙手似乎連天空都碰得到,一百公尺大概只要五秒就能跑完,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吧。不對,五秒要跑完一百公尺畢竟也太癡人說夢了。什麼天空啊,就連天花板都碰不到嘛。我很清楚。不過有些時候,就是會那樣子的,有那種心情嘛。

    對吧?

    不論是誰,都會有那種時候的吧?

    對吧?

    不久之前的我,正是如此。里香對著我笑,有時候還會害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是棒透了。說真的,那時候好像天涯海角哪兒都去得了,什麼一百公尺五秒就能輕松解決呀,什麼天空一伸手就碰得到呀,小事一樁,勝券在握之類的感覺。

    但是,如今的我卻

    一回神,自己似乎歎了一大口氣,美雪從床那頭以恐怖的眼神瞪了過來。

    「不能松懈喔,小裕。」

    「知道啦。」

    「那你干嘛還歎氣啊?」

    「那個你」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堆在眼前的教科書,恐怖的分量,所有科目甚至包括保健體育之類的,真的全部都給我全員大集合了。混蛋,美雪這家伙也沒必要特地把這麼多書全都一起搬過來吧。

    「這麼多書干嘛一次全搬過來啦?」

    「反正都非得拿過來不可的,干脆一次搬完比較輕松嘛。而且,你憑什麼抱怨這個啊。很辛苦的耶,真是的,真是的,重得要命呢。」

    眼見美雪怒氣沖沖,我也不敢再繼續回嘴。總覺得自從和里香相遇之後,我就變得越來越軟弱了。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別人一生氣,就會不自覺閉嘴的習慣。明明眼前的不過是美雪而已啊。話說回來,真是不可思議,雖然覺得很煩,卻完全不覺得恐怖。面對里香的時候,總覺得恐怖得要命,到底為什麼啊,這種差異。像美雪也是魄力十足地在發脾氣啊,啊,對喔,我怕的不是里香,而是怕被討厭啦。如果是美雪的話,彼此都認識這麼久了,該說是妹妹或是姊姊呢,總之就像是親人一般。所以,也不會有什麼被討厭或是絕交的情況啦。

    「小裕,你有沒有在聽啊。」

    「啊,有啦。」

    美雪那對恐怖的眼睛,逼得我不得不敷衍地點了點頭。美雪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敷衍,以仿佛還想說些什麼的眼神望向我,而我當然干脆地視而不見,視線直接落到筆記上。

    「喂,我才寫了五行耶。」

    「那又怎樣啦。」

    「真的要寫十頁才行喔?」

    「沒錯,一科十頁,總共要寫八科的量。」

    也就是說全部八十頁,規定的報告提交期限,再兩個禮拜就要到期了。如果沒辦法及時交出報告的話,就會慘遭留級。留級啊,聽起來多麼恐怖的詞彙呀。也就是要重新念一次二年級呢,「重讀白癡」,上體育課的時候也必須獨自一人穿著不同顏色的運動夾克。同桌而坐的同學一定會坐立難安吧對方一定會對我說敬語的不不不,如果不是敬語,而是聽到什麼「不敬語」的時候會怎麼樣呢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但是,即便面臨如此駭人的恐懼,報告卻毫無進展。

    因為一下子是里香的手術,一下子又是之後那場搞得雞飛狗跳的鬧劇,根本就沒有絲毫余力應付報告。

    但是,現實卻逐漸逼近眼前。

    緩慢龜速地,一點一滴地,同時確實地逼近。

    而那逐漸逼近現實的象徵,正是坐在我眼前的水谷美雪。據說是導師川村派她來監視我的,所以在我報告完成之前,美雪大概每隔一天就會來這里報到。

    順道一提,今天是第一天。

    唉,我想任何事都是一樣的吧,萬事起頭難,不但會手忙腳亂,還會驚慌失措。就算是習慣後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有時候就只有一開始怎麼樣都不順利。即便那張臉都已經看過大概一萬遍,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什麼扮醫師游戲,就是那個看膩的程度媲美我媽的美雪,畢竟是第一天,我也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雖然想試著來搞笑一下,不過怎麼想都覺得好像會砸鍋,所以也就作罷。于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好試著認真寫報告,結果重新提筆不過三行,換句話說前後總共才寫了八行,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啊,好想吼叫。

    好想大聲呼喊。

    哪寫得了十頁啊啊啊啊啊~~

    我姑且試著翻了翻日本史教科書。

    既然如此,只好使出「必殺照抄」大作戰了。

    「光照抄是不行的喔,小裕。」

    「唔」

    怎麼會被看穿的呢?

    「要幾乎完全照抄也行啦,不過要一點一點地改變文字表現,然後每三行要加入自己的意見喔。再來呢,也可以一開始就先構思假設,用三頁說明狀況,到了第四頁再拋出一些假設就行啦。從那開始的三頁就是補強假設羅,然後第七頁開頭就要寫『但是,果真如此嗎』,從這邊開始用三頁反證,總之就是否定掉目前為止所寫的東西就是了。可是,不能有那種全盤否定的感覺喔。最後一頁就總結,寫作要穩當地彙整成『果然最先的假設是正確的』。這就是主論、反論跟結論。」

    美雪狀似無聊地翻閱雜志,一邊流暢地這麼說。她說得實在是太簡單了,一時之間讓我也覺得似乎真的很簡單,但是實際想要動筆時,卻連寫個主論都很困難。更別提該怎麼補強之類的,我根本就是毫無頭緒。

    我含恨瞪向美雪。

    「對了,你啊,以前國語成績都很好嘛。」

    「小裕倒是很糟耶。」

    什麼嘛,這冷冰冰的聲音。

    「我以前的體育可是很拿手的耶。」

    「只到小學為止羅。」

    唔,果然還是冷冰冰的聲音。

    再三考慮後,我下定決心試著這麼問:
「你為什麼要生氣啊?」

    「我沒生氣。」

    她如此斷言,直截了當的,頭也不抬。

    「好了,手快點動啦!」

    好不容易入春假,卻不得不常跑醫院報到,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我雖然直覺事情沒這麼單純,姑且還是決定先這麼想好了。

    我輕歎了口氣,望向窗外,從天而降的陽光已經和春天沒兩樣,不久前還在冷颼颼的北風中顫抖的裸木,也掛上了斗大的嫩芽。只要再過一陣子,就會啵啵啵地冒出葉子來吧。我再度將視線移回室內,美雪的身影就在充滿著這種春天陽光的病房內。她坐在圓凳上,正閱讀著時尚流行雜志。我望著她那背部線條、發梢的搖曳方式,以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一邊想起了往事。十年不,應該沒這麼久吧頂多就五、六年前吧。

    那時候美雪常到我房間來玩,兩人幾乎是理所當然似地一起吃晚餐,一起洗澡之類的。我媽跟她說「我看你就來當我們家的孩子吧」,美雪是不是還嘿嘿嘿地笑了呀,而我在那種情況下又是什麼表情呢。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不過大概是笑了吧,一定是的,嘿嘿嘿地笑了吧。

    在那種關系早已消失無蹤的現在回想起來,以前那些日子感覺上還真是不可思議。而且,那種關系竟會在不知不覺中結束,感覺上更不可思議。這過程中也沒有什麼所謂的導火線,唉,不過襲胸事件要說是導火線嘛,也算得上是導火線就是了,事實上,在那更早之前,老早就已經結束了。

    什麼時候呢?

    為什麼呢?

    我後來只有一點點是的,就只有那麼一點點感到寂寞。我也不是說喜歡美雪,才不是那麼了不起的情緒。只不過,對于有什麼已經完全結束,那樣的事實,實在難以釋懷。

    美雪抬起臉龐。

    兩人刹時四目相接。

    「再不趕快寫就寫不完了啦。」

    還在生氣喔,這女生。

    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哎喲,有夠麻煩的耶。

    「我問你喔,美雪。」

    「怎樣啦。」

    「要不要喝點果汁或其他什麼東西啊?我請客喔。」

    我姑且先試著讓她心情好轉。

    美雪稍微想了一會兒,很快地說道:

    「不用。」

    哎喲,不行了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嘛

    3

    救世主降臨是在五分鍾之後的事。唉,也不是啦,雖然實在不想用「救世主」這種詞彙,不過就這次先這麼用好了。

    「嘿,戎崎!」

    山西發出元氣百倍的聲音,一邊走進病房。

    「做好心里准備要和那些一年級小鬼坐在一起了嗎?」

    我瞪向山西。

    「才沒有。」

    「喔,還有監視的人作陪喔。」

    山西嘻嘻哈哈地朝美雪望去,卻被惡狠狠地回瞪,0.1秒後視線又轉回到我這兒來。受不了耶,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被女生瞪一下,就挫成這副德行。我把自己之前什麼樣子完全拋諸腦後,正這麼想時,一個龐大的身軀進入病房。

    「咦,司也來啦?」

    「唔,嗯。」

    我們對彼此稍稍舉手打招呼。

    「你們該不會是一起來的吧?」

    「因為好像沒什麼事情做啊。」

    司這麼說著點頭。

    「就真的沒事做嘛,沒辦法只好來探病看看你羅。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些朋友很難得啊,你可要心存感激喔,戎崎。」

    山西立刻便以恩人自居。

    醫院的單人房原本就滿窄的,像這樣一下子擠進四個人還真有點壓迫感。而且司實在是過于龐大了,這家伙,是不是又變大了呀。光是司在,甚至讓人覺得房里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了。

    「對了,這個,慰問禮。」

    司遞過來的是赤福,是種以豆沙包裹麻薯的和菓子,姑且算得上是伊勢名產。

    「哇」

    我皺起臉來。

    「怎麼啦?」

    司從容悠哉地問。

    我沉默地指向房內角落的冰箱。

    「怎麼了嘛?」

    站在冰箱旁的山西說著打開冰箱,冰箱里已經放著三盒赤福了。隔壁大學生分我一盒,護士小姐給我一盒,母親的朋友又帶來一盒。真是的,為什麼就只有赤福集中到這兒來嘛。

    「對不起是我們考慮得不夠周到」

    老實的司露出沮喪的表情。

    山西即從那樣的司的雙手中拿過赤福。

    「啊,我呢,肚子餓了,可以吃嗎?」

    「裕一好的話就好。」

    「吃吧,吃吧。」

    我說。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喔,那我不客氣羅。」

    「Stop!等一等!」

    就在那時候,始終保持沉默的美雪發出聲音。她快速起身,走近山西,拿起赤福,然後定神凝視盒子側邊。

    「做做什麼啦水谷?」

    山西一頭霧水地問,美雪沒有回答,緊接著蹲下身去逐一察看冰箱中的赤福。她將司帶來的那盒赤福放進冰箱後,拿出原本堆在冰箱中的其中一盒塞給山西。

    「從這一盒開始吃。」

    「為什麼啊?」

    「因為保存期限快到了。」

    「這還用問啊?」似的聲音。美雪接下來沒再多說些什麼,只是坐回圓凳再次看起雜志。美雪的視線僅專注于雜志上,那樣的態度仿佛我們都不存在似的。好像根本沒有一點點意思想要參與談話,或是提供一些好話題,又或是顯露出身為女生的俏皮可愛。

    山西捧著那盒冷到不行的赤福,對我投以求救的視線。我只能輕輕地搖搖頭,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司也只能嘻皮笑臉地傻笑。

    「那個,美雪。」

    「干嘛?」

    果然頭還是沒有抬離雜志。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畢竟司他們都來了嘛,我去屋頂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就回來。」

    「屋頂?」

    我才在想她終于抬起頭來了呢,卻被她狐疑的眼神緊緊瞅著。

    「想逃喔?」

    「我不會逃啦,而且能逃到哪里去嘛。」

    「那,只有十分鍾喔。」

    美雪望著手表,冷冷地說。

    「好硬、好硬耶,戎崎。這赤福的麻薯好硬,而且又冰,受不了耶,水谷那家伙,四盒反正又吃不完,讓我吃最新的那一盒有什麼關系嘛。真受不了這些女生,干嘛連這種小事情都要斤斤計較啊,這樣簡直就像是我的老媽子了嘛。」

    一屁股攤坐在屋頂正中央的山西,發著牢騷一邊吃赤福。

    「而且戎崎你實在也很天兵耶,赤福哪能放冰箱啊。這樣麻薯就會硬掉了啊,那種事應該是伊勢人的常識吧。哎喲,好硬,這麻薯好硬。哇,仔細看看,保存期已經超過五天了耶,真的假的啊。」

    即便像連珠炮似地抱怨個沒完,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埋頭苦吃。

    我當然是把那副德行的山西當作隱形人,逕自在屋頂上晃蕩。因為剛剛一直都在寫報告話是這麼說啦,只寫了八行就是了像這樣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心情舒暢多了。話說回來,好暖和喔,已經完全是春天了呢。

    走在一旁的司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

    「已經是春天了呢,裕一。」

    他一如往常地以從容悠哉的聲音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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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4:40 |只看該作者
說。

    我點頭。

    「嗯,春天了呢。」

    「你也住院好久了呢。」
明說只要乖乖待著,大概兩個月就能出院的,結果都已經住大概一倍的時間了,真是吃不消。」

    「吃不消?真的嗎?」

    司問我。

    唉,我大概也知道他想要說什麼,因為司很難得地流露出捉弄的眼神。的確,多虧必須一直住院,我才能和里香在一起。一出院的話,每天早晚根本就見不到面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逞強死要面子。

    「吃不消啊,說真的啦!」

    我們對彼此嘻嘻哈哈地笑了。

    終于漫步到了屋頂角落,我靠到浮現鐵鏽的扶手上,手掌感受著開始剝落的油漆粗糙感。眼前往外延伸的伊勢街景果然很小家子氣,受不了,簡直就是小家子氣威力全開了嘛。這里不過就只是個逐漸沒落的鄉下地方。

    司和我一樣也靠到扶手上。

    「我呢,還以為裕一根本沒打算要出院呢。」

    「什麼意思啊?」

    即便了解他話里的意思,我還是這麼問。

    怎麼說呢,裝傻吧。

    和山西截然不同的單純的司,單純地補充道:

    「我是想說你可能打算一直陪在里香身邊。」

    「怎麼可能嘛!」

    「我問你喔」

    司話才一出口,立刻又吞了回去,而且頓時緊張了起來。我心知肚明,畢竟他的表情和態度已經道盡了一切。也因此,我似乎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好了啦,要問就快問啊,司。我明白啦,快啊。

    「怎怎樣啦?」

    我忍不住催促。

    司好不容易才把問題問出口。

    「里香她,身體狀況還是不好嗎?她已經動過手術了吧?」

    「唉,還是不太好耶!不過手術本身倒是成功就是了。」

    我以雙眼追逐著流動的云朵,仔細一看,云朵正慢慢改變形狀。邊緣一角一會兒將天空的藍吞噬,一會兒又被那抹藍吞噬,同時逐漸變細。和緩的風吹過,我的濟海隨之擺蕩,我的心也同樣隨之擺蕩。

    「她的病,也不是那種能說『治得好』或『治不好』的病。」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聽說是心髒的那個,什麼膜之類的東西都壞掉了,我也不太清楚。之前那個手術勉強讓情況好轉了,不過移植的膜好像也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要撐個幾年應該是沒問題,但是也可能明天就不行了,也或許是後天總之,就是這種感覺啦。所以,已經不是什麼治得好或治不好的問題了。總有一天,雖然不太清楚會是何時,總有一天時候到了之前也不知道那總有一天是什麼時候。」

    我也知道自己在說些奇怪的日文,不過還是放棄繼續逐一說明。因為不用多加解釋,司一定也會懂吧。

    「是明天、後天、五年後、十年後,連醫師都不曉得。總之,在那一天來臨前里香都會一直活著,在那之前我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雖然再過一陣子我就要出院了,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吧,我只要每天來這里就好了說真的,我其實是想要永遠都住院的。」

    我嘿嘿嘿地笑了,卯足全力擠出笑容。哎喲,到頭來還不是說出了真心話。都怪司啦,誰叫他露出那張像笨蛋一樣的純真臉龐,隨隨便便說謊騙他的話,他肯定會完全信以為真的。唉,算了,反正是司嘛。可以讓我說出這些話的人,也只有司了嘛。況且我或許也希望有人可以聽我說說關于里香的事。我不是那麼堅強的人,可以獨自承受著這一切走下去。但是,我一定要變強。我一邊望著逐漸改變形狀的云團,這麼想。就算只有那麼一點點,也要變強,為了里香,為了我自己,我必須要變強。

    「這樣啊」

    司整個人變得萎靡不振,龐大的背部縮成一小團。

    「已經治不好了啊」

    「嗯,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不管是我或是里香,都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

    「裕一,你好厲害喔。」

    「沒辦法啊,事情就是這樣嘛。」

    手掌感受到開始剝落的油漆觸感,只要稍一移動,那油漆就會一片片地掉落到腳邊。

    「沒辦法嘛。」

    我只是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之後,我和司就沒什麼交談,只管眺望眼前往外延伸的城鎮風景。雖然司數度想開口,每次卻又像是改變主意似地閉上嘴。司是對我不,是我和里香所面對的現實,感到憤怒或悲傷吧。正因為如此,他沒有選擇漫不經心的安慰,或大驚小怪地將這一切全都蒙混過去。司他,真像個孩子,和這家伙做朋友或許是我的福氣吧。這種家伙,還真是難得一見耶。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說些無聊的笑話,沖淡這種氣氛吧。

    我覺得此刻站在身旁的這個朋友很寶貴。

    很想說聲「謝謝」。

    想說「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喔」。

    不過,我卻沒有坦率到能直截了當地把那些話說出口。是的,我沒辦法像司一樣坦率。

    人還真是奇怪呢。

    我對于這一點覺得有點開心,也有點懊惱。

    「喂戎崎」

    但是,不論任何地方都會有把一切搞砸的人存在,我聽到那聲音回頭一看,山西就站在身後。山西不知道為什麼身軀彎成く字型,一邊還抱著肚子。是我多心了嗎?他的臉色顯得慘白。

    「我要去一下廁所」

    「啊?怎麼了?」

    「肚子好痛剛剛好像不應該猛吃過期的赤福的」

    我很想抱住自己的頭,受不了耶,這個沒情調的人。你給我把司指甲里的汙垢熬一熬喝下去!大概給我灌一公升下去啦!

    「最近的廁所嗚在哪里啊」

    「下樓以後往右邊啦。」

    「我知道了右邊喔糟糟了真的完蛋了啦」

    「嗯,右邊,別搞錯羅。」

    正因為如此,我姑且先撒了謊。

    其實是在左邊才對。

    4

    「呼啊啊啊~~」

    護士也是人啊,既然是人就會受到這種春天慵懶的氣息影響。正因為如此,谷崎亞希子從剛剛開始走路時始終呵欠連連。真是的,煩哪,好想回家睡覺。最近這一陣子,已經連續好幾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嘛,在這種風和日麗的日子里還要上什麼班,根本就是一種錯誤,應該開開心心到珍珠濱海公路(注:連接日本三重縣烏羽至奧志摩的濱海公路,沿途海岸景色優美)那去兜風的呀。哎喲,可是得先把SILVIA修好才行,引擎之類的情況不太好,好像是汽化器有問題。又要花錢了喔,那台車,真是個吃錢蟲耶。

    「呼啊啊啊~~」

    才剛打完第三十個呵欠,她看到對面有個臉部抽筋的少年正在奔跑。不對,好像和奔跑有點不一樣吧。他很明顯地是在趕什麼,可是整個人步履蹣跚、東倒西歪的,大概是因為雙手捧著肚子,所以沒辦法跑得很順吧。一接近,這才發現那個少年是戎崎裕一的朋友,不曉得叫什麼名字就是了。

    「請請問一下。」

    對方先這麼開口。

    聲音不自然地飆高。

    亞希子小姐將呵欠緊咬在嘴里,一邊問。

    「什麼事?」

    「廁廁所在哪里!?」

    聲音果然還是不自然地飆高。

    而且要哭要哭的。

    然後還彎著腰。

    「廁所?」

    「是,是的!」

    亞希子指向他走來的方向。

    「那邊喔。」

    「咦!那邊!?」

    「是啊。」

    「唔」

    少年露出懊悔的神情,又或者是快要大哭出聲的神情。之後,隨即轉變成駭人的臉龐,不知道喃喃自語些什麼後,再次以那副步履蹣跚、東倒西歪的樣子邁開步伐,同時還是不知道在念些什麼。感覺上,似乎有聽到「戎崎」兩個字,還有像是「給我記住」之類的。

    怎麼搞的啊?

    是不是哪不舒服呀?真是那樣的話,或許應該幫幫他才對。但是從少年背影散發出的那股混濁的氣息看來,情況好像又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唉,就這麼由他去應該不要緊吧。或許。

    她喃喃絮叨著一邊向前走,一會兒陪長期住院的阿婆聊個沒完,一會兒又差點被同樣是長期住院的阿公摸屁股,最後好不容易才走回里頭空間約八個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

    夏目正躺在已經出現破洞的沙發上。

    「嗨」

    他往這兒瞄了一眼後,開口道。

    她從咖啡機拿出咖啡壺,將黑色液體注入紙杯,一邊說:

    「睡一下吧,昨天不是值通宵嗎?」

    她馬力全開發揮全身上下那一丁點兒的溫柔,姑且這麼說。

    據說昨天舊國道二十三號發生交通事故,有三名急診傷患被一起送過來。雖然不是什麼危及生命的傷勢,不過值夜班的夏目應該也忙翻了吧。

    話說回來,他還真是個耐操的男人啊。

    在這種情況下,還直接連著上早班。

    「沒有啦,只是眼睛閉一閉而已,又睡不著。」

    他緩緩起身,把手伸了過來。

    「咖啡,也給我喝一點啦。」

    亞希子遞出那杯嘴巴稍微碰過的紙杯。

    「來,拿去。」

    「不好意思啊。」

    在夏目啜飲那杯咖啡的同時,她又重新幫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的熱氣撲向臉龐。哎喲,完全煮過頭了嘛,這咖啡。果不其然,試著喝下肚後,那味道根本就無法讓人覺得是在喝咖啡,簡直就是泥水嘛。雖然已經完全喪失繼續喝下去的興致,可是也沒想要把它給扔了,于是她就拿著紙杯,靠在流理台邊。夏目卻一邊發出聲音,啜飲著那杯難喝的咖啡。

    「對了,我說你啊,是不是一直在找人家麻煩啊?」

    「找麻煩?什麼啊?」

    「裕一啊。為什麼不讓他和里香見面呢?」

    「這是身為主治醫師的判斷啦。」

    夏目頭也沒抬地回答。

    「喔,主治醫師的判斷呀。」

    「對啊。」

    「這是根據什麼樣的狀態所作出的判斷啊,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聽聽您的解釋嗎,夏目醫師?」

    夏目不回答,只是簌簌地啜飲著咖啡。一遇到傷腦筋的問題就保持沉默,這是男人的慣用伎倆。亞希子也試著將咖啡送到嘴邊,有夠難喝的,真的是難喝死了。他竟然喝得下這種東西,還真令人佩服啊。亞希子凝視著從類似泥水液體所冒出的熱氣,決定試著單刀直入地問問看。她才不玩什麼拙劣的小手段呢,那種東西她最不拿手了。

    「你和里香認識很久了吧,是不是大概有十年啦?畢竟都那麼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心境也變得像她父親一樣啦?女兒被別的男人搶走所以覺得不爽?」

    夏目毫不掩飾臉上露骨的嫌惡。

    「啊?你在說什麼東西啊?」

    「難道不是嗎?」

    啊,沉默了,好像被她說中了。好,下一步要怎麼走呢,她才在想是不是要繼續追打落水狗,後來決定就更壞心眼一點吧,所以暫且一個勁地竊笑。夏目往這兒瞄了一眼後,視線立刻閃開,大概過了三秒,又往這兒瞄了一眼。

    「谷崎,你啊。」

    「怎麼啦?」

    「沒被人家嫌過心思不夠細膩嗎?」

    「有啊。」

    「可惡,少在那邊給我死皮賴臉的。」

    「那,你找裕一麻煩果然是因為嫉妒羅?」

    「怎麼可能嘛,我只是擔心而已啦。戎崎他呢,如果是個稍微正經點的家伙倒還好,就表現得可靠一點啊。那家伙不是成天游手好閑的嗎?所以,應該說是沒辦法接受嗎,也不對,只是擔心而已啦。」

    「可是,裕一才十七歲耶,十七歲不就是那副德行嗎?」

    「也有那種可靠一點的十七歲啊」

    「那你自己咧?」

    劈頭被這麼猛然一質問,夏目啞口無言。唉,不論是誰都一樣。根本不可能會有什麼可靠、堂堂正正、充滿責任感、有能力又有執行力,人人稱羨的十七歲。所謂的人,與生俱來的不完美還真是沒完沒了,都得花上幾年,或是幾十年慢慢學習。而且,超級沒天理的是,像這樣好不容易一路學會了許多事後,剛開始學的都已經忘掉一大半了。結果,不論走到哪里,活了多久,仍然維持著不完美。不完美地出生,不完美地死亡。啊,忘了是誰,好像有個作家曾經說過類似的話。我出生時是一副不完整的死骸,曆經數十年後成為一副完整的死骸大概是這樣吧。

    「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啦,可是你就接受他嘛。」

    「」

    「那個臭小鬼好像也很拼命地想要變成一個大人呀。」

    夏目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是說戎崎嗎?」

    「雖然沒什麼長進就是了,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變得了啦。只是,我覺得他那張臉好像也慢慢有點不一樣了,那孩子大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拼命想變成大人吧。大概是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了吧。」

    「想要守護的東西嗎」

    她聽見夏目的呢喃,只見他雙手捧著紙杯,背部縮成一團。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可能看不到比較好吧。亞希子不自覺地竟然就這麼喝了一口咖啡,緊接著就嗆到了,實在有夠難喝,讓人作嘔的味道。但是,她往那邊一看,夏目還在啜飲那杯咖啡,背部似乎比方才縮得更小了。

    「守護得了嗎,那個臭小鬼?」

    「不可能的吧。」
亞希子干脆俐落地回答夏目的問題。

    「又沒有那麼簡單。」

    「那不就沒意義了嗎?」

    「有啊。」

    「喂,你什麼意思」

    「就算沒辦法好好地完全守護,光是想要去守護就有意義啦。然後呢,裕一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正拼命地想要變成大人,里香也知道這一點。然後呢,里香也已經領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嘛。不過,就是因為聰明,所以也了解到了其他事情。那兩個孩子,都已經清清楚楚地了解了。搞不好,他們所理解的還在你之上呢。」

    接下來已經不需要任何言語,所以亞希子沉默了。她把像泥水般的咖啡倒到流理台,把從咖啡機中取出的豆渣扔掉,倒入新的咖啡豆後,按下萃取鍵。熱咖啡發出噗嚕噗嚕的聲音,開始流入咖啡壺。到萃取完成大概花了三分鍾,這段時間已經足夠讓人思考。

    「來,別再喝那麼難喝的東西了啦!」

    她從夏目手中拿起紙杯,遞給他一杯新沖的咖啡。

    「很好喝耶,這個。」

    剛喝下一口,夏目便開心地這麼說,臉龐變得有點孩子氣。

    亞希子哇哈哈地笑了。

    「因為沖的人厲害嘛。」

    夏目也哇哈哈地笑了。

    「你也只有按扭而已嘛。」

    「說得也是啦。」

    兩人就那麼持續笑了好一會兒,此時傳來某人從走廊跑過的聲音,其中還伴隨著喀啦喀啦推推車的聲響,一定是護士吧。接下來可以聽見一陣笑聲,當那聲音遠去後,四周頓時靜了下來。亞希子一邊凝視著在地板上閃動的春天陽光,繼續說:

    「真的只有按鈕而已呢。」

    5

    穿著外套來明顯是個錯誤,外頭的酷熱讓人汗如雨下,額頭、脖子和腑下已經全都是汗了。都怪每天都很期待收看天氣預報中(因為負責預報的氣象姊姊實在有夠可愛),氣象姊姊她還是那麼可愛地說「今天是睽違已久的冷颼颼天氣喔,請多注意穿著呦」,所以我才會特別注意穿著,乖乖穿外套來的。但是啊,從天而降的陽光格外耀眼,感覺上反倒像是邁入初夏了。

    「哪穿是住什麼外套啊!」

    大聲咒罵後,我脫下外套。那件升上高中時媽媽買給我的粗呢大衣,還真不愧是便宜貨,總之就是重得不得了。像這樣一脫下來,身體一下子都變輕了。

    只不過,一旦把外套脫下來後露出來的就是兩件式的藍色睡衣。

    從對面走來的大伯,以一副「怪了?」的感覺看著我。是的,看著穿著兩件式睡衣,佇立于車站前馬路正中央的我。我猶豫了約三秒,現次將手伸進外套袖子。即便我可以沒常識地偷溜出醫院,畢竟還沒有沒常識到敢穿著兩件式睡衣逛大街的地步。

    一穿上外套,整個人立刻又被包覆于悶熱的熱氣中。

    「好熱太熱了那個笨蛋氣象姊姊」

    我像只狗一邊哈哈哈地喘氣,一邊走進商店街拱廊。

    陽光一被擋掉,四周感覺上就變得涼快了點,同時也變冷清了。雖然現在是大白天,不過有一半商店都已經拉下鐵門。雖然似乎是所有地方城鎮共通的現象,不過伊勢這邊所謂的城鎮空洞化問題更加急速惡化,站前商店街已經完全凋敝,現在能夠維持正常經營的店鋪變少許多。像這樣凝視著這條所謂的「鐵卷門商店街」,便想起了往事。嗯,就是這里呢,就是從這邊進去沒多久右邊的那間店,以前是一家鞋店呢。父親老嚷著要一雙白色皮鞋,正好在這找到一雙中意的。「找到了耶」,父親這麼告訴我後,似乎特別開心,後來是不是還買了鯛魚燒給我吃啊。

    那間鞋店如今也拉下了鐵門。

    此情此景簡直就像是象徵著伊勢這個城鎮一般,雖然在縣內好歹也被視為核心都市,不過入口卻只有持續減少的份。還有傳言說站前的百貨公司也已經決定要關門大吉了,像我們常光顧的店便宜的簡餐或電玩店也正慢慢減少。只有一點點,嗯,是的就只有那麼一點點,我對這一切感到有點落寞。

    所以,之前才想要離開這里。

    哪兒都好,曾經很想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去。

    到一個不是伊勢的地方去。

    正當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時,背後有人叫住我。

    「小裕?」

    一回頭,站在那里的是美雪。

    「嗨。」

    我隨便打了聲招呼。

    美雪仿佛瞪人似地望向我。

    「又偷溜出醫院啦?」

    「一下下啦。」

    「什麼嘛,什麼一下下啊。」

    「不是啦,就里」

    我硬生生地把「里香」兩字吞進肚里,因為如果說實話,似乎會被瞧不起。我本來還期待里香在手術結束後會不會變得柔順一點,結果根本就沒有這種事,那家伙還是老樣子,是個口無遮攔的壞心眼女生。今天早上,護士小姐跟我說是里香托她帶來的,然後給我一張折好的字條。我飄飄然地一打開字條,上頭只寫著幾個字。

    太宰治、人間失格。去買來。

    就我這個一直以來被吩咐過各式各樣類似跑腿差事的苦命鬼看來,這些字的含意實在是簡潔易懂。總之呢,唉,就是說「我想看,去給我買來」。即便是在根本見不了幾次面的狀況下,命令還是能夠像這樣傳達過來,里香還真是個任性妄為的女生。

    「就突然想看看書。」

    因為不想讓自己為人做牛做馬的現實曝光,我姑且先撒了謊。唉,小謊而已啦。想看的人不是我,是里香嘛。

    「所以說想去買一下。」

    「什麼書?」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啦。」

    喔,美雪說,頂著張似乎了然于胸的臉龐。感覺上仿佛被對方自顧自地看穿了一切,然而我這個當事人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或許是因為這樣心情也有些微妙。

    「古川?」

    美雪說的是書店名。

    「是啊。」

    「我也要去,反正想看看雜志。」

    「喔,好啊。」

    就這樣,我們開始並肩而行。我無精打采地在鐵卷門商店街前進,話說回來,我真的已經好久都沒再和美雪單獨走在鎮上過了。上一次是半年前不,大概是一年前吧,總之,已經久到記不清楚了。我偷瞄了她一眼,美雪的頭發就在我肩膀附近飄蕩,真是不可思議,我記得美雪以前比我高啊。現在只要一轉向旁邊,大概只會看到她的額頭吧。啊,對了,大概是我長高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小裕,有沒有好好地寫報告啊?」

    「有啦。」

    「今天下午也會過去找你喔。」

    「有時候休息一下怎麼樣?每隔一天就要來,你不是也很辛苦嗎?」

    我試著滿懷柔情地說。

    但是,美雪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那樣的柔情,瞪了過來。

    「你要是再偷懶,就真的會被留級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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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6:12 |只看該作者
「騙人 。」

    哎喲,怎樣啊,這女人?

    干嘛要板著張這麼臭的臉啊?

    我的聲音不禁轉為低沉。

    「沒騙你啦。」

    「反正我會去。」

    「我知道啦。」

    之後,我和美雪都很不高興地陷入沉默,只是持續並肩走在鐵卷門商店街。即使肩並著肩,步調一致,心卻完全沒有在一起。

    約五分鍾後一抵達書店,我便指向階梯說:

    「我要上二樓看看。」

    「嗯。」

    啐,連個像樣的回答都沒有,看都不看這邊一眼。

    「那我走羅。」

    雖然心里火大,不過也不是什麼值得逐一提出來抱怨的事情,所以我就直接往二樓去了。這家書店感覺上就是一樓擺雜志,二樓放一些漫畫或文庫本之類的書。我嘴里念著「太宰、太宰」,一邊尋找文庫本的書架,看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人間失格》。其他作品倒是蠻多的,不過就是沒有《人間失格》。

    「哇,怎麼辦?」

    這麼一來肯定會惹里香生氣,還得聽她大吼大叫的,那個女人的話,一定會質問我「連一本書都找不到喔?」我焦躁地一再確認,可是沒有的東西再怎麼確認就是沒有。看這情形沒辦法了,只好到隔壁一站的書店去找了。雖然必須繞點遠路很麻煩,不過總比惹里香生氣好多了。

    「沒有嗎?」

    一回神,美雪已經站在身邊。

    「啊,嗯。好像剛好被別人買走了。」

    「那我們去舊書店吧,我想那里應該會有《人間失格》這本書的,畢竟是名著。」

    「這樣啊。」

    「好了,走吧。」

    美雪說完干脆地邁開步伐。我望著她那飄蕩的發絲,一邊追了上去。美雪一走出店門口便直接右轉,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走出商店街拱廊,似乎是要去附近的舊書店。

    「你,書店那邊逛完了嗎?」

    聽我一問,美雪稍稍舉起右手給我看。

    「雜志已經買好了。」

    她拿著書店的紙袋。

    「買了什麼雜志啊?」

    「升學考試雜志。」

    「現在就買羅,會不會太早啦?」

    「你在說什麼啊,小裕。真要比起來,我已經算晚了耶。手腳比較快的學生,老早就開始准備了呢。」

    「喔。」

    畢竟我從去年底就開始住院,現在已經徹底脫離這種高中生活的時間表了,也大概是因為這樣,對這方面的事完全沒什麼真實感。不過仔細想想,我們再過不久就升三年級了,的確到了會思考升學考試或就業等問題的時期了吧。

    「真糟糕耶。」

    我頓時焦慮了起來,這麼說。

    「真糟糕呢,說真的。」

    話說回來,美雪為什麼不回去啊?都已經買到想買的雜志了,不用特地陪我到舊書店去吧。

    「你也要到舊書店去買什麼嗎?」

    「也沒有啦。」

    怪了,她是不是有點吞吞吐吐的呀?

    我覺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搞不懂接下來該以什麼樣的態度,繼續問些什麼,或是應不應該繼續問下去,只她沉默地繼續往前走。美雪她果然也是不發一語。當我們走過鐵工廠前面時,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作業場內側啪嚓啪嚓地閃耀著藍白色光芒。即便閉上雙眼,那光芒仍舊在黑暗中停留了好一會兒,啪嚓啪嚓地恣意迸射。

    在舊書店中一下子就找到《人間失格》了。

    那本已經完全褪色的書被塞在書店前的花車中,翻閱封面一看,右邊角落還以鉛筆寫著「50」,也就是說這書賣五十圓。我隨便翻一翻確認內頁,同時聞到舊書特有的氣味,版權頁寫著昭和三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九)等字。

    我帶著那本老舊的書,走進店內

    從明亮的場所一下子走進幽暗的店內,雙眼在瞬間什麼都看不見。我雙手扶著拉門停下腳步,一邊眨著雙眼,當雙眼逐漸習慣幽暗的同時,我找到了。是的,找到了。

    「啊!」

    書架最上方的右邊角落,有五本黃色封面的書排列在一起,是《蒂伯一家》。我大吃一驚,張大嘴巴呆望著那五本書。那是手術前,里香在病房里交給我的。她以毛毯半掩的臉龐說道:「慢慢看喔」。我在手術期間,裹著粗呢短大衣看了,然後發現那句話,那是永遠都忘不了的一句話。即便忘卻自己的名字,忘卻自己的歲數,失去所有一切,也一定會留到最後的一句話。那時候,我並不在舊書店里,而是在那個夜里,那條走廊上手術室前的那條走廊上,屁股感受著地板的冰冷。

    終于,美雪問我:

    「你想要那些書嗎?」

    我終于回到舊書店,身體某處還能稍稍感受到手術進行中的氣息和地板的冰冷

    「也不是啦。」

    某個點子就在那瞬間浮現。

    「啊,嗯,我想要,我要買。」

    我說。

    美雪似乎嚇了一跳。

    「咦,真的嗎?」

    「這種書很難找的耶。」

    我自然而然快速說道,一點兒也沒錯,像這麼老舊,而且又是什麼法國文學的書,說實在的可真難找呢,有夠幸運的耶。我對于這樣的幸運感到興奮,背部使勁挺直,勉強把那五本書拿下來。那些書被整整齊齊地以塑膠套密封住,沉甸甸的重量感覺很好。

    「太棒了,超級幸運的。」

    我仍舊是一副興奮的模樣,抱著《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快步走向收銀台。雖然有什麼「漫步在云端」之類的形容,不過感覺真的就是如此。我沒有多加考慮,只管歡欣鼓舞地一股腦勇往直前。

    收銀台有一位簡直就像排列在書架上的舊書一般老朽的阿伯,他稍微看看我的臉後,就念出價格。

    「五千圓和五十圓總共五千零五十圓。」

    「咦?」

    我愣住了。

    「五千零五十圓?」

    我壓根沒想過會這麼貴,不過,是完全沒注意到有價格這一回事。但是仔細一看,《蒂伯一家》上的確貼著一張寫著「五千圓」的標價。大概是一本一千圓,五本加起來五千圓吧。畢竟是很罕見的書,而且聽說都已經絕版了,所以才會標這樣的價格吧。也就是超出一般舊書行情的增值價格,這絕對沒什麼好奇怪的,這樣的價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五千圓那是我一個月零用錢的總數。

    而且,到了月中當然也不可能還剩下那一筆錢,我的錢包里只剩一千多圓而已。真像個笨蛋,不看標價就直接拿到收銀台這邊來,這樣簡直就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沒兩樣了嘛。我到底是在做什麼啊我。

    「五千零五十圓。」

    阿伯冷冷地重複,一邊窺探似地望向我的臉。

    「唔,喔。」

    雖然點了頭,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焦慮難安。

    五千圓不,要五千零五十圓喔

    雖然明知只能放棄,卻怎麼樣都無法放棄,更何況我怎麼有臉把什麼「沒錢」說出口嘛。但是,也只能放棄,也只能說出口了。只好啊哈哈地笑著打圓場,把書放回書架,然後垂頭喪氣地趕緊閃人吧。快啊,笨蛋裕一,趕快向阿伯道歉啊,說「對不起」呀,說你錢不夠啊。哎喲,可是好想要喔,《蒂伯一家》。畢竟,那可是絕佳的點子耶,如果被別人買走的話,一切就會化為烏有了。下一次領零用錢是可惡,兩個禮拜以後耶。如果在這兩個禮拜之間被買走的話,怎麼辦嘛,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好點子就會化為烏有了。唉,不過應該還好吧,沒那麼容易就賣出去吧,可是這種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啊。快啦,快道歉啊,放棄了啦。哎喲,可是真的不想放棄啦。

    就在我舉棋不定時,五千圓被付了出去。是右手拿著錢包的美雪。她左手拿著五千圓紙鈔,然後將那張五千圓紙鈔放在櫃台上。

    阿伯沒說半句話,然而投來的視線卻再明確不過。

    這樣好嗎?

    阿伯對一切了然于胸。沒確認標價就跑到櫃台,知道錢不夠就開始焦慮不安,身旁的女生幫忙拿出這筆錢,猶豫著該不該接受的小鬼正面臨抉擇。我望向美雪的臉,美雪卻始終面無表情,不是在生氣,也沒有在笑。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我再度看向阿伯,阿伯的視線仍舊堅定明確地探詢。

    這樣好嗎?

    阿伯的視線讓我益發焦慮,或許應該先干脆接受再說,不過有部分的我就是不想這麼做,那個似乎背負著什麼奇怪東西的我。放下啦,那種東西有人說不要背著無聊的東西啦。喂喂喂,怎麼可以放下呢另外一個聲音說那應該是要一直背到最後的吧。

    到頭來,我還是沒辦法抉擇,就只是順著情況發展隨波逐流罷了。我拿出錢包,找到五十圓硬幣手,把它放到五千圓紙鈔的旁邊。

    嗯我並沒有選擇

    單純只是因為這麼做最輕松,我才會這麼做的。

    6

    一走出舊書店,陽光再次灑落到我們身上,兩個輪廊清晰的影子落到地面上。大的那個影子是我,一旁小的那個影子是美雪。我沉默地邁開腳步,一步接一步不停往前走,右手拿著的袋子里裝著六本書。那些書好重好重,重到甚至讓人想把它們給扔了。明明不久前還那麼開心雀躍,現在卻一蹶不振。為什麼事情會搞成這個樣子呢,就算我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對,是本來就沒辦法好好思考清楚。

    可惡,美雪為什麼要幫忙出錢呢?

    照剛剛那樣不就好了嗎。那樣的話,我就能隨便道個歉,隨便笑一笑,唉,窩囊是窩囊啦,不過就只是那樣而已啊。然後去找媽媽哭訴,預支零用錢以後再去買。如果不准我預支零用錢的話,就熬過那整天提心吊膽會不會被人家買走的兩個禮拜後,看到書還很幸運地留著就立刻買下來。是的,就只是那樣而已。

    結果呢,美雪這家伙!

    發現自己正在想這些事,我變得更沮喪了。錯的不是美雪,而是我。不,也不對吧,這根本就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呀。那麼,心情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都被搞迷糊了啦

    那是讓人束手無策的莫名其妙情緒,我連自己為什麼焦慮難安都搞不清楚。或許應該單純地先高興再說吧,只要對美雪說什麼「謝啦」、「thankyou」之類的,就沒事啦。然而,卻有個沒辦法這麼做的自己存在,那是個心胸有夠狹窄的自己。

    「真是太好了呢!」

    美雪說:

    「在舊書店里是很難發現這種書的耶。」

    「對啊。」

    我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我們並肩走在古老的町屋前,再次經過鐵工廠時,還是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火花啪嚓啪嚓地四處迸射。這次我沒有立刻把雙眼閉上,而是抬起頭來,直直地凝視太陽,接著才把雙眼閉上。我看見的不是火花而是太陽的殘像。

    背後傳來美雪的聲音:

    「那書,是你想看的嗎?」

    「咦?」

    「是你想看的嗎?」

    「不,也不能這麼說啦!」

    唉,該怎麼說才好呢,要解釋也很麻煩耶。那股焦慮不對,甚至搞不清楚是不是焦慮,總之就是混亂的情緒阻礙了一切。話說回來,美雪從剛剛開始話就變多了。不,也不是這樣的吧,只是因為我變沉默了吧。

    「總之,就只是想要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也不知道認不認同,美雪發出鼻音。

    「哼」

    結果直到兩人告別,不論是「謝啦」或「thankyou」,我都沒能說出口。甚至連錢要什麼時候還,當然也都只字未提。

    「唉。」

    我歎了口氣。

    《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就扔在床上,那真是個最棒的絕佳點子,說實在話,真的是最棒的了。

    然而如今,我卻完全陷入低潮。

    甚至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唉。」

    反正就只會歎氣。

    我穿著外套,一股腦地躺到床上去。結果,一不小心壓到《蒂伯一家》,腰部附近被書角刺得好痛。但是,我也無意再去變換姿勢,就那麼感受著疼痛,持續躺著。哎喲,我為什麼會這麼郁卒呢?

    五千圓美雪幫我付掉了

    也因此,我才能得到壓在身下的那團堅硬物體,那就像是美雪幫我買的東西一樣。可是呢,我其實是想要自己買的。話雖如此,也只是媽媽給的零用錢就是了。不過又沒讓別人出手幫忙,這根本就是兩碼子事。更何況竟然還是讓女生出手幫忙,實在是糟糕透頂了。

    門扉傳來「叩叩叩」的聲音,是敲門聲。

    「請進。」

    是媽媽,或是護士小姐吧。

    然而,都不是。

    「你這個笨小鬼,又偷溜出醫院了喔。」

    夏目一進門,才剛走近就一腳向我躺著的床鋪鏘一聲踹下去。

    「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喔,是。」

    或許應該乖乖先道歉的,不過全都因為整個人被各種情緒擺弄得昏頭轉向的,所以連這種小事都不會,只是曖昧地點點頭。話說回來,為什麼夏目會跑到我這邊來呢?夏目又不是我的主治醫師。

    「請問,有什麼事嗎?如果是偷溜那件事的話」

    「不是啦,那根本就無所謂也不對,那也不太好啦,總之不是那件事就是了。」

    「啊?」

    「就是,那個。」

    這個凶暴的醫師很罕見地流露出特別曖昧的態度,當我還在納悶時,夏目瞄了我一眼今天常常被人像這樣子瞄之後,才問我。

    「戎崎,你有洗澡嗎?」

    「洗澡?一個禮拜洗三次啊。」

    我其實是想更常洗澡的,不過主治大夫有交代一個禮拜只能洗三次。

    「再多洗幾次比較好啦。」

    但是,夏目直截了當地這麼對我說。

    「啊?你在說什麼啊?醫師交代一個禮拜三次耶。」

    「我這個當醫師的說可以就可以啦,好了,過來。」

    我的脖子被一把抓住,直接被他拖著走。由于夏目快步往前走,害我都快要摔倒了。

    「痛、痛、痛!你在干嘛啦!」

    「唉,過來就是了啦。」

    「干嘛啦!為什麼每次都要像這樣把我拖著走啊!」

    「唉,習慣了嘛。」

    「什麼習慣哪有這種歪理啊啊,真的很痛耶!會跌倒啦!我說真的啦!」

    就在我大呼小叫的過程中,我們已經抵達浴室。浴室離我的病房特別近,感覺上就像是個小小的澡堂,里頭有一個大概可以泡十個人的浴池,還有一個大概可以坐十個人的沖澡處。住院病患只能在指定日子進入這間浴室,而我昨天才剛進來過。

    「陪我吧。」

    夏目說著脫去白袍,然後脫掉襯衫。

    「快,你也脫啊!」

    「為什麼我非得進去洗澡不可呢?」

    「其他男人會『結伴共尿』,不過我們這就叫做『結伴共浴』了呢。」

    夏目哇哈哈在大笑,一邊迅速從脫衣間走進浴室。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呀,這個笨醫師,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比亞希子小姐還讓人摸不著頭緒。雖然相過趕快回病房去好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就這麼回去。唉,算了,泡泡澡也很舒服啊。而且,總覺得悶悶地不痛快,像這種時候泡個澡或許也不錯吧。

    我脫掉兩件式睡衣,走進浴室,熱氣隨即從四面八方湧來。夏目肩部以下已經泡在浴池中,我用熱水沖過身體後也浸入澡池。

    「這水好熱喔。」

    「是啊。」

    「我比較喜歡熱一點的水,這樣的水溫剛好。」

    「喔,我比較喜歡溫一點的水。」

    我們這是在說什麼沒營養的話啊?

    不知道心中想法是否全顯露在臉上了,夏目陷入沉默,我當然也跟著沉默。彌漫的熱氣自浴池升起,夏目只剩一張臉隱約浮現在斜前方。

    沉默持續了約一分鍾。

    「昨天呢,被谷崎訓了一頓。」

    先開口的是夏目。

    「亞希子小姐?」

    「嗯,有夠狠的。那家伙,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留情面。」

    「亞希子小姐才不會留什麼情面,管他對象是誰都可以發飆臭罵一頓。之前有一個叫做多田先生的在這里住院,他真的是個年紀都已經大到快死掉的老爺爺。結果,她還是會對著那個快死掉的老爺爺,吼什麼:『你給我去死吧,臭老頭!』。」

    「太過分了吧。」

    「真的很過分吧。」

    「根本就是魔鬼嘛,谷崎亞希子。」

    「沒錯,真的是魔鬼呢。」

    我們齊聲大笑,只要講到亞希子小姐,再多都有得聊。譬如說像是漫畫里那個海螺太太冒冒失失的啦,又或是出乎意料的其實很溫柔啦,可是一火起來簡直像魔鬼一樣恐怖啦。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如果能多點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的人就好了。這麼一來,或許連我和夏目都可以像這樣一邊笑著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了。

    「對了,你被訓了些什麼啊?」

    「嗯?」

    「被亞希子小姐啊。」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夏目的視線從我身上閃開,同時抬起臉龐。由于他始終盯著同一個方向,我以為那邊有什麼東西,所以也順著那家伙的視線望過去,可是卻什麼都沒看到,就只有飄蕩翻騰的熱氣而已。然而,夏目卻在看,的確是在看著什麼。夏目的那雙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麼呢?

    「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簡直就像是在說服自己的聲音。

    我洗了把臉說:

    「這樣啊。」

    「啊。」

    「亞希子小姐,就算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會發飆呢。」

    我開始覺得有點頭昏了,于是兩只手伸出浴池,直接掛在浴池邊緣。呼,這樣的歎息自然而然地自嘴里逸出,簡直就像個老頭兒。

    「我今天做錯事了呢。」

    「做錯事?」

    「是啊,不過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就是了。」

    我很干脆地說剛剛發生的事,找到想要的書、想用自己的錢買下來、可是錢不夠讓女生朋友幫忙出。要是平常的自己,大概不會開誠布公地向夏目說出這種事情吧。可是現在,或許是因為浴池的熱氣,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吧,又或是我已經沮喪到連夏目都想要依賴了反正搞不太清楚,就是這麼滔滔不絕地全說了出來。

    「總覺得那句『謝謝』就是說不出口耶,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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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6:29 |只看該作者
「是喔。」

    「這是為什麼啊?」

    「那種事情我哪知道啊,我怎麼可能了解你的情緒嘛。」

    夏目嘻嘻哈哈地笑說。

    喂,明明就知道嘛,這家伙。是啊,就是這樣嘛。這種話題才不適合頂著一張嚴肅的臉討論嘛,根本就很明白呀,這家伙。真有你的,夏目吾郎。

    當然,我也嘻嘻哈哈地笑。

    「那種事情,真的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嗯,真要說起來的話,不就是『自尊』之類的在作崇嗎。畢竟是個男人嘛,在女人面前總會想要耍帥吧。可是就是因為帥不起來,所以才會覺得沮喪吧。」

    「嗯,好像也會這樣呢。」

    「就是帥不起來喔。」

    「真的帥不起來呢。」

    「因為這樣而感到泄氣的自己,只會讓自己更泄氣吧。因為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明明稍微道個謝就好了,不過就是說不出口。自己的小家子氣只會讓人更泄氣吧。從日常見到的例子看來,或許有這種事吧。」

    「確實好像也會有這種事呢。」

    「畢竟,所謂的『常見』就是因為實際上常發生,所以才常見嘛。」

    「原來如此。」

    「還有,女人那麼干脆就把錢給掏出來,那種『了然于胸』的感覺也很讓人泄氣吧。自己這邊可是慌了手腳,對方那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與其這樣,還不如被罵說『你是白癡啊』,感覺上還比較痛快呢,不是嗎?」

    「啊,對耶,對耶。」

    「這種事很常見的呢。」

    「真的是很常見呢。」

    我們之後還是一直念著「常見、常見」,一邊互相點頭。

    「自己不爭氣還真討厭喔。」

    「很討厭耶。」

    「不過呢,到頭來大概也只能承認自己的不爭氣吧。那樣或許還比較有男子氣概,而且呢,戎崎」

    「什麼?」

    「會很輕松喔,坦率承認的話。」

    「果然,真的是這樣的喔?」

    「嗯,徹底承認這個小家子氣的自己,會比較容易過活的。」

    「真不愧是個大人耶。」

    「表面功夫畢竟也得做漂亮一點啊。」

    哇哈哈,我們笑了。哇哈哈、哇哈哈,持續笑著。我們的笑聲回蕩在浴室中,簡直像是有幾十個人同時在笑。我們之後沒再聊太多,迅速洗過頭發和身體,便步出浴室。步出走廊時,兩個人全身都暖呼呼的。

    「喂,戎崎。」

    「什麼?」

    「你以後隨時都可以和里香見面喔。」

    「咦?」

    「她的病情現在也慢慢穩定下來的,可是不可以帶著她到處亂晃喔。這樣吧,你就每天下午一次,帶她去散步個十五分鍾吧,到屋頂上去再走回來時間大概剛好吧。拜托你羅,戎崎。」

    夏目自顧自地,而且迅速這麼說完後便快步離去。

    「唔」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我都持續思考著。

    他這種心境的轉變是怎麼一回事呀,不久之前都還在頻頻阻擾我和里香見面啊。還說什麼「拜托你羅」,唉,我看算了吧。不管我再怎麼想破頭,都還是搞不懂那個笨醫師的腦袋里到底裝些什麼。我比較在意的反倒是夏目這次來,或許只是為了跟我說「你可以和里香見面羅」,就因為這樣還特地約我去泡澡。

    他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呢?

    我思考著,是的,再三推敲思索。然後,我得到了某個結論,或許夏目不知道該怎麼和我打交道。就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夏目打交道一樣,或許夏目也覺得我很難應付吧。

    總而言之,能和里香自由會面是件好事。

    再好不過了。

    那天下午,就像之前所說的一樣,美雪來找我。她仍舊是面無表情、惜字如金,完全沒有樂在其中的感覺,盡管是單純出于義務,還是規規矩矩地每隔一天來報到。走進病房的美雪沒正眼看我,就直接坐到圓凳上,翻開自己帶來的教科書。

    「今天是古文,先好好地把該念的范圍念完」

    「已經念完了喔。」

    「咦?」

    「我也有試著寫報告了,可以幫我看一下嗎?你覺得寫得像這樣可以嗎,因為自己看也搞不太清楚。」

    我遞出活頁紙,美雪才終于以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我。

    「你已經寫啦?」

    「嗯,才寫了一半多一點就是了,後半段只寫了准備以什麼感覺去寫的總而言之就是只有摘要而已。」

    「真的?寫了一半這麼多?」

    美雪接過活頁紙隨便翻了翻,然後從頭開始仔細閱讀。我在那期間始終靜靜等著,到她讀完為止,大概花了五分鍾吧。美雪再次以驚訝的雙眼看著我。

    「我覺得你寫得很好耶。」

    「是嗎,太好了。」

    「雖然推論有些部分過于天真,不過也已經夠好的了。還有,後關段的摘要如果照這樣寫的話,篇幅可能會過長,我想把其中一項刪掉應該會比較好吧。」

    「我知道了,那就在今天之內把它寫完吧。」

    我攤開她還來的活頁紙,拿起自動筆振筆疾書。好了,接下來才是關鍵,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呢。話說回來,美雪那家伙還真的大吃一驚呢,她可能沒想到我會先寫好一半吧。好了,把那個拿出來吧,記住喔,要輕輕的喔,輕輕的,感覺上好像若無其事的喔。

    「喂,美雪。」

    我盡可能佯裝漫不經心,一邊遞出一張紙。

    「這個你先拿著啦。」

    接下紙張的美雪一臉狐疑。

    「借據?」

    「嗯,因為有跟你借錢啊。」

    那張紙上這麼寫著。

    借據

    本人戎崎裕一向水谷美雪借款五千圓。

    一個月內定必歸還。

    之後還有日期和我的簽名,因為是自己寫的,字很丑,實在稱不上是張像樣的借據,不過拿來應應急應該也夠了吧。

    「也不用非得寫這種東西啊」

    「形式嘛,形式。」

    我哇哈哈地笑了。

    「我還錢以後,就幫我撕了吧。」

    美雪流露出複雜的表情,那還用說嗎。高中高學之間的金錢借貸竟然還用什麼借據,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但是,這樣比較好。不對,是不做點像這樣的事情,心里就是無法釋懷。

    「謝啦,美雪,你幫了我一個大忙耶。那時候又沒錢,慌慌張張地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而且如果在那里不買的話,可能以後就買不到了。說真的還好有你幫忙呢,我很感謝你,謝啦。」

    我滿臉堆笑,一邊滔滔不絕。哎喲,臉部沒抽筋就謝天謝地啦。話說回來,我還真的八百年都沒真心誠意地向美雪說過一聲「謝謝」了,不,搞不好這還是第一次耶。盡管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上一次到底是什麼時候呀。

    我又繼續對不知所措的美雪說:

    「你就先收下吧,我是真的很感謝你,所以也不想馬馬虎虎的。」

    這名話流暢地脫口而出。

    既沒結巴,臉部也沒抽筋。

    可能是因為這是發自內心的真正話語吧。

    「這樣啊。」

    美雪緩緩地仿佛將什麼咽了下去。

    「那我就先收著。」

    那一天,古文的報告完成了。只花一天就寫到了最後,簡直就是鴻運當頭。

    還真是轉禍為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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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7: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往過去、往未來

    「不好意思」

    直截了當的話語。

    真的是簡潔明了。

    我是懷抱著緊張到不行、煩惱萬分,甚至覺得胸口即將漲破的情緒,把人給找出來的。打電話時,按數字鍵的指頭還會發抖,這說不定是我十七年人生中最緊張的時刻。約定碰面的地點是錦水橋上,因為那正好位于竹久同學家和我家中間。時間是下午三點,明明就是自己指定的時間,講電話時還一邊在便條本上寫了三次「錦水橋」,「三點」也寫了五次。看來下筆似乎是有夠用力,一把那張便條紙撕下後,就發現底下紙張上出現「錦水橋」和「三點」等字樣合計八個刻痕。

    總而言之,就是有那麼緊張就是了。

    胸口怦怦跳。

    像個笨蛋一樣。

    可是當結果降臨,還真是直截了當又簡潔明了。

    「我覺得水谷你是個很好的女生,這可不是什麼客套話,我是真的這麼覺得。可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嗯。」

    自己正在點頭。窩囊的是在他還沒把所有的話說完之前,我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所以,對不起。」

    「嗯。」

    我點頭,同時順勢低下頭,就在我低頭的當下好想回去。因為,我不知道抬頭時,應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我既沒有堅強到能夠面帶笑容,也沒有柔弱到淚眼相對,所以一定只能露出一張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臉而已。和青梅竹馬戎崎裕一不同,竹久同學是個很細心的人,他似乎也察覺到我這樣的情緒,所以仿佛呢喃般地說「那我走了」,之後便離開了。當我好不容易抬起頭來,那和春季完全沒兩樣,略顯朦朧的藍色天空躍入眼簾。已經是春天啦,但是剛剛,我的春天已經走了呢。啊,有點不一樣吧,在來臨前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怎麼樣?」

    我的朋友玲奈隔了好一陣子才過來,她在不遠處等我。畢竟在這種情況下,身邊立刻有人陪也是很痛苦的。

    「果然是不行喔。」

    玲奈勉強擠出笑容。

    「這也沒辦法啊。」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嘛,何況竹久又是個還滿專情的家伙。」

    這不是安慰,也不是激勵,該說是那種淡然態度的拿捏分寸嗎,總之她的一如往常讓我松了一口氣。如果這時候又被大大安慰一番,反而會更加沮喪吧,讓玲奈陪我來真是個正確的決定。玲奈她很熟悉這種戀愛場景,該說像個大人嗎,總之和我不同,很懂得人情世故。

    「那回去羅。」

    「說得也是。」

    我們過了橋,沿著運河沿岸步道前進。或許由于氣候逐漸轉暖,潮水的氣味也隨之變濃,還有小魚彈跳出水面。我甚至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未受到打擊。也是啦,畢竟老早就知道了嘛。他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珍惜她,他又是個正經八百的人,也不可能腳踏兩條船,想要橫刀奪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順便到車站的儂特利去?」

    玲奈指向紅色招牌。

    「啊,嗯。」

    總覺得似乎有點累了。

    「走吧。」

    我因為沒錢,只點了小杯可樂。玲奈她則是豪爽地點了杯中可,甚至還外加一份薯條。

    「太好咧。」

    才一就座,某部分感覺很像大人的同班同學這麼說,一邊微笑。她拿著寫有號碼的塑膠牌。

    「他們說薯條現在正在炸,我們可以吃到剛炸好的喔。」

    「剛炸好的很好吃呢,就算是速食店的也一樣。」

    「嗯,剛炸好的很好吃耶。」

    這是怎麼回事呢,玲奈就算平常說話時也有種嫵媚的感覺。該說是成熟呢,還是慵懶呢,那種感覺不僅止于用字遣詞,即便是用手指玩弄頭發的動作,或是頭部傾斜的方式,都在流露出一種成年人的成熟韻味。像我就不可能,就算做相同的動作,也會顯得很孩子氣,「不過是個小鬼頭」的那種感覺。這其中的差別到底在哪里呢?

    店員終于把薯條送來了。

    「我請客,你吃一半吧。」

    「謝謝。」

    僅僅數百日圓的激勵,恰到好處的好意,這樣便能坦然接受,也會覺得感激。真的,玲奈實在很了解狀況。

    剛炸好的薯條很好吃,兩人不禁一口接一口。

    「好好吃喔。」

    「我呢,薯條最喜歡儂特利的了。」

    「吃起來辣辣的呀。」

    「肯德基熱呼呼的薯條也很難取舍,可是附近就是沒有肯德基嘛。啊,對了,你知道這家店也要關了嗎?」

    「咦,真的嗎?」

    「聽說是這樣耶,我朋友的朋友就在這里打工啊,那個女生的消息應該不會錯的。」

    「這里也要關羅。」

    車站前的店鋪一家接著一家消失。

    「最後這一根為水谷美雪的勇氣致敬。」

    玲奈將一根炸得酥酥脆脆,看起來很好吃的薯條遞過來。我配合她打趣的態度,也打趣地接了過來。

    「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羅。」

    薯條很好吃,因為是最後一根,那屬于儂特利的辣味感覺上更為濃郁。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眼角稍微熱了起來。這是怎麼搞的啊,事到如今才這樣,剛剛明明都沒事呀。哎喲,不過,也稱不上是什麼「打擊」啦,何況自己也的確是完全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的呀。

    或許,我對于竹久同學的感覺早已不能說是喜歡了吧

    一直以來都是單相思,而且打從一年級就開始了。雖然朋友都勸我索性表明心跡算了,可是終究還是做不到,只能將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在這期間竹久同學也開始和其女友交往,慢慢地也會撞見他們兩人濃情蜜意的模樣。每次只要一想起那樣的畫面,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此同時,偶爾也能嘗到幸福的滋味。那種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是因為竹久同學看來很幸福,自己也隨之感到幸福嗎?還是因為下意識中將自己和竹久同學的女友合而為一,自顧自地品嘗起別人的幸福來了呢?如果是後者的話,未免太可悲了吧。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漫長的單相思,讓那輪廓逐漸變得模糊,我或許已經被困在那所謂「喜歡」的情緒中了。如果不喜歡的話反而奇怪,很想讓那非常美好純淨的感覺永遠別變質。

    但是,這都是非常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我很明白,自己才不是那麼美好純淨的人,不美好純淨的人是不可能懷抱著一顆永遠不變的純粹心靈。不知是誰,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

    圓形的水桶只能盛裝圓形的水

    嗯,真的是這樣呢。不論到什麼時候,無法保持一顆永遠純粹心靈的自己,充其量大概也只能擁有那種程度的戀愛罷了。被困在無聊的事情中,有時候會錯意,即便明白毫無意義,仍舊一再重蹈覆轍。如果把這些東西全說出口的話,玲奈大概只會聳聳肩,簡單說句「不管什麼人都一樣啊」。

    「被甩了呢。」

    也因此,連這種事都由自己說了出來。玲奈她「嗯」地點點頭,感覺上似乎很了解一切,于是我又繼續說:

    「可是,還好有說出來。」

    「不說的話,很難有個了結嘛。」

    「嗯。」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要告白呀?你不是老早以前就說過很喜歡竹久的嗎?」

    「到底是為什麼啊?」

    「那是你自己的感覺吧,還問哩。」

    啊哈哈,玲奈笑了。

    啊哈哈,我姑且也笑了。

    「也對啦。」

    「唉,不過呢,就是自己的感覺才最棘手耶。」

    「真的耶。」

    「而且我們呢,畢竟都還只是小鬼而已嘛。」

    話是這麼說,玲奈的口吻聽來卻完全沒有小鬼的感覺。

    我們滔滔不絕地繼續聊東聊西,整整聊了三十分鍾後,才在店門口和玲奈道別。笑著說什麼「打起精神來喔」的玲奈,果然還是一副從容慵懶的樣子,站姿也顯得很好看,讓我更覺得自己有夠孩子氣。

    我獨自腳步蹣跚地走著,昨天和青梅竹馬的小裕一起走過的道路,如今則是一個人在同樣的路上往前走。那時候在書店把錢拿出來以後,小裕看起來真的很不爽耶。就算我主動跟他講話,也完全不回答,只會「嗯嗯啊啊」的。我當時想,他大概生氣了吧,因為自己擅自主張幫他出了錢。我只是因為身上剛好有錢,而且明白小裕真的很想要那套書所以才幫忙出錢的,不過仔細想想,那麼做或許不太好吧,大概會傷到男生那所謂的「自尊」吧。

    我知道自己刺傷了小裕,所以剛開始還客客氣氣地主動跟他說話,想讓他心情好一點。可是小裕始終保持沉默,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說個沒完,沒多久我也開始火大了。最後,兩個人都不發一語,雖然走在一起,卻完全沒有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

    就在數小時之後我一到醫院,小裕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竟然以幾乎讓人感到吃驚的坦率感覺,向我低頭。

    說什麼,謝謝。

    說什麼,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而且連借據都事先准備好了。

    明明數小時前還是個為了無聊情緒意氣用事的小鬼,卻好像在刹那間變成了一個大人。因為舊書店那件事耿耿于懷的我,倒反而像是個小鬼了。本來以為不可能有所改變的小裕正逐漸轉變,而且不僅止于舊書店這件事。

    說實話,我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全都是因為小裕。

    在那個天空掛著半月的夜里,小裕為了到秋庭里香的病房,拼命在牆壁上跑著。明知絕對做不到,很明顯地根本就不可能,依然馬不停蹄地跑著。那副德行實在叫人不忍卒睹,甚至顯得可悲,不過就是因為實在太過于可悲,甚至讓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那可悲的身影始終留存于某處。

    那可悲的身影在身後催促著我。

    那個窩囊、愚蠢又軟弱的戎崎裕一,照理說應該比自己更像個小鬼的戎崎裕一,如今卻簡直判若兩人這一點,讓我覺得特別懊惱。此起失戀的痛,不知道為什麼對自己這個人所萌生的空虛,以及懊惱反倒顯得強烈。

    哎喲,煩耶。真的有夠討厭的。

    為什麼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情緒總是這樣亂糟糟地難以理出個頭緒呢?

    那通電話是在當晚十點打來的。

    「我跟你說喔」

    是山西保。

    我完全搞不懂山西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只是直覺一定又想拜托我做什麼奇怪的事了。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什麼事?」

    我小心翼翼地問。

    山西說明原委。

    我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2

    我一如往常在早上七點起床,只要在醫院這種地方待外了,就會自然而然地徹底融入規律生活。洗臉、刷牙,然後大口吞下也稱不上有多好吃的早飯。變得能夠忍受粗糙食物,或許也算是住院生活的額外好處(?)吧,我一邊這麼想,正在咀嚼最後的醬菜時,夏目來了。

    「戎崎,快換衣服。」

    「啊?」

    又在說什麼奇怪的東西啊,這個笨醫師?

    「什麼?換什麼衣服啊?」

    波滋波滋作響。

    我咬著醬菜。

    波滋波滋作響。

    「要出去一下啦,趕快換衣服。」

    「出去?去哪里?」

    「那個等一下再跟你解釋啦,沒時間了。二十分鍾之內沒到宇治山田車站,特快車就開走了。快啊,就叫你快一點呀。不要再吃那種難吃的醬菜了啦。不是叫你快一點了嗎,快啦。」

    這話根本一點道理都沒有嘛。人突然就殺到這里來,突然不知道在急什麼,突然發起脾氣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嘛。但是,夏目看起來實在太急了,我仿佛被感染似地放下筷子站起來,脫下兩件式睡衣,換上平常的衣服。哎喲,搞什麼啊?為什麼只有這件俗到家的襯衫呀?嗚哇,這件褲子,糟糕透頂了啦!褲頭竟然還是雙褶的喔!?雖然實在不想以這身打扮出門,可是媽媽又沒有准備其他衣服別看我這副德行,好歹也算是個住院病患,外出服就只放這一套而已所以也只能勉為其難了。

    「走羅,戎崎。」

    一確定我換好衣服,夏目快步走出病房。喂!等等!還沒拿錢包,也還沒梳頭發根本就還沒准備好嘛!

    「戎崎!」

    但是,那個急性子的家伙竟然就在走廊上鬼吼鬼叫起來。

    「馬上就去了啦!」

    我無可奈何地這麼大叫,隨即頂著一頭亂發沖出病房。緊接著,轉眼間就被拉著坐上計程車抵達宇治山田車站,轉眼間被帶上特快車。八點十四分發車,往名古屋的特快車,第三節車廂的十三號A和B座位。夏目仿佛理所當然地一屁股坐到靠窗的A座位,而我則坐靠走道的B座位。話說回來,和夏目坐得這麼近實在有夠討厭的,所以我盡可能將身子往走道那邊挪。

    「請問」

    「怎樣?」

    「要去哪里啊?」

    「濱松。」

    我大概知道這個地名,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確切位置,只知道是在靜岡縣。

    「大概是在名古屋和靜岡中間啦。」

    我好像有點印象又不太確定,總之就是比名古屋更過去,然後呢,還不到靜岡的地方。在一次搖晃之後,列車開始移動。一方面因為現在正好是通運時間,列車中塞滿穿西裝的上班族,而一不注意看起來頂多就像個學生的夏目,和除了學生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身份的我,在這其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一邊望著看來很愛困的夏目打呵欠,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在我胸口回旋打轉的混亂詞句。瞧我這不是問得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嗎?

    「為什麼要去濱松呢?」

    「那里有間我以前待過的醫院。」

    「那是要做什麼特別的檢查嗎?」

    「啊?你是笨蛋喔?A型肝炎哪需要做什麼特別的檢查啊!」

    哇哈哈,我不自覺地想要大笑出聲。這擺明了就是那樣吧,他是存心想找碴吧。我可是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地問他,沒必要這樣回答吧。還說什麼「你是笨蛋喔」,根本就搞不懂我們哪一個才是大人了嘛!

    「那,為什麼要去醫院呢?」

    「才不去醫院咧,誰跟你說要去醫院的啊?」

    唉,他的確是沒說過啦。

    「那,到底是要去哪里呢?」

    「去了就知道了啦。」

    「我,是個住院病人哦?」

    「我知道,這不是廢話嗎?」

    「住院病人去那麼遠的地方沒問題嗎?」

    呼啊啊,夏目打了個呵欠。

    「這種細節別斤斤計較啦,不過是A型肝炎而已,死不了的啦。」

    「幸田醫師他,知道這件事嗎?」

    那個幸田醫師是我的主治醫師,他和夏目不同,是那種溫溫吞吞的類型,可以說是有點靠不住嗎,甚至是過于缺乏明確果斷的魄力就是了。

    「大概事先跟他報告過了啦,我就隨口說是之前的同事對你的病情有興趣,所以稍微借一下人而已。不過呢,那是騙他的就是了。反正幸田醫師就是那種人嘛,嘴里說什麼『啊,喔』的,就點頭OK啦。話說回來,他可能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麼情況就是了。畢竟那個醫師,好像有點呆頭呆腦的嘛。」

    剛剛那番話該不會是說同事的壞話吧,而且還說什麼「騙他的」。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啊,這個醫師?

    「請問」

    本來還想繼續追問下去,卻被他厭煩透頂似地揮了揮手。

    「我要睡覺了,給我安靜一點。」

    「啊?」

    「我熬通宵值夜班耶,到名古屋站再叫我。」

    他接著在十五秒後便開始打鼾。我是發自內心、非常認真地想在夏目臉上塗鴉,如果不做點這種事的話,似乎就難以繼續壓抑我這顆已經氣到毫無理智可言的心了。

    到底是在想什麼東西嘛,這個笨醫師?

    ¢

    見面場所是月夜見宮,那是座充斥于伊勢市內的伊勢神宮別宮。我雖然住在伊勢,一直以來卻始終搞錯日文讀音,以為是「TUKIYOMIGU」,不過其實那個「宮」不念「GU」而是「MIYA」(注:日文漢字讀音分為音讀與訓讀,在不同情況下可能有不同讀法,故有此言)。

    我倚靠在這比外宮或內宮還要小很多的鳥居上,以運動鞋前端撥弄著大粒砂子。在這春假期間,而且還是和男生約好碰面,單以這樣的情境看來還真是有點曖昧,可是只要一想到對象是何許人也,就完全曖昧不起來了。

    到了約定時間十點,對方仍然沒有現身,竟然這麼臭屁讓我等他,我看還是打道回府吧。十點五分,還沒來,這是故意讓人等的某種戰略嗎?如果真是那樣,就跟他絕交,雖然兩人的交情原本就沒好到可以絕交的地步就是了。十點十分,慢慢覺得有點孤單了。十點十五分,已經完全覺得孤單得要命了。十點二十分,終于有個聲音叫我。

    「那那個」

    但這聲音和約好的對象不同,搭訕嗎?在這種地方?孤單感轉為怒氣,我瞪向那個聲音。

    「咦?世古口?」

    然而映入眼簾的身影卻讓我大吃一驚。

    「唔,嗯。」

    世古口縮著龐的身軀點點頭。

    「對、對不起,我遲到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啊,要我等在這兒的是山西,不是世古口呀。可是,站在眼前的這個龐然巨物,除了世古口以外還會有誰呢。為什麼是世古口呢?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呢?

    正當我猶豫著該問些什麼,怎麼問時

    「是山西突然聯絡我,其實就是剛剛而已。」

    世古口這麼說。

    「他跟我說:『水谷在這邊等,希望你去一趟。』」

    「那山西呢?」

    「聽說是因為爸媽有事被一起拖去了,他還跟我抱怨說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去的,可是被他爸媽硬押著非去不可,感覺上好像很懊惱。然後,他就說『這樣對水谷不好意思,你幫我走一趟吧』。」

    世古口真的像是剛剛才臨危受命,和我同樣滿臉疑惑。看他講話上氣不接下氣的,大概是跑來的吧。總之,因為對方不知所措,自己反倒能夠鎮定下來。簡而言之,山西是臨脫逃了。什麼爸媽有事嘛,那種東西甩頭別理它就是了啊,可是他沒有那麼做,然後呢,反倒把責任塞給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

    「我明白了,可是我在電話里沒問他今天要做什麼。」

    山西在昨晚的電話中,完全沒提要做什麼,只以一副有夠故弄玄虛的感覺,重複「反正是很厲害的事情就是了啦」。不對,他好像是說「我真的想到了一個很厲害的點子耶」。啊,除此之外他是不是還說了些什麼啊。

    『這可是為了戎崎喔,我們一起助他一臂之力吧。』

    自己會來到這里,或許是沖著這句話吧。如今,戎崎裕一這個名字,莫名地擁有某種奇妙的重量。那是一種搞不清楚該扔出去,或是接下來的重量。

    「那個嘛,他要我們去做一件奇怪的事。」

    世古口果然還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奇怪的事情?」

    「嗯,總之得到市公所去。今天市公所有開吧?」

    「今天是平常日子,應該有開吧。不過,為什麼要去市公所啊?」

    「那個嘛」

    在那之後,我所聽到的根本就是難以置信的話語。

    山西保是個大白癡。

    肯定是史上最糟糕、最無藥可救的超級大白癡。

    ¢

    我很明白這世上沒天理的事情一蘿筐,我呢,也不是說毫無見識地白白活過這十七年。雙眼基本上可是張開的(有時候也會閉起來就是了),而耳朵呢也有好好聆聽(事實上有時候也會聽不見就是了)。可能會被肮髒的鞋子踩在腳底下,也可能被毫無道理可言的惡意弄得團團轉。

    那是小學那時候的事了。情人節,滿心期待喜歡的女生會不會送我巧克力哎喲,就人情巧克力啦然後對方說今年誰都沒給,就完全信以為真結果呢,那個女生的的確確有給其他家伙巧克力。當我事後知道受騙時,還稍微小哭了一下。受不了,那還真是沒天理呢。如果另外有喜歡的家伙,明講不就得了。這麼一來,我這邊就不會有什麼奇怪的期待了嘛。還真是有夠沒天理的。

    但是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人家叫他起床的,卻說什麼:

    「哎喲,吵死了你啊,真有夠吵的耶,戎崎」

    這不是超級沒天理是什麼?

    離開宇治山田站一個半小時後,列車抵達名古屋站。幾乎所有旅客都已經步下橫躺于月台中的列車。車廂中只剩下我們兩人。

    就連我這種敦厚老實的人也開始不高興,態度強硬地說:

    「你不是要我到名古屋的時候叫你嗎?」

    夏目一邊叨念著什麼「還想睡啦」、「永遠開下去就好了嘛」、「叫人起床的方式太糟糕了嘛,臭小鬼」,一邊起身。怎麼覺得那最後一句話是在罵我啊,可以從走在眼前的這個人背後飛踹下去嗎?

    經過深思熟慮後,考量到如果就這麼飛踹下去,對方似乎會更猛力地飛踹回來,所以姑且打消了這個念頭。不、不、不,我可不是臨陣退縮喔,是因為本人心胸寬大。嗯,才不是因為怕夏目呢。

    站上月台的我四處張望,名古屋車站出乎意料地狹小,幾乎和宇治山田站沒什麼兩樣。這里只有三列不,大概是四列月台吧。由于是在地下,所以看不到天空,頭上是往外延伸的低矮天花板。

    「好了,走羅。戎崎。」

    「啊,好。」

    我追著不停向前走的夏目背影,將車票插入自動驗票口後,我們兩人一起步出車站我原本是這麼認為的,結果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的所在之處是近畿日本鐵道(簡稱近鐵)和JR鐵道的連接通道,換言之只是名古屋車站的一部分罷了。不論怎麼走,舉目所及都是往前無盡延伸的車站,通道兩側林立著各種商店面包店、飾品店、蕎麥面店、意大利餐廳那股氣勢仿佛伊勢所有店鋪全集中到這里來了。這里沒有任何一家像「滿腹食堂」那種髒兮兮的小店,而且人潮多到幾乎讓人以為是在舉辦祭典。這里的女生也一個個美若天仙,讓我有時候都看入迷了。

    對了、名古屋說起來好像是日本的第三大都市吧。好厲害喔,大都市,和伊勢完全不同。我就像是個鄉巴佬不,事實上就是個貨真價實的鄉巴佬目不轉睛地四處張望,一邊往前走。也因為如此,差點就看不到夏目身在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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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9:01 |只看該作者
「戎崎,你要走到哪里去啊。」

    夏目怒吼。

    「這邊啦,這邊。」

    「啊,是。」

    我慌慌張張地朝離我約十公尺遠的夏目身邊走去。

    「那里就是新干線的乘車入口了。」

    夏目所指的前方有個自動驗票口。

    「其實是有更近的連接通道的。」

    「啊?」

    「不過偶爾混在人潮中走走也不錯吧。」

    那大概像是在自言自語吧。

    思考了一會兒,我試著問:

    「醫師,你是不是待過東京啊?」

    「嗯。」

    「東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一定比名古屋還要大吧。」

    「很大呢,東京。感覺上大概有三個名古屋加起來那麼大吧。」

    「哇,那真的那大耶。」

    我雖然試著這麼說,卻完全難以想象。從那種大都會跑到像伊勢一樣的鄉下地方,當然會覺得悵然若失吧,偶爾也會懷念起擁擠的人潮吧。啊,可是夏目為什麼會跑到伊勢這種地方來呢?好像有聽亞希子小姐提過,聽說夏目是菁英中的菁英。這麼說來,他到伊勢來或許就像是龍困淺灘吧,下次就故意問問來鬧他吧。

    「拿去,車票。」

    他遞來一張四四方方的紙片,上頭寫著「名古屋濱松」。夏目迅速走進新干線專用區域,而我當然也緊跟在後。這還是我頭一次搭新干線,其實本來在國中的校外教學就有機會搭的,可是那時候很倒楣地因為罹患流行性感冒而沒有去成。

    生平頭一遭的新干線

    東京,車門旁這麼寫著。這列車會一路開到東京去啊,只要搭上去就會帶我到東京去啊。兩、三個小時,不是一眨眼就過了嗎?我凝視著「東京」那兩個字,卻被身後的夏目推了一把。

    「好了,快上車呀。」

    啐,沒必要那麼粗魯地推人吧。

    「是、是、是,我這就上車了啦。」

    我一邊慢吞吞地這麼說,一邊伸腳跨入車內。新干線比近鐵的特快車還要寬敞漂亮,右側有兩排座位,左側則有三排。我們並肩在右側兩排座位就座,夏目果不其然還是占領了靠窗的座位,坐在靠走道座位的我環視車內。

    這是開往東京的列車呀。

    3

    「哎喲,吵死了吵死了啦,戎崎」

    夏目到了濱松仍舊碎碎念著一模一樣的語言,不過很幸運的是濱松不是終點站而是中間停靠站。如果慢吞吞的話,新干線就會繼續出發開向下一站。

    正因為如此,我可以大叫些什麼:

    「好了,快下車羅!發車鈴都已經響了耶!」

    同時在通道上跑了起來。

    什麼「這個王八蛋」啦、「早點叫我起來嘛,白癡」啦、「臭小鬼」啦,睡眼惺忪的夏目一邊吐出足以讓周遭旅客皺眉的粗魯言詞,一邊追在我後頭。那慌慌張張的模樣讓人看了就好笑,早知道應該再晚點叫他的,那樣就可以看到他更慌張的模樣了。

    真是的,和夏目混久了,連我的個性也跟著變糟了啦。

    當我和夏目好不容易地一踏上月台,新干線的車門隨即關上,似乎有什麼也跟著被關上了。然後,新干線便向東方駛去,而我則佇立于月台上,茫然地凝視著駛向東京的列車車屁股。

    「你在干什麼啦?戎崎,走羅。」

    「啊,是。」

    我被這麼一叫,隨即邁開腳步,邊走邊回頭一看,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新干線了。中途下車,這句話浮現腦海,中途下車

    「再來呢」

    步出車站大樓的夏目搔了搔一頭亂發,讓那頭亂發亂上加亂,一邊緩緩地環視四周。他看看右邊,看看左邊,然後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

    「變得還真多耶,搞什麼嘛,那棟大得要命的大樓。」

    「以前大概在這里待過多久啊?」

    「嗯,兩、三年吧。」

    不論等多久,夏目仍然一動也不動,只是茫然地環視四周,時間長到幾乎讓人感到不自然。夏目到底是在看什麼呢,不,是想看什麼呢?是因為看不到,所以才想要看到嗎?

    哎喲,好像越來越搞不清楚了呢。

    夏目變得怪怪的,連我也跟著變得怪怪的了。想要去解讀這個笨醫師的心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何況了才不想解讀哩。我決定像個十幾歲的小鬼賭氣,一邊靠在車站牆壁上。

    「走吧。」

    夏目可能是在約五分鍾後這麼說的。

    「喔。」

    我也乖乖跟在他身後。

    我們走到附近的計程車乘車處,兩人一起上了車。夏目和司機說了地名,不過卻是個不熟悉的詞彙,所以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SANARUDAI」簡直就像是個外國地名,最後的「DAI」好像是漢字「台」。好不容易計程車駛進高地上片廣闊的住宅,也不知道是打哪兒聽說的,日本在高地所開發的住宅區好像都會加個「台」字。後來,電線杆上所掛的地名標示證實了這一點。原來如此,是「佐嗚台」呀。這里和我住的町屋不同,整齊規劃的住宅仿佛填滿整座山丘似地延展開來。不僅道路寬、房屋大,天空也毫無阻礙地一望無際,真是美麗的街道。

    計程車在這街道中的一角停了下來。

    「好了,下車羅,戎崎。」

    「嗯,是。」

    就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抵達一戶人家,門口掛著寫有「石川」兩字的門牌。這里好像就是目的地了。啊,可是,像這樣靠近一看就可以發現這街道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新,感覺上大概也蓋了有十年吧。不、應該更久才對,說不定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蓋好了。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們會來到這種普通人家來。也不是啦,真要問我曾想像過什麼樣的地方呢嗯,其實什麼都沒想像過就是了。

    叮咚!

    一按下門鈴,屋內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數秒後大門開了。

    「這麼大老遠跑來一定很累吧,辛苦你們了。」

    現身的是個年紀比我的母親還要大一些的伯母,大概就四、五十歲吧。雖然現在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伯母了,不過五官輪廓很深,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如今那張臉龐也很有魅力。

    「夏目醫師,好久不見了。」

    「別這麼客氣,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

    夏目以活像個成年人的舉止低下頭。

    「突然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真是抱歉。」

    「怎麼會呢,我先生也很期待你們的來訪喔,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嘮叨著那個買了沒,這個買了沒呢。」

    「啊,真不好意思,真的不用這麼客氣的」

    夏目誠惶誠恐的樣子,還真像個見過世面的大人,和平常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簡直就是判若兩人。當我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光景時,那位伯母瞄了我一眼,對我點頭致意。我也手忙腳亂地趕緊點頭。

    夏目把手放到我頭上,對伯母說:

    「這個,就是那個啦。」

    喂,搞什麼嘛,什麼「這個就是那個」啊。

    「這麼大老遠跑來很累人吧?」

    伯母溫柔地對我說。

    我乖乖低頭。

    「這不會。」

    可惡,就是沒辦法像夏目一樣好好打招呼耶,像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啊。哎喲,完全沒概念嘛。

    「請多多指教。」

    我姑且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再度,這次是深深地低下頭。

    「來,請進,我先生正在等你們呢。」

    「打擾了。」

    「打擾了。」

    我跟著夏目身後,吐出和夏目一模一樣的話語,一邊邁開腳步。走進一看,和外觀一樣是一棟再平凡不過的透天厝,寬敞的玄關中放著一個大鞋櫃,當然上頭也不能免俗地大概擺著兩個奇怪的裝飾品。玄關連接著一條筆直的走廊,盡頭就是客廳。

    在那個客廳里,有個爺爺。

    「醫師,好久不見了。」

    爺爺坐在沙發上這麼說,看到客人來訪也無意起身,可見大概是個滿了不起的大人物吧。可是光看他的樣子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感覺上就像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爺爺罷了,他身上還穿著一件白底橘色條紋的運動夾克。

    「已經兩年了吧?」

    「嗯,大概有兩年了。」

    夏目說著坐到爺爺面前。他姿勢端正地跪坐,簡直像是要聽爺爺說都似的。我姑且也在夏目身後同樣跪坐下來,形成兩個人即將一同聽訓的光景。

    「別這麼拘謹,隨便坐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夏目說著改成輕松坐姿,我也改變坐姿。咦,簡直就像是夏目的跟屁蟲嘛。

    「不好意思,我就坐在這里了。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再直接坐到地上去了呢。」

    爺爺說。不、不對。我現在才終于發現,眼前的不是爺爺。雖然他滿臉皺紋,聲音嘶啞,干癟消瘦,看起來就像個老爺爺,但是其實年紀沒那麼老。

    「喂,幫我們端個茶吧。」

    爺爺他不,是伯伯他對著廚房叫道。

    「好、好、好,馬上來了。」

    剛剛那個伯母叫著回應。

    這麼一來一往讓我確信,伯伯和伯母是一對夫妻。這麼說來,即使年歲有所差距,伯伯也頂多六十歲左右,或許還要更年輕吧。也可能和伯母差不了幾歲。

    伯母終于來了。

    「老公,這孩子就是夏目醫師之前說的那個戎崎嗎?」

    「啊,是,是的。」

    我只管乖乖點頭。

    「千里迢迢到這里來,辛苦你了呢。」

    伯伯深深低下頭,甚至比我還要低。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只好把頭垂得更低。過了好一會兒,我想大概可以了吧,一邊抬起頭,卻發現屋內所有人都定定地凝視著我。

    「就是這個孩子呀?」

    「是的。」

    「這樣啊,就是這個孩子啊。」

    「是的。」

    怎麼回事啊?

    大家為什麼都看著我呢?

    ¢

    我們兩人一起走在比起宇治山田車站要小得多的伊勢市車站前。像這樣兩人並肩走著,就可以感到世古口似乎比平常還要高大,簡直就像一面牆在走路,那是種身旁有一面龐大的牆壁般笨重地移動著的感覺。稍微抬頭瞄了一眼,上方有張臉龐頓時映入眼簾。因為靠這麼近仰望他,脖子後方都開始痛起來了。話說回來,那還真是張從容悠哉的臉龐啊,仿佛什麼都沒在思考。和整天想東想西,然後被這個或那個束縛的小裕截然不同,小裕那家伙似乎總是一會兒心情好,一會兒卻又陷入低潮。

    「嗯,市公所應該是在這邊吧。」

    世古口在外宮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他所指的是十字路口左轉的那條路。

    「嗯,對啊,還有一小段路喔。」

    「那,走走羅。」

    他是在緊張嗎,稍微結巴了一下,仔細一看,他的表情感覺上似乎比平常還要僵硬一點。

    啊,或許自己也是半斤八兩吧。

    「好像有點緊張耶。」

    在難以鎮靜下來的情況下,這句話脫口而出。

    「唔,嗯。」

    世古口點頭說道:

    「對啊,會緊張耶。」

    「可是真的不要緊嗎?」

    「咦什麼東西?」

    「那個點子,是山西想出來的吧。他有找你商量過嗎?」

    「才沒商量過呢,今天早上才突然跟我說的。」

    「你不覺得這真的是在胡鬧嗎?」

    「啊,嗯。」

    「你會不會覺得還是算了啊?」

    嗯~~世古口沉吟著,然後暫時沉默地持續往前走。我們穿越十字路口,走過位于十字道路轉角那棟過時的老舊旅館,朝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郵局走去,那里張貼著一張「伊勢神宮獨有郵票販賣中」的海報。隔壁是間法國餐廳開在一棟老舊建築物中,那里之前好像是間郵局。再來是名為「城市廣場」,大得很浪費公共設施。隔壁緊鄰著一間游泳教室,以前我還去上過課。那里有個很恐怖的老師,第一天上課就突然把人扔到池子里,我怕那個老師怕得要命,才兩個禮拜就不上學了。游泳教室再過去是稅務署,從事自營業的父親每年總有一次,會為了什麼最後申報之類的到那里去。稅務署的對面就是我們的目標建築物,那是一棟稍顯陳舊的五層樓建築,伊勢市公所。

    「水谷,你覺得呢?」

    當我們朝市公所走去時,世古口這麼問我。嗯~~我也這麼沉吟,沒辦法立刻回答。

    「我覺得裕一怎麼想其實無所謂。」

    我才一沉默,世古口便說出讓我感到驚訝的話來。

    「是嗎?小裕的心情也很重要吧?」

    「因為裕一是男生呀。」

    「什麼意思?」

    「啊,這個嘛,抱歉。我是想說因為我和裕一都是男生啦,所以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可以了解裕一的心情。你還記得嗎,裕一他去里香病房那時候,不是在牆壁上拼命跑嗎?實在是有夠甚至拼到讓人感覺很遜吧。」

    「嗯。」

    莫名地感覺怪怪的,真的是遜到家,難看至極,不過小裕那時候的身影卻時常浮現腦海。

    一定是因為那樣,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是因為那樣。

    玲奈曾經很不可思議地問:

    「你是怎麼啦?」

    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竹久同學已經有女朋友,兩人感情很好,又是個姿色遠勝過我的美女。我很清楚就算告白也沒用,所以老早就放棄了,有時候還會覺得只要可以喜歡竹久同學就夠了。也曾想過跑去告白會害竹久同學傷腦筋,這是很自私的作法,所以還是算了。

    是的,我根本就沒打算告白的。

    老早就決定了。

    但是,那樣的心情卻改變了,最後竟然還跑去告白。

    一定都是小裕害的。就是因為目睹他那副拼命的樣子,才會覺得似乎被什麼在背後催促著,想要效法那種窩囊樣。不顧羞恥,把什麼自尊完全拋諸腦後,只管拼命地一直跑

    我或許是想像他那樣跑跑看吧。

    「我想裕一的心情已經很肯定了,我是不清楚有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啦,只是也會覺得或許山西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吧。」

    「嗯。」

    「不過,里香的心情我就不清楚了。水谷你也是女生吧,我想你可能會了解里香的心情,所以才想問問看的。那個,怎麼樣呢?里香她是怎麼想的呢?」

    哇,世古口外表看來雖然呆頭呆腦的,其實心思很細膩耶。山西的點子絕對是不經意閃現的念頭,世古口卻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來的。才不像我,只是因為拒絕不了,所以才來的。

    「水谷,你覺得呢?」

    「我是不太清楚啦。」

    世古口並未催促我回答,只是靜靜等著。
「不過只要是女生,任何人應該都會覺得開心吧。」

    話才出口,胸口立刻感到苦悶了起來。剛剛,自己逃避了,把答案換成了「只要是女生」這種普遍論調。自己其實很清楚,很清楚就連秋庭里香,也幾乎和小裕不對,是比小裕更下定了決心。

    「那不就好了嗎,走吧,水谷。」

    一回神,自己已經停下了腳步,世古口也陪我停了下來。市公所就在那邊了,距入口大概只剩十公尺。

    「走吧,水谷。」

    「嗯。」

    並不是說我決定了,或選擇了,只是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所以才移動腳步罷了。玄關逐漸逼近,看來格外穩重的世古口也讓人萌生一股莫名的反感。他現在是什麼表情呀,因為必須把頭抬得老高才看得到,脖子後面都痛起來了。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世古口根本就是緊張得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他的雙眼眯得比平時更細。咦,怪了,怎麼回事啊?他的動作看起來有點不協調,有種奇怪的感覺。

    「啊」

    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因為正當我覺得奇怪的時候,世古口同時伸出右手和右腳,當然左手和左腳也在隨後同時伸出,真是怪走法。似乎是因為非常緊張,所以不自覺地顯露出這種僵硬的走法。

    「怎怎麼了,水谷?」

    他的聲音果然很緊張。

    哇,好怪喔。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同手同腳走路的人耶。

    「沒有啊,沒事。」

    我還真是壞心眼耶,因為想要繼續觀賞世古口的怪走法,所以才這麼說。步出市公所的大叔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邊盯著世古口,一邊走過我們身旁。原本那龐大的身軀就很引人注目了,現在又用怪走法走路,一定更引人注目吧。這麼一笑過後,心情也莫名地輕松了起來,緊接著甚至是自然到不知不覺便走進了市公所。大概左側就是樓梯,各種辦公區塊仿佛簇擁著階梯似地排列在那邊。再來該到哪里去呢?這里有五樓,也可能在很上面吧,有沒有標示牌啊。

    正當我四處張望時,附近頭上竟然就掛著一塊寫著「戶籍住民課」(注:「戶籍住民課」的業務類似台灣的「記政事務後」,不同于台灣的是,日本將其歸在市公所的營業范圍內)的標示牌。啊,一定是那邊。話說回來竟然是一樓呀,都還沒做好必理准備呢。

    「那邊吧。」

    世谷口也發現戶籍住民課,用手一指。

    「應該吧。」

    「走吧。」

    「嗯。」

    戎崎裕一那天夜里的身影浮現腦海。那副跑在牆壁上的拙樣,真是遜到不行的蜘蛛人。不過他卻拼了命、卯足全勁地跑著,任憑身體在牆上撞來撞去,最後他的手終于構到東樓的扶手。其實那也不是靠戎崎自己的力量,全都仰賴旁邊的世古口司和他哥哥世古口鐵助他一臂之力。我自己有幫忙,山西保也有幫忙。但是,即便是這樣,如果戎崎裕一一開始就放棄的話,所有的一切在那瞬間就結束了。況且,事情之所以會成功也絕非偶然,不論同樣的事情再試上千百次,戎崎裕一的手應該也一樣都會構到東樓的扶手。說不出為什麼,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和從一開始就放棄的自己不同。

    戶籍住民課的標示牌逐漸接近眼前,櫃台那邊有三名職員,正悠哉的工作著。他們有兩名女性,一名男性,其中一名女性往這瞄了一眼。我覺得有點緊張,心想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像這樣持續不停走下去,或許總會做好心理准備的。但是,我們僅僅十秒就走到櫃台前,我和世古口一同停下腳步佇立著。這時候我才發現,此情此景或許大大不妙,會被誤會的。一男一女跑到這邊來,然後

    「請問」

    世古口發出聲音,職員立刻飛奔而至,是剛剛有看我們一眼的女職員。

    「有什麼事嗎?」

    她整個人就是一副典型公務員的感覺,認真的臉龐、銀框眼鏡、整齊馬尾、皮膚有點粗糙,還有兩支發夾夾住發鬢,發圈則是褪色的。我就只會觀察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世古口說:

    「這里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4

    嗯,真是盛宴款待呢,桌面上擺滿壽司及生魚片等,這些也都好好吃喔。明明那麼靠海,不知道為什麼伊勢那邊的海產卻反而很難吃,比起這海產的滋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伊勢實在是個瞧不起人的城鎮耶。」

    夏目在席上沒完沒了地大肆抱怨:

    「可以說是對外地人很冷淡吧。」

    「喔,真的會那樣喔?」

    爺爺不,是伯伯似乎興致勃勃地問。伯伯從剛剛開始就沒再吃任何東西,不僅如此,身體動也不動,只是一直坐在沙發上。

    「嗯,那里從很久以前就是個觀光名勝,還擁有像伊勢神宮那種了不起的東西,所以莫名地好像有種高高在上的貴族意識,和京都有點像呢。不僅街道感覺像,連人的感覺也像。」

    「啊,京都也是很難接受外地人呢。」

    「還有那里的女人很強勢,男人比起來就溫順多了。」

    話說回來,當著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伊勢人面前,還真敢說這麼多伊勢的壞話。夏目說人家壞話的能力已經算是種與生俱來的特技,說是「技能」也不為過。一般人不是應該都會稍微客氣一點的嗎?

    「真的,伊勢的男人實在有夠沒出息的,女人很有擔當。」

    我說啊,在下也是伊勢的男人哦。我憋了一肚子鳥氣,只好狼吞虎咽地猛吞生魚片,不過這還真好吃呢。據說是種叫做針魚的魚,比目魚的滋味同樣無與倫比。啊,好好吃喔,可能是夏目的份吧,管他的,看我全部吃光光。

    談笑風生的夏目正想夾生魚片,一望向手邊,臉上便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因為盤子已經全空了。當然,全是我一個人吃的。夏目以一副明顯火大的樣子望向我,但是他好像也很清楚,都一把年紀了還為食物大動肝火何況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畢竟不像話,所以也沒向我抱怨什麼。我冷冷一笑,夏目隨之怒氣沖沖地瞪向我。哇哈哈,剛剛吃的比目魚好好吃呢,夏目醫師。

    就在這時候,夏目突然捏住我的鼻子。

    「石川太太,有那個嗎?」

    「有啊。」

    「麻煩你了。」

    他抓著我的鼻子,和伯母展開這樣的對話。

    「等等等!什麼啊!」

    不久,伯母端著一個不知道裝什麼的盤子走出來,夏目用筷子從里面夾出某種東西,慢慢逼近我的嘴巴。

    「戎崎,吃吃看吧。」

    「那是什麼?」

    「石川先生幫鄉那邊的名產,叫做鯽魚壽司。」

    「鯽魚壽司?」

    雖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是總不好拒絕伯伯故鄉的名產吧,畢竟剛剛才接受過伯母的款待呀。就在那鯽魚壽司入口的同時,夏目也將捏我鼻子的手移開。我頓時捂住嘴巴,因為有股驚人的臭味在口中蔓延。哇,搞什麼啊,這東西?吃的嗎?真的假的?沒臭掉嗎?一定是臭掉了啦!

    但是,我也不好把吃進嘴里的東西又吐出來,只好和著淚水把那個什麼鯽魚壽司一起咽進肚子里。死我以為這下真的死定了。

    哇,夏目低喃。

    「你還真敢吃呢。」

    「勉、勉強」

    「說實話,那東西太臭了,我才不敢吃。」

    「啊?」

    「真的,你真的好敢吃喔,太厲害了。」

    夏目一個勁地佩服萬分,這個笨醫師!我心底萌生殺意,自己不敢吃的東西,干嘛還叫別人吃啊!

    伯母也說「我就只有這個是沒辦法入口的呢」,伯父欽佩地說「哇,真是太了不起了」,而夏目又在那邊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嗯,我真的不敢吃這東西」,然後三人一起放聲大笑。

    唔這些什麼大人最討厭了啦

    ¢

    「這里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嗯,是,有啊。」

    「那請給我一張。」

    職員似乎對這話感到困惑,先望向世谷口,接著望向我,然後流露出猶豫的神情。很明顯,不會有錯,十幾歲的兩個人,只是孩子的我們。

    「這邊。」

    但是,她仍然遞出結婚登記書,薄薄的紙張上的褐色文字,清清楚楚地寫著結婚登記書這幾個字。以前甚至不曾想像過自己會在僅僅十七歲,而且還和一個既不是情人,也不是男朋友,更不是未婚夫的人一起來拿這個東西,胸口莫名地悸動了起來。明明就不關自己的事,卻逐漸感覺像是自己的事了。哇,只要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就會變成新娘子啦。新娘子,這個具體的詞彙在腦海中回蕩的瞬間,心髒更是狂跳不止。

    想出這個點子的是山西。

    「這是個很厲害的點子吧。」

    當我從世古口那聽說後,為了確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為了確認這個人腦筋正不正常,所以打電話給山西。山西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洋洋得意,一再重複著「很厲害吧」。

    「說真的很厲害吧。」

    「你很莫名其妙耶!那個什麼結婚登記書,你是認真的嗎?」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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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09:57 |只看該作者
莫名地想起竹久同學,也不是什麼余情未了,我其實沒怎麼把竹久同學的事放在心上,甚至是無所謂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試著告白後才明白,我以前根本就沒那麼喜歡竹久同學,只是被囚禁于「喜歡」的情緒中罷了。也因此那麼一告白後,竹久同學的臉龐與身影頓時變得好模糊。我甚至覺得還好對方沒答應,對方一旦答應的話,一定沒多久就會覺得尷尬而分手吧。

    「啊,我是認真的啊。要把東西拿給戎崎和里香喔。」

    「為什麼!?」

    「因為那兩個應該是兩情相悅吧。」

    「那個什麼結婚登記書,代表要結婚耶!」

    我發出更大的聲音。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山西!」

    「嗯,這想法很棒吧。」

    「哪里棒啊?哪有那麼簡單呀,結婚耶!」

    「嗯,說得也是啦。」

    果然,山西似乎猶豫了。
「不過,畢竟那家伙的情況有點特殊嘛。」

    「哪里特殊啊?」

    「我呢,問過戎崎了。也不是啦,是不小心聽到他和世古口的對話。」

    「怎樣啦?」

    「聽說里香她,也不知道可以活到什麼時候耶。這是秘密喔,不能跟別人講喔。我是有事拜托你,所以才跟你說的。」

    知道啦,山西。我呢,老早就知道了啦,所以才會把姊姊的制服給她呀。

    「她呢,是沒有什麼將來可言的,可能也只有現在了。所以,也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的,不是嗎?」

    「可是,說什麼結婚也未免太」

    「沒有啦,我也覺得不用一定要結婚呀。簡單來說,算是一種形式吧。總之,只要在那張紙寫上兩個人的姓名就好了吧,不用去市公所登記。雖然那樣的話,可能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可是該怎麼說呢只要有這麼一點點的形式,不就可以清楚確認彼此的心意了嗎?如果戎崎覺得不需要,直接扔掉就好啦。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嘛」

    心情越來越沉重,感覺上是動也不動地停留于某處似的。事情一步步地持續發展,不管是戎崎裕一還是秋庭里香,似乎都已經走到我前面去了。好奇怪,不久之前,我都還覺得戎崎裕一那個人根本就是個小鬼。正因為不小心知道了好多事像是三萬的傳說啦、他討厭干燥香菇啦、曾經因為從夜市買來的水槍掉進勢田川里而大哭啦所以戎崎裕一這個人在我心中也特別沒有分量,甚至連打照面都覺得討厭。然而,一回神卻已經被他甩得老遠,連背影幾乎都看不太清楚了,到底是什麼讓他產生如此巨大的改變呢,啊,很簡單。

    秋庭里香
    我覺得這絕對不是嫉妒,因為我又不是說喜歡戎崎裕一,才不是什麼傾慕啦、愛情啦那麼了不起的東西,而是更為汙穢、狹隘的東西,感覺很悲傷的什麼。

    哎喲,什麼啊搞不太清楚耶,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啊

    不過小裕他,好帥耶,雖然在牆上奔跑的樣子讓人不忍卒睹,可是好帥喔。很羨慕秋庭里香有個人肯為她那麼做,些時我才終于發現,終于了解。這樣啊,或許是這樣吧。

    不是嫉妒。

    而是羨慕呀。

    ¢

    這是個非常出色的庭園,不但種植著各種樹木,而且每一顆都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有一顆梅樹上頭點綴著數朵白花,另外還有巨大的庭石,其中一顆庭石上不知道為什麼放著一個陶制的青蛙擺飾。看來似乎已經在那放了很長一段時間,外表都變得髒兮兮的。

    青蛙頂著一張有夠悠哉的表情,凝視著站在庭園中的我和夏目。

    「很棒的庭園耶。」

    「是啊。」

    夏目在草坪上伸懶腰。

    「啊,好像有點累了呢。」

    「那個」

    「什麼?」

    「伯伯他身體是不是哪里不好啊?」

    我確認過背後,這麼問出口。伯伯還在房子里,仍然坐在沙發上。而伯母正在對面的廚房中,忙碌地來回走動。

    「他的腎髒不好,正在接受洗腎。」

    「洗腎是」

    「啊,你不知道吧。所謂的腎髒是一種負責過濾儲存于體內的老舊廢物,維持血液平衡的器官。他就是那東西出了問題,所以不但老舊廢物會一直堆積,還有像是身體必須的維他命或賀爾蒙之類的東西就沒辦法正常供給了。這樣明白嗎?」

    「嗯,勉勉強強。」

    「所以大概每周三次,要用機械以人工方式調整血液,這就叫做洗腎。只是就算是這樣,也沒辦法完全調整過來,而且洗腎本身也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是很辛苦的。還有,腎髒不行的話,其他器官也會慢慢變得不行。石川先生的腎髒出問題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腎功能不全這個病灶,讓心髒也跟著變糟了呢。我待在這里的時候,開過心髒手術。因為大條血管堵塞,所以幫他建立了一種叫做bypass,也就是繞道血管啦。然後,瓣膜也不正常,那時候也一起移植了。」

    「瓣膜和里香一樣的東西嗎?」

    「是啊。」

    天氣好好,今天的天空簡直像秋天一般澄澈晴朗,真的很美。剛剛或許下過一場雨,可是吹撫過的風好暖和,確實帶著春天的氣息。排列在庭園中的樹木,全都掛著膨脹的嫩芽。

    「石川先生他呢,聽說最近瓣膜的情況很糟糕。」

    隔了一會兒,夏目說。

    「已經變得無法順利開闔了。」

    「那個要動手術嗎?」

    「已經不可能了。」

    「咦?為什麼?」

    「沒有體力了。所謂的手術,會對身體造成相當程度的負擔。就像你看到的,石川先生現在非常虛弱,如果沒有太太幫忙的話,甚至走不了一百公尺。石川先生他,看起來不是像個老爺爺嗎?其實他才五十六歲耶,青春全都被疾病給奪走了呢。總之,不可能再動手術了。如果下次再出什麼狀況,一切就結束了。」

    夏目完全是一副說明的口吻,早就變成醫師的說話語調了。

    「伯伯他知道這些事情嗎?」

    「嗯,當然。」

    「伯母呢?」

    「知道啊。」

    我望向後方,伯母把香蕉遞給伯伯,不是全部,而是對折後的其中一半。伯伯伸手想討剩下的一半,伯母揮揮手示意「不行喔」。伯伯似乎說了什麼笑話,逗伯母笑了。感覺上感情真的好好,雖然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常生活,再平凡不過的尋常日子,他們看來卻這麼地開心。

    夏目也和我看著相同的光景。

    「他們和疾病纏斗了二十年呢,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是啊」

    「做了醫師之後,可以說是看遍了各種家庭,也看盡了那些家庭的各種情況。不管在社會上是多了不起的人,家庭還是常常因此而破碎,還有一生病,所有部屬就全部鳥獸散的也沒什麼好稀奇。或是明明還活著,家人突然間就開始爭起遺產來,像兄弟姊妹在病房里互相大吼大叫也是常有的事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夏目的口吻變得不再是醫師的語調了。

    「這麼說或許有點抱歉,不過石川先生以社會標准看來並不是一個成功者。因為生病的關系,在公司里根本就出不了頭,而且還被迫提早退休,賺的錢大概也只有一般人的一半而已吧。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他很幸福,有個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老婆。擁有一個了解一切,始終不離不棄的人陪在身旁,相較之下反倒是抱著十億圓的孤單老頭還比較寂寞呢。」

    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卻刻意大驚小怪。

    「十億?你認識這麼有錢的人喔?」

    是的,我是幾近裝模作樣地大驚小怪。

    夏目也誇張地一笑。

    「嗯,認識啊。而且呢,戎崎,很不可思議地還是個很誇張的吝嗇鬼呢。」

    「真的假的?」

    「為了省住院費用,不住單人房跑到大病房住耶。喝飲料也是,不買罐裝咖啡,總是到紙杯販賣機去買,那種不是便宜大概二十圓嗎?就為了那二十圓,還會特地跑到其他大樓買耶。明明就有十億,應該隨心所欲地盡情花錢才對嘛。」

    「像我的話,一定會痛快花個夠。」

    「喔,一般人都會這樣吧。」

    「就請個可愛的看護呀,然後讓她喂我吃果凍,聽她說什麼『來,啊~~』。」

    「這點子不錯耶。」

    夏目認真地點頭。

    「那樣還真不錯耶。」

    「如果有十億的話,那種程度的享受也無妨吧。」

    「對啊,是我的話,大概會請三個人來服侍我吧。」

    「啊,贊耶。其中一個一定要眼鏡妹才行。」

    「你有這種癖好喔?」

    我們扯著這些沒營養的話題,互相哈哈大笑。夏目所說的話當然始終在心底回蕩,但是我們並沒有單純到能夠一直沉浸于嚴肅的話題中。是的,越重要的話語,還是盡快隨風而逝越好,那種東西,之後例如窩在深夜病房的被窩中時,再來一個人偷偷思考好了。

    我再次望向背後,伯伯和伯母一起坐在沙發上,感情融洽地分享剛剛那根香蕉。

    「好好喔。」

    我眯起雙眼說。

    「對啊,好好喔。」

    夏目也眯起雙眼。

    有只嬌小的鳥停在樹枝上,它轉了轉頭,顯得有些忙亂,隨即振翅飛離,那影子也同時從我們的腳底溜過。

    5

    「啊?濱松?」

    谷崎亞希子這麼大叫。

    醫護站中的情況,活生生血淋淋地幾乎就是戰場的寫照,同事美奈子正以驚人的氣勢將盤里的藥品分類,而護士長則對著重聽的老婆子大叫:「我~說~啊!那是您的孫子喔!孫子!您忘記了嗎!?」三個護士鈴同時響起,菜鳥護士幸惠則是粗手粗腳地把檢查用的各種物品一股腦地往外倒。

    就在那樣的兵荒馬亂之中,亞希子問幸田:

    「為什麼裕一會到濱松去呢?」

    「不知道耶。」

    幸田仿佛事不關已地歪著頭。喂,那不是你負責的病患嗎?

    「就夏目醫師說『借一下喔』,所以就」

    「什麼『借』啊理由呢?」

    「聽說是夏目醫師以前的同事對裕一的症狀有興趣呀。」

    哎喲,快按耐不住了。什麼東西啊,什麼叫做「借一下喔」,而且你也幫幫忙別相信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嘛。

    「裕一只是A型肝炎耶,我不覺得其他醫院的人會對有興趣。」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呀。」

    當事者的危機意識為零。

    「你其他還有問些什麼嗎?」

    「那時候是什麼情況啊我有沒有問呀」

    這家伙是個小毛頭嗎,醫師在日本被尊稱為「先生」,社會地位崇高得不得了,但是這種荒唐至極的腦殘者比例其實高得嚇人。甚至還有些家伙只會按照教科書打麻醉,完全不考慮個人差異,實際上麻醉根本就沒生效卻堅持應該已經生效,接著就動刀。順道一提,那正是眼前這個笨蛋二百五所干下的真實事件。

    「就算只是A型肝炎,裕一可是個住院病患耶。」

    「我當然知道呀。」

    是怎樣啊?竟然還給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那把他帶去那麼遠的地方不是不太好嗎?有取得他家長的同意嗎?」

    「是沒有啦,可是他有家長嗎?」

    廢話一定有的啊。

    「那,幸田醫師您是什麼都不知道就是羅。」

    「嗯。」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耶。」

    「我明白了,我真的非~常明白了。」

    不行了,再和這個白癡繼續說下去,肯定會發飆。畢竟毆打醫師,一定得卷鋪蓋走路,只好忍耐了。一半出于自暴自棄地接起護士鈴的話筒,聽到五〇三號房的高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說「點滴脫落了」。于是連忙趕到病房,重新插好針。一回到醫護站,聽說三一五號房的太田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所以又跑去清理。途中被大病房一群色老頭開黃腔調戲時,姑且面帶笑容地裝傻打馬虎眼,那邊那個廢物老頭和多田先生比起來,還算是比較可愛的呢,很容易應付。像那樣重複上演的日常生活,理所當然的每一天,所謂的白衣天使的職場實況,唉,就是這個樣子羅。

    「呼~~」

    當她好不容易能夠喘口氣休息一下時,已經是再過一小時就要下班。現在才有休息時間也沒什麼用嘛,雖然這麼想,她仍舊往屋頂走去想抽一根菸。途中,她看到一個以相當緩慢的步伐往前走的嬌小背影。

    「要不要緊啊,里香。」

    她叫住那個嬌小的背影。

    「啊,谷崎小姐。」

    「要去屋頂啊?」

    「因為夏目醫師叫我每天都要走一點路啊。」

    說完,秋庭里香再度緩緩地邁開腳步。話說回來,還真有毅力啊,要是以前的里香,絕對不會甩什麼醫師的指示吧。就算是哭著拜托,或是大吼大叫,她也完全不當一回事。她那種不把別人當一回事的態度實在是過于貫徹始終,醫師或護士也完全束手無策,甚至連那個夏目之前也拿她沒輒。

    「要不要我扶你?」

    「沒關系。」

    感覺上光是走路就已經費盡全身氣力,似乎可以聽到「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唉,體力還沒恢複吧。話說回來,說什麼「沒關系」嘛,真是的,如果是裕一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這一臂之力的,也就是說我的「這一臂」還不太夠力吧。

    「今天,裕一他不在耶。」

    「好像被夏目醫師帶出去了喔。」

    「咦,夏目醫師?」

    「真是莫名其妙耶,那些男生,都不知道兩個人混在一起搞什麼東西。聽說是到濱松去啦,對了,那是你和夏目之前待過的地方吧。」

    「濱松?」

    「嗯,怎麼啦?」

    看她似乎在沉思些什麼,亞希子試著問,但是里香沒有回答。雖然也想繼續追問下去,終究還是決定放棄。里香不吃「嚴刑拷問」這一套的,連她這個谷崎亞希子也對她沒辦法。不論是生氣還是大叫,甚至動粗出手,里香都不會改變她自己的吧。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夠改變這孩子。

    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保持沉默,兩人持續在走廊上前進,然後步上階梯。一接近屋頂,周遭便完全靜了下來,完全無法想像樓下正籠罩于如同戰場的喧囂漩渦之中,兩人的腳步聲聽來也格外響亮。

    終于抵達屋頂。

    「怪了」

    原本應該重得要命的鐵門順暢地開啟,也沒有鉸鏈那吱吱作響如同哀鳴般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不過秋庭里香不知道為什麼露出得意的笑容,更讓她嚇了一跳。

    「那是裕一修好的喔。」

    「裕一?」

    「他特別去拿油來,灌到那個鉸鏈里,一邊好幾次開開關關的,讓油完全吃到里面去,然後還調整過內側的鏍絲。那麼一來就變得很容易開了喔,然後呢,裕一他呀,還很神氣地說什麼『你看,這樣連你都可以輕松打開了呢。』真的有夠神氣的耶,不過是修個門而已嘛,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里香簡直像是自己的事情一般驕傲。

    「喔,是那個臭小鬼呀。」

    她試著關門,再試著開門,門扉的確變得輕多了。以前都必須用肩膀死命硬推,現在單手就可以輕松開關了。

    「裕一還真有一手嘛。」

    她微微一笑。

    里香仍掛著開心的笑容。

    「可是裕一他還把油滴到睡衣上,搞得一身粘答答的耶。他還完全沒發現,直接那樣就想回病房去了。然後還說什麼『螺絲起子不見了』,可是那支螺絲起子明明就插在他綁在頭上的毛巾里呢。」

    「啊哈哈,少一根筋這一點還真像裕一的作風呢。」

    「他就一副『螺絲起子在哪里啊』的樣子,東看西看的,我不是就看見插在毛巾里嗎?那畫面還真有夠蠢的呢。」

    「你沒告訴他喔?」

    「嗯,我沒告訴他。因為太好玩了嘛。」

    有夠壞心眼的少女。

    「他後來發現了嗎?」

    「大概過了五分鍾之後,才忽然想起來的。」

    眼前仿佛看得到那副情景,他一定是大叫著什麼「啊,怎麼在這里啊」。亞希子捧腹大笑。

    「真是個笨蛋呢。」

    她們一邊說著戎崎裕一的壞話,一邊走到扶手附近,兩人的影子並排在這向陽處的地面上。她猶豫了一下子,還是拿出香菸抽了起來。在這些孩子面前裝什麼白衣天使也沒意義,反正太妹的身分也已經曝光了。里香完全沒有流露出不悅的神情,一邊將嬌小的身軀靠到扶手上。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睫毛好長好長,臉頰到下巴的線條簡直像玻璃工藝般纖細,眼睛好大好大,鼻子也很小巧,櫻紅色的雙唇嘟嘟的,而且那頭漂亮的長發是怎麼一回事呀?完全沒有絲毫毛躁,直順光滑地落至腰際。唉,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孩子存在,而這麼漂亮的孩子,竟然罹患那樣的疾病。仿佛踩在搖搖晃晃的平衡木上,一掉下去就結束了。在那其上,一頭長發搖搖晃晃,還有其他什麼也一邊搖搖晃晃的同時,心驚膽顫地持續往前走的每一天。

    「谷崎小姐。」

    「嗯。」

    「你想裕一他了解嗎?」

    「了解什麼?」

    「我的病。」

    或許是因為沐浴在斜陽之中,她睫毛落下的影子看起來更長了。

    「你想他對這一切都很了解嗎?」

    她大大吸了口菸,讓煙霧轉過整個肺部後,再一口氣吐出來。煙霧被風卷去,在空中流逝。唉,可能是有點累了吧,竟然被這種淡菸搞得暈頭轉向的。

    「我想裕一他,對這一切都很了解喔。」

    「終點不知什麼時候到在到終點前會持續下去讓人束手無策地持續下去你想他了解這些嗎?」

    「這個可能就不了解了吧。」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決定說實話。

    「畢竟那家伙是個小鬼嘛。」

    「」

    「你是因為在醫院里待久了,所以知道疾病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一般人一直以來都健健康康的人是不會了解那些東西的。就算腦袋明白,可是感覺上就很難理解呢。」

    「」

    「就算是這樣,裕一還是很努力地想要去了解喔。雖然只是A型肝炎而已,那家伙這段時間還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看到了各種東西。那家伙的隔壁病房呢,以前有個怪老頭。那個老頭後來死了,還留了點禮物給裕一,是很無聊的禮物就是了。只不過,我想他留給裕一的不僅止于那些無聊的禮物而已,還有其他各種東西喔。」

    「」

    「裕一他也是會慢慢了解的,那樣不是很好嗎?」

    里香似乎想說些什麼,以挑戰般的眼神凝視著她,最後還是把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咽了下去。亞希子當然沒有催她,姑且慢慢抽著菸。唉,煙滲進了體內,雖然明知對身體不好,不過就是戒不掉呢。

    「我,會把裕一所有的一切全都奪走吧。」

    整整十秒後,里香這麼說。剛剛仿佛挑戰般的神情短短十秒內便完全消失,那聲音反倒變得好微弱。

    她這次同樣老實地點頭。

    「或許吧。」

    「那樣的話,太過分了吧。」

    香菸已經變得好短。

    「不過,那是裕一自己選擇的啊。靠著自己深思熟慮後,慎重做出的選擇喔。」

    「選擇」

    「是啊,那個臭小鬼以他自己屬于臭小鬼的方式,用那小得可憐的腦子拼命思考過的。管它是知識還是經驗根本就不足夠,反正也只是些淺薄知識而已,可是我想他也是運用那些淺薄知識拼命想過,然後才做出選擇,決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你也沒必要在旁邊說三道四了,啊,不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她試著對自己說,不是這樣的吧。

    「就算是你,也沒有在旁邊說三道四的權利呢。也就是說呢,怎麼講啊?你反而不應該為了這個自尋煩惱,男人自己,都已經決定了呀。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女人就不應該再多說些什麼了。就算是你,或是我都一樣,都不應該再多嘴去干涉這樣的選擇了。」

    太陽緩緩西斜,兩人的影子也越拖越長。老早之前,香菸就已經吸到濾嘴邊緣,可是還是繼續吸下去,上頭燃著強烈的紅色火光。一旁的少女低著頭,睫毛前端顫抖著。她當然假裝沒看見,然後點上第二根菸。

    少女再次抬起頭時,太陽已經正好沉入山的那頭。

    「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耶。」

    全心全意贊成。

    「真是個大笨蛋呢。」

    兩人接著笑了一會兒,就像這樣一再重複說著「真是個大笨蛋呢」、「真是個呆子耶」,如果戎崎裕一在場肯定會抓狂爆怒。

    6

    開往新大阪的新干線准時到站,車廂門扉隨著「噗咻」一聲開啟,正要踏入該節車廂的只有我們兩人。才剛踏進車廂一步,我便回頭看。

    「夏目醫師,車來羅。」

    「喔。」

    我出聲後,夏目好不容易才邁開腳步,但是那張臉感覺上仍是恍恍惚惚的。夏目剛剛開始始終是這副德行,不對,也不是從剛剛開始,是從快要離開石川家那時候就這樣了。

    「啊,這邊喔。七排的D和E。」

    我邊看車廂邊確認。反正現在說什麼也是對牛彈琴,就坐靠窗吧,心里正這麼想時,只見夏目愣愣地杵在身後。我占據靠窗位置後,他也沒抱怨什麼,直接在靠走道那邊就座。

    怎麼搞的啊,夏目這家伙?

    這個笨醫師突然間這麼安靜還真讓人渾身不舒勁,不禁開始疑神疑鬼地懷疑他到底有什麼企圖。稍微搖晃一陣後,新干線流暢地向前疾駛,里香曾居住過的城鎮、過去夏目曾居住過的城鎮,濱松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夏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安靜下來的呢。

    反正坐在這里閑著也是閑著,我開始追溯數小時前的記憶。吃飯的時候還很有精神呢,應該說就是那個有夠壞心眼,一如往常的夏目。之後步出庭院,兩個人聊天,那時候也很正常呀,我們還說了一大堆有錢人的壞話耶。嗯然後怎麼了呢,啊,對了。青蛙擺飾旁邊來了一只玳瑁色花貓在那麼曬太陽

    夏目看到那只貓就說什麼

    「花貓耶,那就是母貓羅。」

    「花貓都是母的啊?」

    「嗯,聽說是因為遺傳的關系。」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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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10:18 |只看該作者
「喔~~」

    「偶爾也會有公的花貓,不過聽說很珍貴。如果賣給漁夫的話,好像願意出到一百萬圓耶。」

    「一百萬圓?真的假的?」

    「因為大家都說只要有公的花貓在,就不會遇到暴風雨啊。那些漁夫最信這一套了。」

    唔,回到伊勢後就試著去抓鎮里的花貓吧。只要抓到一只公的,就有一百萬。到鳥羽或南島町去的話,漁夫要多少有多少,到那里去賣就好啦。可是,那很累人的,就是因為數量很少,所以才訂出那種行情的吧。要是抓一百只,一百只都是母的,那就就白做工了嗎?

    「你很了解貓嘛,以前是不是有養過啊?」

    「不,沒養過。」

    微妙的間隔。

    「因為以前附近就有這種貓,所以才比較熟的。」

    「喔。」

    面對這種曖昧的說法,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正在發呆時夏目突然大叫:

    「飯飯!」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可是夏目才不管我有什麼反應,只管大聲地重複著「飯飯」。搞什麼嘛,這個笨醫師,終于發狂了嗎?

    我愕然地仰望夏目,只見他指著花貓。

    「你看,戎崎。」

    「啊」

    本來應該是在理毛的花貓,如今卻定定地凝視著我們。該怎麼說呢,那雙眼睛感覺好認真。

    「飯飯!」

    花貓的屁股緩緩蠕動。

    「飯飯!」

    「你在說什麼啊?」

    哇哈哈,夏目笑了。

    「像這種住在住宅區里的貓呢,雖然說是流浪貓,不過倒像是半家貓。然後呢,被人家喂的時候,多半都會聽到人家說什麼『給你吃飯飯羅』。」

    「喔。」

    「所以一聽到『飯飯』,就會出現反射動作啦。」

    夏目一直「飯飯、飯飯」地喊個沒完,每次花貓都會緩緩蠕動屁股。它大概是害怕我們,可是又想要吃東西,貓咪自己也有它們內心的掙紮糾葛吧。話說回來,這男人心腸實在有夠壞的,讓貓咪心懷期待,可是又好像完全沒有要喂它的意思,只會看著貓咪緩緩蠕動屁股笑個不停。我跑到客廳去,捏了塊吃剩的烤魚,回到庭院。

    「你在干嘛啊?」

    「太可憐了嘛。」

    我說著便躡手躡腳地走近那只貓。花貓對我似乎有所警戒,不過好像也聞到了烤魚的香味,鼻翼頻頻掀動。我輕輕將烤魚放在貓咪所坐的庭石前方約一公尺之處,真接往後退,退回到夏目身邊。貓咪始終戒慎恐懼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戎崎,真想不到你還滿好心的嘛。」

    夏目似乎是真的大吃一驚地說。

    我誇張地姑且流露出睥睨的眼神。

    「我和醫師您不一樣啊。」

    「你這口氣很讓人火大耶。」

    「沒有啊,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可以踹你嗎,戎崎。」

    「啊,來了耶。」

    貓咪從石頭上一躍而下,雖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不過仍緩緩地朝烤魚逼近。它嗅嗅味道,看著我們,然後又嗅嗅味道,再看看我們。然後花了整整一分鍾觀察四周情況後,好不容易才開始吃魚。

    「吃得津津有味呢。」

    「對啊。」

    「有生魚片可以喂它就好了,可惜不知道被誰狼吞虎咽地吃光光了呢。」

    「可以踹你嗎?」

    當我們這樣瞎扯時,後頭傳來聲音對我們說:

    「還真是吃得津津有味啊。」

    是伯伯。

    啊,他還能走耶,話雖如此,手還是被伯母牽著就是了。可能是想掩蓋些什麼,或是還有其他的理由,伯伯只有右手裹在毛織手套中,左手則被伯母緊緊地握著。

    伯伯步履蹣跚地走近我們。

    「真好可以要到吃的呢。」

    然後這麼跟貓咪說。

    「不好意思,自作主張拿東西給貓吃。」

    夏目低頭致歉。

    「啊,沒關系啦。」

    伯母用力地搖手。

    啊,對喔,伯伯他們也不一定喜歡貓啊,看到我們喂貓說不定會不高興呢。完了,剛剛滿腦子都只有想到貓而已。

    「那個對不起。」

    我慌張地低頭。

    「不會、不會,沒關系啦。」

    伯母果然還是邊說,邊用力地搖手。

    就算討厭,也不會在客人面前說出真心話吧。唉,不過做都做了,現在也沒辦法了。幾分鍾後,貓咪已經把魚吃得干乾淨淨,露出一副相當滿足的神情,又回到石頭上,原本那個青蛙擺飾旁邊的位置,然後比剛剛更細心地整理起毛發。

    伯母看它那樣子,咯咯發笑。

    「那只貓咪每天都來報到呢。」

    「喔。」

    我和夏目同時頷首。

    「大概是因為石頭曬過太陽,變得暖呼呼的。如果是像今天這樣的好天氣,下午就會一直在那邊睡覺喔。」

    「因為今天天氣很好嘛。」

    伯伯對伯母的話點點頭後,仰頭望向天空。

    「還真像是秋天的天空呢。」

    的確,頭頂上無邊無際的天空,就像是秋天似地感覺上高遠得不得了。這時期的天空多半都是模模糊糊的藍,今天卻顯得格外清明,那高度甚至讓人覺得即便出手去也絕對觸摸不到。

    「真的好像是秋天呢。」

    「去年秋天那時候,新聞有報過,說是秋天的天空反而比較低耶。」

    「咦,是這樣的嗎?」

    「好像是因為空氣很澄澈,感覺上反而變得很高。還有,大概說是和云的形狀也有關系吧。」

    「啊,原來如此。」

    「今天早上才下過一場雨,空氣也變得很乾淨了吧。」

    我聽著伯伯和夏目的對話,仰望天空。的確,今天的云都飄浮在好高遠的位置。原來是這樣啊,是因為云的關系。而且下過雨後,空氣中的塵埃減少的緣故啊。

    「這樣啊,唉,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

    夏目露出苦笑,說著什麼「還真是意想不到的簡單答案啊」,一邊始終苦笑。他的反應有點奇怪,如果是感佩倒還說得過去,但是為什麼會苦笑呢?

    夏目就是在那之後,開始變得沉默的。前一會兒還恬噪得要命,各種話題都能聊,卻突然像顆泄了氣的皮球萎靡不振。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掛上討人喜歡的笑容,陪伯伯、伯母聊天。因為夏目完全不發一語,我也無計可施。好在伯伯和伯母始終這麼熱心地款待我們,聊起來也特別起勁。和大人像這樣聊天,或許還是我生平頭一遭。接著,他們請我們用過熱茶和菓子後,我們便起身告辭。和來的時候不同,回程是伯母開車送我們到車站。

    我們在驗票口前和伯母道別,就在那時候,伯母突然以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要加油喔。」

    伯母的眼神非常認真。

    「可能都是些很累人的事,但是要竭盡所能喔。」

    這話怪了。

    要加油的應該是伯母自己吧,因為伯伯是腎髒病,沒辦法一個人走路,才五、六十歲,看起來卻像個老爺爺啊。應該竭盡所能的,應該是伯母她自己呀。

    一陣混亂後,我才發現。

    伯母她已經知道了

    我和里香的事。

    我慌慌張張地看向一旁的夏目,那家伙還是一副恍惚失神的樣子。我當下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一直說「嗯」,一邊點頭。雖然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來回應伯母的好意,可是腦子里完全想不出任何適當的話。

    我在移動的新干線中思考著,不對,是嘗試思考,但是始終無法理出個頭緒來。雖然有各種事情浮現腦海,那些東西卻根本無法彙集成為單一焦點,隨即流逝無蹤。總而言之,我清楚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我到現在才終于了解為什麼夏目會帶我到濱松來。夏目是想讓我親眼看看伯伯、伯母他們兩人的生活,那是我和里香即將步上的道路。

    當車駛過豐橋時,夏目已經完全熟睡,還有三十分鍾左右才到名古屋。話說回來,夏目一路上都只會睡覺耶,唉,也可能是裝睡就是了。管他的,裝睡也無所謂啦。聽好羅,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家伙,再給我裝睡久一點喔。

    我問:

    「夏目醫師,你有說過不論是命運或未來,都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吧。」

    夏目沒回答。

    因為他在睡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的雙手是為了緊緊抓住想要的東西而存在的吧。」

    當然,夏目還是沒回答。

    「我相信那些話喔。」

    我對著大概是在睡覺的夏目說:

    「我是打從心底相信那些話的。」

    是的,不論這個世界有多麼莫名其妙,亂七八糟,難以盡如人意,我們都應該努力地把什麼拉到自己身邊來,我們應該一邊對抗那樣的現實一邊活下去。

    畢竟,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僅此而已,不是嗎?

    說什麼放棄,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直到最後一刻,我都相信世界是屬于我們的,我們的雙手一定能夠緊抓住那重要的東西。

    是的,我就是要這樣地去相信。

    7

    我們在市公所大概待了二十分鍾吧,感覺上那是一段短暫又漫長的時間。總之,當我們步出市公所時,整個人都累垮了,不過站了二十分鍾聽說明而已,卻遠比全程跑完十公里馬拉松後還要累人

    「有夠累的喔,世古口。」

    邁向車站的步伐異發沉重。

    「對、對啊。」

    世古口一臉茫然失神。

    在過度疲累的情況下,我們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持續往前走。經過稅務署前面、經過游泳教室前面、經過城市廣場前面、經過餐廳前面、經過郵局前面,最後在經過那棟過時的老舊旅館那里右轉,然後直接走向車站。

    一抵達車站,我們就走進旁邊的一家速食店。

    「呼。」

    一在座位上坐下來,歎息聲隨即脫口而出。

    「呼~~」

    世古口吐出的氣息大概有我的三倍。

    我們各自啜飲著熱咖啡,喝到將近一半時,好不容易才稍微恢複精神。

    即使如此,還真是受不了耶。

    都是世古口他啦,點什麼頭嘛。被問到什麼「是你們兩個人要用的嗎」,竟然就「嗯」地點了頭。之後,職員開始為我們說明各種事項,可是總覺得緊張得不得了,幾乎都不記得了。只會頻頻點頭稱是,其實全都是有聽沒有進。唉,煩耶,世古口沒事點什麼頭嘛,說是姊姊拜托我們來拿的就好啦。那麼一來,應該就不會緊張成那樣子了嘛。那時候滿臉漲得通紅,實在是有夠丟臉的,大姊姊她一定也有注意到吧,我們兩個人都一樣滿臉通紅。

    那個女職員似乎也察覺我們都還涉世未深,钜繼靡遺地為我們說明該如何填寫結婚登記書。她還特地浪費一張結婚登記書,示范寫給我們看。那張結婚登記書上如今正放在我的口袋里,框線內的左側寫著「世古口司」,然後右側寫著「水谷美雪」,並列著兩人名字的結婚登記書。光是回想那時的情景,臉又慢慢紅了起來。手一伸進口袋,指尖便觸碰到折兩折的紙張。不過就是一張紙而已,為什麼會像這樣牽動著自己的心緒呢。

    「真受不了。」

    世古口以有夠疲累的感覺笑了。

    我受到牽引也笑了:

    「嗯,真的很受不了呢。」

    「那女人為我們仔仔細細的說明,害我都覺得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啊,我也是。」

    「真的很受不了。」

    「真的很受不了喔。」

    哎喲,奇怪的感覺,沒辦法直視世古口的臉,感覺很不好意思。不由得又想起並列著兩人名字的結婚登記書,手一伸進口袋,那東西果然還在。

    「啊,那個」

    「什什麼?」

    「那個可不可以給我看一下啊?」

    「看什麼?」

    「那個寫過的東西。」

    「啊,嗯。」

    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結婚登記書,但因為慌慌張張的,薄薄的紙張稍微被折壞了。內心對此感到愧疚不已,這麼重要的東西,即便是示范性寫上去的,應該也不行把它折壞吧。啊呀,即便是整齊地對折兩次也不行吧。

    「哇。」

    攤開紙張的世古口發出這樣的聲音。

    「真的是結婚登記書耶。」

    「也給我看看。」

    「唔,嗯。」

    我定神凝視他遞來的東西,上頭寫著「結婚登記書」,還寫著「世古口司」,還有「水谷美雪」,不可思議的感覺。逐漸覺得這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了,申請書本身是真的就是了。只要把這張紙直接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結婚了呀。只要蓋了章,寫上見證人,就會被承認了啊。結婚啊,真是不得了的詞彙,光是想象而已,腦袋和心里就隨之波動。

    「不得了耶,世古口,是結婚登記書呢。」

    「是是呀。」

    「真的、真的很不得了耶。」

    「是是呀。」

    然後,兩人齊聲歎了口氣。不經意地一抬頭,世古口正好也在看我,因為世古口立刻就把視線移開,心頭反而噗通噗通地跳得更快了。哎喲,怎麼回事啊。

    「只要把這個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結婚了耶。」

    「咦、咦~~!」

    世古口的身軀往後仰。

    「結結婚!」

    「我是說如果啦!沒別的意思啦!」

    說話不自覺地快了起來,哎喲,我到底是想要說什麼啊。明明就是自己的事,卻整個人飄飄然的,完全不知所云。

    「假設性的啦!」

    「說說得也是喔。」

    世古口滿臉通紅。

    我的臉一定也跟他一樣通紅。

    「不得了。」

    「嗯,很不得了呢。」

    「真的很不得了。」

    我們頂著通紅的臉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詞彙。結婚登記書、世古口司、水谷美雪。雙眼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追逐著這些文字。

    8

    當我們回到醫院時,天色已經完全轉暗,也就是說我們出動了一整天。畢竟也覺得累了吧,身體變得好沉重。話說回來,夏目那個混蛋,竟然把病人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一定是腦筋秀逗了啦。

    「呼~~」

    我吐了口氣坐到床上,一回頭發現沉浸于黑暗中的玻璃窗上,清清楚楚地反射出室內的樣子。散發著白色光芒的日光燈、簡陋的床鋪、堆在邊桌上的教科書,然後還有一個坐在床上的小鬼。哎喲,背好駝耶,給我振作一點啦。我試著笑了一下,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也笑了一下。說真的啦,你要振作一點喔。可得像那個伯母一樣堅強可靠才行喔,做得到嗎?雖然試著這麼問,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還是抿嘴笑著,這和做不做得到沒關系喔,只能硬著頭皮先做再說了,對吧?果然依然抿嘴笑著。

    不久後有人敲房門。

    「誰?」

    我隨便出個聲轉過身去,門扉在同時開啟,長發隨之從門縫間流瀉而下。緊接著出現一張蒼白的臉龐,凝視著我的臉。

    「怎麼啦,里香。」

    「裕一,你不要緊吧?」

    「咦?什麼啦?」

    「你的臉看起來很累耶。」

    「你說得對,大概有點累了吧。」

    「不要緊吧?」

    「當然不要緊呀。」

    「那就好。」

    里香把手攀在門上,始終維持著往內窺探的姿勢。我笑了,對她招招手。本來還想說不知道她會不會因此生氣,不過里香出乎意料地乖乖進門來,門扉啪答一聲關上。接著原本寂靜的室內,變成我和里香兩人獨處,這個室內感覺上簡直就像是自成一個世界似的,只屬于我和里香的世界。

    「嗨。」

    雙手背在身後的里香,裝模作樣地說。

    我也裝模作樣地回了話:

    「呦。」

    里香笑了,我也笑了,然後我們就這麼對彼此笑了好一會兒。變胖了一點呢,里香。啊呀,不行,如果說她變胖的話,一定會生氣的吧。這個嘛那該說些什麼好呢。

    思考了五秒鍾後,我問:

    「體重大概都恢複了吧。」

    嗯,里香點頭。

    「慢慢有在恢複了。」

    「要加油多吃一點喔,你太瘦了啦。」

    此時我才發覺,讓里香站著不太好吧,但是放眼一看圓凳子放在床鋪的另一邊,也就是窗邊那個位置,大概是被媽媽搬到那里去的吧。雖然也想過去把圓凳搬回來,可是又嫌麻煩,于是我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

    「坐這里啊,里香。」

    「嗯。」

    她這次也是乖乖點頭後,就坐到我身邊來。由于兩人並肩而坐,如果不刻意去看的話,里香的臉龐並不在視野之內。不過,就算不那麼做,還是能夠深刻地感受到里香的存在。隱約能夠感覺到從她那邊所傳達過來的暖意,還有些其他什麼。

    「我是聽谷崎小姐說的你們到濱松去羅?」

    里香的聲音近在咫尺。

    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

    「嗯,去過了。」

    「怎麼樣?」

    「那里是個好地方耶,飯菜實在是好吃的沒話說。對了,你以前一直都待在那里的吧?」

    「對啊。」

    「那里還真是個好地方。」

    說出這話的我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雀躍不已,哎喲,怎麼回事啊?只要和里香在一起,就會覺得超級安心的呢,累歸累,不過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辛苦你了。」

    里香說著點了一點頭。

    我也跟著點了一下頭。

    「喔。」

    然後,我們就沒再說些什麼,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只字片語,即便如此卻完全不覺得寂寞。我莫名地就是了解里香的心思,同時也莫名地了解里香她也懂得我的心思,那樣就已經足夠了。身體稍微晃動,我的肩膀觸碰到了里香的肩膀,兩人順勢相互倚靠。唉,能夠像這樣活下去就好了,倚靠著,被倚靠著。我能夠成為里香的依靠嗎?我不太清楚,也沒什麼自信就是了,但是我會竭盡所能地試試看的。好嗎,里香?我一定會盡可能地去試試看的。雖然想轉過頭去看看應該有反射在窗戶上的兩人身影,可是只要一動就會破壞兩人身體的平衡。所以我始終按捺著想要轉頭的情緒,保持相同姿勢。我想起石川伯伯和伯母,他們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一起吃香蕉。如果我們也能夠映照出那樣的身影就好了,如果能看到相同的身影就好了呢。

    「已經是春天了耶。」

    好一陣子後,里香說。

    我點點頭。

    「對啊。」

    「你要帶我去看櫻花喔。」

    「帶我去」這句話讓我樂不可支,整個人暈陶陶的。哎喲,怎麼搞的嘛,被人依賴怎麼會這麼開心呢?

    「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有個最棒的地方,我就帶你去那邊吧。」

    我的胸膛頓時挺得老高,得意洋洋地說。

    我這樣子看起來很奇怪吧,里香咯咯笑著。

    「好,那我就去買麻薯吧。」

    「你是『為了團子,甯舍櫻花』(注:日文俗語,原意為比起賞櫻甯願吃團子,引伸為比起外表更重視實質內涵)喔。」

    「也會好好地去欣賞櫻花的嘛。」

    「反正都要買了,就買赤福吧。」

    「赤福好好吃喔。」

    「這次呢,就去買剛做好的,剛做好的很好吃喔。啊,對了,如果去本店的話,還有賣赤福甜湯耶。」

    「赤福甜湯?那是什麼?」

    「就是用赤福的紅豆和麻薯做成的麻薯紅豆湯啊,那個呀,實在是人間美味呢。」

    「赤福甜湯啊。」

    這麼低喃的里香表情顯得格外認真。

    「那就一定得吃吃看才行羅。」

    「喔,既然住在伊勢就應該吃呀。」

    「嗯,那我要吃。」

    怎麼了嘛,有夠認真地用力點頭了耶,這女生。這次換我咯咯發笑,為什麼女生都這麼喜歡甜點呢?好~~那就讓里香吃遍全伊勢的甜點吧。再怎麼說伊勢可是個觀光名勝區,甜的和菓子要多少有多少呢。像是七越甜包啦、二軒茶屋麻薯啦、利休迷你豆沙包啦、返馬麻薯啦唔,其他名產還有一大堆呢。真是越想越開心,到時候就把那些甜點全堆到里香面前吧,對了,就這麼做。

    「我要回去羅。」

    里香說著砰一聲地跳下床,就像是個小朋友一樣。

    「我送你啊。」

    我也砰地一聲跳下床。

    「不用了,我一個人不要緊的。而且,裕一你也累了吧。」

    「不會啦,我送你應該說是我想送你。我說你啊,男生說要送你的時候,女生是不可以拒絕的啦,一定要說『謝謝』,否則會傷到男生自尊心的。」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後半段的語氣還刻意裝得很誇張。

    結果里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臉,時間久到可以說是不自然了,甚至讓我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好不容易,里香才低喃「區區一個裕一,竟然這麼臭屁」,一邊邁開步伐。這麼說來,代表我可以送她羅。我追在里香後頭,話說回來什麼叫做「區區一個裕一」啊,什麼「區區一個裕一」嘛。

    里香的頭發搖曳擺動。

    很開心似地搖曳擺動。

    「喂,里香。」

    「什麼」

    「一起去賞花喔。」

    「嗯。」

    「一起吃好吃的東西喔。」

    「嗯。」

    「我們一起去喔。」

    「嗯。」

    我們啪答啪答地走在醫院格外安靜的走廊上,里香的長發依舊很開心似地搖曳擺動。

    我們今後就會像這樣一直走下去。

    喂,對吧,里香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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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7 09:11: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半月之下

    「呼」

    完成那項作業的我吐了一大口氣,畢竟只准成功不准失敗嘛,又沒有備的,就只有這個沒別的了。我試著定神看看剛寫好的文字,臉一會兒湊過去,一會兒反而拿遠一點看,嗯~~感覺上好像有點歪歪的。我還真不會寫字,可是又不可能讓別人幫忙寫。唉,就這樣吧,也對啦,就我的程度而言已經算很好啦。就這麼決定吧,嗯。

    我「啪」地一聲把那東西合起來。

    這麼一來准備工作就算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行動而已。但是,光想到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就已經讓我緊張的要命了。應該裝酷一點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展現所有的熱情呢?我覺得酷一點的話會比較帥,可是熱情一點的話,里香或許會覺得開心。不對、不對,畢竟那個女生任性又壞心眼兒,搞不好根本就不會很坦率地表現出開心的樣子。說不定只會「哼」地哼哼鼻子而已,搞不好就「我先收下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就結束了。可是呢,就算是里香也會被這個點子嚇一跳吧。應該會開心得不得了,不是嗎?說不定還會臉紅呢。

    反正要怎麼想像是我的自由,所以我盡全力發功,讓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全都是些投我所好的妄想。嗯,還有像是那樣、那樣啊,或者像是這樣、這樣啊,想著想著臉也慢慢紅了起來。不、不、不,我可沒想什麼愧對良心的事情喔。沒錯,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此時,病房門被敲響。

    「啊,請進。」

    我把那東西藏到棉被底下,一邊說。

    門扉開啟,隨之現身的是美雪。

    「咦?怎麼啦?」

    今天雖然是美雪要來執行監視任務的日子,可是她來的時間比以往都還要早,現在還是早上。

    「嗯,有點事。」

    說完這句曖昧的話後,美雪走進房間。而他身後卻跟著一個實在有夠大的身影,我更驚訝地問:

    「咦?怎麼連司也在呀?」

    「啊,這個嘛有點事。」

    司也說出這句曖昧的話,隨後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我本來以為他們是有事才會來,但是走進病房的兩人卻仿佛無所事事地始終佇立于原地,總覺得氣氛有點微妙。不論是司還是美雪的視線都躲著我,不僅如此,彼此的視線也刻意閃來閃去的。病房里明明有三個人,三個人的視線卻完全不交會也是奇事一樁。

    怎麼搞的啊,這些家伙?

    觀望了好一陣子,兩人的視線果然都游移在根本不存在的空間中,我慢慢地也開始覺得有些詭異了。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美雪,視線與她對上後,0.1秒內便被閃開。然後,我換成目不轉睛地試著凝視司,一會兒後視線對上了,果然還是0.1秒內便被閃開了。

    怪了,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其中一定有鬼。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原本是打算開個小玩笑,又或者是想稍微嚇嚇他們,當我試著這麼說出口時,兩人的身軀頓時為之晃了一下,而我也對這樣的反應大吃一驚。

    「咦?真的假的?」

    什麼時候演變成這個樣子的呀?

    美雪誇張地揮舞雙手。

    「沒這回事!」

    司也驚慌失措。

    「你你搞錯了啦!」

    兩人都變得有夠認真嚴肅,我也有些混亂。也不是啦,就算司和美雪真的在交往,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甚至會想祝福他們,但是從兩人的反應看來又覺得不像在說謊。

    「小裕,你搞錯了啦!真的!」

    「對對嘛!這樣對水谷太失禮了啦!」

    「不不會啦!對世古口才不好意思呢!」

    「嗯,啊!不不會不好意思啦只是水谷會很困擾吧!」

    原來如此,感覺上似乎逐漸摸清楚情況了。嗯,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所以我決定姑且默默地發笑。兩人拼命地否認東否認西,後來也終于頂著張紅通通的臉龐陷入沉默。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會演變成這種局面,應該也需要一個契機才對。

    「那,你們有什麼事啊?」

    為了搞清楚原因,我試著問。

    兩人互瞄了一眼。

    「那個啊,小裕」

    美雪仿佛下定決心似地朝我走近,右手伸進口袋。當她的手伸出口袋時,手上拿著什麼,那是張對折兩次的紙,看她拿的樣子似乎相當慎重。然後,我的視線一角則捕抓到司驚慌失措的身影。他的雙手猛力胡亂揮舞,感覺上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為過度緊張而說不出話來。

    「水水谷!」

    「不不是那張!沒寫過的那張在我這邊啦!」

    「咦?」

    美雪的動作暫時停頓,她那時候正想把紙張遞給我,她已經把手伸出來,我也已經把手伸出去。就差那麼一點點,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紙張的瞬間

    「啊,不對!不是這張!」

    美雪發出幾乎和司一樣響亮的聲音,連忙抽回紙張,塞進口袋,然後又直搖頭。

    干嘛陷入恐慌啊,這家伙?

    我已經被搞得一頭霧水,只能啞然瞪著整張臉比剛剛漲得更紅的兩人。美雪塞進口袋的那張張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喂,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麼狀況耶?」

    我在無計可施之下這麼問。

    美雪望向我,接著望向司。是我多心了嗎,她看司的時間好像比看我的時間還要短。司也一樣先看向我,然後看向美雪。司他呢,比起看我的時間,看美雪的時間感覺上反而比較長。

    這次不是美雪,換司走近我。

    「我我跟你說喔這個。」

    「什麼啊?」

    司那只手拿著和美雪剛剛拿過來的一樣的紙張。」

    「是山西拜托我們交給你的。」

    「咦?山西?」

    腦海中浮現那張丑八怪的臉龐,一邊接過紙張。總覺得是張特別薄的紙,看得到褐色的線條,上頭還寫著各種細細小小的字。我也沒想得太深從他們的態度看來,實在應該先想得深入一點才是直接翻開紙張。

    「這是!」

    我頓時啞口無言。

    結婚登記書

    紙張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幾個字。

    知識上雖然知道有這種東西,不過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本尊,怎麼說呢,那是相當強烈的沖擊。比起頭一次吃赤福冰(注:淋有抹茶糖漿,和入紅豆泥和麻糬的刨冰)那時候,大概還要驚訝三百倍。我再次念了一次「結婚登記書」等字,然後望向司,接著望向美雪,司低著頭,美雪則頻頻眨眼。

    「這是真的嗎?」

    一問之下,司和美雪動作一致地點了點頭。

    「說真說假啊?」

    又點頭了。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啊?」

    「就就說是山西拜托我們拿給你你嘛。」

    司從剛剛開始說話就一直結巴。

    「拿來干嘛?」

    「他他說裕一可能用得到啊。」

    「什麼?我?為什麼?」

    「就是」

    吞吞吐吐的司求救似地望向美雪,美雪則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回去,以視線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那那個,裕裕一和里里香」

    還是吞吞吐吐的耶,司。

    我像個白癡一樣重複那些詞句。

    「我和里香?」

    話一出口的瞬間,似乎連我也喪失了判斷能力,我還是在搞不清楚說出口的話語是什麼意思的情況下,凝視手上的紙張。我和里香、結婚登記書,無論如何就是難以將這兩者串聯起來。

    好不容易,串聯起來了。

    「你你們是白癡啊!」

    我大叫,別說是醫院了,大概全伊勢都回蕩著那樣的聲響吧。

    「為為什麼會想出這種鬼點子啊!」

    「又又不是只有我們!是西山啦!」

    「對對啊!」

    「是你你們拿來的啊!還敢說!」

    「那那是因為西山他拜托我們的啊!」

    「對對啊!是西山拜托我們的嘛!」

    「哪哪有說被人家一拜托,就大剌剌地把這東西拿來的啊!」

    「可可是!」

    「對對啊!」

    我們莫名其妙地只管大聲對彼此怒吼,三個人全都面紅耳赤。哎呦,搞什麼啊,這東西,為什麼光是拿著就會讓人覺得不好意思啊。哇,真的是結婚登記書啊,本尊耶,頭一次看到呢。真不得了,雖然搞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很不得了啦。

    「干嘛把那個白癡說的話當真啊!」

    「可是,是山西說無論如何都要我們幫忙的啊!」

    「對對啊!」

    「那家伙根本就是白癡啊!」

    「我知道啦!他就是死要我們幫忙嘛!」

    「對對啊!」

    「司,你是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見喔!從剛剛開始就只會點頭而已嘛!」

    不久後,房門以驚人的氣勢敞開,亞希子隨即沖進來。

    「吵死了!大吼大叫的在搞什麼啊!給我安靜一點,你們這群小鬼!這里可是醫院耶!」

    受不了耶,亞希子小姐這人真是有夠過分,又不是我的錯,突然就從我的頭上巴下去,痛死人了啦

    「聽懂了沒?聽懂的話就回答啊!喂,回話啊!?」

    「是,是的!」

    我們三人一起發出聲音。

    亞希子小姐用一副「搞定了」,同時卻又余怒未消的神情凝視著我們,緊接著注意到我拿的那張紙,于是開口問:

    「那是什麼?」

    「啊,沒有啦」

    我拼了命地隱藏。

    那是結婚登記書。

    而且更恐怖的是,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真正的結婚登記書呢。

    2

    往櫃台那邊望去,只見世古口正對著護士唯唯諾諾地點頭,那好像是他的親戚,所以羅,我正孤伶伶地一個人杵在大廳一角。午後的大廳擠滿了等著看診的人,這里全都是些病人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大家莫名其妙地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明明有這麼多人,卻反而讓人感到心煩意亂。

    唉,話說回來,還是把那東西給小裕了

    還沒寫上名字的結婚登記書,真是越想越覺得我們簡直和白癡沒兩樣。愛管閑事也該有個限度,心里也覺得這次似乎有點過頭了。或許真如山西所說,小裕和里香就只有現在了,對他們而言或許沒有所謂的總有一天會降臨的將來。可是,我們畢竟還是高中生,高中生談什麼結婚登記書太奇怪了。唉,話說回來,為什麼情緒這麼不痛快呢,再次試著望向世古口,他還站在那邊說話。話是這麼說啦,只不過世古口幾乎沒開口,只有那個護士親戚嘴巴始終聒噪地動個不停。

    「唉」

    站了站累了,所以我做到設置于大廳的長椅上,接著把手伸進口袋,試著觸碰放來里頭折成四等分的紙張。那時候匆忙之中,竟然想把這張拿給裕一,後來又慌慌張張地塞回口袋,把那張紙弄得皺巴巴的了。我輕輕拿出來放在膝蓋上,雙手按壓想把皺折壓平,不論數度拉扯、按壓,已經形成的皺折根本就難以消失,這一點莫名地讓我覺得好悲慘。現實一定也是這樣的吧,雖然大人總會說什麼「不論是什麼時候,或是什麼情況下都一定能夠重來的」,可是,一旦變得像這樣到處都是皺折時,就無法恢複了。像這種事情,人生之中俯拾皆是。

    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就會覺得很無奈。

    只能佇立于原地。

    佇立于哪兒都不是之處的中央。

    自己簡直就像個充塞著不滿的袋子,總是一直想著這些討厭的事情。這世界應該還有好多好多快樂、開心的事,可是那些卻只能塞進來一點點而已。啊,不對,其實還是有快樂的時候。

    例如在聽喜歡的音樂時。只要出現符合自己情況的歌詞,眼眶就會稍微泛紅。哭泣雖然難過,可是有時候不可思議地也會感到幸福,那些對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時刻。

    例如放學後在教師中和玲奈她們聊天時。聊些新出的零嘴、男生或是音樂。雖然全都是些微不足道,一出口就會瞬間消逝的話語,總之只要聚在一起就很快樂。只不過,那樣的快樂很不可思議地非常曖昧,輪廓也朦朦朧朧的,在流逝的當下同時消失無蹤。所以,那或許也只是單純的消磨時間罷了,那種友情只要一畢業說不定就會完全結束。但是,就算是那樣,我還是最喜歡放學後教室中的那段時光。感覺上就像是透光的玻璃片,不過就是玻璃片而已,卻仍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例如享用姐姐偶爾買回來的「康帕紐」(注:alacampagne日本著名西點蛋糕店)蛋糕時。光是舌頭一品嘗到那細膩的甜味,就會覺得好開心。

    是的,快樂的事情也有很多。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成績不好也不壞、運動神經不好也不壞、長相或身材同樣是不好也不壞。快樂或不安,也都很普通。然後,那些普通的快樂總是飄忽不定的,不滿也是飄忽不定的,感覺上格外透明,可是卻又不是完全透明,暖呼呼的,同時卻又冷冰冰的,喜歡一個人獨處,但是獨處時又會寂寞。

    雖然搞不清楚那種感覺,總之就連自己都抓不太住而且正因為抓不住,所以就更容易溜走了

    小裕大概就不一樣了吧,我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小裕也和我一樣,有時候會覺得快樂,有時候會覺得不安吧,可是我覺得他在那些時候感受是更為深刻的,不像我總是飄忽不定的。我想或許不僅是小裕,所有的男生都這樣吧。想竹久同學也是,明明有個可愛的女朋友,成績又好,人緣好到都可以當學生會干部了,可是還是常常會流露出好難過的表情。

    小裕必定是因為不會飄忽不定,所以才能在牆壁上奔跑吧。

    所以才能如此拼命吧。

    不論多窩囊、多可悲,都悄悄地咽到肚子里去,然後踏出下一步。

    我並不是說想要變成男生,也沒有羨慕男生的意思,只是一想到這些事情,身為女生的自己就會開始覺得很窩囊。

    哎呦,世古口怎麼還不趕快回來啊,像這樣一個人獨處久了,就會覺得越來越寂寞耶。哎呦,皺折根本就弄不掉嘛,這張結婚登記書,還是皺巴巴的嘛。反正這只是一張沒有任何意義的紙,丟了就算了,為什麼要這麼死心眼呀?

    不經意抬起頭,就看到一個金屬制的垃圾桶,大概是已經用很久了,奶油色的塗漆四處斑駁。扔到那個垃圾桶去就好啦,那麼一來就不會再被這東西牽著鼻子走了。

    「那那個,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正當我舉棋不定時,這樣的聲音從頭頂降下。

    是世古口。

    「走吧,水谷。」

    「嗯。」

    即使明知做這種事情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盡可能小心翼翼地把結婚登記書折好,放進口袋,果然還是下不了手把它給扔了吧

    步出醫院後,我們隔著一段距離持續在停車場里走著。

    太陽從後方照射過來,我和世古口的影子也隨之往前延伸,我們追著影子毫無止境地一直、一直持續往前走。明明就走在我後面,世古口的影子卻比我的還長,遠遠地延伸到那邊去。所謂的男生身高還真高呀。好高大喔,我為什麼會想到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正當要走出停車場的時候,我注意到設置于一旁的花圃,那是以紅磚分割出的數台車輛大小的空間。

    我停下腳步。

    「花。」

    嘴里僅吐出這麼一個字。

    當然世古口不可能會懂我的意思,于是開口問:

    「咦?什麼?」

    「你看,那邊的繡球花。」

    花圃里種了好幾種花卉,看來似乎沒有人去好好修整過,總感覺雜亂無章,而最里側就種著繡球花。

    「枯掉的花還掛在上面喔。」

    啊,真的耶,世古口說著,一本正經地顯露出感佩的神情。

    「繡球花大概是在梅雨季節的時候開花,現在還有花留著啊,生命力真是堅韌。再過兩、三個月,下一批的花應該就會來了吧。」

    「繡球花就是這種話呢,所以我最討厭繡球花了。早就已經枯萎了,那些褐色的花瓣都不知道要掛在那里掛到什麼時候,既然都已經結束了,趕快凋落就好啦。」

    「唔,嗯。」

    「像櫻花就好多了,一下子就凋落了嘛。而且一但結束,就會被取代。那些花像這樣子而且還是一點兒都不漂亮的花,總是掛在上頭,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不會被取代得啦,就只是拖拖拉拉地賴在那里而已嘛。」

    嘴巴自顧自地動了起來,這種事情和世古口說也沒用啊。而且,就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麼了,總覺得開始討厭起這個曖昧的自己了。我的腳步迅速前進,想要扔下那樣的自己,但是那樣的自己卻緊緊地跟在身邊,不論走到哪里去,不論到什麼時候都緊緊相隨。我除了自己以外,是沒辦法成為其他任何人的

    「那那個啊」

    過了一會兒,世古口從背後對我開口。

    「什麼?」

    「唔呃」

    我持續往前走,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走了過去,世古口仍然保持沉默。第二根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又走了過去,世古口果然還是保持沉默。一回頭,他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怎麼回事啊。

    「怎麼啦,世古口?」

    「沒嗯,沒事,沒什麼啦」

    「是喔。」

    其實再好好地跟他多聊幾句或許比較好,因為我知道世古口想說什麼。只要從容一點,面帶笑容問「什麼事嘛」,即便是不善言辭的世古口也能把那些話說出口吧。但是我現在一點兒都從容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所以,兩人就這麼沉默不語地持續向前走。

    3

    哎呦,實在是不敢相信。

    到底是在想什麼東西啊,那群白癡。

    結婚登記書?真的假的啊?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邊在醫院走廊上前進。一到下午,美雪就會為了監視報告完成再來一趟,所以我決定在那之前先帶里香到屋頂走走。

    光是一想到結婚登記書那件事,臉就會逐漸轉熱。

    「山西你這個大白癡!」

    我終于忍不住這樣罵出口。

    「司和美雪也一樣,腦地有問題啊!」

    擦身而過的阿婆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自言自語,以懷疑的表情望向我。畢竟我的眼神殺氣騰騰,還邊走邊碎碎念,看來應該相當詭異吧。正當我為了蒙混過關,試著擠出燦爛的笑容時,阿婆反而露出更為懷疑的神情,以急促的步伐離去。

    不妙好像被當成恐怖分子了耶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西山、司和美雪害的啦。我停下腳步,深呼吸一次,不可以老被這些事情搞得心煩意亂,拿不定主意。是的,更重要的怎麼說呢,那個更要緊的點子非得付諸實行不可。嗯,我指的當然不是結婚登記書那件事,那麼不好意思的東西已經先藏在床底下的紙箱的最下面了。

    我定定地凝視左手拿著的東西。

    可以偶然發現這個,實在有夠幸運的,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意」吧。一看到那東西,臉龐也因為笑意而舒緩下來,和山西的結婚登記書不同,這才是真正的絕妙點子。嗯,就是這麼一回事羅,這就是我和山西的高下之差吧。一回神,這才發現有個和方才不同的另一位阿婆,仍舊是邊走邊一臉懷疑的神情望著我。看著獨自一人杵在這邊,暗自發笑的我。我這次還是慌慌張張地趕緊切換成燦爛的笑容,阿婆果然還是快步離開。

    這下子不妙了真的不妙了

    我邁開步伐,是的,只要快點付諸實行就好了。就是因為沉溺于各種妄想之中,才會搞成這副樣子的。而且像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氣勢,現在不把東西給送出去的話,就永遠給不出去了。腳步轉為急促,感覺上雙腳好像都已經踩不到地面,簡直就像是在空中前進一般。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很反常,正因為如此才又更使勁地加快腳步。

    終于,我抵達目的地。

    二二五號房。

    秋庭里香。

    我望著那幾個字,吸了口氣。哎呦,一旦接近後,就開始覺得緊張得要命了。啊,等等喔,這東西不藏起來不行,要是被里香發現就沒戲唱了。我將左手伸到身後,將那東西插進兩件式睡衣的褲子里,右手一邊敲門。

    「啊,是我。」

    「嗯,進來。」

    里頭傳來里香有些含糊的聲音。

    好,馬上要開始行動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轉動門把打開門,里香在兩件式睡衣外披了意見藏青色的開襟毛衣,坐在床邊,雙腳騰空晃蕩的姿勢簡直就像個孩子。

    「你很慢耶。」

    但是,聲音卻好恐怖。

    「咦?」

    「不是說好三點嗎?」

    「啊,喔。」

    一看放在邊桌上的時鍾,現在三點五分。

    「超過五分鍾了。」

    里香是真的生氣了。

    「很慢耶。」

    我實在很想抱頭求饒了,又不是越好在城鎮哪里見面,不就在病房里等而已嗎?只不過才超過五分鍾,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干嘛這樣就真的發脾氣啊,這個女生?

    「我說」

    「怎樣?還有藉口喔?」

    又來了,又用那種討人厭的語氣說話了,為什麼我會喜歡上這種女生啊?個性簡直就是糟透了嘛,我好不容易才帶著這個最棒的絕佳點子過來,感覺上氣氛都被破壞掉了啦

    就算是我也開始火大了,但是我非常明白不管說什麼,最後也會被她堵的啞口無言。看樣子,再繼續惹惱里香絕非上策,應該說是恐怖至極,而我最討厭恐怖的事情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老實實地道了歉。

    「對不起啦,是我不好啦。」

    哎呦,窩囊真夠窩囊的耶,戎崎裕一

    「我下次會注意的,原諒我嘛。」

    啊哈哈,我展露笑容。

    即使如此,里香還是很不高興地瞪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嗯。」

    一邊伸出手來。

    我簡直像是服侍女王的臣子,走近里香後隨即接過那只手,里香同時輕巧地跳下床。

    「走吧,裕一。」

    「喔,好。」

    然後我們手牽著手邁開腳步。會像這樣手牽著手根本就和什麼曖昧的理由無關,單純只是因為里香的腳步不穩罷了。體力還沒完全恢複的里香,若是稍微有個風吹草動,腳步就會踉踉蹌蹌的,一旦那樣的話就很容易跌倒。所以,為了讓她在重心不穩時能隨時有所依靠,才會像這樣握著她的手。

    只不過,牽手就是牽手,這動作本身倒沒有什麼不一樣。

    這也可以說是一點點的特權,而擁有這種特權的就只有里香的母親,和我而已。

    這也是頗值得自豪的事情。

    「你在笑什麼呀裕一?」

    「啊,沒有,沒什麼啦。」

    「反正一定又是在想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了吧?」

    「哪有啊,我才沒在想那些啦!」

    我們說著這些話,一邊往前走,而另一個擁有特權的人正從走廊那頭朝我們走來。

    是里香的母親。

    「我去一下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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