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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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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游劍江湖[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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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29: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俠骨柔腸(2)

  宋夫人看了看坐在她兩旁的呂思美和宋騰霄,越看越是歡喜。心裡想道:「霄兒自小喜歡雲紫蘿,這是我知道的。紫蘿本來不錯,可惜她已經嫁了他人。我正愁霄兒要為此事傷心,難得他和呂姑娘也是性情投合,看來比和紫蘿還更合適,我若能得到這個媳婦,我也大可以心滿意足了。」

  呂思美並不知道宋夫人的心事,但見她老是看著自己,不覺也有點害羞,當下說道:「宋師哥,現在該你說了,你又和誰打架了呢?」

  宋騰霄道:「你說的點蒼雙煞,其中一個是不是像個老猢猻的……」呂思美道:「不錯。」宋騰霄道:「我在三天之內,打過兩場大架,第一場就是和點蒼雙煞打的。」

  呂思美詫道:「你也碰上他們了,他們知道你是誰嗎,怎的會打起來的呢?」

  宋騰霄不覺頗是躊躇,心裡想道:「要不要把他們搶了孟大哥的孩子這件事告訴小師妹呢?」想了一想,終於決定還是暫時對她隱瞞的好,說道:「我也不知是何緣故,他們一上來就動手了。想必是知道我和孟大哥是好朋友吧?」

  呂思美道:「宋師哥,你的武功大大增進了啊!那晚若是沒有那個不知來歷的黑衣女子拔劍相助,我和孟師哥只怕都是難免要敗在點蒼雙煞之手呢。」

  宋騰霄暗暗叫了一聲「慚愧!」說道:「其實我也是仗著和你一同練成的穿花繞樹身法,這才得以僥倖沒有受傷罷了。」

  宋夫人是曾聽得孟元超說過當晚之事的,禁不住插口說道:「對啦,昨日我倒是忘記問你的孟師哥了,這個黑衣女子的來歷他縱然不知,也總該在哪裡見過的吧?」

  呂思美道:「我也是這樣想。否則這黑衣女子怎會無緣無故的拔劍相助呢?但孟師哥如說他確沒有見過。或許他忘了?」

  宋夫人道:「那麼他可有猜疑是什麼人嗎?」

  呂思美道:「他沒有說。」

  宋夫人道:「這可就真是有點奇怪了。」

  宋騰霄心裡卻是明白,暗自想道:「這個黑衣女子,除了是雲紫蘿還有誰呢?」但為了給孟元超掩飾,勉強笑道:「世上往往有些事情是意想不到的。昨晚我在紫蘿的家裡,就曾碰見一個來找孟大哥的女子也是從未見過孟大哥的!」

  呂思美好奇心起,說道:「這可真是無獨有偶了!她是不是也像那個黑衣女子對孟師哥一樣,什麼話也沒有和你說,就忽然跑了。」

  宋騰霄笑道:「這倒不是一樣了。她不但和我說了話,還幫我打了一架。」

  呂思美道:「那黑衣女子也幫孟師哥打了一架的。」

  宋騰霄道:「我所見的這個女子卻把她為什麼要找孟大哥的原因都告訴我了。」

  呂思莫道:「她叫做什麼名字,為何與孟師哥素不相識卻來找他,你可以告訴我嗎?」

  宋騰霄道:「當然可以,她名叫林無雙,是金大俠金逐流夫妻的好朋友。」

  當下宋騰霄將昨晚之事,他怎樣見著林無雙,林無雙怎樣幫忙他把宗神龍趕跑,以及林無雙所說的金逐流因何要她來找孟元超等等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呂思美笑道:「這可真是巧極了。孟師哥正是要去東平縣找金逐流的,金逐流卻先派人來找他了。」

  宋騰霄道:「如此說來,他們倒是可以在途中相遇了。因為林無雙是要回到金逐流那兒的。即使途中錯過,在金大俠家裡,那是一定可以見著的了!」

  呂思美忽道:「這位林姑娘美不美?」

  宋騰霄笑道:「這位林姑娘倒是有幾分像你。」

  呂思美笑道:「真的?你莫是信口胡扯吧?」

  來騰霄道:「一點沒騙你,我昨晚在茶籐架下第一眼看見她在窗口出現的時候,幾乎把她當作了你呢。不過,她比你年紀大些,神情一直都像是很憂鬱的樣子,這可就和你不一樣了。」

  呂思美嘖道:「宋帥哥,你又笑我不會長大了。不過,我這個人也真是不懂得憂愁的。或許是我經過的患難太多了,天大的事情也不把它當作一回事了。」她自己沒有覺得,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已是帶著幾分「大人」的氣味。聽在宋騰霄的耳朵裡,倒是不禁憫然若失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憫然!」呂思美這幾句無心的說話,卻叫宋騰霄生起感觸,心裡想道:「但願我也能夠像小師妹一樣,凡事都看得開。我可不能老是惦記著雲紫蘿了。」

  宋夫人笑道:「是要這樣才有福氣。」說話之際,有意無意地盯了她的兒子一眼。

  呂思美卻笑道:「這可又是無獨有偶了!」

  宋騰霄莫名其妙,道:「什麼無獨有偶?」

  呂思美道:「我說的是孟師哥的性情呀,在小金川的時候,孟師哥總是鬱鬱不樂的樣子,也不知他是懷著什麼心事?如今聽你這麼說,這位林姑娘想必也是和孟師哥一樣,不知是曾經受過什麼傷心之事了?」

  宋騰霄心裡想道:「其實我在小金川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懷著心事,不過不是像元超那樣放在臉上而已。」

  宋夫人笑道:「如此說來,你的性情倒是和騰霄相似呢,這也可以說得是無獨有偶了!」

  宋夫人這話說得太過顯明,宋騰霄和呂思美都是不禁臉紅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憫然!」林無雙和宋騰霄分手之後,走出雲家,獨自一人踏上歸程,心中也是有著同樣的感觸。

  她想起了與牟宗濤青梅竹馬的那段童年,那時他們是比鄰而居的。說是「青梅竹馬」,或許不大恰當,因為牟宗濤比她大七八歲,她纏著表哥玩,牟宗濤才不能不陪她玩的。

  「唉,表哥總是把我當作孩子看待,難道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對他的心意?」林無雙心想。

  晨風吹來,林無雙感覺有點涼意,忽地想到一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我是不是真的愛慕表哥?」

  這句話若是半個月前有人問她,即使她不願意回答,她的心裡一定是這樣想的:「這還用問,從我懂得人事的時候起,我的心中從沒有過第二個男子,只有表哥,我當然是愛他的。」

  可是現在想來,這個答案卻似乎有點「靠不住」了。

  何以現在又有了懷疑呢?因為她忽然想起了史紅英和她說過的幾句話,當時沒有好好的想過,現在卻是不由得她不要深思了。

  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她和金逐流夫妻正在閒談之際,有個丐幫弟子進來,向金逐流報告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就是清廷將有所不利於孟元超的消息。

  丐幫弟子走後,金逐流夫妻商量要派一個人去通知孟元超,想來想去,還沒想到恰當的人選,忽然他們夫妻兩人的眼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史紅英道:「有了!」金逐流立即說道:「對,這是個好主意!」當時她卻莫名其妙,問道:「金大哥,你知道紅英姐姐是什麼主意?」

  金逐流笑道:「我當然知道。紅英,你先別說,咱們把這人的名字寫在掌上,給無雙看看是否相同?」他們兩人背轉了身,寫好之後,在林無雙面前攤開手掌,只見兩人的掌心都是寫著「林無雙」這三個字。

  過後林無雙私下裡問史紅英,為什麼他們會知道對方的心裡在想什麼?

  史紅英答的話很有意思,她說:「你別笑我老臉皮,『心心相印』這句話你總聽過吧?我若不知他心裡想的是什麼,我又怎會嫁給他呢?好妹妹,你若是真的愛一個人,你就應當熟悉,他的一切,好像熟悉自己一樣!」

  此際林無雙忽地想起了這幾句話來,心中不禁一陣迷茫,「我熟悉表哥嗎?有時我覺得他好像是我的至親至近的人,有時我又覺得他好像陌生人一樣。他現在想些什麼,我知道嗎?唉,莫說現在,小時候我和他一起玩,他想的什麼,我又何嘗知道?」

  林無雙又想起了更遠以前的一件事情,一天早上,她和史紅英在花園散步,朝霞初現,晨霧未消,霧裡看花,分外的美。她把這個感覺和史紅英說了,史紅英笑道:「人生往往是這樣的,有些看不清楚的事物,你會覺得它美。惑許它是真美,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幻覺。到你走近它時,看清楚了,很可能已是與你想像的並不相同!」

  「難道我對表哥的愛只是一種膝朧的愛麼?在我心中浮現的表哥的影子,只是水中的月,霧裡的花?」

  林無雙茫然若失,她心裡這樣問自己,自己卻答不出來。可是,史紅英卻給她答出來了。

  金逐流家在東平湖邊,那天早晨,史紅英興致很好,她和林無雙漫步閒談,從花園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好似意猶未盡,又把林無雙拉到湖邊散步。

  湖上的薄霧正在消散之中,宛似輕煙,隨風而逝,水色山光,豁然顯露。湖中鷗騖,押波戲水低翔,岸上垂柳,煙裡絲絲弄碧。林無雙禁不住歡喜感歎:真是一幅天然的圖畫,巧手難描!

  史紅英若有所思,忽地望著林無雙說道:「你曾否有過這樣的感覺:對岸的景色總好似美得多,但走到了對岸,又覺得這邊美了?」林無雙想了一想,笑道:「是呀,我也常常覺得奇怪呢,其實兩邊的景色都是差不多的。」

  史紅英道:「這是因為隔著一個湖面的原故。那邊的楊柳你摸不著,那邊的花朵,你看不到。你就覺得那邊的景色好像比這邊更美了。」

  林無雙道:「你這番道理倒是新鮮。」

  史紅英道:「其實也不新鮮,不是有句老話說,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是『好』的麼?不過這也只是一面。」

  林無雙如有所悟,說道:「另一面是因為我和對岸隔著這個湖?」

  史紅英道:「不錯。你覺得那邊的景色更美,有幾分就是憑著你的想像加上去的。我還有一個比喻,那就好像是對往事的回憶一樣。」

  林無雙心頭一跳,說道:「對往事的回憶?」不由得暗自想道:「難道她是在借題發揮?」

  史紅英道:「不錯,回憶總是甜蜜的,是麼?」林無雙心裡想道:「不錯,我和表哥在小時候吵架,現在想起來,也是覺得十分,甜蜜,但願能夠時光倒流,和他像往日那樣再吵一場,也是好的。」她是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的,想至此處,不覺緩緩的點了點頭。

  史紅英接著說道:「你覺得對岸的景色美,是因為你隔了一個湖面;你感到回憶甜蜜,是因為你隔了一段時間。這『甜蜜』也有幾分是憑著你的想像加上去的。」

  此際,林無雙悵悵惘惘,獨自前行,想起史紅英那日和她說的這些話,不禁暗自思量:「我和表哥分手已經十年了,現在的表哥還是以前的表哥嗎?或許我所喜歡的這個表哥,只是我心中的一個幻影?是加上了自己想像的、回憶中一個虛無縹緲的人物?」

  朝陽耀眼,林無雙心裡的陰影也好像在陽光照耀之下豁然開朗了,「我為什麼不去見見他呢?見了他,不就是可以解答我心中的疑問了?」

  原來她正是有著一個可以去見牟宗濤的機會,這件事情,且曾在她的心底起過波瀾。」

  這個機會就是牟宗濤要在中原開宗立派,亦即是要把扶桑派在中原重建起來。時間已經定好了是在重九那大,距離現在不到一個月了。地點則是在泰山之上。

  開宗立派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所以牟宗濤早就向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各個幫會的首領,以及江湖上所有的成名人物發出了請帖。金逐流夫妻當然是在被邀請觀禮之列了。

  林無雙是扶桑派的弟子,按說本派在中原重建,她是應當非去不可的,但她為了不願意再見表哥,是以當史紅英和她說及這個消息之時,她是默不作聲,毫無表示。

  或許史紅英也是為了避免惹起她的傷心,後來也就沒有和她再提這事了。

  其後不久,就發生了孟元超這件事情,金逐流夫妻托她向孟元超報訊。

  「紅英姐姐要我來蘇州跑這一趟,恐怕就是為了給我找個藉口,好讓我可以避過泰山之會吧。」林無雙心想。忽地她又想起了分手的前夕,史紅英和她的一番話。

  史紅英和她說道:「這幾年你很少在江湖上走動,除了來我這兒,就是在家中閉門練劍,不覺得寂寞嗎?」

  「慣了,也就不覺得了。」

  「還是多到外面跑跑的好。你回到中原好幾年了,好像除了我們夫妻之外,並沒有結交什麼朋友?」

  「我在海外也沒有什麼朋友的。只有在飛魚島的時候,有一位好像姐妹般的朋友!」這位朋友,就是現在已經變成了她的表嫂的練彩虹。她說到了一半,可不願意把她的名字說了出來。

  「怪不得你老是惦記著表哥。」史紅英笑道:「請你恕我直言,我以為你若是多結識幾位朋友,心情最少可以開朗一些。」

  此際,林無雙想起這番話,腦海中忽地現出宋騰霄的影子,臉上不覺泛起一片紅霞,「我為什麼忽然想起他呢?」

  宋騰霄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對朋友又是那麼重義,林無雙想起了這些,不由得心中承認是對他頗有好感了。

  「我心裡從來沒有第二個男子,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自以為是在深深的愛著表哥吧。」

  但是她又想起了史紅英另外的一些說話了。有一天史紅英和她單獨談心,談起了她自己在未曾和金逐流相識之前,曾經對兩個男子有過好感。

  林無雙無意深探她的秘密,但聽她說起,倒是頗感興趣,說道:「是麼?那兩個人又是誰呢?」

  史紅英道:「一個是我們六合幫的副幫主李敦,一個是紅纓會的舵主厲南星。」這兩個人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尤其厲南星,更是和金逐流齊名的頂兒尖兒的角色。林無雙心裡想道:「厲舵主和金大哥乃是莫逆之交,難得他們之間毫無芥蒂。」

  史紅英繼續說道:「李敦人如其名,溫柔敦厚,厲南星卻是剛好和他兩樣,瀟灑不羈。小時候我和李敦常在一起,幫中的頭目都以為我是喜歡他了,其實我是一直把他當作大哥看待的。厲南星與我志同道合,有一個時候,我與他往還甚密,以至逐流都有點誤會以為我是愛上他了。後來才明白,我和厲南星的感情,只是好朋友的感情。兄妹之愛,朋友之愛,夫妻之愛,本來是大有區別的啊,不過,如果你沒有經驗過這三種不同的情感,有時或許你自己都會弄得模糊的。」

  史紅英的用意,乃是現身說法,向她暗示,她和牟宗濤的感情,只不過是屬於兄妹的那種感情而已。

  但此際林無雙想起了她的這番說話,卻是另有感觸了。

  「好感」有可能發展成為愛情,但卻並不等於愛情,林無雙現在是開始懂得了。她承認對宋騰霄頗有好感,但宋騰霄在她心裡畢竟還只是一個陌生人。就是此際,當她忽然想起宋騰霄的時候,她也沒有感到離開了他有何難過。」

  「但我離開了表哥,卻是十分難過的,難道這還僅僅是兄妹之愛嗎?」但是她又想到:「為什麼我會忽然想起第二個男子呢?為什麼我又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愛慕表哥呢?」

  「無論如何,」林無雙心裡想道:「牟宗濤是我的表哥,是扶桑派的掌門人,我總不能一生避免見他!」她又想道:「宗神龍對表哥恨得牙癢癢的,他如已是為清廷所用,表哥開宗立派,為他所知,只怕他會公報私仇,也是難說。」想到此處,林無雙心意立決,她決定了要到泰山參加本派的盛會。只是,「我若不回去打一個轉,只怕金大哥以為我是出了什麼事了?可是我又怕不能如期趕至泰山,怎麼辦呢?嗯,人生真是常有意想不到的事,金大哥叫我給孟元超報訊,我卻見著了他的好友宋騰霄;我本來是不願意再見到表哥的了,現在卻又急著要趕到泰山去。那個孟元超不知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林無雙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已是走了一大段路程了。

  孟元超此際也正是在獨自前行,像林無雙一樣,心海翻波,難以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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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30: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風塵結客(1)

  夢繞神州路,帳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張元斡

  撲面霜風,沾衣塵士。孟元超抖一抖身上的風沙,邁開大步,走在淮北平原的官道上。這是他離開蘇州的第四天,早已渡過長江了。

  雖然只是隔著一炙長江,江北江南的景色已是大不相同。道旁沒有牽衣的楊柳,冷清清的路上只見一路衰草鋪滿一層濃霜。

  但也並非觸目都是荒涼,給這深秋的景色添上幾分生氣的是荒原上的紅草。

  紅草是江淮平原上一種奇特的植物,葉背青棕,葉面殷紅,長得長長的一條紅草,扯直了足有六尺多長,高逾人頭,這時正是紅草成熟的季節,一望無際的荒原,都在茂密的紅草覆蓋之下,紅如潑天大火,紅如大地塗脂,這景色倒是當真可以用得上「壯麗」二字來作形容了。

  孟元超的心境也是這樣:沉鬱蒼涼。而沉鬱蒼涼之中卻包著一團火。

  故園的景色在白雲那邊,看不見了。但對故人的懷念,卻還是在孟元超的心頭起伏,不能自休。

  他想起那晚的事,不禁歎了口氣,心裡想道:「那個黑衣女子。除了紫蘿,決計不是別人。但她為什麼要逃避我呢?縱然不能再續前緣,也該和我見面啊!唉,日夕苦相思,相逢不相識!怪也只能怪我的糊塗了。她如今有夫有子,敢於不畏人言,獨自跑來看我,這已經是十分難得了。」

  跟著他又想起了呂思美來,想起了這位活潑天真的小師妹,心中不禁又是帶著幾分內疚,暗自想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只好辜負師娘的好意了。但願小師妹能夠和騰霄終諧連理,共到白頭。她和騰霄要比和我適合多了。」

  正在浮想連翩,心事如潮之際,忽聽得馬鈴聲響,只見荒原上的紅草恍似波分浪裂一般,跑出了一匹駿馬。

  這是一匹四蹄雪白,毛色深紅的紅鬃馬。騎在馬背上的是個髯鬚如朝的粗豪漢子。駿馬西風,粗豪騎客,和這紅草平原的壯麗景色倒是十分相襯。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之下,這樣的一匹紅鬃馬在紅草叢中跑出來,那眩目的鮮明色彩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團火獵獵燒來一樣。

  「好一匹駿馬!這粗豪的騎客恐怕是一位草莽英雄了!」孟元超心念未已,只見這匹駿馬已經跑上官道,轉眼間就從他的身旁風也似的掠過了。

  那個粗豪漢子從他身旁掠過之際,忽地「噫」了一聲,兩道利剪也似的目光向他投擲下來,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馬不停蹄的就跑過去了。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旅客,決不會在草原縱馬,捨正路而不由的。雖然他後來還是跑上了官道。孟元超驀地心頭一動,「莫非他是衝著我來的?如我所料不差,他一定還會回來。」

  果然不過一柱香的時刻,只聽得健馬嘶風,那個髯鬚漢子又回來了。

  「果然是衝著我來的!」孟元超心想。他是個精明機警的人,登時就想到了這個人的身份,只有兩個可能。

  一個可能是這個漢子是江湖上的獨腳大盜,意欲劫他。去而復回,乃是為了觀察清楚之後方始動手。

  另一個可能是這個漢子是朝廷的鷹爪,聽得風聲,追蹤他的。但還不能斷定他是不是孟元超。

  孟元超心裡想道:「若是前者,我倒不妨坦白的告訴他,他走了眼了。我並不是『肥羊』,只是個沒有油水的窮酸。若是後者,嘿嘿,那就活該是他倒霉了,我可得用他的鮮血塗我這口寶刀!」

  蹄聲蔓然而止,髯鬚漢子來到孟元超的面前,這次果然是兩樣,來到了孟元超的面前,他就勒住了坐騎了。

  髯鬚漢子打量了孟元超一眼,冷冷問道:「你是哪條線上的朋友?」

  這一問倒是頗出孟元超意料之外,攔途截劫的強盜是不會這樣問「羊牯」(行劫的對象)的,朝廷的鷹爪更不會用這樣的口吻。

  孟元超怔了一證,暗自思量:「難道他竟是同道中人?」冷眼一瞧,只見這個髯鬚漢子的目光,隱隱似含殺氣,分明是來意不善。

  孟元超是「欽犯」的身份,覺察這人的來意不善,自是不能不謹慎提防,心想:「管他是什麼人,我且胡亂搪塞一陣,看他怎麼說。其實這句話倒是應該我問他才是。」

  孟元超打定了主意,決定不先暴露自己的身份,於是裝作惶然不解的神氣,說道:「你說什麼?我可不是『貨郎』(挑著擔子在鄉村走動的賣家常用品的小販),身上哪有什麼針線?」

  髯鬚漢子看出孟元超身具武功,哼了一聲,心裡想道:「這廝分明裝蒜!」但他雖然看出孟元超並非常人,卻還未曾摸清孟元超的路道,倒也不敢造次。哼了一聲之後,忍著怒氣,雙眼一翻,大聲說道:「我問你,你是幹什麼的?!」

  孟元超道:「我是走路的,沒犯什麼事吧!」

  髯鬚漢子氣往上衝,心裡想道:「這廝裝蒜倒是裝得到家,竟把我當作公差了。」

  孟元超見這髯鬚雙子變了面色,心道:「來了,來了!」接著藏在衣內的刀柄,暗自戒備。不料這髯鬚漢子咬了咬嘴唇,火氣忽然好似減了許多,只是淡淡說道:「好吧,你不肯說,那就算了。我只問你,你可曾見有一個騎著黃鏢馬的漢子從這條路上經過麼?」

  原來這髯鬚漢子本是想把孟元超拿下盤間的,但轉念一想:「這廝看來不是好人,但也難保我沒有看錯,好幾個老朋友都曾勸告過我,說是我這暴躁的脾氣應該改改才行,我這老毛病怎的又想發作了?」

  孟元超道:「我走了半天,你是第一個我碰見的騎馬的人。那個人是幹什麼的,是你的朋友嗎?」

  髯鬚漢子眉頭一皺,說道:「你既然沒有看見,那就不必囉唆了!」心想:「我現在可沒有功夫和你哆唆,回頭再慢慢摸清你的底細。」說到「囉唆」二字,唰的虛打一鞭,跨下的紅鬃馬放開四蹄,絕塵而去。

  孟元超裝作受了委屈的樣子,嘀嘀咕咕地自語:「是你囉唆我還是我囉唆你了哼,這話倒是應該顛倒過來說才是。」待看得這髯鬚漢子走得遠了,心裡卻是暗自想道:「敢情我也是走了眼了?」

  他本來是準備這髯鬚漢子和他動手的,不料這人在問了他幾句之後,竟然毫無動作,一走了之,倒是頗出他的意料之外。

  但孟元超有事在身,這個漢子既然走了,他也就不放在心上去

  孟元超繼續趕路,走到黃昏時分,到了一個名叫」界首」的市鎮,便去找尋客店投宿。

  界首地處南北交通的要衝,是以雖然只是一個市鎮,倒也相當熱鬧。孟元超找到了一間客店,比一般縣城裡的客店還好得多,是個四合一院子,有十幾個客房,還有附設的馬廄。

  孟元超走進這間客店,忽地眼睛一亮,只見院子裡有個黑衣漢子,黑衣漢子牽著的正是一匹黃鏢馬。

  這個黑衣漢子正在和店主說話,看情形他也是剛剛來到的客人。

  只聽得這黑衣漢子說道:「這匹坐騎請你好好照料,它這兩天有點毛病,我怕它晚上受寒,最好讓它躲在稻草堆的後面。」說罷拿出一錠銀子,塞進店主人的手裡。

  一錠銀子等於十天房錢,店主人想不到他出手如此闊綽,怔了一怔,不由得眉開眼笑。

  店主人眉開眼笑,假惺惺地說道:「這是我份內之事,你老何須如此破費?」口中說話,手裡已經接過銀子,放入衣袋;跟著就把那匹黃鏢馬牽入馬廄。

  黑衣漢子跟他走入馬廄,低聲說道:「請你幫一個忙。」店主人道:「你老只管吩咐。」黑衣漢子道:「若是有人向你打聽我,你可別說我是在你的店中投宿。那個人是我的窮親戚,要問我借一大筆錢的,我不想見他,今晚我躲在房間裡,明天一早我就走路,避免見他。」

  店主人道:「是,是。窮親戚最惹人討厭,我很明白。有人問我,我就說沒有見過這個人就是。」

  黑衣漢子道:「還有,你不要讓客人進這馬廄,我怕他認出我這匹黃鏢馬。」

  店主人道:「照料坐騎,這是我們應該替客人做的事情,通常也沒有客人自己進入馬廄的。你老若不放心,我還有個主意,我把馬糞堆在門內,臭氣董天,客人料也不會捏著鼻子進來的。」

  黑衣漢子笑道:「對,這是個好主意!」

  他們在馬廄裡小聲說話,外面的人本來是聽不見的,但孟元超練過「聽聲辨器」的功夫,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孟元超暗自思量:「這個人既然知道有人要跟蹤他,我也就不必多管閒事了。」

  孟元超穿的是粗布衣裳,自有店中的夥計來招呼他。孟元超要了一間中等價錢的房間,吃過晚飯,關上房門,靜坐練功。

  練了一會內功,約莫是二更時分,忽聽得蹄聲得得,到了客店的門前停下來,跟著便是拍門的聲音。

  店主人嘀咕道:「這麼晚了,還來投宿。」走出去開門。那人說道:「我這匹馬你要好好照料,給我一間上房。」

  孟元超本來是不大在意的,聽得這人說話的聲音,這才吃了一驚,這個人正是那個髯鬚漢子。

  孟元超心想:「果然追到這裡來了,好在那黑衣漢子早有防備。但不知會不會鬧出事情,今晚我且不要熟睡。」

  髯鬚漢子並沒有向店主人打聽什麼,也沒有跟入馬廄,開了房間,要了一壺酒,也就歇息了。

  孟元超提防有甚意外,過了三更,仍然沒有躺下睡覺,坐在床上練功。

  忽聽得有人輕輕敲門,孟元超心道:「一定是那髯鬚漢子,他未曾發現他所要找的人,卻來找我的晦氣。」

  孟元超手提寶刀,倚在門後,沉聲喝道:「是誰?」

  那人說道:「孟大俠,請你開門。」

  大大出乎孟元超意料之外,拍門這個人是黑衣漢子。

  孟元超額為詫異。」他怎麼知道我呢?」好奇心起,便即開了房門。

  黑衣漢子一閃而入,關上房門,忽地雙膝跪下,說道:「孟大俠救我!」

  孟元超吃了一驚,拉他起來,說道:「不敢當,有話好好的說。你是什麼人,我好像以前沒有見過你。」

  「我是走雲貴川康的藥商,」那黑衣漢子說道,「三年前也曾到過小金川採購藥材,有幸瞻仰過孟大俠的風采。深知孟大俠喜能濟弱扶危,是以膽敢冒昧前來求助。」

  小金川出產有幾種稀有珍貴藥材,運到外面,獲利極厚,是以雖然在清軍封鎖之下,也常有膽大的商人,請了保鏢,偷渡封鎖線來采運藥材。這些藥商,到了小金川,多半會來拜會義軍首領的。不過,孟元超卻想不起是否曾經見過這人。

  「或許他當時是來拜會冷大哥,我雖然沒有在場陪客,但他出入軍中,卻是曾經見過我的。」這類的藥商甚多,他們認識孟元超,孟元超不認識他們,這也是常有之事,不足為奇。

  孟元超放下疑心,便問他道:「你有何事,要我幫忙?」

  黑衣漢子道:「剛才來的那個髯鬚漢子,孟大俠想必也見到了?」孟元超道:「他怎麼樣?」黑衣漢子道:「他要殺我!」孟元超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廝是個巨盜。」但仍是照例問道:「為什麼?」

  黑衣漢子:「那廝曾經做過川北官軍的教頭,大概是調了職,回到南邊當差了,他知道我跑過小金川,想要陷害我。」這番話倒是頗出孟元超意料之外。

  孟元超怒從心起。「哼」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這廝可是比強盜更可惡了!」

  黑衣漢子道:「誰說不是呢?強盜多半只是謀財,未必害命。這廝卻是謀財害命,倘若給他逮了,他一定會給我加上一個『通匪』的罪名。」

  孟元超義憤填膺,說道:「好,今晚我與你抵足而眠,明天一早,我送你走,我豁著拼了這條性命,也決不能讓那廝傷了你一根毫髮。」

  黑衣漢子暗暗歡喜,心裡想道:「難得他對我毫無防範之心,我若偷施暗算,十九可以成功。但只怕那髯鬚賊當真是已經發現了我,我未必敵得過他。倒不如還是按原來的計劃,讓他們自相殘殺,我可以從中取利。」

  心念未已,忽聽得有人喝道:「姓石的,躲不了啦,給我滾出來吧。」正是那髯鬚漢子的聲音。黑衣漢子心頭一凜,暗暗叫了一聲「僥倖」,心想:「幸虧我未曾魯莽行事。」

  孟元超拔刀出鞘,喝道:「來得正好!」剛要出去,只聽得「乓」的一聲,那人已是一腳踢開了房門。

  黑衣漢子一抖手發出了三支飛鏢,品字形的飛出,分打那髯鬚漢子上中下三處穴道,黑夜之中,認穴竟是不差毫釐。

  俗語說「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孟元超雖然不長於暗器,也是識貨的人,黑衣漢子這一出手,倒是不禁令他吃了一驚了。

  「這藥商的本領倒是很不錯呀。」孟元超心想。本來敢於行走小金川的藥商,大多也是有幾分本領的。但這個藥商的本領卻是好得出奇,遠遠超乎孟元超的估計。

  本來一個具有如此身手的人物,即使是遭逢險難,需人相助,也必定是多少顧住自己的身份,不至於像這黑衣漢子對孟元超之求助那樣卑躬屈膝的。可是,在這緊張關頭,孟元超卻是無暇推敲,想不到這一層了。

  就在這一瞬之間,只得錚錚錚三聲連珠聲響,三支飛鏢反打回來,那髯鬚漢子冷笑說道:「憑你這點暗器功夫,層然也敢在我面前賣弄。」

  孟元超聽得分明,知道這三支飛鏢是給對方用「彈指神通」的功夫彈回來的!在孟元超的眼中,黑衣漢子的連珠鏢打穴,已經可以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哪知在這髯鬚漢子眼中,竟是不值一驚!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孟元超不由得大吃一驚,心裡想道:「怪不得這姓石的漢子要求我相助,對這人如此害伯了,這髯鬚客的本領確是我生平從所未見,只怕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說時遲,那時快,髯鬚漢子已是破門而入,那黑衣漢子卻是一個「金鯉穿波」,從早已推開的窗戶竄出。

  黑室之中,刀光耀眼,那髯鬚漢子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果然不出老子所料!」「所料」的是什麼,他沒有說出,也沒有工夫容他仔細說了。不過,他話中之意,孟元超至少聽得懂一點:那就是他以為孟元超是這黑衣漢子的同黨。

  孟元超心道:「你料錯了!」但一來因為他已應承助這黑衣漢子,二來雙方已然動手,他也是無暇分辯了。

  雙方都是使快刀的高手,孟元超對自己的快刀,本是相當自負的,不料和這髯鬚漢子比較起來,竟是技遜一籌,相形見絀。

  就在那一瞬之間,髯鬚漢子閃電般的劈出了六六三十六刀,孟元超以變化複雜堪稱武林絕技的游身八卦刀對付,每一招都是一招三式,也使出三九招二十七式。

  雙方都是以快刀搶攻,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髯鬚漢子的快刀幾乎是貼著孟元超的肩頭削過,刀鋒劃破了他的衣裳。孟元超騰地飛起一腳,把房間裡的茶几踢得飛了起來,髯鬚漢子「喀嚓」一刀,刀鋒陷入木頭三寸,急切之間,未能將茶几劈開,孟元超得以退到屋角,喘一口氣。

  髯鬚漢子雖然佔了上風,心中也是不由得微微一凜,原來他以快刀縱橫南北,生平罕逢敵手,想不到今晚碰上的孟元超,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盾然也能夠用快刀與他抗衡,他一口氣劈了六六三十六刀,也只是僅能將孟元超逼退數步。

  髯鬚漢子心裡不無惺惺相惜之情,忽地霍然一省,想道:「那姓石的傢伙才是正點兒,我與這少年糾纏作甚?」意到力發,振臂搖刀,登時將茶几劈為兩半,立即轉身,跑出院子,追趕那個黑衣漢子。

  劈裂的木頭碎塊有一塊打到孟元超身上,饒是孟元超的內功已經頗有造詣,亦是感到火辣辣的一陣疼痛。孟元超更是吃驚,心裡想道:「這髯鬚客不但是刀法勝我,功力更比我高出許多!」

  可是孟元超是曾經答應過那黑衣漢子護他,誓以性命保的,是以明知敵手大強,亦是毫不躊躇的便跟出去,心裡想到:「大丈夫一諾千金,我豈能知難而退?」

  孟元超跑出這間客店,只見髯鬚漢子已經與那黑衣漢子在街心動手。

  黑衣漢子使的是一對判官筆,銀光燦爛,在黑夜中盤施飛舞,儼如兩條擇人而嚙的白蛇。孟元趟心頭一喜,想道:「這黑衣漢子的本領雖然不及對方,相差卻也並不太遠,我和他聯手,縱不能勝,也是決計不會落敗的了。」

  髯鬚漢子高呼酣鬥,豪氣逼人,猛地一刀劈去,刀筆相交,「噹」的一聲火花飛濺,黑衣漢子的一支判官筆脫手飛上半空!

  髯鬚漢子喝道:「哪裡跑!」快刀如電,追上去劈到了黑衣漢子的後心。

  孟元越喝道:「休得逞強,還有我呢!」聲到人到,儼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快刀也是指到了髯鬚漢子的後心。

  黑衣漢子只有一支判宮筆,心道:「要糟!」無可奈何,也只好用這支判官筆反手一擋。他剛才用兩支判官筆還是抵擋不住髯鬚漢子的快刀,一支判官筆如何抵擋得了?只聽得又是「噹」的一聲,黑衣漢子右手的判官筆給髯鬚漢子的寶刀砍了一個缺口,但卻沒有脫手飛去。這倒是頗出黑衣漢子的意料之外。

  這是因為孟元超及時趕到之故,髯鬚漢子見識過他的本領,自是不敢輕敵。

  髯鬚漢子的刀法當真是快得難以形容,聽得背後金刃劈風之聲,反手便是一刀,格開了孟元超的快刀,飛身一躍,腳未沾地,刀鋒又已朝著那黑衣漢子的天靈蓋劈下來了。

  黑衣漢子雖然技遜一籌,亦是非同泛泛,他得孟元超給他擋了一招,腳尖一挑,已是把落在地上的那支判官筆挑了起來,雙筆在手,膽氣頓壯,回身招架,一招「雙龍出海」,以攻為守,敵住髯鬚漢子的快刀。

  孟元超揉身疾上。髯鬚漢子怒道:「我看在你年紀輕輕的份上,有心饒你一命,你還要跑來送死!」孟元超道:「為朋友兩脅插刀,死亦無辭!」一句話未說完,雙方的快刀已是碰擊了十六七下,震得黑衣漢子的耳鼓嗡嗡作響!黑衣漢子暗暗叫了聲「僥倖!」心裡想道:「幸虧我剛才沒有將這姓孟的殺害,否則只怕自己已是這髯鬚賊漢的刀下鬼了!」

  髯鬚漢子不但刀法高強,臨敵的經驗亦是非常豐富,他可沒有因為受到孟元超快刀的威脅。就放鬆了那黑衣雙子,在激鬥之中,只見他一柄厚背朴刀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兩邊兼顧,拿捏時候,妙到毫顛。

  孟元超與黑衣漢子聯手稍微佔了一點上風,但因那髯鬚漢子的功力在他們二人之上,每次雙刀碰擊,孟元超都是感到虎口一麻,三十招一過,心跳漸漸加劇,幾乎透不過氣來。孟元超暗暗吃驚,想道:「百招之內,若還不能取勝,只怕最後還是要敗在他的手中。」

  髯鬚漢子搶了先手,忽地搖頭說道:「可惜,可惜!」孟元超心道:「你才可惜呢,具有如此一副好身手,卻甘心做韃子的鷹大!」但因給那髯鬚漢子逼得太緊,氣也透不過來,這幾句話只能放在心裡,卻是說不出來了。

  黑衣漢子聽得髯鬚漢子連說兩聲「可惜」,禁不住心頭一凜,暗自思忖:「謊言只能瞞得一時,倘若這髯鬚賊漢和這姓孟的小子多說幾句,揭穿了我的身份,我可真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思念及此,心膽俱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趁這姓孟的小子還未發覺,我就讓他給我作替死鬼吧!」主意打走,雙筆虛晃一招,轉身便走。

  此際正是那髯鬚漢子剛剛扳成平手的時候,黑衣漢子勝不了他,要走卻是不難。

  這黑衣漢子不打一個招呼,便即拋下了孟元超獨自逃跑,孟元超當然是不大高興,但他是個極重然諾的人,心裡想道:「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給強敵嚇破了膽,也怪不得他保命為先。誰叫我已經答應了他呢?也罷,寧可讓他負我,我可不能負他!」為了掩護這黑衣漢子,孟元超是更加拚命了。

  孟元超的快刀雖然不及對方,但變化的繁複奇幻卻是在對方之上,髯鬚漢子急切之間衝不過去,大怒喝道:「你這不識好歹的臭小子,好呀,你既然要為你那混帳王八蛋的朋友兩脅插刀,老子就成全你吧!」

  他們在大街上高呼酣鬥,膽小的縮在被窩裡不敢出頭,膽大的開了窗子偷偷張望,但見這髯鬚漢子如此凶悍可怖,膽大的也是不敢出來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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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31: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風塵結客(2)

  在這條街道上有另一間客店,客店裡有個單身女客,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女,聽得廝殺之聲,好奇心起,此時也正在打開窗子,伸出頭來,一看之下,不禁吃了一驚,心道:「果然是尉遲叔叔,這可真是巧遇了。這少年卻不知是什麼人,居然能夠抵擋他的快刀!」原來這髯鬚漢子是她父親的好朋友,她就是因為聽得這髯鬚漢子的酣鬥高呼之聲,這才打開窗子的。

  髯鬚漢子刀法一緊,越展越快,儼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殺得性起,霹雷似的一聲大喝跟著便是一招殺手!他接連大喝三聲,孟元超也接連退了九步。當真是攻如雷霆震怒,守如江海凝光。一攻一守,並臻佳妙。孟元超雖然是授連退了九步,那髯鬚漢子在急切之間也傷不了他。不過,雖然如此,孟元超亦是大汗淋漓了。

  孟元超心裡想道:「那黑衣漢子想必去得遠了,我已是盡力而為,也算對得住他啦。再鬥下去,只怕我可要自身難保!」

  髯鬚漢子喝道:「哪裡走!」呼的一刀劈去,孟元超背轉身子,還了一招「白鶴展翅」,「噹」的一聲,雙刀相磕,孟元超身形向前一晃,似乎就要跌倒,腳下卻是踏著「醉八仙」的步法,藉著對方那股力道的衝擊,腳尖輕輕一點,果然就像「白鶴展翅」般的飛了起來,掠上了一間民房的瓦面。

  髯鬚漢子心裡讚道:「好輕功!」身形平地拔起,跟蹤撲上,長刀刺出。他這一刀本來可以恰好刺著孟元超的足跟的,心念一轉,出刀稍為緩慢,這就差了半寸沒有刺著。

  髯鬚漢子跳上屋頂,舉目一看,只見孟元超已是向西而去,和那黑衣漢子剛才逃跑的方向恰恰相反。

  孟元超的用意十分明顯,他是要使得髯鬚漢子分身乏術,跑來追他的話,就不能追那黑衣漢子了!

  髯鬚漢子對孟元超本有幾分愛惜之心,但窺破了他的用意,卻又忍不住心頭火起,「這小子甘心為主子賣命,哼,也不是個好東西!可是我若不放過他,可就要便宜了正點兒了!」

  正自躊躇,忽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尉遲叔叔。」一個少女從窗口鑽出,也跳上來了。尉遲炯又驚又喜,叫道:「無雙,是你!」

  原來這個少女正是在蘇州找不著孟元超的那個林無雙。可惜她不知道她所要我的人剛才就在她的面前。

  髯鬚漢子又驚又喜,說道:「無雙,你怎麼也到了這兒?」

  林無雙道:「說來話長。尉遲叔叔,和你交手的那個人是誰?」

  髯鬚歎子道:「我的事也是說來話長。無雙侄女,你來得正好,你先幫我個忙再說。」

  「請叔叔吩咐!」

  「你給我去追這小子,這小子的武功很強,你小心點!」

  林無雙道:「是!」心裡想道:「尉遲叔叔嫉惡如仇,那人一定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了!」

  林無雙一個「是」字出了口,立即跳下民房,雙腳朝著孟元超逃跑的方向奔去。

  髯鬚漢子正要跑回客店,騎上他那匹紅鬃馬去追黑衣漢子,忽地心念一動,又再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向林無雙傳話:「你小心應付,是可以對付得了那小子的。不過,你也不必殺了他,最好將他纏住,不讓他跑掉就成。待會兒我會來找你的。」

  「知道啦!」林無雙已經跑出了這個小鎮,她也是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在遠處應聲回答的。

  「知道啦」這三個字清脆得就好像是在髯鬚漢子耳邊說話一般。髯鬚漢子心中大喜,想道:「無雙這小妮子可真是要令我刮目相看了,相隔不過三年,她的內功造詣竟然精進如斯,差不多都可以趕上我了。那小子和我惡鬥了一場,無雙這小妮子縱然勝不了他,也是決計不會敗給他的了!」

  髯鬚漢子放下了心,便立即跑進那間客店的馬廄,將地的那匹紅鬃馬牽出來。馬廄裡是堆滿了馬糞的,髯鬚漢子是個急性子的人,旋風似的跑進馬廄,沒有留神,給馬糞污了衣裳,弄得一身臭氣。

  髯鬚漢子又惱又氣,心裡罵道:「不知是那賊廝,還是那臭小子子的好事,膽敢捉弄老子!哼,總之是他們兩人之中的一個,不會有第三個了。那姓石的賊廝在我的手裡,固然是要抽筋剝皮,那臭小子我也得塞他一口馬糞!」他可沒有想到,將馬糞堆在門口,卻是這客店老闆的主意。

  孟元超在路上飛跑,心中也是甚為氣惱,這是他第一次敗得如此狼狽,未免要有點惱那黑衣漢子不夠朋友了,「若不是他膽小如鼠,先自逃跑,我與他聯手,決不至於要大敗而逃!」孟元超心想。

  正自氣惱之際,忽覺背後似乎有人追來!

  孟元超回頭一看,看見追來的是個少女,不覺怔了一怔,暗自想道:「這位姑娘的年紀看來和小師妹也差不多,輕功卻恁地了得!若不是我練過聽聲辨器的功夫,幾乎聽不出她跟在我的後面,可是她為什麼要跑來追趕我呢?難道她也是清廷的鷹爪?不,不!這樣美貌的姑娘,決不會當上清廷的鷹爪的,我怎麼可以胡亂猜疑她呢!」

  孟元超正自覺得自己的聯想荒唐,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問她,那少女見他回過頭來,已是先發話了:「你跑不了啦,給我站住!」

  孟元超吃了一驚,說道:「看你不出,原來你是那髯鬚賊漢的幫兇!」

  林無雙斥道:「休得胡言!要命的快把兵刃拋下,由我處置!」她見孟元超劍眼虎目,英氣逼人,不大像是一個壞人,心裡想道:「尉遲叔叔只是要我將他纏住,我也不想傷他,但願能夠免了這場廝殺。」

  林無雙叫他拋下兵刃,在林無雙是一番好意,但孟元超聽了,卻是不由得心頭火起,縱聲笑道:「孟某走南闖北,也曾會過不少英雄好漢,還沒有人敢要留下我的兵刀!哼,看在你是個女流之輩,我也不與你一般見識,你追得上,就追來吧,我可要失陪了!」

  林無雙最惱人看不起她,怒道:「好哇,你敢小視姑娘!你這可真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了!」

  孟元超存心和她較技,立即加快腳步,使出了「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哪知他因為惡鬥了一楊,氣力不無消耗,本來他的輕功和林無雙也是不相伯仲的,但不到半柱香的時刻,就給林無雙追上了。

  林無雙用了一個美妙的身法,從孟元超身旁擦過,回過頭來,堵住他的去路,冷笑說道:「我說你跑不了你就跑不了,哼,看你還敢目中無人麼?」

  孟元超冷冷說道:「跑得了跑不了,你還要問過我這口寶刀!你現在口出大言,未免言之過早!」

  林無雙道:「好,那就動手吧!」孟元超握著刀柄,淡淡說道:「我豈能佔你的便宜,你不是要拿我嗎?閒話少說,你出招吧!」

  林無雙動了氣,想道:「這廝不識好歹,也只好讓他受點傷了!」當下刷的一劍便刺過來,喝道:「接招!」這一招她使的是扶桑派劍法中最為精妙的一招刺穴絕招。

  孟元超也是不該稍有輕敵之心,待見到林無雙一劍剁來,這才知道厲害,劍光刀影之中,只聽得「嗤」的一聲,孟元超的衣襟已是給劍尖穿過,林元雙給他的刀背一磕,長劍震動,嗡嗡作響,虎口也是不由得感到一陣酸麻!

  這一下兩人都是吃驚不小!

  孟元超想不到林無雙的劍術如此精妙。心中暗暗叫了一聲「慚愧!」輕敵之念,登時一掃而空。

  林無雙也是不由得不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想道:「他和尉遲叔叔惡鬥了一場,居然還是這麼了得!尉遲叔叔把這擔子交給我,我若是給他跑掉,有何面目再見尉遲叔叔?好在尉遲叔叔就要來的,我且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吧!」

  林無雙打定了主意,劍法登時一變,劍法輕靈,衣袂飄飄,踏著凌波微步,倏進倏退,忽東忽西,身與劍合,儼如流水行雲,毫無沾滯!

  孟元超使開大開大闔的刀法,一口氣劈了六六三十六刀,連林無雙的衣角都沒沾著,想擺脫又擺脫不了,不由得心中焦躁起來,原來林無雙記起了髯鬚漢子的吩咐,只是設法將孟元超纏住,卻不與他硬拚。她的打法乃是一出即收,稍沾即退,但不論孟元超走到哪個方向,她的劍尖也就指到哪個方向。孟元超又不想下重手傷她,如何擺脫得了?

  孟元超心中焦躁起來,想道:「對敵人慈悲就是對自己殘忍,我既然知道了她是朝廷鷹犬,難道還要惜玉憐香!」想至此處,一咬牙根,一刀緊過一刀,每一刀都是用重手法劈出!

  林無雙香汗淋漓,也是銀牙一咬,說道:「你是要逼我傷你了!」眼看無法遮攔,倏的身隨劍轉,使出了一招兩敗俱傷的劍法。

  扶桑派的劍術與中原各大派都不相同,這一招拼著兩敗俱傷的劍法使得奇詭無比,孟元超在奮身搏擊之中,如何閃躲得開了只聽得「嗤」的一聲,劍尖已是在孟元超的左臂劃過。

  此際,林無雙只要使勁削下去,孟元超的一條手臂就要和身體分家,林無雙不忍下手,心裡想道:「尉遲叔叔叫我除非萬不得已,否則最好不要傷他,我何必令他殘廢?」心念一轉,劍尖縮回。

  孟元超是正在奮身搏擊之中的,突然對方的劍尖指到,躲避已來不及,大吼一聲,一刀就劈下去。可是就在這霎那之間,只覺左臂只是好像給螞蟻叮了一口似的,並不如何疼痛,對方的劍倏的就收回去了。孟元超是個武學的大行家,當然知道對方這一劍足以將他一條手臂削掉,林無雙突然把劍收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難道我要殺她,她對我卻竟然有慈悲之念?」心念電轉之間,孟元超那一刀雖然因為來不及收回,仍然劈了下去,可是他所發的那股勁力,卻是收了幾分,「噹」的一聲,刀劍相交,火星蓬飛,林無雙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縱出三丈開外!

  這一刀孟元超若是用全力劈下去的話,林無雙即使能削掉他的一條手臂,自身亦是必定要受重傷,甚至還可能喪在孟元超的刀下。

  林無雙的武學造詣不在孟元超之下,孟元超宋用全力,在刀劍接觸的那一霎那,她也是立即察覺到了。像孟元超一樣,林無雙大感意外,「看來此人倒也不是窮凶極惡之輩。」林無雙心裡想道。

  孟元超喝道:「你還不讓路嗎?」林無雙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縱三丈開外,仍然堵住孟元超的去路。

  林無雙面上一紅,說道:「多謝你手下留情,但你要逃跑、可是萬萬不能!我答應了尉遲叔叔不能讓你跑掉的!」

  孟元超虎眉一堅,說道:「你沒有削掉我的手臂,我心裡明白。你不用領我的情,我也不用領你的情,咱們算是扯個直吧。但你既然一定要與我為難,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你打算殺我也好,不殺我也好,你不讓路,我就非殺你不可!」

  林無雙歎了口氣,說道:「可惜了你這副身手,聽你這麼說,你是決不肯悔過的了!唉,那也沒有辦法,我打得過你也好,打不過你也好,總之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罷啦!」

  藏之中而形之外,林無雙心中藏著為孟元超惋惜之情,臉上也不知不覺的顯露出來。孟元超心中一動,不禁如此想道:「她倒是有幾分像小師妹,只是看她的臉,也是像小師妹一樣的聖潔純真!唉,誰知她卻是甘心助紂為虐!」

  想至此處,不覺也是歎了口氣,冷冷說道:「可惜,可惜!」

  林無雙柳眉微蹩,按劍說道:「可惜什麼?」

  孟元超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林無雙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孟元超大聲說道:「可惜你這樣一位美貌的姑娘,竟甘心作清廷的鷹犬!」

  「你說什麼,我是清廷的鷹犬?」突然間林無雙心頭怦然一跳,她記得金逐流和她說過,孟元超是以快刀在江湖上闖出「萬兒」的。「這人的快刀能與尉遲叔叔匹敵,他剛才好似又自稱孟某?」

  「你姓什麼?」林無雙連忙問道。

  孟元超怔了一怔,他想不到林無雙突然間會問他的姓名,怔了一怔之後,以詫異的眼神盯著林元雙說道:「你不是因為已經知道我是欽犯才來追捕我的麼?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孟元超是我,我就是孟元超!」

  林無雙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原來你就是孟元超,這可真是大大的誤會了!」

  孟元超詫道:「什麼誤會?」

  林無雙道:「我前幾天還到過你的家裡呢,找你不著!」

  孟元超更是奇怪,「你為什麼找我?」

  林無雙道:「有清廷的鷹犬要找你的麻煩,我是替金逐流給你通風報信的!」

  孟元超道:「你說的可是山東東平縣的余大俠金逐流。」

  林無雙道:「不錯,他們夫婦聽到了風聲,立即叫我問你通風報信!」

  孟元超半信半疑,道:「此話當真?」

  林無雙道:「我騙你幹什麼,我在你的家裡還碰見你的好朋友宋騰霄呢!不信,你將來可以問他!」

  孟元超又驚又喜,說道:「原來騰霄也回到了蘇州了!他和你說了些什麼?有一個江湖上著名的神偷快活張有沒有和他一同回來?」

  林無雙目光一瞥,看見孟元趟的傷口正在流血,內疚於心,便道:「我只見著宋騰霄,他是獨自來的。嗯,那晚的事說來話長,我且給你裹傷再說。唉,我真是對你不住,失手刺傷了你,你痛不痛?」

  林無雙插劍入鞘,卻掏出了金創藥,走過去便給孟元超敷傷。敷好了傷口,又給孟元超包紮傷口。

  俗語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孟元超的傷口正在流血,假如林無雙是存心不良的話,只要給他敷上了見血封喉的毒藥,任憑孟元超內功多好,當堂就得一命嗚乎。但說也奇怪,孟元超深知江湖上人心險詐,對林無雙加是毫無猜忌之心,一見了她臉上那副憂急的神情,打從心眼裡就覺得她可以信賴,坦然的伸出手臂,讓她敷藥裹傷。

  其實孟元超受的只是一點輕傷,他身上也帶有金創藥,本來無須林無雙為他料理,孟元超只是因為要讓林無雙知道他是相信她的,這才接受她的好意,但林無雙心地無邪,可沒有想到他這層用意。

  孟元越的傷本來不重,給林無雙的纖纖玉手一摸,只覺得好像有一股暖流流過全身,有說不出的舒服。孟元超笑道:「你的藥真靈!一敷上去,我的痛立即就沒有了。」林無雙噗嗤一笑,說道:「哪有這樣快的,你別騙我。」

  兩人正在相視而笑,忽聽得馬蹄聲有如暴風驟雨,林元雙叫道:「尉遲叔叔,你回來啦!」

  髯鬚漢子剛好看見他們親熱的情景,呆了一呆,跳下馬來,叫道:「無雙,你,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林無雙笑道:「尉遲叔叔,這次你可走了眼,看錯人啦!」

  此言一出,髯鬚漢子和孟元超都是不禁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問道:「他是誰?」

  林無雙已經替孟元超紮好傷口,當下就放開他的手說道:「尉遲叔叔,你見聞廣博,想必知道小金川有位少年好漢名叫孟元超?」

  髯鬚漢子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孟元超?」

  孟元超道:「正是在下。」

  髯鬚漢子哈哈笑道:「這可真是不打不相識了!」

  孟元超聽得林無雙叫這髯鬚漢子做「尉遲叔叔」,驀然想起了一個人來,失聲說道:「尊駕可是關樂大俠尉遲炯?」

  髯鬚漢子縱聲笑道:「什麼大俠不大俠的,我的年紀比你大倒是真的。我不和你客氣,你叫我一聲大哥,我稱你一聲老弟!」

  孟元超這一下更是喜出望外,心裡想道:「人人都說關東大俠尉遲炯豪氣干雲,雄風邁俗,當真是名下無虛!」

  原來尉遲炯乃是關東馬賊出身,曾經幹過許多轟轟烈烈的事,例如盜青海進貢的御馬,劫大內總管薩福盈的壽禮,這兩件膾炙人口的事情,就是他的傑作。他在中原鬧得天翻地覆,前幾年又潛回遼東,做了十三家牧場的總場主。

  這次孟元超奉命聯絡各方豪傑,這位關東大俠尉遲炯也正是他所要聯絡的英雄之一。

  孟元超道:「好,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高攀了。尉遲大哥,不說你不知道,小弟正是奉了冷鐵樵蕭志遠二位大哥之命,要到關東拜會你的。想不到在這好碰上大哥,真是幸何如之!」

  尉遲炯道:「老弟不必客氣,你這幾年的名頭也闖得很不小啊!但我有一事不明,你是小金川義軍中的好漢,卻何以要捨命護那姓石的傢伙?」

  孟元超道:「那人是誰?」

  尉遲炯道:「哦,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你是怎麼上了他的當的。」

  孟元超把那黑衣漢子的謊言和盤托出,尉遲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這賊廝鳥倒是真會撤謊,他是清廷的鷹爪,卻顛倒過來說我!抓著了他,我可得先塗他一口馬糞,再拆他的骨,剝他的皮!」

  尉遲炯衣上的馬糞已是揩抹乾淨,但臭氣仍然隱約可聞,孟元超情知他定是著了店主的道兒,暗暗好笑,說道:「尉遲大哥,你還沒有告訴我這賊廝鳥是誰呢?」

  尉遲炯道:「這賊廝鳥是御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他本來是獨腳大盜出身,和我也是相識的。我這次特地跑來,跑到這條路上,就是因為得到了風聲,知道他曾經在蘇州出現,料想他這兩天必定渡江北歸,是以來追蹤他的。」

  孟元超吃了一驚,暗自想道:「他曾在蘇州出現?莫非就是因我而來?」孟元超是個精明能幹的人,當下也就立即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他用的是借刀殺人之計!」

  想起自己曾經要和他共榻同眠,不禁心裡叫了一聲「好險!」

  尉遲炯恨恨說道:「這龜兒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早知你是孟元超,我應該多跑幾圈,四下搜尋他的。」原來尉遲炯因為放心不下林元雙,故此在跑了兩條岔路,搜到了十里開外,都找不著石朝璣,就匆匆的趕回來了。

  林無雙笑道:「尉遲叔叔,你要找他算帳的人,從來沒有一個逃得脫你的快馬快刀,這次找不著,也不過是讓這賊廝鳥多活些時而已,別生氣啦!」

  尉遲炯甚為高興,說道:「你這張小嘴兒倒是真會說話,好,那就不提這賊小子啦,無雙,我倒想問你,你卻又是怎麼認識孟元超的?」

  林無雙道:「我是逐流大哥叫我去找他的,他們曾經告訴我孟大哥使的也是快刀,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他的。」

  林無雙此時才有空暇將她在雲家廢園那一晚的遭遇說給孟元超聽,不過她因為不願意「家醜」外楊,沒有說明宗神龍是她師叔。

  孟元超聽了,又是惱怒,又是歡喜,惱怒的是清廷的鷹犬一批接著一批,定要把他置之死地。但歡喜的卻有兩件事情,一是他平生最為仰墓的金大俠金逐流對他如此垂青——為他盡心盡力,還特地派了人來幫忙他。二是宋騰霄已經回到蘇州家裡,他的心願是很有希望可以實現了。「此時騰霄想必正在和小師妹談笑,或是為她唱支曲子,替她解悶吧?」孟元超心想。

  當下孟元超再次向林無雙道謝,說道:「我正是要去拜見金大俠,想不到你先來了。」

  尉遲炯望了林無雙一眼,說道:「那麼你們正好一路回去了。」

  林無雙道:「不,我想到別處走一趟,孟大哥,你見到他們,麻煩你替我說一聲,他們就明白了。」

  尉遲炯忽道:「孟老弟,你要聯絡的人,除了我和金逐流夫婦之外,還有哪些?」

  孟元超道:「還有金大陝的師兄江大俠,和天地教的教主林道軒、紅纓會的舵主厲南星等人。」

  尉遲炯笑道:「那麼你就不必到金大俠的家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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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惺惺相惜(1)

  十年冠劍獨昂藏,古來事事堪傷。狐狸誰問?何況豺狼!薊門山影茫茫。好秋光,無端辜負,欄干拍遍,風物蒼涼。

                         ——許宗衡

  孟元超怔了一怔,問道:「為什麼?」

  尉遲炯道:「你可曾聽說過扶桑派麼?」

  孟元超道:「聽說是唐代武學大師虯髯客在海外所建的劍派,這派的掌門人牟宗濤已經來到了中原。」

  尉遲炯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大致不差,不過,扶桑派以前本來是沒有掌門人的,牟宗濤到了中原之後,由於眾望所歸,在中原的扶桑派門人方始公推他作本派的領袖,派內派外都把他『當作』是抉桑派的掌門,而他也就以掌門人自居了。但其實他這掌門人的地位還是沒有確定的,亦即是說,尚未曾經過正式的擁立儀式,也未曾得到武林的公認。因此牟宗濤決定了要在中原開宗立派,在重九那天,泰山之上,邀請武林同道觀禮。」

  孟元超恍然大悟,說道:「敢情金大俠也是要到泰山觀禮麼?」

  尉遲炯道:「不錯。不但金逐流要到泰山觀札,你所要找的那些人恐怕都要去的。所以我說,你是不必到金逐流家裡去了,不如逕自前往泰山,去會他們吧。」

  孟元超喜出望外,心裡想道:「若是這樣,那倒是最好不過了。」說道:「不過我與牟宗濤素不相識,也沒有得到他的請帖。」

  尉遲炯哈哈大笑,說道:「這一層你倒是不用顧慮了,這位林姑娘就是扶桑派的門人,而且她還是牟宗濤的表妹呢!」說罷,回過頭來,向林無雙說道:「你剛才說是要到別處地方,想必就是到泰山參加你本派在中原重建的大典吧?」

  林元雙不願在孟元超面前談及本派之事,但尉遲炯問起,她卻是不便隱瞞了,只好說道:「不錯,侄女是有這個打算。」

  尉遲炯笑道:「好呀,那你們就正好一路同行了,牟宗濤是你表兄,你也算得是主人的身份,孟兄有你招呼同往,還用得著請帖麼?」

  尉遲炯的用心不問可知,是想給他們二人撮合的。他這用心也正是和金逐流夫婦相同,不過金逐流的妻子史紅英是個在情場打過滾的過來人,懂得女孩兒家的心思,是以她雖然有此用心,但在請林無雙給孟元超報訊的時候,卻是沒有明言,說得十分含蓄,不像尉遲炯這樣直言無忌。

  林無雙畢竟是有著少女的矜待,聽了尉遲炯的說話,驀地又想起了史紅英的那些言語,不由得低垂粉頸滿臉暈紅!

  孟元超本來是個性情豪邁的人,但他的豪邁卻又與尉遲炯有所不同,他是在豪邁之中,兼有穩重的一面的。尉遲炯不說穿還好,一說穿了,他也就難免感到有點尷尬了。

  孟元超暗自思量:「江湖男女,雖說不似常人的講究避嫌,但我和這位林姑娘剛剛相識,同走長途,總是不便。我縱然胸懷坦蕩,只怕她也要恐懼流言。」

  尉遲炯道:「咦,你們兩人怎麼都不說話?」

  孟元超道:「我想,我想——」

  尉遲炯眉頭一皺,說道:「你想什麼?」

  孟元超道:「我想,我還是先去拜訪金大俠的好。他叫林姑娘來找我,我若不去答謝,豈非失禮?既然金大俠也是要到泰山觀禮,我也正好可以和他同行。」

  劇遲炯道:「只怕你到了他家,他已經走了。」

  孟元超道:「那我就獨自前往泰山好了,反正我也認得路。」

  尉遲炯皺起眉頭,說道:「孟兄,想不到你這個人竟是如此婆婆媽媽!好吧,你既然走要這樣,我也只好由你。不過,我卻恐怕你打這麼一個轉趕不上泰山之會呢!」

  他眉頭一皺,驀地得了一個主意,一拍大腿,說道:「有了,有了!」林無雙鬆了口氣,笑道:「有了什麼?」尉遲炯道:「孟兄,我這匹坐騎雖然不是千里馬,但一天跑個三五百里,卻還是可以的。你不嫌棄,我就把這匹坐騎送給你!」

  孟元超吃了一驚,說道:「如此厚禮,我怎麼敢當?」

  尉遲炯怒道:「一匹馬算得什麼,再貴重的東西也不會比好朋友的交情更可貴吧?你若是不受,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孟元超忙道:「不是我婆婆媽媽,只是我要你的坐騎,你卻用什麼代步呢?」

  尉遲炯道:「你不用替我擔心,你知不知道;我是馬賊出身的?最拿手的本領就是偷人家的好馬!」

  孟元超給他說得笑了起來,說道:「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尉遲炯這才大為高興,哈哈笑道:「其實我還不必多費心思去偷呢,有一匹現成的坐騎我就可以信手牽來。石朝璣那匹黃鏢馬他剛才來不及騎走,還在客店的馬廄之中。雖然比不上我送你的紅鬃馬,據我看來,相差也不會太遠的。你要我的,我要他的,哈哈,這正是最妙不過。」

  孟元超道:「多謝尉遲大哥,那麼小弟告辭了。」

  尉遲炯忽地好像想起了什麼,說道:「孟兄,有一件事我忘記和你說了,你是不是有一位綽號叫做神偷快活張的好朋友?」

  孟元超道:「不錯,大哥是在哪裡認識他的。」尉遲炯提起了「快活張」,倒是勾起了孟元超的心事了。

  尉遲炯道:「我和他是在北京結識的,這個人不錯,很講義氣,我們還曾聯手做了一件案子呢。」

  林無雙笑道:「尉遲叔叔,你幾時改行做了小偷了?偷的什麼東西?」

  尉遲炯笑道:「現在還不能和你說。不過我可以告訴孟兄,快活張很敬重你,他說你幫過他的大忙,他無時不思報答。我就是從他的口中,開始知道你的為人的。」

  孟元超淡淡說道:「些許小事,難為他老是記得。」其實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有一次快活張做了一宗大案,給事主請來的高手追捕,幾乎險遭不測,幸虧孟元超救了他。

  尉遲炯說道:「我和他在北京相識,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他說要趕回蘇州見你,不知道他現在可是還在蘇州了。」

  孟元超道:「我已經見過他了,但他後來又到薊州去了,還尚未回來。」

  尉遲炯道:「短期內他還會回到蘇州來嗎?」

  孟元超道:「恐怕不會了。他是一匹野馬,倘若沒有值得他牽掛的事情,他是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的。」要知他是托快活張帶信給楊牧,並探聽雲紫蘿的消息的,如今雲紫蘿已是親自來過,快活張自是用不著起回來向他回報了,想起此事,孟元超不禁又是黯然神傷。

  尉遲炯歎道:「這是一位值得懷念的朋友,可惜他現在已是不在蘇州。否則此地與蘇州相去不遠,我倒是想去找找他呢。」

  他見孟元超似乎意興蕭索,只道孟元超是心急趕路,便道:「你若是見到快活張,請你代我問候。天快要大亮了,我也該去牽石朝璣那匹坐騎啦。好,咱們就此分手吧。」

  孟元超騎上他那匹紅鬃馬去得遠了之後,尉遲炯若有所思,忽地似笑非笑的和林無雙說道:「無雙,我想問你一句話!」

  林無雙見尉遲炯面色有異,怔了一怔,說道:「叔叔,你要問什麼?我可不許你拿我開玩笑。」

  尉遲炯道:「咦,你以為我問你什麼,我說的當然是正經事兒!」

  林無雙道:「好,那就請你說吧!」

  尉遲炯道:「你覺得牟宗濤這人怎樣?」

  這一問,倒是大出林無雙意料之外,原來她以為尉遲炯是要問她喜不喜歡孟元超。

  尉遲炯接著說道:「你和牟宗濤是青梅竹馬之交,想必應該比我清楚他的為人。」

  林無雙想起了史紅英和她說過的那些話,心中不覺一陣迷茫,半晌說道:「我認識的只是小時候的牟表哥,他現在是怎麼樣。我焉能知道?說實在話,他從前的為人怎樣,我也答不出來,我和他分手的時候還未滿十歲!」

  尉遲炯歎道:「你說得不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無雙怔了一怔道:「尉遲叔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尉遲炯道:「你到了中原之後,未見過牟宗濤,我卻見過他的。不但見過,還與他共過一場患難,我本來以為他是個英雄豪傑,但如今卻是不能不有一點懷疑了。」

  林無雙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叔叔懷疑什麼?」

  尉遲炯緩緩說道:「我懷疑他是和清廷暗中勾結!」

  林無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子才能定下心神說道:「叔叔,你這是何所見而云然?」

  尉遲炯道:「我還沒有拿到確切的憑證,不過也並非空穴來風。我告訴你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得從我剛才送給孟元超的那匹坐騎說起。」

  林無雙詫道:「牟表哥的事情和這匹坐騎有何關係?」

  尉遲炯道:「你猜那匹紅鬃馬是什麼來歷?它原來是御林軍統領的坐騎!」

  林無雙吃驚道:「你盜了御林軍統領的坐騎?」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尉遲叔叔不願在孟元超面前說破,敢情是恐怕說破了孟元超就不肯要了!」

  蔚遲炯道:「也不是我一個人幹的,和我聯手做這件案子的人,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神偷快活張。」

  林無雙道:「我也曾聽得金大哥說過快活張這個人,聽說他是當今之世的第一空空妙手,幾十年前,有一位名聞天下的老神偷姬曉風,快活張乃是姬曉風的再傳世子。如今他的本領之高,已是不遜於他的師祖當年!」

  尉遲炯道:「御林軍統領北宮望是皇帝老兒跟前的大紅人,比大內總管薩福鼎還要得寵。去年不知他立了一宗什麼功勞,皇帝老兒把一對玉獅子賞賜給他,這對玉獅子不用說自是無價之寶了。」

  林無雙道:「敢情快活張就是想要偷這對玉獅子?」

  尉遲炯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盜馬,他要盜寶,是以一說即合,聯手進行!」

  「那晚我們分頭行事,我找馬廄盜馬,他進內宅盜寶。這樣即使給發現了,亦可令對方難於兼顧。」

  「我剛剛得手,忽聽得有人說道:『割雞焉用牛刀,我替大人拿這小賊!』聲音來自內院,原來是快活張已經給他們發現了。」

  快活張跑了出來,後面追著一個人,這個人唰的一劍向他刺去,使的正是你們扶桑派的劍法!」

  林無雙大吃一驚,說道:「是扶桑派的人,你沒有看錯嗎?」

  尉遲炯有點不大高興,說道:「我怎會看錯?你別忘記我是曾經和宗神龍交過手的,也曾見過牟宗濤的劍術。你們扶桑派的劍法和中原各家各派都不相同,我一見便知。」

  林無雙道:「後來怎樣?」

  尉遲炯笑道:「當然是脫險了。否則我焉能在這裡和你說話?快活張又焉能到蘇州去見孟元超?」林無雙道:「我問的是那個人。」

  尉遲炯哈哈笑道:「那個人麼,他吃了我一點小小的苦頭。我一記劈空掌將他震下瓦面,可惜北宮望跟著追出來,我只能和快活張上馬而逃,來不及取他性命了。」

  林無雙說道:「奇怪,怎的會有一個會使扶桑派劍術的人在御林軍統領的府中出現?」跟著又道,「但聽你所說,這人的本領卻是稀鬆平常,一定不是『扶桑七子』之中的人物了。」「扶桑七子」是以宗神龍為首的七個人,五年之前一同從海外回來的。後來「扶桑七子」分為兩派,其中三人奉牟宗濤為首領,另外三人則仍然跟從宗神龍。

  尉遲炯道:「這個人的身份也己弄清楚了。」

  林無雙連此問道:「是什麼人?」

  尉遲炯道:「是你的表哥牟宗濤的使者!」

  林無雙大驚道:「你怎麼知道?」

  尉遲炯道:「快活張盜寶之時,正好聽得他們在密室交談。」

  林無雙道:「北宮望身為御林軍統領,武功定必極是高明,他怎會不發覺有人偷聽?」

  尉遲炯道:「是呀,所以快活張只聽到他說的兩句話。」

  林無雙道:「那兩句話怎麼說?」

  尉遲炯道:「這兩句話一是北宮望笑著說的,他說:牟先生在中原開宗立派?哈哈,這好極了!」

  林無雙道:「就只是這兩句話麼?」

  尉遲炯道:「這兩句還不夠麼?從這句話中,已經可以判斷許多事情了。」

  林無雙道:「願聽叔叔高見。」

  尉遲炯道:「第一、牟宗濤為什麼要派遣使者去告訴他?當然是想取得他的支持了。第二、這又可以證明他們定是早已有了往來,否則牟宗濤怎敢派道使者?第三、第三……」他想湊夠三個理由,但卻想不出來了。

  林無雙笑道:「焉知那個人不是自己去的,並非表哥所遣。聽說表哥近年來收了不少新進弟子,難保良莠不齊。」

  尉遲炯道:「不對,若然如你所說,北宮望為何要說好極了呢?這分明是贊同你的表哥開宗立派!朝廷最忌武林人物,他身為御林軍統領,對你表哥卻表示讚賞,即使那人不是你表哥遣派的使者,無論如何,亦是可疑的了!」

  林無雙沉吟半晌,說道:「事情雖有可疑,但我仍是不能相信。」

  尉遲炯道:「你又是何所見而云然?」

  林無雙道:「我年輕識淺,高見是沒有的。不過,我卻可以找到一個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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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32: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 惺惺相惜(2)

  尉遲炯道:「什麼反證?」

  林無雙道:「牟表哥與宗神龍形同水火,不能相容。據我確知,宗神龍如今已是投順朝廷,正想找表哥報仇呢!表哥豈能隨他之後,也去投順朝廷?不怕宗神龍加害他麼?」

  尉遲炯道:「哦,你最近見過宗神龍麼?」

  林無雙道:「正是。」當下將在雲家和宗神龍交手之事說與尉遲炯知道。

  尉遲炯道:「啊,宗神龍這顆果然是恢復武功了!」這句話突如其來,弄得林無雙莫名其妙。

  尉遲炯接著說道:「牟宗濤與宗神龍結有冤仇,這個我業已知道,我說我曾與你的表哥共過患難,也正就是這件事情了。四年前,我替大涼山的義軍首領竺尚父到青海去聯絡一個土王,宗神龍則以大內總管薩福鼎私人代表的身份,恰巧也在那裡。結果引起一場爭鬥,正在緊要關頭,牟宗濤忽然來到,拔劍相助,打碎了宗神龍的琵琶骨。後來聽說宗神龍得到了大內所藏的千年龜殼,這才免於殘廢。」

  林無雙道:「著呀,既然如此,何以你還是斷定我的表哥勾結朝廷呢?」

  尉遲炯道:「你是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不錯,宗神龍是薩福的門下走狗,但薩福鼎卻又是和御林軍統領北宮望面和心不和的。他們背後部有握有權力的親王支持,暗地裡正在爭權奪利。薩福鼎曾經一度給他們攻擊得失了大內總管的寶座,後來好不容易才官復原職。但直到現在,他的權勢仍然比不上北宮望。」

  林無雙道:「這又怎樣?」

  尉遲炯道:「牟宗濤的使者是派往北宮望那兒的。他正好倚仗北官望的勢力,非但不必害怕宗神龍的報復,甚至還可以將宗神龍除掉!」

  林無雙秀眉微蹙,說道:「尉遲叔叔,我想牟表哥不至如此吧?他到底是曾經幫忙過你們俠義道的人啊!而且他和逐流大哥也是朋友。」

  尉遲炯道:「但願他不至如此。但一個人是會變的,焉知他還是四年前的牟宗濤?我既然在御林軍統領的官衙發現了他的使者,我又豈能無所懷疑,不加追究?」

  「一個人是會變的」,林無雙聽了這句話,不覺勾起了心事,心中一片茫然,答不出話了。

  尉遲炯見她面色蒼白,不由得心中暗暗歎息:「這小妮子還是未能忘情她的表哥!」為了安慰林無雙,放寬口氣說道:「所以要說我還未曾找到確證,但願事情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證明你的表哥乃是無辜受嫌。不過如果是真的話,我也盼你不要傷心,只當沒有這個表哥好了。」

  林無雙道:「若是真的,他也值不得我為他傷心了。」

  尉遲炯聽她說得堅決,放下了心上的石頭,笑道:「對,這才是我的好侄女。對啦,你不是要去泰山參加開宗立派的典禮嗎,正好趁這機會,幫忙我打探打探。你願意嗎?」

  林無雙點了點頭,說道:「我也想求個水落石出,決計不會徇私,不過,你不是也要去的麼?」

  尉遲炯道:「我要遲一步才去。而且你們是同門,你向同門打聽,亦必比我容易。」

  林無雙道:「你現在去哪兒?為何要遲一步?」

  尉遲炯道:「我是去找線索,尋證據呀!」

  林無雙道:「如何尋找,可以告訴我嗎?」

  尉遲炯道:「線索就是在那石朝璣的身上。他是御林軍的副統領,此事他定有所知。我懷疑他這次出京,說不定也可能與牟宗濤有關。我取了他的坐騎,非把他尋獲不可!」說罷,便與林無雙分手,趕回那間客店盜馬。

  牟宗濤這件事的真相如何尚未知,不過尉遲炯對石朝璣的猜測,卻是完全錯了。原來石朝璣雖然是北宮望的副手,但他卻是薩福鼎的人。是薩福鼎暗中為他盡力,這才將他安插到御林軍中,作為一枚監視北宮望的棋子使用的。北宮望不是不知,但礙於薩福鼎背後的勢力,暫時還不能動他的人。而且他也有安插在薩福鼎身邊的「棋子」,職位雖沒那麼高,人數卻是很多,這種官楊上的勾心鬥角,其實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過尉遲炯是個草莽英雄,直腸漢子,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說,可就是難於想像了。

  孟元超跨上尉遲炯所送的名駒,放馬疾馳,果然就像風馳電掣一般,第三天便到了山東的東平縣。

  金逐流住在東平湖的旁邊一座山上,他的家莊山崗上依著地形修建,背山面湖,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孟元超來到山下,但見山巒起伏,湖水澄明,湖濱柳樹成行,山崗秀草沒膝。孟元超從淮北荒涼來到這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精神為之一爽,心裡想道:「金逐流和史紅英這一對夫妻,乃是武林中人人稱羨的佳偶,他們住在這個洞天福地,也當真可以說得是神仙伴侶了!」忽地想起了自己蹭蹬情楊,不禁百感交集。

  為了表示對金逐流的尊敞,孟元超不敢騎馬,牽著坐騎步行上山。

  金家倚山修建,門前是一座平台,從樹蔭中伸出。孟元超上到半山,聽得人聲,抬頭一看,只見有一個人剛剛走上平台,大門開處,金家出來兩個人,彼此抱拳施禮。其後,那個人就跟著他們走進去了。距離頗遠,孟元越聽不清楚他們說些什麼,但看這情形,那個人想必也是和他一樣,是來拜訪金逐流的客人無疑。

  孟元超心裡想道:「金大俠交通廣闊,但夠得上做他的客人的也一定不是尋常人物,卻不知是誰?」當下走上平台,將那匹紅鬃馬繫在台邊的一棵樹上,正要通名求見,屋內的人聽得馬嘶之聲,已是出來迎客。

  出來迎接他的這個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粗黑漢子,雙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是個武功不凡的高手。

  這人見了孟元超和他的紅鬃馬,臉上稍微露出一點詫異的神情,抱拳說道:「閣下是——」

  「在下是從小金川來的孟元超,特地來拜訪金大俠的。」孟元超還禮答道。

  那人似乎吃了一驚,隨即哈哈一笑,說道:「原來是孟兄,久仰了!我是六合幫的李敦,前天金大俠出門的時候,還曾特別吩咐過我,叫我準備迎接孟兄,想不到孟兄今日就到,我倒是失迎了。」

  金逐流的妻子史紅英是六合幫的幫主,李敦則是在幫中的地位僅次於史紅英的副幫主,和金逐流夫妻的私交也是極好,經常住在金家的。

  孟元超道:「原來是李香主,幸會,幸會。」和李敦重新見過了禮,接著說道:「這麼說我可是來得不巧了。」

  李敦說道:「金大俠雖然不在家,但我們的幫主並未出門。孟兄既然來到,請和我們的幫主一見如何?」

  孟元超道:「素仰金夫人是女中英傑,孟某理當晉謁。」

  李敦前面引路,穿過兩道橫門,把孟元超帶到內院一間佈置得甚為雅致的小客廳裡。

  孟元超將準備好的拜帖交給李敦,李敦說道:「幫主剛好有客,請孟兄稍坐一會。」

  孟元超道:「不必客氣,我也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心裡卻在想道:「想必這位客人不願意和外人見面,故此李敦把我帶到這裡面的小客廳來,避免和他碰頭。」

  李敦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道:「這位客人是遠方來的,和我們都不相識,大概很快就會走的。」說罷,把一個老僕人叫來,將孟元超的拜帖交給他,叫他進去稟報。

  李敦的話中之意乃是在向孟元超暗示,因為他們和這個客人不熟,而孟元超是「欽犯」的身份,故此不便讓他與孟元超見面。孟元超暗自想道:「素聞李敦為人老成持重,果然名不虛傳,但他為什麼不肯告訴我這個客人的名字呢?」

  江湖上有許多禁忌,主人家不肯說的事情,客人自是不便打聽。但在李敦把孟元超的拜帖遞給那個老僕的時候,孟元超暗地留神,卻看見李敦好似向那老僕使了一個眼色,那老僕點了點頭,說道:「是。待那客人一走,我馬上稟報。」

  這老僕退入內堂,孟元超忽聽得一個人說道:「這位客人是誰,咱們的副幫主親自接待,想必也是一位貴客了?嘿嘿,怪不得我一早就聽得喜鵲叫個不停,今天可真是好日子啊,兩位貴客不約而同的都在今天來了。」聽這人的口氣,似乎也是僕人的身份。

  那老僕小聲說道:「噓,噤聲!你猜是誰?這位客人就是孟元超!」他是在同伴的耳邊悄悄說的,但孟元超練過「聽風辨器」的功夫,聽覺比常人靈敏得多,卻是聽得一字不漏。

  孟元超不由得大為奇怪,心想:「在金大俠的家裡難道還得提防奸細不成?他們為何害怕我的名字給人聽見?難道就是忌那客人麼?」

  李敦跟著孟元超閒聊,問了他一些小金川方面的義軍情形,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刻,那個老僕人出來說道:「李爺,幫主請你進去。」但卻沒有請孟元超。

  孟元超自是有點不大舒服,暗自想道:「不知那位客人走了沒有?素聞金夫人是個女中丈夫,夫妻倆都是極為好客的,何以她要先見李敦,才肯見我。」

  李敦似乎也是有點尷尬,說道:「孟兄,請你稍坐片刻。」接著向那老僕人揮一揮手,說道,「還不快去請秦香主出來替我陪客。」

  孟元超道:「不必客氣。咱們都是同道中人,何須講究世俗的禮數。」

  李敦笑道:「你和我的這位秦大哥結識結識也好。」

  說話之間,那姓秦的已經來到。原來是在六合幫中坐第三把交椅的另一位副幫主秦沖。

  孟元超早就知道秦沖的外號叫「霹靂火」,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但在彼此通名之後,秦沖的臉上也現出異樣的神情,說話也似乎有點顧忌了。

  孟元超暗睛納罕,心裡想道:「他這種性格的人,一定喜歡人家稱讚。」於是把聽來的有關秦沖的英雄事跡用作話題,引他說話。秦沖果然大為高興。哈哈笑道:「老弟,你別給我臉上貼金,你方出師門,勇鬥五名大內高手的事,我也早已知道的了。你才是真正值得令人佩服的年少英雄呢。」

  兩人談得投機,秦沖忽道:「孟老弟,你結交天下英雄,可知道薊州有個出名的武師楊牧麼?」

  孟元超怔了一怔,說道:「聞名己久,沒有見過。」秦沖這一問大出他意料之外,「好端端的為什麼他突然和我提起楊牧呢?難道他知道我和雲紫蘿之間的隱秘?」孟元越心想。隨即暗笑自己的多疑,「騰霄和我這麼要好都不知道,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又焉能得知?」

  秦沖說道:「一個月前,楊牧突然暴病身亡,你想必是知道的了?」

  孟元超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什麼,楊牧已經死了?」要知孟元超乃是「欽犯」的身份,一路隱秘行蹤,輕易不敢和江湖人物接觸的。是以這個消息雖然轟動江湖,但孟元越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秦沖道:「哦,原來你尚未知道。聽說楊牧的妻了是個絕世美人,不知是真是假?」

  孟元超更是吃驚,說道:「秦兄,你要知道這個幹嘛?」

  秦沖笑道:「老弟不要笑我太過無聊,我不是要打聽人家的閨閣,但我聽說楊牧是給他的妻子害死的!」

  孟元超又是吃驚,又是惱怒,大聲說道:「這一定是無恥之徒所造的謠言!」

  秦沖望了孟元超一眼,說道:「你怎麼知道這是謠言?」

  孟無超這一氣之下,幾乎就想把自己從小就與雲紫蘿相識的事說出來,但轉念一想:「我何必告訴一個毫不根干的外人?」於是淡淡說道:「我也聽說楊夫人是個知書識禮、有才有德的女子,她決不至於謀害親夫!」

  秦沖哈哈一笑,說道:「楊夫人是否賢德,我可不知。不過這件事情,老弟,你卻是說中了。」

  孟元超道:「那麼真兇是誰,業已水落石出了嗎?」

  秦沖笑道:「根本沒有兇手!」

  孟元超不禁又是一怔,說道:「那麼楊牧當真是病死的?」

  秦沖這才把真相告訴了他,說道:「楊牧並沒有死,他是假死,現在又活過來了。」

  孟元超大為奇怪,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他要詐死?」秦沖說道:「是呀,這樣的怪事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過我雖然不知內裡因由,但推想亦是和他的妻子有關?」

  孟元超聽了這話,滿肚皮的不舒服,不禁冷冷說道:「秦香主,你又沒有見過那位楊夫人,這話卻是從何說起?」聲音的冷澀,聽入自己的耳中,自己世感到有點失態了。

  秦沖笑了一笑,說道:「我不過是推測而已。俗語說紅顏禍水,這話可也不能把它當作都是妄言。孟老弟,你我一見如故,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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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難言之隱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雪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摟,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晏殊

  孟元超心道:「來了,來了!」眉頭一皺,朗聲說道:「秦香主但說無妨!」

  秦沖放下茶杯,緩緩說道:「少年血氣方剛,戒之在色,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妻房,未必就是福氣。眼前楊牧之事,就是例子。孟兄,我這話不知說得對是不對?」

  孟元超哈哈一笑,說道:「我也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秦沖道:「我最喜結交心直口快的朋友,孟兄請說!」

  孟元超道:「貴幫幫主才貌雙全,金大俠與她的美滿姻緣,天下人無不艷羨。可見紅顏禍水的話乃是慮妄的了。」

  這話駁得秦沖啞口無言,心裡想道:「他佯作糊塗,我要不要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呢?」

  孟元超則是在著惱之中兼有幾分疑惑,同樣的想道:「他分明是在向我諷示,懷疑我與紫蘿有甚見不得人的事了。奇怪,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懷疑呢?我要不要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呢?」

  正在大家都是尷尬之際,忽聽得外面大門打開,一個聲音接著一個聲音叫道:「送客,送客——」這是十分隆重的送客儀式。

  孟元超抬眼一看,只見李敦陪著一個客人,剛好從外間的庭院經過。這個客人大約三十多歲年紀,身披貂皮外套,頭戴一頂熊皮筒產帽兒,帽簷壓著鬢梢,眼睛左頤石盼,似乎是在找尋什麼人的神氣。

  秦沖本來正要說話的,聽得「送客」的聲音,忽地又不說了。提起茶壺,低下頭慢慢的斟茶,掩飾自己的窘態,孟元超不禁又是大為疑惑,「為什麼他好像害怕給這客人看見呢?」

  那個客人已經走出外院的拱門了,但卻聽得他的聲音說道:「剛才那位秦香主呢?我想向他辭行。」

  李敦說道:「秦香主剛剛有點事出去了,回來我會和他說的。」

  孟元超更是覺得奇怪,暗自想道:「原來秦沖剛才是已經和他見過面的了,何以現在又要避開他呢?」

  他哪裡猜想得到,並非秦沖避免見這客人,而是為了不想讓孟元超給這客人看見。

  李敦送客回來,如釋重負,吁了口氣,說道:「對不住孟兄,勞你久候了。敝幫主知道孟兄來到,十分歡喜,請孟兄現在就去相晤。」

  李、秦二人帶領孟元超進了客廳,便往內堂稟報,過了一會,只聽得叮咚,孟元超的眼睛陡地一亮,一個中年美婦走了出來,一見面就予人一個英姿颯爽的感覺!

  孟元超暗暗稱讚,心裡想道:「這位天下聞名的女中豪傑,果然是氣度不凡!」

  史紅英出來之後,李、秦二人便即告退。按照普通的習慣來說,史紅英是個女幫主,接見男賓之時,少不了是有幫中的頭目作陪的。現在李、秦二人雙雙告退,不問可知,是在內堂之時得到史紅英吩咐的了。孟元超不覺又多一重納罕:「她單獨接見我,莫非是有什麼事要告訴我麼?」

  寒暄過後,史紅英笑道:「孟少俠,你只是一個人來麼?那位林姑娘呢?我叫她到蘇州接你,想必你們是見過了面的吧?」

  孟元超道:「她來的時候,我恰巧不在家中,不過後來卻在路上碰上了。」

  史紅英笑道:「哦,有這樣的巧事,那麼她到哪裡去了,何以不陪你同來?」

  孟元超道:「她到泰山去了。」

  史紅英有點詫異,說道:「她到泰山去了?我本以為她是不願意去的,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你們在路上是怎麼遇上的?」

  孟元超因為不知原委,自是感到莫名其妙,說道:「說起來可真是巧上加巧,我在碰上林姑娘的同時,還碰見了從關東來的尉遲大俠。」

  史紅英詫道:「尉遲炯也來了麼?他怎會認識你的?」

  孟元超笑道:「我和他打了一架呢!」當下將那天的事情一一說與史紅英知道。

  史紅英聽得十分留神,聽了之後,笑道:「這樣說,你們倒是不打不成相識呢,我和逐流以前相識也是這樣的。」

  孟元超起初以為她說的「不打不成相識」是指他和尉遲炯而言,後來才知道她說的是林無雙,不覺臉上一紅。

  史紅英接著說道:「原來你們還碰上了御林軍的副統領,這是哪一天的事情?」

  孟元超屈指一算,說道:「四天之前。」

  史紅英微有詫色,說道:「四天之前,這可就有點奇怪了。」孟無超莫名其妙,說道:「奇怪什麼?」

  史紅英道:「有一個人也是在四天之前碰見石朝璣,但他所說的地點卻是不同。難道這石朝璣有分身之術?」

  孟元超也覺奇怪,說道:「那人是誰?」

  史紅英望了孟元超一眼,說道:「就是剛才來的那個客人,他還說起了你呢!」

  孟元超大為詫異,也顧不得什麼「禁忌」了。衝口而出,便即問道:「我可不認識他呀,何以他會說起我呢?他是誰?」

  史紅英緩緩說道:「他是薊州名武師楊牧!」

  孟元超吃了一驚,心道:「原來是楊牧!」此時方始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沖剛才和我說那樣的話!」

  史紅英道:「楊牧假死之事你可知道?」

  孟元超道:「剛剛聽得秦香主談及。」

  史紅英道:「他說他和石朝璣結了仇,石朝璣知道他暗中謀叛朝廷,要將他逮捕,他這才裝死避仇的。不料仍是躲避不了,四天之前,在金雞嶺下給石朝璣打了一掌,還受了傷呢。僥倖後來逃脫。」

  金雞嶺是在東平縣之西,四天前孟元超碰見石朝璣的所在則是在東平縣之南,這兩處地方是決不能在一天之內來回的。

  原來楊牧恐怕史紅英看出破綻,因為孟元超家住蘇州,假如他說出是在蘇州城外碰上石朝璣的話,難免會引起猜疑,是以他胡亂編造了一個地方。地方更改,日期也要更改,金雞嶺和東平縣的距離大概只是四五日路程,他就隨口說是四天之前了。他可做夢也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巧事,那一天孟元超恰巧是碰見了石朝璣。

  孟元超道:「楊牧,他,他說我什麼?」

  史紅英道:「你和他的妻子可是相識的麼?」

  孟元超道:「不錯,從小就相識的。」

  史紅英望著孟元超,似笑非笑地說道:「他說你拐帶了他的妻子!」

  孟元超跳了起來,叫道:「他,他竟然這樣造我的謠言!」

  史紅英說道:「你不要著急,有話好好的說。這樣說,你最近並沒有見過他的妻子。」

  孟元超冷靜下來,心裡自思:「紫蘿確實是曾到蘇州看我,也難怪他的丈夫有此誤會。」

  史紅英見他神色不定,卻是不禁有點猜疑了。

  孟元超走了走神,說道:「實不相瞞,我是曾見過他的妻子,雖然那天晚上,她是蒙著面孔,也沒有和我交談,但我知道是她。她和我乃是青梅竹馬之交,不過,自從她結婚之後,我可沒有見過她。更沒有與她做出對不起楊牧的事!」

  史紅英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聽了他的話,心裡想道:「他與楊夫人的情形,莫非正像無雙與她表哥一樣?只不過一個是男的另娶,一個是女的另嫁?」

  孟元超躊躇片到,接著說道:「我和楊夫人在少年的時候,是曾有過一段、一段……這段隱情我從來沒有告訴別人,現在願意說給夫人知道。」

  史紅英搖手道:「我信得過你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你的私情,我不想知道。不用說了!」

  她自以為猜得不錯,卻不知孟元超與雲紫蘿之間的愛孽糾纏,可比林、牟二人複雜得多!

  孟元超含笑道:「如此說來,楊牧敢情是來求賢伉儷主持公道的?」

  史紅英笑道:「不錯,逐流不在家,我只好聽他申訴了。想不到就有這樣的巧事,他剛剛說到你拐帶他的妻子,你的拜帖就送到我的面前來了,好在沒有給他看見,否則倒是要令我這個做中人的為難呢!」

  孟元超大為尷尬,面紅過耳,暗自想道:「我雖然沒有做過虧心之事,但是楊牧未曾找回紫蘿之前,即使我有機會向他解釋,只怕他也是不肯相信的了。」

  史紅英好似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說道:「孟少俠是否覺得我的措施有點失當。」

  孟元超心中有所憂慮,只好坦白說道:「我本來應當向楊牧解釋清楚的,但現在還不是適當時機。多謝幫主為我保全顏面,讓我得以避免了這一楊尷尬的會見。但我擔心的是:他可以到你們這兒投訴,世可以到其他武林前輩之處投訴,這,這……」

  史紅英道:「但求無愧吾心,何愁眾口鑠金。事情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孟少俠無須顧慮。而且我想這件事情,楊牧大概也是不願意張楊出去的。在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面前,我也可以為你解釋的。」

  史紅英是個精明能幹的巾幗鬚眉,但對這件事情,她卻是估計錯了。

  俗語雖說「家醜不可外楊」,但因楊牧已經投靠清廷,要楊牧把「家醜」外楊,這正是楊牧的頂頭上司——御林軍副統領石朝璣的主意。為的就是陷害孟元超,破壞他在武林中的聲譽!楊牧一來是身不由已,二來亦是由於對孟元超的極度妒忌,妒火攻心,也就不惜撕下臉皮,執行石朝璣的計劃了。

  「但求無愧吾心,何愁眾口爍金」。孟元超聽了這兩句話,心裡卻是不由得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想道:「我雖然沒有和紫蘿做出對不起她丈夫的事情,但我對她的相思情戀,八年來卻是從未稍減!」

  史紅英道:「這件公案,我倒不是有意偏袒你。只因為你的為人,我們夫婦早已知道。楊牧在薊州頗有名氣,但我畢竟還未深知他的為人。」

  孟元超大為感動,說道:「我一個未學後進,金大俠和夫人這樣看得起我,我真不知應該如何報答知己了。」

  史紅英笑了一笑,又道:「其實我早知道他的妻子不是你拐帶的了。」

  孟元超怔了一怔,連忙問道:「為什麼?」

  史紅英緩緩說道:「因為有人在太湖見過楊牧的妻子雲紫蘿!」

  雲紫蘿的行蹤之謎突然從史紅英的口中揭露出來,這正是孟元超想要知道而無從打聽的消息!孟元超不禁又驚又喜,失聲說道:「有人在太湖見過她?她怎的到太湖去了?那個人又是誰呢?」

  要知雲紫蘿是武學世家,卻非江湖女子。她的熟人,非親即故。江湖上的一般人物,決計不會認識她的。是以孟元超不禁感到有點奇怪了。

  「是我和逐流一個相當可靠的朋友,」史紅英說道,「他與楊牧夫妻素不相識,但他卻識得雲家的『躡雲劍法』。」

  孟元超詫道:「他曾見雲紫蘿使劍?」

  史紅英道:「不錯,他曾在太湖的西洞庭山看見一個黑衣女子和人比劍,使的正是躡雲劍法。對方是什麼人,他不知道,不過這個人的本領也是極其了得,黑衣女子使到最後一招『橫雲斷峰』,方始將他打敗。」

  「前兩天這位朋友來到我們家裡,邀逐流往泰山觀禮,不知怎的說起這件事情,當時因為他們行色匆匆,我就沒有向他仔細查根問底了。」

  孟元超很想知道再多一些,但可惜史紅英所能告訴他的就只是這麼多了。那個朋友的名字,她也沒有說出來。孟元超和她畢竟只是初次見面,她既然不肯說,孟元超自也不便再問。

  史紅英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道:「楊牧的岳父是雲重山,雲重山是躡雲劍法的嫡系傳人,他只有一個女兒,這些都是我早已知道了的。所以當楊牧說到他要找尋妻子之時,我就敢斷定我那個朋友在西洞庭山上所見的黑衣女子,一定是楊牧的妻子雲紫蘿無疑了。」

  「你可曾把這個消息告訴楊牧?」孟元超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問道。

  「我想楊牧夫妻之事定有蹊蹺,我又不是熟悉他的為人,是以暫時我還不想告訴他,要待真相清楚之後,方能決定讓不讓他知道。」史紅英答道。

  孟元超吁了口氣,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下來了。這霎那間,他忽地感到內疚於心,「為什麼我也不願意楊牧知道呢?」

  史紅英繼續說道:「但現在說來,查究楊牧夫妻的因由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楊牧所說的他給清廷緝捕之事是真是假。他為什麼對我撤謊說是給石朝璣打傷?孟少俠,你說對不對?」

  孟元超心神不屬,說道:「這個、這個,我可不方便插嘴。按說雲紫蘿願意嫁的人,想必也不會是壞人的。」

  史紅英聽得他為楊牧辯護,笑了一笑,說道:「你對楊夫人倒是很有信心。不過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往往有些事情是出乎常理之外的,咱們還是小心謹慎的好。」

  孟元超面上一紅,不敢再說,只好答了一個「是」字。

  史紅英笑了笑,看了看孟元超,又再說道:「但這件事情對你來說,恐怕卻是最重要的了,因為楊牧的夫妻公案,牽涉了你在內。」

  孟元超不願說謊,答道:「不錯,我是想早日探明真相。」

  「聽說你是為小金川的義軍聯絡各路英雄的,是嗎?」

  孟元超霍然一省,恭恭敬敬的又再答了一個「是」字。

  「那麼你現在準備上哪兒?是泰山還是太湖?」

  「這,這個,我——」史紅英的這個問題突如其來,孟元超一時間倒是不禁躊躇難決了。

  「你一時未曾想好,那也無須立即答我。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再行定奪,也還不遲。」說至此處,史紅英若有所思,停了一停,給孟元超換了一杯熱茶,然後才接下去說道:「泰山之會,各路英雄,都會到場,你要替義軍聯絡他們,這是一個好機會。但我也可以想像得到,這件公案,一日未曾查個清楚,你就一日難以安寧。所以,你若是先要到太湖訪查楊夫人的真相,那,那也好。」

  她說的是「也好」二字,不言而喻,她是希望孟元超先赴泰山之會的。

  孟元超一陣迷茫,半晌說道:「多謝幫主關心,告訴我這許多事情。時候不早,我想告辭了。」

  史紅英道:「不錯,不論是上泰山還是往太湖,你可都得趕路。好吧,那我也不挽留你了。」

  孟元超走出金家,悵悵惘惘的獨自躇行,心中翻來覆去只是想著一個問題:「我應該到哪裡去?」

  八載相思,當面錯過,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雲紫蘿的消息,還能再錯過麼?

  可是若果錯過了泰山之會,以後就要逐一去拜訪各路英雄,還未必見得著,這就更是失時費事了。

  孟元超本來是一向很有決斷的,但此際卻是給這個問題困擾,大感躊躇,意亂情迷了!

  「我應該到哪裡去呢?」困擾著孟元滿的問題也同樣的在困擾著雲紫蘿!

  那日清晨,在她避免和孟元超見面之後,她踏著故鄉的泥土悵惘前行,就像孟元超現在一樣,反覆的想著這個問題,不敢回頭,但卻肝腸寸斷了!

  夫家不能回去,愛子被人搶走,母親下落不知,情人又不敢晤面。「天地雖大,何處是我容身之地?」雲紫蘿想到傷心之處,不覺珠淚潸然,雙腿如同墜了鉛塊一般,不知道應該怎麼走了。

  正在雲紫蘿柔腸寸斷,惘惘前行之際,有一個趕早市的農家少年,挑著兩籮青菜對面走來,看見了雲紫蘿,忽地「咦」了一聲,就在雲紫蘿的面前停下了。

  雲紫蘿被他這麼一聲驚醒,抬頭一看,見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壯健少年,依稀似曾相識,一時間卻想不起他是何人。

  那少年呆了一呆之後,放下菜籮說道:「你不是雲姑姑嗎,你回來了?我是小牛兒呀,你不記得我了?」

  雲紫蘿笑道:「原來你是小牛兒,記得我離家的時候,你還是個鼻涕蟲呢,現在這麼大了,你媽可好?」

  原來這個小牛兒就是她的鄰家王大媽的兒子,她們母女離家之時,曾經托過王大媽看管園子的,那時小牛兒不過七八歲的年紀。

  小牛兒有點不好意思,笑道:「雲姑姑,聽說你嫁了一個北方很出名的人,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我們了,這許多年都不回來看看我們。嗯,讓我算算看,那年是丙子年,已經足足有了八年長啦!」

  雲紫蘿雖然正在傷心,但見了這個鄰家的孩子,也還是感到了意外的歡狀的,笑道:「我怎會忘記你呢?對啦,我正想找你媽,但恐怕她還沒起床,不敢這麼早去吵醒她,碰見了你正好,這點銀子,不成敬意,請你帶回家去,替我多謝她老人家。」

  小牛兒漲紅了臉,說道:「多謝什麼?這許多年來,我們母子忙於幹活,你家的園子我們可沒有替你好好照料呢。這銀子我不能要!」

  雲紫蘿道:「你一定得要,我因為來得匆忙,沒帶禮物,就當作是給你媽買東西吃吧。」

  小牛兒推辭不掉,只好收下,說道:「你回過家裡沒有,為什麼這樣早又出來了?孟大哥已經回來了,你知道麼?」

  雲紫蘿一陣傷心,說道:「知道,我已經見過他了。我這次只是來看一看的,我還有緊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在家裡多住了。」

  小牛兒詫道:「哪有這樣快就走的道理?」驀地想起母親和他說過,說是孟大哥和城裡的那個宋大哥從前都是歡喜這個「雲姑姑」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是初懂男女之事的時候,自作聰明的想道:「啊,我明白了,她已經嫁了人,當然是不方便和孟大哥一同住在家中了。但她為什麼不和丈夫一同回來呢?」小牛兒很想問這個問題,可又不知該不該問,睜大了兩隻眼睛看雲紫蘿。

  雲紫蘿強忍心酸,說道:「小牛兒,你不明白的,我是非走不可!」

  小牛兒裝作很懂事的樣子,說道:「我明白的。村塾的老師說過,說是像你這樣知書識禮的女子要守什麼三從四德的,出嫁之後就要順從丈夫,對不對?你有了夫家,所以就不能在母家住下了?」

  雲紫蘿給他弄得啼笑皆非,說道:「小牛兒,你要趕早市,我也要趕路,下次我再回來看你。記著替我問候你媽!」

  雲紫蘿正要走,小牛兒忽道:「雲姑姑,你甭留一會,有一件事情,我還沒有告訴你呢!」

  雲紫蘿道:「什麼事情?」

  小牛兒道:「是一個姓蕭的女子,大約有十七八歲年紀,她是和一個姓邵的男子一同來的。但那男子沒有說話,只有她說。」

  雲紫蘿心中一動,連忙問道:「姓蕭的女子了她說什麼?」

  小牛兒道:「她說她是你家的親戚,特地來找你的。我告訴她你們母女都已經走了許多年了,她很失望。」

  雲紫蘿道:「她有沒有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

  小牛兒搔搔頭皮,說道:「她說她住在太湖的一個什麼山上,這個山有個西字的。我當時記得很清楚的,現在忽然忘記了。」

  雲紫蘿笑道:「是不是西洞庭山?」

  小牛兒道:「對,正是西洞庭山。哈,我又記起來了,她當時好像料得到我會忘記這個山名似的,她說要是你一時記不起來,你只須對她說,我已經回到爹爹的家裡,她就會知道的。我當時還覺得奇怪呢,子女回來,當然是回到爹爹的家裡,這還用說嗎?」

  雲紫蘿笑道:「我知道了。小牛兒,多謝你啦。回去記得替我問候你媽。」

  這個消息,給雲紫蘿帶來了意外的歡喜,與小牛兒分手後,她迎著初升的朝陽,心底的陰霉也好像在陽光下消失了,心裡想道:「這可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這姓蕭的女子一定是我那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妹。我正愁無地容身,如今我卻可以暫時去投靠姨媽了。」

  原來雲夢蘿的母親有個堂妹,嫁在太湖西洞庭山的蕭家,丈夫蕭景熙,也是武林中頗有名氣的人物。

  兩姐妹一個嫁在南方,一個嫁在北方,又因雲紫蘿之父雲重山早已秘密加盟義軍,是以兩姐妹在婚後就一直未通消息,後來雲重山在北方站不住腳,攜妻帶女,來到蘇州,固然是由於有好友未時輪家住蘇州,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太湖就在蘇州附近,搬到蘇州,久不見面的姐妹,就可以重聚了。

  不料當他們前往西洞庭山尋親的時候,才知道蕭家的人已經遷往他方,不知去向。

  雲紫蘿來到蘇州那年不過八歲,那次只是她的父母前去尋親,她並沒有同往。在她的腦海裡對這個姨媽毫無印象,那次尋親的事情,她的父親對她說過,她也沒有放在心上。是以後來在她父親去世之後,孟元超來了,她也沒有和孟元超說過。

  在未碰見小牛兒之前,雲紫蘿甚至不知道她有這個表妹,但既然這個來找她的女子姓蕭,自稱是她的親戚,家又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當然是她的表妹無疑了。

  「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小牛兒說我的表妹不過十六七歲,那麼我來蘇州的時候,她還沒有出世呢。想必她來找我的時候,對一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姐,也一定是懷著好奇的心情。現在可又輪到我去找她了。不知她結了婚沒有?姨媽肯讓她與那個姓邵的男子同來,想必是她的未婚夫吧?」雲紫蘿心想。

  雲紫蘿急於會見姨媽表妹,當天中午,就趕到蘇州,雇了一隻小舟,在萬年橋下放舟入湖。太湖三萬六千頃,湖跨江浙兩省,煙波浩蕩,極目無際,比起雲紫蘿曾經游過的西湖,景象又是大大不同了。

  扁舟出了胥口,但見萬頃茫茫,水天一色,湖中七十二峰逸湖迎來,有如翡翠屏風,片片飛過,空靈縹緲,煙嵐橫黛,景色奇麗,難以言宣!縱目煙波之際,雲紫蘿不覺胸襟一爽,逸興遍飛,多日來的鬱悶全部消了。心裡想道:「海闊憑魚躍,天空任烏飛,這才是人生應該道求的境界!這許多年來,我關在家中,就像籠子裡的鳥兒一樣,連胸襟都幾乎變得狹窄了。」

  忽聽得琴聲冷冷,遠遠傳來,隨即聽得有一個人按著節拍而歌道:「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鴛?如有意,莫饞嫁。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顏雲收,依約是訥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雲紫蘿放目遙望,只見一葉扁舟,順流而下,船上有兩個人,一個是身著黃衫的漢子,一個是披著純白狐裘的少年。彈琴朗吟的是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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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太湖煙水(1)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龜鼓。誰伴我,醉中舞?

                         ——蘇元斡

  雲紫蘿嗜讀詩詞,性耽絲竹,妙解音律,聽了這白衣少年鼓琴而歌,不由得心頭悵觸,暗自想道:「坡翁此詞乃是湖上懷人之作,他所懷念的人不過是偶然一面,已是情難自己,倘若他處在我的境地,又不知會寫出什麼滄懷的詞章了?」

  原來自衣少年彈唱的這首詞,乃是北宋熙寧年間,蘇東坡做杭州大守的時候,某日游西湖所作詞牌名「江城子」的一首詞。這首詞含有一段佳話,是蘇東坡為一位麗人而作的。(羽生案:此詞故實見『墨莊漫錄』卷一:「東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閣前臨湖亭上。時二客皆有服,預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漸近亭前。靚妝數人,中有一人尤麗,方鼓箏,年且二十餘,風韻嫻雅,綽有態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終,翩然而逝。公戲作長短句云云。」)

  少年結伴、湖上同游的往事如在目前,想起了與孟元超和來騰霄同游西湖的往事,雲紫蘿不禁心裡歎了口氣,想道:「人生到處知何似?知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也是坡翁的詩句,正好給這首詞作註解呢。呀,鴻飛那復東西!元超此刻不知身在何方?但他有小師妹作伴,想是不會寂寞的,他可能想到我卻是飄零無依嗎?」雲紫蘿只道孟元超已經有了呂思美作為伴侶,殊不知此刻和這位「小師妹」作伴的卻不是孟元超而是宋騰霄,而且,她不知道孟元超身在何方,孟元超倒是知道她的行蹤了的。

  心念未已,一曲已終,只聽得那黃衫客擊節讚道:「清歌妙韻,可惜此處難覓知音,只好讓我權充解人了。不知老弟思念的乃是何人?」

  白衣少年臉上一紅,說道:「繆叔叔取笑了,小侄不過偶然彈此遣興而已並非實有所指。」

  那黃衫客哈哈一笑,說道:「不見得吧,蕭邵兩家的女兒都是罕見的美人胎子,難道你都看不上眼嗎?嘿、嘿,咱們乃是忘年之交,在你爹爹面前,你尊我一聲叔叔,我也就厚著臉皮叫你世侄。但在只有咱們兩人的時候,你可用不著這麼客氣了,你就當我就是你的老大哥如何?不必顧忌,但說無妨,你喜歡哪一個,我可以給你做媒!」

  白衣少年笑道:「繆叔叔豪邁不拘禮數,小侄不敢高攀。」

  黃衫客搖了搖頭,笑道:「想不到你這樣瀟灑風流的少年,性情卻是恁地拘謹。好,你叫我叔叔也好,叫我大哥也好,隨你的便。但你還沒有答覆我呢,蕭家的女兒,邵家的女兒,你到底喜歡哪個?不要忸怩作態了,說吧!」

  這兩人乘坐的小船順流而下,和雲紫蘿這隻船平行經過,兩船之間的距離約有十數丈,他們說話,雲紫蘿聽得一字不漏,他們的相貌,也看得相當清楚了,只見那白衣少年恍如玉樹臨風,端的是以稱得上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的人物,那黃衫客則是濃眉大眼,短鬚獅口,豪邁逼人。雲紫蘿是個武學行家,一看就知這兩個人身具武功,料想那黃衫漢子一定是江湖豪客。

  雲紫蘿藏在艙中,她是從垂下的珠簾偷看出去的,那兩個人卻見不著她。當然更不知道雲紫蘿是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了。

  雲紫蘿也不是有心偷聽的,但聽了他們的談話,卻是不由得心中一動了!

  「我的姨母嫁給蕭家,這黃衫客說的蕭家女人,莫非就是我的表妹,那邵家的女兒不知是誰,但聽他們所說,大概也是家住太湖的了?」雲紫蘿暗自想道。

  白衣少年遲遲未答,黃衫客皺起了眉頭道:「你到底喜歡哪個?兩位姑娘都是才貌雙全,難道竟然一個都不合你心意?」

  白衣少年笑道:「繆叔叔,話不是這麼說——」

  黃衫客道:「好,那你說吧。我倒要聽聽是該怎麼說才對了?」

  白衣少年道:「不錯,兩位姑娘都是才貌雙全,我怎敢說不喜歡她們呢?」

  黃衫客道:「好,那就行了。但總有一個是你比較喜歡的吧?」

  他的年紀大約比白衣少年長十多歲,但性情顯然是比白衣少年急得多,不待對方把話說完,就插口問了。

  白衣少年接下去緩緩說道:「兩位姑娘我都是一樣喜歡,但我也都是只把她們當作小妹妹看待。」

  黃衫客哈哈大笑,笑了好一會子,方才說道:「好在我現在不是吃著東西,否則一定會給你弄得噴飯了。你比她們長了幾歲,卻說這種倚老賣老的話?這種說話應該是讓我來說才對。你不喜歡小姑娘,難道你喜歡半老的徐娘?」

  白衣少年紅了臉說道:「繆叔叔真會說笑。不過,我是喜歡比較懂事的女子。」

  黃衫客搖了搖頭,說道:「天下哪有這樣十全十美的女子,又要美貌,又要聰明,又要懂事。你這個媒我可是難做了!」

  白衣少年忽地笑道:「繆叔叔,我看你是只會說人,不會說己,你若不是眼角太高,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嬸嬸,叔叔,我叫爹爹給你做個媒好不好?」

  黃衫客笑道:「好老弟,想不到你也會油嘴滑舌,反過來取笑我了。」

  白衣少年道:「我說的可是正經話兒。你的年紀比我大,若說我應該成家立室,你不是更應該成家立室麼?」

  黃衫客大笑道:「正因你的繆叔叔早已年老了,還有誰家女子肯嫁我呢?」

  白衣少年道:「我聽得爹爹說,金大俠金逐流的父親金世道也是四十多歲才成親的,他與氓山派的掌門谷之華苦戀二十年方始成親,當年傳為武林佳話。繆叔叔,你現在還未到四十歲,比金老前輩當年成親的年紀還輕得多呢!」

  黃衫容道:「我怎能和老前輩金大俠相比。嗯,咱們不談這個了,你給我再彈一曲吧。」說至此處,似乎已是有點意興蕭索。

  白衣少年說道:「繆叔叔,你的龍吟功是武林一絕,你為我高歌,我為你操琴如何?」

  黃衫客道:「我只會狂吟亂嘯,可不懂按拍子唱呢。我肚子裡的墨水也有限,不似你記得那許多古的詩詞。」

  白衣少年笑道:「繆叔叔你素來豪爽,怎的卻和我客氣起來了?誰不知道繆叔叔你是文武全材!」

  黃衫客笑道:「你別給我臉上貼金,且待我想想唱些什麼。我亂唱一通,你彈不出可莫怪我。」

  白衣少年道:「你亂唱我就亂彈,唱哪一首?」

  黃衫客想了一想,說道:「你剛才唱的蘇樂坡那首詞乃是蘇詞中的變格,東坡詞本來以豪放著稱,用前人的說法。就是應該鐵板銅琶,高唱大江東去的。但他這首江城子卻是清麗溫婉,未洗褲羅香澤。我給你唱一首不是蘇東坡所作,但風格卻比你唱的那首江城子更似蘇詞的如何?」

  白衣少年道:「好,是哪位詞家的哪一首詞?」

  黃衫客道:「是張元斡的『賀新郎』(詞脾名)。」

  說罷,清清喉嚨,驀地一聲長嘯,嘯聲搖曳,端的有如虎嘯龍嶺,從空而降,漸遠漸高,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隱隱與驚濤拍岸之聲相和。

  此時他們乘坐的輕舟已經順流而過,去得相當遠了,但這嘯聲兀是震得雲紫蘿的耳鼓感到嗡嗡作響。雲紫蘿尚且如此,她的舟子更是不用說了。連忙停止搖槳,用手指塞著耳朵,說道:「這人的嘯聲怎的如此難聽?哼,敢情是發了狂了!」

  雲紫蘿暗暗好笑,心裡想道:「這人的內功,確是足以驚世駭俗。聽說佛門有一種獅子吼功,可以用聲音震撼敵人心魄,他這龍吟功大概是和獅子吼功相類的了,我只道這是武林中人故神其說,想不到今日親耳得聞。」

  那舟子塞了耳朵,兀自感到難受,幸好那嘯聲終於停了下來。嘯聲一停那黃衫客便即朗聲吟道:「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龜鼓。誰伴我,醉中舞?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莫恨琵琶舊語。謾昭渡銅華塵士。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茗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這首「賀新郎」乃是南宋詞人張元斡在紹興(宋高宗趙構年號)八年十一月,為送侍制胡銓謫新州而作的一首詞。胡銓是因為上疏劾奸相秦檜而被貶謫的,是以張元斡這首有感而作的「賀新郎」,其詞慷慨悲涼,充滿鬱悶而又磊落之氣。風格上確是酷肖蘇詞。雲紫蘿聽了,心中暗暗讚賞,想道:「這人不但內功深湛,看來還是個有心人呢!」只想:「八年來我絕跡江湖,想不到江湖上有這許多異人,我卻都不知道,當真是孤陋寡聞了!」

  歌罷曲終、小舟也去得遠了,聲沉,歌寂,人遙,唯有被這歌聲驚起的沙鷗,尚自在湖面飛翔,未曾投下蘆花深處。雲紫蘿那舟子如釋重負,吁了口氣,說道:「這鬼嚎嚎得我神魂不走,若給他再嚎一會,只悄我掌舵也掌不穩了。」雲紫蘿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了,好在也快到啦,我多給你船錢就是。」

  小舟抵岸,雲紫蘿給了雙倍的船錢,捨舟登陸,在斜陽一抹之中,登上了西洞庭山。西洞庭山雖然遠不及五嶽名山之高之大,但懸崖削壁,奇石磷峋,卻也予人以崔夷萬丈的感覺,在山上望下去,大湖如鏡,浮光耀金,靜影沉壁,又是一番奇景。雲紫蘿心裡想逗:「金碧芙蓉映太湖,相傳奇勝甲東吳。」這兩句歌詠太湖風光的詩,果真說得不錯。

  西洞庭山上滿山都是果實,濃蔭相接,花果飄香,端的無殊世外桃源。雲紫蘿正想找人詢蕭家所在,卻因時近黃昏,山上人家在山下耕作的收工得早,連採茶的姑娘亦已回家去了,急切間卻是找不著人。忽聽得樹林裡有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黃河遠上白雲間。」另一個少女接著說道:「一片孤城萬仞山」。接著是兩下刀劍碰擊的金鐵交鳴之聲。

  雲紫蘿大為詫異,心道:「這個姑娘一面吟詩一面比劍,倒是特別。反正我要找人問路,何不過去看看。」

  雲紫蘿不願擾人清興,準備在她們比劍完了,然後現身問路,是遂施展踏雪無痕的上乘輕功,悄悄的偷入林子裡看她們比劍,一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驚。

  比劍的是兩個年紀相若的少女,一個穿著淡紫衣裳,一個白衣如雪。此時正是涼秋九月,塞外草衰,江南花未落的時節,西洞庭山上楓林盡染,丹桂飄香,野菊叢生。兩個少女都是一樣的美,站在一起,難分軒輕。黃花紅葉襯托著紫緞白縷,色調諧和之極,更顯出她們清麗的容顏,令人神搖目奪。

  但令得雲紫蘿吃驚的不是她們艷麗的容顏,而是她們超凡的劍術。

  只是白衣少女在朗吟了一句「一片孤城萬仞山」之後,劍尖一顫,抖起了劍花朵朵,把全身遮攔得風雨不透,端的是壁壘森嚴,而且劍勢奇峻峭拔,隱隱含有極其凌厲的反擊後招,和這一句詩的意境剛好相符。

  紫衫少女讚了一個「好」字,輕聲念道:「羌笛何須怨楊柳」,唰唰兩劍,以分花拂柳的劍勢刺去,招裡藏招,式中套式,柔裡藏剛,剛中寓柔,是一招看似簡單,其實變化十分複雜的攻勢。

  紫衫少女攻勢展開,綿綿不絕,雲紫蘿正自替那白衣少女擔心,只聽得少女念道:「春風不度玉門關」,口裡念詩,手中的青鋼劍畫了半個弧形,橫劍一封,「噹」的一聲把紫衫少女的長劍格住。但身形卻是授連晃了兩晃,露出老大一個破綻。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奶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是唐詩人王之渙的「涼州詞」,雲紫蘿心裡想道:「原來她們的劍招是以詩句命名,把詩意融會於劍法之中的,這種上乘劍法,也真算得是另闢蹊徑,別開生面了。可惜的是似乎還稍欠一些火候,未能隨心運用,揮灑自如。」驀地心頭一動,又再想道:「西洞庭山上哪裡來的這兩個劍術超凡的姑娘?其中想必有一個是我的蕭家表妹了?」

  心念未己,果然便聽得那紫衣少女說道:「蕭大妹子,你今天怎麼啦?我看你好像是有什麼心事吧?」說話的神氣似笑非笑,一雙俏皮的眼睛滴溜溜的在白衣少女身上打轉。

  白衣少女臉上一紅,說道:「你別瞎猜,誰說我有心事!」

  紫衣少女道:「那為什麼你剛才這一招春風不度玉門關露出了老大的破綻?」

  白衣少女道:「我沒有你這樣聰明,練得還未到家,今日我向你認輸,你滿意了吧?」

  紫衣少女道:「前幾無比劍,這一招我總是輸了給你,我自問並無進步,怎的今天你就輸給我了?你也不是甘心認輸的人,嘿,嘿,我看這裡面一定是有點方怪吧?」

  白衣少女嘖道:「有什麼古怪?」

  紫衣少女妙目流波,斜瞧著白衣少女用調侃的口吻說道:「嘿,嘿,沒有什麼古怪?那我倒要問問你了,為什麼你忽然歡喜白色的衫裙?」

  白衣少女道:「你才是問得古怪,我歡喜穿什麼衣裳,就穿什麼衣裳,這又有什麼不對了?」

  紫衣少女道:「不見得吧,恐怕是因為人家喜歡白色的衣裳,你才跟著喜歡的吧。」

  白衣少女澀聲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語調已是不大自然臉色也都變了。

  紫衣少女冷冷說道:「陳公子人稱白袍劍客,在他未來之前,我可好像沒聽你說過喜歡純白的顏色!」

  白衣少女道:「你,你說什麼?你以為我是要討好那位陳二公子。」

  紫衣少女冷笑說道:「你自己明白。本來嘛,這位陳二公子是天下聞名的武學世家,父親是陳天宇,哥哥是陳光照,他本人又是文武全材,我的哥哥怎麼比得上他,也難怪有人見異思遷了!」

  雲紫蘿心裡想道:「原來那位彈琴的少年是陳天宇的兒子,她們正在為這位陳公子呷醋。但恐怕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呢!」

  原來陳天宇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和金逐流的父親金世道同一輩份的。他有兩個兒子,長子陳光照早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將近四十歲了。幼子陳光世是陳天宇晚年所生,今年才不過二十多歲。陳家住在太湖旁邊的木讀鄉,和宋騰霄的宋家同屬蘇州府人氏,也同是武學世家,宋騰霄父親在生之時,宋騰霄曾經跟隨父親到過陳家的,是以雲紫蘿也曾聽過宋騰霄說過他們。

  雲紫蘿聽到這裡,已經知道一個概梗。白衣少女姓蕭,料想定是自己的表妹了。

  「小牛兒所說的那個和我的表妹一同來找我的姓邵的少年,想必就是這位紫衫姑娘的哥哥了。她的哥哥喜歡我的表妹,大概還沒有婚姻之約,表妹現在卻愛上了陳光世,所以這位紫衫姑娘要為她的哥哥生氣了。」雲紫蘿心想。

  「兩個我都一樣喜歡,但我也只是把她們都當作小妹妹一般看待。」雲紫蘿想起了那白衣少年的說話,不覺為她們苦笑了。

  雲紫蘿本來是想在她們比劍終止之後,就現出身形,表姐妹認親的,如今無意之中偷聽了她們的秘密,倒是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出去了。

  紫衣少女咄咄迫人,說話確是重了一些,尤其是「見異思遷」那四個字,說得白衣少女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忍不住就要發作了。

  她們兩人都是驕縱慣了的姑娘,紫衣少女滿肚皮悶氣,忍不住先說了出來,索性便一股勁兒的往下直說:「我說中了你的心事了吧。哼,你生我的氣我也非說不可,我的哥哥對你這樣好,你如今卻為了一個才相識的人就害起相思病來了,你對得住我的哥哥嗎?」

  白衣少女本來就要發作,紫衣少女此言一出,登時有如火上澆油,白衣少女一聲冷笑,撕破了臉便即反唇相稽:「你的哥哥對我好又怎麼樣?你問問他,我可曾答應過他什麼沒有?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不會和你爭奪情郎的?」

  「你,你說什麼?」紫衣少女氣得有如花枝亂顫。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的心事才瞞不過我呢!你想嫁給那位陳二公子,以為我不知道?哼,老遠的請了繆長風來作媒,可惜人家看不中你!」

  紫衣少女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柳眉一豎,也是冷笑說道:「看中了你是不是?」

  白衣少女道:「我才沒有你這樣不識羞,要爹爹把人家請上門來相看!」

  紫衣少女怒道:「你、你、你再說、再說——」

  白衣少女話出了口,自己也知道說得過份,有點後悔了,可是一見紫衣少女動了怒,她又不肯示弱了,說道:「再說又怎麼樣,是不是要和我打上一架?」

  紫衣少女喝道:「蕭月仙,你以為我當真就怕了你不成!好,你亮劍吧,咱娩茕劃比劃!」

  白衣少女冷笑道:「邵紫籐,你剛才恥笑我的劍法學得不精,我正要向你領教,認真的較量一下!哼,比劃就比劃,誰怕誰?」

  兩人話己說僵,如箭在弦,不得不發,雙方同時拔劍,果然認真的打起來了。只聽得錚錚之聲不絕於耳,轉瞬之間,雙劍已是碰擊了十七八下。紫衣少女搶攻,左一招「黃河遠上白雲間」,右一招「羌笛何須怨楊柳」,白衣少女則是守中寓攻,「一片孤城萬仞山」之後,接著一招「春風不度玉門關」。她們兩人使的仍是剛才那四招劍法,可是和剛才的「試招」已是大不相同。

  雲紫蘿心裡想道:「怪不得陳光世嫌她們稚氣未消,太不懂事。但她們鬧成這個樣子,我不出去恐怕是不行了。」

  就在雲紫蘿正要出去勸解之際,忽地有一個人從樹林裡鑽出來,說道:「打得不錯呀,啊,打呀,打呀!怎麼又不打了?嫌我這不速之客礙事麼?」

  雲紫蘿藏在樹後偷看出去,只見是個頭戴熊皮帽筒,身披黑貂斗篷的大漢,腰間漲鼓鼓,顯然是藏著兵器。雲紫蘿吃了一驚,心道:「這人是幾時來的,我竟然不知!」

  其實這是因為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這兩個少女身上的緣故。不過,這個漢子能夠在現出身形之後,方始給她發覺,本領當然也是不同凡俗的了。

  蕭月仙和邵紫籐本來都已不想再打下去,見這陌生人來到,正好乘機罷手。兩人不約而同的收劍,齊聲喝道:「你是誰?」

  那漢子道:「你們打夠了麼?好,我可以問你們了!」

  蕭月仙怒道:「你聾了嗎?我問你,你是誰?你聽見沒有?」

  那漢子道:「聽見了。但我要先問你們,你們回答了我的問題再說。」

  蕭月仙手按劍柄,怒目而視,哼了一聲說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跑到這兒放肆!」

  邵紫薇心裡也沒好氣,但卻說道:「仙妹,且聽聽他問什麼。」

  那漢子道:「繆長風是不是和陳光世一同來到這兒,曾經在你們家裡作客?」

  邵紫薇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那漢子道:「他到哪兒去了?是不是再去陳家?」

  邵紫薇道:「你查根問底,意欲何為?」

  那漢子冷冷說道:「現在是我問你們,懂事的你這兩個小丫頭就得乖乖回話,否則——」

  蕭月仙道:「薇姐,難道你忍得住氣。哼,否則怎樣?」

  那漢子道:「若不老老實實說出繆長風的行蹤,連你們的父母也脫不了干係!」

  邵紫薇忽地一聲冷笑,唰的一劍就刺過去出道:「我倒想說,可惜我這口劍不認識你,你可得先問過它才行!」原來邵紫薇並非比蕭月仙沉得住氣,她是一來因為好奇,二來也是想耍弄耍弄這個漢子,才肯聽他說了這許多話的。

  邵紫薇從未出過家門,平日和哥哥練劍,哥哥總是讓她三分,往常來的客人,也常常誇讚她的本領了得,說是在江湖上似她這樣的本領也是少有的了,她信以為真,出劍之際,心裡還有點害怕,害怕出手不知輕重,一劍就把這漢子殺了。心想:「最好是令他受點傷,留下活口,好問口供。」

  哪知這漢子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邵紫薇練的雖然是上乘劍法,功力未到,和他相比,可還差得太遠。

  邵紫薇一劍刺出,這漢子哈哈笑道:「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待得劍錚錚刺到,這才驀地伸指一彈,鋒的一聲,就把邵紫薇的劍彈開,震得她的虎口隱隱作痛,長劍都幾乎把握不牢!

  蕭月仙叫道:「薇姐別慌,我來幫你!」

  一劍刺出,嗤嗤有聲。雲紫蘿心裡暗暗稱讚:「表妹雖然年紀較輕,劍法卻是比那位邵姑娘老練多了。」

  那漢子也是心頭一凜,想道:「這小姑娘倒是不可小覷!」一個拗步回身,突然改用「攢拳」,直打對手面門。這一拳有個名堂,叫做「沖天炮」,拳勢剛猛,可想而知。蕭月仙劍法雖然不弱,毫無臨敵經驗,幾曾見過這樣兇猛的打法,心裡先自慌了。

  邵紫薇叫道:「一片孤城萬仞山!蕭大妹子,咱們一攻一守,不用怕他!」她的劍術沒有蕭月仙老練,但人卻比較老練,雖然剛才險些吃大虧,也還相當鎮定,退而復上,唰的一劍偏鋒刺出,劍直如矢,攻勢凌厲,使的正是這套劍法的起手式「黃河遠上白雲間」。

  蕭月仙得她提醒,霍的一個「鳳點頭」,避招變招,青鋼劍劃了一道圓弧,登時劍光四射,劍氣森森,守中帶攻,把全身防禦得風雨不透,雲紫蘿不禁暗晴讚了一個「好」字,想道:「表妹這一招『一片孤城萬仞山』使得比剛才好多了,如此看來,她剛才練劍之時,確是心神不屬。那位邵姑娘並沒有說錯她。」

  那漢子是個武學大行家,見蕭月仙使出了這招守勢十分嚴密的劍法,那一拳就不敢硬打過去,當下一招「手揮琵琶」,拔開邵紫薇的手腕,身形倏然一轉,揮袖成風,又拂開了邵月仙的劍尖。

  這人武功極是高強,但在蕭邵二女夾攻之下,背腹受敵,赤手空拳,也是感到有點應付不來。雲紫蘿本來是準備出手的,見她們佔了上風,鬆了口氣,定下神來,留心看她們的劍法。

  邵紫薇剛才受了這人的奚落,此時開始佔了上風,大為得意,冷笑說道:「口出大言,原來你的伎倆也不過如此!哼,哼,我倒要看皇誰不知天高地厚了!」「不知天高地厚」這六個字評語,正是剛才這人奚落她的說話。

  口中冷笑,手底絲毫不緩,就在說這幾句話的時間,邵紫薇已接連攻了七招,蕭月仙守中帶攻,也發出了四招九式,最後一招,邵紫薇使的是「羌笛何須怨楊柳」,蕭月仙使的是「春風不度玉門關」,一攻一守,配合得十分精妙,只聽得聲如裂帛,那人的衣袖被削去了半截,在雙劍翻飛之下,化成了片片蝴蝶!

  那人陡地跳出雙劍合壁的圈子之外,喝道:「叫你這兩個小丫頭知道我的厲害!」邵紫薇正要追擊,只見那人手中已是多了一對判官筆,重又殺上來了!

  那人雙筆一分,左點邵紫薇的「期門穴」,右點蕭月仙的「血海穴」,只聽得鐺鐺兩聲,兩柄青鋼劍都給他盪開了!

  這人使開雙筆,登時就把形勢扭轉過來,不過一招,不但把邵蕭二女的攻勢盡都化解,而且分點她們的要害穴道,認穴之準,出手之狠,無以復加,令得暗中偷看的雲紫蘿都不禁吃了一驚!

  只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雲紫蘿大吃一驚,定睛看時,只見邵蕭二女給他逼得連連後退,蕭月仙那招「春風不度玉門關」本來是守勢十分嚴密的,此時亦已給他攻破,那一片金鐵交鳴之聲,就是在她的守勢被突破之時,劍筆相交所至,這一霎那,雙劍與雙筆已然碰擊了十六七下。

  那人冷笑道:「哼?我說你們不知天高地厚,沒有說錯你們吧?不過你們兩個人我卻不知要帶走哪個,倒是有點為難了。」

  邵紫薇叫道:「爹爹,有人欺負女兒,你快來呀!」蕭月仙也叫道:「媽媽快來幫我!」

  那人又冷笑道:「叫爹叫娘也沒用,除非你們把繆長風的行蹤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否則我一定要把你們一個帶走,著落在你們的身上,非把繆長風逼出來不可,小姑娘你說不說?小姑娘你說不說?」他一筆指向邵紫薇,又一筆指向蕭月仙,先後向她們問這句相同的說話。

  邵紫薇緊咬銀牙,沉著應戰,蕭月仙卻沉不住氣罵說:「放你的屁,你要我們賣友求饒,那是休想!」

  那人道:「好,你這丫頭嘴刁,我要你非說不可,跟我走吧!」驀地雙筆一敲,把蕭月仙的青鋼劍擊落。蕭月仙兵器脫手,飛身便逃,那人喝道:「往哪裡跑?」儼如餓虎擒羊,饑鷹撲兔,身形一掠,追到了她的背後,雙筆交於一手,騰出左手,向蕭月仙的琵琶骨抓下。邵紫薇急速來援,但卻慢了一步。

  雲紫蘿叫聲「不妙!」正要把扣在手心的一枚銅錢打出,忽聽得一人大喝道:「欺侮女子,算得什麼好漢!」聲到人到,如箭飛來,向那人猛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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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35: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太湖煙水(2)

  那紫蔽叫道:「大哥,你來了,小心,小心!留神他的點穴!」原來來的這人正是她的哥哥邵鶴年。

  邵鶴年用的是一柄厚背寬鋒的長劍,掄起長劍,當作大刀來使,向那人當頭劈下!那人見他來勢兇猛,顧不得再抓蕭月仙,忙把雙筆分開,一招「舉火撩天」,迎擊長劍。

  雲紫蘿心裡想道:「這少年奮不顧身,勇則勇矣,但有勇無謀,只怕不是此人對手。」

  心念未了,只聽得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邵鶴年的長劍損了一個缺口,給對方的雙筆封出外門!

  那人冷笑道:「好,你跑來充當好漢,我倒要看你有什麼本領?」雙筆左插花,右插花,一盪開長劍,便施殺手!

  雲紫籮不禁又是大吃一驚,心裡想道:「這似乎是爹爹和我說過的驚神筆法!」原來「驚神筆法」乃是河北武學世家連家的絕技,號稱天下無雙的點穴筆法,雲紫蘿的父親也只是聽人說過,略知它的厲害而已,自己也還沒有見過。

  「驚神筆法」最厲害的地方是在於能傷敵手的奇經八脈,多好內功也抵擋不了。它最精妙的一套筆法名為「四筆點八脈」,要兩人聯手,合使四支判官筆,一招之內,就能同時點戳對方的奇經八脈。連家仗此稱雄武林,有生以來,只有金逐流的父親金世道一人,曾經破過他們這套「四筆點八脈」的「驚神筆法」。

  幸而「四筆點八脈」是要兩人合使的,一個人施展不出。不過雖然如此,這人的雙筆點四脈,已不是邵鶴年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所能抵擋的了!

  那人雙筆交叉插去,順勢一拖,左點任督二脈的五處大穴,右點少陽、陽明二脈的四處大穴,只要給他點著一處穴道,邵鶴年不死也得重傷!因為奇經八脈的傷乃是臟腑所受的內傷,遠非尋常的點穴法可及!

  眼看邵鶴年就要傷在他的雙筆之下,在這驚險絕倫的一霎那,忽聽得「叮」的一聲,一枚銅錢飛來,恰好和他點向邵鶴年命門要穴的那支筆尖碰個正著,與此同時,邵紫薇的青鋼劍也刺到了他的背後。

  那人心頭一凜,喝道:「你這小丫頭也敢偷放暗器,敢情你是不想活了?」他只道暗器是邵紫薇所發,頗為詫異,暗自想道:「這丫頭武功平常,難道她剛才竟是深藏不露?」邵紫薇一招「玉女投梭」,劍尖刺到了他背心的「風府穴」,給他的判官筆反手一擊,「噹」的一聲,邵紫籐的青鋼劍也脫手飛去了。

  雲紫蘿現出身形:冷冷說道:「發暗器的是我!」

  雲紫蘿這一下突如其來,雙方都是大為詫異,那人歪著眼睛望著雲紫蘿說道:「你是什麼人?也來多管閒事?嘿,嘿,你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我可還真捨不得傷你呢!」

  雲禁蘿柳眉一豎,淡淡說道:「邵姑娘,請你暫且退下,照料你的哥哥。」陡地冷笑斥道:「天下聞名的驚神筆法用來欺負小姑娘,也未免有失連家的身份了吧?我來領教閣下的高招,有本領你儘管傷我!」

  那人笑道:「你這婆娘倒是好大的口氣,好,我就領教你的高招!」

  話猶來了,雲紫蘿的寶劍揚空一閃,抖了三朵劍花已是向那人逕刺過去。

  這一招「流星趕月」看似平常,卻是雲家「躡雲劍法」的精華所在,拙中藏巧,和各家各派的這一招劍法大不相同。只見劍尖晃動,登時抖起了三朵劍花,左刺「白海穴」,右刺「愈氣穴」,中刺胸口的「璇璣穴」,雖然還及不上這人的「雙筆點四脈」的筆法、能夠在一招之內連襲對方的兩處經脈九道大穴,但這一劍刺出,飄忽莫測,似左似右似中,叫人捉摸不定,那變化的奇詭,劍法卻又似乎勝於筆法了。

  那人剛才給雲紫蘿的一枚銅錢打歪他的筆尖,己知她的本領遠遠在這三個少年男女之上,但卻還想不到她的劍法竟是如此神妙,陡見白刃耀眼,不由得驟然一驚,心道:「這莫非是雲家的躡雲劍法,當真非同小可!」連忙橫筆一封,只聽得斷金嘎玉之聲,綿綿不絕,雙方都感到對方內力的震撼。那人的判官筆給寶劍劃了一道劍痕,虎口微微發熱,立即暗運內力,用了一個「繃」字訣,將雲紫蘿的寶劍彈開。雲紫蘿給他的內力一震,呼吸亦是為之不舒,心裡想道:「我必須用快劍急攻!」

  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寶劍一圈,消去了對方的繃勁,一招,「長河落日圓」劍光如環,攔腰疾捲,那人雙筆一分,左筆向右,右筆向左,一招「左右開弓」,以攻為守,接連化解了雲紫蘿三招精妙的招數!

  邵紫薇自知本領不濟,況且失了手中的青鋼劍,要助雲紫蘿一臂之力,亦是有心無力,她見雲紫蘿敵得住那人,便即退下去看她的哥哥了。

  邵鶴年倚著一棵大樹,臉色蒼白,衣袖血漬斑斑,一看就知是受了傷。原來雲紫蘿剛才所發的那枚錢鏢,雖然打歪了那人的筆尖,但由於雙方功刀相當,未能煞住那人的筆勢,邵鶴年的右臂仍然給鋒利的筆尖劃開了一道三寸多長的傷口。但也幸而有雲紫蘿的錢鏢打歪了那人的筆尖,邵鶴年才不致於給那人點著命門要穴,只是受了皮肉之傷。

  邵紫薇兄妹痛癢相關,卻是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哥哥,你怎麼啦?」

  邵鶴年苦笑道:「沒什麼,你們沒事,我就放心了。」

  邵紫薇叫道:「蕭大妹子,他為你受了傷啦,你還不快來給他敷傷!」

  蕭月仙因為剛與邵紫薇一揚口角,甚是尷尬,邵紫薇的話中又帶有埋怨之意,她更是不好意思了。但見邵鶴年因她受傷,心裡也是不禁帶了三分內疚七分驚慌,雖然頗感尷尬,也終於走了過來,掏出了金創藥。

  邵鶴年冷冷說道:「不用你費神,我有金創藥,我自己會敷!」

  邵紫薇怔了一怔,道:「哥哥,你這是——唉,你——」

  那鶴年澀聲說道:「沒什麼,我又不是受了重傷,怎敢有勞蕭大、大小姐服侍,再說,我也沒有這個福氣。」他已經是想要說得婉轉一些的了,但說出話來,仍是不禁帶著一股強烈的酸氣,「蕭大妹子」的稱呼,到了唇邊,也改成了「蕭大小姐」了。

  蕭月仙僵在當楊,淚珠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忍不住氣,轉過了身,說道:「你發什麼少爺脾氣,我又不是你家的丫頭,一定要巴結你。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不要我給你敷傷,我才懶得理你呢!」

  邵鶴年平素對她百依百順,此時為賭一時之氣,話出了口,後悔已來不及。聽了蕭月仙這番說話,心裡想道:「原來她還是關心我的。」但蕭月仙這番說話,說得比他還要冷硬,雖然透露了對他的關懷,話中卻也藏著芒刺,刺得他很不舒服。

  蕭月仙轉過了身,這一下登時成了僵局。邵鶴年想要向她道歉,亦是無法說得出口了,邵紫薇掏出了金創藥,給哥哥敷傷,歎口氣道:「唉,你們真是一對冤家——」

  正想給他們善言調解,急切間還沒有想好說話,忽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原來雲紫蘿和那使判官筆的漢子,正在打到緊張的關頭。雲紫蘿一招「大漠孤煙」,劍直如矢,平刺過去,給那人雙筆一封,濺起一蓬火花,劍光流散。雲紫蘿的寶劍給他盪開,那人右手的判宮筆又添了一道劍痕!」

  匹練似的劍光裡裹著一雙黑漆漆的判官筆,端的似是蒼龍出海,在銀白色的波濤中翻騰掙扎一般!這一場驚心駭目的惡鬥,把他們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雲紫蘿的躡雲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此時劍尖上卻似挽了重物似的,東一指,西一劃,比開始的時候慢了許多。但雖然慢了許多,劍法卻是愈出愈奇,幾乎每一招都是從對方意想不到的方位刺將過去!原來雲紫蘿初時本是想快劍急攻,速戰速決的,但因內力不如對方,急攻之下,反而迭遇險招,這才再改戰法,出奇制勝。

  這漢子是點穴的大名家,不料他這雙筆點四脈的驚神筆法竟然攻不進雲紫蘿的劍光圈內,心裡不覺漸漸焦躁起來,一對判官筆宛如雙龍出海,著著槍攻,幻出了千重筆影,一時間倒是旗鼓相當,難分高下。

  雲紫蘿自知內力不及對方,當下把真力貫注劍尖,躡雲劍法霍霍展開,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看似比前緩慢,劍勢卻是更為凌厲,而且在守勢之中,偶然也搶攻幾招,一旦搶攻,出劍就是快如閃電!

  只聽得颯颯連聲,與山風相和,精芒冷電,映照著落日餘霞,劍光筆影,穿梭來往,枝葉紛飛,山花雨落,不消多久,他們身旁的樹木,都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株干。

  這一場劍筆爭雄,精彩絕倫的激戰,把旁觀的邵鶴年、蕭月仙、邵紫薇三人,全都看得呆了!

  邵鶴年忘記了賭氣,不自覺的和蕭月仙說道:「爹爹和伯母傳授咱們的劍法之時,曾說最上乘的劍法必須動如脫兔,靜如處子,當時我只覺得這八個字說得太過空泛,也不知怎麼樣算得是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如今看了這女子的劍法,我方始突然明白,原來就是這樣!」

  蕭月仙也把適才的氣惱暫時忘記了,說道:「奇怪,這女子不知是什麼人,哪裡來的?為什麼她要跑來幫咱們的忙呢?」

  邵紫薇卻是有點擔心,說道:「這女子的劍法固然是精妙絕倫,但只怕敵手太強。她未必能夠取勝。咱們要不要上去助她一臂之力?」蕭月仙道:「只怕咱們插不上手,娘怎的還不見來?」邵紫薇道:「爹爹應該聽見了我的喊聲吧,怎的也不見來?嗯,若然他們還不來,咱們打不過也是要打的了!」

  話猶未了,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誰敢跑到這兒放肆?」接著一個婦人的聲音斥道:「誰敢欺侮我的女兒!」

  人還未見,聲音遠遠傳來,已是震得各人的耳鼓嗡嗡作響,三個少年喜出望外,那個漢子卻是不由不大吃一驚了。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聽就知這是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功夫,有這樣功夫的人,當然定非庸手。這漢子心中自忖:「聽說邵叔度是內家高手,這男的想必就是他了,果然名下無虛。這女的不知是什麼人,但聽她這傳聲入密的功夫,內功的造詣,只怕也不會在我之下!」

  心念未已,只見林邊已經出現了一個銀白長鬚的老頭,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

  這老頭正是邵鶴年、邵紫籐的父親邵叔度,中年婦人是蕭月仙的母親魏幗英。

  蕭月仙叫道:「媽媽快來!」邵紫薇叫道:「爹爹快來,哥哥受了傷啦!」

  這漢子勝不了雲紫蘿,心中本來就已有點著慌,此時忽見兩個高手同時來到,更著慌了。雲紫蘿猛的喝聲「看!」劍光如環,閃電般的疾削過去,那漢子大吼一聲,躍出數丈開外,衣袖上一片殷紅,一條左臂已是給雲紫蘿傷了。

  雲紫蘿暗暗叫聲「僥倖!」原來她已經使到了躡雲劍法的最後一招「橫雲斷峰」,方始傷了敵人的。

  蕭夫人看見雲紫蘿使出這招劍法,不覺呆了一呆,心裡想道:「這不是躡雲劍法嗎,難道她就是紫蘿?咳,可惜,可惜!」原來這一招「橫雲斷峰」若是使得爐火純青的話,一劍就可以斷掉那人的手臂的。

  蕭夫人呆了一呆,忘記攔截那人,但邵叔度則已跑上去了,那人旋風似的奪路奔逃,喝道:「誰敢攔我,我就和他拼了!」

  邵叔度冷笑道:「敗軍之將,也敢言勇?」說時遲那時快,那漢子已是一招「星槎浮槎」,用那條沒有受傷的右臂,「嗖」的一聲點向他的咽喉!

  邵叔度沒有攜帶兵器,在那漢子將到未到之際,折了一枝粗如兒臂的松枝,當作五行劍使,正好迎上了那漢子的判官筆。

  只聽得「卡嚓」一聲,松枝斷為兩截,可是那人的一支判官筆卻飛上了半空,流星殞石般的落下山谷!

  那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道:「這個邵老頭兒的內功果然是在我之上!」

  邵叔度也是不禁心頭一凜,想道:「怪不得我兒傷在他的筆下,原來是連家的人。」

  連家是有名難惹的武學世家,邵叔度不想和他的「粱子」結得太深,打落了他的一支判官筆,便即止步不追。

  蕭夫人尚未知道他的來歷,喝道:「哪裡跑?」身形斜掠,轉眼之間,已是抄捷徑攔著那人的去路。

  那人只剩下一支判官筆,匆忙中來不及換手,就用受傷的左手,使出驚神筆法的絕招「玄鳥劃砂」,筆尖似點似戳,插向蕭夫人的脈門!

  蕭夫人喝道:「來得好!」她也沒有攜帶兵器,立即解下了束腰的綢帶,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疾捲過去!

  只聽得聲如裂帛,綢帶給鋒利的筆尖當中劃開,但那人左手的判官筆又給蕭夫人的綢帶捲去了。

  蕭夫人輕輕一抖,這支判官筆反射回去,那漢子霍的一個「鳳點頭」,判官筆從他頭頂飛過,也墜下山谷去了。

  蕭夫人勝了這一招,亦是心頭一凜,想道:「怪不得紫蘿這一招『橫雲斷峰』未能將他重創,他受了傷,居然還能夠毀了我的這條綢帶。」

  那人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遍體鱗傷,從懸巖邊一躍而下,骨碌碌的滾下山坡。

  幸而沒有碰著尖利的石筒,他練的「護體神功」亦已有了幾分火候,這才只是擦傷了一點皮肉,沒有受到重傷。

  蕭夫人當然不能像他這樣的和衣滾下去,正自躊躇未決要不要去追之際,邵叔度用眼色止了她,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由他去吧!」

  邵叔度不為己甚,那人卻是不肯領他們的情,他骨碌碌滾下了山坡,僥倖未傷,驚魂稍定,氣焰又再囂張起來,在山下高聲說道:「邵老頭兒,姓連的用不著你賣好,今日我是寡不敵眾,總有一天,我要重來此地,與你一決雌雄!」

  邵叔度的涵養功夫本來甚好,但這人如此不通情理,激得他也禁不住怒氣上衝,用傳音入密的功夫答道:「好,我隨時等候閣下前來,你邀人助拳也好,獨自前來也好,我只和你單打獨鬥,分個強弱存亡!」

  劇鬥過後,大家都鬆了口氣,蕭月仙上來向雲紫蘿道謝,說道:「媽,你剛才沒來,我們可真是危險極了,幸虧有這位姐姐拔刀相助。咦!媽,你怎麼啦!你怎麼老是盯著人家,也不替我說一聲多謝?」

  雲紫蘿笑道:「謝什麼,我是你的表姐,姨媽!你還認得我麼?」

  蕭夫人瞇著眼睛咧開笑口說:「果然是紫蘿,讓我算算看,我最後那次見你,恐怕都快有二十年了吧?那時你還是拖著鼻涕的丫頭,月仙還未出世,想不到今日咱們方才見面。聽說你嫁往北方,夫婿是誰,有了孩子沒有。」

  雲紫蘿給她挑動了心頭的創痛,一時之間,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

  蕭月仙知道是表姐,這一下可樂開了,拉著雲紫蘿的手,搖了又搖,笑道:「表姐,我到蘇州找過你的,你知道嗎?表姐夫是誰,為什麼不和表姐夫一同來探我們?」

  雲紫蘿說道:「知道,給你開門的那個小牛兒已經告訴我了。他說你是和一位姓邵的少年來的,是這位邵大哥吧?」

  蕭月仙剛剛和邵鶴年鬧了彆扭,有點尷尬,說道:「這個小牛兒倒是記得牢。嗯,我卻忘記問候姨媽了,聽說姨父已經不幸身故,姨媽好麼,是不是和你們夫妻同住?」

  蕭夫人也道:「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掛念他們,現在見著了你,如同見著你的母親一般。對啦,你的母親為什麼也不來?難道你這次回家,就只是單身一人麼?」

  一連串的問題,雲紫蘿不知從何答起,只好勉強笑道:「說來話長,我這次是特地來投靠你們的,容我以後再行稟告好嗎?」蕭夫人笑道:「不錯,倒是我老糊塗了,忘記了你剛剛劇鬥一場了。你累不累,累了,慢慢再說不遲。」

  她們親戚相認,邵叔度不便就去插嘴,同時他也記掛著兒子的受傷,當下就過去察看邵鶴年的傷勢,見他傷得不重,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問道:「鶴年,你們是怎麼和那姓連的傢伙打起來的?」

  邵紫籐道:「爹,哥哥最後來才來的,我告訴你,那人是為了找繆叔叔來的。」

  邵叔度詫道:「他既然是繆叔叔的朋友,你們為什麼打起來?」

  邵紫薇笑笑:「爹,你還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呢!聽那人的口氣,他來找繆叔叔恐怕乃是尋仇,而非訪友!」

  邵叔度道:「他說了些什麼?」

  邵紫薇道:「他並沒有說出他和繆叔叔結的是什麼梁子,他只是氣勢洶洶的逼我們把繆叔叔交出來給他。我們氣他不過,這就打起來了。」

  邵叔度歎了口氣,說道:「結了這個仇家,可是麻煩。」

  邵紫薇噘起小嘴兒道:「爹,難道你怕他不成?」

  邵叔度道:「怕當然是不怕的,但以後你們行走江湖可就多要些小心了。」

  邵紫薇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爹,咱們現在也該上去道謝人家啦。」

  邵叔度道:「不錯。」攜了兒女,走過去,說道:「恭喜你們親戚重逢。雲女俠,小兒這次幸得保全性命,多虧了你啦。」

  雲紫蘿道:「哪裡的話,令郎劍法高明,其實並不輸於那人,只是稍欠臨敵的經驗而已。要不是令嬡令郎和表妹先打了一楊,只怕我也難免要在那人的判官雙筆之下吃虧呢。」

  蕭夫人道:「這位邵先生是你姨父生前的好朋友,也是我們這幾年來的鄰居。」

  雲紫蘿呆了一呆,說道:「姨父不幸也身故了?」

  蕭夫人歎口氣道:「你們是甲子那年來到蘇州的,是麼?你姨父就是在前一年去世的。我們也正是因此才離開了這兒好多年,這件事慢慢再告訴你吧。」

  邵鶴年見蕭月仙不理睬他,她們母女也只顧和雲紫蘿說話,自己又插不進口,於是就裝作受傷力弱,舉步遲緩,故意落後了。

  蕭夫人道:「叔度,你已經知道那人的來歷麼?」

  邵叔度道:「知道了,那人是連家的人,據我猜測,恐怕就是被稱為『連家白眉』的連甘沛。」

  蕭夫人皺起眉頭說道:「繆長風可曾告訴你,他是怎地和連家結仇的?」

  邵叔度道:「繆長風遊俠江湖,好朋友固然很多,仇家也是不少,他哪能和我一一細說。以他這樣嫉惡如仇的性格,和連甘沛結怨也不稀奇。」

  蕭夫人道:「我對江湖上的事情甚是隔閡,不過聽說連家近二十年來倒是頗為收斂,並不怎樣仗勢欺人?不知這個連甘沛何以不遵家訓?」

  邵叔度道:「不錯,據我所知,是有這麼一回事。大約二十年前,連家筆的掌門人連城虎受了當朝宰相曹振鋃的聘禮,不惜以一派掌門之尊,屈就相府的護院。有一次他給曹相國送禮給西昌將軍帥孟雄,俠義道的人物決意對他小施懲戒,由現任紅纓會的舵主厲南星和六合幫的副幫主李敦聯同出手,中途截劫,連城虎敗在厲南星劍下,復被李敦毒針所傷,武功全廢。後來連城虎答應改過自新,從此閉門封筆,李敦方始給他解藥。

  「經過這次教訓之後,連城虎果然遵守諾言,從此閉門封筆,絕跡江湖。不但如此,他還告誡家人弟子,絕對不許他們在外面鬧事。是以連家的氣焰近年來的確大為收斂了。」

  「剛才悻悻然而去的那個連甘沛是連城虎的嫡親侄兒,也是連家晚一輩侄子之中本領最高的一個人,故此號稱『連家白眉』,他倒是常在江湖行走的,不過也沒聽說他有過什麼惡行。繆長風何以與他結仇,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蕭夫人道:「或許連城虎的閉門封筆,乃是為勢所迫,心實不甘,佯作改過,暗中仍與官府往來的。」

  邵叔度道:「你是懷疑這個連甘沛乃是經他叔父的授意,暗中替官府出力的麼?」

  蕭夫人道:「不知繆長風是否反清的人物,或者犯過什麼案件?」

  邵叔度笑道:「我和繆長風的交情不錯,但這樣的秘密他還是不肯和我說的,不過以他這樣豪邁不羈,嫉惡如仇的性格而論,你這兩個猜測,也是都有可能。」

  蕭夫人歎口氣道:「若然我猜得不錯,今後的麻煩只怕是不會少了。」

  邵叔度道:「過兩天我去拜訪陳天宇,希望可以打聽到一些消息。」

  蕭夫人母女和邵叔度、雲紫蘿四個人走在前面,談論如何對付連甘沛的事情,邵鶴年和他的妹妹走在後頭,也是在竊竊私議。

  邵鶴年因為蕭月仙不理睬他,甚感尷尬,故意落後。邵紫薇情知哥哥懷有心病,便也特地放慢腳步,和他作伴,悄悄的問他道:「哥哥,你今天怎麼啦?現在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你卻像是春天的天氣一樣,陰晴無定!」

  邵鶴年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邵紫毅笑道:「可不是嗎?你捨了性命救蕭大妹子,為什麼突然又生她的氣了?」

  邵鶴年悶聲道:「你分明知道,還來問我?」邵紫薇道:「我知道什麼?」邵鶴年冷冷說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邵紫薇面上一紅,說道:「這都怪我不好。本來我也是為了你的緣故,才特地試探她的,可恨我笨嘴笨舌,不會說話,說呀說的,就和她吵起來了。我想她和我吵嘴時候說的話也定是一時之氣,你又何必當真?」

  邵鶴年道:「我是樣樣比不上人家,我自己知道。」

  邵紫薇甚為後悔,說道:「哥哥,你這可是和我生氣了。這話是我說的,但也是我為了故意激她,才這樣說的。她可沒有說你比不上人家,也沒有說不喜歡你,只是不肯承認和你、和你『相好』罷了。女孩兒家臉反薄,她嘴裡不說,心裡可是對你好的。剛才她不是都要為你敷傷嗎?唉,你卻不該作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哥哥,你給她賠賠罪吧,賠一賠罪就沒事了。」

  邵鶴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不用替她掩飾,她對我如何,我自己心裡明白。」

  邵紫薇歎口氣道:「哥哥,我對她疑心已是錯了。你不該也是這樣多心。」

  蕭夫人的談話剛好告了一個段落,隱隱聽得邵鶴年哼那一聲,霍然一省,說道:「我倒忘了鶴年受了傷了,走得動嗎?」

  邵鶴年道:「沒什麼,只是受點輕傷,多謝伯母掛記。」

  蕭夫人放慢腳步,等候他們兄妹上來,笑道:「年青人應該和年青人在一起,月仙,你的年哥為你受了傷,你也不去陪他?」蕭月仙淡淡說道:「表姐剛來,我忙著聽表蛆和你說話,一時忘了。」雲紫蘿笑道:「我不會很快走的,咱們說話的時候多著呢,你還是去照料邵大哥吧。」邵鶴年道:「雲女俠,多謝你出手相助,我真的只是受了一點輕傷,並不礙事,用不著人家照料。」他把蕭月仙稱作「人家」,冷淡之情,已是見之辭色。蕭月仙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蕭邵兩家相鄰,不知不覺,回到家門,蕭夫人道:「你們不進來坐一會兒?」邵叔度道:「不了,你們姨甥久別重逢,我不打擾你們啦。」蕭夫人道:「好,那麼年侄你今晚早些安歇,養好了傷,明天我和阿仙再來看你。」邵鶴年淡淡說道:「不敢當。」這次他的父親也感覺到了,邵叔度瞪了兒子一眼,說道:「你瞧蕭伯母對你多麼體貼,你要知道感激才好。」

  回到家中,蕭夫人道:「仙兒,你是不是和你的年哥又嘔氣了?」蕭月仙道:「沒有呀,他不理睬我,難道要我去巴結他麼?」蕭夫人道:「還說不是嘔氣?不嘔氣怎會你不睬我我不睬你,唉,我不明白你們是怎麼搞的,一會兒好,一會兒吵,真是一對小冤家!」

  蕭夫人只道這是小兒女的尋常事,卻不知這次的「嘔氣」和以往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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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37: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虔涼身世(1)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

  從未見過面的表姐妹相逢,本來應該是很高興的,但蕭月仙為了日間之事,心裡卻是悶悶不樂。晚飯過後,陪表姐坐了一會,就和母親說道:「媽,我有點頭痛。」先去睡了。

  蕭夫人搖了搖頭,歎口氣道:「這孩子才真是令人頭痛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樣樣都要我為她操心。」

  雲紫蘿說道:「邵家那孩子很是不錯,姨媽你何不早點作主,替表妹定下這頭親事。」

  蕭夫人道:「前幾年你表妹年紀還小,我本來想等她今年十八歲生日過後就和她訂親的,誰知他們近來卻好似合不攏,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端的令我擔心!」

  雲紫蘿道:「姻緣前定,他們若是彼此相愛,偶爾吵吵嘴,那也算不了汁麼。不過再等一兩年,等他們長大了訂親也好。」她是知道其中緣故的,但卻不便對姨母說出來,心裡想道:「待到表妹性情定了,她自必知道應談選擇誰的,但願她不要像我這樣,錯過良緣才好。」

  蕭夫人道:「對啦,你還沒有告訴我呢。你嫁的是誰家兒郎?夫妻可和睦麼。為什麼這次沒有和夫婿同來,是不是有難言之隱?」

  雲紫蘿的確是有難言之隱,給姨母觸動了她心上的創傷,不由得眼眶紅了。

  蕭夫人怔了一怔,說道:「紫蘿,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好好的和姨媽說吧。說出來也好讓姨碼替你想法。」

  姨媽雖親,但她與孟元超的隱情,卻怎能向姨媽吐露?在姨媽追問之下,只好忍淚說道:「姨媽,我現在已經是沒有親人,唯有來投奔你了。」

  蕭夫人吃了一驚,說道:「你的丈夫呢。是翁姑待你不好,還是丈夫遺棄你了?」

  雲紫蘿道:「你的甥女婿是薊州楊牧,他、他待我一向很好。」

  蕭夫人道:「啊,原來你的夫婿就是薊州楊牧,我也曾聽說過他的名字,聽說他是一個很著名的武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闖出了萬兒來的。既然他對你不錯,何以你還如此傷心?」

  雲紫蘿眼淚掉了下來,說道:「他,他已經死了。」

  雲紫蘿是並不想對姨媽說謊的,但一來是難以說出隱情,二來她的確是曾為丈夫舉喪,親友咸知,楊牧詐死之時,又曾一再叮囑過她,要她保守秘密。她並不知道楊牧後來的事情,既然編造不出別的謊言,也就唯有順理成章,遵守丈夫的叮囑了。

  蕭夫人呆了一呆,輕撫她的秀髮。說道:「唉,苦命的孩子。別哭,別哭,姨媽會照顧你的。不過,我還要問一問你,你先別哭吧!」

  雲紫蘿抹去眼淚,說道:「多謝姨母,不知你老人家想要知道什麼?」

  蕭夫人道:「你夫家還有什麼人?」

  雲紫蘿道:「我過門的時候,翁姑早已去世了,楊牧也並無兄弟,只有一個已經守寡了的姐姐!」

  蕭夫人道:「你可有生養?」

  雲紫蘿道:「有一個孩子,今年七歲了。」說至此處,不禁面上一紅,因為楊華這孩子其實並非楊牧的骨肉,而是她和孟元超所生。

  蕭夫人道:「既然有了孩子,為何不留在夫家,那孩子呢?」

  雲紫蘿道:「他的姑姑把他帶走了。」

  蕭夫人是個老於世故的人,聽到這裡,心裡已然明白幾分,說道:「楊牧的姐姐是否與你不和?」

  雲紫蘿不禁又是珠淚瑩然,說道:「我討不到大姐的歡心,那也是我的命苦。」

  蕭夫人道:「她對你怎樣?」

  雲紫蘿在姨媽的追問之下,無法閃避,只好半吐實情,說道:「她說弟弟死得可疑,不許我撫養他們楊家的骨肉。」

  蕭夫人心道:「原來她是給大姑趕出來的。」她不知原委,禁不住心中火起,說道:「你這個大姑也未免太過橫蠻無理了,好甥女,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替你出氣。」

  雲紫蘿道:「孩子我當然是想要回來的,但目前我還不想與她大吵大鬧,且待過了幾年,孩子稍微長大了再說。姨母為我出頭,我是十分感激,但請你老人家暫忍一時。」

  蕭夫人道:「我也知道你的為難,但最少也得和她理論,她嫁的是哪家人家,住在哪裡?」

  雲紫蘿道:「她嫁給保定齊家,這家人家,在武林中也是甚有名望的,丈夫名叫齊紹北,已經去世多年了。」

  蕭夫人忽地呆了一呆,說道:「保定齊家了有一個渾號四海神龍的齊建業,是她夫家的什麼人?」

  雲紫蘿道:「正是她丈夫的叔叔!」

  蕭夫人一拍桌子,咬牙說道:「這老匹夫我本來就要找他算帳,好呀,如今他們又欺侮你,舊恨加上了新仇,這件事情,我是非管不可的了!」

  雲紫蘿吃了一驚,說道:「姨母,你和那四海神龍齊建業結了什麼梁子?」

  蕭夫人道:「你的姨父就是因為他而死的!這十幾年來,我們東奔西跑,不敢回家,也就是因為要躲避這個老賊。」

  雲紫蘿大驚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心想:「齊建業脾氣雖然不好,也算得是江湖上的俠義道,怎的卻會與姨父結上如此深仇?」

  蕭夫人道:「說起來這己是十八年前的事情,那一年我剛懷著你的表妹。」雲紫蘿心想,「原來正是我到蘇州的前一年。」

  「你的姨父有個朋友,名叫孟千山,為人仗義疏財,你姨父少時,家境貧窮,曾得過他的周濟。後來這姓孟的開山立櫃,做了飲馬川的寨主。那時我和你的姨父已經結了婚,我不願意你的姨父有綠林朋友,那姓孟的也不想連累你的姨父,是以他們也就斷絕了來往了。但由於交情非比尋常,你的姨父雖然不便與他往來,也還是時常惦記著他的。」

  蕭夫人追思往事,歎了口氣,說下去道:「這件事情說起來也是你的姨父好管閒事之故。那一年孟千山劫了一支鏢,這支鏢是京師震遠鏢局保的。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韓巨源是北方數十家鏢行的領袖,你的丈夫是名武師,想必會知道他。」

  雲紫蘿道:「豈只知道,楊牧的大弟子閔成龍還是震遠鏢局的一個鏢頭呢,不過他是前兩年才進鏢局的。」

  蕭夫人點了點頭,說道:「這就對了。時間雖然隔了十多年,但你們的大弟子能夠進震遠鏢局當鏢頭,和這件事恐怕也不無關係。」

  當下蕭夫人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震遠鏢局所保的鏢被劫,韓巨源自是不肯善罷甘休。本來他若是托人說情,孟千山一定肯還給他的,偏偏他恃勢凌人,氣焰之高,到了孟千山難以忍受的地步。他要孟千山邀請黑白兩道的成名人物,把劫去的鏢分毫不少的雙手奉還,而且還要孟千山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前,向他磕頭賠禮!」

  雲紫蘿道:「孟千山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當然是不肯的了。」

  蕭夫人道:「是呀,所以你的姨父就不能不捲入漩渦了。孟千山不甘屈服,自忖又敵不過韓巨源,只好邀你的姨父助拳。我勸你的姨父不要管這件閒事,但你的姨父說他欠了姓孟的交情,人家有急難求助,豈能袖手旁觀?寧可在還了這次交情之後,以後就閉門封刀,不再涉足江湖。」

  雲紫蘿道:「江湖上以義氣為先,姨父這樣做也是應當的。」

  蕭夫人歎了口氣,說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韓巨源的武功委實太過厲害,當時我又有孕在身,不能和他同去,我實在是擔心得很。」

  雲紫蘿想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傷的想必是姨父了。」是以她雖然急於知道比武的結果,卻是不敢動問。

  蕭夫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意,說道:「當初我也像你一樣,只擔心你的姨父傷在韓巨源之手,哪知這位大名鼎鼎的韓總鏢頭竟是名過其實,比武的結果,反而是他險些喪命,這倒是我始料之所不及了。」

  雲紫蘿鬆了口氣,說道:「那不是很好嗎?」

  蕭夫人歎道:「可是還有我更想不到的事情。孟千山邀了你姨父助拳,韓巨源也是有人助拳的。」

  雲紫蘿恍然大悟,說道:「韓巨源那位助拳的朋友,敢情就是四海神龍齊建業?」

  蕭夫人道:「一點不錯,就是那四海神龍齊建業!」憤恨之情,見於辭色,過了半晌,方始接下去說道:「我沒有陪你的姨父同往,比武的情形是他後來和我說的。

  「他說他震於韓巨源的威名,不敢不用全力,雙方惡鬥之下,刀劍上又沒長著眼睛,有一招韓巨源來勢極凶,刀光閃閃,竟似一刀就想殺掉你的姨父似的,你的姨父當然不敢讓他半分,逼得也使出了殺手絕招對付,這一劍就刺穿了韓巨源的小腹,韓巨源血如泉湧,登時倒地!

  「齊建業看見韓巨源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個血人,以為他已經喪命,大怒之下,便即出楊,要取你姨父的性命。本來按照江湖規矩,你的姨父已經打過一場,齊建業又是成名人物,應該顧著自己的身份,你的姨父是大可以不必應戰的,但一來齊建業咄咄逼人,他說要憑一雙肉掌擋你姨父手中的長劍,算不得是占車輪戰的便宜,你的姨父若不應戰,等於是在天下英雄面的示弱。二來你的姨父也以為自己是殺了韓巨源,這個禍闖得大大,一人作事一人當,你的姨父也唯有豁出性命,挺身應戰了。

  「韓巨源雖說是名過其實,但也畢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武功比你的姨父差不了多少的。你的姨父和他惡鬥了一楊,勝得了他,已是強弩之末了。四海神龍齊建業當時還不是怎樣有名,但真實的本領早已在韓巨源之上,你的姨父氣力不加,如何能是他的對手?劇戰之中,你的姨父終於輸了一招,給他以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重重擊了一掌!」

  雲紫蘿大驚道:「姨父敢情是在他這一掌之下受了重傷?」

  蕭夫人黯然說道:「你的姨父保得住性命已屬僥倖,焉能不受重傷?」

  「當時韓巨源已有他的手下鏢頭搶救,敷上了金創藥止了血了。也許齊建業是因為見韓巨源並沒喪命,這才沒有取你姨父的性命的。

  「其實韓巨源所受的創傷表面看來很重,你姨父所受的內傷卻是比他更重!」

  雲紫蘿心裡想道:「原來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結的仇,江湖的漢子講究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可也不能完全怪責四海神龍。」當然這只是她的想法而已,不敢和她的姨媽說的。

  蕭夫人喘過口氣,把激動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繼續說道:「可憐你的姨父受了內傷,回到家中,卻不能安心養病,不久又要避難了。」

  雲紫蘿詫道:「這卻為何,難道那四海神龍已經重傷了姨父,還不肯放過他嗎?」心想:「四海神龍當時只是一時火氣,事後想必也有點後悔的吧,何況,他若要取姨父的性命,當場就可以取了。」

  蕭夫人道:「這次倒不是四海神龍要來與我們為難,而是韓巨源要報你姨父這一劍之仇。」

  雲紫蘿皺眉道:「一掌還一劍,他這仇不是已經由齊建業報了嗎?」

  蕭夫人道:「可惜他不是你這樣的想法。」接著說道,「韓巨源自命是全國鏢行中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這次給你的姨父殺得一敗塗地,當然是視為奇恥大辱的了。是以他在傷好之後,就四處打聽,打聽你的姨父住在什麼地方,非報這一劍之仇不可。」

  「好在有一個熱心的朋友,聽到了這個風聲,立即趕來告訴你的姨父,我們方得有所準備。

  「你的姨父內傷未癒,我又懷孕在身,除了搬家避仇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好想?

  「可憐我們東躲西避,過了十多年。你的姨父的內傷後來雖然醫好,但身體已是大不如前。他,他是在三年前病死的。雖然說是病死,但若不是因為曾經受過內傷,身子虛弱,最少他還可以再活二十年!

  「追源禍始,你說我能夠不恨齊建業這老匹夫嗎?韓巨源雖然也是我們的仇人,畢竟還在其次。哼,若不是你姨父受了內傷,武功大減,我們哪裡會怕韓巨源的尋仇!」

  雲紫蘿聽了結仇的經過,心裡卻在想道:「其實四海神龍齊建業的人品卻是要比那個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韓巨源好得多。」

  蕭夫人繼續說道:「你姨父死後的第二年,韓巨源這廝也病死了。震遠鏢局的總鏢頭由他的兒子韓威武繼任,這個少年聽說倒是比他的父親明理得多,頗有與我們和解之意。」

  「當年那位給我們通風報信的熱心的朋友知道韓威武有此心意,便出來給兩邊調解,不用我和韓威武見面,他就向那人答應今後不再記仇。這位熱心的朋友本來和震遠鏢局也是有點淵源的。」

  雲紫蘿道:「這位熱心的朋友是誰?」

  蕭夫人微微一笑,說道:「就是我現在的鄰居邵叔度,我們避難之時也曾經在他的家裡住過兩年的。如今我搬回來住,他也跟著我們搬來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是新蓋的房子,特地來作我們的鄰居的。」

  今晚一整晚蕭夫人和雲紫蘿說的都是不愉快的事情,直到此際,說至邵家之時,她方始臉有笑容。

  雲紫蘿笑道:「邵先生搬到這兒,恐怕是『奉子之命』吧?」

  雲紫蘿說得有趣,蕭夫人不覺也給她逗得笑了起來,說道:「他們小孩子在一起慣了,捨不得分開也是有的。不過令我擔心的是,在搬回來之後,他們這兩個孩子,反而好像沒有從前那樣好了。」

  雲紫蘿道:「年紀大了,當然是難免有點害羞了。」她口裡是這麼說,心裡可知道並不是這個緣故。

  蕭夫人歎口氣說道:「還是你剛才說得對,兒女的事情讓兒女大了自己去管,做父母的也用不著太過為他們操心,好,紫蘿,咱們還是回到咱們原先的話題吧!他們小孩子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你受齊家的人欺侮,這件事情我卻是非管不可!」

  接著又道:「本來我為了免得令你為難,最初我只是想替你出頭,和他們理論的。如今我知道了四海神龍齊建業原來就是楊大姑的夫叔,這我可不能和他們齊家的人客氣了。兩件事情合做一件來辦,我要為你出氣,也要為我自己的丈夫報仇!紫蘿,你肯不肯答應我拋下和楊大姑的情面,倘若我和齊建業動手之時,楊大姑插手的話,你就用你的躡雲劍法對付她?我自信苦練了十多年,大概也對付得了四海神龍了!」

  雲紫蘿對楊大姑殊無好感,但卻不願姨媽與齊建業冤冤相報,永無已時。可是姨媽口口聲聲說為她出頭,她豈能反而拒絕幫忙?姨媽傷心丈夫之死,念念不忘報仇,她縱然想要化解,一時也是化解不了,又如何能夠勸阻她去報仇呢?」

  大感為難之下,雲紫蘿訥訥說道:「這個,這個!」

  蕭夫人皺眉道:「什麼這個那個?你到底是肯是不肯?」

  雲紫蘿因為少睡,精神本來就不大好,此時給姨媽逼問,忽覺胸口作悶,「哇」的就把剛才喝下的冷茶噴了出來。

  蕭夫人是有經驗的婦人,不覺怔了一征,用目打量,仔細的看了看雲紫蘿的腹部,說道:「紫蘿,你是不是有了身孕?」

  雲紫蘿低下了頭,臉上泛起紅暈,低聲說道:「不錯,是有了大概兩個月了。」

  蕭夫人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她支吾以對,原來是因為有孕在身。」問道:「楊大姑知不知道?」

  雲紫蘿搖了搖頭,說道:「我也是在離開楊家之後,方始發現自己有了孩子的。」

  蕭夫人點了點頭,說道:「這還好些,若然這潑婦知道你懷有她弟弟的遺腹子,還趕你出門,那就更加不可饒恕了。」接著笑道:「我也是糊塗,沒有看出你有孕在身,還想叫你幫我動手呢。」

  雲紫蘿鬆了口氣,心道:「好在有這個藉口。」於是說道:「我就是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剛才不敢答應姨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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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虔涼身世(2)

  蕭夫人道:「你有孕在身,當然是不便和人交手的了。你說得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找齊家算帳之事,且待你生產過後,身體復原了再說吧。」

  雲紫蘿道:「但憑姨媽你老人家作主。」

  蕭夫人道:「對啦,找還沒間你,你媽不是和你們夫妻同住,她在哪兒?」

  雲紫蘿說道:「媽說要回老家看看,我嫁到楊家之後,八年來卻沒有得過她的消息。」其實雲夫人與女兒分手之時,是說要到小金川找孟元超的,雲紫蘿逼不得已,又向姨媽撒了個謊。

  蕭夫人歎了口氣,說道:「想不到你的命也是這樣苦,但你也不必太過傷心,姨媽會照料你的。你安心在這兒住下,讓姨媽慢慢替你打聽你媽的消息。你有孕在身,應該善自保重,有話咱們明天再談,你去睡吧。」

  說罷站起身來,抬頭看看天上的星辰,說道:「都是我的粗心不好,忽略了你有孕在身,老是和你說話,不知不覺都已經過了三更了。」

  雲紫蘿給姨媽安排與表妹同房,她進了臥房,只見蕭月仙睡得正酣,絲毫也沒知覺,不禁暗暗好笑,想道:「畢竟還是個小站娘,我以為她和邵鶴年鬧了彆扭,一定是滿懷心事的了,她能夠倒下身子,便即熟睡如泥。」

  雲紫蘿累了一天,本來很想睡覺,但不知怎的,輾轉反側,卻是不能入夢。

  松風呼嘯,心潮澎湃,浮想連翩,雲紫蘿一夜無眠。她一忽兒想起孟元超,一忽兒又想起楊牧,想道:「他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但我已經去找過孟元超了,還有臉回去再見他嗎?唉,我雖然並不愛他,但他待我總算不錯,他這孩子我將來總是應該交還他的。」隨即又想道:「楊大姑不知道楊華這孩子不是她的嫡親侄兒,想來一定會好好看待他的。但他是孟元超的骨肉!我也總得設法叫他們父子團圓。」可憐雲紫蘿對後來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還只當楊華是在他姑姑家裡,卻不知是已經落在點蒼雙煞的手上了。

  將近天明的時候;雲紫蘿疲倦不堪:這才朦朦朧朧的打了個眩。但沒有睡了多久,又給姨媽和表妹的說話聲音驚醒了。

  雲紫蘿睜開眼睛,只見陽光已經透過紗窗。外面,蕭夫人和女正在大聲說話。

  只聽得蕭月仙大聲說道:「他又不是不能走動,為什麼要我先去看他?」

  蕭夫人歎了口氣,說道:「唉,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你的邵哥哥重傷也好,輕傷也好,他總是為你受的傷。你是應該去慰問他的」

  蕭月仙道:「我去也不打緊,但只怕他以為我要討好他了。」

  蕭夫人道:「唉,你們小兩口子怎麼老是不能和和氣氣的相處?但既然鬧了彆扭,總得有一方先賠不是。既然本來是你的不對,你就先去向他賠個不是,又有什麼打緊?」

  蕭月仙本來是想去的,只是由於少女的矜持,希望邵鶴年先來向她討好罷了,聽了母親的話,登時噘起小嘴兒道:「你怎麼知道是我的不對,哼,我偏偏不去看他。」

  雲紫蘿走了出來,笑道:「表妹,你別賭氣,我和你去吧。」

  正在拉拉扯扯之際,忽聽得一聲咳嗽,隨即傳來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蕭夫人滿面堆歡,笑道:「邵伯伯來了,還不快去開門?這下你可應該高興了吧,你瞧,人家才不和你一般見識呢!」

  蕭月仙也以為是邵鶴年跟他父親同來,不料打開大門,只見和邵叔度一同來的,卻不是邵鶴年而是邵紫薇。

  邵叔度一進門就問道:「鶴年可曾來過你們這裡麼?」

  蕭夫人怔了一怔,說道:「什麼,鶴年不見了麼?我們正想到湖邊去看他呢!」

  邵叔度神色黯然,歎口氣道:「不勞掛心,他的傷倒是好了。可是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留下一封信就偷偷的跑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跑的。」

  蕭夫人大吃一驚,說道:「跑了?他的信怎麼說的?」

  邵叔度道:「他說他要出外訪求名師,學好武藝,方始回來,其實我的本領雖然有限,也還可以勉強教他。何況你又答應傳授他的劍法,名師就在眼前,何必外求?我看,這恐怕只是他的一個藉口。所以我想來問問月仙侄女,他有沒有和你說過別的原因?可知道他要去哪兒?」

  蕭月仙又是吃驚,又是後悔。在吃驚與後悔之中,還夾有幾分氣惱,說道:「他昨天就不理睬我了,怎麼會和我說呢?」

  邵叔度聽得蕭月仙這樣說,稍稍放了點心,心裡想道:「果不出我的所料。是小兩口子嘔氣。」

  蕭月仙卻是好生後悔,暗自想道:「想必他是為了那天我的幾句說話,其實我並不是有意激他的,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太過多心。」

  陳家的「冰川劍法」據說是得自尼泊爾一位公主所傳,這套劍法是從喜馬拉雅山上縱橫交錯的冰川形勢妙悟出來的,武林的傳說,把它說得神奇無比。陳家的二公子陳光世來了之後,有一天蕭月仙和邵紫薇在梅林練劍,恰值陳光世也到梅林漫步,碰上了頭。蕭月仙想起那個傳說,禁不住好奇心起,遂請這位陳二公子練一趟冰川劍法給她們開開眼界,陳光世卻不過她們的再三邀請,只好遵命。

  冰川劍法施展開來,果然與中原各家各派的劍術都不相同,端的是神妙無方,虛實莫測。蕭月仙看了之後,不禁喜歡讚歎,和邵紫薇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兩句老話當真說得不錯。一向我跟媽和邵伯伯和邵大哥練武,對他們十分佩服,只道天下武技已盡於此。如今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邵紫薇輕輕一聲咳嗽,蕭月仙這才驀然發覺,邵鶴年就在她的身旁。原來那鶴年早已來了,只因蕭月仙全神貫注在冰川劍法之上,是以沒有留意。

  邵鶴年並沒說什麼,倒是陳光世有點不好意思,當時說了幾句客氣的說話,推崇蕭邵兩家的武功,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蕭月仙並沒放在心上。

  現在蕭月仙聽得邵叔度談及他兒子留下的那一封信,這才驀地想起那天的事情,心道:「邵伯伯以為邵大哥的出走是另有原因,只有我知道他不是說謊。但願他因此一氣,會有大成。真的訪得名師,學成絕技回來。我雖然不是有心氣他,也算是無意中幫了他的忙了。」她卻還未知道,邵鶴年並不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情。

  邵叔度卻是另一種想法,他想小兩口子嘔氣,乃是閒事,邵鶴年氣消了自會回來。不過父子畢竟是痛癢相關,邵鶴年又是沒有什麼江湖經驗的,如今離家出走,他總是難以放心,於是決定去找兒子,說道:「陳天宇的二公子曾到咱這裡作客,我想去回拜他,順便打聽犬子的下落。陳天宇交遊廣闊,就是他不知道,也可以托朋友盡力。」

  蕭夫人道:「都是我這女兒不好,不知她怎樣得罪了鶴年,把他氣走了。」

  邵叔度笑道:「小兒女的事何必這樣認真,焉知不是鶴年不好,得罪了令嬡呢?管它誰是誰非,我找他回來向令嬡賠禮就是。我走了之後,還要請令嬡過來陪伴小女呢。」

  蕭夫人笑道:「你簡直比我還要寵她,好,你放心去陳家吧,我決不會讓她和紫薇再吵嘴了。」

  蕭月仙嘟著小嘴兒道:「媽,你這麼說,倒好像我是專門喜歡和人家吵嘴的了。」蕭夫人笑道:「你不是麼?」

  邵紫薇道:「伯媽,你放心。我們以後是決不會再吵的了。」說話的神氣似乎很是認真,原來她因為昨天和蕭月仙吵架給哥哥聽見,過後很是後悔。「我妒忌蕭大妹子和陳光世好,不該從嘴裡罵出來。哥哥的出走,多半是因為聽見我們這番吵架的緣故。」她想。

  蕭夫人笑道:「這就最好了。好,仙兒,邵伯伯走了,你就過去陪薇姐吧。叔度,我不送你了。」

  邵叔度笑道:「我這次也不是出遠門,少則七日,多則十天,就會回來的。」陳家在蘇州木讀合,正是在太湖邊上,順水行舟,不過兩天就可到達。

  邵叔度走了之後,蕭月仙也過邵家去了,屋子裡只留下蕭夫人和雲紫蘿。

  蕭夫人道:「紫蘿,你昨天來的時候,是不是正碰見她們在梅林裡練劍。」雲紫蘿道:「不錯。」蕭夫人道:「她們是不是一面練劍一面吵嘴?」

  雲紫蘿不便把她們吵嘴的說話說出來,笑道:「我距離得遠,沒聽清楚她們說些什麼。不久,那姓連的漢子就來了。不過年輕人多半好勝,就是吵吵嘴世算不了什麼。」

  蕭夫人忽地歎了口氣,說道:「不錯,我倒是擔心鶴年這次的出走,並非因為仙兒和他吵嘴的緣故呢!」

  話題又回到邵鶴年出走這件事情,雲紫蘿怔了一怔,一時尚未明白姨媽的意思。只見蕭夫人若有所思,過了半晌,這才說道:「你們以前住在蘇州,和陳家相去不遠,可有往來麼?」

  雲紫蘿道:「宋伯伯的一家和陳家是有來往的。我爹生前卻沒有去拜訪過他們。」

  蕭夫人道:「你可聽得宋家的人談過這位陳二公子,聽說他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錯。少年得志,在江湖上已經是頗有聲名的了!」

  雲紫蘿道:「我離開蘇州已有八年,八年前這位陳二公子大概還沒出道,所以我倒沒有聽得宋家的人說過。不過我昨天卻見著他了。誠如姨媽所言,這人的文才武功的確都很不錯。」

  雲紫蘿將湖上碰見陳光世與繆長風之事告訴姨媽,蕭夫人說道:「他們二人都是人中俊傑,尤其這位陳二公子,年少未婚,更是做父母的理想佳婿。唉,我就擔心這個——」

  雲紫蘿道:「姨媽擔心什麼?」

  蕭夫人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將心事告訴你。我擔心這次的風波恐怕就是因這位二公子而起,」

  雲紫蘿心中一動,想道:「知女莫若母,莫非姨媽已經知道。」

  果然便聽得蕭夫人說道:「邵叔度是你姨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這次請繆長風和陳光世來他家望,為的就是要繆長風做媒,好讓女兒得到佳婿。

  「可是陳二公子來了之後,我卻發現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這就是仙兒對鶴年的態度,和以前大有不同了。

  「這兩個孩子以前雖也常鬧彆扭,但鬧過也就算了,最多隔一兩天就會和好如初。但陳二公子在邵家這幾天,他們二人倒是沒有鬧吵。」

  雲紫蘿笑道:「在客人面前,當然是不好意思吵鬧的了。」

  蕭夫人搖了搖頭,說道:「仙兒沒有和他吵鬧,但那幾天也從來沒有和我提及他,倒是常常把這位陳二公子掛在口邊,冰川劍法是怎樣神奇啦,他又會做詩又會畫畫啦,他和紫薇說了些什麼話,和她又說了些什麼話啦,等等,等等。唉,紫蘿,你是過來人,像這樣的情形,想必你也是應該明白的了。」

  雲紫蘿默默不語,心裡想道:「少年情侶,不怕吵嘴,最怕的是彼此冷漠。姨媽可算是觀察入微。」

  蕭夫人接著說道:「知女莫若母,月仙這丫頭好動,好新奇的物事,又時時歡喜不切實際的空想,她和鶴年的性情確是有點不大會得來,不過她和那位陳二公子的性情其實也相差頗遠,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雲紫蘿暗自想道:「姨媽倒是頗有知人之明,可惜她對四海神龍齊建業的分析卻不能恰如其分。大概這是因為涉及私人恩怨的緣故,以至就不能冷靜觀人了。」

  蕭夫人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擔心的就是怕這丫頭愛上了她不該愛的人,傷了鶴年這好孩子的心暫直不說,我們兩家的交情也要給她毀啦!」

  雲紫蘿沉默一會,說道:「男女間的事情微妙得很,姻緣前定之說,我以前是不信的,現在也有點相信了。依我之見,兒女的姻緣,還是讓他們隨緣撮合吧。這種事情,實是人力所不能勉強的。」

  蕭夫人道:「你說得是,也只好由得他們去了。」說至此處,忽地望著雲紫蘿微微一笑,接下去說道:「不過說到姻緣二字,紫蘿,你別見怪,我倒是想和你說幾句知心的話了。」

  雲紫蘿怔了怔,說道:「我是個未亡人,還怎能說及姻緣二字?」

  蕭夫人道:「你不比我,你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在你的處境,我以為若是找到合適的人,還是改嫁的好。」

  雲紫蘿紅暈雙頰,說道:「姨媽,你、你怎的說這個話?我肚子裡還有楊家的一塊肉呢!」

  蕭夫人正色說道:「論理這個話我似乎是不該說的,但這個『理』是世俗之『理』,腐儒之『禮』,也不見得就應該奉為金科玉律。」

  「先談世俗之見。妻子死了,丈夫續絃,人人都當作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誰也不會去責備丈夫,那麼丈夫死了,妻子又為什麼不能再嫁?」

  「再談儒家之禮。其實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也只是從宋代才開始提倡的,宋以前一般的儒生,並不認為這是大逆不道,漢代的司馬相如娶卓義君,千百傳為佳話。唐朝的皇后甚至也都有再嫁的寡婦呢。」

  「甚至到了最講禮法的宋代,真正讀通了書的人,也認為年輕的寡婦再嫁,合乎天道人情。王荊公(安石)的兒子死了,他親自作主,把媳婦嫁出去,就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故事。所以,『夫死婦不再嫁』這乃是從腐懦所定的『禮』而變為世俗所依的『理』的。這個『理』其實並不合理。

  「何況你本是武林中人,江湖兒女,更無須拘泥於世俗之見了。」

  雲紫蘿聽得出神,不覺笑道:「想不到引起了姨媽大發議論。不過,不過——」

  其實雲紫蘿之所以不願再嫁,也並非她要遵從「禮法」,但蕭夫人卻哪裡知道她的心事,聽得她連說兩個「不過」,便打斷她的話,接下去說道:「不過什麼?我知道你肚子裡有楊家的一塊肉,但正是因此,我才勸你改嫁的!」

  「你今年不過二十多歲,這個遺腹子還要你撫養十多二十年方得成人。如今你是無依無靠,只有我一個親人。我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也不知還能伴你幾年?再說,縱使你有親人依靠,也總不如自己有一個家。到了老年,也有個老伴兒共慰寂寥。」說至此處,勾起喪夫之痛,不覺眼眶紅了。

  雲紫蘿道:「多謝姨媽關心,但我已是心如槁木,根本就沒有再嫁的念頭了。」

  蕭夫人道:「當然我說的人一定得要合你心意。我不勉強你,但你聽我講,說,又有何妨?」

  雲紫蘿只好默不作聲,蕭夫人便繼續說道:「這個人不但是文學武功,兩皆出色,更難得的是他胸襟氣度,超邁俗流,當真稱得上是個大丈夫、真豪傑!」

  雲紫蘿笑道:「姨媽這樣盛讚此人,想必是不會錯的了。但可惜我——」」

  蕭夫人道:「你要知道這個人是誰嗎?這個人就是你曾經見過的那個繆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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