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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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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游劍江湖[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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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39: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心事迷茫(1)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姜白石

  雲紫蘿不禁心中苦笑,想道:「原來她說的是繆長鳳。不錯,這個人的確是豪氣干雲,人中俊傑。但他再好,我也決不會嫁給他的。莫說我的丈夫還在人間,即使楊牧死了,我的心亦已另有所屬。」當然這些話她是不能和姨媽說的。

  簫夫人見她默不作聲,以為她有點動心,繼續說道:「剛才你笑我大發議論,其實這乃是我拾人牙慧,本來是繆長風說的,有一天邵叔度問他,何以年已四十尚未娶妻,他說:娶妻並非只是為了傳宗接代,一定得要合意才行。當時我也在座,我就向他打趣:要怎樣的人才合你的心意?東不成,西不就,假如到你老了,再找到合意的人,那時只怕人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給你了。他說:我也不是眼角太高,說來很是尋常,我要她有女性的溫柔,內心裡有鬚眉的豪氣。邵叔度笑道:還說尋常,像這樣的閨女,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沒見過。他說若有這樣的人,就是寡婦又有何妨,何須定要黃花閨女?跟著他就發了剛才我和你說的那一套議論。說了之後,又再歎道:姻緣姻緣,講的恐怕還是一個緣字。我若無緣碰上一個我真正能夠喜歡的人,今生我是寧願不娶的了。

  「紫蘿,剛才你和我談及仙兒和鶴年這孩子的事情,你曾說過讓他們隨緣遇合的話,我就覺得你和他的見解頗有昭合之處,而你也正是他所要找的人!」

  「倘若換是別人,我決不敢為你做媒,但是繆長風就不同了。他是言行如一的人,他說過那樣的話,我敢擔保他歡喜了你,就決不會賺棄你是有了孩子的母親。」。

  雲紫蘿心裡想道:「楊牧也何嘗不是知道我有了孩子還要我的,我嫁了他卻從未得到快樂。如今我又不是受情勢所逼,我可以名正言順的把孩子養下來,沒來由何苦自招煩惱?」於是淡淡說道:「多謝姨媽好意,無奈甥女已是心如止水,並不揚波!」

  蕭夫人見她態度冷淡,歎口氣道:「好,那就當我沒有說過這些話吧。」

  果然從此之後,雲紫蘿的姨媽就沒有和她再提繆長風了。不知不覺過了七日,邵叔度還宋回來。這一天早上,雲紫蘿起得早。獨自無聊,走到梅林散心。梅花正在盛開,放目梅林,只見紅滿枝頭,花光似海。雲紫蘿心中的鬱悶登時消散許多,想道:「我已有好多天沒練過劍法了,爹爹所傳的那三招劍法,自從那次用它打敗了點蒼雙煞之後,我似乎悟出了一些變化,卻也沒有試過,正好借這盛開的梅花,練練我的新招。」當下就在梅林展開劍法,使到疾處,輕輕的飛身一掠,削下了一朵梅花。

  梅枝輕輕一顫,除掉那朵梅花落下之外,還有兩片樹葉跟著落下來。雲紫蘿搖了搖頭,心裡想道:「我的劍法還是未曾學得到家。」

  原來她家傳的躡雲劍法,最講究的就是「輕靈」二字。中原各大門派的劍法,都有獨到之處,但若論到輕靈翔動,卻要推躡雲劍法第一了。尤其她父親晚年所創這三招劍法,變化雖然繁複奇奧,但卻一氣呵成,更是深得輕靈翔動之妙。

  這三招劍法倘若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可以在繁花密繆的枝頭,隨意削下一片花瓣,枝不搖,葉不落,同一朵花的另一片花瓣也絕不會受到損傷。如今雲紫蘿削下了一朵梅花,卻連帶觸落了兩片樹葉,離爐火純青之境,自是還有相當遠了。

  雲紫蘿凝神靜氣,把得失署之腦後,靈台一片清明,意與神合,神與劍合,將參悟了的劍法重新施展,到了最後,終於隨心所欲,削下了三朵梅花,枝葉毫不搖動。

  雲紫蘿滿懷歡悅,但低頭一看,只見遍地梅花,殘紅混染污泥,餘香隨風飄散,心中歡悅之情,不禁化為烏有,「為了練這劍法,糟蹋了如許梅花,此舉何殊焚琴煮鶴?」她本來是最愛梅花的,歎息之餘,突然聯想到自己的身世,與這沾泥墮塵的梅花,難道沒有相同之處?想到此處,不禁更是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小時候讀過一首詠梅花的詞忽地湧上心頭,這首詞是南宋詩人陸游所作的「卜算子』,詞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本來陸游的這首詞是以梅花的高風亮節自比的,但此際雲紫蘿卻是將眼前「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梅花,和自己平生的不幸聯想在一起了。想到丈夫死別生離,意中人後會難期,而姨媽還要為自己做媒,禁不住心中苦笑。眼前雖是麗日晴天,心中卻是雨絲風著的黃昏,翹首雲天,有家歸不得,她感到自己就像是「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的梅花一樣。

  心頭悵觸,情難自己,不知不覺,就把在心中默念的這一詞,從口中念了出來。

  忽聽得有人讚道:「好劍法!好詞!」

  雲紫蘿驟吃一驚,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短鬚如朝的黃衫客已是站在她的面前。

  這個黃衫客正是繆長風。

  雲紫蘿不禁面紅過耳,就好像在無意之中突然給人窺破了心底秘密的少女一樣。

  繆長風施了一禮,說道:「我本來不該偷看姑娘的劍術,只是姑娘的劍法委實太過精妙,我經過此地,看了一眼,就禁不住自己不看下去了。」

  雲紫蘿殮身還禮,說道:「繆先生過獎了,我這幾手見不得人的劍法,在繆先生面前施展,只怕當真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呢。」

  繆長風怔了一怔,說道,「請恕唐突,敢問姑娘高姓大名。我們以前好像沒有見過?」心裡有點奇怪,不知雲紫蘿何以會知道他的姓名。

  雲紫蘿說道:「小姓雲,賤字紫蘿。蕭夫人是我的姨媽,我來了才不過幾天。」

  繆長風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前幾天剛剛來過,卻沒有見著姑娘。」

  雲紫蘿說道:「我聽得姨媽說過,聽說繆先生是和陳大俠陳天宇的二公子一同來的。」

  繆長風道:「不錯,但這次我卻是為了自己的事情來的,陳二公子另有事情,他可不能陪我再來做邵家的客人了。」

  雲紫蘿道:「邵老伯剛好是在我來的第二天離家,他說要到陳大俠家裡回拜,你們沒有見著嗎?」

  繆長風道:「是嗎,這麼說我倒是和邵叔度錯過了見面的機會了。」

  接著說道:「邵叔度不在家,我見令姨媽也是一樣。不知雲姑娘還要不要再練劍法?」

  雲紫蘿說道:「我陪繆先生去見姨媽吧。」

  兩人走出梅林,繆長風忽道:「我與姑娘初會,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

  雲紫蘿心裡有點納罕:「不知他要問我什麼?」她本來是個端莊灑脫兼有之的俠女,不是小家氣的姑娘可比,當下也就落落大方地說道:「繆先生請說。」

  繆長風道:「姑娘的躡雲劍法輕靈翔動,有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但和陸游那首詠梅花的詞,卻似乎並不相稱?」話中之意,即是要問雲紫蘿何以在練了如此灑脫的劍法之後,卻會念出那樣幽怨的一首詞來?

  雲紫蘿淡淡說道:「沒什麼,我不過因見梅花零落,墮落沾泥,偶爾想起了這首詞罷了。」

  繆長風笑:「我素來是胡亂說話的,請姑娘不要見怪。我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時一個人也難免忽生感觸,無端惆悵的。但多愁善感,卻似乎不是我輩所宜。尤其是在這西洞庭山,放眼一看,就可以看見煙波浩藏的太湖,我們的胸襟是應該更加寬廣了。嗯,我胡說一通,姑娘不會怪我文淺言深吧?」

  一個初相識的男子和她說這樣的話,確實可算得是交淺言深。雲紫蘿心裡想道:「這個人做朋友倒是不錯。」當下笑道:「我自問還不是個太過多愁善感的女子,但繆先生的金玉良言,我還是要感謝的。」

  繆長風哈哈一笑,說道:「或許是我浪跡江湖,已經慣了。縱使是有天大的煩惱,轉眼間我也就會忘了。比如就說那些零落的梅花吧,我見了卻想起了另外的兩句詩來。」

  雲紫蘿給他引起了興趣,不覺就問他道:「是哪兩句?」

  繆長風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想起了這兩句詩,我就不會為梅花傷感了。」

  雲紫蘿心裡歎了口氣、想道:「我若是能夠像他這樣灑脫,倒是可以免掉許多煩惱。」

  二人言語投機,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已是回到雲紫蘿姨媽的家中。

  蕭夫人看見雲紫蘿帶了繆長風來到,又是詫異,又是歡喜,說道:「什麼風把你又吹來了?嗯,你已經認識了我的甥女,那就用不著我再給你們介紹了。」

  坐定之後,繆長風說道:「我是為了打聽一件事情來的。」

  蕭夫人是個急性子的人,說道:「且慢,我也要向你打聽一件事情。你是從陳家來的吧?」

  繆長風道:「不錯。陳天宇和陳光世兩父子要到泰山去參加一個什麼扶桑派在中原重建的典禮,所以那位陳二公子不能來了。」

  蕭夫人道:「我問的不是陳二公子,我想問的是邵叔度有沒有到過陳家?」

  繆長風道:「我不知道,我沒有見著他。」

  蕭夫人道:「你是什麼時候離開陳家的。」

  繆長風道:「三天之前。」

  蕭夫人不覺有點擔憂,說道:「邵叔度離家已有六日,按說他兩天就可以到達陳家的,但你卻沒有見著他,他到了哪裡呢?」

  繆長風笑道:「邵叔度本領高強,江湖經驗又是極之豐富,你還怕他會失了嗎?我想或許他也是赴泰山之會去了。聽說扶桑派的掌門人牟宗濤,這次要在中原開宗立派,光大門戶,是以大張旗鼓,遍邀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邵叔度雖然沒有接到請帖,那是因為牟宗濤不知道他的住址之故。老邵想是聽得這個消息,想去見一班平時難以見到的朋友。他料想牟宗濤是決不會嫌他不請自來的。」

  蕭夫人心裡想道:「不錯,叔度赴泰山之會,要打聽兒子的下落,自是比只去陳家打聽,更為方便了。」當下笑道:「那你又為什麼不去?」

  繆長風笑道:「我本來是想去的,就因為要到你這裡打聽一件事情,以至不能湊這熱鬧了。」

  蕭夫人心裡已然明白了:「想必他是要打聽連甘沛那件事情。」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繆長風接下去說道:「蕭大嫂,我走了之後,可曾有一個姓連的人到過這裡找我?」

  蕭夫人道:「不錯,是有一個叫連甘沛的人跑到這兒撤野。他不自量力,竟敢向我們討人。大概是你的仇家吧?」

  繆長風道,「後來怎樣?」

  蕭夫人笑道:「你應該多謝我的甥女,是紫蘿她幫你把這個姓連的打發了,嘿,嘿,這人敢來和你作對,我以為他的本領定然十分了得,誰知紫蘿一出手,就叫他不能不夾著尾巴逃走,不過話說回來,這人的本領雖然不是十分了得,也可算是相當不錯的了。若不是紫蘿使出了躡雲劍法,只怕還當真不容易將他打發呢。」

  雲紫蘿有點不好意思,說道:「這人雙筆點穴的功夫確是十分了得,我好不容易才僥倖勝了一招,結果還是邵伯伯和姨媽將他趕跑的。」

  繆長風道:「想不到我給你們惹了麻煩了。你們知不知道這個姓連的來歷?」

  蕭夫人道:「大不了是『驚神筆』連家的人,我雖然是女流之輩,本事低微,也還不至於就怕了連家。」

  繆長風道:「蕭大嫂,你是女中豪傑,即使連甘沛的叔叔,那個當年曾與金逐流、厲南星爭勝的連城虎武功未廢,也未必是你的對手。不過,咱們害怕的不是連家——」

  蕭夫人道:「那又是誰?」

  繆長風道:「據我所知,連甘沛已經投在御林軍統領北宮望門下!」

  蕭夫人吃了一驚,說道:「你是說他已經做了清廷鷹犬?」心望想道:「這倒給邵叔度猜中了!」

  繆長風道:「不錯,但他是為清廷暗中出力,江湖上一般人還是不知道的。像他這樣的武林敗類還有好幾個呢。在江湖上突然消聲匿跡的那個石朝璣也是其中之一。」

  蕭夫人口裡說是不怕,心裡其實卻是有點顧慮的。要知得罪了御林軍的人,是隨時可能給加上反叛的罪名,招致滅門之禍的。不錯,蕭夫人雖然是同情反清的人物,但她還不願意捲入漩渦。心裡暗自想道:「我還有夫仇宋報,若然變了『欽犯』,這個麻煩倒真是不小了。」

  繆長風道:「蕭大嫂,我真是過急不去,連累了你們。唉,這個地方,恐怕你們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蕭夫人畢竟是個女中豪傑,雖然有所顧慮,隨即就想道:「事已如斯,怕又有什麼用?」如此一想,豪氣陡生,笑道:「反正我也是四海為家慣了的。不過,繆大哥,我倒還未知你也是義軍中人呢!」

  繆長風笑道:「義軍中的人物,我倒倒認識一些,說道加盟義軍,當個頭目那我卻還不配呢!」雲紫蘿道:「繆先生客氣了。」繆長風道:「不是客氣,我是匹不受羈勒的野馬,即使我想參加義軍,又怕他們也不敢要我呢。」說罷哈哈大笑。

  蕭夫人道:「然則連甘沛這廝又何以要來捉你,難道竟是私怨嗎?」

  繆長風道:「私怨也有一點,卻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大約是五年前,有一天我經過連家莊,恰巧碰上他和一個農夫爭路。那時他的驚神筆法大概還沒有練成,也還沒有投入北宮望的門下。

  「他和那個農夫各自一方行來,在一條獨木橋上迎面碰上了。農夫是挑著兩桶大糞的,自是不便在獨木橋上倒退回去,他又不肯相讓。

  「爭持不下,吵了起來,俗語說得好,相罵無好口,那農大自是不免說了幾句粗話。連甘沛就發起怒來,冷笑說道:『好,你不肯讓路,那你就站在這裡吧!』折扇輕輕一點,點了那農夫的穴道,又再慢條斯理地說道:『好啦,你喜歡站多久就站多久,除非你向我求饒,求我放你,否則你是休想再走的了,誰也救不了你!』說罷。這才一捋長衫,翩如飛鳥般從那農夫頭頂飛過。

  「我惱他欺侮鄉下人,口氣又太狂妄,遂決意將他戲耍戲耍。當他以『黃鵲衝霄』的輕功身法掠過那農夫的頭頂之際,我把兩顆石子投人糞桶之中,他那件潔白的長衫登時給糞汁濺污。

  「這一下他當然勃然大怒了,氣沖沖向我跑來,可是他終於不敢發作。」

  雲紫蘿聽得有趣,笑道:「雖然惡作劇,但用惡作劇來懲戒惡徒,卻正是最妙不過。那廝為什麼又不敢發作呢?」

  繆長風道:「我接著擲出一顆石子,把他的獨門點穴手法解開,那農夫突然能夠走動,莫名其妙,以為是受了他的邪法作弄,而這邪法卻給過路的神靈解了,於是一路罵不絕口的挑著兩桶大糞回家。

  「連甘沛見我破了他的獨門點穴手法,登時不敢發作,請問我的姓名。我這才和他說道,我不是有意和你為難,只因你說你的點穴功夫無人能解,我這才試試而已。連甘沛大概也知道江湖上有我這麼一個人,聽了我的名字之後,一言不發,就回去了。」

  蕭夫人道:「小人此仇必報,他吃了這樣一個啞虧,自是難怪要懷恨在心的了。不過聽說連家的點穴功夫,乃是武林一絕,不傳之秘,你卻是怎麼會解的呢?」

  繆長風道:「連家的驚神筆法決非浪得虛名,不過要兩人同使,使出四筆點八脈的功夫,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連甘沛上來是驚神筆法還沒練成,二來只是一個人,點的又非隱穴,才能夠破解。若然真正交手,碰上了四筆點八脈的功夫,只怕我也是只能防禦,不敢讓他們點中的了。」

  蕭夫人笑道:「雖然如此,但你破得連家的獨門點穴手法,你這武學的廣博,已經是足以令人深深佩服的了。」

  繆長風道:「蕭大嫂,多謝你給我臉上貼金,好在我的臉皮厚,否則可真要給你說得臉紅了。」他卻不知蕭夫人是有意在雲紫蘿面前誇讚他的。

  雲紫蘿說道:「但他那大來勢洶洶。若然只是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恐怕不會如此。』\

  繆長風與:「不錯,他當然不僅是為了這件小事,他如今已是北宮望的手下,在御林軍中,有了個掛名差事的。只能說他是因利乘便,假公濟私,公報私仇。因為我雖然沒有加入義軍,但承北宮望『看得起』,卻也早已把我列名為朝廷的欽犯了。」

  蕭夫人吃了一驚,問道:了你是怎樣變成欽犯的?」

  繆長風道:「事情是這樣的,江湖上有個天地會,你們可知道次?」

  蕭夫人道:「聽說大地會是個反清的組織,現任的舵主叫林道軒,年紀還不到三十歲,是武林第一高手江海天的徒弟。我說得對嗎?」

  繆長風道:「不錯,江海天有四個徒弟,大弟子葉幕華是大涼山的義軍副首領,二弟子字文雄是江湖遙俠,林道軒排行第三,他還有一個師弟名叫李光夏,也是天地會的副舵主。我和江海天師徒並不相識,但在天地會卻也有個老朋友,此人名叫戴漠,他的父親就是曾經當過京師震遠鏢局總鏢頭的戴均。」

  蕭夫人吃了一驚,說道:「震遠鏢局的前一任總鏢頭不是韓巨源嗎?」

  繆長風道:「戴均就是給韓巨源排擠掉的,他做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還在韓巨源之前。當然他離開鏢局也還有一些其他原因,這裡不必細說了。」

  蕭夫人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心道:「原來如此,他和我的仇家也是有粱子的。否則我和繆長風說話,也要有所顧慮了。」

  繆長風繼續說道:「去年我經過保定,到天地會總舵拜訪戴謨,想藉此結識林、李二人。不料林道軒和李光夏都不在家,我在天地會中作客等待他們回來,誰知第三天晚上,就遭遇了突襲!」

  雲紫蘿吃了一驚,問道:「是誰這樣大膽,竟敢偷襲天地會的總舵。」

  繆長風道:「是北宮望派來的御林軍中的高手,共有十八人之多,為首的是北宮望的師兄西門的。此人武功據說不及師弟,但所練的血神掌卻是歹毒之極。林、李二人不在,敵強我弱,戴謨和我殿後,掩護大地會的弟兄逃走。一場惡戰,截謨不幸傷重身亡。我擊斃了對方七名高手,也著了西門的的一掌,僥倖還能逃得出來。但卻從此變成了欽犯了。」說罷解開上衣,只見胸瞠上有個掌印,好像火烙一般。繆長風苦笑道:「這就是那天晚上,西門的在我身上留下的記號了。好在我剛剛練成了護體神功,否則真是不堪設想。」蕭夫人和雲紫蘿看了,都是不禁駭然。

  繆長風說道:「去年連甘沛這廝已經在御林軍中拴上名了,不過他是不露面而作虎悵的鷹爪孫,那天晚上,沒有和西門的同來。

  「北宮望和西門的不知我的姓名來歷,據我猜想,想必是連甘沛自告奮勇,要為朝廷緝拿我的。北宮望的手下只有他認識我,這差事也就順理成章的落在他的身上了。」

  蕭夫人道:「他前幾天剛給我們趕跑,而且還受了一點傷,料想不會這樣快就能邀了高手再回來的。不如你在這裡多住幾天,等到邵叔度回來,咱們再作計較,也還來得及吧?」

  雲紫蘿道:「邵伯伯若果是去赴泰山之會,恐怕就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了。」

  繆長風知道蕭夫人捨不得這裡的家,說道:「我來的時候已經想好一個主意,我不怕他們來找,只怕他們不來。」

  蕭夫人詫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繆長風道:「他們到來,我和他們作個了斷。無論如何,你們不要插手。這樣,就不關你們的事了。」

  蕭夫人怫然不悅,說道:「我雖是女流之輩,肩膊也還敢擔當一點事情。」

  繆長風道:「話不是這麼說,我怎敢小覷大嫂,只是不想連累你們而已。再說,若有兩全之策,你們又何苦捲入漩渦?蕭大嫂,你不答應,那我只好現在就走了。」

  蕭夫人暗自思量:「暫且答應下來,當真到了迫不得已之時,說不得我也只好出手了。」主意打定,於是笑道:「這樣說來:要盼望那姓連的別這樣快來了,最好他在一年半截之後才來,你可以多住一些時候。」

  繆長風道:「我擔心的就是等不著他們,因為我恐怕只能在這裡逗留不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如果我走之後他們才來,那就要連累你們了。因此,我又為你們想好了一個主意。」

  蕭夫人笑道:「我只知道你的武功超卓,卻原來還是個很會出主意的小諸葛呢。」

  繆長風道:「大嫂你別見怪,我這個主意卻是要委屈你們的。」說罷,拿出了幾張薄如蟬翼的面具,接著說道:「這是十年前我從苗疆得來的人皮面具,製作十分精巧,輕柔軟熟,且有彈性,可以張開來粘在臉上,決計不會給人看破。當時我為了好玩,搜羅了各式各樣的十多張,送了一些給朋友,現在恰好還剩下四張,正好分給你們。如果我等不著他們,無法和他們在此作個了斷。那麼你們還是離開這裡的好。」

  蕭夫人道:「難為你給我們想得這麼周到。」要知她和雲紫蘿、邵紫薇、蕭月仙四人都是和連甘沛見過面的,尤其是她,在江湖上熟人更多、若然要遠走他方避禍的話,當然最好是不要讓人識破她的本來面目。

  繆長風笑道:「戴上這個面具,包管熟人也認不出你們。只是有一樣可得請你們原諒,這幾張面具的主人,生前都是醜女。」

  蕭夫人笑道:「我都是雞皮鶴髮的老婦人了,容貌的好醜還會放在心上麼?只是我這甥女花容月貌,要她變成個母夜叉,卻確實是有點委屈了。」

  雲紫蘿道:「我只怕戴上這種人皮面具,難免會感到噁心。」

  繆長風道:「當然能夠不用,那是最好。但有備無患,留下來也是好的。」雲紫蘿聽得他這樣說,只好接過一張人皮面具,多謝他的禮物。

  繆長風道:「令嬡和邵姑娘怎麼不見?」蕭夫人道:「想必是到外面玩耍去了,待我叫她們回來。」

  繆長風道:「讓我叫她們吧,她們會聽得出我的龍吟功的。」說罷一聲長嘯,果然是宛若龍吟。震得蕭夫人都感覺耳鼓有點嗡嗡作響。雲紫蘿那日在湖上聽過他的龍吟功,不以為異。蕭夫人不禁暗暗佩服,心裡想到:「怪不得叔度讚他天生異稟,是個不出世的武學奇材,他今年不過四十歲,但只憑他這份內功造詣,已是遠遠在我之上。」

  過了一會,邵紫薇和蕭月仙飛跑回來,蕭月仙道:「我和薇姐在後山練劍,不知道是繆叔叔來了。媽,你也不早點叫我們。」邵紫薇沒有見著陳光世,卻有點失望。

  繆長風笑道:「這次只有我一個人來,我還有點兒害怕你們不歡迎我呢。」當下將陳天宇父子赴泰山之會的事情,說給她們知道。

  邵紫薇給他說中心事,面上一紅,說道:「繆叔叔真會說笑、我們練習劍術,正是巴不得有你這樣一位大行家來指教呢。」

  繆長風笑道:「大行家就在你們自己家裡,何用外求?」

  雲紫蘿道:「繆先生太客氣了,我也正想請你指點幾招劍法呢。」

  蕭夫人巴不得他們接近,跟著說道:「對啦,紫蘿家傳的躡雲劍法,外人是很少知道的。你一見就說得出它的名字,我也有點奇怪呢。怪不得人家說你武學廣博,果然名不虛傳。你不要客氣了,看在我的份上,你也該指點指點她們才是。」

  繆長風道:「大嫂,你又給我臉上貼金了。躡雲劍法的奧秘,我只是一知半解,雲姑娘卻是衣缽真傳,當真要說到指點二字,那可得顛倒過來說才對。」

  蕭月仙噗嗤一笑,說道:「繆叔叔,你一向都很爽快,從未見過你這樣哆哩哆嗦的說客套話的。好啦,你們都不要客氣了,不用指點二字,大家切磋好啦。你們切磋劍法,我也好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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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心事迷茫(2)

  第二天繆長風果然和她們到梅林練習劍術,邵紫薇道:「纓叔叔,你沒有帶劍,卻怎麼練?暫且用我這一把如何?」

  繆長風微笑道:「不用。」隨手折下一株樹枝,說道:「雲姑娘,請你展開躡雲劍法,儘管向我刺來,不必顧忌。」

  雲紫蘿知他武功超卓,倒不怕誤傷了他,只是心裡想道:「我這把劍雖然不是削鐵如泥的寶劍,但這樹枝卻是一削就斷的,難道他還能夠總不讓我碰著不成?」

  繆長風說了一個「請」字,樹枝輕輕一揮,使了一招普通的「請手式」,雲紫蘿恐怕一交手就削斷他的樹枝,於他面子不大好看,當下來取避實擊虛的域術,劍尖一顫,避開他的樹枝,喇的一劍,刺向他膝蓋的「環跳穴」。

  哪知繆長風這株樹枝竟是活似靈蛇,吞吐騰挪,變化莫測,雲紫蘿一劍刺空,他的樹枝已是突然從雲紫蘿意想不到的穴位刺來。學武之人,抵禦敵人的進攻乃是出於本能,急切間雲紫蘿無暇思索,立即回劍一圈,還招反擊。

  繆長風讚了一個「好」字,霎那間身形步換,樹枝沒有給她碰著,又是從她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了。

  雲紫蘿識得這是武當派的招數,名為「星漢浮搓」,這是上刺咽喉,斜削雙目的凌厲絕招,不敢怠慢,連忙以躡雲劍法的「移星摘斗」一招化解,不料繆長風的樹枝倏地中途一變,看似「星漢浮搓」,其實卻不是「星漢浮磋」,只聽得「嗤」的一聲,雲紫蘿的衣袖已是給他的樹枝拂著,雲紫蘿面上一紅,連退三步,說道:「繆先生劍術果然神妙非凡,我輸了招了。」

  繆長風笑道:「這是你還有顧忌之故,並非真的輸招。再來,再來!」

  再度試招,雲紫蘿哪裡還敢輕視他手中的「樹劍」,顧忌一去把躡雲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

  繆長風亦是不禁暗暗佩服,心裡想道:「躡雲劍法傳到她的手上,似乎又多了許多變化,其中精微之處,我以前想都沒有想到。嗯,像她這樣能夠把劍法推陳出新的聰明女子,在鬚眉之中也不多見!」

  繆長風眼中的雲紫蘿是如此,雲紫蘿眼中的繆長風更是令她心折,感到他的劍法難以捉摸了。只見他所出的招數,時而少林,時而武當,時而峨眉,時而峻幗,各家各派的劍迭紛然雜陳,奇招妙著,層出不窮,但每招每式,儘管是脫胎自各大門派,卻又都有別出心裁之處,或大同而小異,或大異而小同。

  轉眼過了三五十招,繆長風的一株樹枝使得虎虎風生,矯若游龍,雖是柔枝,勁道不亞刀劍。由於他的每一招都是制敵機先,攻敵之所必救,雲紫蘿被迫轉為防禦,拆了三五十招,仍然未能削著他的樹枝。

  忽地繆長風一招刺來,竟是躡雲劍法的招數,雲紫蘿的本門劍法自是熟極如流,不用思索,立即便用相應的招數化解,不料繆長風陡然加以變化,又是從雲紫蘿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雲紫蘿吃了一驚,百忙中一個「風刮落花」的身法,這才堪堪避過、繆長風說道:「我這一招輕雲出帕,按貴掀的劍理,是應該先慢後快的,我改為先快後慢,不知也可以使得麼?」雲紫蘿道:「繆先生別出心裁,令人佩服。不過若非內力足以駕御,恐怕不宜。」這話當然還是稱讚繆長風的,意思是說,倘若是尋常的武學之士,沒有繆長風這樣的內功道詣,那就不宜更改原來的劍法了。一面是稱讚對方,一面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話出了口,雲紫蘿這才突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想道:「我和他初初相識,他的武學造詣又遠勝於我,我這話只怕是說得太直率了。」

  繆長風大為歡喜,說道:「雲姑娘說得不錯。」過了數招,繆長風又是一招略加變化的躡雲劍法,這次雲紫蔡已有準備,使出她最近參悟的三招劍法中的一招絕招,心裡想道:「這次無論你如何變化,我總可以削著你的樹枝了吧?」心念未已,繆長風的樹枝果然給她的青鋼劍碰著,可是那樹枝卻似一片木片似的附著在她的劍脊上,雲紫蘿突然感到一股粘默之勁,青鋼劍不知不覺給他帶過一邊,那根樹枝仍然沒有削斷!

  繆長風霍地跳出圈子,扔掉樹枝,笑道:「這次是我真的輸了招了。雲姑娘的躡雲劍法端的是出神入化,非我所及。」

  邵、蕭二女看得目眩神迷,在繆長風扔掉樹枝之後,心神稍定。

  蕭月仙詫道:「邵叔叔,這一招分明是你贏了表姐,怎的反而說是輸了?」

  繆長風道:「我不過是在內力上稍勝你的表姐一籌,劍法上實是已經受制,不能不甘拜下風。」

  雲紫蘿道:「繆先生,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躡雲劍法或者是各有變化,我勉強夠得上和你切磋。但你精通各家各派的劍術,這卻是我望塵莫及的了。」

  邵紫薇笑道:「你們的劍法都是令我大開眼界,受益不少,大家都不必謙讓了,繆叔叔,你怎的懂得這許多門派的劍術,當今天下,恐怕是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繆長風哈哈笑道:「好在這裡沒有第二人,你這話若是給別人聽見,只怕會笑掉別人牙齒!」

  邵紫薇道:「我不信還有別人在劍術上比得上你。」

  繆長風道:「比我劍法高明的不知多少呢!如金逐流,如厲南星,如牟宗濤等人,他們就都是一派的劍木名家,遠遠在我之上。」

  蕭月仙道:「你和他們交過手?」

  繆長風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盛名之下無瞻士,何須交過手才知高下?」

  邵紫薇道:「焉知他們不是浪得虛名?何況即使如你所言,他們也不過只是一派的劍術名家,你卻是精通各家各派?」

  繆長風笑道:「你這話就外行了。第一、我不過是對各派的劍法涉獵得多一些,距離精通二字,還差得遠呢。第二、武學的最高境界,是要融會百家,自闢蹊徑。融會百家我還未能做到,自闢蹊徑,獨創一派,那就更談不上了,又怎能與他們早已成為一派宗師的相提並論?」

  雲紫蘿心裡想道:「這人有狂放的一面,也有謙虛的一面,倒是難得。」不過,雖然知道他說的是客氣話,但細細咀嚼他說的「融會百家,自闢蹊徑」這八個字,亦是感到得益不少。

  邵紫薇和蕭月仙卻是不約而同的有另一種想法,他們昨日聽得繆長風說過泰山之會的事情,此際心中都是想道:「牟宗濤是此會的主人,繆叔叔剛才說的金、厲等人都是上客,另外還不知有多少武學高明之士?陳光世和他父親也都去了。唉,倘若我也能赴會開開眼界,這該多好!」

  繆長風來了之後,蕭月仙已經和邵紫薇搬回家裡,把邵家的客房讓給繆長風。她們合住蕭月仙的臥房。雲紫蘿則住在蕭夫人的房間。

  這晚雲紫蘿怕她姨媽嘮叨,說她不願意聽的話,一早就假裝熟睡,到了午夜時分,忽然聽得遠處隱隱似有長嘯之聲!

  聽這嘯聲,似是來自數里之外的梅林,雲紫蘿大為詫異,心裡想道:「嘯聲從數里之外傳來,依然聽得清清楚楚,自必是繆長風的龍呤功無疑。半夜三更,他為何無端端跑到梅林發嘯?」

  嘯聲未歇,忽地又聽得兩種異聲,相繼傳來。如狼嗥,如裊鳴,難聽之極,三種聲音,相互糾纏,相互撞擊,好像拚殺一般。繆長風的嘯聲似是在那兩種異聲包圍之中覓縫鑽隙,搖曳而出,音細而清,宛如游絲裊空,若斷若續,狼嗥與裊鳴這兩種異聲雖然宏亮,卻也掩蓋不了他這清冷的嘯聲。陡然間嘯聲大振,有如孤軍奮戰,突破重圍。又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所描寫的那樣:「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響遏行雲,群峰回應,久久不絕!

  雲紫蘿是個武學行家,大驚之下,忙即披衣而起,說道:「姨媽,你聽!恐怕是繆長風碰上勁敵了!」

  蕭夫人早已坐了起來,說道:「不錯,這兩個人恐怕都是練有獨門內功的高手,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繆長風大概也還可以應付得了。紫蘿,你做什麼?」只見雲紫蘿推開了窗門。

  雲紫蘿道:「我出去看看!」

  蕭夫人道:「你忘了他的叮囑嗎?他這嘯聲想必就是要叫咱們躲開的。要去也只能我去!」

  雲紫蘿道:「姨媽,你是一家之主,你應該留下來照顧表妹和邵姑娘,還是我去的好!」

  蕭夫人道:「我看繆長風是對付得了的,對付不了,咱們再出手不遲。何況,你、你——」

  她想說的是「何況你又有孕在身」,話猶未了,雲紫蘿已是躍出窗子,說道:「若然來的不止兩個強敵呢?他縱然對付得了,咱們也不能讓他獨自對付強敵!」說到最後的幾個字之時,身形已經翻過圍牆,到了屋子外面了。

  蕭夫人本來要阻攔她的,轉念一想:「患難見真情,我不是要撮合他們的嗎?那就讓她的真情給繆長風知道也未嘗不好。」同時心裡又不禁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想道:「我年紀大了一些,俠氣倒是不及她們小一輩的。」

  雲紫蘿踏入梅林,只聽得風聲呼呼,人還未見,卻已見到了滿空都是飛舞的梅花!

  雲紫蘿向那聲音來處走去,走得稍近一些,忽地感到一股熱浪襲來,好像鼓風爐中吹出的熱氣,觸人如炙。方自一驚,陡地又有一股寒冷襲來,登時又似從鼓風爐畔突然移到了冰窟之中。饒是雲紫蘿的內功已有相當造詣,也是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

  抬頭一看,只見淡月疏星之下,紅黑黃三條人影,倏合倏分,鬥得正酣。

  原來圍攻繆長風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披著黑色斗篷的武士,一個是披著大紅袈裟的和尚。

  那和尚披的是木紅袈裟,掌心也好像塗滿鮮血一樣紅得怕人,每一掌劈出,都挾著一般炙人的熱風。

  那黑衣武士的打法卻完全兩樣,遠不如和尚的凶悍粗獷,一掌拍出,輕飄飄的若不經意,但一股侵肌刺骨的寒冷卻隨著他的手足起處,突然無聲無息的襲來!

  雲紫蘿雖然尚未練成上乘內功,一看之下,亦已看出一些門道,暗自思忖:「姨媽說得不錯,這兩個人果然都是練有獨門的邪派內功,黑衣武士似乎練得更純。我的功夫和他們相差太遠,明刀亮劍,只怕未必近得他們身子。」

  繆長風在這兩人夾攻之下,雙掌盤旋飛舞,掌力時而柔如柳絮,時而猛若狂濤,忽柔忽剛,變化莫測。旁人看來,似乎是他處在下風,其實卻是個各有顧忌的相持局面。黑衣武士接連拍出連環七掌,內力有如排山倒海般的從掌心發出,直攻過去,只聽得「卡喳,卡喳」之聲不絕於耳,那是在他方圓三丈之內,無數的樹枝給他的掌力折斷的聲音,但他的每一掌仍是輕飄飄的拍出,不帶風聲!繆長風頭頂上發散出熱騰騰的白氣,白氣越來越濃,似是正以絕頂的內功抵禦對方的陰寒之氣,抵禦得相當吃力。可是黑衣武土卻感到對方的內力堅韌非常,面前好像堆著一堵無形的牆壁,任憑他如何衝擊,總是攻它不破。

  繆長風雙掌一合,劃了一道圓圈,冷冷說道:「西門的,你縱然練成了玄陰掌,加上這個禿驢的火龍功,卻又能奈我何哉?你們是不是還要再打下去,但在這裡我可不想奉陪了!」

  西門的喝道:「你說不怕,為何要跑?」與那和尚一前一後,堵住繆長風的去路,繆長風冷笑道:「我只是不想糟蹋梅花,毀壞風景,你當我是怕了你麼?有種的你跟我來,咱們另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分個雌雄,決個高下,你們盡可放心,纓某決不會找人幫手!」

  雲紫蘿躲在一棵老梅樹後,心裡想道:「繆長風想必是已經知道我來到了,他這番話是有意說給我聽的。他要把那兩個人引開,他不想我捲入漩渦。可是看這情形,他要跑也難以跑開,我又焉能袖手旁觀。」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西門的喝道:「這裡便是你喪身之地,何須另選地方?」那和尚也喝道:「任憑你花言巧語,你要跑就是不成!」兩人聯手夾攻,攻得更加緊了。

  繆長風哈哈一笑,說道:「你有多大本領,膽敢口吐狂言?」輕輕的一掌拍出,把對方兩個人的掌力化開,西門的正在使到第七重的玄陰掌功夫,忽覺微風颯然,如受春風吹拂一般,竟有懶洋洋的感覺。西門的大吃一驚,心裡想道:「難道他竟練成了太清氣功?」

  太清氣功乃是道家的一種上乘內功,龍吟功則是從佛門的獅子吼功脫胎的,雲紫蘿未來之前,繆長風已經用龍吟功和他們較量過了,此時又再使出太清氣功輕描淡寫的化解了他們的攻勢,饒是西門的武學深堪,見多識廣,也是不禁為之駭然,想道:「這小子的武學也真雜得可以,怪不得我的師弟歷來是不佩服別人的,也不能不稱讚他是當今武學最博之士,果然名不虛傳!他不但通曉各大門派的劍法,居然還擅長佛道兩家的正宗內功!看來我若不冒險一施殺手,今日只怕難逃一敗。」

  三人各以正邪各派的絕頂功夫比拚,西門的的玄陰掌有如嚴冬肅殺,那和尚的火龍功有如炎夏驕陽。但繆長風的太清氣功卻有如和煦的春日。肅殺的寒氣,三伏的炎威都在春風之中溶解。

  西門的也端的非同小可,一受太清氣功的侵襲,僅僅退了兩步,立即就默遠玄功,片刻之間,真氣周行全身三十六道大穴。消除了那股懶洋洋的感覺。隨即化掌為指,輕輕的一指向繆氏風胸口的「璇璣穴」彈去。

  繆長風焉能給他彈著,吞胸吸腹,身形登時挪後少許,恰恰避開。可是雖然沒有給他彈個正著,胸口卻突然感到火烙一般,渾身發熱。呼呼風聲,那和尚的雙掌又是連環擊到。他是練有火龍功的,掌風如同鼓風爐中噴出的熱風,令得繆長風熱得更加難受,不由自己的接連退出七八步。

  繆長風也不禁吃了一驚,要知西門的的玄陰掌發的本來是奇寒的陰煞之氣,和他這一指所用的陽剛氣功路子剛好相反,縱使武學高明之士,也很難把兩種大相逕庭的內功迅速轉換的。繆長風自忖:「敗是不會敗給他們,但只怕過後可得大病一場。」

  殊不知西門的這「雷神指」的功夫也未練成,強自把玄陰掌迅速變化雷神指,本身真氣亦是耗損不少,決計不敢多用。而繆長風每退一步,就消去了對方的一分勁道,退出了七八步,已是把對方那寒熱的作用消除了。

  只雲紫蘿不明這種上乘武學的奧秘,她躲在樹後伺機出手,看見繆長風接連退了七八步,卻是禁不住心慌了!

  大吃一驚之下,雲紫蘿無暇思索,摸出了三枚銅錢,立即便向西門的打去。

  雲家的錢鏢打穴功夫也是武林一絕,三枚錢鏢分打西門的上盤的「太陽穴」,中盤的「愈氣穴」,下盤的「歸藏穴」,黑夜之中,認穴不差毫釐!

  西門的喝道:「誰敢偷施暗算?」陡然間三枚錢鏢都向著雲紫蘿反射回來。不但錢鏢反射回來,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力也隨之而至!

  雲紫蘿禁不住那股力道的衝擊,大驚之下,迫出了她絕妙的輕功,一個「細胞巧翻雲」,跳將起來,纖手一按梅枝,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斗,退縱出數丈開外!幸而她內功頗有道詣,順著那股力道的來勢,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這才得以沒有摔倒!

  可是那三枚反射回來的錢鏢,仍然如影隨形的跟著她,她剛剛腳尖著地,那三枚錢鏢也跟著到了。

  雲紫蘿聽風辨器,聽出錢鏢來勢已緩,既是無法閃避從三路打來的錢鏢,便即伸指疾彈,鎊、缽、鉻三聲,把三枚銅錢彈開!

  錢鏢雖給彈開,但她的手指與反射回來的銅錢接觸,卻突然感到一股冷意,直透心頭,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

  忽地有一雙手從她後面伸來,拖著她就跑。雲紫蘿驚魂未定。吃了一驚,正要掙扎,身邊聽得蕭夫人的聲音說道:「別慌,是我!」

  西門的以劈空掌力反擊雲紫蘿,這就給了繆長風一個可乘之機,當下身形一起,猛的就向他的琵琶骨硬劈下來!

  西門的在對方強攻之下,不敢拚個兩敗俱傷,他的功夫也已到了能發能收的境界,雙掌向前滾動之勢,倏然變為向上接招。

  只聽得「蓬」的一聲,西門的雙掌一合,夾著了繆長風的手掌。繆長風內力一震,西門的虎口發熱,雙掌連忙鬆開,繆長風電光石火般的疾即轉身,雙掌齊出,十指如鉤,只聽得嗤嗤聲響,那個和尚剛剛向他攻來,給他掌指兼施,反擊回去。饒是這和尚閃避得快,身上披的那件大紅袈裟已是給他撕去了一幅。

  繆長風暗暗叫聲「慚愧。」心裡想道:「若不是雲紫蘿助我一臂之力,只怕我還當真不容易脫身呢。但我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連累她了!」

  蕭夫人把雲紫蘿拖入梅林深處,埋怨她道:「紫蘿,你怎的可以如此冒險,不怕驚動了胎氣嗎?」

  雲紫蘿還不來得及說話,忽聽得長嘯一聲,宛若龍吟。霎那間繆長風已是出了梅林了。西門的和那和尚緊追不捨,激戰過後的梅林,恢復了原來的寧靜。

  雲紫蘿道:「姨媽,你別只是顧我,繆先生恐怕——」話猶未了,就好像聽得繆長風在她耳邊說話一般,說道:「我不礙事,多謝你們。快照我那天說的話去做!」繆長風用的是最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功夫。雲紫蘿見他仍然能夠運用這樣上乘的內功,心頭的一塊大石方始落下。

  蕭夫人道:「這你可以放心了吧,我早說過繆長風是可以應付得了的。咦,你怎麼啦?手心如此寒冷!」雲紫蘿道:「沒什麼,大概是著了點涼。」

  蕭夫人緊緊握著她的雙手,以本身深厚的內功助她驅除寒氣,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刻,黃豆般大小的汗珠一顆顆從雲紫籮的額上滴下來,雲紫蘿的臉色這才開始恢復紅潤。蕭夫人噓了口氣,說道:「原來你是沾上了玄陰掌的寒毒,卻還對我遮瞞,好在你只有兩個月身孕,胎兒尚未成形,沾上的寒毒也不算多,否則你縱然可免內傷,腹中的胎兒卻只怕是難以保全了。唉,我也想不到敵人竟是如此厲害的!」

  雲紫蘿低下了頭,睛暗叫了一聲「僥倖」,心裡想道:「楊牧非常盼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幸虧我保得住腹中這一塊肉,否則是更對不起他了。」

  蕭夫人責備了她一頓之後,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一些,接著笑道:「紫蘿,你說你心如槁木,其實卻是個熱心人呢!經過了今晚的事情,我看繆長風是永遠也不會忘記你了。」

  雲紫蘿面上一紅,說道:「我只問事情應不應為,他既然算得上咱們的朋友,換了另一個,我也會這樣做的。」

  蕭夫人微微一笑,為了避免甥女太過尷尬,說道:「為朋友固然緊要,但也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啊!這次的事情已經過去,以後你可得謹慎一些。」雲紫蘿低頭說道:「姨媽說得是。」

  蕭夫人道:「咱們現在應該說正經的事啦,繆長風的話想必你也聽見了,我看明天一早,我們就應當離開這兒。」

  剛說到這裡,只見邵紫薇和蕭月仙上氣不接下氣的匆匆跑來。手中都拿著一把出了鞘的長劍,一見蕭夫人,便即說道:「繆叔叔呢?咱們快幫他打架去!」

  蕭夫人笑道:「繆叔叔早已把敵人趕跑了,還用得著你們趕來幫忙。你們還是趕快回去收拾東西吧。」

  蕭月仙怔了一怔,說道:「收拾東西。上哪兒去?」

  蕭夫人道:「這裡是不能再住的了」,我想和你們回三河縣的老家去,暫且躲避一時。」

  邵紫薇道:「爹爹和哥哥還未回來,我們走了,怎樣和他們互通消息?」

  蕭夫人皺了皺眉頭,說道:「我也是為了此事放心不下,還沒有想到好的主意,唉,但也只好先走了再說吧。」

  蕭月仙道:「媽,我倒有個主意。」

  蕭夫人道:「你這丫頭只懂玩耍,還能有什麼好主意?姑且說來聽聽吧。」

  蕭月仙道:「繆叔叔說,邵伯伯和邵大哥多半是前往泰山,去參加那個什麼扶桑派的開宗立派的大會去了,因此、我想、我想……」

  蕭夫人道:「你也想到泰山去湊這個熱鬧,是麼?」

  蕭月仙道:「媽,你讓我去好不好?我戴上人皮面具,不會有人認識我的。你若還不放心,可以叫薇姐和我一同去。」

  蕭夫人道:「我道是什麼好主意?原來是找個藉口好去胡鬧。不行!」

  蕭月仙嘟著小嘴兒道:「為什麼不行?我答應你決不胡鬧就是。」

  蕭夫人道:「這樣的一個盛會,不知有多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到場,你當是玩耍的麼?你又沒有半點江湖經驗,你不鬧事,只怕事情也會鬧到你的頭上來!別哆嗦了,不行就是不行!」

  蕭月仙大失所望,但見母親說得這樣斬釘截鐵,也是不敢撒嬌了。

  「這個主意我也曾想過的,我也不敢去呢。」蕭夫人回過頭來,接著對雲紫蘿說道:「震遠鏢局的人和四海游龍齊建業想必也會在場,我雖然不怕他們,但這樣的場合,卻不是我報仇的時機。」

  雲紫蘿忽道:「姨媽,我看還是讓我去最好!」

  蕭夫人吃了一驚道:「你去?」

  雲紫蘿道:「第一、我在江湖上沒有仇家。第二、我戴上了面具,縱然瞞不過四海游龍,他總算是我的長輩親戚,料也不會與我為難。第三、在這樣的盛會之中,說不定我還可以碰到爹爹的朋友,打聽得媽媽的消息。」說罷,悄悄的豎起兩個指頭,讓蕭夫人看見,表示自己只有兩個月的身孕,姨媽大可放心。

  蕭夫人道:「你不怕碰上連甘沛這一班人,給他們看一出破綻。」

  雲紫蘿道:「泰山之會,有金逐流、厲南星等許多名震江湖的俠義道在場,清廷鷹犬縱然混了進來,也決計不敢鬧事。」

  蕭夫人道:「且說泰山之會乃是重九召開,只悄你趕不上。」

  雲紫蘿道:「如此盛會,總有幾天,趕不上我就在山下等候邵伯伯和他們回家。」

  蕭夫人也想找到邵家父子,見雲紫蘿既然堅決要去,雖然她還是不大放心,終於也答應了。當下與雲紫蘿約定,若然見著了邵叔度父子,就和他們一同回到三河縣的雲家老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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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40: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回 道上相逢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符得團圓是幾時?

                         ——呂本中

  依然是一葉扁舟,依然是極目無涯的水天景色,相隔不過十天,但去時的心情已是和來時兩樣了。

  雲紫蘿橫渡太湖,看魚躍鴛飛,濤驚波緊,不禁思如潮湧,難以自休。

  「這樣的英雄大會,百載難逢,元超和騰霄大概也是會來的吧?」

  原來雲紫蘿的心底還藏有一個秘密,未曾和姨媽說的。固然她要為姨媽找尋邵家父子,但她更渴望的是能夠再一次見到孟元超。

  「那一晚元超都認不出我,這一次我有繆長風的面具,更是不怕給他看穿了。」雲紫蘿心想。殊不知廢園喋血那晚,孟元超雖然沒有立刻認得是她,過後卻是知道的。

  「華兒是他的骨肉.我應該把這孩子的下落告訴他。最好是我能夠單獨見著宋騰霄,請騰霄為我代傳消息。」

  心上的創痕當然是不容易磨滅的,不過她卻沒有來時的傷悲了。

  來時她是萬念俱灰,覺得天地雖大,無處容身。但求找著了姨媽,把孩子養下來,以後就無聲無意的過這一世。

  此際,她雖然仍感往事辛酸,不堪回首,但胸襟卻開闊了許多。

  是受了三萬六千頃的太湖滌蕩?還是受了繆長風的豪邁所影響呢?

  她不知道。或者這兩者都有吧?

  這次她是要前往泰山,忽地心中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元超沉實堅毅,就像泰山一樣。我在他的身邊,是什麼也不會感到恐懼的。但繆長風卻像太湖,博大能容,在他的身邊,一個人的胸襟就自然開闊。元超可以做一個好丈夫,可惜我今世已是與他無緣;纓長風可以做一個好朋友,就像我和騰霄一樣。他和元超並不相識,如果他們也能夠成為朋友,那該多好!」

  想至此處,不由得有點懷念起繆長風來,雖然和他不過才相識幾天。

  這是她第一次除了孟元超之外,如此深刻的想到的第二個男子。宋騰霄和她相識最久,但在她的目光之中,卻似乎還及不上纓長風這樣的瞭解她。

  「他們三人倘能成為好友,那該多好!」雲紫蘿再一次心裡想道。

  繆長風的一段話好似還在她的耳邊:「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時一個人也難免忽生感觸,無端惆悵的。但多愁善感,卻似乎不是我輩所宜。尤其是在這西洞庭山,放眼一看,就可以看見煙波浩藏的大湖,我們的胸襟是應該更加寬廣了吧?」

  此際,雲紫蘿身在煙波浩森的太湖之中,對這段話的體會自是更深了。

  當然她還是不能完全免於傷感。比如說她這次前往泰山,就是希望只見孟元超一面,卻不讓他知道,以後就不再見他的了。「可惜我還不能像繆長風那樣的灑脫呢!」雲紫蘿不由得心中苦笑了。

  但此際當她想起了繆長風的這一段話,當她在期望繆長風和孟元超、宋騰霄二人能夠成為最好的朋友之時,心裡卻忽地有了另一個念頭:「為什麼我要終生避免再見元超?自苦乃爾!難道我和元超不能成為夫妻,就連朋友也不可以做了?」

  腦海裡現出一個白衣少女的影子,是那天晚上,出現在孟元超那座書樓上的呂思美。雲紫蘿幽幽的歎了口氣,又再想道:「但現在還不是我和他相見的時候,我只能設法轉托騰霄把我要說的話告訴他了。唉,他的小師妹這樣可愛,當真是我見猶憐,我豈能妨礙了他們的姻緣?要與元超重續友誼,也只能等待他們結婚之後;再過若干年了!」

  惆悵猶如柳絮,隨風飄落心湖。雖然她的胸懷已是開朗許多,卻又怎能不蕩起一點漣瀕,沾上幾分惆悵?「元超赴泰山之會,他的小師妹想必是一定和他同行的了。我現在想著他,他會不會也想著我呢?唉,有小師妹在他的身邊,但願他能夠忘記了我,那不是更好嗎。

  雲紫蘿以為孟元超必定和小師妹同在一起,但不知道孟元超乃是革騎獨行,趕赴泰山之會。他的小帥妹還在宋騰霄的家中養病呢。

  一路上孟元超也是情思重重,心事如潮。

  當然他最懷念的還是雲紫蘿,「泰山之會過後,我一定要到太湖找她!縱然破境難圓,也必須見她一面!」

  第二個他所懷念的人是呂思美,「騰霄和她的性情接近得多,但願他們得到幸福。」他是懷著祝福的心情,懷念著呂思美對他的好處的。

  但還有一小少女,也曾在他心中投下不能磨滅的影子。雖然剛剛相識,和她的感情遠遠不能和雲、呂兩人相比,孟元超也是懷念著她的。

  盂無超所懷念的第三個人可就不是雲紫蘿所能知道的了。因為她只知道有一個呂思美,卻不知道還有一個林無雙。

  「這位杯姑娘天真無邪,倒是有點像小師妹,不過沒有小師妹的活潑。」孟元超心裡想道:「牟宗濤是她的表兄,那天尉遲炯要我和她同赴泰山之會,我因為要先拜見金大俠,只能讓她先走。想必她現在已經到了泰山了。」

  孟元超又再想到金逐流托她向自己報訊之事,自思:「後來我見了金夫人,金夫人又再三和我說及這位林姑娘。莫非這次的事情,乃是他們夫婦有意想讓我和這位林姑娘相識?」孟元超並不糊塗,隱隱猜到了金逐流夫妻和尉遲炯的用意,心中苦笑:「可惜我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孟元超畢竟是個歷盡風霜的豪俠,情場上失意雖然給他帶來了心上的創傷,但他卻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人,此際他正憧憬著泰山上的群雄盛會,英雄的豪氣替代了兒女的情懷,縱然還是有一些鬱悶的心情,也是像淡雲遮蓋不住燃燒的太陽了。

  孟元超跨下的這匹紅鬃馬本是御林軍統領北宮望的坐騎,給尉遲炯偷了來給他的。離開了金家之後,孟元超生怕趕不上泰山之會,一路快馬疾馳,不過三天,就從山東的東平踏入了泰安縣的境內,泰山在泰安縣北部,已經是可以看得見了。距離重陽還有兩天,孟元超鬆了口氣,心裡想道:「想不到這匹馬跑得這樣快,我倒是來得早了。來得早也好,可以多點機會結識各方豪傑。」

  這匹馬跑得興起,四蹄生風,彷彿不著地一般,輕快無孟元超豪興勃發,想起了詩聖杜甫所寫的一首詠駿馬的詩,放聲吟道:「胡馬大宛名,鋒稜瘦骨成。竹批雙耳駿,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鋒稜瘦骨」「竹批雙耳」是寫馬的外表,據說馬的雙耳小而尖銳,有如削開的竹管一樣,就是好馬。而德裡馬也總是瘦骨突起,有如鋒稜,決不會長著許多肥肉的。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是寫駿馬的腳力和主人對馬的信賴。意思是說:當這匹馬絕塵而去的時候,無遠弗屆,千里一躍。騎著這樣好的馬,一旦有患難的時候,真可以安心把生命付託給它了。

  孟元超反覆吟了「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這兩句詩,想道:「這兩句詩倒也可以借用來贈給知己呢。」

  正在豪情與駿馬競馳之際,忽見前面也有三四匹駿馬,跑得風一般的快!

  名馬寶刀,英雄所重。似這樣的駿馬,等閒都不容易見著一匹,現在卻突然發現三匹之多,孟元超不禁又驚又喜,心裡想道:「這三個人想必也是和我一樣,乃是前往泰山赴會的,倒不妨攀交攀交。」

  一來想和這三個人結識,二來也想試試自己這匹坐騎的腳力能不能賽過他們的馬匹,於是孟元超快馬加鞭,流星趕月般的疾追上去。

  三個騎客,兩女一男,走在最前面的一騎是個衣裳淡雅的少婦,後面兩騎並轡驅馳,靠得很近,態度親熱,似乎是對夫婦。男的三紹長鬚,女的鬢雲高聳,大約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裝束不類中原人士。

  這對中年男女在聽得孟元超朗吟之時早已回過頭來,轉眼間孟元超騎的這匹紅鬃馬已是來得近了。這兩人看得清楚,咕了一驚,那男的陡地喝道:「你這匹紅鬃馬哪裡來的?」夫妻倆不約而同的撥轉馬頭,迎將上來,一左一右,把孟元超夾在中間。

  這句悶話大出孟元超意料之外,他本來是準備一追上了就和他們打招呼的,聽得這樣的問話倒是不禁怔了一怔了。

  要知孟元超是「欽犯」的身份,而這匹坐騎他又已經知道是尉遲炯偷來的,本來是御林軍統領北宮望的坐騎。是以聽得這樣的問話,心中自然是不能不有所戒懼了。

  「牟宗濤的扶桑派是從海外搬回來的,這次在中原開宗立派,意欲重光千萬戶,邀請來觀禮的客人聽說也是龍蛇混雜,未必都是吾道中人。這人一張口就問紅鬃馬的來歷,只怕多少也是和北宮望有點關係的了。」

  俗語說:「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何況友敵未明,焉能推心置腹?孟元超想至此處,怔了一怔之後,便即反問他道:「閣下是誰?因何要問這匹坐騎?」

  那三綹長鬚的男子道:「你管我們是誰,快點實話實說!」

  孟元超心中有氣,當下也就冷冷說道:「我這匹坐騎是怎麼來的,你們也管不著!」

  那中年婦人哼了一聲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匹馬是從尉遲炯這老賊的手上得來的是不是?我們想要知道的只是:這匹馬是送給你的呢?還是你從他的手上奪來的?快說出來,免得自誤!」

  那男的接著冷笑道:「憑這臭小子的本事,焉能從尉遲炯手中奪得坐騎?我看你是不用多問了!」

  這兩人一出口罵了尉遲炯,孟元超越發斷定他們是清廷鷹大無疑,當下勃然大怒,喝道:「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你們攔住我的馬頭意欲何為?」

  那三綹長鬚的漢子喝道:「把這匹紅鬃馬留下來,我就放你過去!」

  孟元超一聲冷笑,拍馬就衝過去,喝道:「有本事的你就把它留下吧!」

  話猶未了,只見青光一閃,那三綹長鬚的漢子已是喇的一劍迎面刺來!

  孟元超橫刀一磕,「噹」的一聲,火花飛濺,跨下的紅鬃馬已是疾馳而過。

  這一招雙方竟是旗鼓相當,但孟元超的坐騎較勝一籌,是以也就稍微佔了上風。

  中年婦人喝道:「哪裡跑!」一捏劍鞘,輕輕一抖,鞘中的長劍突然飛了出來。這是純憑內力的衝擊,把劍從鞘中「射」出來的,和一般的「拔劍」,迥然不同!

  這一下頗出孟元超的意料之外,陡然間只見白刃耀眼,冷氣森森,倒也不覺吃了一驚,心道:「這臭婆娘的內功倒是頗為了得!」

  心念電轉之間,孟元超的快刀已是劈將出去,刀劍相磕,那柄長劍又再飛回。中年婦人的快馬也業己趕上去了。只見她側身一閃,手腕一翻,就把長劍接到手中,手法的乾淨利落,確是不同凡響。

  孟元超心裡想道:「這對夫妻扎手得很,還有那個少婦,恐怕也是一個強敵。彼眾我寡,必須速戰速決!」刀隨心轉,用足了力道。立即就是一招「五丁開山」!

  中年婦人長劍轉了一圈,只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原來這霎那之間,刀劍已是碰擊了七八下!中年婦人用的是「法輪三轉」的連環劍勢,絞著孟元超的快刀,化解了他的那股內力。

  可是這中年婦人的內功雖然了得。本身真力到底是及不上孟元超,勉強解了這招,虎口卻給震裂。雖然不是重傷,但濺出的血花已是染紅藕臂。

  那三綹長鬚的雙子見愛妻受傷,大怒喝道:「我不但要留下你這匹紅鬃馬,你的性命也要留下來了!」

  孟無超心道:「若不是我不想殺這婦人,你的妻子早已沒了命了。」他不願向敵人討好,淡淡說道:「是麼?但只怕你留不住我吧!」

  他的紅鬃馬本來是已經跑到前頭了,但前頭還有一個少婦,忽地頭也不回,反手就是一鞭!

  這一鞭鞭風呼響,孟元超一聽鞭風,就知道少婦的功力更在那個中年婦人之上,和那個三綹長鬚的漢子大約是在伯仲之間。

  他這匹紅鬃馬乃是慣經陣仗的戰馬,狩然遇襲,不待主人操縱,立即竄過一邊。

  三綹長鬚的漢子快馬趕到,一招「推窗望月」,長劍平胸刺到。孟元超一個「鐐裡藏身」,斜掛雕鞍,避招還招,快刀劈出。刀鋒閃電般的轉了一圈,旁邊的人看來,似乎他只是使出了一招,其實這一招之中,已是包含了十三個複雜的招式,只因他的快刀委買太快,旁人看來,就只見一片刀光,耀目生輝了!

  那三綹長鬚的漢子倒吸了一口涼氣,暗自想道:「這小子的快刀競似不遜於尉遲炯當年,難道他是尉遲炯的弟子?但路數又好像並不一樣。」想到自己苦練多年的劍法,本來是準備用來鬥一鬥尉遲炯的,如今卻連一個後生小子也鬥不過,假如這「小子」當真是尉遲炯的弟子的話,那尉遲炯的本領豈不是更非自己所能企及,想至此處,不由得暗暗氣餒。

  說時遲,那時快,那中年婦人亦已拍馬追來,孟元超已經知道在對方的三個人之中,她的武功較弱,意欲先行突破最弱的一環,不閃反迎,雙腿一夾,紅鬃馬陡地躍起,孟元超站在馬上,趁著這快馬一躍之勢,刀挾勁風,居高臨下的就向那中年婦人猛劈下去。

  不料這中年婦人功力雖不如他,卻是個擅於以柔制剛,以靜制動的高手,一覺不妙,立即變招,伊似蜻蜒點水,一掠即過,而且在掠過之際,劍尖逢點紅鬃馬的眼睛。幸而這匹名駒慣經陣仗,一覺劍光耀眼,拉蹄就屈下來,孟元超刀背磕下,那中年婦人己是收刀掠過了。

  紅鬃馬這一伏一躍,若不是孟元超騎術精妙,幾乎給摔下馬背。但那中年婦人躲過這絕險的一招,也是嚇出一身冷汗!

  孟元超大怒喝道:「好呀,你別以多為勝,我亦不懼!你們併肩子都上來吧!」

  那少婦這才回過馬來,冷冷說道:「石師叔,桑師嬸,請你們暫且退下,侍我和這位英雄見個高低。嗯,你若勝得過我手中的軟鞭,我就放你過去。」

  那對中年夫婦說道:「好,但為了防這小子逃跑,我們給你掠陣!」意思即是,倘若孟元超要跑的話,他們就仍要插手。

  那少婦尊稱這對夫婦做師叔師嬸,但她的本領卻是比師叔師嬸還強得多,一條軟鞭,使得活若靈蛇,而且在鞭法之中,竟然還夾有刀劍的招數,力貫鞭梢之際,那條長鞭抖得筆直,竟然就像利劍刺來一樣。武學有云「槍怕圓,鞭怕直」,能夠把軟鞭使到如此境界,那是最上乘的鞭法了。單打獨鬥,孟元超本是不屈服於這個少婦的,但還有兩個強敵在一旁虎視眈眈,如今他不能不受些影響。

  正在吃緊,忽聽得有人叫道:「練姐姐,住手!」孟元超聽得這個聲音,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是林無雙來了。

  那少婦「啊呀」一聲,跳下馬來,叫道:「無雙,是你啊!我找得你好苦,聽說你早已到了中原,你卻躲在哪兒?」

  林無雙道:「我爹爹在漁村隱居,不過最近這兩年卻是住在金逐流的家裡,不知他可來了沒有?」

  那少婦道:「你就住在金大俠的家裡?怎麼他一直沒有告訴我我們?金大俠昨天已經來了?」

  林無雙心中苦笑,想道:「半個月前,我自己也想不到我會改變主意,前來赴會呢!」原來正是因為金逐流知道她的心事,知道她不願意和表哥見面,是以才沒有她的的消息告訴牟宗濤夫妻的。

  此時那對中年夫婦亦已走上前來,叫了一聲「林師妹」,說道:「師伯可好?這次本門大典,不知他老人家可會來麼?」說話之際,眼睛還在瞪著孟元超。」

  林無雙道:「爹爹年老體衰,早已不問世事,恐怕不會來了。」

  正想給孟元超介紹,那少婦已先說道:「對啦,我還沒有請教這位英雄的高姓大名呢,林師妹,你們是——」

  林無雙笑道:「這位孟元超大哥是從小金川來,他是金逐流的好朋友,也是特地來做你們的客人的,怎的你這個主人卻和客人打起來了。」

  那少婦很是不好意思,臉上一紅,襝衽施禮,說道:「原來是孟大俠,這可真是應了一句眼前即景的俗語,我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孟元超慌忙還禮,說道:「不敢。一點小小的誤會算不了什麼。」心裡卻有一點詫異,林無雙和這少婦姐妹相稱,這少婦叫那對中年夫妻做師叔師嬸,而林無雙和他們卻又是師兄妹,「他們相互之間不知是什麼關係?」孟元超心想。

  林無雙接著說道:「她是我的表嫂,也就是這次泰山之會的女主人。這位是我的石師兄,單名一個衛字。這位是石師嫂桑青。

  孟元超這才知道這個少婦就是牟宗濤的妻子。牟夫人名叫練彩虹,林無雙第一次和他見面之時,早已經告訴他了。

  石衛唱了個喏,說道:「這都怪我的魯莽,只是孟兄這匹紅鬃馬……」

  林無雙恍然大悟,說道:「敢情你們認出了這匹紅鬃馬的來歷,因此才生出這個誤會?」

  石衛怔了一怔,說道:「林師妹,你也知道這匹紅鬃馬的來歷麼?」

  林無雙道:「它是御林軍統領北宮望的坐騎,後來給尉遲炯偷來的,對不對?」

  桑青道:「不錯!那麼,你知不知道我們和尉遲炯結有粱子?」

  林無雙也好像有點詫異的神色,望了師嫂一眼,說道:「聽說你們已經和宗神龍分道揚鑣,難道還在給薩福鼎和北宮望辦事麼?」

  這正是孟元超想要知道而不便發問的問題,當下留心聽他回答。

  石衛哼了一聲,說道:「我們夫妻以前聽宗神龍的擺佈,實是糊塗。不過我們雖然早已恢復了閒雲野鶴之身,不受任何人的差遣,但和尉遲炯的這筆帳卻還是要算的!帥妹,你不知道尉遲炯曾經如何欺負我們——」

  林無雙微微一笑,說道:「我早已知道了。」

  石衛詫道:「你怎麼知道?」

  林無雙道:「是尉遲炯告訴爹爹的。有一件事情恐怕你們卻不知道,爹爹和我回到中原,第一個交上的朋友就是尉遲炯。爹爹曾經吩咐過我,叫我倘有機會見著你們,就替他轉達幾句說話。爹爹說立身處世,大事不可糊塗,小節無須計較。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只是一點無關大節的私仇。因此爹爹希望你們和尉遲炯所結的梁子,能夠看在他的份上,雙方化解!」

  林無雙的父親在扶桑派中輩份極尊,石衛夫妻不能不賣他的面子,半晌,石衛說道:「林師伯既然有此盼望,我們怎敢怫逆他的意思。好,從今之後,此事休提!」

  話雖如此,但這話卻是說得極為勉強,連林無雙這個毫無心機的少女也可以聽得出來。

  孟元超不知扶桑派的底細,心中更是藏著一個疑團,想道:「牟宗濤在中原開宗立派,遍邀武林同道觀禮,他和金大俠又是朋友,按說應該是名門正派了。怎的他的同門。卻又與清廷御休軍有瓜葛牽連?這姓石的和尉遲炯結的也不知是什麼粱子?」初次見面,不便盤根問底,疑團只好放在心中。

  練彩虹笑道:「無雙,你的表哥前幾天還在和我說起你,很是惦記你呢,咱們還是趕快走吧。」

  林無雙勉強笑道:「對,我還得要你們請我補喝喜酒呢!」練彩虹笑道:「你是幾時知道我們成親的,你想不到我會變成你的表嫂吧?」林無雙道:「真是意想不到,但我卻真是為你們歡喜呢!」說話之際,她們已是跨上坐騎,並轡同行了。

  他們的坐騎都是駿馬,放馬疾馳,中午時分就到了泰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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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45: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泰山之會(1)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來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呲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

  牟宗濤為了這次的開宗大典,籌備經年,十分周到,山腳下早就起了一間客棧,以便招呼客人,派有得力門人作為執事。這樣的措施,當然也含有防範不軌之徒充作客人前來搗亂的用意。

  到了客棧,練彩虹道:「現在已經來了的客人,只是你的表哥的一些熟朋友,還不很多。不過後天就是正日,明天一定會有很多客人來到,新進的門人弟子,恐怕對本門中人都未能完全認識,所以我和順叔、帥嬸想留在客棧幫忙他們招呼客人。無雙,你陪孟大俠上山吧。趁你的表哥現在還不很忙,你們表兄妹也可以相敘傾談。他當真很惦記你呢。」

  林無雙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分別多年的兒時所崇拜的表哥就可以見著了,卻想不到是這樣的情況之下相見,心情也不知是甜是苦是辣是酸。

  她正在浮想連翩,尚未開口,孟元超已是十分歡喜,先自說道:「好,聽說金大俠已經來了,我也很想早點和他見面呢。」他這麼一說,林無雙自是只好應承陪他上山了。

  泰山號稱「五嶽之長」,雖然在現在的中國人眼中,它已經不算是最高最大的一座山了,迫在交通未發達的主倫,它是最受尊崇的一座名山,和中國的歷史文明都有密切相聯的名山——詩經說:「泰山嚴嚴,民具爾瞻。」孔子說:「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也有「挾泰山以超北海」之句。可見得泰山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它是帝王的「封禪」聖地——相傳古代有七十二位君主,都曾在泰山上會諸侯、祭天地、登大位,並刻石記號。歷代的名士詩人,如漢朝的司馬相如、司馬遷,晉朝的陸機、謝道蘊,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蘇軼、蘇轍,元朝的李簡、王奕,明朝的宋鐮等人,都到泰山遊歷過,留下了無數的詩篇。登山途上,著名的刻字,隨處可見。

  孟林二人從聳立在泰山南髓的「岱宗坊」開始登山,穿過了參天的右相矗列兩旁的「相洞」,走出來便是泰山中部的「中天門」了。懸崖下的幽谷名為「鷹愁澗」,懸崖上的奇峰名為「龍虎皤」。中天門上的黑風口,巨石沖天,有拔地而立的「大天燭峰」和「小天燭峰」,形似一對摩天的蠟燭,每當雲霞飄過峰頂的蒼松,真像「天燭」升起,裊裊紫煙。

  孟元超一路觀賞風景,瀏覽碑刻,看到好的就禁不住停下來摩娑再三,不忍釋手。林無雙笑道,「以你這樣走路,只怕天黑了都走不到山頂的玉皇觀。

  孟元超道:「你來看杜甫的這首『望岳』五言古詩,寫得真好!」林元雙拂拭了碑上的塵土,念道:「岱宗夫如奶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毗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林無雙道:「真是好詩。呀,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下,讀到這樣的好詩,胸襟眼界,都好像開闊許多了。」

  孟元超道:「站得高,看得遠,所以一個人決不能把自己局限在小天地裡。嗯,這兩句話真是至理名言。」

  林無雙道:「不錯。這兩句俗語似乎也正可以拿來作為杜這兩句名句益釋呢!」

  兩人感觸各自不同,孟元超想到自己這一個月來,為了失掉雲紫蘿以至心情頹喪,暗暗警惕。林無雙卻想到了表哥在泰山頂上開宗立派,大會群雄,不禁又是為他高興,又是有點兒為自己惆悵。在她的心目中,表哥就像泰山一樣巍峨,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實在渺小得很。

  突然她想起了尉遲炯所說的那件事情,又想起史紅英說過的「霧裡看花」的說話,不覺打了個寒噤,心裡想道:「紅英姐姐的暗示該不是對我和表哥而發吧?呀,我把表哥設想得這樣完美,我真是有點害怕只是一個幻像!呀,但願尉遲叔叔說的那件事情只是捕風捉影,與我表哥無關。」尉遲炯說那晚他曾在御林軍統領北宮望的家裡,發現牟宗濤所派的密使,這件事情,林無雙兀是不相信。

  中天門在一座突出的山頂上,望上去雲霧瀰漫,南天門就好像隱現在雲海之中似的。泰山的雲乃是有名的奇景,「雲以山為體,山以雲為衣。」有時白雲把山切成兩段,這就是泰山八大景之一的「泰山扎腰」了。有時整個雲霧隱沒了主峰,人們叫做「泰山戴帽」,就將是有雨的象徵了。

  天色忽轉陰沉。雲霧瀰漫,極目所及,都是一望無際的茫茫雲海在滾動。只有最高的玉皇峰,猶似海洋中的孤島露出海面。孟元超道:「泰山戴帽,恐怕就要下雨了。」果然不久就下起雨來。幸而只是雯雯細雨,在雨絲飄拂中登山更饒情趣。雲海翻騰,忽聚忽散,幻出種種千奇百怪的景物,如虎如獅,如大鵬展翼,如野馬揚蹄,如西子捧心,如老僧入定……林無雙看得呆了,心裡想道:「秋雲多變,正如世事一般。但表哥該不會變得令人難測吧?」

  心神不定,忽一步踏空,險些滾下懸崖,幸得孟元超及時將她拉住。孟元超笑道:「泰山的雲,雖是奇景,但雲封霧鱗,卻是令人不明。林姑娘,還是小一點的好。嗯,你可是在想些什麼?」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林無雙聽了這番好似語帶雙關的說話,不覺怔了一怔,半晌說道:「多謝你的提醒,我可並沒有想什麼。」幸好雲霧瀰漫,孟元超沒有看見她臉上泛起的桃花顏色。

  孟元超笑道:「你沒有心事,我倒是在想著一樁事情呢。」

  林無雙道:「什麼事情,可以和我說嗎?」心裡想道:「他一路沉默寡言,莫非也是藏有心事,她天性純真,對人富有同情心,是以雖然由於尉遲炯要為她和孟元超撮合,不免令她有多少芥蒂於心,此際卻早已忘懷了。

  孟元超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說道:「倒不是我有什麼心事,我想的是貴派的事情。貴派某些人的行事,令我有點莫測高深,卻不知該不該向你請教?」

  林無雙對人毫無機心,但卻並非愚笨,聽了這話,登時恍然大悟,說道:「尉遲炯是金大俠和我爹爹的好友,但卻又是我的師兄師嫂的仇人,你莫非是覺得這件事有點奇怪,是麼?」

  孟元超道:「不知他們是怎樣結怨的?」

  林無雙道:「這事說來話長,要從我們扶桑派怎樣來到中原之事說起。我們這一派的來歷,想必你是已經知道的了?」

  孟元超道:「聽說是唐代不出世的武學宗師虯髯客,在海外所建?」

  林無雙道:「不錯,本派的始租是唐代的虯髯客,他本有逐鹿中原之心。後來見了唐太宗李世民,知道中原己有真主,故而推坪劍手,遠走扶桑,亦即後來改稱扶桑的一個海島的。他的大弟子華就是本派的第二代宗師名為牟滄浪,正是我表哥的遠祖。」

  孟元超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貴派擁立輩份較小的你的表哥做掌門人,這原是順理成章之事。」

  林無雙接著說道:「是呀,所以我的師叔宗神龍就不肯心服了。

  「本派從唐代至今,時歷千年,分成三支,分散海外,本門中人,往往有不相識的。我的表哥是嫡派正支,我的爹爹是另一旁支,宗神龍和我的石師哥等人又是另外一支。

  「我們父女最先回到中原,第二批是宗神龍和另外六位師兄師嫂,號稱「扶桑七子」,我的表嫂練彩虹本來也是名列扶桑七子之中的o

  「扶桑七子初到中原,不明世事,受了清廷大內總管薩幅鼎的籠絡,久而久之,宗師叔就變成了他的心腹,甘心情願受他差遣了。

  「尉遲炯是朝廷所要緝捕的大盜,有一次碰上了扶桑七子,宗神龍敗在尉遲炯的快刀之下,石師哥夫妻又給尉遲炯的妻子千手觀音祈聖因暗器打傷,這就是他們結怨的由來了。

  「但對於依附清廷之事,扶桑七子之中也有三派不同的意見,因此後來也就分道揚鑣了。」

  孟元超道:「是哪三派?」

  林無雙道:「一派認為和薩福鼎往來,得點便利,幫他一點小忙,也無所謂。但不可過於為他利用,以至失了高人身份,一派是初起糊里糊塗,跟著宗神龍走。後來逐漸明白過來,因而對他不滿的;還有一派則是死心塌地的跟著宗神龍走的。我的石師哥夫妻是第一派,表嫂練彩虹是第二派。還有另外三人始終跟著宗神龍走,是第三派。

  「後來表哥表嫂成了婚,表嫂把師哥夫妻拉了過來,於是扶桑七子正式宣告分道揚鐮,宗神龍和我的表哥也就處於誓不兩立的地位了。這些事我本來都不知道,是金逐流大哥和我說的。

  「我的表嫂本是我的鄰居,後來我們父女回到中原,與她分手,不知怎的,她卻投到了宗神龍的門下,最後又叛了師門,嫁給表哥的。我和她一向姐妹相稱慣了,也就不計較什麼輩份啦。」

  孟元超道:「你的石師哥,師嫂,既然是已經明白過來,何以現在還那麼仇恨尉遲炯?」

  林無雙道:「他們為人歷來自負,幾年前為了金大哥說過一句得罪他們的話,且還曾和金大哥打了一架呢。」

  孟元超道:「你表哥這次在中原開宗立派,請不請追隨宗神龍的那些人參加?」

  林無雙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想了片到,說道:「孟大哥,聽說你是小金川義軍中的豪傑,是麼?」

  孟元超道:「豪傑二字不敢當,我只是為義軍盡點力而已。」

  林無雙道:「金逐流大哥和尉遲炯叔叔都是與義軍有十分密切的關係的,聽金大哥說,我的表哥和義軍中人亦有往來,但他們的關係又與金大哥和義軍的關係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孟元超霍然一省,心裡想道:「不錯,牟宗濤只能算是義軍的朋友,甚或只是多少有點同情義軍的人。我不應該對他太過苛求。他的同門和俠義道中的人不和,那也不算奇怪。」

  林無雙卻是想道:「表哥回到中原已有幾年,和金大哥又是這樣要好,想必他早就應該識得分辨是非,不會拋棄俠義道的朋友,反而依附朝廷了。」

  兩人各懷心事,繼續前行。山道越行越險,踏入了泰山著名險峻之處的「十八盤」路上了。「十八盤」是十八個盤旋曲折的山路彎路,有俗語形容「十八盤」的道路是:「前人回頭望,只見後人頭;後人抬頭望,只見前人腳」。可知它的險峻了。

  雲霧瀰漫,饒是他們藝高膽大,也不禁有點提心吊膽,走了一程,孟元超忽然發現什麼似的,「咦」了一聲。

  林無雙以為他要滑倒,吃了一驚,連忙拉他一把,說道:「小心石上的蒼苔。」

  孟元超道:「不是路滑。我好像聽見有兵器碰擊的聲音。」

  前面是一片松林,風聲過處,松濤大作,像是潮水上漲,像是怒濤拍岸,像是三軍吶喊,像是萬馬奔騰。林無雙笑道:「恐怕你聽錯了吧,說不定是狂風刮過樹枝折斷的聲音。」

  孟元超道:「咱們過去看看,腳步放輕一些!兩人步人松林,林元雙道:「這幾棵松樹真大,枝杈交接,葉葉相連,把天空都遮住了,倒是一個避雨的好處所。」

  孟元超道:「這幾棵松樹,名為五大夫松,正是因為它能夠遮風避雨,所以才得到官爵的。」

  林無雙笑道:「松樹也有官銜,倒是稀奇古怪。是哪個皇帝老兒,玩的無聊把戲。」

  孟元超道:「五大夫』是秦朝的官爵,傳說秦始皇祭泰山時,走到這裡天落大雨,幸虧這棵松樹,使他免去挨受雨淋之苦。於是秦始皇便封這幾棵松樹為五大夫。」

  林無雙笑道:「咱們可沒有可以封賞它呢。不過說到姿態的離奇,我倒是更喜歡那邊的兩棵松樹。」

  孟元超望過去,只見雙峰夾峙,兩邊的懸崖上都有一棵橫伸出來的松樹。孟元超道:「這也是有名堂的,那兩座似乎相連的山峰合名『對松山』,這兩棵松樹一棵叫『迎客松」一棵叫『送客松』,你看它們的根生在懸崖上,伸身外探,是不是就像打拱作揖,迎客送客一般?」

  這時雨已止了,濃霧仍然未散,他們和那兩棵松樹的距離大約還有十數丈之遙,林元雙忽道:「你快來仔細瞧瞧,樹上好像有人。」

  只見兩棵松樹之間,有幾根樹枝穿梭來往,一道電光閃過,果然隱約可以見到,在那兩裸松樹上,各有一人藏在繁枝密葉之中。

  孟元超悄聲說:「這兩個人似乎是在比鬥上乘劍法,咱們不要擾了他們的清興。」

  其實無須孟元超提醒,林無雙已是看得目瞪口呆了。

  那兩個人坐在樹上,手裡各自拿著一根樹枝,空中又有四根樹枝穿梭來往。每當有樹枝飛到身前,那兩個人就把手上的樹枝輕輕一撩,樹枝又向對方射去。樹枝每次飛出,都帶著刺耳的嘯聲,顯見兩人的內功非同小可!

  更令人驚詫的是,看來他們似是比拚暗器的功夫,但落在行家的眼裡,卻看得出他們是在較量上乘劍法!

  雙方的樹枝飛出,都是變化莫測。有時似箭一樣的直射,到了中途,卻突然拐了個彎,本來是射對方的咽喉的,卻指向了對方的丹田,本來是射額角的太陽穴的,卻射到了膝蓋的環跳穴。四根樹枝,穿梭來往,絕少碰著,偶然碰著了,也還是改了個方向,向對方射去。就像是兩個隱形的高手,在空中鬥劍,操縱自如,變化精絕!

  孟元超知道,藏在樹上的那兩個人,內力已臻化境,所以才能把樹枝代劍,射將出去,勁力用得恰到好處。他看得呆了,心裡想道:「似這樣的把內功,暗器和劍法合為一體,隔著峰頭比劍,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兩個人是什麼人呢?」又想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兩句話真是說得一點不錯。我在小金川見了蕭志遠的青城劍法,自愧不如;前幾天碰上尉遲大哥,他的快刀更是令我五體投地;如今這兩個人的劍法奇幻無比,又更在蕭大哥的劍法和尉遲大哥的刀法之上。嗯,這一劍,突然從對方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若然換了是我,真不知該當如何防禦?」

  雲霧瀰漫,距離也還有十數丈之遙,那兩個高手似乎正在專心比武,尚未發現他們藏在附近。

  孟元超看得目眩神迷,殊不知林無雙看得比他更是呆了。

  孟元超只是醉心於這兩大高手的絕妙劍法,林無雙卻看得出來,這是她本門的劍法。

  空中樹枝穿梭來往,怦如玉龍相鬥,一近身就給藏在樹上的人撩開,又向對方飛去,輕靈翔動,端的好似比劍一般。而這劍法,乃是和中土的各家各派都不相同的。孟元超不懂這些招數的奧妙,林無雙卻是心領神會,一看就知道是本門的劍法無疑了。

  那兩人藏在主松的繁枝密葉之中,雲霧瀰漫,林無雙未能看清楚他們的廬山真相。

  可是在本門之中,誰能夠有這樣高深的造詣,她卻是心中清楚的。

  「除了爹爹,宗神龍也不會有這樣的造詣,其中的一個,莫非就是我的表哥?但另外一個卻又是誰?」

  正在百思莫解,忽聽得卡喳一聲,兩根樹枝在空中碰個正著,一根樹枝折斷,一根樹枝仍向對方飛去。

  藏在右邊峰頂那棵松樹上的人把對方的陶枝挑開,說道:「金兄,我苦練了三年,畢竟還是輸你一籌。」

  「哦,原來是金大哥,怎的他卻也會使本門的劍法?」林無雙心想,心念未已,忽又聽得有人讚了一個「好」字,聲音宛如金屬交擊,刺耳非常。

  原來比劍這兩個人正是金逐流和牟宗濤。金逐流家學淵源,聰明絕頂。各家各派的劍術,只要他曾經見過,便即過目不忘。非但過目不忘,而且還能夠別出心裁,自創新招。許多武林中人,認為他已經勝過了師兄江海天,是當今的第一高手,他和牟宗濤相識之後,每次見面,照例都要切磋劍法,是以他對扶桑派劍法的奧秘,已是盡悉無道。但因他從沒有與林無雙提及此事,所以林無雙雖然住在他的家中,卻不知道他竟會通曉她這一派劍法。

  那人讚了一個「好」字,聲音錚錚,頓時間山谷裡響起一片回聲,「好,好……」不絕。金逐流吃了一驚,叫道:「是哪位高人,請來相見!」

  孟元超正自喜出望外,心道:「果然是金大俠。」但因適逢其會,金逐流請的那位「高人」,他不禁有點躊躇,不知是否應該在這個時候出來和他相見。

  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暗器破空之聲,原來是牟宗濤折下了幾枝樹枝,用連珠箭的手法,向孟元超射來。

  內功練到了最高境界,有「摘葉飛花,傷人立死」之能。牟宗濤雖未練到這個境界,也是第一流的內家高手了。「樹枝」射來,隱隱挾著尖銳的嘯聲。孟元超驟吃一驚,幸而他的快刀本領亦是不凡,快刀出鞘,連忙撥打樹箭。

  快刀疾削,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那是「樹箭」碰著刀鋒的聲音。孟元超一口氣削了牟宗濤射來的七支樹箭,但還有兩支從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射來。

  這兩支樹箭是射向他的要害穴道的,孟元超正道要糟,忽地「奇跡」發生,大出他的意外,那兩支樹箭突然改了方向,插在他身旁的一棵樹上。

  金、牟二人雖然隔著一座山峰,但中間的裂口不過是一丈多寬,金逐流一躍即過,搶在牟宗濤的前面,來到了孟元超的藏身之所了。

  牟宗濤叫道:「金兄,擒下活口,待小弟問他。哼,我倒要看看是誰這樣大膽,敢來偷看我的劍法!」

  林無雙連忙在岩石後面現出身形,說道:「金大哥,這位就是你要我送信給他的孟大俠孟元超了。」

  余逐流哈哈笑道:「牟兄,你弄錯了。你快來看看是誰?」

  牟宗濤怔了一怔,望著林無雙過了半晌,失聲叫道:「你,你,你是無雙?」林無雙道:「不錯。表哥,難為你還認得我。」

  牟宗濤道:「剛才不是這位孟兄讚好麼?」

  金逐流道:「那人早已去得遠了。」牟宗濤暗暗道了一聲「慚愧!」說道:「我竟不知那人逃向何方,幾乎誤傷了孟兄。」

  金逐流歎道:「這人來去無蹤,端的是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異人,可惜不肯現身和我們相見。」

  牟宗濤若有所思,半晌說道:「賓客之中,除你之外,決無如此高手。嗯,我看他定是有所為而來,我倒是必須提防一二了!」

  金逐流心中一動:說道:「牟兄,你是否已經猜到是誰了?」心想,「否則他以主人的身份,決不會一聞聲響,就立施殺手的,不怕誤傷了客人麼?」

  牟宗濤道:「可能是我初到中原的時候,曾經會過的一個怪人。當時也不知道他是為了試我的功夫還是有心害我,在一處險峻的山道相逢,他聽說我是扶桑派的,突然就要和我比武,一說立即動手,招招凌厲,逼得我非與他懸崖搏鬥不可。結果我給他打了一掌,病了三個月,他也吃了我一點小虧。迄今還未知道他的姓名來歷。」

  金逐流詫道:「有這樣的高人,屆然能夠將你打傷,我卻毫無所知,這倒是奇了!」要知金逐流和他的師兄江海天,交邂極廣,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無一不是和他們有交情的,倘若當真有牟宗濤所說的這樣一個「怪人」,他不知道,他的師兄也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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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泰山之會(2)

  但金逐流感到奇怪的卻還不僅是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是這件事情,為什麼牟宗濤現在才告訴他呢?他是牟宗濤初到中原之時就交上的朋友,彼此相識,業已數年,牟宗濤經常向他請教有關中原武林人物的來歷,但這個令他病了三個月的「怪人」,他卻從無一字提過。

  金逐流本是個對朋友十分熱情的人,但這幾年來在他師兄教導之下,多少也懂得了一點世故,心裡想道:「或者他是有難言之隱,我倒是不便打破沙鍋問到底了。」於是說道:「早知如此,我剛才實是不該阻你出手。」

  牟宗濤哈哈笑道:「幸虧你接連兩次阻我出手,否則我可要得罪了這位孟兄了。孟兄,請你恕我道才誤會,冒犯虎威。」

  孟元超這才知道牟宗濤剛才已經向兩個方向連發「暗箭」,射向自己這邊的「暗箭」是金逐流以絕頂內功,出手撥歪了的。他剛才削斷了牟宗濤的幾枝樹箭,受他勁力所震,虎口兀是有點隱隱作痛,不禁心中駭然,想道:「金大俠號稱天下武功第一,果然名不虛傳,他救了我,我還不知,唉,我從前真是坐井觀天,不知天下之大,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能手,金大俠的武功固然遠遠非我所及,即如牟宗濤這樣的本領,我再練十年,只怕也還是比不上他。」

  牟宗濤與孟元超寒暄過後,又道:「我對小金川方面的義軍人物仰慕已久,難得孟兄到來,令敝寨增光不少。以後還得請孟兄多多指教。」

  林無雙一直插不進口,心中忽地感到一片茫然。

  這幾年來,她常常在想,若然見著表兄,將會是怎樣的一個情景?

  小時候那段「朦朧的愛情」雖然早已幻滅,但兒時的遊伴,一旦重逢,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吧。

  他會喜歡得跳起來叫我的小名?還是意外的相逢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頓然呆了?他會提起多少兒時的舊事?他會訴說多少別後的惦記。

  牟宗濤只顧和孟元超談論即將來臨的盛會,不錯,他有著不能自制的興奮之情,但這興奮之情,卻是為了這樣一位名聞江湖的年少英雄,義軍中的一個重要的人物的光臨而發。並不是為了他的表妹。

  還有就是和金逐流談論那個來去無蹤的怪客,以至今他在興奮之中透露出幾分可以令人覺察的驚惶。

  「驚惶」與「驚奇」有時是會令旁人不易分別的,但不管是「驚惶」也好,是「驚奇」也好,林無雙心裡明白,都不是為了她!

  除了初見面時那片刻的驚奇之外,他的表哥竟好似忽略了她的存在了!

  許多美麗的幻想像肥皂泡一樣的破滅,林無雙不禁感到一片茫然了。

  倒是金逐流首先發覺冷落了她,霍然一省,笑道:「牟兄,你想不到會見著表妹吧,說真個的,我也想不到無雙會來呢。」

  金逐流倒確實是為了林無雙的來到而驚奇的,他初時還有點擔心,恐怕他們兩個相見之後,會觸動林無雙心上的創傷。林無雙外表的平靜,頗出他意料之外。

  「紅英的主張不錯,看來她這移花接木之計已是得到成功,無雙亦是情有所屬了。」金逐流心想。

  他不知道孟元超和林無雙是剛在山下相逢的,只道他們是蘇州相識之後就一路同來。因此當他看見林無雙默默的跟在孟元超的身邊,心上的一塊石頭就放了下來,發出了會心的微笑了。

  牟宗濤霍然一省,說道:「無雙,咱們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吧,你都長得這麼高了。你見著表嫂了嗎?」

  林無雙道:「見著了,表兄,恭喜你啊!」

  牟宗濤道:「待你表嫂回來,咱們再敘敘家常。這兩天我比較忙些。」

  林無雙淡淡說道:「咱們又不是外人,你儘管忙你的事情,不用和我客氣。」

  她口說不是「外人」,心中卻感到表哥好像是外人了。

  雨收雲散,天朗氣清。牟宗濤走在前面帶路,一行人繼續登山的路程。過了險峻的「十八盤」,就是泰山最後的一重門戶「南天門」了,剛勁的西北風從南天門的門洞中吹出來,山風振衣,令人頗有飄然欲舉之感。

  出了南天門,往下眺望,眼前一片奇景:舉目所及,平原無際,遠處有一條閃動微亮的翠帶,那便是數百里外的東海了。林無雙胸襟一暢,笑道:「孟大哥,現在才真是一覽眾山小了。」

  金逐流道:「明天你們起個早,在泰山上看日出,那更是奇景呢!」

  林無雙道:「是麼?那麼明天你來叫我。」

  金逐流道:「明天我恐怕要下山去接陳光照、陳光世兩兄弟,他們姑蘇陳家和我是世交。你叫孟大哥陪你去吧。」

  牟宗濤卻是如有所觸,半晌說道:「一覽眾山小,杜老此詩真是令人腳襟開闊。我想此次天下英雄在泰山相會,若是有人能夠領袖群雄,作番事業,倒也可以媲美泰山呢!」。金逐流笑道:「我但願縱遊山水之間,可沒這樣的雄心,只有期望於你牟兄了。」

  牟宗濤道:「金兄說笑了。我只求做個一派的掌門,於願已足。」話雖如此,但連林無雙也聽得出來,他實是雄心不小。

  從「南天門」上去,到了「玉皇頂」,已是泰山的最高處了。玉皇頂上有座玉皇廟,給牟宗濤借了來招待賓客,周圍還有許多新搭的木屋,準備給各派的門人弟子住宿。

  牟宗濤給林無雙安排了住所,是廟中後進的一間雅致的小房子,本來是準備給江海天的夫人住的,江夫人已知是不會來了,是以就給了林無雙。牟宗濤帶她進了房間,忽道:「表妹,你今晚睡得早麼?「林無雙怔了一怔,說道:「什麼事?」牟宗濤道:「沒什麼,我有些話想和你說,但恐要到晚上才有空閒。」林無雙道:「也好。但到了二更,我可就要睡了。」

  牟宗濤笑道:「當然,若是過了二更,我也不會來了。」

  到了二更時分,卻不見表兄來到。林無雙正自胡思亂想,不知表兄要和她說些什麼,忽聽得「吱吱」的叫聲,林無雙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只見圄中有一隻十分可愛的小鳥,羽毛碧綠,長啄卻似晶瑩的一條紅珊瑚。

  說也奇怪,這翠鳥好似懂得人性似的,知道林無雙喜歡它,林無雙看它,它也側著頭看著林無雙。

  林無雙童心忽起,走過去要捉它,小鳥從窗口飛出,卻又停在樹上,只朝著她叫。

  本來小鳥在晚間是不會飛出來的,林無雙覺得奇怪,笑道:「你是有意來和我交朋友的麼?」說著便追出去。

  林無雙放輕腳步,走到樹下,施展「一鶴衝霄」的輕功,抓那只停在樹上的翠鳥。樹枝一顫,翠鳥已是給她嚇得飛起。

  林無雙笑道:「小鳥小鳥,別慌別怕,我只是想和你作個伴。」

  說也奇怪,這小鳥真的就好像懂她的話似的,繞樹三匝,緩緩又飛到她的頭上盤旋。

  林無雙抓不著它,又捨不得用石子將它打落,笑道:「你若是喜歡我,你就自己下來吧。」

  這次小鳥可不聽她的話了,在她頭上盤旋一會,又緩緩向前飛去,飛了一會,卻又在前面的一棵松樹上停下來。

  林無雙童心未脫,給它逗得心癢難熬,笑道:「且看你把我引到哪兒?」

  不知不覺進了密林深處,那只翠鳥卻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林無雙忽然想起兒時和表兄爬樹捉鳥的情景,不禁啞然失意,心道:「剛才若是給表哥看見,不知他會笑話我麼?唉!他現在只想做個媲美泰山的英雄,哪裡還會記得小時候這些胡鬧的事情?」

  月色朦朧,星河黯淡,泰山群峰在夜間更顯得莊嚴肅穆。而對肅穆的群峰,心靈都好像在「淨化」了。有一種說不出的幽美的感覺。

  林無雙心道:「反正我回去也是睡不著覺了,不如在這裡多坐一會。」

  靜夜幽林,林無雙坐在樹下冥思默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似乎有人走來。

  林無雙給腳步聲驚起,凝神望去,只見有兩個背影正在那邊的山坳走過。

  雖然只是見著背影,她卻已可以認得出其中一個是她的表哥。

  另外上個人穿著一身黑色衣褲,頭戴一頂闊邊的氈帽,林無雙可就不知是什麼人了。

  山風正向著她這邊吹來,林無雙隱約聽得表哥說道:「過了山坳,有一條小路下山。」那人說道:「我知道,牟兄,你請回吧!」牟宗濤道:「我再送你一程。」說到這裡,兩人已穿過山坳,背影不見,話聲也聽不見了。

  林無雙有點奇怪,心裡想道:「這人難道不是表哥邀來觀禮的客人麼?後天就是本門的開宗大典,為什麼他不待這百載難逢的盛會過後才走?要走也該在白天光明正大的走才是,卻又為何要在這深夜裡悄悄離開。」

  林無雙百思不得其解,驀地想起尉遲炯和她說過的那件事情,不覺打了一個寒噤。

  「難道這個客人竟是那一方面派來的見不得光的密使?」林無雙驀地想起尉遲炯所說的那件事情,他說他曾經在御林軍統領北宮望的家中,見著牟宗濤派來的密使?「那麼禮尚往來,說不定,說不定……」林無雙不敢往下再想了。

  畢竟她還是相信她表哥,呆了一會,便又想道:「不會的,不會的,表哥正要開宗立派,結交天下英豪,他怎能與清廷密使私自往來,不怕身敗名裂麼?我這是瞎猜疑了!」想至此處,不禁有了幾分內疚的心情,盡量回憶牟宗濤對她的好處。

  心潮起伏,不知怎的,她的思路突然轉到了孟元超的身上來。「孟大哥是個極有見識的人,可惜這件事情我卻不敢跟他商量。」

  她又想道:「表哥今晚和我的約會大概是取消的了,我還是早點回去睡覺,準備明天一早孟大哥來邀我去玉皇頂看日出吧。嗯,他現在一定是在夢中,想不到我卻在這裡觀賞泰山的夜景?」

  林無雙沒有猜對,她以為孟元超還在夢中,殊不知孟元超此際也是在這山上,與她所在之處不過隔著一個山坳。

  這一晚孟元超也是和林無雙一樣,浮想連翩,心事如潮,輾轉反側,不能入寐。

  約莫三更時分,忽似聽得有衣襟帶風之聲從瓦背掠過。孟元超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一聽就知是有夜行人出沒。不禁吃了一驚,心頭好生駭異。

  「天下英雄在此聚會,難道竟有夜行人敢來窺探?但若是自己人的話,他又何必在這半夜三更的時分悄悄出來?」

  時機稍縱即逝,孟元超無暇細思,立即披衣而起,跑出去追蹤這夜行人。

  月色朦朧,那條黑影向西北方奔去,轉瞬間已是沒入林中。

  孟元超暗自思量:「倘若是俠義道的前輩高人給他發覺我在追蹤,可是不好意思。」於是借物障形,躡手躡腳,跟著進去。

  忽聽得有人說道:「牟宗濤雖然不能盡如我們所願,但他已是答應決計不會與我們為難的了。四海神龍這老頭子明天上山,你可得好好演一齣戲。」

  這人說話的聲音很輕,事實上他是在同伴的耳邊私語的,只因孟元超練過伏地聽聲的本領,是以仍然能夠每一個字都聽見了。

  「咦,這人的聲音好熟,似乎是在哪裡聽見過的?」孟元超不禁大為詫異了。

  另一個人低聲說道:「石大人,你放心。我胸口的掌印未褪色呢,那老頭兒一定相信我的。」

  這人說話的聲音很小,帶有濃重的薊北鄉音,「石」字和「葉」字很是相似的。

  孟元超隱約聽得「石大人」三字,心頭一動,驀地想了起來,「石大人?敢情就是那什麼御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怪不得我覺得他聲音好熟!」

  石朝璣就是孟元超在路上碰上的那個冒充藥材商人的黑衣漢子,他顛倒是非,把尉遲炯說成是清廷的鷹爪,而自己則是與小金川的義軍有過來往,因而受到鷹爪追蹤的人。害得孟元超和尉遲炯打了一架。

  御林軍的副統領竟會混在天下英雄之中,來到泰山,參加盛會,而且還與這次盛會的主人牟宗濤有所密商。對孟元超來說,這當真是不敢想像的事了!

  因為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孟元超仗著「伏地聽聲」的本領偷聽,雖然聽得見,但卻不是十分清楚。是以孟元超也就不禁自己懷疑起來:當真是石朝璣麼?

  孟元超心裡想道:「這人說的不知是石大人還是葉大人?若然是我聽錯,我可不該亂起疑心!」

  月色朦朧,密林深處,更為幽暗,孟元超想要揭開那人的廬山真相,只好冒險走近一些。

  不知是否那人發覺暗中有人,突然就加快腳步跑了。孟元超正來到山坳高處,居高臨下,隱約看得見那人的背影,果然像是那天晚上,他所見的那個黑衣漢子,而且裝束也很相似,一樣的黑色衣裳,一樣是頭上戴著頂闊邊氈帽。

  孟元超大驚之下,不顧一切就追下去。就在此時,忽覺微風颯然,另一個人已然襲到!

  孟元超反手一掌,那人功力似不及他,輕輕「哼」了一聲,罵道:「好大膽的奸細!」身形一個盤旋,閃電般的一口氣攻了六六三十六掌。

  掌法飄忽不定,掌力又是剛柔及濟,忽如狂濤驟至,忽如柳絮輕揚,孟元超從宋見過這套掌法,一時間竟然給他弄得眼花撩亂!

  孟元超使開雄渾的掌力,把他逼出一丈開外,看清楚了,不覺又是大吃一驚!

  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孟元超在金逐流家中所見過的那個楊牧!

  當時孟元超是和六合幫的副舵主秦沖在客廳裡說話,另一位副舵主李敦替金夫人送客,和這個楊牧從客廳外面的院子經過的。因此,他是見著了楊牧,楊牧卻未曾見著他。

  孟元超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見著雲紫蘿的丈夫,這霎那間不覺呆了。

  楊牧趁此時機,猛撲過來,孟元超冷不及防,給他打了一掌,仗著內功深湛,雖然覺得很痛,卻也沒有受傷。但這一掌印把他打醒了。

  孟元超連忙斜躍丈許,叫道:「住手,住手,你可是薊州楊牧麼?」

  楊牧怔了一怔,喝道:「你是誰?」

  孟元超霍然一省,心裡想道:「楊牧正在四處亂造謠言,說我拐帶了他妻子,我若表明身份,只怕更是難纏!」

  楊牧一怔之後,也是突然省起,心裡想道:「我和石朝璣的說話,恐怕已給這廝偷聽去了,管他是誰,殺之滅口可也!」

  孟元超心裡想道:「我若傷了他,可是對紫蘿不住。」可是楊牧又不給他以解釋的機會,攻得越來越緊。孟元超不敢傷他,只有招架的份兒。一口氣都幾乎透不過來,當然更不能夠從容說話了。

  林無雙在幽林裡獨自排徊,心亂如麻,正想回去睡覺,忽聽得樹葉沙沙作響,出現了一個人,林無雙吃了一驚,叫道:「表哥,是你!」

  牟宗濤也好像吃了一驚,同時叫道:「無雙表妹,原來是你!」

  月色朦朧之下,牟宗濤的面色顯得似乎分外鐵青,兩道冷冷的目光盯著林無雙。不知怎的,林無雙忽然覺得表哥有點可怕!

  牟宗濤走了走神,說道:「無雙,你為什麼不睡覺,卻在半夜三更,一個人跑到這林子裡來!」

  林無雙本來想說:「你為什麼也是半夜三更出來送客?」可是這霎那間,她突然覺得表哥很是陌生,很是可怕,這話終於嚥了下去,沒說出來。

  「你不是說來找我的嗚?我等不見你,睡不著覺,出來走走。嗯,泰山的夜色,可是比白天還亮呢!」林無雙不慣作偽,說話的聲音,不覺也有些顫抖。

  幸虧牟宗濤沒有覺察,笑道:「你還是小時候的脾氣,喜歡在黑夜裡一個人靜靜的坐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林無雙澀聲說道:「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

  牟宗濤似乎忽地想起一事,說道:「咱們先別談小時候的事情。你剛才說什麼,說是一直等不著我,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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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石窟寄遇(1)

  紫府丹成化鶴群,青鬆手植變龍文。

  壺中別有仙家日,嶺上猶多隱士雲。

  獨座遺芳成故事,褰帷舊貌似元君。

  自憐築室靈山下,徒望朝嵐與夕曛。

                         ——李義山

  林無雙道:「是呀,我以為你忘記了這個約會呢。等到三更,連你的影子都沒見著。」

  牟宗濤放下了心上的石頭,想道:「無雙一向不會說謊,以她的脾氣,剛才她若是見著了我,一定會追上來叫我的。」於是說道:「我怎會忘了你的約會呢。不過因為有個客人來和我聊天,他遲遲不走,我又不好下逐客令,好在你還沒有睡覺,卻在這裡給我找著了。」

  林無雙道:「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牟宗濤道:「咱們別了這許多年,我也不知有多少話要說,但不知從何說起。」

  林無雙心中苦笑:「不知從何說起,這話倒是說得對了。」當下淡淡說道:「表哥,你是貴人事忙,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往事的回憶啦,別後的境況啦,等等,大可不必提了。你就說你現在要和我說的正經事兒吧。」

  牟宗濤怔了一怔,說道:「我以為你和從前一樣,卻原來也有點變了。」

  林無雙道:「什麼變了?」

  牟宗濤苦笑道:「你幾時也學會了說鋒利的話兒,一見面就諷刺起我來了。什麼貴人不貴人的,我可還是你從前的表哥啊。」

  林無雙似笑非笑地說道:「有點不同吧?你從前只是表哥,現在可就要當上掌門的人啦。我不會說話,掌門人大概也可以算作貴人了吧?」

  牟宗濤面色一端,說道:「無雙,別開玩笑。不過,你說到掌門這件事情,我倒要向你表白表白。」

  林無雙道:「表白什麼?」對他的話,似乎頗感意外。

  牟宗濤道:「本來過個掌門人應該讓你爹爹當的,這幾年來我也一直在找他老人家。」

  林無雙道:「爹爹早已閉門封刀,莫說掌門人他不會當,你就是請他做皇帝他也是不會做的。」

  牟宗濤道:「我也知道他老人家是要閉門納福,不願出山的了。所以對同門的擁戴,我才勉強依從。不過,本門的事情,可還得他老人家幫忙才成。」

  林無雙道:「你已經知道爹爹不願出山,他還能幫上你什麼忙?」

  牟宗濤道:「不必他老人家親自出來,只要,嗯,只要你代他說一句話,說是——」

  林無雙天真無邪,但卻並非愚蠢,怔了一怔之後,隨即就明白了表哥的意思,說道:「是不是你要我代表爹爹,擁戴你做本派的掌門?」

  牟宗濤有點不好意思,說道:「你爹爹是本門輩份最尊的長輩,得他老人家一言九鼎,我才敢放心做這個掌門。」

  林無雙心裡想道:「本門之中實在也沒有誰比他更造合當掌門的了,但他把掌門的位子看得這樣重,竟似乎有點患得患失的樣子,倒是不大像他從前的為人了。」當下笑道:「表哥,你何須如此客氣,這個順水人情我還不會做嗎?爹爹一向也是誇讚你的。」

  牟宗濤心花怒放,說道:「表妹,咱們多年不見,難得如今見了面仍然像從前一樣,並沒生疏。我有幾句心腹的話兒要和你說,你莫怪我多嘴。」』

  林無雙心頭一跳,說道:「你這樣說倒是顯得生疏了,說吧。」心裡卻在暗自猜測:「他要和我說些什麼心腹話呢?」

  牟宗濤道:「聽說尉遲炯和你爹爹很是要好,有這事麼?」

  林無雙想不到他問的是這件事情,直言說道:「不錯,尉遲叔叔是爹爹回到中原交上的第一個朋友,他對朋友十分熱心:幫過我們父女不少的忙。」

  牟宗濤緩緩說道:「雖然如此,但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和他來往的好。」

  林無雙詫道:「為什麼?」

  牟宗濤道:「你不知道他是朝廷欽犯麼?」

  這句話更出林無雙意料之外,呆了一呆之後,冷冷說道:「表哥,你是怕惹事上身?」

  牟宗濤道:「不是我怕,我是為你們著想。對啦,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問你,你和那個從小金川來的孟元超是怎樣結識的?我瞧你們的交情似乎已經很是不錯了,是麼?」

  林無雙面上一紅,不禁發起嬌嗔,說道:「是金大俠叫我給他送信結識的,我和他的交情好又怎樣,不好又怎樣?」

  牟宗濤道:「本來這是你的私事,我管不著。但我忝屬掌門,為了本門利害,還是不能不勸一勸你,少和他來往好些。年少的英雄多得很,超過孟元超的人我不認為你找不到。嗯,你該懂得我的意思吧?」

  林無雙忍耐不住,冷笑說道:「你這話說得太離奇了,我這個笨丫頭可是一點不懂!請問,為什麼我和孟元超往來,竟會關連到本門的利害來了?」

  牟宗濤好像把她當作小孩似的,教導她道:「孟元超是義軍中的重要人物,咱們扶桑派這次在中原重建,為的是要光大本門,稱雄武林,可犯不上和朝廷作對。當然我這樣說,也並不是要和義軍作對。你盡可以同情他們,但切莫和他們太過接近,免招朝廷之忌。要知咱們是新建的宗派,根基未固,可經不起朝廷的壓迫啊!」

  林無雙道:「那你為什麼又和金大俠這麼要好,他和義軍不也是十分接近的嗎?還有昨天你和孟元超不也是親熱得很?你就不怕招朝廷之忌了?」

  牟宗濤似乎有點尷尬,半晌說道:「我和你不同,黑道白道,都不會猜疑我的。」

  「黑道」本來是指綠林人物而言,但在牟宗濤的口中說出來,卻變成了和清廷作對的俠義道了。林無雙聽他用這兩個江湖術語。頗感刺耳,不過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裡想道:「表哥說的自是指朝廷的鷹爪了。」想起尉遲炯所說的那件事情,不覺疑心頓起:「為什麼朝廷不會猜疑表哥?」

  牟宗濤似乎知道她想的是什麼,接著說道:「無雙,你不用猜疑。總之我自有我的權謀術數,可以避免捲入漩渦,令雙方都不忌我。」

  林無雙心裡還是藏著一個悶葫蘆,若在往日,她非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雖然還是她的表哥,卻不是往日那個表哥了,這個表哥變成了神秘莫測的陌生人,她只好把悶葫蘆仍然藏在心裡。

  就在此時,忽聽得山坳那邊似是有人喝罵打鬥的聲音,林無雙吃了一驚,失聲叫道:「是孟大哥!咦,他和什麼人打起來了?」

  牟宗濤也是嚇了一跳,心道:「楊牧怎的和孟元超打起來了?」原來牟宗濤送石朝璣過了山坳,便即回來。楊牧躲在那條路上,等候石朝璣來告訴他和牟宗濤會談的結果,牟宗濤卻還沒有知道。

  楊牧的金剛六陽手乃是武林一絕,孟元超只守不攻,給他逼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不禁動了點兒怒氣,腕底加了幾分內力,呼的一掌,掌風刮過,楊牧的耳鼓給震得嗡嗡作響,臉皮火辣辣的發燒,大吃一驚,連忙退了幾步。

  牟、林人匆匆趕到,牟宗濤叫道:「住手,住手,孟兄,住手!」

  楊牧聽得一個「孟」字,怔了一怔,說道:「這人是誰?」

  牟宗濤哈哈笑道:「原來你們還宋相識,怪不得有這場誤會。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大哥,這位是小金川的孟元超大俠。」

  楊牧雙眼一翻,忽地縱聲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刺耳:「嘿,嘿,嘿嘿!原來你就是孟元超,可真是久仰了,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

  孟元超淡淡說道:「我也想不到在這裡又見到了你!」強調一個「又」字,暗示給楊牧知道,他曾在別的地方見過了他。

  楊牧何等機靈,登時省起:「聽說金逐流和他的交情不錯,那日我在金家,李敦不讓我見的那個客人莫非就是這廝,時機未到,我還是暫緩發作為妙。」

  牟宗濤笑道:「兩位原來早已彼此聞名,這可真是應了一句俗話不打不成相識了。但和不知兩位因何生出這場誤會?」

  孟元超心想:「此事關係重大,我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於是說道:「楊武師請恕冒昧,我想知道一件事情,要問閣下。」楊牧已知來意不善,心頭一震,但仍是十分鎮定地說道:「什麼事情?」

  孟元超道:「剛才和閣下同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

  楊牧冷冷說道:「你查問此人,是何用意?」

  孟元超道:「此人小可似曾相識。」

  牟宗濤暗吃一驚,心道:「莫非石朝璣的行藏已經敗露,給他識破?」當下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說道:「今日之間,新來了許多朋友,有孟兄的相識在內,也不稀奇。但卻不知是哪一位?」

  孟元超牙根一咬,緩緩說道:「是江湖上的獨腳大盜石朝璣,不知他是否為牟兄請的貴客?」石朝璣做了御林軍的副統領,江湖上雖然有人知道,但並不多。孟元超礙著牟宗濤的面子,是以不想便即點破他的身份,先行試探口風。

  牟宗濤故作大為驚詫的神氣,說道:「石朝璣?我可沒有請他呀!敝派這次開宗大典,黑道上的朋友雖然也請了不少,但因這石朝璣在江湖上的聲名不好,小弟可不敢請他。」他也裝作糊塗,裝作不知石朝璣的身份。

  楊牧「哼」了一聲,接著說道:「若是石朝璣這廝膽敢混進來,不勞孟兄動手,我旱就將他拿下了。」

  牟宗濤道:「哦,楊武師,你是和他有仇。」

  楊牧咬牙切齒地說道,「小弟曾因避仇,假傳死訊,此事兩位想必亦是知道的了。不瞞你說,小弟這個仇家,就是石朝璣。」

  牟宗濤聰明絕頂,業已隱隱猜到楊牧是石朝璣的同黨,裝作又吃一驚的樣子,說道:「楊兄因何與石朝璣這廝結上這麼大的梁子?」

  楊牧說道:「此事說來話長,待後天貴派大典過後,我想當著一眾英雄面前,說明此事。」

  兩人一唱一和,倒把孟元超弄得糊塗起來了,心想:「難道我當真是看錯了人。」

  楊牧似乎知道孟元超的心思,緊接著說道:「不錯,我剛才的確是和一個人同在一起,這個人的身材也的確是有幾分像石朝璣。孟兄要知道此人來歷,可以問牟掌門。」

  牟宗濤怔了一怔,笑道:「我還未知道你問的是准呢?」

  楊牧面對著牟宗濤,眼珠一轉,神不知鬼不覺的便給牟宗濤打了一個眼色,說道:「是葉香主。」

  牟宗濤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氣,哈哈一笑,說道:「哦,原來是他,這麼說來,盂兄當真是誤會了。這位葉香主是敝派弟子,今晚奉了我命令,下山巡邏的。」

  扶桑派的確是有這麼一個人,但牟宗濤說的卻並非事實,這個人是在山上巡邏,而且是在鷹愁澗那邊,並不是在這個山頭。牟宗濤捏造事實,自是有心替楊牧圓謊的了。他料想孟元超決不至於要把這個人找來對質,即使找來對質,這個人是他的心腹,也決不會戳破他的謊言。

  楊牧說道:「葉香主下山巡邏,我陪他走一段路,趁這機會敘敘別情。不料這位孟兄突然竄出來,我還以為他是奸細呢。孟兄,真是對不住了。」

  楊牧的薊州士話,石葉二字的發音頗為相似,孟元超自己也不禁狐疑起來,想道:「難道當真是我聽錯了?但我分明聽得他叫那個人做『石大人』即使我把葉字聽錯,但一個香主,也不能稱作『大人』呀,難道這兩個字我也聽錯不成?還有那個人為什麼一發現我,便匆匆跑了?縱然他是有命在身,要下山巡邏,也不該在發現可疑的人物之時就跑開呀。」

  不過因為有牟宗濤以主人的身份出來替楊牧作證,孟元超雖然心有所疑,礙著牟宗濤的面子,也是不便對楊牧再盤問了。

  當下孟元超只好向楊牧陪了個禮,說道:「小弟看錯了人,惹出這場誤會,冒犯楊兄,請別見怪。」

  牟宗濤笑道:「一場小小的誤會,揭過了也就算了,誰還能放在心上嗎?對啦,孟兄,明天一早,你要陪無雙看日出,時候不早,你們也該歇息了。」原來他雖然猜得到楊牧是石朝璣的黨羽,但總還是有點放心不下,想問個清楚,是以叫孟林二人先行回去,好留下來與楊牧說話。

  林無雙走出林子,忽地說道:「孟大哥,這段路我有點害怕,你送我一程,好嗎?」

  孟元超料想她有話要說,答了一個「好」字,兩人走了一程,估計牟宗濤是決不會聽到他們的談話了,林無雙低聲說道:「孟大哥,你剛才懷疑的那個人,是不是身穿黑衣,頭上戴一頂闊邊氈帽的?」

  孟元超怔了一怔,說道:「不錯,你也碰見了這個人麼?」

  林無雙說道:「我見著他,他可沒有見著我。是表哥送他下山去的,從那林子的外面經過。」

  孟元超吃了一驚,說道:「是你表哥送他下山去的?這可真有點奇怪了,你當真沒有看錯嗎?」

  林無雙道:「我怎會錯認表哥,我還聽得他向那人指點下山的道路呢!」

  孟元超道:「他既然是個香主,又是奉命下山巡邏的,怎的還不熟悉道路,要勞你的表哥指點。」

  林無雙道:「是呀,所以我也覺得莫名其妙,以為是表哥半夜送客呢。」

  孟元超默默不語,低首冥思。這事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離奇了!牟宗濤怎能與一個身為御林軍副統領的人往來?此事若非從林無雙口中說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的。

  林無雙在他耳邊的問話將他驚醒:「這石朝璣究竟是什麼人?」

  「他是清廷的御林軍副統領。」孟元超一字一頓,緩緩的說了出來。

  其實石朝璣的身份,林無雙早已從尉遲炯口中知道,她問孟元超,不過是要加證實而已。

  事情已經得證實,林無雙不禁從初時的一片茫然,更進而為大為惶惑了。

  「尉遲叔叔說的果然不假,表哥真的是和朝廷勾結了,但只不知他這樣做,是只為了扶桑派呢?還是為他的功名富貴呢?」

  「不,我不應該這樣懷疑表哥,他不是對我說過,他只是想置身事外,避免捲入漩渦的嗎?」

  林無雙心亂如麻,越想越亂,忽地想起了史紅英和她說過的幾句話:「我們要驅除韃子,恢復中華。凡是中華兒女,就不能置身事外!」

  「那麼即使表哥只是想避免捲入漩渦,那也是大大的錯了。」林無雙想道。

  孟元超似乎知道她的心情紊亂,說道:「林姑娘,你先別胡思亂想,今晚之事,也不要隨便說出去。侍我和金大俠商量,設法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林無雙道:「我知道。好,咱們在這裡分手吧,明天你早點來找我。」

  此時已是月過中天,孟元超也不想給人看見他送林無雙回去,免招閒話。於是和林無雙約好,明天破曉的時分在玉皇觀門外見面。

  孟元超走後,林無雙悵悵惆惆,獨自前行。忽聽得鳥鳴嚶嚶,抬頭一看,只見那只翠鳥,又在她的面前出現。

  林無雙笑道:「我只道你到哪裡去了,卻原來還在這兒,你是捨不得我,特地來找我的嗎?」

  說也奇怪,那只翠鳥當真像是依依不捨一般,在她身旁飛來飛去。

  林元雙暗自心緒不寧,得這翠鳥作伴,愁懷頓解,見它在自己面前緩緩低飛,不覺童心忽起,笑道:「剛才追不到你,你又飛來逗我,且看你要把我引到哪兒?」

  這只翠鳥竟是似通靈性,林無雙跑得快時它飛得快,林無雙走得慢時它飛得慢,逗得林無雙心癢難熬,不知不覺使出了上乘輕功,在亂山磐石之間,輕登巧縱,一路直追下去。

  也不知跑了多少時候,眼睛忽然一亮,前面地勢開曠,形成一個在山峰圍繞下的小山谷,側面山峰掛下一條瀑布,在月光下如珍珠四濺,景色清絕!

  林無雙笑道:「多謝你把我帶到這個地方,真是無殊世外桃源。」

  話猶未了,奇事忽然發生,翠烏竟然穿過水簾,不知去向。

  林無雙大為奇怪,心裡想道:「敢情瀑布後面亦有個水簾洞?這鳥兒不在樹上作巢卻在洞中棲宿倒是少有。」

  好奇心起,林無雙遂也施展輕功,穿過水簾,意欲一探究竟。

  穿過水簾,果然發現一個葫蘆形的山洞。林無雙毫沒心機,根本就沒想到可能有人暗算,逕自進去,笑道:「且看你還能飛到哪兒?」

  話猶未了,忽聽得「轟隆」一聲,一塊大石突然滾下,堵塞了洞口,眼前一片漆黑。

  天下決沒有這樣的巧事,這麼大的一塊石頭,遲不掉下,早不掉下,恰好在林無雙踏入山洞的時候就掉下來的。林無雙再沒心機,亦是猜想得到,這塊石頭定是有人特地將它推下來的了!

  林無雙驚魂稍定,用力推那石頭,卻哪裡推得動?

  困處洞中,但聽得瀑布衝擊岩石的聲音彷彿雷鳴,休說在這荒僻的處在沒人經過,就是有人經過,她在洞中呼救,那人也未必能夠聽見。林無雙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心裡想道:「這裡離玉皇觀恐怕很遠了,他們怎會想到我困在這兒,我呼救也沒有用。」

  那只翠鳥再也不見出現,林無雙氣上心頭,不禁罵道:「我把你當作朋友,你卻引我墜入陷阱。」忽地霍然一省:「不對,這隻小鳥怎會布下陷阱?一定是有人養熟了它,指使它飛來引誘我的。」

  無計脫困,林無雙索性拔出寶劍防身,藉著劍尖的微光,摸索進去,看這山洞有什麼古怪。

  走了一會,忽見角落處有閃閃發光的東西,拿起來一看,卻原來是一串又圓又大的夜明珠!

  林無雙對於鑒賞珠寶的學問,雖是淺陋之極,但見這串夜明珠光華耀目,亦知是世上奇珍。覺得好玩,就隨手拿了起來把玩。

  這樣的稀世奇珍,若給別人發現,定然大喜如狂,但此際落在林無雙的手中,她如是唯有心中苦笑,想道:「我困在洞中,只怕是難以重出生天的了。明珠雖好,於我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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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19:47: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石窟寄遇(2)

  在這漆黑的山洞之中,本來是看不見東西的,如今明珠在手,吐出光華,雖然遠遠不及燈燭的明亮,卻也可以隱約辨別一些物事了。林無雙以珠代燭,摸索前行,笑道:「雖然不能當火燭,卻也還有一些用處。」

  忽見兩邊石壁,平滑如鏡,上面似乎繪有圖形。林無雙好奇心起,湊近去看,只見畫的是兩個人像。左面繪的是個虯髯虎目的漢子,神態威猛;右面繪的是個桃腮杏臉,長眉入鬢的美人,宛若含情脈脈,對著那虯髯漢子,翎栩如生。更奇怪的是,他們手上都是拿著一把長劍,儘管那女的砷態雖然似是含情脈脈,作出來的卻是比劍的姿勢,而且劍尖對準了那男的要害穴道。林無雙雖然不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看之下,也知雙方使的都是一招極為厲害的劍法。

  林元雙覺得這虯髯漢子的相貌好熟,心裡想道:「奇怪,這個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驀地想了進來,原來這個畫中男子正是她這一派的祖師虯髯客。林無雙的父親珍藏有一幅祖師的畫像,輕易不肯拿給外人觀看,但林無雙當然是見過的,「怪不得似曾相識,原來是祖師爺!」林無雙連忙跑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這個女人卻又是誰呢,聽爹爹說,本派故老相傳,祖師爺可是獨身終老,沒有娶過妻子的,嗯,且別管她是誰,且看她如何和祖師比劍?」林無雙心想。

  兩邊石壁一共繪有十三幅圖畫,每一幅圖畫畫的都是這兩個人,在作出比劍的姿勢。

  林無雙從第一幅畫看起,看了一會,不知不覺就入了迷。只覺不但是他們的劍法奧妙無窮,身法步法,亦是奇幻莫測。原來這十三幅圖畫,畫的乃是連續性的動作,林無雙初時沒有發覺這點,看得久了,這才突然領悟,從劍法的奧妙進而領悟到身法和步法的奧妙了。

  這一發現,令得林無雙不禁大喜如狂,當真好似天上掉下寶貝一般!比起壁上本派的武功秘圖,手上的這串夜明珠真是如同糞土了。

  狂喜過後,林無雙忽地心頭一動,想道:「莫非那個人是有心叫翠鳥引我到此地的麼?」

  林無雙用心看石壁上的劍法,看得如醉如癡,可惜夜明珠的光亮,究竟比不上燈燭,看得十分吃力,仍未能看得仔細。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眼睛一亮,原來已是第二天的白天了。山洞上方有條狹窄的石縫,陽光從縫隙透過,射入了這個山洞。

  林無雙想起了和孟元超的約會,心道:「他一定是到處在找我了,可惜我卻不能陪他上玉皇頂看日出了。嗯,古人有云: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如今得睹本派的武功秘圖,縱然餓死在這洞中,又有何妨?」

  石壁上有水珠滴下,林無雙張開嘴吧,讓它滴在口中,喝了一點水,解除了最難忘的焦渴,倒也不覺飢餓。

  此時陽光滿洞,眼前豁然開朗,石壁上的圖形是看得清楚多了。

  林無雙收拾了夜明珠,又再從頭看起,看了兩遍,這才發覺,原來每幅圖形下面還有幾個蠅頭小字,第一幅圖像男子的腳下寫的是「走乾門,進離位。」女子的腳下寫的是「轉坎門,退震位。」林無雙心裡想道:「原來他們的步法是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走的,幸虧爹爹曾經教過我。」

  看懂了圖中深奧的身法步法之後,對這十三幅有連續性的上乘劍法也就有了更深的領悟,終於豁然貫通了。

  原來那美婦人的劍法正是針對那扶桑派的劍法的,而虯髯客的劍法亦是解招還招,愈變愈奇,結果乃是打成平手的。

  林無雙暗自想道:「原來我以前只是學得本派劍法的一些皮毛,若是用來對付這個婦人,只怕是當真不堪一擊。」

  林無雙把石壁上的劍法牢牢記在心中,當下盤膝跌坐,又在心中再溫一遍,揣摩其中精微的變化。

  忽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把她從如醉如癡的境界之中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只見封著洞口的那塊大石已經移開,倒掛洞口的水簾飛珠濺玉,水泡已經噴到她的臉上來了。

  林無雙望空拜了一拜,說道:「多謝高人指引,使我得睹本派的武功秘笈。」話猶未了,忽然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不要給你表哥知道。」

  林無雙鑽出洞口,穿過水簾,遊目四顧,但見空山寂寂,唯有山風搖樹,驚鳥離巢,卻哪裡有人的影子?林無雙知道這位前輩高人不肯現出身形,求也沒用。

  林無雙心想:「他們一定找得我十分焦急的了,我還是回去一趟,以後再來。」

  心念未已忽所得有人叫道:「無雙,無雙!」是牟宗濤的妻子練彩虹的聲音。

  林無雙應道:「我在這兒!」遠遠聽得練彩虹叫道:「找著啦!」隨即發出一支蛇焰箭,一道藍色的火焰射上天空。

  蛇焰箭是夜行人慣常用來作為聯絡信號的東西,現在雖是白天,也有一道藍火升空,周圍十數里內的人們,也是看得見的。

  林無雙過去與她相見,笑道:「表嫂你回來了,何必這樣緊張?」

  練彩虹道:「我今早回來,聽說你失了蹤,可把我嚇壞了。他們在滿山尋找你呢,你倒逍遙自在,還說別人緊張。」

  林元雙抱歉道:「真是對不住,為了我驚動大家。」

  練彩虹道:「你昨晚躲在哪兒?表哥還以為你昨晚是和孟元超在山間賞月,流連忘返呢。今早孟元超跑來找不見你,他才著了慌。」

  林無雙面上一紅,說道:「我咋晚回來的時候,路上看見一隻翠鳥,十分可愛,我想捉著它,不知不覺就追到這裡來了。」

  練彩虹不覺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小鬼頭還像從前一樣淘氣。」

  說話之間,只見牟宗濤和孟元超各自一方匆匆趕來,練彩虹笑道:「你瞧,著急的可不只是我呢。」

  牟宗濤吁了口氣,說道:「總算是找著了,孟大哥一大清早就找你,可真是把他急壞了呢!對啦!你們剛才在笑什麼?是笑無雙淘氣是不是?我可還未知道她是怎麼樣個淘氣呢。」

  練彩虹把林無雙剛才說的話告訴丈夫,牟宗濤詫道:「我在山上住了幾個月,可從沒有見過這樣碧羽丹像的翠鳥。但你追不著翠鳥,也就該回去呀,怎的卻在這裡過了一晚,中午還不回來?」

  林無雙想起了那人的咐吩:「不可讓你的表哥知道:「但她又不擅於說謊,遲疑半晌,只好說道:「瀑布後面有個山洞,我見那隻鳥兒穿過水簾,飛入洞中,我也就跟著進去了。」心裡想道:「表哥是本派掌門,本派的武功秘綏,本來是不該瞞著他的。那人叫我不要讓他知道,或者是指不讓他知道我練過石壁上的劍法這件事吧。」

  牟宗濤吃了一驚,說道:「你在山洞裡發現了什麼?」

  林無雙道:「山洞裡黑漆漆的,在晚上哪裡看得見東西?天一亮我就趕忙出來,心慌意亂,不覺就迷了路了。」她迫不得已,為了遵守那人的咐吩,撒了個謊,指尖按著藏在袋裡的那串夜明珠,不禁臉上微微發熱。

  牟宗濤更是驚詫,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忽地說道:「哦,有這麼一個山洞,我倒想進去看看,那條瀑布在什麼地方,你總該記得吧?你現在就帶我去探索如何。」

  練彩虹皺眉道:「表妹餓了一個晚上,半個白天,你就讓她回去吃過了飯再來尋找吧。」

  牟宗濤道:「你知道什麼,這是一件緊要的事情,豈容或緩!」

  林無雙道:「多謝表嫂關心,我倒不覺得餓。」她是為了不想牟宗濤夫妻爭吵才這樣說的,心裡則在想著:「敢情表哥是亦已知道了洞中的秘密,才會這樣緊張?但壁上的像不會自己跑掉,又何須急在一時?唉,這個表哥畢竟不是從前的那個表哥了。」想起「從前的那個表哥」對她的好處,不覺黯然。

  練彩虹嘀咕道:「山洞裡有什麼古怪,你好像非得馬上去看個明白不可!」

  牟宗濤道:「不錯,我正是馬上要去看個明白。」一副無暇和妻子再說的神氣,便催林無雙快快走了。

  林無雙賭著氣一鼓勁兒的跑,把牟宗濤等人帶到那條瀑布下面,說道:「山洞就在瀑布後面。」

  牟宗濤笑道:「表妹,多虧你啦!若不是陰差陽錯,教你踏進這個山洞,只怕我再費力尋找,也是難以發現呢!」

  練彩虹道:「你究竟在尋找什麼?」

  牟宗濤道:「進去了你自會知道。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所要找的東西是不是在裡面呢?」當下一馬當前,一個燕子穿簾式穿過水簾,進入山洞。

  孟元超帶著好奇之心,跟在林無雙後面,也進入了山洞。牟宗濤「啊」的一聲說道:「孟兄,你也來了。」

  孟元超霍然一省:「莫非這洞裡有什麼秘密,他不願意給我見到。」但若馬上道出,可又嫌太著痕跡。

  正自尷尬,忽聽得牟宗濤失聲叫道:「不好了!」

  林無雙吃了一驚,定睛看時,這才發現石壁上的圖形竟已化為烏有!

  只見地下鋪滿石屑,不可可知,石壁上的圖形定然是給人剷平了的。

  林無雙心中明白,想道:「一定是那位異人所做的事。我離開才不過半個時辰,他就把十三幅圖形全部鏟掉,真是利落乾淨!」想至此處,又不禁暗暗叫了一聲「僥倖」,心道:「原來這位異人是不想表哥知道本派的武功秘簽,好在我沒有告訴他。」

  練彩虹尚自莫名其妙,說道:「什麼不好了?」

  牟宗濤歎了口氣,說道:「現在告訴你們亦是無妨。你知道我們的遠祖滄浪公是祖師爺虯髯客的大弟子,他曾傳下一個秘密,只有牟家的後人知道,說是祖帥爺在泰山的一個山洞之中,曾留下本派的武功秘笈。可是卻連他也未見過。」

  練彩虹道:「你焉知就是這個山洞,或許那部武功秘笈藏在別的地方也說不定?」口裡在安慰他,心中卻是不由得感到絲絲寒意:「夫妻如同一體,本是應該沒有秘密可言,這件事情他卻一直在瞞著我!唉,難道他竟對我也不敢信任了?」

  牟宗濤則在想道:「無雙是不會說謊的,她又沒攜刀劍,以她的掌力,決不能把這石壁削得如此光滑平整,這是誰的所為呢?石壁上一定是寫有什麼東西的了,但不知是不是那部武功秘笈?」胡思亂想,驀地想起了一個人來:「莫非就是昨日在那濃霧之中長嘯之人?」想到這個可能是他的大對頭的人,心裡裡是怔怔不安,只好勉強和妻子笑道:「但願如你所言。」

  練彩虹道:「這裡既然沒有什麼武功秘笈,咱們就該回去啦。你別忘了……」

  練彩虹想要說的本是:「你別忘了表妹還沒有吃早飯呢!」話猶未了,牟宗濤已是接著說道:「不錯,明天就是正日,有好幾位貴客還未見來,今天想必也應該來了,咱們是該趕快回去準備迎接貴賓了。」

  林無雙與練彩虹心意相通,練彩虹那句話雖然只是說了一半,她已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了。此時聽了表哥的打岔,不覺心中苦笑:「表哥全心全意,想的只是他的事業,哪裡還會記得我呢?」看練彩虹時,練彩虹也是露出了尷尬的苦笑。

  牟宗濤正在患得患失,也沒留心她們的神態,一個轉身,便竄出水簾洞了。

  一行人出了水簾洞,還沒走上幾步,果然就看見一個扶桑派的弟子匆匆跟來,說道:「牟掌門,請你趕快回去,有貴客到!」

  牟宗濤道:「是哪位貴客?」

  那弟子道:「有好幾位呢。一位是四海神龍齊建業。還有蘇州陳大俠父子三人全都來了!」

  牟宗濤大喜過望,說道:「陳大俠是江南的武林領袖,我還怕請不動他的大駕呢,想不到他老人家不但自己來了,兩位公子也都來了。還有齊老英雄,他一向最四海為家,行蹤不定的,我正愁請帖送不到他的手上,不知他會不會來呢?他也來這可真是更難得了!」

  那弟子道:「石師叔正在陪著他們上山,請掌門從這裡抄捷徑趕往『五大夫松』相候。」

  牟宗濤熟悉路徑,當下便即施展輕功,前面帶路。一行人到了「五大夫松」,正好碰見石衛帶領四位貴客上山。牟宗濤與他們寒暄過後,依次替孟元超介紹。四海神龍齊建業聽了孟元超的名字,忽地哼了一聲。

  孟元超不知這齊老頭兒乃是楊牧的長親,甫經相識,見他對自己竟似有不悅之色,倒是不禁一愕。

  齊建業哼了一聲,側目斜瞧,盯著孟元超冷冷說道:「原來你就是孟元超,這幾年你在江湖闖出的『萬兒』(名氣)不小啊!」

  孟元超莫名其妙,只好和他客氣一番:「不敢。江湖上的朋友替我臉上貼金,言過其實,還望老前輩指教!」

  齊建業淡淡說道:「我老了,不中用了。哪裡還敢在年少英雄面前擺老前輩的架子?指教二字,再也休提。」心裡卻在想道:「待我問清楚了楊牧這件事情,總得教訓教訓你這無名的小輩!」

  孟元超正自尷尬,幸得金逐流及時來時,給他解窘。金逐流和陳天宇父子乃是世交,和齊建業也是相識的。

  金逐流和他們見過禮後說道:「這位孟兄是從小金川來的,小金川的義軍近幾年幹得轟轟烈烈,孟兄的功勞是不小!」

  齊建業道:「小金川的冷鐵樵和蕭志遠等人,我是一向佩服的。但可惜他們兩位都是有個缺點,對手下管束不嚴,以致龍蛇混雜,良莠不齊。義軍中固然多的是英雄豪傑,但只怕也有一些無行之輩!」

  這幾句話分明是在指桑罵槐,不但孟無超吃了一驚,金逐流也是甚為詫異,不知他這話是因何而發。

  孟元超忍不住說道:「義軍兄弟有數萬之多,有良莠不齊,恐怕亦屬難免。但不知齊老一前輩風聞是誰有劣德敗行之事,還望賜告。我一定轉稟冷大哥嚴加懲處。」

  齊建業冷冷說道:「待我拿到了確實的證據,我自會告訴你們的冷大哥。」

  金逐流知道其中定有蹊蹺,但因和齊建業不是很熟,不便多問,想道:「少林寺的大悲禪師和這老頭兒是老朋友,請他幫忙,或者可以問個水落石出。」當下只好把這悶葫蘆暫時藏在心裡,轉個話題,和陳天宇說道:「陳叔叔,這位孟兄,原籍雖然不是蘇州,卻是在蘇州長大的。你們算得是半個鄉親。」

  陳天宇忽道:「蘇州城外,有一位雲重山雲老英雄,孟兄不知是否相識?」

  雲重山乃是雲紫蘿的父親,孟元超聽得陳天宇提起他,不覺心裡一酸,說道:「可惜雲老英雄早已去世了。」

  陳天宇道:「我知道,我也可惜我在雲老英雄生前未得和他相會呢。我是因為最近碰上了一位朋友,因而想起這位雲老英雄的。金世兄,說起我這位朋友,他倒是很想和你結識呢。」金逐流道:「陳叔叔的朋友想必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了,不知是哪位前輩?」陳天宇笑道:「他與我是忘年之交,才不過四十歲左右年紀。繆長風這個名字你聽過麼?」

  金逐流道:「是不是那位曾經幫過天地會的大忙,在保定力戰清廷七名高手的繆大俠?」

  陳天宇道:「不錯,正是此人。那年他在保定的天地會總舵作客,恰巧碰上清廷派來的高手偷襲,幸而得他拔劍相助,這才救出了天地會的許多兄弟。」

  金逐流歎道:「聽說此人豪邁不羈,是個笑傲江湖的俠士,可惜我和他只是聞名,無緣相識。」

  陳天宇道:「這次他本來要和我一同來此參加盛會的,可臨時有事,到西湖的西洞庭山去了。」

  牟宗濤道:「聽說有一位蕭景熙蕭老英雄住在西洞庭!」

  陳天宇道:「蕭熙蕭早已去世了,他的妻子正是雲重山的大姨;蕭景熙膝下無兒,只遺一女。簫家母女二人,現在還是住在西洞庭山上。繆長風和蕭家乃是世交。」說至此處,微微一笑,指著他的次子陳光世接著說道:「金世兄,不瞞你說,繆長風是想為這孩子做媒,說的就是這位蕭家的姑娘。」金逐流道:「恭喜,恭喜。」

  陳光世羞得滿面通紅,說道:「我可不想成親。我已經和繆叔叔說過了。」

  陳天宇道:「哦,你不喜歡蕭家的姑娘,那麼你是喜歡邵家的姑娘嗎?」

  陳光世道:「繆叔叔這麼大的年紀還未成親,爹,你何必為我著急,那兩位姑娘我不過是剛剛認識,哪裡就談得上喜歡二字?」

  金逐流笑道:「終身大事,讓他們自己作主也好,省得父母操心。但不知那家邵家又是什麼人?」

  陳天宇道:「是蕭景熙生前的一位好友,名叫邵叔度,他們兩家乃是鄰居。兩家姑娘的年紀差不多。」

  陳天宇和金逐流閒談家常,孟元超插不進口,他也無心應酬,一顆心已是飛到雲紫蘿那裡去了。

  「原來雲紫蘿有個姨媽在西洞庭山,怪不得金夫人說有人曾在西洞庭山見過她,敢情她是投奔姨媽去了。唉,現在總算知道了她的下落,但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去找她?」孟元超正自遐思,不知不覺落在後面,林無雙放慢腳步,趁著牟宗濤和陳天宇說話的當兒,悄悄的和孟元超說道:「明天一早,請在梅林等我。」

  孟元超從沉思之中驚醒,雲紫蘿的幻影消失了,替代雲紫蘿的幻影出現在他的眼前的是林無雙。孟元超不覺臉上浮出一絲苦笑。林無雙道:「你聽見我的話嗎?記著明早在梅林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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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干崖秋色(1)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白髮韋生神州淚,盡淒涼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無跡。

                         ——劉克莊

  孟元超不覺有點詫異,心裡想道:「扶桑派的開宗大典定在明日日出之時舉行,她是決不能和我單獨到玉皇頂看日出的了。怎的她還有這樣閒暇的心情,在本派的開宗大典之前的片刻與我約會?嗯,莫非她是有甚麼緊要的事情和我說麼?」

  心念未已,忽見又是一個扶桑派的弟子匆匆跑來。

  金逐流暗道:「又是哪位貴客來了?」

  那名弟子向牟宗濤稟道:「有一個名叫邵叔度的人來到,他是沒有請帖的。不過他說他和陳大俠認識。」

  牟宗濤笑道:「陳大俠,這可真是巧極了。你剛剛說到那位邵老前輩,他就來了。」回過頭來,吩咐那弟子道:「你還不趕快去請這位邵老前輩上山。」

  這天各方豪傑絡繹上山,孟元超給牟宗濤拉去作陪,也忙了整日。

  忙了一個白天,孟元超在晚上輾轉反側,不能入寐。

  「待明日閉會之後,我就可以趕往太湖去找紫蘿了。但不知楊牧是否要找我的麻煩?他正在找他的妻子,這消息我又要不要告訴他呢?」

  再又想到:「冷大哥叫我拜訪的各路英雄,差不多有一半已經來到這裡了,今天我不便和他們詳談,會散之後,只怕還得請金大俠陪我去找他們,多耽擱幾天了。」

  接著又再想到:「無雙與我相識不久,對我倒似十分信賴。唉,她也真是一位可愛的姑娘,可惜我的心早已給了紫蘿,雖然我和紫蘿無緣結合,我的心也不能再給他人了。唉,紫蘿,紫蘿,什麼時候我才能夠見到你呢?」

  輾轉反側,心亂如麻,不知不覺,東方已白。

  孟元超徹夜無眠,不過,縱然是他做夢的話,他也夢想不到雲紫蘿此時已經來到泰山了。

  那日雲紫蘿與姨媽分手之後,在太湖北岸的一個小鎮上買了一匹坐騎,小鎮上當然不會有良駒出賣,只不過是一匹普通的瘦馬,因為雲紫蘿白天不便施展輕功,用它聊以代步而已。

  好在雲紫蘿本來的計劃是並不準備進去赴會的,她只打算在山下相候,希望碰見邵叔度,把姨媽的遭遇告訴他。當然她也希望見著孟元超,但並不打算和他會面,馬走得慢,那也無關緊要了。

  她戴上繆長風留下的人皮面具,一路前行,這日到了山東境內的祖陽,離泰山大約還有二百里路程,經過一片幾乎找不著路的紅草荒原,正行走間,忽聽得一聲胡哨,亂草叢中突然飛出許多暗器!

  幸而雲紫蘿身手矯捷,應變得宜,驟然遇襲,雖驚不亂,閃電般的拔劍出鞘,一招「夜戰八方」,只聽得叮叮鐺鐺之聲不絕於耳,三支飛鏢和兩柄飛刀已是給她打落。可是暗器如蝗,防不勝防,護得了人,護不得了馬,她的坐騎中了一支見血封喉的毒箭,登時倒了下來。

  雲紫蘿滾下馬背,那些人只道她已經中了暗器,紛紛從亂草叢中竄出,拍掌歡呼:「倒也,倒也!」「哈哈,你這臭婆娘號稱千手觀音,想不到也有今日吧!」雲紫蘿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又打落兩支袖箭。還有幾份份量較輕的暗器,打不到這麼遠,在她後面落下。

  忽聽得有人叫道:「不對,你們弄錯啦,不是這個婆娘!」三騎快馬跑來,其中的一個是和「千手觀音」交過手的,他也是這幫人的指揮。

  那些人叫道:「啊呀,不好,果然弄錯了!」有一個叫道:「錯索性錯到底,這婆娘還沒有死,咱們可不能留下活口,斃掉她!」那首領道:「說得對,是要斃掉她,嘿,嘿,你可別怨我們心狠手辣,你碰上了這是你的晦氣!」

  暗器又再紛紛打來,那三個騎在馬上發出的暗器,尤其打得又狠又準,雲紫蘿使出超卓的輕功,騰挪閃展,兀是避不開暗器的圍攻。那三個人所發的暗器碰著她的青鋼劍。她的虎口就是一陣酸麻。雲紫蘿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想不到我竟在死在這幫強盜之手!」

  正在十分危急之際,雲紫蘿自分是必死無疑,忽聽得馬鈴聲響,紅草荒原上又出現了一匹白馬,騎在馬背上的是一個中年婦人,人未來到,聲音已是傳了過來:「千手觀音在此,鼠輩休得猖狂!」

  那首領把手一揮,喝道,「快,快用暗青子餵她!不要慌亂?」暗器轉移了方向,向那婦人打去,有如雨落!

  「千手觀音」冷笑道:「你們這些彫蟲小技,居然也敢在我的面前賣弄?」只見她一隻手揮長鞭,防衛坐騎,另一隻手就騰出來接暗器,隨接隨發。片刻之間,「哎喲,哎喲!」的呼號之聲此起彼落,對方有幾個人接連中了暗器,慌忙滾入亂草叢中,忍著痛溜走。不中暗器的也都慌了,逃得更快。

  雲紫蘿並不擅長暗器,卻也是個行家,見了這婦人的驚人絕招,不由得目瞪口呆,佩服不已:「怪不得外號千手觀音,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個首領見手下傷的傷,逃的逃,他也只好拔轉馬頭逃跑。「千手觀音」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宗神龍的替死鬼。哼,宗神龍不敢露面,卻叫你來送死。你想跑得這麼容易?給我留下一點記號吧!」

  冷笑聲中,一手連環三暗器飛出,那人的身手也是委實不弱,一個「鐙裡藏身」,避開了打他上盤太陽穴的袖箭;橫刀一封,又撥開了射他中盤方向的一支透骨釘,可是卻終於避不開打他下盤的一柄飛刀,飛刀掠過,削掉了他膝蓋的一大片皮肉,那人一個倒栽蔥跌落馬背,他是和另外一個同伴並轡奔馳的,幸虧這同伴出手得快,一把將他提了起來,隨即一刀插進馬臀。這一插用的力恰到好處,不會傷著馬的骨頭,卻能令它負痛狂奔,絕塵而去!

  那匹失了主人的駿馬受了驚嚇,在草原上盲目亂跑。「千手觀音」說道:「這位姐姐,請你稍等一會。」快馬加鞭,追上那匹無主的坐騎,跳過去騎上馬背。那匹馬起初不肯服她,跳起一丈多高。「千手觀音」抓著鬃毛,輕輕拍它後頸,撫弄一會,那匹馬不再發脾氣了,俯首帖耳的讓她騎了回去。雲紫蘿看得有趣,心裡想道:「原來千手觀音不但暗器精艷,馴馬的功夫也是人所罕及。」她卻不知這「千手觀音」祈聖因乃是尉遲炯的妻子,尉遲炯是關東馬賊出身,祈聖因的馴馬本領是跟丈夫學的。

  祈聖因回來說道:「我名叫祈聖因,祈連山的祈,聖賢的聖,因緣的因。這幫強盜本來是要偷襲我的,幾乎連累了你,我實在過意不去。你失了坐騎,這匹坐騎就賠給你。它已經給我馴服了,你可以放膽騎它。」說罷,跳下馬背,將那匹坐騎交給雲紫蘿。

  雲紫蘿道:「多謝祈女俠救了我的性命,我已是感激不盡,厚賜如何敢當?」祈聖因笑道:「反正我是順手牽羊拿過來的,你又何必客氣?我是個爽直的脾氣,你為我遭殃,我都未曾多謝你呢!姐姐,你貴姓大名,去的哪兒?」

  雲紫蘿捏了一個假名,說道:「我叫孟華娘,想到泰安去的。」

  祈聖因道:「你的本領很不錯啊。恕我冒昧,請問你是不是要上泰山觀禮的?」泰山在泰安縣境,祈聖因心裡想道:「孟華娘這名字我可沒聽過,不過她的武功這樣好,想必是牟宗濤邀請的客人了。」

  雲紫蘿說道:「牟宗濤在泰山開宗立派,此事我也曾聽人說過。不過我還不夠資格做他的客人。我有一個朋友或許會到泰山觀禮,因此我想去泰安縣城,等他回來。」

  祈聖因笑道:「何用這樣麻煩,你和我一同去好了。我也是沒有請帖的,不過我擔保你可以順利上山。」

  雲紫蘿見她性情爽朗,也想結交這樣一個朋友,暗自思忖「我戴了這張人皮面具,料想孟元超不會認識我的。」於是說道:「得祈女俠帶我去一開眼界,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當下跨上那匹坐騎,兩人就結伴同行了。

  路上雲紫蘿問道:「這幫強盜是些什麼人?」

  祈聖因道:「他們的首領名叫宗神龍,但剛才尚未露面。這姓宗的是清宮大內總管薩福鼎手下的第一號鷹爪,不過江湖上的朋友知道的還不多。他也是扶桑派掌門人牟宗濤的師叔,這次牟宗濤開宗立派,我猜想他多半也是會來的,因此我才要趕上泰山。」

  雲紫蘿愕然問道:「牟宗濤不是俠義道麼?怎麼他的師叔……」

  祈聖因道:「牟宗濤早已和他的師叔翻臉了,不過……」雲紫蘿道:「不過什麼?」

  祈聖因心裡想說的是:「不過牟宗濤恐怕也不是如你所想像的俠義道呢!」但她的性情雖然爽朗,和雲紫蘿畢竟乃是初交,這話終於沒有說出來。說道:「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牟宗濤是海外歸來的一派掌門,我和他也並非相知很深呢。」這話答得模稜兩可,雲紫蘿關心的只是孟元超,對牟濤宗的為人倒是不想深究,因此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

  幸虧雲紫蘿換了一匹坐騎,跑路比她原來的那匹坐騎快得多。兩人兼程趕路,第三日一大清早就到了泰山。

  這時正是牟宗濤的扶桑派開宗大典,隆重的典禮剛剛開始的時候。

  泰山之巔,「玉皇頂」的草坪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孟元超和林無雙也在其內。

  天空飄浮著灰白色的雲朵,玉皇頂好像塗上一層鉛白,夜色沉沉,四周還是那麼靜耀,不過透過雲層的缺口,已經可以瞥見半角天穹閃耀的曙光。但日頭還未露面。

  牟宗濤的開宗大典是定在日出的時候舉行的。所有的客人為要起得上看日出的奇景,早都來了。

  林元雙像孟元超一樣,昨夜也是整夜無眠。

  她的表哥和石朝璣往來之事已經給她發現,雖然她還不能斷定表哥是否就與朝廷勾結,卻總是不能無疑了。

  她想起了自己答應過尉遲炯的諾言,不由得心煩意亂,「我難道真的要和表哥作對嗎?」這是她從來不敢想像的事,「唉,但願我所猜疑之事,不是真的。」林無雙只好這樣想了。

  在來到這個草坪之前,她和孟元超已經在梅林見過面,這是他們在昨晚約好的,林無雙也已經把自己的心事和石洞中的奇遇告訴他了。

  孟元超也不敢斷定牟宗濤就是壞人,不過他對牟宗濤的懷疑卻要比林無雙更多。為了預防禍患,他向林無雙提出一個主意。

  這個主意是:不讓牟宗濤做掌門!

  「不讓他做,誰做?」

  「你!」

  「我?」林無雙做夢也沒有想到孟元超會叫她來做掌門,和表哥作對,已經是她不敢想像之事,何況是和他爭奪掌門呢?「不錯,是你。我想來想去,要找出一個人來,不讓牟宗濤當上掌門,只有你最適合了,你的爹爹在扶桑派中輩份最尊,德高望重,你出來和他爭做掌門,本門弟子,即使是擁護牟宗濤的人,也得給你爹爹面子,決不敢公然反對。若以武功定奪,你已經學成了祖師的秘傳法,也可以勝得了他。」

  「可是……」

  「可是什麼?」

  「說不走他是另有用心,才與石朝璣來往。並不像尉遲叔叔所想那樣壞。」

  「唉,我已經和你說過了,這只是預防萬一。與其貽患無窮,不如狙禍於無形!」

  「我,我什麼也不懂,怎能當掌門?」

  「大家會幫忙你的。」

  「我不過昨天才見到石壁上的祖師劍法,距離『學成』二字還差得遠。劍法上也未必勝得過他。」

  「我相信你能夠取勝的。即使不能,試一試也總比不試的好!」

  「唉,我……」

  「這事關係重大,你要從大處著想,千萬別讓私人恩怨糾纏不清,無雙,你莫三心兩意了!」

  孟元超在梅林和她談話,已經向她再三剖析利害。可是林無雙卻仍是躊躇未決。

  此際她與孟元超肩並著肩,坐在人堆之中,孟元超可是不便再和她說了。

  「看,日出啦!」人叢中有人說道。許多人都把眼睛朝向東方。

  牟宗濤的開宗大典是定在日出之時舉行的,就要開始了,孟元超突地緊緊握看她的手,在她耳邊悄悄說道:「無雙,要有勇氣!」

  在泰山看日出當真是一大奇景,東方現出了魚肚白,只見雲層下面抹上了一層迷人的紅色,和天空漸漸分清了界限。凌亂的淡紅的雲朵滿天飛舞,一忽兒向東,一忽兒向西,雲朵越集越濃,好像砌成了一座金黃色的宮殿。猛然間天際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像一條金龍在雲端飛動。大地披上了紅色的彩霞,寧靜的泰山甦醒了。

  舉目遙觀,凝神注視,在東方天際的紅光卜邊,隱隱出現了一條閃動微亮的水平線,像是在風中飄動的綵帶。有人說那是千里之外的東海,也有人反駁說在泰山上不可能看到東海。但不管是不是東海,眼前的景象,那一輪旭日卻的確是像海中跳出來似的。(羽生按:這是一種光的幻象,但古代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科學的解釋,就以為在泰山上看到的是海景了。)

  突然,鮮紅的旭日露出了一角,遠遠望去,好像是碧藍藍的海水搖搖晃晃的承托著它,跳起來,用力,再跳起來!一團火球猛的躍出「海面」,射出萬丈光芒!

  天空由灰變白,由白變黃,由黃變橙,由橙變紫,由紫變紅,紅艷欲滴的朝陽噴霧而出,開始像一盞扁圓的宮燈懸掛在空中,霎眼間便變成了滾圓的火輪高高昇起!

  扶桑派擔任贊禮的弟子唱道:「日出扶桑,光輝中士,泰山之巔,立吾門戶。」扶桑派在中土重新開宗立派的典禮開始了。

  賓客有人竊竊私議:「牟宗濤的口氣未免太大了。」但也有人說:「口氣雖然狂傲一些,但扶桑派從海外歸來,卻的確是為武林添一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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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干崖秋色(2)

  在弟子的禮讚聲中,牟宗濤緩緩登上草坪當中平台,向四周作了個羅圈揖,開始致辭。

  他的話倒是說得很客氣,首先多謝武林前輩各派掌門和四方豪傑賞面前來,參加他的開宗典禮。跟著敘述扶桑派的歷史:「紅花綠葉,同是一家。徑渭分派,源頭則一。本派的始祖是唐代的虯髯客,各位武林前輩想必知道。是以本派雖然創於海外,其實源出中土。時歷千年,今日方得歸來……」接著講述扶桑派在海外發展的經過,怎樣由盛而衰,由式微而又中興;怎樣分為二支,如今又重行合併,是以要在中土開宗等等。

  扶桑派的歷史有許多人已經知道,對他兄長的敘述不耐煩聽了。當然也有不知道的人,聽得津津有味。

  不過既然有了不耐煩聽的人,草坪上也就不能保持初時的肅靜。來參加大典的人,不乏草莽英豪,來自四方,平時難得見面。如今突然在這裡發現,便有好些人在人叢擠來擠去,找尋相識的朋友談話。

  孟元超緊緊握看無雙的手,悄悄說道:「無雙,你的主意打走沒有?」

  林無雙唯有苦笑。這話已經是孟元超第二次問她了,她的主意卻還沒有打定。

  正在她心情紊亂之際,忽然有一個人擠到她的身邊,輕輕的拍一拍她,笑道:「無雙,我找得你好苦!」

  林無雙又驚又喜,說道:「嬸嬸,原來是你,尉遲叔叔呢?」原來這個擠到她身邊的婦人,正是尉遲炯的妻子祈聖因。

  祈聖因道:「你叔叔沒來,我是和一位朋友來的,這位是孟元超孟大俠吧?嗯,你們的事情,我那當家的(丈夫)已經和我說了。他還擔心孟大俠你不能及時趕到與林姑娘相會呢!」

  孟元超和祈聖因見過了禮,說道:「多謝尊夫贈我良駒,我是前天來到的。」

  祈聖因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你不知道,偷或劫別人的好馬是我們夫妻的拿手好戲,說來倒是無獨有偶,這次我在路上也交了一位朋友,她的坐騎也是我從一個鷹爪的手中搶來送給她的。」

  林元雙道:「對啦,嬸嬸你的那位朋在在哪裡,何不請她過來相見?」

  祈聖因道:「她在那邊。她因為是沒有請帖跟我來的,不想到處走動惹人注目。我和她亦最初交,有些話不便當著她的面說,所以她既然不願意過來,我也就不勉強她過來了。」

  孟元超與林無雙順著祈聖因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黑衣少婦,獨自坐在一個角落,低頭若有所思。可能因為她穿著寡婦的服飾,也沒人和她交談。

  孟元超心中一動,想道:「咦,這個女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但因雲紫蘿戴著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雖是薄如蟬翼,卻遮掩了本來面目,孟元超在人群之中發現了她,仍是認不出她!

  林無雙道:「嬸嬸,你這朋友叫什麼名字?我看她孤零零的坐在一邊,沒人理會,倒似怪可憐的。」

  祈聖因道:「她姓孟名叫華娘,聽她說也是來找朋友的,大概還沒有找著。無雙,閒事少理,我有十分緊要的事情正要和你說呢,你附耳過來!」

  林無雙笑道:「嬸嬸什麼事情這樣緊張?」見她神色凝重,不由得心頭一震,隱隱猜到幾分。當下與祈聖因坐得更貼近一些,聽她耳語。

  祈聖因暗運內功,把聲音凝成一線,送進林無雙的耳朵。這種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功夫,可以在十數丈外,把話聲傳進對方耳朵、不讓旁人聽見。何況祈聖因如今是在林無雙的耳邊說話!即使是坐得最近的孟元超,也只是見到她的嘴唇微微開闊而已。

  孟元超也不想偷聽她們的談話,不知不覺,他的目光又投向雲紫蘿那邊了,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可是他仍然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雲紫蘿!

  孟元超做夢想不到雲紫蘿會上泰山,自思自想,不禁啞然失笑:「紫蘿遠在太湖,怎會是她。唉,這也是我對紫蘿思念太深之故,發現一個與她有幾分相似的女子,就懷疑是她了。其實這個女子不過僅僅是體態和她稍為相似,卻怎比得上她的艷世容顏!」

  他哪裡知道雲紫蘿是戴著人皮面具的,在漠然似是毫無表情的外貌掩蓋之下,正有著一顆火熱的跳動的心。

  雲紫蘿低下了頭,若有所思,好像是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其實她亦已是偷偷的看見孟元超了。

  「原來他是和小師妹在一起,我的希望總算沒有落空了,咦,又好像不是他的小師妹,這女子是誰呢?」

  林無雙的相貌和呂思美有幾分相似,雲紫蘿初看之時,幾乎錯認作呂思美,發覺不是之後,心中不覺一片茫然。

  好像孟元超那樣,雲紫蘿自思自想,不禁也是啞然失笑:「只要他找著了合意的姑娘,是小師妹也好,是別的女子也好,我都應該為他歡喜。何必管她是誰?唉,他怎的老是看我,難道,難道他已認出我了?」心念未定,忽見孟元超回過頭去,不再看她了。原來祈聖因已經把要告訴林無雙的事情都說給她聽了,此時林無雙正在和孟元超說話。

  「啊,原來他還是沒有認出我。他怎能認得我呢?或許他是看別個人,都是我瞎疑心了。」雲紫蘿本來是不想給孟元超認識她的,但不知怎的,孟元超真的不認識她了,她卻又不禁有點心酸,不由得心中苦笑了。

  人叢中忽地有人竊竊私議:「咦,那不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嗎?你來看看,是不是我的眼花了?」「不錯,是他,奇怪,楊牧不是已經死掉的麼?」

  陡然所得「楊牧」的名字,雲紫蘿幾乎給嚇得跳了起來。那幾個竊竊私議的人坐在她的附近,她朝著他們目光注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人叢之中發現了她的丈夫!

  這一發現,比剛才發現孟元超還更令她心情波動。發現孟元超是在意料之中,但發現丈夫卻是在她急料之外!

  「怎的他也來了?他做什麼?他不是不許我洩漏他假死的秘密的麼?為何他自己卻又要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前出現?」雲紫蘿驚詫無比,唯有心中默禱:「但願他不要和元超鬧出事情才好。」

  楊牧和兩個扶桑派的弟子在一起,那兩個弟子此時正向平台走去。

  牟宗濤冗長的致辭剛剛完畢,那兩個弟子神色張皇的走到他的面前,低聲稟告:「宗神龍帶了一班人來,有幾位本門的師叔在內。」雖然壓低了聲音,坐在前面的人已是聽得清清楚楚,登時傳遍全場。像一顆石子投下湖心,登時也就引起了場中的騷動。大家都在睜大眼睛,看牟宗濤如何應付。

  牟宗濤淡淡說道:「他已經不是本門中人,但還是武林一脈,既然要來觀禮,就讓他來吧。石師兄,請你去作知客,不可怠慢了他。」石衛應了聲「是」,和那兩個弟子去了。眾人暗暗稱讚牟宗濤應付得體。要知開宗立派乃是一件喜慶之事,能夠避免廝殺總是避免的好。

  宗神龍一班人來到,贊禮的弟子正在唱道:「本門弟子參拜祖師。」平台上掛起祖師虯髯客的畫像,林無雙一看,果然是和她在石壁上所見的那畫像相同。

  宗神龍也要擠進來,牟宗濤道:「宗朋友,請那邊坐。」他客客氣氣的叫宗神龍一聲「朋友」,那即是把宗神龍當作普通賓客看待,不承認他是本門的長輩了。

  宗神龍「哼」了一聲,說道:「牟宗濤,你不認我作師叔,那也罷了,我來參拜祖師,你憑什麼身份阻攔?」雙臂一振,推開了做知客的石衛。一班人都擠了進來,到來平台之下。

  牟宗濤道:「你早已被逐出本派門牆,還有何顏參拜祖師?」

  宗神龍哼了一聲,冷笑說道:「牟宗濤,你現在還未是掌門人呢!你憑什麼身份膽敢驅逐師叔?」

  宗神龍接連兩次質問他是憑著什麼身份,這一問倒是把牟宗濤問住了。要知牟宗濤的掌門人身份,雖然獲得了本門弟子的公認,但未經公告武林同道,究竟還不能算是正式的掌門。

  牟宗濤心裡想道:「且待大典完成之後,我再正式以掌門人的身份,宣佈把他逐出門牆,也不為遲。」於是,暫忍一時之氣,淡淡說道:「念在你心中還有祖師,就讓你行個禮吧。」

  不料,不僅是宗神龍一人磕頭,他帶來的那班人也都向虯髯客的圖像行了大禮。其中只有兩個人是本來屬於「扶桑七子」之列的,其他的人,牟宗濤都不認識。

  一來是不便在這莊嚴的典禮之際吵鬧,二來即使是別派中人對本派的祖師行禮,那也只能說是「逾份的禮」,若用武力阻攔,未免不近人情。是以牟宗濤也就只好由得他們跪拜了。

  行過禮後,贊禮的弟子朗聲說道:「請掌門人牟宗濤即位,讓眾弟子參拜!」

  宗神龍陡地喝道:「且慢!」

  牟宗濤輕搖折扇,傲然說道:「姓宗的,你意欲何為?」這把折扇乃是他的兵器,心裡想道:「動口也好,動手也好,我都穩操勝算。你就是存心來此搗亂,我又何懼?」

  宗神龍冷笑道:「你這掌門是誰封的?」

  圖窮匕見,果然不出眾人所料,宗神龍是要來爭奪掌門。

  石衛說道:「牟掌門是我們一眾弟子公推的!」扶桑派弟子登時圍攏上來,對宗神龍怒目而視,大聲吆喝。

  宗神龍冷笑道:「牟宗濤,你叫他們搖旗吶喊,就以為可以篡奪掌門了嗎?」

  牟宗濤把手一揮,叫眾弟子退下,說道:「本派之事,不容外人置啄。姓宗的,你再無理取鬧,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宗神龍道:「怎見得我是無理取鬧?你開口本派,閉口本派,把我身為師叔的排斥於本派之外,這才是無理呢!」

  牟宗濤道:「我以掌門人的身份,正式宣佈,將你逐出本派門牆!」

  宗神龍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掌門不過是私相授受,豈能服眾?你要講理,就不能先以掌門人自居!」

  牟宗濤道:「好,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歪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宗神龍道:「你說是本門弟子公推你做掌門嗎?」

  牟宗濤道:「不錯,本門縱有一二不肖之徒或許會跟你,那也只是大樹的枯枝而已。」這兩句話是針對「扶桑七子」之中那兩個宗神龍的黨羽說的。

  宗神龍道:「好,那麼我來問你,除了石衛夫妻,你們夫妻和林無雙這五個人本來就是扶桑派的之外,其他這些弟子哪裡來的?」

  牟宗濤道:「是我這幾年來所收的弟子!」

  宗神龍又是哈哈一笑,指著他帶來的那班人道:「他們是我這幾年來所收的弟子,你問問他們,是不是擁護你?」

  那些人齊聲喊吶:「論輩份,論武功,都輪不到你姓牟的做掌門!」

  果然是一番歪理!但這番歪理卻也不是完全「無理取鬧」,因為牟宗濤既然尚未能夠以掌門的身份把宗神龍逐出門牆,那麼牟宗濤收的弟子是扶桑派弟子,宗神龍收的弟子也就應該算是扶桑派的弟子了。

  石衛說道:「掌門人唯有德者居之,輩份的尊卑尚在其次……」

  話猶未了,宗神龍「呸」的一聲,說道:「牟宗濤在你們眼中是正人君子,在我眼中也不過是小人而已。不見得他就有那樁德行勝過我了!」

  石衛怒道:「放你屁,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和牟掌門相提並論?」

  宗神龍冷冷說道:「你目無尊長之罪,慢慢我再和你算帳。現在我只是告訴你,我的德行雖不敢說一定好過牟宗濤,與他相提並論,卻無論如何也不算是辱沒他!」

  牟宗濤折扇一揮,說道:「石師兄,請你退下,我和他說。」心裡想道:「莫非他亦已知道了我和北宮望是有來往了唉,其實我和北宮望套套交情,不過是出於光大本門的一片苦心。但這片苦心,卻是不便當眾揭露。」

  牟宗濤恐怕宗神龍揭露他的秘密,有了顧忌,不能不客氣一些,說道:「你也說得不錯,德行二字,見仁見智,實難比較。我也不敢自居是有德之人。那麼你說,本派的掌門,應該是以什麼來定?」

  宗神龍大聲說道:「本來我是師叔,應該先論尊卑。現在看你已退一步的份上,我也退一步讓你佔點便宜吧。不論長幼,勝者為雄!」

  此言正合牟宗濤的心意,當下微笑說道:「那麼就是大家較量本派的武功,誰勝誰做掌門了!」

  宗神龍道:「正是如此!」

  牟宗濤道:「好,我本來不想以力服人,但本門弟子,要我做掌門,我也不能就讓了你。如果有哪一個勝得過我的,我也可以讓他做掌門。」

  牟宗濤因為宗神龍提出「不論長幼,勝者為雄。」自己已經同意,故此樂得顯示大方。心裡想道:「石衛桑青一班本派弟子當然是不會和我爭的,宗神龍帶來的這一班人,即使有高手在內,也決不能用本派的武功勝得了我。」

  宗神龍冷笑道:「你勝得了我,再說這樣的話也還不遲!」

  五年前宗神龍曾敗給牟宗濤,幾乎給牟宗濤廢了武功,故此牟宗濤自忖是穩操勝算。但此際見宗神龍好像極有把握的樣子,心裡卻又不禁有點驚疑不定,想道:「他是我手下敗將,若不是自問有勝得過我的功夫,像他這樣老奸巨滑之人,決不敢如此魯莽跑來挑戰?」

  此時扶桑派弟子已向四面退開,騰出了一片空地,宗神龍道:「閒話少說,下場吧!」

  牟宗濤把折扇一合,正要下場。人群中忽地出來一個少女,說道:「表哥,不用你來對付這老賊,讓給我吧!」這少女正是林無雙。

  牟宗濤怔了一怔,說道:「無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林無雙道:「誰鬧著玩。我可是認真得很,宗神龍想做掌門,先得過我這關!」

  宗神龍哈哈大笑,說道:「無雙,我可憐你的癡心,但你來幫表哥,可是太不自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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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爭奪掌門(1)

  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當年龍戰地,颼颼。塞草霜風滿地秋。霸業等閒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候。多少英雄只廢邱!

                         ——納蘭容若

  林無雙倒不生氣,淡淡說道:「是誰不自量力,可要比過方知!只盼你這次別像上次那樣,未待終場,便又夾著尾巴匆匆逃跑!」

  宗神龍上一次曾給林無雙與孟元超聯手殺敗,聽了此言,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臭丫頭,這次可沒有姓孟的幫你了。你既然膽敢口出大言,不自量力,我做師叔的只好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了!」說罷唰的一劍便刺過去。

  這一劍平胸刺出,將到未到之際,劍尖陡地一翻,劃了半個弧形,變成橫捲之勢,名為「暴捲天河」,變化奇幻,當真是凌厲之極!

  場中不乏劍術的大行家,看見宗神龍一出手便是如此兇猛的攻勢,無不替林無雙捏了一把冷汗,扶桑派的若乾弟子,識得本門劍法的精妙,更是嚇得叫出聲來!

  驚叫聲中,只見林無雙不慌不忙的斜退兩步,好像漫不經意的隨手還了一招「玉女投梭」,宗神龍那一招凌厲之極的劍招竟連她的衣角都未沾著,給她這一招輕描淡寫的「玉女投俊」一下便化解了先手攻勢,逼得要回劍防身了。

  「玉女投梭」乃是一招甚為普通的招數,中土各大劍派之中都是有這一招的。扶桑派的劍術與中士各派不同,擔這一招卻也不過是與各派大同小異,並無特別精奇之處。是以扶桑派的弟子見林無雙用這樣普通的一招「五女投梭」,不但化解宗神龍的攻勢,而且還能立即轉守為攻,不由得都是呆了一呆,感到莫名其妙,呆了一呆之後,這才爆出了震耳如雷的彩聲!

  眾弟子莫名其妙,宗神龍可是有苦說不出來。原來林無雙這招雖是平平無奇,但卻是恰到好處的指向他的要害。若然不是他見機得快,迅即回劍防身,只怕已是要給林無雙乘虛而入了。

  牟宗濤看得大為驚詫,心裡想道:「想不到無雙這小妮子居然懂得上乘劍法中攻敵之所必救的訣竅。」他起初本是想攔阻林無雙出手的,此時定下了心,轉念一想:「宗神龍膽敢向我挑戰,不知他是練成了什麼高明的武功,讓無雙試試他也好,打下去無雙當然是要輸給他的,但看她現在的造詣,只怕最少也可以抵敵個五六十招,宗神龍的底我就可以摸透。」

  宗神龍一驚之後,還道林無雙是仗著身活的巧妙和劍法的配合得宜而已,不信她的真實本領能在自己之上。是以雖吃一驚,卻是驚而不亂。當下轉采攻守兼施的綿密劍法與林無雙交手。不料林無雙見招拆招,見式拆式,竟是隨意揮灑,俱成佳妙!宗神龍使出渾身解數,兀是佔不到半點便宜!

  牟宗濤本來只希望她能夠抵敵五六十招的,不料她過了百招,仍是未露敗象,牟宗濤不禁暗暗驚奇,疑心頓起,想道:「難道她昨天在那石窟之中找到了祖師所藏的武功秘笈?」但留心觀看,卻又不見林無雙的本門劍法,有什麼特異之處。

  原來林無雙併未使出石壁上的劍法,但因她已領會了本門上乘劍法的精髓,宗神龍所使的任何一招,都已在她的意料之中,旁人看來,宗神龍的招數招招凌厲,在她眼中,卻是等同兒戲;用不著使出祖師所傳的劍法,隨意揮灑,已是足以應付有餘!

  宗神龍屢攻不勝,不由得心中煩躁,暗自想道:「我若不使出看家本領,只怕是勝不了這臭丫頭了。勝不了這臭丫頭,怎能和牟宗濤爭奪掌門?」

  原來扶桑派的劍法,經過了將近輾轉千年的傳授,每一支弟子所得的都不過是斷簡殘篇,一鱗半爪。但也正是因此,所學的雖是大同小異,卻又各有各的不傳之秘。宗神龍因年前敗給了牟宗濤之後,苦心鑽研他這一支的秘傳劍法,自創新招,練成了一套他自認為足以出奇制勝的劍法。他就是因為練成了這套劍法,才敢向牟宗濤挑戰的。

  這套劍法,他本是準備用來對付牟宗濤的,現在卻逼得要先用來對付林無雙了。

  酣鬥中宗神龍劍法突變,只見劍花錯落,劍勢如環,連綿不斷。樂劃一圈,西劃一圈,大圈圈,小圈圈,圈裡加圈,式中套式,一個圈圈接著一個圈圈,重重疊疊,好像波浪般的湧上來,圈上來,登時把林無雙的身形套在他的劍圈之內。

  林無雙衣袂飄飄,在他劍圈之內騰挪閃展,似乎是只有躲避的份兒,給他逼得越來越緊了。

  牟宗濤暗暗驚心,想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宗神龍這廝真的是在暗中練成了一套劍法來對付我。唉,他這一招如何化解?」自忖倘若是換了自己下場,恐怕也只能與宗神龍打個平手而已,要想破解他這套劍法,實是沒有把握。

  石衛看得捏了一把冷汗,悄悄的和牟宗濤說道:「牟掌門,你趕快下場替換林師妹吧。否則林師妹不肯認輸,只怕會遭了宗神龍的毒手。」

  牟宗濤正自用心揣摩應該如何破解宗神龍的劍法,石衛說了第二遍他才聽見。但聽見之後,仍是淡淡地說道:「你急什麼,讓她再過十招八招,實在不行,我再出去也還不遲。」

  石衛越看越驚,急得頓足說道:「牟掌門,她可是你的表妹啊!再遲片刻,恐怕就要後悔莫及了!我倒想出去,可惜我的本領不濟,不能給她化解。」石衛本來是悄悄的和牟宗濤說的,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大,場中的人,都聽見了。

  場內群豪也在竊竊私議,陳天宇和金逐流說道:「金世兄,你看如何,這小姑娘似乎還可抵敵幾招。」金逐流道:「我看不用擔心,這位林姑娘不僅可以抵敵,而且在十招之內,必能取勝。」陳天宇是一位劍術大行家,但聽了金逐流的話,卻也不敢相信。牟宗濤給石衛說得不好意思,正要出去,就在此時,忽所得林無雙笑道:「宗神龍,我著你這十八盤連環劍法,練得還不到家!」

  此言一出,宗神龍不禁大吃一驚,心想:「她怎麼知道我這劍法?」

  原來這套劍法乃是虯髯客從泰山「十八盤」的地勢得到靈感,別出心裁創立的。宗神龍獲睹的不過是斷簡殘篇,一鱗半爪。他根據這一鱗半爪而演變,以為是自創新招;其實不過是略得原來的「劍意」而已,遠遠不及虯髯客原來劍法的精妙。

  宗神龍冷笑道:「小妮子懂得什麼,你說我練不到,你練給我看看。」

  林無雙笑道:「我練給你看,你也不懂。我也沒有工夫陪你練了,乾脆破了你的劍法,叫你輸得心服口服吧!」

  話猶未了,林無雙在劍圈籠罩之下,倏的欺身直進,閃電般一劍插去,笑道:「這一招叫做大漠孤煙直,正好破你的長河落日圓!」

  旁人連她怎樣出手都未看得清楚、只聽得宗神龍失聲驚呼,劍光電射,他手中那柄長劍已經飛了出去,剛好插在一棵松樹上,劍柄顫動,久久未休。

  金逐流估計她十招之內可以取勝,誰知說話之後,才不過一招,她就逼得宗神龍的長劍脫手飛出。連金逐流都不禁大為驚詫,旁人自是不用說了。

  這霎那間,全楊鴉雀無聲,過了半晌,大家才不約而同的突然拍掌大叫起來:「好啊!」其實這一招劍法到底是怎麼個「好法」,場中群豪,十居八九,仍是莫名其妙。

  牟宗濤驚喜之餘,卻在想道:「這一招似乎不大像是本門的劍法!」但一來因為他知道林無雙從沒有學過別派劍法,二來是扶桑派分為三支,劍法本來是各有秘傳,是以他雖然覺得「劍意」不大似,卻只以為是自己沒有學過的一招,唯有驚詫而已。

  原來林無雙用的是石壁上那女子所使的劍法,這一招是她用來破解虯髯客的劍法的,如今林無雙用來對付宗神龍,簡直可以說得是牛刀割雞了。

  宗神龍像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忽地說道:「你這一招是什麼劍法?」原來牟宗濤所懷疑的他亦已想到了。

  林無雙道:「我不是告訴了你麼,這一招名叫大漠孤煙直,正好破你的那招長河落日圓。」

  宗神龍道:「我是問你是哪一派的劍法,你別裝蒜。」要知爭奪掌門之位,當然是必須用本門的武功。

  林無雙道:「當然是本派的了。本派劍法,有一招就必有相應的解招,你學了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心裡想道:「那個女子與祖師切磋劍法,即使不是本門中人,也一定是和本門關係極深的了,我這話也不算說謊。」

  宗神龍道:「我不相信,除非你也會使我那一招。」

  因為林無雙說過本派劍法必有相應的解招,宗神龍就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辦法與她為難,心裡想道:「我這一招是自創的,不信你也會使。」

  林無雙笑道:「這有何難?」隨手執劍一揮,劃出了七個圈圈,旁人還看不出其中妙處,宗神龍種是看得出來,她使的這一招「長河落日圓」確是比自己不知高明了多少。

  林無雙笑道:「本來所謂相應的解招,指的是『拆解』而非『破解』,你給我破了,那是因為你學未到家的緣故。現在你服了麼?」林無雙用的是虯髯客與那女子的「拆招」,倘若雙方所用的招數達到了他們的境界,確實是應該打成平手的。

  牟宗濤笑道:「你若不服,我也試給你看。」拔出劍來,唰的刺出,其直如矢,果然極像林無雙剛才使的那招「大漠孤煙直」。原來牟宗濤聰明無雙,看過的劍招,便能牢記心中。林無雙雖然知道他只是「形似」而非「神似」,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牟宗濤使了這招之後,說道:「你還敢說她使的這一招不是本門劍法麼?這只怪你自己未曾學得完全。」原來牟宗濤巴不得林無雙替他打發了宗神龍,生怕宗神龍節外生枝。

  宗神龍不由得心灰意冷,長歎一聲,說道:「好,我認輸了!」他一走,他帶來的那班人也都跟他走了,祈聖因冷笑道:「宗神龍,今日我不打你這只喪家之大,遲早我還是要和你算帳的。」宗神龍哪裡還有心思和她爭鬥,垂著頭只當聽不見,匆匆下山。

  宗神龍一走,牟宗濤只道再也無人與他爭奪掌門,心中歡喜無限,說道:「表妹,想不到你本門劍法練得精妙如斯,一出手就叫那老賊夾著尾巴逃走,當真是難為你了,你回去歇歇吧。」

  可是林無雙仍然站在場中,並不回去。

  牟宗濤怔了一怔,說道:「表妹,你怎麼啦?」

  林無雙淡淡說道:「沒什麼。多謝你稱讚我的劍法,我卻不知比不比得過你呢。」

  余宗濤笑道:「過兩天有空的時候,我陪你練招就是。」

  林無雙道:「你現在沒有空麼?表哥,我並不是要和你練招。」

  牟宗濤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你是說現在就要和我比劍?唉,你真是太孩子氣了,我現在哪有工夫陪你玩呢?」他已隱隱感到不妙,但還希望這只是林無雙孩子氣的說話。

  林無雙臉上毫無笑容,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表哥,我可不是和你說著玩的,你再沒有工夫,可也得和我比劍呀!」

  牟宗濤做夢也想不到林無雙要搶他的掌門,每一個字他雖然都聽得清清楚楚,兀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陣茫然,問道:「為什麼?」

  林無雙道:「難道你不想當掌門了麼?」

  牟宗濤嚇得幾乎跳了起來,失聲叫道:「無雙,你究竟是開玩笑還是當真?難道你也想做掌門?」

  祈聖因在人叢中站了起來,冷冷說道:「林無雙為什麼不可以當掌門?『不論長幼,勝者為雄。』這話可是你自己剛才說過的!」

  牟宗濤強作鎮定,暗自想道:「去年我派密使入京謁見北宮望,聽說那天晚上恰巧碰上了尉遲炯前來盜馬,莫非這秘密已經給他們夫妻知道,告訴了表妹了?」

  牟宗濤尚未知道他只是猜中了一半,另一半更出他意料之外。

  原來石朝璣前晚得楊牧之助,雖然僥倖避開了孟元超,可是在他下山之後,第二天在路上卻又碰見了尉遲炯夫婦。尉遲炯追他去了,祈聖因則獨自上山把這秘密告訴林無雙。祈聖因是先碰見石朝璣,之後才碰見雲紫蘿的。

  其實牟宗濤與石朝璣往來,林無雙早已知道,不過尚未敢十分確定。如今由祈聖因口中說出來,可就完全證實了。

  「搶牟宗禱的掌門」這主意是孟元超出的,林無雙初時一尚未下決心,聽了祈聖因的後,她可不能不下決心了。

  牟宗濤強作鎮定,低聲說道:「表妹,你不要聽外人挑撥。」他的傳音入密功夫尚在祈聖因之上,旁人只見他嘴唇開闔,只有林無雙聽見他說什麼。

  但林無雙卻裝作聽不見他的說話,朗聲說道:「表哥,我並不想做掌門,萬一我僥倖贏了你,我也不當就是。」

  她說的是「我也不當掌門就是」,話中這個「也」字可是刺耳非常。

  牟宗濤不禁老羞成怒,暗自想道:「她的開蒙劍法還是我教的,我怕她什麼?即使她得了祖師秘傳的劍法,也只是一天的功夫,她勝得了宗神龍,未必勝得了我。」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說過話豈能不算?無雙,你若勝得了我,這掌門你儘管去做,也不必客氣了。進招吧!」

  林無雙道:「表哥,你教過我的劍法,我不敢有僭。」

  牟宗濤冷笑道:「你現在已經是翅膀硬了,我哪裡還能教你?好吧,你要我獻拙,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語言諷刺,咄咄逼人,林無雙不禁一陣心痛,想道:「區區一個掌門,看得這樣重,唉,從今之後,只怕表哥定要恨我一生,但他本來的面目,卻也露出來了。掌門之位,確實是不該讓他這樣的人來坐。恨就恨吧,今天我是一定要搶他的掌門了!」

  心念未已,牟宗濤折扇一張,已是向她撥來,牟宗濤用一柄扇子使出本派的劍法。招數雖然還是本派的招數,但由於以扇代劍,卻是另有一套特異的變化。而且他這柄扇子卻可以當作五行用劍,又可以當作點穴撅使,扇子一張一合之際,功能更可以隨意變化,和普通的劍法尤其大不相同。

  林無雙見他一出手就是十分狠毒的招數,心裡想道:「幸虧我看過石壁的劍法,否則只怕是難免給他傷了!」要知虯髯客在石壁所留的劍法,已是包羅了扶桑派劍法的精華。牟宗濤所加的變化雖然奧妙,總也離不開這個範圍。當下霍的一個「鳳點頭」,輕輕巧巧的就避開了這一招。

  牟宗濤得理不饒人,欺身撲進,扇子一合,點林無雙脅下的「愈氣穴」,雙指一旋,倒轉扇柄,又刺向她的虎口。這兩招之後跟著還有一招極狠毒的後著,可用雙指旋轉之力,張開折扇,「撥打」林無雙面上雙睛。以牟宗濤的功力,扇風撥眼,林無雙一個應付不當,雙眼定盲。

  旁觀的金逐流見牟宗濤使出如此狠毒的連環三招,不禁大吃一驚,想道:「牟宗濤怎能對表妹下得這樣殺手,縱然十分想做掌門,也盡可以點到即止呀。」金逐流和牟宗濤的交情本是相當不錯的,見他這樣,也難以同情他了。當下暗暗拈了一枚銅錢,藏在掌心,只待牟宗濤最厲害的第三招使出之際,林無雙若然不能應付,他就要飛出錢鏢,打落牟宗濤的折扇。

  石壁上的劍法有一招是可以恰到好處的破解牟宗濤這連環三招的,但使出那一招,牟宗濤就非受傷不可。林無雙卻不忍刺傷表哥。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只見扇影千重,劍花錯落,衣袂飄飄。「叮」的一聲,林無雙頭上插的一支玉渠飛了出去。扶桑派弟子的驚叫聲中,林無雙翩若驚鴻的掠出數丈開外。原來林無雙因為不忍刺傷表哥,只好捨棄最適當的一招不用,改用一招僅足自保的招數。本來也還可以全身而退的,但因臨時變招,又貝表哥惡狠狠的攻來,未免有點慌亂,是以對付牟宗濤的連環三招,就只能避開兩招半。最後那招扇風撥眼的招數,林無雙霍的一個「鳳點頭」閃避,雖然沒有給他傷著眼睛,頭上的玉簪卻已給他撥落。

  一眾英雄鬆了口氣,他們還只道牟宗濤是顧念表兄妹之情,才只是嚇嚇林無雙而沒有下辣手的。江南大俠老英雄陳大宇微笑道:「林姑娘年紀輕輕,劍術造詣稜妙如斯地算是很難得了。表兄妹不必再比了吧。」這話似褒實貶,其實即是叫林元雙認輸算了。不過,這也是他想要保全林無雙的一番好意。

  金逐流卻笑道:「林姑娘還未盡展所長呢,反正是表兄妹,何妨再比下去,也好叫我們一飽眼福。」原來他的眼力比江南大俠更勝一籌,他本來是捏一枚銅錢,準備在必要之時,發出錢鏢救林無雙的,一看到林無雙的身法,就知她不但可以應付,而且足有餘力反擊的,她不反擊,這是她手下留情,並不是牟宗濤手下留情。金逐流收起那枚銅錢,暗暗叫了一聲「慚愧」,心道:「原來我還是看錯了。」

  金逐流這幾句話說得很響,大家都聽見了。金逐流是武林公認的數一數二的高手,大家不敢不信他的話,可又不禁都有一點懷疑,禁不住竊竊私議,陳天宇悄悄說道:「金世兄,萬一牟宗濤有甚麼失手……」頗有怪責金逐流不作調停,反而鼓勵林無雙打下去之意。金逐流微笑道:「世叔不用擔心,咱們還是看下去吧。」陳天宇心道:「難道這次又是我看走了眼了?」

  牟宗濤聽得眾人竊竊私議,心中一動,趁著林無雙似乎立足未穩之際,立即撲將過去,折扇一張,搶先佔了有利的攻勢,口裡卻笑道:「愚兄承讓了!」即是以戰勝者自居,最好林無雙就此認輸。若不認輸,他已搶先佔了攻勢,也有取勝的把握。

  哪知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如今林無雙更加有氣,心裡想道:「我不信你就這樣糊塗,競看不出我是手下留情?」心頭火起,冷冷說道:「不錯,你是贏了一招,但勝負卻還未決呢!」按照比武的規矩,當然是要到了最後分出勝負,才能作為定論的。

  眾人聽了金逐流剛才那幾句說話,都是懷著半信半疑的心情看下去。只見牟宗濤的折扇倏張倏合,著著搶攻,咄咄逼人,林無雙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兒。

  陳天宇不禁有點為林無雙擔心,說道:「金世兄,好像有點不對吧?」金逐流道:「還未曾到五十招呢。」孟元超坐的地方和他們距離不遠,金逐流說的這句話他也聽見了。他本來是手心捏著一把冷汗的,聽了這話,心上的一塊石頭方始落了下來。但仍然不禁有點懷疑,想道:「金大俠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是說無雙在五十招之內,就可反敗為勝。恐怕不見得吧?能夠轉守為攻,已是好了。」

  心念未已,只見牟宗濤的折扇盤旋飛舞,扇影千重,把林無雙的身形都籠罩了。那柄折扇,時而當作五行劍使,時而當作點穴撅用,當真是變化莫測,難以捉摸。林無雙衣袂飄飄,倏進倏退,看來似乎尚是神色自如,但額角上卻已沁出幾滴汗珠了。孟元超見了,更是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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