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9-9-9
- 最後登錄
- 2021-2-8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884
- 閱讀權限
- 100
- 文章
- 579
- 相冊
- 0
- 日誌
- 2
狀態︰
離線
|
夜--
病房內在熄燈時間過後便陷入一片漆黑。只剩窗簾沒拉上的窗戶那頭,隱約透進些許屋外的光亮。在白色的微弱光線中,一切看來都像被著濕濡的光輝。天花板上如同鬼怪般的紋路、放在邊桌上的熱水壺和茶杯、寫著OXYGEN(氧氣)鬥大字樣的供氣閥、點滴架、油漆剝落的床緣所有事物都毫無真實感,簡直像身陷某個奇異的世界一般。
完全睡不著。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最近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夜描子:在這種時間,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我一起身,便呆望著堆在床邊的A書山。那是多田先生的遺産。所謂“虎死留皮”。而那色老頭死了,留下了這些:而且,還留給了我。我也曾思索爲什麽是我,不過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因爲病房就在隔壁,也有可能是我十七歲吧。
我順手拿起一本看看。
雖然是廢話,反正內容就是女生的裸體照,而且滿滿地整本都是。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頭裸到底。多田先生今年應該有八十了,即便如此,仍然收集了這麽多這種東西。我笑了出來。因爲太悲哀而笑出來。多田先生,你這個笨蛋!我哈哈大笑,一邊這麽想。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呢。
就是在那時候,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奇妙力量突然降臨。
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刺激我內心深處,不,是刺激這個稱爲“我”的人類的深處,並從該處激發出更大的能量。那既是湍流、濁流,同時也是激流。力道之強勁足以沖走所有一切。我起初感到困惑,然後便了然于胸。那或許是多田先生送進我體內的力量,也或許是原本就沈睡于體內某處的力量,硬是被多田先生喚醒了。
我一直以來總是在逃避那股力量及其作用。
刻意移開視線,這形容或許比較貼切。
但是,如今那力量卻突然在我體內起身,持續大喊:快起來,快起來啦!人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喔!在等待的期間,說不定一切都會化爲烏有喔!快起來啦,笨蛋,叫你起來沒聽到喔!你到底是想要逃避到什麽時候啦!
我以右手試圖握拳,不可思議的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完全不覺得倦怠。
“好……”
我呢喃著,接著便拿著手機到陽台去。
雖然醫院裏禁止打手機,不過在陽台打多半不會被說什麽。
※ ※ ※ ※ ※
裏香還沒睡。
“什麽事啊……”
她看到我。滿臉驚訝。
平常偷偷潛入女孩子的病房,難免會覺得難爲情,然而如今的我是在一股無形力量的驅使之下行動,所以能夠處之泰然。從天而降的力量,簡直像在操弄人偶似地輕輕移動我的手腳。
我說:
“我們偷溜出醫院吧!”
“啊?”
“你不是說過,只要去炮台山,或許就能做好心理准備了。既然如此,很簡單呀!走吧,到炮台山去。”
“現在嗎?”
“只有晚上才溜得出去呀!只有現在了。”
幽暗中的裏香看起來好嬌小。那身影幾乎要和背後的黑暗融爲一體,就快消失不見了。但是,還不是現在,她人在這兒,我也還摸得到她。
“反正有摩托車,你只要負責坐車就好了。”
“ ............”
“裏香,走吧! ”
“ ............”
“十年前是你爸爸帶你去的吧?這次換我帶你去了。 ”
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那對瞳孔真的潛藏著好強大的力量,每次只要像這樣被她盯著看。我就會立刻將目光移開。
然而.如今的我由于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得以處之泰然。
“我去。”
終于,裏香這麽說。
她的瞳孔中似乎也蘊含著某種光輝。
“帶我去吧!”
※ ※ ※ ※ ※
“這個人是誰呀?”
裏香戒慎恐懼地指著司。
司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哈、哈羅! ”
是我把司叫出來的。
因爲我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這家夥果然夠朋友,即便我沒說明是什麽情況,司還是在半夜跑過來。順帶一提,司正戴著日本摔角界著名的虎面面具。他說因爲堂姐在這醫院當護士,不想暴露真面目。
唉,只不過我覺得即便遮得了臉,也遮不了那過分龐大的身軀就是了。
“這家夥是我的朋友--虎面人。虎面人是正義的使者。 ”
裏香仍一臉狐疑地仰望司。
“好了,走吧。”
管不了這麽多了,我徑自如此宣布。
我打頭陣,裏香第二,司殿後。我們以這樣的順序,在走廊上邁開步伐。
雖然,我們已經刻意避開護士巡房的時間, 不過仍得提高警覺才行。最大的難關就是恐怖十公尺。東樓沒有夜間出入口,結果只能如往常一般,利用西樓的出入口。要到那裏去,就不得不通過那條漫長的輪椅專用坡道。
我們正朝那個難關筆直前進。
正對坡道的醫護站燈光如今也正大放光明。這道難關完全必須碰運氣。端視留守于醫護站的護士會不會看向這兒。
我們絕對有那樣的運氣,我邊想著邊踏出步伐。
畢竟。司才剛一度闖過這兒。
“聽好羅,要把身子壓低。記得蹲著走,不可以回頭喔。”
我輕聲說。
虎面人和裏香一起點頭。
“那好,要走哕。”
見他們颔首,我便一口氣沖出去。
可是因爲帶著裏香,我們的速度始終無法加快。恐怖十公尺.感覺上比平常要漫長多了。
背後傳來一陣涼意。
那股涼意一定是某種預感吧。
“你們在幹什麽!”
大概走到一半時,耳邊響起亞希子小姐的聲音。
“喂,全都給我站住!”
慘了!
被發現了!
我焦急地大叫:
“快跑! ”
我們解除蹲姿前進,以普通姿勢跑了起來。
我心裏一直挂念著裏香,一回頭,只見她拼命拔腿狂奔。不知道她這樣子要不要緊。司當然是沒問題。而在司的另一頭,則是亞希子小姐。她雙眼往上吊。來勢洶洶地跑過來。
身後不遠處,傳來似乎足以撼動大地的聲音。
“裕一--!給我等等--!”
恐、恐怖。
實在是太恐怖了。
亞希子小姐從坡道高處一口氣跳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一般。從天而降的亞希子小姐VS堵在她面前的司--雖然亞希子小姐試圖避開他,可是司龐大的手臂整個伸展開來,阻擋住亞希子小姐的追捕行動。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危險的光芒。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咻”地劃過空氣的聲響,亞希子小姐結結實實地賞了司的大腿一記“太妹踢”。
司“咕嗚”一聲,不禁跪了下去。
“啊呀,虎面人!!”
裏香叫道。
我強拉住裏香的手。
“裏香,快走。”
“可是,虎面人他……!”
“別擔心,虎面人可是正義的使者呢!”
“可是、可是--”
就在那時候,單膝跪地的司以左手比出漂亮的加油動作,右手還豎起龐大的大拇指給我們看。簡直就像個正牌的摔角選手一般。然後,司就維持那樣的姿勢,咧嘴一笑。
快定,他那句話直接傳到了心裏.
傳到了我的心裏。
也一定傳到了裏香心裏。
“走羅!”
“嗯,嗯! ”
我們加快速度沒命跑著。
背後傳來陣陣哀嚎聲。
“喂!別抓我的腳啦!”
“不是、不是、可是……對不起!”
“我說放手!快給我放手喔!”
聲音瞬間尖銳了起來。
“不是叫你放手了嗎!”
噗趴……!
肉體碰撞的聲音。
咕嗚……!
司的呻吟聲。
“哎喲,放手啦!”
“對不起、對不起!”
喀唏--!
啊嘎--!
“真難纏耶!聽不懂啊,那只手是怎樣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啪嚓--!
嗚咕--!
我沒回頭看所以不太了解詳細狀況,可是戰況一定十分慘烈。每當聽到沈悶聲響和司的呻吟聲時,我和裏香就會更緊握住彼此的手。我全身上下莫名地充滿著力量,裏香一定也是如此吧。
夜間出入口的正前方,停著一輛輕型機車。
車上有兩頂安全帽。
司很清楚情況嘛,我邊這麽想邊跨上機車,機車是司爲我准備的。其實那是他哥哥的,司幫我硬拗來。
跨上前方座位後,我盡可能將後方的空間騰出來。
我指著後面說:
“快上來。”
我說著戴上安全帽。
隨即發動引擎。
“要抓好喔! ”
引擎傳來“轟轟轟”的震動。
感覺上有點像是心髒的鼓動。
“這樣行嗎?”
裏香纖細的雙手環繞住我的腰。
十指在我肚臍附近緊扣在一起。
她不可能有擦香水,但是聞起來好香。我的脖子感受到裏香吐出的溫暖氣息,腦袋和體內似乎全都爲之陶醉而發麻。
心頭小鹿亂撞。
我不禁吞了口氣。
好想就這麽回過頭去緊抱住裏香。好想將整張臉埋在她那美麗的秀發、柔軟的頸子中。當然.別說現在沒那種閑工夫了,而且一定會被裏香海扁一頓的。多田先生,我邊握著機車把手邊想:真正的女生好棒喔。說真的,棒得不得了。
那些色情雜志哪比得上呀。
“走哕。”
“嗯.”
油門一催,機車特有的高亢聲響激烈撼動著夜晚的空氣。兩個小小的輪胎駛上柏油路面,向前奔馳。
就這樣,我們出發了。
或許--
是朝著那擁有終點的永遠駛去。
第2回
風很冷。我戴的不是全罩式安全帽,而是只蓋得住頭頂的那種。帽子上有兩道綠色條紋,還寫著“島田建設”。總之,迎面吹來的寒風沒多久就讓我整張臉都凍僵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在乎。裏香的手就交握在我肚臍附近。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臂的觸感。背後感覺得到裏香,還有裏香的溫暖。所以,我一點都不在乎。
夜裏的小鎮簡直像死去般地寂靜。惟一發出聲響的,就只有我們這台機車的引擎。
各種景物出現在我們眼前,緊接著又在下一秒倏地流逝:在夜晚的黑暗襯托下,一邊“滴喀.’作響一邊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以詭異之姿聳立于路旁的電線杆.和那切割天空的無數電線;拉下鐵門,毫無人氣的商店街;倒閉數年的超市,玻璃碎裂的櫥窗,散落于超市停車場上無數的玻璃碎片,反射著藍白色月光--
那家超市的前身是家照相館。
都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還在上小學時,父親常叫我來買底片。父親當時的嗜好是攝影。只有在玩相機時,那個笨老爸看起來才像個正正經經的人。
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讓我摸他的相機。
“聽好,別摔壞了喔。”
他會這樣叮咛著,一邊將相機放到我小小的手中。
在我戰戰兢兢的手中,那台Nikon單眼相機沈甸甸地感覺好重.我如今都還清楚記得當時那種觸感。
一騎過車站,我便叫道:
“大概再十分鍾左右,就可以到山腳下了! ”
但是,真正出口的話聽來卻像是--
“搭愛代吸份中捉秀,揪刻洗刀司叫下了! ”
我的嘴唇都凍僵了,沒辦法好好說話。
“你說什麽?”
裏香大聲反問.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裏香,嘴唇似乎沒有被凍僵。
“揪哭到了!”
就快到了,我其實是這麽說的,不知道她聽懂了沒。
她似乎聽懂了。
裏香點點頭。
我更使勁催油門。現在已經管不了什麽超不超速了。反正我連駕照都沒有,而且還兩個人共乘這台輕型機車(注:日本輕型機車禁止搭載乘客)。沒錯,不管是哪種違規,只要被抓到就完了。所以我決定,既然如此只有盡速飙到炮台山方爲上策。
我一邊提防裏香被甩出去,一邊騎進彎道。
得慢慢減速才行。
然而.沒戴手套的雙手整個都凍僵了,就在那一瞬間反應慢了半拍。感覺上,速度似乎快了點。心底同時竄起一陣涼意。糟了,轉不過去。裏香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手緊摟住我的腰。不過,總算還是順利騎過了彎道。後輪滑了一下,還發出“揪嗯”的討厭聲響。
事後才湧上心頭的恐懼感,讓我不禁倒抽了口氣.
裏香大聲喊叫:
“你要小心點喔!”
“我知道! ”
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當我們終于抵達炮台山山腳下時, 事實證明我根本就不知道。炮台山也就是龍頭山,是標高約一百公尺的小山,這裏有一條直通山頂的步道,是條走起來頗爲輕松的健行路線。然而,那條路並未鋪設路面。機車是騎得上去,只是必須把速度壓得蠻低的才行。
身爲當地人的我,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我見到碎石路出現在眼前時,就想著“好,到了。差不多該減速哕。”但是,凍僵的雙手卻無法立刻行動。
不妙。
碎石路越來越近了。
我勉強想移動雙手,卻完全使不上力。我沒辦法用力握住煞車把手,只能以緩慢的速度逐漸減速。結果。在降到預期速度之前, 我們騎的機車就一頭沖進了碎石路。就在那時候,前輪迎面撞上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
鐵定會上演精彩的前輪騰空特技!
一眨眼,所有一切都反了過來。天與地、夜的黑與月的光--當我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被抛向空中。那瞬間真的是長到不行。咦,怎麽會這樣啊,我想。啊啊,翻車了,我想。裏香不要緊吧,我想。得趕緊在空中接住裏香,好保護她,我想。我另外大概還想了三件事後,便摔落到地面。當然,我也沒能夠在半空中接住裏香。
背部遭受撞擊後,我有好半晌無法好好呼吸,只能邊大聲呻吟邊痛苦打滾。
當我好不容易起身後。便立刻開始尋找裏香。
只見她就跪在離我五公尺之處。
“裏香! ”
我焦急地跑向裏香。
裏香一看到我的臉,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大白癡!”
“我還以爲我們死定了耶!”
“對、對不起!有沒有受傷?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
脫下安全帽後,裏香慢慢站起來。她動動這、動動那,確認身體狀況。雖然她的臉龐由于疼痛而皺成一團,可是各部位看起來似乎都還能活動。
“好像沒事,只是那一帶好痛喔。”
“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氣。
不過,心髒隨後便狂跳了起來.
裏香左膝的睡衣布料,早巳被染成一片血紅。
“裏香,膝蓋!”
“咦?”
裏香被這麽一說,好像才察覺到自己的傷。
睡衣褲管卷起來後,裏香纖瘦的腳出現在眼前。她的膝蓋上有個好大的傷口, 雖不至于到斷裂的地步,感覺上像是撞擊造成的肌肉嚴重撕裂。鮮血從傷口汨汩溢出,過于刺眼的大紅色,讓我覺得暈頭轉向。
滴答,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肌膚滴落。
“血、血流下來了……”
我到底做了什麽。
糟透了。
爛透了。
我實在是一個超級無敵大白癡。
“不要緊。”
然而,裏香卻這麽說。
她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條手帕,用來包裹膝蓋。當然,就算這樣血依然流個不停。
但是,裏香還是站了起來。
“好了,走吧。”
“可是……”
“也沒那麽痛啦。”
騙人。
”裕一,是你自己說的喔。你說要帶我去的”
“.............”
“難道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嗎?”
裏香的雙瞳中蘊含著光輝。那或許和我體內蠢蠢欲動的奇妙力量,是屬于同類的東西。
“好,走吧。”
我點點頭,隨即拖著腳步走向機車。
機車倒在那兒。兩個輪子憑空“喀拉喀拉”地轉著.說不定壞掉了。
我將手放上車把,打從心底禱告。
(拜托,一定要動呀。)
如果壞掉的話,就到此爲止了。
在普通情況下,要讓身體孱弱的裏香走上山頂。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更何況,裏香現在腳又受傷。
屆時也只能放棄一切,半途而廢。
並向亞希子小姐求援了。
只要一想到這,腹中就仿佛有什麽緊縮成一團。
(動呀! )
我這麽禱告,同時轉動油門。
砌嘎嘎嘎嘎嘎--!
隨著尖銳的聲響,後輪勁道十足地憑空轉動。不要緊。沒壞掉。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我忍住手肘擦傷的疼痛,扶起機車。
隨後,和裏香一起跨坐上去。
“這次不要再摔車了喔。”
“我知道。”
我慎重地催油門,緩緩上路。
路面上有汽車駛過所留下的胎痕,小石粒之類的障礙物比較少。我特別沿著那胎痕騎。不過。碎石路終究是碎石路。只要壓到稍微大一點的石頭,機車就常會不穩定地左搖右晃。而每當這個時候,裏香環抱我腰部的手就會更爲使力。
我剛開始以爲她可能是因爲害怕,才會緊摟住我。可是後來聽到她的呻吟聲,才發現不是這麽一回事。
她是因爲腳上的傷口會痛……
裏香的傷或許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嚴重。千脆回去好了,這想法首度浮現心頭。然而,我立刻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不能在這裏半途而廢。一定要想辦法到山頂去才行。
否則, 似乎我們未來的一切也會隨之敗得一塌糊塗。
空中懸挂著半月,
散發耀眼明亮的光輝。
天狼星也在附近。
每當道路轉彎時。那半月便會跟著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然而,月亮總是陪伴在我們身旁。
道路兩側被包裹在一片深綠中。
那是全然的黑暗。
似乎只有我們前進的這條道路,才是屬于人類的領域。
我們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都默然無語,只管專心一意地凝視前方。眼前的並非普通的山路.而是我們的未來。那是傾盡全力前進、追求,然後終于能夠掌握于手中的正確未來。
後來,我想起了多田先生。
第3回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應該是在全面謝絕會客的禁令尚未解除那時侯。
當時,畢竟還不習慣住院生活,也還不會偷溜出醫院,總之就是整個人悶到快發黴了。
長時間待在病房中,覺得幾乎快要窒息,渾身不自在。
那裏簡直就是個牢籠。
也因此,我想至少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鮮空氣.所以常跑到屋頂上。
有一天,當我一如往常地到屋頂上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是多田先生。他坐在水塔旁的向陽處,那樣子就像只曬太陽的大烏龜。
他見到我便咧嘴一笑,果然笑得也像只烏龜。
“小少爺。”
他這麽叫我。
“你有女朋友嗎?”
劈頭就是這個問題。
多田先生一定滿腦子都只想著女孩子吧。
我頓時手足無措。
“沒……”
或是--
“就是沒什麽機會……”
我想自己當時就呢喃著諸如此類的話語。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有機會能和老爺爺交談,總之對于該怎麽和老人這種生物相處根本就是一竅不通。
多田先生那時候一定在心底偷偷竊笑吧。
“唉呀!那可怎麽成。這樣不是寂寞得緊嗎?”
“哈哈哈,是呀。”
“那亞希子親親怎麽樣呀?”
“什麽?”
聽到他的驚人之語,我不禁這麽出聲。
我那一陣子早就深刻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再怎麽說。我前一天才剛被她的點滴針剌了三遍耶。不僅如此.當我坐著輪椅玩的時候,就被她連人帶輪椅整個翻過來.害我的腰摔得慘兮兮;不然就是在我一時好玩,把頭伸進太平間偷窺時,被她用門夾住整顆頭,淩虐一番。
那個人啊.下手實在是不知道輕重。
“……不必了。”
我回憶起手腕、腰和頭的痛楚,憂郁地婉拒。
見到我那個樣子,多田先生笑了。
“別看她那個樣子,亞希子親親也有她可愛的地方呀。”
“可、可愛嗎?”
“嗯,可愛得很呢。”
這老人到底是在說什麽啊?難不成,在多田先生的故鄉,“可愛”這個詞有不同的含意。說不定形容“可憎”或“恐怖”的時候就會說“可愛”。
“真是個好姑娘呀,亞希子親親。”
“喔……”
“我的初戀就是個像亞希子親親一樣的女孩子呢。那時候還是日本零式戰鬥機,追著美國B29轟炸機飛的時代,對了,大概是昭和十七或十八年吧(注:西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
雖然, 自顧自地講起故事來的多田先生讓我嚇了一跳,不過聽著聽著,也覺得那個故事還真不賴。
多田先生的初戀(聽說長得很像亞希子小姐),是地方望族村長的女兒--登米婆婆。不,多田先生當時也還不是個像烏龜的皺巴巴老頭,而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吉藏,所以那個登米小姐一定也很漂亮吧。
總之,多田先生和登米小姐墜入了愛河。
據說,那是一段激烈狂熱的戀情。
由于身份地位相差懸殊,這樣的愛情並不見容于當時社會,兩人只好不斷偷溜到神社後或馬槽裏幽會.以偷來的片刻溫存撫慰彼此心靈,離別時總是淚眼朦胧、難分難解。聽說年輕的多田先生就是拼著滿腔熱血。守護著與登米小姐之間的愛情。
話說回來,像什麽零式戰鬥機、竹槍、望族村長之女、登米和吉藏等,也曾經有過那種很不得了的時代呢。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事,聽來還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許該說是瞠目結舌呢。像現在,哪還有什麽望族村長呀。
“但是呢……”
如今已是滿臉皺紋的多田先生說:
“畢竟身份差距太大了。”
有一天,登米小姐嫁給了一名海軍將校。
那門親事完全是由父母作主,女兒就這麽被強嫁了出去。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個將校結婚第二天就到前線去了。聽說他後來平安歸來了,不過整件事還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如果他死掉的話。嫁過去時哭得昏天暗地的登米小姐要怎麽辦呢?
不是立刻就變成寡婦了嗎?
“那次分別是我這一生中最難熬的呢!”
我對多田先生的話,感慨萬千地點點頭。
“恩.那真的是很難熬呢……”
那故事實在挺感人的,害我當時都快流眼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