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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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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0: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商旅大士

【第一節】
  初夏的鴻溝兩岸,滿眼都是莽莽蒼蒼的綠。
  這鴻溝也叫大溝,卻是戰國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條人工河流。北邊的進水溝口,便開在大河
南岸的廣武,東南穿過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連接穎水入淮,實際上便是連接大河與淮水
的一條人工大運河。這條赫赫大水南北全長近千里,貫穿魏國全境,堪稱戰國之世最大的水利
工程。魏國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於滔滔鴻溝灌溉了兩岸的無垠良田,促成了大梁
城的水陸大都會。鴻溝修建之時,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個十年(惠王在位五十餘年),銳氣
正盛,國力最強,歷時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這條引水大溝方才竣工。歷經八十
餘年風雨滄桑,這鴻溝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氣象––堤岸寬三丈高三丈,比尋常城堡的城牆還要
堅固雄峻;堤岸林木夾持,綠樹參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東西兩岸的原野;東岸
大堤卻是一條再拓寬六丈的南北官道,道邊三層白楊遮天蔽日,傍著鴻溝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
的無垠平川;透過護道白楊,鴻溝的滾滾碧波在明亮的陽光下便如一面面銅鏡閃爍。車馬路人
行於道中,白楊林遮天蔽日,清風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絕。
  此時正當午後,車馬絡繹不絕。時有商旅在道,那運貨牛車銜尾相連,動輒便是兩三里長
,這鴻溝大道便是一片不絕於耳的轟隆光當聲,秀美深邃的白楊林峽谷便也顯得燥熱起來。便
在這車馬如流的大道上,卻有一紅一白兩匹駿馬靠著道邊一路飛馳南下,及至路人抬頭觀望,
紅白兩騎卻已如兩朵流雲飄了過去。
  「好騎術!」輜車中便有人嘖嘖稱讚。
  「采––!」牛車伕們卻坊間博戲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轟轟然連綿不絕。
  饒是如此,兩騎卻依舊如飛掠過,便有隻言片語樹葉般飄了過來:「
  「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陣也。」一個柔和清亮的聲音笑著喘著。
  「前面便是陽夏地面,山岡歇馬。」
  前行騎士話音方落,坐下駿馬便是一聲長嘶四蹄大展,一團火焰般飛出了夾道層林,飛上
了鴻溝東岸的一座山頭。後行白馬也是銜尾急追,紅衣騎士勒馬之際,白馬也長嘶一聲人立在
側。一個白衣女子飄然下馬,指著山頭一柱高大的石碑驚訝道:「魏尾楚頭?鴻溝還沒完,這
便是楚國地界了?」紅衣騎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別說鴻溝,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國。那
時候,這鴻溝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頭』。近二三十年來,魏國萎縮乏力,楚國便趁
機蠶食了整個淮北。這一方『魏尾楚頭』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陽夏來了。」白衣女子一撇
嘴笑道:「剛打個盹兒世事就變了,真是。」
  「說得好!」紅衣騎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剛打了個盹兒也。」一聲笑歎又指點道,「大
道車馬多,忒憋悶。這山岡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滿路商人車馬在眼前晃悠,強
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從馬背上拿下一個皮褡褳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肉,我
去打水了。」便拿著空水囊向山腰的淙淙山溪走了過去,剛要汲水,卻突然凝神側耳一陣,回
身笑道:「仲連,山谷裡有歌聲,耳熟也!」
  紅衣騎士放下手中褡褳便大步走了過來,搭眼望去,只見谷底樹林旁的草地上支著一頂白
布帳篷,一輛黑篷輜車停在旁邊,兩匹紅馬在草地上悠閒啃草,炊煙裊裊,歌聲隱隱,只是不
見人影走動。
  「楚歌也。」白衣女子輕聲笑道。
  「聽!」紅衣騎士一擺手,兩人屏息凝神,便聞散漫歌聲從谷底隱隱飄來:「
  布衣遨遊兮 瓦釜不鳴
  長策未盡兮 山河難定
  魚龍百變兮 恩怨叢生
  遠去大邦兮 悠悠清風––
  聽得一陣,紅衣騎士便是哈哈大笑,放聲喊道:「范叔––,你不當官了?」
  歌聲戛然而止,便見谷底樹林中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走出來揮著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魯
仲連乎?」
  「果然范叔,天意也!」紅衣騎士一拍掌便撩開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飛來。山下身影也大
笑著快步迎來。片刻之間,黑紅兩隻身影便在山腳下擁在了一起。
  「去國遨遊,瓦釜不鳴。范叔卻是大雅也!」
  「布衣縱橫,無冕將相。仲連依舊本色也!」
  兩人互相打量著。曾幾何時,范雎已經是兩鬢斑白,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經顯出了隱隱地佝
僂,一領寬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長後短了,久坐書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溝壑縱橫寫滿了風塵滄桑
。魯仲連更是見老,一張古銅色的大臉上虯結著灰白的長髮長鬚,一領大紅斗篷襯著隆起的肚
腹,身材更顯得粗壯高大,若非那雙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與一口渾厚的齊魯口音,任誰也想不
到這便是當年英風凜凜的布衣將相魯仲連。
  「仲連,光陰如白駒過隙,不覺老去也!」
  「范叔,逝者如斯夫,我輩風雲不在矣!」
  癡癡打量之間,兩人一聲感喟,竟是感慨唏噓不能自已。正在此時,卻聞山坡上遙遙飛來
一陣明亮的笑聲,便見裙裾飄飄,白衣女子已經從山坡輕盈地飛到了兩人身後,笑吟吟奚落道
:「不期相逢,老友白髮,枉自嗟呀!」聞聲回頭,兩人俱各開懷大笑。魯仲連正待介紹,范
雎卻擺擺手,兀自上下將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勝驚訝道:「呀!這便是小越女麼?青山不老
,綠水長春,活生生南國仙姑,我等孫女也!」認真、誇張而又諧謔,白衣女子不禁便是紅著
臉咯咯笑彎了腰:「喲喲喲,那我也來猜猜,一臉滄桑,金石嗓音卻是天下獨一無二!分明便
是昔年咸陽應侯府那個范雎了?」「噫!」范雎困惑地大聳著肩膀攤開著兩手,「老夫知你易
,千里駒小越女如影隨形兩不離。你卻何以識得我了?」魯仲連笑道:「范叔卻是不明白,但
凡我與要人密談,她都守在門外或窗下。當年我入咸陽,也是一般。」范雎恍然大悟,不禁哈
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聽之音,弟妹好耳力也!」
  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個呼哨,山岡上兩匹駿馬一聲嘶鳴便從山坡上飛了下來。小越女
從馬上拿下兩個長大的皮褡,笑吟吟道:「范叔有炊鍋便好,今日你倆口福也。」范雎恍然笑
道:「我是閒散遊,酒肉炊具齊全,都在車廂帳篷,弟妹根本不用添甚,只動手便了。」小越
女粲然一笑:「別個不用,只怕這酒是要添的了。」范雎拊掌笑道:「說得好!楚頭逢老友,敢
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魯仲連興奮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濕衣,
這道水綠得誘人,先清涼一番再來痛飲如何?」「妙極!」范雎頓時來了精神,「我車上有乾
爽衣衫,走!」
  這傍山小河是穎水的一條支流,雖然湍急水深,卻清澈得連河床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魯
仲連三兩下剝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陣費力撲騰,水花四濺聲勢驚人,卻只是在原地打轉。岸
邊大石上正脫衣衫的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東海千里駒,原是個笨狗刨也!」躍身入水,便如
一條頎長的白魚飄到了兀自四濺不休的水花中。「噫!」魯仲連抹摔著臉上的水珠便站了起來
,「范叔不是旱鴨子麼?」范雎一邊划水一邊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會水麼?」
魯仲連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獵戶,原是我不會水害得也!」驟然之間,范雎喀
喀兩聲咳嗽便踩水站了起來,笑得腰都彎了下去,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魯仲連卻渾然不覺
,大喊一聲又兀自撲騰起來,沉雷般的水聲夾著范雎的大笑聲便瀰漫了幽靜的河谷。
  「開席也––」遙遙傳來小越女清亮的呼喚聲。
  兩人上得岸來各自換上乾爽麻布長袍,一身清涼大見精神,便是一路笑聲到了裊裊炊煙處
。卻見帳篷外草地上已經鋪好了一張大草蓆,草蓆上滿蕩蕩熱騰騰四個大盆,一盆清燉鯉魚雪
白雪白,一盆燉肥羊飄著嫩綠的小蔥,一盆臨淄魯雞烤得紅亮焦黃,一盆藿菜米飯團金黃翠綠
;四大盆之外,還有一片荷葉上整齊碼著的三五斤切片醬乾牛肉,一大木盤小蔥小蒜,一大碗
醋泡秦椒,兩大罈老秦鳳酒外加滿蕩蕩一個酒囊,直是色色誘人。
  「釆!」范雎喝得一聲,便是指點讚歎,「一席齊楚秦,弟妹好本事也。」
  「嘖嘖嘖!」魯仲連笑道,「不遇范叔,只怕我這老饕還沒有此等口福呢。」
  「一路風火逃兵禍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吟吟解下腰間布圍裙,走過來將手中幾片
荷葉在席邊擺好,「來,荷葉後就座。范兄開鼎了。」
  「坐。」魯仲連一拉范雎,便在草蓆上大盤腿坐了下來,見范雎還是一撂大袍壓著腳跟挺
身跪坐,不禁揶揄地笑了,「范兄終是官場勢派撂不開,那般坐法得勁麼?若非這草蓆太小,
我這粗漢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愜意也!」「說得是。」范雎臉一紅笑了,「這禮坐等閒也便半
個時辰,否則兩臀壓得雙腳發麻,站都站不起來。」小越女驚訝道:「喲,怪道貴人們起身要
侍女扶持,原本是腳麻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布衣沒有侍女,便大盤腿了。」說著一屁
股坐實在地盤起兩腿,「好實在,好舒坦!來,開鼎––」說罷拿起粗大的竹筷當的一敲陶盆
,便舉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頭逢故交,風塵兩布衣,快哉快哉!乾!」
  「好酒辭!」魯仲連舉碗一句讚歎,「老布衣便與你新布衣乾了!」說罷兩碗一碰,兩人
便汩汩乾了。見小越女沒有舉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滿士林,今日卻是第一次謀面
,來,老夫與弟妹乾了這一碗!」正要舉碗盡飲,小越女卻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范兄且
慢,我是從來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說罷便捧起面前陶碗,將一碗清亮的涼水只輕輕
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噫!」范雎大是驚奇,「白水也只飲一口?」魯仲連呵呵笑道:「
范兄不知,她是三日一餐,一日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飲便了。」范雎卻更是驚奇:「
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卻修習道家辟榖之術了?」「范兄兩岔矣!」魯仲連笑道:「她這是幼時
一段奇遇所成,來日方長,有暇便讓她說給你聽了。來,再乾!」
  小越女卻岔開話題笑問:「范兄遨遊,夫人何不共行?」
  「雙飛比翼者,豈能人人為之也!」范睢慨然一嘆,「我已將家人送回故鄉了,河谷一莊
,桑園百畝,也夠得她母子生計了。」
  小越女驚訝道:「都說魏安釐王要給你百里封地,范兄沒有就封?」
  范雎搖搖頭:「我為秦相十餘年,出遠交近攻之策,奪三晉土地城池無數,與魏趙韓結下
了山海冤仇。三晉迫於強秦之威,雖一力示好於我,我卻如何能陷進這個泥沼?」
  「好!」魯仲連一拍大腿,「范兄終是明澈也。魏國連一個信陵君都容不下,你縱然就封
不理事,也是安寧不得。走得好!」轉而又是一聲嘆息,「若非長平撤軍,秦王當不會見疑於
范兄。說到底,是仲連將你拖進了六國泥沼也!」
  范睢一笑,搖搖頭便是一臉肅然:「仲連差矣!長平撤軍,基於秦可勝趙然卻無力滅趙之
大勢也。如秦有滅趙之力,范睢豈能主張撤兵?況仲連兄入咸陽見我,秦王盡知。若非如此,
我一己之策豈能不見疑於朝野?說到底,長平撤軍原是將計就計,豈有他哉!」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自以為范兄中計,卻不料是我鑽了圈套,好!兩清。」
  范雎卻又是一嘆:「誰料秦王無端反悔,驟然三次起兵滅趙,皆大敗於合縱聯軍,期間又
逼死白起,以致秦國朝野洶洶,以我為替罪犧牲也。當此之時,秦王固不疑我,然我卻已經沒
有了資望根基,秦王一旦有變,我豈非白起第二?當真說起來,我之離秦,不在秦王疑我,而
在我疑秦王也。」
  「范兄此話卻是有理!」魯仲連欽佩間卻又是慨然一嘆,「范兄呵,你知道山東六國最驚
詫最疑惑處在哪裡麼?」
  「先殺白起,再放范雎,豈有他哉?」
  「著!」魯仲連一拍大腿,「如此昏庸老王,守著他等死麼?走得好!」
  范雎卻是一陣默然,又淡淡一笑道:「好也不好,不好也好,不說它了。說說你老兄弟吧
,不是趙國要對你與信陵君封地授爵麼,如何跑到楚國來了?」
  「先乾一碗再說!」魯仲連猛灌一大碗,頓時滿面漲紅氣咻咻嚷了起來,「鳥個封地授爵
!不要者塞給你,真要者不給你,如此趙王,安得沒有長平大敗!秦國若是再爬起來,這山東
六國我看便真是完了。范兄且看,早晚總有那一天!」
  「如何,連救亡圖存之千里駒,也對山東六國沒信心了?」
  「左右你不是秦國丞相了,有沒有,你又能如何?」魯仲連黑著臉嘟噥了一句。
  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我能如何,該當是你能如何,還為六國周旋麼?」
  「范兄呵,仲連這次可是真傷心也。」小越女幽幽一嘆,「自秦趙兩強上黨對峙,我就再
沒有回過會稽,一直跟著他奔波了十幾年。可任誰也不能預料,合縱成了,聯軍勝了,原先的
一切指望竟都化成了泡影呵。」魯仲連黑著臉只是飲酒,范雎卻是默默地看著小越女,目光中
儘是疑惑關切。小越女便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她所看到的故事––
  白起死了,老秦王又執意滅趙,山東六國的有識之士便看到了恢復合縱的大好時機。魯仲
連飛赴楚國,邀春申君北上邯鄲會見平原君共商大計。三人密商一日,魯仲連便與春申君星夜
南下大梁,秘密見到了信陵君。此時的信陵君已經賦閒多年,對合縱抗秦幾乎已經喪失了希望
。然則,當魯仲連將雄心勃勃的合縱謀劃通盤說完時,信陵君還是怦然心動了。魯仲連的謀劃
是:由他與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聯結五國出兵救趙,信陵君做聯軍統帥;敗秦之後,趙國出面
以合縱聯軍護送信陵君回魏國,脅迫魏安釐王讓位於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後,與趙國共同
成為合縱軸心,全力振興山東,十年之期,一舉滅秦!
  於是,便有了威勢最大的這次合縱救趙,也便有了六國一舉擊敗秦國主力大軍的煌煌大勝
。可是,當聯軍班師邯鄲時,一切卻都變了。
  邯鄲舉行了隆重的犒賞大典。一路黃土墊道,清水灑塵,鼓樂大做,民眾夾道歡呼。王城
箭樓還懸掛了兩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為「存魏救趙」,左為「功高天下」。趙國君臣光燦燦
排列於王城正門兩側,孝成王大紅胡服居中,平原君則親自做了司禮大臣。在一道三丈寬的紅
氈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魯仲連等被趙國君臣簇擁著進了王宮大殿。
  可是,大宴開始後趙王卻始終不提聯軍護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魯仲連幾次向平原君眼神示
意,可平原君卻是渾然不覺。眼見信陵君臉色陰沉下來,魯仲連將大爵通的一砸大案便是一聲
高喊:「樂舞停!」
  樂聲歌聲驟然止息,大殿裡竟是靜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魯仲連便高聲宣呼:「
犒賞有功,行王封詔令––!」趙孝成王一揮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著詔書高聲唸了起來,
從頭唸到尾,關乎信陵君魯仲連者也只有三句話:「––救趙大功,首推信陵君與仲連義士。
特封鎬城六萬戶,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連義士為武定君,享三萬戶食邑––」
  詔書唸完,卻無人謝恩,等待恭賀的趙國大臣們便愣怔了。正在舉殿寂然之時,魯仲連仰
天一陣哈哈大笑,長身站起,一甩大紅披風便對趙王高聲道:「魯仲連縱橫列國二十餘年,從
不受官任爵,想來趙王未必不知也!」
  趙孝成王卻是淡淡一笑:「區區衣食之源,義士何須清高?」
  魯仲連卻不理睬趙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縱有約,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腳?」
平原君滿面漲紅,一拱手正要說話,卻見信陵君從座中站起向趙王一拱:「魏無忌素來不愁衣
食,不敢受六萬戶封邑。今日不勝酒力,就此告辭。」說罷竟是昂昂去了。一直驚訝沉默的春
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這趙酒變味啦!喝不得,告辭!」便也昂昂去了。兩位統帥一走,各
國的聯軍大將們頓覺難堪,便也紛紛去了。
  眼見救趙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魯仲連不放,硬是將魯仲連小越女請到了府邸小
宴。席間平原君大訴趙國難處,請魯仲連設法勸說信陵君先留在趙國閒居,容後緩圖。魯仲連
卻是一改談笑風生的豪俠氣象,硬是一句話不說,只埋頭飲酒。平原君無奈,便以老友名義贈
送兩萬金,要魯仲連擇地定居,以為答謝。及至黃燦燦兩萬金抬到面前,魯仲連卻硬邦邦道:
「人言平原君高義謀國,今日看來,卻連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魯仲連除兵不圖報,今日告辭,
終身不復見君也!」說罷便騰騰騰砸了出去。
  ––
  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鬚髮隨風亂飛在肩頭,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飲而盡,放下陶碗便
是一聲喟然長嘆:「世固不乏良謀長策,惜乎不逢其時,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鳥!」魯仲連笑罵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罷,左右我是不再摻和這齷齪合縱了。來
,飲酒是正經!」大碗與范雎一磕,便汩汩飲乾。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連此話當真,從此不再布衣縱橫了?」
  「不信老兄弟?」魯仲連哈哈大笑,「仲連布衣,只沒個辭官處便了。」
  「范兄,仲連可是真要歸山了。」小越女笑道,「他與我說好的,南下陳縣拜會一位好友
,便隨我到會稽山隱居治學。」
  「雄奇入世,節義歸槽,壯哉千里駒也!」范雎衷心讚歎一句便舉起了大碗,「來,浮一
大白!」兩人一氣飲乾,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連歸山,我便當千里送君,直下會稽!
」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雲遊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陳縣會會這位風塵大士。」
  「大士?」范雎驚訝了,「何人當得大士名號?」
  「此人當今奇才,若假以時日,必成當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個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縱然富絕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魯仲連一臉正色,「春秋以來四百餘年,商旅蓬勃興起,非但周流天下財
貨而利國利民,且多守節義大道,每每在邦國危難之時挺身而出,義報消息、捐獻財貨、捨生
從戎。更有一點,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極少遷出弱小祖國,是故方有當今天下弱
國多富商之異象也。凡此等等,雖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獨以商道牟利而輕之乎
?」
  「糊塗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連生平唯受一人錢財,這便是號稱商旅
孫吳的田單。對麼?」
  「不然,後來還有這個商旅大士。否則,我喝著西北風周旋列國麼?」
  「慚愧慚愧!」范雎呵呵笑著抱拳一拱,又是輕輕一嘆,「老哥哥書吏根底,委實是不解
商旅,心下實遠之。說說,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兩個商人?」
  「天意也!雖我何能知之?」魯仲連詭秘地笑笑,「也許,見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連法眼,自然要見識一番!」
  倏忽間已經是暮色降臨。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閃爍出一片亮光。魯仲連
與范雎還是無休止地說著無休止地喝著,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誰也沒有睡意,不知不覺間,
天竟是漸漸亮了。
  「晨風清涼,莫如直下陳縣!」魯仲連霍然起身。
  「妙!你快馬我輕車,到了陳縣再大睡!」范雎欣然贊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虧你好盤算也,到陳縣你便睏不得了。」
  「我便不信,誰能擋得睡神大駕?」范雎呵呵笑著,三人便動手收拾車馬物事,片刻就緒
,兩馬一車便飛出陽夏河谷,從鴻溝官道轔轔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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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鴻溝南入穎水的交會地帶,巍巍然矗立著一座大城,這便是陳。
  陳雖縣城,卻是楚國北部重鎮。天下人但說「楚頭」,十有八九指得都是這陳縣。其所以
如此,在於陳非尋常縣城,而是一個風華古國的大都城。這個古國,便是陳國。周武王滅商後
首封八個諸侯國: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鮮)、蔡(叔度)、霍(霍叔)、康(
康叔)、曹(叔振鐸)、陳(胡公滿)。八大諸侯中,陳國雖位列最末,卻是赫赫然別有風光
。其特異處,一則是位次雖末,卻與王族諸侯同享一等公爵,領百里之地;二則是周武王將自
己的元女(長女)大姬婚配給了胡公滿,陳國便成了外戚諸侯,尊享王族榮耀。而胡公滿部族
所以成為首封八諸侯,最根本處,便在於這個部族是舜帝後裔;其次,便在於曾出兵孟津助周
滅商。遠古之時,舜部族居住在河東的媯水河谷。古俗以地為姓,族人便姓了媯。出了個舜帝
之後,媯部族卻一直平平淡淡的蝸居在媯水河谷耕耘,再沒有興起過風浪了。驟然立國為諸侯
,自然以國號為大,整個媯部族也以國號「陳」做了姓,天下從此便有了陳氏。
  周武王於滅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諸侯中的六大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齊
叛亂發難!於是,便引出了周公東征平亂。陳國也決然加入了王師東征大軍。靖亂之後,六大
諸侯悉數湮滅,首封八諸侯便只剩下了燕、陳兩國。周公以周成王名義再行分封,才有了魯、
齊、衛、宋、晉、楚、鄭、蔡等一班諸侯。從此,陳國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難靖亂的無上榮耀,
一舉成為西周初期諸侯中的赫赫棟樑。
  世事滄桑,也是難料。自此以後,這陳國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餘年的末期,陳
國便悄無聲息地淪落為二三等諸侯了。誰知到了春秋之世,陳國卻又一次聲名鵲起,成了大名
鼎鼎的諸侯。
  其間因由,一則是陳國地處穎水兩岸,土地肥沃多有溝洫,陳人又善於耕作,農事興旺,
國人豐衣足食。於是,陳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國輒遇水旱饑饉,便多向陳國借糧。
二則,陳國都城修得堅實雄峻,春秋之世又幾次擴建,氣勢竟超過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諸侯魯國
鄭國的都城,自是分外顯赫。三則,陳國公室以先祖閼父曾在周武王時做陶正為榮耀,自詡陳
人「善營作」,君主代代好商,為商旅大開國門:免去關隘稅收,大召列國商旅入陳,官市之
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漸漸地,陳國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風華之地。
  若僅僅如此,這陳國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絕不會如後來那般蔑視陳國。偏偏是
風華浸淫之下,陳國君臣耽於奢靡,國君大臣競相以玩樂為能事,淫靡之風大興,種種醜聞不
斷隨著商旅車馬流布開來。流風日久,陳國便漸漸糜爛了。
  傳到第十八代君主,陳國終於出大事了。
  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陳靈公。靈者,竊國之謂也。以「靈」字謚號於國君,大體都是亂國
失國之輩。古人很睿智,創制了謚法,便是在人死之後將其生前作為品行給予一個總評定,加
給死者一個稱號,從而弘揚王道君德,貶斥奸惡劣跡。《周書》云:「謚者,行之跡也。號者
,功之表也。車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國
君之號,由禮官提出經大臣公議而定。臣下之號,則由國君頒賜。應當說,直到秦漢之世,古
人對謚法還是很實在的,所加稱號,大體百不失一。不若後世將謚法變成了歌功頌德的廉價伎
倆。譬如春秋之世還有一個晉靈公,便同樣是一個忠奸不辨昏聵致亂的國君,釀出了「趙氏孤
兒」的悲劇,導致晉國從此衰亡。這個陳靈公卻更是荒誕乖戾,即位之後一件正事未做,卻生
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齒的最大醜聞––
  時有鄭國少女名姬,貌美癡淫,嫁給了陳國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
個兒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僕便有傳言,說是家主不堪夏姬晝夜癡淫,硬是給
累死了。流言不脛而走,喜好淫樂的陳靈公便以撫慰亡臣之名進入夏府,與夏姬私通了。另有
兩個大臣,一個叫孔寧,一個叫儀行父,都是陳靈公尋常淫樂的伴當,聞得消息,便也先後與
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貼身衣衫,在大殿朝會後相互觀瞻品評,看誰的
藏品是真正的褻物。後來,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諱,公然與夏姬一起宣淫於夏府,指著在廳廊
外習武的夏征舒,高聲談笑爭論是誰的兒子?話雖風出,夏征舒聽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
!一天夜裡,陳靈公從夏姬寢室剛剛出來,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殺了。趕來接活兒的孔寧、儀行
父大驚失色,便連夜逃亡楚國去了。
  其時,楚國正是雄心勃勃的楚莊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聞消息,楚莊王立即帶領大軍入陳
靖亂,殺夏征舒,滅了陳國,將陳地變成了楚國的陳縣。不久,中原以晉國為首的諸侯聯盟聲
討楚國「不奉王命,僭越滅陳」,要出兵干預。面對強大壓力,楚莊王便將陳靈公的兒子陳午
拉出來重新做了國君,算是恢復了陳國,這便是陳成公。
  雖則復國,陳國的名聲卻因這一特大醜聞而一落千丈,始終只能戰戰兢兢地做楚國的附庸
,在諸侯爭霸的夾縫裡生存。又過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晉國的四大部族(智、魏、趙、韓)已
經將這個最大的老諸侯掏空,晉國再也無力主持諸侯紛爭的「公道」了。其時楚國勢力大漲,
便一舉出兵滅了陳國,再一次將陳國變成了陳縣。傳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陳國,便永遠
地消失在戰國前夜了。
  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晉而天下進入戰國只有四年。
  陳國歸楚,楚國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時楚國的腹地雖然在荊山雲夢澤一帶,被天下
稱為「荊楚」,但因長江下游有吳越兩國,長江中游的洞庭湖兩岸與嶺南之地尚是蠻荒未開發
之地,要謀取豐腴土地與人口財貨,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數百年,楚國的有為君主從來都
將北上中原爭霸當做拓展楚國的第一要務。對楚國而言,爭奪中原只有兩個方向最理想,其一
是老路,從東北上與齊國爭土;其二是新路,越過淮水北上,正面進入中原與三晉爭奪土地人
口。然則,三百餘年過去,楚國始終沒有大勝過齊國,這條老路眼看是勞師費力而沒有結果了
。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緣巧合,壓在淮北的最大諸侯便是陳國。滅陳而佔據淮北,便是春秋戰國之交楚國最大
的夢想。楚莊王聞陳之亂而毫不猶豫起兵,這便是根本原因。歷時百餘年,楚國終於夢想成真
,陳國變成了楚國陳縣,楚國如何不大喜過望?
  滅陳得地,楚國的第一要務便是延續陳城的商旅都會傳統,將陳地變為楚國汲取中原財富
的最大吸盤。為此,楚惠王將陳縣令升格為「上執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擔任。上執圭是楚
國第三等高爵,僅次於君、侯兩級,因有楚王親賜圭(長條形禮器玉)而得名,封地相當於附
庸小國之君。左尹,則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說,陳縣令實際上是由做過副丞相(左尹)的大臣
擔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時還高!就實而論,楚國將陳地陳城看做重鎮經營的。但在名義上,卻
只將它做一個縣。這便是楚國君臣的高明處:麻痺中原諸侯,宣示自己對中原垂涎的陳地並不
如何看重。
  如此一來,陳縣便成了中原邊緣最為繁華的商旅都會,與大梁、洛陽、新鄭這三個最大的
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會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於陳城既非當時都城
,卻又有大諸侯都城的文華底蘊與商旅傳統,純粹的商旅天下,幾乎沒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沒
有大都城的諸多官府與關節的必須應酬,商人只要繳了稅金,便再也無人過問其它了。久而久
之,這陳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樂園,非但中原各國商旅雲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過江之鯽
,大凡在大國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資財貨,在這裡都是應有盡有。白晝大市,夜來海市,吞
金吐玉出鐵進鹽聚斂財貨醉死夢生,陳城的每個時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驚膽戰的生死
關頭。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業作坊的淵藪之地。作坊雲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紛至沓來尋覓生
計。這裡沒有「料民」法度,對所有人口都不盤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隸,還是饑民逃國,亦
或殺人越貨的罪犯,只要有人僱傭收留,便再也無人問你的來龍去脈。如此一來,這陳城人口
便是紛雜無計,冠帶軺車如雲,販夫走卒如流,錦衣滿街,饑民當道,各色人等匯成了汪洋恣
肆的大海。
  於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頭陳城,天府鬼蜮」的說法。
  說也奇怪,如此一個長鯨飲川般吐納天下金錢財貨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邊緣,楚國卻沒有
大軍駐防。直到戰國末世楚國將都城北遷到陳,陳城一直都是兵不過萬,吏不過百,幾乎是無
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進入戰國近二百年,竟沒有一個國家試圖爭奪陳城,也沒有一個國
家聲討楚國壞了世道人心,更沒有列國盟約壓迫楚國改變規矩。大國小國都對陳城視而不見,
也從沒有一個邦國限制過商旅入陳
  倏忽之間,陳城商風便蓬蓬勃勃地瀰漫了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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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魯仲連一行進入陳城,正是涼爽的早晨,也正是陳城街市最熱鬧的辰光。
  長街兩側全是大木搭起的連綿板棚,棚外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幾乎望不到盡頭。每段板棚
便是一家坐賈商舖,柑橘、絲綢、獸皮、麻布不一而足。最顯眼者,便是短兵器商舖顯然多於
其它商舖。一眼望去,吳鉤、越劍、胡刀、韓弓、兵矢的幌子隨風搖蕩相連,令人目不暇接。
拐過街角便是一條寬闊的石板街,青磚大屋鱗次櫛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鄰而立,鹽社、鐵社
、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錦衣商人的精巧軺車與運貨牛車交相往來,轔
轔隆隆之聲連綿不絕,氣勢卻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來往行人的服飾更是色彩紛繁,既不是楚
國郢都的滿街黃衣,也絕然看不出任何一種色彩的服飾佔據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
飛舞,教人眼花繚亂。
  「四海雜陳,竟不知誰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聲感嘆。
  「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魯仲連不無揶揄地一句,便指點著車馬人流高
聲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勢也,岌岌之危也,見仁見智了。」見無回話,范雎回頭看去,
原來已經到了又一條街口,旁邊牽著馬的魯仲連目光只在人群中巡梭,便問一句,「仲連找人
麼?」
  魯仲連遙遙一指:「看!那裡。」
  一眼望去,只見前方十字路口的熱鬧處樹著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
人正在大聲喊話:「進山伐木,日賺五錢,願去報名啦!」木板周圍聚著一群又一群衣衫破舊
身背小包袱的青壯男丁,圍著木板指指劃劃。距木板丈許之地,立著一頂大帳篷,一名麻布長
袍的中年人正在給一些人發放小木牌。領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帳旁的草蓆上,此刻已經坐了
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魯仲連將馬韁交給小越女,「你且等等。」拉著范雎便過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畫:左上方是三人伐木(兩人拉鋸,一人斧砍),右中
間是兩枚刀幣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顯眼的畫面––農人蓋屋的熱鬧景象!
  一個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蓋三間磚瓦房,值!」
  同伴連連點頭:「值值值!快走,報名!」拉著粗黑男子便向大帳篷擠了過去。
  魯仲連笑了:「又有新點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舊事,妙個甚來?」范睢不以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隨我來!」
  魯仲連哈哈一笑,拉著范雎的手便向大帳篷走了過去。帳篷前的中年人連忙迎了上來拱手
笑道:「二位先生,在下這裡不做生意,尚請見諒。」魯仲連也不說話,只從腰間皮袋摸出了
一枚小銅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風塵勞頓,在下卻是鹵
莽了。敢問,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魯仲連一拱手道:「多有叨擾,敢問先生在否?」中年人
卻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過去對幾個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幾句,回頭過來一拱手,
「先生,請隨我來便了。」魯仲連笑道:「我等還有車馬在街。莫耽擱足下活計,你只指個路
徑便了。」中年人謙恭笑道:「先生初來,只怕我說了先生也是難找。車馬在下已經看見了,
自有人隨後趕來,先生無須操心。」堪堪說罷,便見小越女笑吟吟走了過來道:「車馬妥了,
走吧。」白衣人一聲請了,便領著三人向一條稍許僻靜的石板街走去。
  范雎心下忐忑,便拉著魯仲連低聲道:「你沒來過陳城麼?」
  「陳城找人,天下一難。」魯仲連笑道,「你倒是來過,不也一抹黑了?」
  「我說的是,你與他們相熟麼?」范雎不禁便有些著急。
  魯仲連嘿嘿笑了:「莫擔心,此人辦事之周密,不下於你那秦國法度。我倒是盼著他有一
個疏漏處,好揚眉吐氣地罵他一頓,可十幾年都沒等著,你說喪氣不了?」
  見魯仲連如此篤定,范雎也不再說話,只打量著街巷走路了。范雎細心縝密,對陳城老街
市的格局還是清楚的,走著走著,心下不禁便是一緊,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進這等所在?
陳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盜之淵藪,莫非魯仲連結交了個遊俠道人物?
  原來,走出這條林蔭夾道的幽靜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條磚鋪小巷,入口處兩排厚實簡樸的
青磚瓦屋,臨街牆上卻有兩個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長袍的中年人卻悠悠然絲毫沒有
停步。數十步之後,兩邊便沒有了一間房屋,只是一色的老磚高牆,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
峽谷。幽暗中行來,范睢驀然想起了章台宮的永巷秘道,心下頓時恍然,這是進入了古陳國的
老宮殿區!
  出得這條大約兩三百步的峽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牆包圍的宮城。一眼望去,面南城牆
竟連續有五六個城門,東邊幾個城門車馬不絕,眼前兩個城門卻是幽靜非常,碩大的銅釘木門
都緊緊關閉著。跟著麻布長袍者走到最西邊門洞前,便見城門正中鑲著一方銅牌,卻是沒有字
的銅塊。長袍中年人走進門洞,用一支長大的銅鑰匙打開牆上一方鐵板,伸手進去一扳,沉重
的大門便軋軋開了。
  走出幽深的城門洞,眼前卻是一道橫寬十餘丈的巨大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鑲嵌著四方鑄
鐵,卻也是一字皆無。小越女咯咯笑道:「銅鐵上牆卻沒有字,這位老兄甚個名堂?」范雎笑
道:「有底無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魯仲連哈哈大笑:「還是范兄了得。
此公正有口頭語,大道在心。」范雎點點頭道:「平和不彰,也算難得也。」
  說話間繞過影壁,便是眼界大開:一片高大厚重的磚石房屋沿著中間一片碧綠的水面繞成
大半圈,大屋後面卻是一片參天大樹,遮住了來自任何方面的視線;整個所在幽靜空曠之極,
看不見一人走動,竟彷彿進入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點頭。
  「范叔看出了奧妙?」魯仲連饒有興味地問。
  范睢指點著道:「這片高房大屋該當是一片儲物倉庫,中間水池或是防火而設。後面大樹
成蔭,確保庫房陰涼乾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處我卻不解。」
  「范叔也有難題麼?」魯仲連不禁笑了起來。
  范睢伸手一指兩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牆,卻是儲存何物?」
  魯仲連回身向中年人問道:「你說,高大石屋儲存何物了?」
  「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
  范睢笑道:「此乃老陳國宮城,也許本來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非也。」麻布長袍者搖頭,「這是先生後來特意加高的,並非本物。」
  魯仲連一揮手:「走,找到正主兒自會明白,我等嘮叨個甚來。」
  麻布長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響箭帶著長長的嘯音與紅色火焰掠過水面直飛對岸,
片刻之間,便有一隻烏篷小舟悠然飄來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碼頭前。中年人拱手說聲請,三人便
相繼上船。小船划開,卻見岸上的中年人已經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禁笑了:「這老兄行徑,
竟很有些墨家風味也。」范雎卻搖搖頭道:「同是軍法節制,墨家講求一個義字,此公卻是講
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時回去,街市僱傭伐木事豈不誤了?」魯仲連不以為然地笑了:
「商旅為牟利而生,誰能外之?然此公有言:義為百事之始,萬利之本。你說他求不求一個義
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來義利相悖,此公卻將義做萬利之本?」「還有呢。」魯仲
連高聲吟誦著,「不及義則事不和,不知義則趨利。趨利固不可必也。以義動,則無曠事矣!
如何?」范雎驚訝道:「此公能文?」魯仲連笑道:「我只看過他寫下的兩三篇,也不知寫了多
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嘆:「如此立論,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無特異言行,田單如
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單以商從武,此公以商從文,這商旅奇人如何都讓
你魯仲連撞上了?」魯仲連哈哈大笑:「以范兄輕商之見,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范雎正
要辯駁,小越女卻突然一指岸上道:「仲連,那不是他麼?」
  此時小舟將近岸邊一箭之地,范雎已經看得清楚,岸邊大柳樹下正站著一人,白衣飄飄正
如玉樹臨風。魯仲連連連揮手間便是一聲長呼:「不韋,我來也––」
  朗朗笑聲隨風飄來,白衣人大步走到岸邊遙遙拱手:「仲連兄,我已等候多時了。」
  小舟如飛靠岸,魯仲連笑道:「足下耳報何其速也?」
  「仲連兄載譽南歸,不韋豈敢怠慢?」
  說話間魯仲連小越女已經飛身上岸,與白衣人執手相握,便是一陣豪爽大笑:「嗚呼哀哉
!偏呂子常有妙辭,罵魯仲連逃官逃金,是為沽名釣譽麼?」
  小越女不禁笑道:「仲連心穴,只有呂子瞅得準也!」三人便是一陣快意笑聲。
  范睢卻是緩步登岸,隨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禁便有些驚異了。此人身穿一領白中帶黃
的本色麻布長袍,腳下一雙尋常布履,長髮整齊地紮成一束搭在背後,頭頂沒有任何冠帶,通
身沒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不黑不白,頜下沒有鬍鬚,臉上沒有痣記,一
身素淨清雅通體周正平和,分明是沒有一處扎人眼目,卻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記。范雎
看多了周身珠寶錦衣燦爛的商人,實在是沒有見過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時竟有些疑惑迷糊
起來,彷彿走進了一座幽靜的山谷書院,面對著一個經年修習的莘莘學子。
  「老兄快來!」魯仲連大步過來便拉住了范睢的手:「來,這位便是此間主人,商旅大士
呂不韋。不韋兄呵,這位是我一個老友,張睢,魏國隱士。」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聞呂子言行,今日卻是幸會。」
  呂不韋謙和地笑著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韋何敢當一『子』字?若蒙不棄,先生便
如仲連兄一般,但呼我不韋便是。」
  「不韋真有說辭。」小越女一笑,「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呂不韋依舊謙和地笑著:「先生清華峻峭,絕然大有來歷,日後尚請多多指教。」
  「書劍漂泊,胸無長物,豈敢言教。」范雎心下驚詫臉上卻是淡淡一笑。
  魯仲連左右望望兩人,向范睢丟個眼色,便得意地縱聲大笑起來。呂不韋卻是渾然不覺,
只微微笑著逐一拱手:「先生、仲連兄、越姊,請。」便領著三人走進了涼風悠悠的樹林。出
得樹林,循著一條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門廳並不高大,卻是一色青石板砌成,厚
實得古堡一般,門額正中鑲嵌著三個斗大的銅字––天計寓。
  「天計寓,出自何典呵?」魯仲連興致勃勃地打量著。
  「天道成計然。」呂不韋笑著,「執事們都說有個名字好說事,我便湊了一個。」
  「妙極!」魯仲連拍掌讚歎一句回頭道,「張兄講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辯莫如千里駒,你都妙極了,我能說甚?」
  「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說。」魯仲連哈哈大笑,「不聒噪了,進去說話。」
  這是一座全部由小間房屋組成的緊湊庭院。一過影壁便是頭進,兩廂房屋時有身影進出,
雖都是腳步匆匆,卻毫無忙亂嘈雜之象,穿過北面廳堂,第二進依舊如故。呂不韋指著第二進
廳堂道:「這是總事堂,與後院不直通。這廂請。」便領著三人從廳堂東邊的一道拱形石門入
了第三進,剛繞過一道影壁,便見眼前竹林婆娑清風灑灑,暑氣頓去一片清爽。
  魯仲連笑歎一聲道:「幾時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學宮也!」呂不韋笑道:「那幾年仲
連兄正忙著即墨抗燕,還不知道陳城魚龍變化。這裡原本是老陳國舊宮,楚國為招攬商旅,劃
做六門高價開賣,我便買下了這最後兩門。」小越女粲然一笑:「喲!毋曉得你是王侯商人也
,宮殿呢?」「越姊想住宮殿,難矣哉!」呂不韋一陣爽朗大笑,「四門宮殿的主人,目下是
楚國猗頓、趙國卓氏、魏國白氏、秦國寡婦清。我這兩門,只是原來的宮室府庫與一片園林空
地,卻是沒有一座宮殿。」小越女驚訝道:「如此說來,你與天下四巨商比肩了?」呂不韋搖
頭微微一笑:「若論財力根基,不韋尚遜一籌。」旁邊一直不說話的范雎卻突兀插進一句:「若
論心志謀劃,足下卻不屑與之比肩也。」呂不韋一個愣怔,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
!你只說,何以見得?」范雎侃侃道:「買府庫而不買宮殿,求實用而不務虛名,此乃商家大
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實則置身於火山之口也!此等謀劃,此等心志,豈是只知彰
顯財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魯仲連不禁拍掌讚歎,「老兄總算揣摩著不韋根底了。」
呂不韋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說,不韋卻也無從辯解了。這廂請。」
  從碎石小徑穿過竹林,便見一片碧綠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兩座茅亭,四周卻是高
大筆直的胡楊林參天掩映,幽靜肅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魯仲連搖頭道:「宮城起茅屋,不覺
刻意麼?」呂不韋笑道:「這是一片廢棄園囿,將勢就勢而已,管不得別人如何想了。」小越
女對魯仲連咯咯笑道:「曉得無?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涼不透不漏,與竹林草地正是相
得益彰,就曉得青磚大瓦好!」
  三人一陣大笑,說話間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見正中門額上赫然三個銅字––利本堂。魯仲
連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卻先說,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詳便道:「足
下是濮陽衛人了。」小越女先便驚訝了:「噫!你卻如何曉得?」范雎指著門額大字道:「此乃
魏字。濮陽衛國,文字從魏,只是將右立刀外勾,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懷故國
,便有此等懷鄉之刻。」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燭照,在下正是衛國濮陽人氏。」魯
仲連一揮手道:「莫得敲邊鼓,你只說,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義,其間真意便是義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論,有斷無解,其意終究難明。」
  「老兄是說,義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將『義為利本』之立論著一大文,剖析透徹,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魯仲連拊掌大笑,「不韋,看來你這立論還立得不紮實呵。」
  「談何立論?」呂不韋謙和地笑了,「我是隨心而發,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說,那是先生
仲連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韋卻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聲笑叫,「述而不作,不韋豈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齊大笑。呂不韋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個時辰,日昳時聚首痛飲如何
?」時當正午,魯仲連三人一路車馬顛簸,倒也真是汗濕重衣身心疲累,聽得呂不韋如此安頓
,便一齊點頭說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僕人過來,將三人領到了茅屋後廳,片刻之後
,粗重的鼾聲便從幽靜的後廳瀰漫了出來。
  片時之後,小越女先醒了過來,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魯仲連,正要再去叫醒范
雎,卻見范雎長袍散髮悠然到了門口。小越女訝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
刻也就是了,真到夢鄉一個時辰能回來?」尚在懵懂的魯仲連嘟噥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
炎炎夏日,卻涼得通透,倒頭便不想起來。」范雎揶揄笑道:「仲連兄幾時做了村叟,沒看見
榻後那個大銅櫃麼?」魯仲連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個冰櫃,怪道涼爽得三秋一
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櫃?你來看,」走過去便
卡噠拉開了大銅櫃指點著,「這冰櫃內分三層,每層盛冰足足兩大桶。屋內但有涼氣瀰散,卻
是一滴水也沒有!墨家善工,弟妹說說,這化冰之水哪裡去了?」小越女在涼冰冰的高大銅櫃
上敲打了一番笑道:「這銅櫃層層密封,櫃底當有一支銅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尋常但管
添冰,卻無須理會水路,當真機巧也。」「呂不韋,異能之士也!」范雎感嘆一聲,「我便是
揣摩這冰櫃奧秘,竟沒得合眼也。」魯仲連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為天下
技能盡在王室官府也,該當開眼!」
  正在笑談,卻見一個鬚髮雪白的紅衣老人在門外深深一躬:「三位貴客,先生有請。」魯
仲連說聲走,三人便隨老人來到了茅屋正廳。
  呂不韋正在廳門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僅僅是頭上增加了一頂竹皮冠,卻頓時平添了
一份肅穆敬客的莊重。范雎心知呂不韋與魯仲連夫婦交誼甚深,此番禮敬皆因自己是初交賓朋
而起,便是遙遙躬身,虛空做捧物狀肅然道:「張雎惜無腒頭以敬,謹奉魯子之命一見。」雖
只寥寥一句,卻是大有講究。依據古老的周禮:士初相見,主人當衣冠齊楚迎之,來者則當以
雉(野雞)為禮物;冬日用帶長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風乾的雉);拜見之時依據時令,來
者面北對主人將雉或腒橫捧於雙手,雉頭或腒頭朝左(左手為東為陽),禮辭便是「某也願見
,無由達,某子以命命見。」范雎堪稱飽學,此刻見呂不韋帶冠迎出,便以此等拜會古禮做答
,心思只看呂不韋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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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0:44 |只看該作者
  呂不韋卻是謙和地笑著迎了上來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韋何能應對得當?尋常只知
衣冠禮敬這句老話,便拎了頂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卻是平添拘謹,先生見笑了。」說罷便順手
解開冠帶拿下竹冠,「還是隨意好,與先生一般的散髮布衣。」
  魯仲連卻笑了起來:「雖說張兄心思把得細,終究卻是不韋迂腐了一回,好!」
  「說人迂腐,還有個『好』字?」小越女笑著瞪了魯仲連一眼。
  「當真好也。」魯仲連一臉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韋一個疏漏,今日讓張兄了卻了我
這心願,能不好麼?」
  四人一陣大笑,便相繼進了茅屋正廳,略一打量魯仲連便笑了起來:「四菜一酒,不多不
多。」范雎卻只盯著北面牆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端詳。呂不韋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請范雎入坐
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連忙便推著魯仲連坐進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東首側席,小越女
自然是西首側席。呂不韋是主人,便與魯仲連相對,坐了南席。
  一時坐定,呂不韋便笑著舉起了面前銅爵:「仲連兄與越姊偕先生南來,不韋為三位洗塵
,今日便是快意之時,來,先乾此一爵!」說罷雙手抱爵環敬一周,便一飲而盡。魯仲連與范
雎自是二話不說,舉起銅爵便汩汩飲乾。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隻碧綠的玉碗一氣飲了,見范雎
驚訝地看著自己,便是一笑:「不韋曉得我不沾酒,這是嶗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
,這泉水縱然運得過來,存得幾日豈不餿了?」呂不韋笑道:「我有三層冰櫃車,兩層堅冰,
一層泉水,兼程運到後冰窖存儲,半年之內保得原味絲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嘆:「足下
如此做派,雖王侯宮室猶有不及也!」說話間臉上便有一片陰影掠過。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笑
道:「不韋布衣,焉敢虛勢?原是今年有幾位老友來會,卻都是林泉山人飲不得酒,方有此舉
,先生見笑了。」魯仲連頓時興致勃勃:「說說,都有誰個要來?」呂不韋道:「一個唐舉已經
走了,一個士倉還沒來,一個越姊正在當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發議論的魯仲連擺擺手,驚訝地看著呂不韋,「足下識得唐舉、
士倉?」
  「唐舉兄與我是書交,士倉兄與我是另交。」
  「何謂書交?何謂另交?」
  「以書成友,謂之書交。以另類隱事成友,謂之另交。」
  「敢問足下與唐舉以何書成友?」
  「我得《計然書》評點本,請唐舉兄品評,唐舉兄時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舉要《計然書》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問之非友道也。」
  「足下與士倉卻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隱,不韋不便相告,先生見諒。」呂不韋不卑不亢滿面微笑,語氣卻是顯然不打
算再說下去的的模樣。
  此間分際頗是微妙:以賓主通行禮節,范雎本不當對嶗山泉水事語帶譏諷;然則戰國之世
的名士風範恰恰便是坦誠犀利,況范雎之譏諷畢竟是基於節用本色而發,呂不韋便渾然不覺,
誠心說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問交友之情由,則必是與所說之人相熟,依尋常禮節,呂不韋
便當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間皆大歡喜;然則,這看似一團和氣的呂不韋卻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絕
了范雎最後一問,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若要再追問一句甚或反唇相譏,顯然便是當下
尷尬。
  正在呂不韋話音落點之時,魯仲連一舉大爵高聲道:「來!痛飲一爵再說!等士倉這老兄
來了,我便讓他自己說給張兄。」
  「天意也!」范雎卻是一聲感喟,站起來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義,范雎豈
能舉薦蔡澤而辭官隱身?今日知情,容當一謝。」
  「妙也!」魯仲連哈哈大笑,「不韋,赫赫應侯現身,你當如何?」
  呂不韋卻絲毫不見驚訝,只悠然一笑站起身來也是深深一躬:「世間典藏珍奇,歸宿原有
定數。應侯既得,便是天意,與不韋卻是不相關了,何敢當得一謝?」
  范雎猛然拉住了呂不韋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與仲連越妹一般,莫再先生應侯的
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棄,不韋敢不從命!」
  「啊呀呀!」魯仲連大笑著走過來將大手搭在兩人手上,「執手如刎頸,頃刻交生死。好
!」話方落點,小越女便捧著一個大銅盤輕盈飄到了面前:「來,人各一爵!」三人執手大笑
,各取一爵當地一撞說聲乾,便一齊汩汩飲盡了。
  此時席間因范雎而起的些許生分一掃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飲饕餮。堪堪半個
時辰,呂不韋抬頭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試試了,你都吃得也。」魯仲連便道:「她是
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卻見小越女案上銅鼎中卻是一隻熱氣騰騰的整形蒸雞,鼎
腳下的細木炭冒著紅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鮮紅的燉棗,便呵呵笑道:「不韋呵,不飲酒有
備,不食肉卻無備,該罰也。」呂不韋已經飲得滿臉漲紅,便拭著額頭汗水笑道:「越姊,此
物乃嶺南伺潮雞,你但嘗得一口,或許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詳著銅鼎笑道:「生平毋得
吃肉,蒸雞能吃麼?」猶豫片刻,小越女終是伸出了細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夾得下來。」呂不韋興奮地提示了一句。
  「她從來不會用筷,只會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魯仲連笑得開心極了。
  小越女飛快地瞟了魯仲連一眼,臉上飛過一片紅暈,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絲雞肉,閉著眼
輕輕放到了嘴裡,輕輕地嚼著。三個男子都屏住了氣息看著小越女,一時間竟是人人緊張得如
臨大敵一般。眼見小越女臉上滲出了一片細汗,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呵,還真好吃也!」隨
著話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約而同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接著便是一陣轟然大笑。小越女緋紅著
臉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兩手撕下一大塊雞肉,旁若無人地大吃了起來。
  呂不韋對魯仲連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連兄一大幸事也!」
  「不韋––」魯仲連眼中閃爍著淚光,竟是一口氣飲乾了一爵。
  范雎卻大惑不解:「不韋呵,這雞肉有何特異,竟能使辟榖者破戒?」
  呂不韋興奮笑道:「此雞產於南楚蒼梧大山,俗稱長鳴雞,叫聲清亮貫耳,一聲之鳴能穿
海潮呼嘯之威。然則,此雞不鳴於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漲潮之際隨著潮聲長鳴,嶺南楚人便呼
其為伺潮雞。」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雞?」
  「伺潮雞以銅鼎蒸之,其肉若魚之鮮,若筍之清,為食素者嘗肉之佳品。不韋嘗聞,中原
一隱士深入嶺南,嘗此雞而戒辟榖,便為越姊一試了。」
  「此等神異之物,定然極難覓得。」
  「得此雞有三難也。」呂不韋輕輕叩著案頭,「其一,山高水險,千里迢迢,等閒人到不
得蒼梧山海間。其二,捕捉難。此雞半家半野,漲潮時便飛到海岸長鳴竟夜,潮將退去之時,
鳴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時捕捉,雞肉才與常雞迥然有異。其三,飼養難。伺潮雞離海不能
超過十日,否則聲啞而亡。」
  「如此說來,此雞剛剛運回?」一直看著小越女的魯仲連驀然插來一句。
  「不韋得仲連兄行止,便掐著時日從嶺南運回,今日是伺潮雞離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這般用心,不韋難得也!」
  呂不韋神色鄭重道:「仲連兄者,天下士也。擔待大義,糞土爵祿,勇於赴難,羞於苟且
。士林如魯仲連之風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韋一介商賈而與天下士交臂,能盡綿薄之心,
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個鬼臉笑道:「不韋莫說了,仲連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沒有兩萬金,逃跑做甚?」
  「我只備了千金之數,是否太少了?」呂不韋亦莊亦諧一句,卻見魯仲連陡的睜眼目光炯
炯地盯住了他,便迎著魯仲連目光坦誠地笑了,「仲連兄,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也。便是
聖賢,也須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憂天下。兄與越姊平生無積財,今去東海隱居,何能不需錢
財?兄若果真變做赤腳操勞之漁人獵人,魯仲連價值何在也!」一聲喟嘆,呂不韋輕輕叩著大
案,「千金之數,大體建得一座莊院,打造得一條好船,養得兩匹良馬,維持得十年衣食無憂
。但能如此,仲連兄方可讀書修身,亦可聞警而出。否則便是閉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時舉座默然。小越女是聽憑夫君決斷。范雎倒是覺得呂不韋說得實在,然想到魯仲連輒
遇爵祿金錢從不聽人,一言不合便揚長而去,便也只好聽其自然。不想魯仲連思忖一陣卻慨然
拍案:「不韋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范兄說說,何謂三奇?」小越女笑得燦爛,手中也已經舉起了那隻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肅然地指點道:「食氣者竟食肉,一奇。魯仲連糞土爵祿,今日卻受千金,二奇
。商人揮金不圖利,卻圖義,三奇也!如此三則,可算得戰國奇聞?」
  「還當再加一奇。」魯仲連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眥必報,今日卻渾不計較。」
  「采!」呂不韋與小越女一聲喝采,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飲了一爵。呂不韋最是
快意,竟一連飲了三大爵。范睢嚷嚷著不行,也跟著飲了三大爵。魯仲連哈哈大笑,二話不說
便跟著大飲三爵。一時席間談笑風生海闊天空,竟是不知不覺地暮色降臨了。呂不韋吩咐掌燈
,茅屋大廳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飲海量,為秦相十餘年卻是處處謹慎幾乎戒酒,今日萬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
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魯仲連,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個一個由頭的連連舉爵,
直飲得不亦樂乎!偏是呂不韋特異,雖很少提起舉爵由頭,卻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飲得多
時,六隻五斤裝的空酒桶已經赫然在廳,呂不韋依舊是爵爵奉陪,依舊是滿面春風,與魯仲連
范雎的酒後狂放判若兩人。
  「噫!奇也!」范雎舉著酒爵搖了過來,「不韋呵,你爵爵同飲,當真未醉?」
  「范兄之見,不韋醉了?」
  「好!老夫便來試得一試。仲連,你也過來。」范雎舉著大爵搖到北面牆下一指,「不韋
,這柱白石,刻得甚字?」
  「堅白石。」
  「對公孫龍子的『離堅白』不以為然麼?」
  「玄辨之學,不韋不通。堅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實在,卻是擲地有聲。
  「堅不可奪,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搖晃著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臉肅然,「三
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話也!不韋呵,不覺太難麼?」
  呂不韋依舊是柔和實在:「世事不難,我輩何用?」
  「好!堅白石壯我心志,浮一大白!」魯仲連一句讚歎,便逕自飲乾了一爵。范睢欲言又
止,內心卻是被眼前這個看來不顯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間迸發的豪氣深深觸動了,不禁便是
一聲感喟:「嗚呼!其勢蕩蕩,何堪一商?不韋當大出天下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搖搖晃晃
地嘟噥著多了多了,便軟軟地撲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盤桓得幾日,魯仲連便要去了。呂不韋要他消夏完畢再走,魯仲連卻說還要南下郢都與春
申君辭別,趕到吳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馬行空之士,呂不韋便也不再阻攔,一應物事備
好,便送魯仲連小越女上了穎水官道。范雎本欲與魯仲連夫婦南下,卻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
飛鴿傳書,只要他務必等候旬日,卻沒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陣,只好放棄了南下遨遊,與呂不
韋一起做了餞行東道。
  這一日清晨,穎水兩岸綠野無垠,城南十里楊柳清風,一通餞行酒在郊亭飲得感慨唏噓不
勝依依。范雎最是心緒翻滾,與魯仲連不停舉爵痛飲,眼見紅日高昇人當上路,便是一聲長嘆
:「仲連一去,天下縱橫家不復見矣!」說罷竟是放聲痛哭。魯仲連卻是哈哈大笑:「時也勢也
,後浪勃勃連天,前浪消弭沙灘,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須傷感也!」呂不韋慨然道:「范兄
傷感也是該當。縱橫原是連體而生,山東無合縱抗秦,關西便無遠交近攻。仲連兄一去,合縱
大潮消退,范兄縱是復出,也是落寞無對,不亦悲乎!」范雎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仲連將
去,我心空空也!」魯仲連不禁便是一聲嘆息:「范叔呵,六國已成朽木之勢,秦國也是垂垂
衰落,無數十年之功,天下風雲難起也。我輩縱然復出,徒歎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頭看看時辰,便向呂不韋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呂不韋跟出來笑道
:「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時分上路了。」小越女低聲笑道:「他二人說話,我只要送你一樣物事
。」呂不韋呵呵笑著一拱手:「越姊有贈,不韋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樹下紅馬旁,從馬背皮囊中抽出一個小布包雙手捧了過來。呂不韋連忙整
整頭上竹冠,雙手接過打開布包,卻是一冊陳舊發黃的羊皮書,一瞄書皮大字,竟是《范子計
然術》,不禁驚訝道:「越姊,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跡麼?」小越女笑著點點頭:「不錯也。范
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呂不韋翻開書頁,便見字跡娟秀勁健,與士子書寫的宏大結構迥然不同,
便肅然一拱手,「越姊與仲連兄歸隱林泉,正當切磋學問以傳後世。不韋一介商旅,得此奇異
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曉得無?」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間計然書多有抄本,然卻脫漏錯訛太多,你送給唐舉
的那本也是一樣,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當治世之學也。」見呂不韋似乎還要推脫,小越女認
真擺了擺手,「我是越國若耶溪邊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稱為浣紗溪的地方。《范子計
然術》,是我十三歲那年在若耶溪邊的山谷中揀到的。後來我成了南墨子弟,便將此書交給了
老師。五年前老師辭世,臨終前又將此書贈還於我。老師鄭重囑託:計然書天下奇學,非商政
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諦,我輩難通此學,若天下果無此等人物,便是天絕計然也––不韋,此
書不當你麼?」
  「越姊,不韋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會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曉得你竟如此迂闊!我要歸山,書便給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選一個合
適人物了?如何與仲連一般,受人贈與便退避三舍!」
  呂不韋頓時輕鬆地大笑起來:「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時亭下也是一陣笑聲,魯仲連與范雎又開始了海闊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
便沒完沒了。」便遙遙招手一喊,「范兄,放仲連上路也!」呂不韋連忙大步來到亭下:「仲
連兄稍待,我還有一宗俗物送你。」說罷一招手,便有一少僕捧來了兩隻撐得脹鼓鼓的雪白絲
袋。魯仲連目光一閃道:「不韋,要再多事,我便真要逃之夭夭也。」
  「且放寬心,不是金錢。」呂不韋笑著解開了一隻絲袋,掌中便是一捧紅亮的大棗:「此
物是齊國特產,名叫樂氏棗,那日越姊嘗過的。樂毅當年長困即墨,在即墨城外栽種燕國棗樹
,每年打棗時節,樂毅都要用這種大紅棗佐酒,宴請遠征將領,同時還要送給田單一筐。後來
燕惠王疑忌樂毅,樂毅便派專使送給了燕惠王一袋紅棗,以表赤心不移––」
  「樂氏棗,赤心棗也!」魯仲連雙手顫抖,捧起一捧大紅棗兒便是淚眼朦朧,「那時我常
在即墨,每與田單共嘗樂毅送棗,都要大醉一回,哭笑一回––」
  「不韋此禮,當真暖心也!」范雎唏噓一嘆,「齊人恨燕,卻記掛幾乎滅齊的樂毅,可見
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也!」
  呂不韋殷殷笑道:「仲連兄去國遠居,便以赤心棗做個念想了。」
  小越女小心翼翼地摩挲著赤紅的大棗,低聲道:「再過三五年,我便讓這赤心棗紅遍房前
屋後,那時,你等再來––」一聲哽咽,便猛然回頭去了。
  看著兩馬一車轔轔南下,在穎水官道漸漸遠去,范雎與呂不韋大步登上山岡,竟是癡癡地
凝望了大半個時辰。魯仲連是蘇秦張儀之後的又一個縱橫大家,先救奄奄齊國,再救岌岌趙國
,使戰國大爭的格局又一次保持了數十年的大體平衡,其特立獨行的高遠志節更是天下有口皆
碑,成為戰國名士的一道奇異風景。魯仲連的退隱,標誌著戰國縱橫家的全面衰落。自此以後
,山東六國救亡圖存的合縱大業,便再也沒有出現過波瀾壯闊地整體行動局面。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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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0: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卻說呂不韋范雎兩人回到天計寓,竟是一時無話。范雎年近花甲連日縱酒,一旦鬆心便是
一身軟粘昏昏欲睡。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將范雎安頓在一間幽靜的臥房,派一個精細少僕專門
看護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計寓書房。
  「先生,去邯鄲車隊已經準備妥當,可否準時起程?」呂不韋剛剛翻開案頭報事策,便有
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輕步走了進來。
  「老總事,能否遲得旬日起程?」
  「赴趙商隊是大宗生意,已於邯鄲議好交貨日期。」老人只是簡短一句。
  「說得是。」呂不韋沉吟片刻斷然拍案,「老總事便安排車隊後日起程。旬日之後,我便
兼程北上,大約可在濮陽會齊,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隊北上,先生只須準時趕來交割貨物便是。」
  「不。」呂不韋搖搖頭,「老總事年事已高,只坐鎮陳城照應可也。邯鄲商隊讓荊雲兄勞
頓一場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猶疑,「商隊公行,關關勘驗照身,荊雲義士––」
  「老總事莫得擔心,此事我來安頓便是。」說罷便霍然離座,「走,驗看商隊。」便與老
人匆匆出了天計寓,來到前院高大的庫房區。
  長長的車隊整齊排列在倉儲高房外的林蔭道下,繞著湖邊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每輛都是
鐵皮包輪的大車,棕色牛皮將貨物苫蓋得嚴嚴實實,粗大的麻繩又將牛皮捆紮得穩穩當當,每
車相距兩丈,只要犍牛入車上套,立時便是一支聲勢浩大的商旅車隊。老總事道:「總共三百
輛鐵輪堅車,裝載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後勘驗了。」
  呂不韋點點頭,便隨意走到一輛車前奮力用肩膀一撞,長約三丈高約一丈的龐大貨車竟是
紋絲不動毫無鬆垮喀啦的響動,便滿意地笑了:「橫載平裝,老總事的法子果然見效。」老總
事肅然道:「這是十六名大工匠親自動手,連續三晝夜裝成的,確保千里顛簸,毫髮無損。」
「好!」呂不韋轉身大步走上湖邊山亭,「只這一筆生意,便開了山東先例,做得五六筆如何
?」老總事驚訝得連連搖頭:「此等生意風險太大,先生不可貪多,一筆足矣!」呂不韋遙遙
打量著湖邊車隊笑道:「老總事未免小心過餘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別家可是做得來?」老
總事惶恐道:「老主東曾立下規矩:財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筆為限,要給同行留有利路,以
免商家相殘。先生要六國盡做,老朽卻是難以承命。」呂不韋驀然回頭便是哈哈大笑:「老總
事何其迂闊也!商事如戰,家父便是商戰之宋襄公。商家不爭利,猶如兵家不爭地,本業大道
尚且不立,談何留利規矩?」老總事卻昂昂辯駁道:「先生有言,義為萬利之本。若一家盡攬
天下之財,商道大義何在?」呂不韋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揮手道:「兩回事,回頭再說。犍牛
車伕都齊全了?」
  「四百名精壯車伕,八百頭秦川犍牛,全數在城外紮營三日,養息得好精神。」
  「沿途糧秣?」
  「商丘、陶邑、濮陽、朝歌、安陽、邯鄲、巨鹿七大站,均已備足糧草。」
  「沿途關隘?」
  「北上千里,楚魏韓趙四國二十三關,全數打點暢通,花費萬二千金。」
  「這便好。」呂不韋輕鬆地笑了,「老總事只管照應好陳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兩
件大事萬萬不可有差,北上押隊我來處置。」說罷便大步下了山亭,逕自進了湖邊那片莽蒼蒼
的胡楊林。
  胡楊林的深處有一座幽靜的小庭院,呂不韋踏上林間小徑遙遙望見庭院屋脊時便打了一個
響亮的呼哨。呼哨飄蕩間便聞一陣短暫低沉的喉鳴聲傳來,待呂不韋走近庭院門前,一隻戴著
鐵鏈的威猛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廳一側,毫無聲息地打量著來人。呂不韋笑著一拱手:「獒兄,
我可以進去麼?」黑犬威嚴地聳了聳鼻頭,竟是嘩啷一聲便躥上了門廳,頭只一頂,兩扇厚重
的木門便光當開了。「多謝獒兄。」呂不韋又一拱手便走了進去,黑犬便昂頭蹲伏在門廳下如
一尊石像般巋然不動了。
  半個時辰後,一個黑色長袍黑布蒙面者送呂不韋走了出來,到得門口止步問道:「呂公,
我可否帶荊獒同行?」呂不韋笑道:「只要於事有利,一切但憑荊兄。」長袍蒙面人便道:「此
獒神異非常,與我失散六年而能尋覓到陳城,遠道大是有用。」呂不韋對著黑犬便是肅然一躬
:「獒兄如此忠義,不韋敬佩不已。」此時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側,對著呂不韋竟也是兩隻前爪
一併一搖。呂不韋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隨行,第一位卻是保護主人。荊兄但出差錯,我
卻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卻陡地一噴鼻,轉過臉連呂不韋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對恩公
無禮。」長袍蒙面人低聲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頭卻正對著呂不韋。呂不韋一拱
手笑道:「獒兄對我之叮囑嗤之以鼻,足見神異無雙,何罪之有?不敢當了。」又回頭道,「
如此神犬,荊兄何須鐵鏈囚禁?」長袍蒙面人嘆息一聲道:「荊雲大罪在身,恩公卻以義士待
我,自當隱匿形跡。牠若自由,便會巡視整座莊園,若不慎惹事,荊雲何顏面對恩公?」「荊
兄差矣!」呂不韋頓時肅然,「荊兄誅殺惡吏,為民除害,原是任俠仗義。不韋援手,亦是為
天下正道張目。你我盡皆坦坦蕩蕩,何須隱匿行跡?便是這神獒,也莫委屈了牠,偌大商戰谷
,有獒兄晝夜巡視,豈非大大一樁美事?」
  「好。但憑呂公。」荊雲走過去拍了拍黑犬頭,「獒子,恩公給你開鏈了。」大獒聞聲霍
然起身。荊雲便撩起長袍從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劍,青光一閃,便挑開了鐵鏈皮條。隨著鐵鏈嘩
啷落地,大獒便汪汪兩聲對著呂不韋翻了兩個滾兒,嗖地躥了出去消失在樹林中去了。
  「荊兄,我也去了。」呂不韋哈哈大笑著一拱手,便出了胡楊林。
  兩日後,商隊逶迤北上,呂不韋親自送到陳城北門外十里郊亭,給初上商道的荊雲壯行。
諸般事體完畢,呂不韋便回到天計寓匆匆來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後,一
領寬鬆大袍一頭蓬鬆散髮,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呂不韋遙遙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
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回頭樂呵呵道:「不韋呵,出世之樂,仲連之明,今
日始得感悟也,不亦樂乎?」呂不韋便道:「難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陳湯等著你
也。」范雎說聲好,便大袖飄飄地跟著呂不韋來到了前院。
  四面三層胡楊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綠草如茵,清風徐來,茅亭下一案美酒佳餚,當
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聳鼻翼:「噫!這味兒卻是特異,似酸似甜還夾
帶著異樣肉香,聞所未聞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滿案佳品,范兄獨賞老陳湯,端的高人。
」范雎也算講究食儀,思忖道:「老陳湯甚個講究?陳年老湯麼?」呂不韋搖頭笑道:「范兄也
有不食之盲,難得難得!老陳湯者,非陳年之陳,乃陳國之陳,曉得無?」「噢––」范雎見
事極快,頓時恍然大悟,「那定是陳國宮廷所創,流播民間之美味了?」「終是拎得清勒。」
呂不韋又拽了一句楚語,「陳靈公別無所能,惟獨對食、色二字天賦異稟,日日美酒,夜夜佳
麗,一朝亡國,卻只留下了這酒後湯,陳國遺民便呼為『老陳湯』了。」范雎不禁莞爾:「如
此說來,這便是亡國湯了,你也不怕晦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氣均沾。」
說著打開石案中間那隻絲綿套包裹的碩大銅鼎來,「來,嘗嘗。」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綠金黃的一汪,便拿起旁邊大木盤中的細長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
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涼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時便是咕嚕嚕一陣大響
,不禁一聲讚歎:「好個老陳湯,妙不可言!」說罷也不謙讓,便一碗一碗的呼嚕嚕大喝,片
刻之間,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沒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來。
  呂不韋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陳湯三日治一鼎,現做只怕也來不及了。」
  范雎品咂著碗底湯汁驚訝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麼?」
  「你且聽聽。」呂不韋掰著指頭,「精米三合、芋子一升、乾紅棗一合、竹筍一支、小鴨
六頭、逢澤麋鹿肉八兩、薑十兩、鮮蔥十兩、苦酒五合、井鹽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葉
,如此備齊,先分別製成素湯羹與肉湯羹,再合成,以極文木炭火煨得六個時辰,再入冰窖冷
藏六個時辰,方可得一斗老陳湯。一斗兩鼎,可惜荊雲前夜與我痛飲大醉,為怕誤事,醒後請
他喝了一鼎。」
  「荊雲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義士,我請他總押商隊北上。」
  「噢,商隊北上,你卻如何沒走?」
  「范兄與士倉相會後,我再兼程北上不遲。」
  范雎一陣默然,便與呂不韋飲了幾爵溫醇的楚國蘭陵酒,良久卻是一聲嘆息:「不韋呵,
我雖不通商,然秉國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嘗聞:商家言不及義。非不義也,實在是義利兩難
也。你如此看重一個義字,對人對事盡皆如此,卻能與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
」漫漫不經意之間,卻是關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韋說說商道,你可願聽?」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國通商,否則我還真不想舉薦蔡
澤。如今雖已學不當時,卻願師法孔老夫子:朝聞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願聽,我便和盤托出。」呂不韋見范雎誠心責己虛懷若谷,不禁大是感奮,「
左右范兄對我知之甚少,不韋便從頭道來。」飲得一爵蘭陵酒,便娓娓說了起來。
  十三年前,呂不韋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時,呂氏的家業只有濮陽的三家麻布作坊與
千金活錢,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個三流小康罷了。老父終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時令收麻製麻,
再織麻賣布。呂不韋很不滿意這種小本生計,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張,留下一個老執事維持麻坊
,自己便帶著兩個年輕精明的執事,來到了商旅汪洋的陳城。在街市作坊轉悠了三日,呂不韋
便以年金一百的高價,租下了陳城最繁華老街的一座臨街庭院。兩個年輕執事大惑不解,少東
做得是甚生意,未見一個主顧便闊綽出手,八百本金當得折騰麼?呂不韋卻不理會,只吩咐兩
人細細訪查,將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數摸清來報。兩個執事連日奔波,每晚回來稟報都不見少東
人面。
  一月之後,呂不韋突然夜半歸來,將兩個執事喚醒要聽稟報。兩個執事備細說了大半個時
辰,最終都是一句話:「大生意甚多,獲利最厚者首推兵、鐵、鹽。我門本金甚微,還是收購
苧麻做老生意為上策。」滿面風塵的呂不韋問:「六百本金收苧麻,其利幾何?」抱賬執事答
:「麻布六分利,六百金進料,出貨得利三百餘金,已是我門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穩當。」呂
不韋又問:「得利十萬金,要得多少時日?」驟然之間,兩執事眼睛瞪得溜園,竟是只盯著呂
不韋愣怔。「如何,算不出來?」呂不韋追得一句,抱賬執事囁嚅道:「苧麻年產一料,便是
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體六百金上下,得十萬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呂不韋鼻
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東打磨出來的石蝸牛,也不覺空耗了這大
爭之世!」那出貨執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問:「少東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呂不
韋斷然拍案,「先做鹽,再做鐵,再做兵,三年便要見萬!」抱賬執事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良久漲紅著臉期期艾艾道:「少,少東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幾多本錢?」
  「本錢幾多,你不知道?」呂不韋又氣又笑。
  「在下原以為少東籌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錢如故,在下勸少東莫得做夢。」抱賬執事頓時
清醒,說話也利落起來,「三大行利厚是實,可都是各國官市經營專利,尋常私商極難染指。
不說其餘,頭一道關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許。我門與各國官府素無瓜葛,區區六百金還不夠打通
關節,哪裡還有本錢採鹽、曬鹽、護鹽、運鹽?為呂門長遠計,少東還是老實做個麻布商為是
。」
  「不。」呂不韋搖頭,「我已謀好齊國海鹽路數,只需三百本金便可進貨。」
  「恕在下不敢從命。」抱賬執事紅著臉道,「老主東臨行叮囑在下:大險不出金。」
  呂不韋恍然大悟,才知道這抱賬執事竟奉有臨機監控自己的大權,不禁對老父的迂腐哭笑
不得,思忖一陣嘆息道:「既是如此,徒歎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賬執事見主人回歸
正道,便有些歉疚:「少東若是買進苧麻,便是用盡本金也是該當。」呂不韋怏怏道:「明日踏
勘一番再說了。」說罷丟下二人便去了寢室。
  次日正午呂不韋方才悠然起來,梳洗一番用罷「早餐」,已經是日昳之時。剛要出門,卻
見出貨執事匆匆進院,說他們兩人已經覓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賬執事守在那裡,請少東前
去定奪。呂不韋卻淡淡笑道:「上好貨色我已謀定,你先吃飯,完了便跟我走。」出貨執事一
聽二話不說,揣起幾個舂米餅便催著呂不韋走了。
  次日清晨兩人風塵僕僕地趕回,趁著呂不韋沐浴,出貨執事向抱賬執事詳細敘說了少東在
淮北兩縣定下的生麻貨色如何好,價錢如何低,就是一樣:要委託亭長從麻農手中直接收購,
時日上費些周折。抱賬執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聽之後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
生意小本薄利,進料最是該節省的一關,少東竟能不辭勞苦地下市買麻,實在是呂門大幸,說
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飯後三人商議,呂不韋便做了分派:他與出貨執事攜帶六百金到
淮北收麻,抱賬執事坐鎮陳城看護運來的生麻並雇三百輛牛車,一俟生麻收齊,三人便一起押
車回濮陽。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規矩,自然是誰也沒有異議。當晚,呂不韋便將六百金打進緇
車銅箱,帶著出貨執事意氣風發地轔轔去了。
  一出陳城南門,呂不韋緇車不去淮水,卻向東北的齊國兼程疾上。
  卻說呂不韋多日訪查陳城商市,已經敏銳嗅出了這天府鬼蜮目下的行情要害:鹽、鐵、馬
、皮革四宗貨色日漸見漲,幾家大店存貨眼看已經見了倉底,都在競相抬價;饒是如此,依然
被來路頗為神秘的貨主源源不斷的吞噬淨盡!呂不韋謹細縝密,便做了一個遊學的南楚布衣士
子,每日去那家最豪闊的南國酒社盤桓,沒出旬日,便與一個經常出入大店的黑瘦胡商成了海
闊天空的酒友。每次共飲,都是胡商慷慨付賬。這一日,呂不韋便堅執要自己做東請老哥哥痛
飲。胡商大是不悅:「小兄弟讀書遊學,幾個錢何等艱難,在這一擲千金之地做得甚東?嫌棄
老哥哥銅臭太重麼?」呂不韋溫潤地笑了:「交友在情義,老哥哥縱是堆金成山,兄弟何能坦
然受之?不割肉一次,兄弟何顏再聚?」胡商哈哈大笑:「士人果然有道,好!小兄弟便割肉
一次,老哥哥受了!」
  呂不韋一副不諳商旅的模樣,飲酒間求教胡商指點陳城商道風習,以做論學談資。胡商得
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絕中說出了箇中奧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卻
是齊燕兩國;燕國要復仇,齊國要稱霸,各自大肆擴軍,一應成軍貨物便令人眼熱;各大國官
市對成軍物資控制極嚴,這天府鬼蜮的陳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
拍著呂不韋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游個甚學,謀得百車海鹽,便是你一輩子酒錢也!」呂不
韋漲紅著臉呵呵笑道:「兄弟倒是有幾個閒錢,只沒個門路,毋曉得如何個謀法?」「迂!」
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個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說,大買主肚皮空
得嗷嗷叫,只要能倒騰出鹽、鐵、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著你買,要個甚門路?」「兄弟
還是拎勿清。」呂不韋一臉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說各國官市卡得緊,譬如兄弟在齊國買幾車
海鹽,出得關隘麼?老哥哥說大買主追著買,如何兄弟在這裡卻沒看見一個人說買賣?」「蠢
蠢蠢!」胡商又氣又笑,「關卡、門路,那都是對三百車以上之特大宗貨物的,都卡死了誰做
買賣?各國如何來錢?民貨如何周流?至於大買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個!」呂不韋驚訝道
:「你不是說齊燕商賈是大買主麼?老哥哥只是個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買主?」胡商冷冷
一笑:「都說士人有學問,我看狗屎不如。」呂不韋呵呵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卻罵誰
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兩人直到子夜方散。當酒社侍女用銅盤捧來一支精緻的竹簡時,胡商瞥得一眼便是
一臉肅然:「小兄弟,二十金當得尋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呂不韋卻拿起竹簡笑道:「有約
在先,老哥哥只管痛飲便是。」回頭對侍女一笑便扔過一支碩大的銅鑰匙,「車馬場呂氏緇車
,開了錢箱去拿。」「噫!」胡商驚愕笑歎,「小兄弟倒是有錢人做派也!」呂不韋哈哈大笑
:「有錢不花,也是無錢,沒錢敢花,便是有錢,老哥哥以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
案,「小兄弟,對老哥哥脾胃!記住了,他日若想變錢,便來找老哥哥!」說罷從皮靴中摸出
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呂不韋案頭一丟,「無論在陳城那個酒肆,只要將此物放置案頭,半個時
辰內便會有人找你。」
  經此一夜,呂不韋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不想還沒跨出門檻,便被對老父忠
心耿耿的抱賬執事冷冰冰擋了回來。然則,呂不韋豈能就此知難而退?次日夜裡,他帶著出貨
執事又來到了南國酒社,一邊飲酒一邊慷慨訴說,終是將那個樸實精明又忠心的年輕執事說得
心服口服,立誓跟著少東闖蕩一番。於是,便有了兩人合謀騙得抱賬執事出金的「淮北買麻」
故事。
  兼程五日,呂不韋終於趕到了齊國東部的商旅重鎮––即墨。
  即墨近海,是齊國的海鹽集散地,城中商舖幾乎一大半都是鹽店,鹽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
店。齊國官市由來已久,自春秋姜齊時的齊桓公任用管仲治國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
市,將鹽、鐵、穀、兵器、布帛、山林水面等國計民生之基本物資全數納入官營,甚至連新創
的妓院也由官府經營。管仲的一統官市,看似矯正了春秋時期無序湧起的私商,有效保護了邦
國賦稅,實際上卻是恢復了西周的極端官市制,大大限制了正在蓬勃興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
此,齊桓公管仲死後,一統官市便轟然解體,齊國的私家經濟便無可阻擋地瀰漫滲透成長壯大
起來。及至最大的私家勢力田氏取代了姜氏國君,齊國的官市一統便永遠地壽終正寢了。進入
戰國之世,齊國私家商旅大興,尚未變法之際,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國,與率先變法以農
而富的魏國一起,同時成為戰國初期中原文明的兩個中心。
  呂不韋初到齊國,正是齊湣王號稱東帝齊國氣勢正盛的時候。其時,秦國蜀中的井鹽尚未
開採,燕國遼東與已屬楚地的吳越海鹽出貨都很少,嶺南海濱尚無鹽業,而池鹽、岩鹽在戰國
之世更少。如此大勢之下,即墨海鹽幾乎便是天下鹽產的十分之七八,即墨鹽市自然便是天下
第一鹽市。若僅從鹽業看去,齊國便是天下命脈,若齊國禁絕海鹽出境,只怕天下便得淡出鳥
來!然則齊國卻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齊國缺鐵。戰國之世,鐵為新軍司命,鐵多鐵少,往往直
接決定著新軍強弱。韓國雖小,卻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陽鐵山,便有強兵利器而成「勁韓」。齊
國雖大雖富,缺鐵卻是一個致命缺陷。無鐵不成軍,各大戰國正是瞅準了齊國這一致命缺陷,
便在事實上達成了制約齊國的默契:齊國若禁鹽,各國便禁鐵。正因了大勢明白如畫,齊國對
鹽市便始終是半官營半私營––官店對內,私店對外。所謂私家鹽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國鹽商
,而外國鹽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義駐紮齊國,為本國保障鹽路。
其中最大的私家鹽商,便是在吳越海濱治鹽起家的楚國巨商猗頓氏,而即墨鹽商誰都明白,這
猗頓的鹽業便是楚國的鹽路。
  三兩日走下來,呂不韋便對即墨鹽市的路數有了底,而後便與出貨執事仔細踏勘了各種鹽
價,六日之後,呂不韋決意出手:直下海濱鹽場,一次買下大顆精鹽二百六十車!
  這鹽市也頗有講究。用鹽商的話說,便是「價分三等,貨分五色」。所謂價分三等,便是
:在海濱開鹽場曬鹽的官商私商一個價,直接在海濱鹽戶手中收購一個價,在即墨鹽市大批買
鹽而運往他國者一個價。若僅以當地價錢論,鹽場鹽價最低,鹽戶稍高,鹽市最貴。然無論以
何種方式購鹽,若以獲利薄厚論,三者最終卻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便在於鹽場出貨價格雖
低,量卻極大;鹽戶出貨價格稍高,大多卻是小場精鹽,收購者再出手時抬價幅度便大;鹽市
價格最高,然卻省去了海濱到即墨的運貨費用。所謂貨分五色,便是直曬鹽以顆粒大小分做三
色:大顆粒謂之精鹽,豆粒鹽謂之粗鹽,粉鹽謂之場底鹽;作坊製鹽分兩色:印鹽、花鹽。印
鹽便是經多道工序精製成的鹽塊,其正四方,晶瑩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鹽則是將鹽鋪排於
石板屋頂,加適量水於炎陽之下暴曬,鹽汁垂下如鐘乳之光澤,因成型各異而被呼為花鹽。這
特殊製作的印鹽花鹽價格最高,大多是各國王室貴族與富商大賈包攬了。
  除了價錢貨色的考量,還有金錢的講究。
  戰國之世,商旅交易被視為商戰,其豐富多變與激烈複雜,都遠非後世商業可比。其間最
直接的原因,便是多幣種、多價格、多關隘、多習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組合,每一個商
人的每一宗生意可能都會因種種因素而結局不同。以目下呂不韋正在進行的海鹽買賣論,一面
是貨色價格的不同,另一面便是幣制的不同,也就是說,用何種錢幣來做這樁生意,其結果便
會有諸多不同。
  呂氏家族本是衛國小商,衛國小而弱,本國貨幣很難通行天下,衛國商人便多用魏幣或楚
幣。呂不韋老父積累的「金」,便是楚國的「盧金」。盧金是楚國在戰國中期鑄造的一種餅金
,圓形金板如餅狀,時人又呼為金餅。這金餅上打有一個或數個圓形印記,印記內刻有「盧金
」二字。「盧」者,楚國產金之地,又與「爐」通,意謂盧地鑄造的爐火精煉之金。這盧金與
楚國早期鑄造的餅金「郢爰」並用,是楚國的兩種金幣。戰國後期楚國遷都陳城,又鑄造了一
種新金幣叫「陳爰」,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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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0:54 |只看該作者
  其時各國貨幣不一,齊國便仍然通行中原各國已經不再鑄造的刀幣。齊國的刀幣有兩種三
式。所謂兩種,一種是齊刀,另一種便是即墨刀。所謂三式,齊刀分兩式:一式是立國初期鑄
造的刀幣,刻字為「齊建邦造法化」;一式是戰國齊刀,刻字為「齊法化」。即墨刀,是齊國
在這個鹽業重鎮專門鑄造的刀幣,刻字為「節墨之法化」。法者,法定也準則也。化者,取「
貨」之頭,貨也。「法化」即「法貨」,便是法定之標準貨幣。齊國一直只使用刀幣,幣值數
百年很少變動,在天下信譽極高,購買力也很強。物平之年,一枚即墨刀可買海鹽二十二斤半
,買粟二百五十餘斤。
  即墨為通商大市,各國貨幣皆可使用。尋常商旅入齊,但做百車以上的生意,決計都是以
金幣支付。一則是金幣幣值大,易於攜帶,結算不摳毫釐來得快捷,二則便是可省兌換之煩。
然則,呂不韋卻是精明縝密,尋思既然直下海濱鹽場從鹽戶手中買鹽,便必是一宗宗小買賣集
少成多,若用金幣,非但羞於壓價,且要莫名其妙地流去很多找頭,一宗宗漏下來,價錢便接
近即墨大市了。如此思謀已定,便立即找到了一家齊國最大的田氏鹽社,按照鹽社開價,一舉
將三百金幣換成了六萬枚即墨刀。見這個年輕商人果斷利落絲毫不討價還價,田氏鹽社的老執
事很是讚賞,破例派出了鹽社運錢的兩輛鐵車並一百馬隊,將呂不韋與六萬即墨刀護送到了海
濱鹽場。見老執事也是忠厚長者,呂不韋便出五十金,委託老執事代雇二百六十輛牛車,每日
向鹽場發去五十輛,鹽車回即墨後由鹽社代管存儲。老人慨然應允,且執意只收了三十金。
  出貨執事原本沒經過如此大宗的生意,面對即墨汪洋大海般的鹽市聲勢,竟懵懂得手足無
措。如今見呂不韋半日之間便解決了最大的運貨難題,不禁便對這個少東敬佩得五體投地,到
了海濱鹽場竟頓時生龍活虎,一宗宗買鹽生意做得乾淨利落分毫不差,鹽場之行竟順利得大大
出乎意料。旬日之間,主僕二人趕回即墨,二百六十輛鹽車已經整齊屯紮在鹽社車場,大牛皮
苫蓋得嚴嚴實實,兩場大雨竟是滴水未滲。
  呂不韋心存感激,便請老執事到即墨最大的酒樓飲酒。誰知老執事卻歉疚地笑了:「公子
莫請我,我家主東歸來,正要請公子赴宴。」呂不韋道:「在下與主東素昧平生,如何當得一
個請字?」老人卻是淡淡一笑:「商家無虛情,有請便有事,有何當得當不得?」呂不韋不禁
笑道:「老執事如此說法,在下便叨擾了。」
  回到寓所一說,出貨執事竟大是緊張,說齊人貪粗好勇,定是要算計少東。呂不韋哈哈大
笑,心下卻也存了幾分疑慮,便叮囑存貨執事:若是自己三更未回,便立即知會衛國商社報官
。安頓妥當正是暮色時分,呂不韋便登上老執事的接客緇車如約而去。
  呂不韋自然早已清楚,這田氏鹽社是赫赫大名的即墨田氏的產業。在整個即墨鹽市,這家
鹽社是齊國本邦最大的私家鹽商。由於田氏是王族支脈,雖然經商,實際上卻起著襄助官府節
制鹽市的巨大作用。但是,即墨田氏是天下大商,生意遍佈列國,田氏總社也設在臨淄,即墨
鹽社事實上只不過是根基之地的一個分店而已,族長主東極少來前來,即墨鹽事慣常都是那個
老執事全權處置。呂不韋相信,主東回即墨絕不會是因了他這個小商人的一宗小生意,只能是
聽了老執事稟報,臨機決斷要見他。猜不透的是,如此一個名聞天下的田氏主東,究竟有何事
要請他,而且是在私家府邸?既是臨機決斷,也就只有目下這宗生意是根由,可是,這宗生意
又有何處不妥呢?呂不韋一路想來,竟是不得要領。
  緇車直入府邸,卻有一個布衣散髮者正站在廊下,黝黑沉穩身板筆直,分明正在三十歲剛
出頭的英年之期。老執事剛剛低聲說得一句:「廊下便是我家主東。」布衣散髮者便迎了上來
拱手笑道:「在下田單,有失遠迎。」呂不韋心下驚訝這田氏掌族主東竟是如此年輕,卻也笑
吟吟報名見禮,便被田單請進了燈火通明的正廳。
  開宴幾句寒暄,田單便開門見山道:「今日相請,原為兩事,公子幸毋介懷。」呂不韋畢
竟初出商道,心下便是忐忑,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先生貴為地主,但說無妨。」話中卻暗含
著委婉的警告:你若以地主之勢欺行,我也未必懼之。田單笑道:「正因了田氏有地主之身,
此事才須得一說。其一,公子以盧金換刀,老執事一口報價原也不錯,然卻是一年前老行情,
按時下盧金比價,當換得即墨刀六萬六千,今日補回,並向公子致歉。」說罷一拍手,老執事
帶著兩個壯僕抬進來一口大鐵箱,便是深深一躬:「公子明鑒,此事原是老朽欺心。主東決斷
:補回公子六千刀,並退回佣金三十,以表歉意。老朽這便將錢箱運回公子寓所。」
  「且慢!」呂不韋漲紅著臉霍然站起,向著田單一拱手便一口氣說了下去,「先生之斷,
在下愧不敢當。不韋初入商道,更是初入齊國,慮及舉目生疏,恐誤入陷阱遭人暗算,方才有
意到貴社兌錢,以圖讓利結交。兌價我本知曉,心下卻只圖兌得五萬八千即可。不韋本意:雖
折損八千刀,卻得貴社援手,保我初出不敗,便是大利。及至老執事報價六萬,不韋便思謀此
乃兩廂得利,便一口應允,又以五十金請老執事代僱車隊,而老執事只收了三十金。商戰之道
,以牟利為本,兩廂得利,皆大歡喜,何有補償退金一說?要說欺心,也是在下算計在先,與
老執事毫無關涉。不韋請先生收回成命,否則在下立即退宴!」呂不韋愧疚難當,一席雖是辭
色激昂,額頭卻是汗水涔涔。
  「且慢。」田單驚訝地盯住呂不韋上下打量,「足下初入商道?初入齊國?」
  「正是。」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在下初接父業,操持第一筆生意。」
  「來!為足下初展鴻圖,乾此一爵!」田單慨然舉爵,與依然紅著臉的呂不韋汩汩飲了一
爵,拱手誠懇道,「足下若不介意,能否見告:為何初出商道便來涉足鹽市?」
  「在下卻要先問先生。」呂不韋執拗地漲紅著臉,「雙方已然得利,先生卻要退金補錢,
既是得不償失,又是小題大做。在下不明:田氏若素來如此,分明便是有違商道,何以竟能成
為天下大商?」
  「足下以為,我社此舉乃得不償失小題大做,且有違商道?」
  「正是。」
  一陣默然,田單起身一拱:「足下請隨我來。」
  在兩盞碩大的風燈導引下,田單領著呂不韋來到正廳之後的大庭院,院中古樹參天森森然
籠罩著一座巍然石亭。田單一擺手,兩個僕人的風燈便舉在了亭口。明亮的燈光之下,只見亭
下一柱青石大碑,碑上赫然八個大字––商德唯信,利末義本!
  「這,這出自何典?」一陣愣怔,呂不韋有些惶恐了。
  「此乃田氏族訓,先祖所立,至今已經二百餘年。」田單面色肅穆,語氣緩慢而沉重,「
田氏根基原本在陳,以商旅入齊,在即墨治鹽而立足。其時齊國商風敗壞,商家惟利是圖,多
以白石顆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後入鹽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便傳出商諺:『鹹不鹹,即
墨鹽,五石兩水三成鹽。」各國官市為避坑害,紛紛禁止本國私商涉足鹽業,而一律以官商進
入即墨,自建鹽場採鹽。齊國畏懼列國斷鐵,竟是不能拒絕。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
鹽便臭名昭彰,列國一律拒收,國人則唾罵有加。倏忽之間,『即墨鹽商』在天下便成了無信
無義之同意語,惟有奄奄待斃。眼睜睜看著如此巨大之鹽利盡行讓列國瓜分,齊國便將即墨鹽
業統歸官營,將私家鹽商悉數趕出即墨。饒是如此,齊國官商的海鹽列國還是拒收,官市鹽便
只有賣給齊國人自己了。足下精明過人,當可以想見,對齊國賦稅,此乃何等慘痛之一擊也!
」田單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看看目光閃爍臉色不定的呂不韋慘淡地一笑,「那次,田氏也被趕
出了即墨,被迫改做了布帛生意。先祖痛切自省,族長斷指立下了這柱血字碑,並為族中留下
了一條戒律:田氏子孫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後不得入族墓族廟––此後幾近百年,田氏
之誠信商道才漸漸為天下所知。大父回遷即墨重操鹽業,便也將這柱血碑移回了即墨,以戒後
世永不欺心。」
  呂不韋聽得驚心動魄,一時間竟是無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對著大碑便是深深一躬,回頭對
著田單也是深深一躬,躬罷竟是回身便走。
  「且慢。」田單扯住了呂不韋衣袖笑道,「足下的故事尚沒說,竟能去麼?」
  「先生––」呂不韋眼中噙著淚水,「卑微之心,何顏面對泰山滄海?」
  「足下差矣!」田單誠懇地笑著,「縱是聖賢,孰能無過?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
,你我再痛飲一番!」
  重回正廳,感慨唏噓的呂不韋從進入陳城說起,一口氣說了自己初掌商事一個多月的經歷
,末了道:「不韋十五歲便隨老父奔波商旅,一心只要改換門庭,使濮陽呂氏成為天下大商,
以為只須對商家牟利之種種機巧揣摩透徹,便可翻雲覆雨伸我鴻圖。今日得遇先生,方知商戰
有大道,不循大道,終將敗亡也!」
  「足下尚未加冠?」神色專注的田單突兀問了一句。
  「在下今年十九歲,明年行加冠大禮。」
  「足下悟性之高,實屬罕見也!」田單拍案讚歎一句便笑了,「不韋何愧之有?田單今年
三十有六,二十歲前讀書,二十歲後入商,跌跌撞撞八九年,才悟得了一些商戰之道。兩年前
接掌田氏商社,我才開始做萬金之上的大宗生意。你方入道,便是一擲萬金揮灑自如,且眼見
竟是做成了。如此大手筆,他日必是商旅奇才也!」說著便舉起了大爵,「來,為足下少年大
才,乾此一爵!」
  「先生獎掖後進,在下卻委實汗顏也!」呂不韋舉起酒爵紅著臉便先自汩汩飲盡,「若非
今日得先生教誨,呂氏敗亡也只在早晚之間。若蒙先生不棄,不韋願投師門下,追隨先生修習
商道。」
  「不韋差矣!」田單爽朗大笑,「你乃天賦之才,非學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大爭,商旅
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鳴。當此之時,師法天地可也。入身田氏此等數百年老商,種種戒律
束縛之下,鯤鵬何能展翅九萬里!」
  呂不韋見田單絕非推托,而是真心對他寄予厚望,便也不再堅持,只惋惜歎道:「在下只
是心儀先生,盼能多有裨益也。」
  田單淡淡笑道:「守本同道,便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呂不韋倏地站起:「不韋立誓:終生與先生同道守本,但違商德,天誅地滅!」
  「好!」田單拍案大笑,「如此我便來說第二件事。」
  正在此時,三更刁斗隨風傳來,呂不韋驀然想起臨行時對出貨執事的叮囑,匆忙便要告辭
,卻又不好對田單公然說明,臉便紅得重棗一般。田單也不多問,立即親自送呂不韋回去。寬
大的緇車中,田單便說起了今日請呂不韋的第二件事。未及說完,便到了寓所門口,進了寓所
竟直說到四更。田單離去,呂不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著殘月褪
盡東方發白。
  原來,田單給呂不韋的生意指了一條匪夷所思的路徑––
  其時,齊燕交惡之勢已經彰明。眼見燕國朝野仇視齊國意欲復仇,齊湣王便下了一道詔令
:齊國官商私商全部撤出燕國,封鎖齊燕通商的全部關隘。即墨田氏有王族支脈的名號,只有
奉命離燕,薊城總社只留下了幾個執事善後。齊燕兩國的商旅往來便這樣突然一朝終止了。說
起來,燕齊兩國都是老諸侯,自西周立國,便是華夏東北的兩大屏障。兩國的國計民生也是互
相契合補充,切入極深。齊國的海鹽、布帛、粟榖、兵器、海魚等,向來是燕國的主要進路。
燕國的皮革、木材、馬匹、牛羊等,也歷來都是齊國的主要貨源。齊威王之後,齊國日見強盛
,燕國日見衰落,燕國對齊國的依賴便更深了,實力雄厚的齊國商旅幾乎佔據了燕國商市的十
分之七八。如今齊國突然禁絕市易,燕國頓時便捉襟見肘了,不說別宗,單是鹽路斷絕,燕國
就難以撐持。本來,燕國的遼東在西周與春秋早期也是海鹽產地,但後來被林胡部落佔據,中
原商旅斷絕,遼東海鹽場也就自然停頓荒蕪了。戰國中期燕國驅逐林胡收復遼東,本欲重新恢
復遼東鹽業,奈何燕國屢經內亂,又被齊國趁著平亂之機大肆劫掠了一番,國府空虛私商乏力
,拼盡全力也只是恢復了兩個最小的鹽場,產鹽有一搭沒一搭,連遼東庶民都嗷嗷喊淡,何能
供得舉國之鹽?
  田單建言的路徑是:以大船裝鹽出海,直下遼東,為燕國新軍供鹽!
  「遼東冰天雪地,能有燕國大軍?」呂不韋大是驚訝。
  田單諱莫如深地笑了:「燕齊交惡,便有奇能異士從中斡旋探察,此等大事斷無虛言。足
下若是不信,我也不能多說。」
  「我非疑慮先生消息,只是驚奇而已。」呂不韋笑著開釋一句又皺起了眉頭,「此事於我
有兩難:一則無巨金做本,打造海船,僱用一應水手,首買一船之鹽,少說也得六千金之上,
而我目下只有三百活金可用。二則我無海路生意之閱歷,對遼東從來陌生,既不通關隘,更不
識燕軍輜重大將––」
  「不韋只說,這樁生意本身如何?」田單叩著書案打斷了呂不韋。
  「大手筆,大謀劃,一本萬利!」
  「好!」田單拍案讚歎,「你有此斷,我便細說了此事根底。」及至田單侃侃說完,呂不
韋竟是愣怔無話,良久默然,方才站起來對著田單深深一躬。
  海路輸鹽原本是田氏鹽社的大宗生意之一。田氏擁用三條大海船,一通遼東,一通吳越,
一通高麗與東瀛,數十年從無間斷。齊國突然禁絕了與燕國通商,田氏的北上海船自然便停頓
了下來。目下,田氏便想將這艘海船交給一個可靠而又有能事的商家繼續運營。其所以如此決
斷,在於齊國的有識之士以為:齊國君主暴虐多行不義,已成外強中乾之勢,在齊燕交惡中極
可能面臨亡國厄運;未雨綢繆,與其讓燕國對齊人深惡痛絕,以齊國封鎖鹽路為名發動合縱滅
齊,不若改頭換面維持燕國鹽路,一則不激起戰國公憤使燕國合縱難成,二則使燕軍將士有感
於齊人與齊國君主有別而仇恨稍減,萬一齊軍戰敗,齊人可免被大肆屠戮的劫難。惟其如此,
田單與有適之士計議,決然出動海船下遼東,維持燕國鹽路!
  田單坦言,選中呂不韋是臨機決斷。他說了三個因由:其一,衛國小邦,衛商不易引起列
國猜測;其二,呂氏在商旅道無名,雲集即墨的各國鹽商也不會在意;更要緊處,呂不韋初出
商道便有能事之才、罕見悟性與願循商旅大道的一片赤心。末了,田單便是一聲感喟:「與君
而言,此事雖有一舉成名之利,也有一朝湮沒於兵災之險。君若為之,誠為商旅義士也。君若
不為,田單亦當引為同道之交也。君自斷之,毋得介懷矣!」
  「我做。」呂不韋平靜地點了點頭,聲音卻有些諳啞,「生身一世,何處無險?刀兵連綿
之世,初出商道便能追隨先生,為生民免遭塗炭盡一己之力,不韋何其大幸也!」
  從此,呂不韋便成了衛國鹽商,在海濱專開了一個呂氏大鹽場,專一的做遼東海路鹽生意
,三年下來,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後起鹽商。按照約定:呂不韋與田氏鹽社對半分成,六年之後
視情勢再定。可在第四年開春之時,燕國合縱五國聯軍大舉南下,一時戰雲驟起齊國人心惶惶
。便在此時,田單趕回了臨淄,派出快馬執事星夜趕赴即墨,將田氏鹽社的庫存三萬金並兩車
刀幣全數裝車交給呂不韋,催促他立刻離開即墨。田單的泥封密書只有短短兩行:「齊國危矣
!田氏與國共存亡。全金交君,毋得推辭,即速海船出齊,切切此意!」沒有任何約定,沒有
任何叮囑,呂不韋要趕赴臨淄與田單告別,快馬執事卻是堅執搖頭冷冷道:「齊軍告敗,流民
塞道,公縱一死,與事何益!」呂不韋噙著淚光一跺腳:「走!」便裝金上船連夜南下了。鹽
社的田姓族人全數留在了危城即墨,與呂不韋同行的只有非田姓的三十一個執事僕人。
  就是這樣,呂不韋重新回到了陳城。兩年之後,一個不速之客風塵僕僕地來匆匆登門,不
意竟是大名鼎鼎的魯仲連。魯仲連告訴呂不韋:田單在即墨孤城抗燕,目下陷入了極大困境,
極需外援,他雖聯結楚國海路援齊,卻是力不從心。魯仲連給呂不韋帶來了一封密書,破舊的
牛皮紙上只有寥寥兩句:「不韋但能援手,即墨生民之福。田單頓首。」驟然之間,呂不韋淚
如泉湧,二話不說便擔承了全部採購事宜。那時,楚國也在觀望勝負,說好援救齊國只以庫存
器物為限,不能大肆購買而開罪列國。齊楚國情原本兩樣,如此一來,即墨需要的器物楚國往
往沒有,楚國多餘的陳貨即墨又不需要,開援兩年,竟只運去了兩船破破爛爛的兵器甲冑與一
百石發霉的稻穀。魯仲連氣得吐血頓足,楚國君臣卻是無動於衷。
  呂不韋沒有慷慨激昂地宣示,只與魯仲連約定每三月起運一次貨物,由他的呂氏商社直運
到琅邪裝上海船,由魯仲連押運北上。三言兩語一說,呂不韋便匆匆去了,半月之後,魯仲連
便在琅邪接收了第一船物資。看著驟然精瘦黝黑滿面風塵的呂不韋,看著滿蕩蕩一船救戰救命
的貨物,魯仲連哽咽了,一句「真義士也」尚未說完,便揮淚去了。
  從此,呂不韋便在商道大顯身手,兵器甲冑、布帛粟菽、醬醋烈酒、菜蔬乾肉、皮革猛火
油甚或牛馬草料,舉凡困境所需種種,呂氏商社都盡行收購,且件件都是長流水的大宗生意。
一時間,這天府鬼蜮的萬商之城便是議論蜂起爭相猜測。郢都楚王得報,頓時大起疑心,為怕
開罪於氣勢正盛的燕國,竟給陳縣令下了一道密詔:立即驅逐呂不韋!正在此時,魯仲連聞訊
兼程南下,向楚王痛陳利害,才說得楚王勉強贊同放手。經此一挫,呂不韋索性便操起了游商
生計,一車駟馬,馬不停蹄地奔波在中原各大商市之間,各色貨物照樣源源不斷地運往琅邪裝
船。如此這般只出不進,三年多之後,偌大的呂氏商社便是山窮水盡了。堪堪此時,田單火牛
陣大破燕軍,齊國復國了!
  消息傳到陳城,呂不韋頓時癱倒臥榻,竟是三月未起。
  春暖花開的時節,魯仲連來了,已被封為安平君的田單的特使也來了。形銷骨立的呂不韋
被隆重接到了臨淄。新齊王要呂不韋做客卿頤養,呂不韋婉言辭謝了。田單要呂不韋入丞相府
總掌商市,呂不韋也辭謝了。田單不解,呂不韋笑道:「義舉不圖報,士之道也,商之德也。
不韋正在盛年,何愁不能自立於商道?為官累君,不韋不為也。但能攬得即墨重建生意,不韋
足矣!」田單默然良久,便是一聲感喟:「昔日弱冠之呂不韋,今日果成商旅大士也!」說罷
當即書令:即墨官市之大宗物資,統經呂氏商社進出。
  此後,呂不韋重開商路,三五年間便又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
  所不同的是,經過援齊搜購的幾年錘煉,呂不韋對兵、鐵、鹽三大行洞悉備至,重入商旅
便專做這三大行生意。即墨重建一了,呂不韋便將總社又遷回了陳城。說到底,他讚賞這個萬
商雲集居南北樞要的古城,駐紮在這裡,他便頓生運籌商戰的勃勃雄心––
  故事完了,呂不韋疲憊地靠在石柱上閉上了眼睛。范雎卻聽得心潮難平,逕自飲了一爵便
興致勃勃問道:「如此說來,你的十萬金雄心已經成功了?」
  「十萬?」呂不韋睜開眼睛搖搖頭,臉上漾著難以琢磨的微笑,「不瞞范兄,截止目下,
呂氏商社累金已逾三十萬,作坊店舖四十餘家遍及七大戰國,執事僱員兩千六百餘人。」
  「三十萬?」范雎驚訝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一個韓國存金尚無三十萬,你––」
  「不可比也。」呂不韋悠然一笑,「邦國財富在土地、城池、大軍、官吏、庶民,豈是區
區幾十萬金可比?若比活金,莫說韓國,便是目下秦國,也未必有三十萬,是麼?」
  「如此說來,天下四大巨商都是數十萬金之富了?」范雎立即跟上一句岔開話題。
  「我來數數。」呂不韋也是渾然不經意般笑著掰著指頭,「楚國猗頓氏煮鹽起家,目下已
是第六代鹽商,累金當在五六十萬之間。趙國卓氏,主做戰馬生意,兼及木材石料布帛,目下
第五代,累金當在四五十萬之間。秦國寡婦清,主做車船生意,兼及採玉木材絲綢,目下第四
代,累金當在六十萬上下。魏國白氏,以鐵行起家,兼及酒店珠寶,白圭時幾為天下首富,目
下第五代已經大為衰落,僅以祖先盛名躋身四大巨商。要說活金,實則已在十萬之下。」
  「即墨田氏都算不得天下巨商麼?」
  「自然算得也!」呂不韋喟然一嘆,「范兄有所不知,所謂幾大巨商者,也是天下士人的
一種大體揣摩罷了,何能絲絲入扣?天下大商,惟獨即墨田氏是王族支脈。惟是王族有顧忌,
便素來不事張揚,然做得卻都是實實在在的鹽鐵大生意,僅海鹽一宗,便是天下最大鹽商。如
此十餘代,你說累積財富有多少?若非六年抗燕打光了家底,田氏才算得真正的天下第一巨商
。」
  「不韋,你為何不願做官,當真志在經商?」范雎突兀了一句。
  「說不清楚。」呂不韋笑了笑,「那時,只覺得我不是田單,我只是個商人。」
  話語如流,不知不覺間夜色降臨,初升的月亮已經掛在了胡楊林的樹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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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一連三四日,范雎都饒有興致地跟著呂不韋在陳城轉悠。凡遇呂不韋處置商事,范雎便在
一邊聽著看著,無人時便是一連串究底尋根的詢問。呂不韋有問必答,每一宗都說得明明白白
。幾天下來,范雎便對汪洋大海般的商市有了大體的說叨,直做天外有天之歎。
  這一日無事,范雎便問呂不韋商戰谷那兩座奇高庫房有何秘密?呂不韋二話不說,便將范
雎領到湖邊高房前。也不見呂不韋任何號令,恰恰便有一名精壯執事從胡楊林跑來,兩扇三丈
多高的包鐵木門也自動地隆隆打開。當門便是一座與門幾乎等高的影壁,影壁兩側的青石地面
竟有寸許深的車轍。走過影壁,屋頂有大片陽光灑下,偌大屋宇絲毫不顯幽暗,便見一排排幾
乎挨著屋頂的高大物事分成了三個區域密匝匝整齊排列,區域之間便是幾道深深的室內峽谷,
人立其下竟顯得渺小起來。
  「四輪雲梯!」范雎驚訝地喊了一聲。
  「范兄,人說秦國大兵精良,你且看看我這貨色如何,可入得藍田大營?」
  所謂「大兵」,便是大型兵器的時稱。范雎曾經是秦國開府丞相,自然熟悉秦軍主要兵器
,加之平日也喜歡談兵,見呂不韋有意請他品評,便走近靠邊一架仔細端詳敲打一陣,嘖嘖讚
歎道:「雲梯能做得如此精細講究,天下罕見也!一輛開價幾何?」
  「大兵行情范兄當知,以為當值幾何?」
  「四十金。比尋常雲梯多十金,公平交易。」
  「范兄果然知兵。」呂不韋一笑,「按貨色論價,四十金不差上下。我這雲梯,車輪、兵
倉均用精鐵包裹,車身、梯身儘是嶺南水霧硬材所製,非但其堅如鐵,且極難燃燒,除了猛火
油,尋常火把根本奈何不得。若真要出價,五十金也是供不應求。然則,我做兵器交易從來是
一國一價,不定死價。賣給楚國是三十金,賣給趙國便是二十金。若要賣給秦國,大約便得百
金之數了。」
  范雎目光閃爍著揶揄笑道,「足下還是墨家弟子,兼愛非攻,抗秦義士?」
  「范兄,墨家弟子無商人。」呂不韋笑著搖搖頭,「趙有滅國之危,楚有困厄之衰,自當
別論。秦國嘛,恃強凌弱,總該不當助力了。」
  范雎淡淡一笑:「秦國歷來不從商家手中買兵器。」
  「––」呂不韋驚訝了。
  「不韋,在秦國有生意麼?」
  「沒有。」
  「去過秦國麼?」
  「沒有。」
  「可惜也!」范雎長嘆一聲,「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最大商市,堂堂商旅大士竟視
而不見,嗚呼哀哉!」
  呂不韋哈哈大笑:「好好好,只要有了大生意,我便去咸陽爭利!」
  范雎正待開口,卻見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輕步匆匆地走了進來,在呂不韋耳邊低語了幾句
。呂不韋點點頭轉身拱手道:「范兄自看,我片時便回。」說罷便跟著鬚髮雪白的老人去了。
  暮色時分,范雎正在胡楊林邊漫步眺望晚霞,卻見呂不韋從湖畔走來,便迎了過去:「不
韋行色匆匆,莫非商旅有變?」呂不韋笑道:「范兄半隻腳還在泥沼裡,只怕還要拔得一陣。
」范雎目光一閃,慵懶閒適竟是一掃而去:「士倉有消息?」
  「並非士倉。」呂不韋搖搖頭,「一個楚商正在陳城尋覓范兄蹤跡。」
  「楚商?」范雎大是困惑,「我與商旅素無交往,識得甚個楚商?」
  「商人是假,探察是真。范兄只想,還有何事未盡?」
  范雎皺著眉頭道:「未盡之事,只有妻小莊園了。」
  「不會。」呂不韋又搖搖頭,「范兄家事妥當,並無急難之所。」
  「噫!」范雎大是驚訝,「你卻如何知曉?」
  呂不韋不禁笑了:「商旅通四海,得個消息何難?」
  「不韋呵,我終是明白:魯仲連天馬行空,如何卻交了你這個商人朋友。」
  「此等小事不足掛齒。」呂不韋一句撂過,語色便有些急迫,「我只擔心,會不會是老秦
王狐疑反覆,起了––」卻又突然打住,只看著范雎不再說了。
  一陣默然,范雎字斟句酌道:「老秦王秉性,只要功業有人撐持,做事倒是大器。當初殺
白起,也是為了白起臨危不受命,實在說,內中並無私怨。我若不薦蔡澤便揚長而去,倒是當
真有身危之患。目下有了蔡澤撐持,該當不會異常。」呂不韋思忖道:「雖則如此,卻也不能
大意。與其讓此人神秘遊蕩,不若先發制人。」范雎眼睛頓時一亮:「你且說說。」待呂不韋
低聲說罷,范雎便笑了:「謀人之道,不韋倒是通達。便是如此。」
  當夜三更,一個楚商裝束的中年人便被「請」進了天計寓書房。
  呂不韋板著臉沉聲問:「敢問足下,為何在我莊園內夜半遊蕩?」
  「事出有因,先生見諒。」中年人操著一口魏國話不慌不忙笑道,「我乃大梁人氏,在荊
楚做珠寶生意。三年前,一位大人在我店定製上等荊山玉珮九套,約定一年之期金玉兩清。此
後,大人竟音信皆無。今夜初更,在下於南國酒社外,不意發見那位大人的緇車,便尾隨而來
,尋思這是大人府邸,便欲與這位大人了清生意。不意緇車進莊,幾個彎道竟不知去向,在下
便四處尋覓。既見先生,尚請見告:那位大人可是貴莊莊主?若能一見,了卻生意,在下當即
便走。中也不中?」
  「那位大人高名上姓?」
  「大人密定生意,商家不得顯客官姓名。」
  「我莊客人甚多,不知姓名如何查找?」
  「在下只請緇車主人一見便中。」
  「密定生意,必有信物。足下若拿得出,在下便去請大人辨認。」
  「中。」黃衫客思忖一陣,便從貼身皮袋中摸出一物雙手遞了過來,神態竟是十分恭謹。
呂不韋將絲繩一提,此物便在銅燈下赫然閃爍出奇異的光芒,端詳之下,卻是一隻銘文交錯的
黑色橢圓形玉璧。呂不韋慢悠悠地端詳著問:「玉璧銘文,是甚文字?」
  黃衫客臉色頓時陰沉:「此乃大人定貨信物,先生不當問,在下不當說。」
  「好,足下稍待,我這便去。」
  「不中!」黃衫客目光一閃,「先生有詐,還我玉璧!」說話同時突然閃電般一個凌空飛
身,呂不韋手中玉璧竟不翼而飛,黃衫客卻已經飛步到了門廳,兩側便有身影一齊飛出,堪堪
左右夾住了黃衫客。「爾等何人!」黃衫客大吼一聲,一口短劍便閃電般橫掠左右身影。
  「西乞休得無理。」隨著一聲咳嗽,鬚髮灰白的范雎從大屏後悠然走了出來。
  黃衫客驟然收勢,目光瞥過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西乞木,參見應侯。」
  「這般行徑,到此做甚?」
  「在下奉命尋覓應侯,有要事稟報。」
  呂不韋笑道:「書房清淨無人,范兄便在這裡與客官盤桓。我去安頓酒菜。」范雎多經密
事,知道這是呂不韋的以防萬一之想,便打消了要將西乞木帶到自己小庭院的念頭,說聲你隨
我來,便帶著西乞進了大屏後的書房密室。
  四更時分,呂不韋吩咐家老請范雎與客人小酌,家老卻來稟報說書房裡已經無人,先生的
小庭院也黑燈了。正在此時,隱蔽在書房外胡楊林中的執事也來稟報,說客人已經走了,先生
獨自在湖邊轉悠了一陣便回小院去了。呂不韋疲累已極,一時來不及多想,倒頭在榻便是鼾聲
大起。直到將近午時,呂不韋才被家老喚醒,說先生在天計寓茅亭下備了酒席正在等他。呂不
韋連忙離榻冷水沐浴了一番,便散髮大袖來到了茅亭之下。
  范雎在亭廊下拱手笑道:「今日反客為主,不韋嘗嘗我大梁風味。」
  呂不韋入亭一看,偌大石案上幾色大梁名菜分外齊整:麋鹿燉、鼎方肉、大河鯉、藿菜羹
、舂麵餅,還有一大盤金燦燦的米飯團、兩桶大梁老酒,名貴與家常兼具,竟是分外誘人。呂
不韋不禁恍然笑道:「大梁酒肆廚藝精湛,在陳城大大有名,我倒是忘記了請范兄前去一了鄉
情,慚愧慚愧。」范雎哈哈大笑:「我何有如此周章?這是大梁酒肆送來的。」
  「噢,那個『中不中』,他沒走?」
  「此時定然走了。」范雎笑道,「此人也是奇特,分明一個老秦人,平日也是頗木訥一個
人,昨夜卻是一口純正大梁話,且辯才赳赳,實在令人揣摩不透。」
  「如此說來,此人便是秦國黑冰台了。」
  「噫!你知道黑冰台?」
  「商旅道人人皆知。」呂不韋坐進了石案前,「黑冰台頗多奇能異士,出道之初,山東大
商很是震驚,紛紛重金延攬死士護衛。後來見黑冰台做事講規矩,只入列國官署府邸,從來不
擾商擾民,便也無人計較了。」見范雎若有所思,呂不韋心下便是一緊,「這個『中不中』既
是黑冰台,莫非老秦王又盯上了范兄?」
  范雎搖搖頭:「是太子,嬴柱。」
  「太子?」呂不韋驚訝莫名,「范兄與太子有恩怨糾葛?」
  「既非恩怨,亦非糾葛,一番事端而已。」范雎便將長平大戰後的諸般故事說了一遍,末
了粗重嘆息一聲,「秦自孝公以來,三代四任國君個個強勢,不意到了這第四代,竟是一整茬
軟足公子,令人不忍卒睹,數也命也,不亦悲乎!」
  呂不韋淡淡道:「君子之澤,三世而斬。范兄當明此理。若依然揪心,便是秦根未斷,不
妨回咸陽再做丞相了。」
  「刻舟求劍。」范雎板著臉,「餘事未了便要重新做官麼?虧你商旅大士也!」
  呂不韋不禁笑了:「看來范兄已是成算在胸:只了事,不回頭。」
  「然也!」范雎頗為得意地一拍案,「此中關節我早料到,舉薦士倉便是善後之舉。不意
這位老兄剛上道便撩套,始料未及也!目下看來,當初我若不舉薦士倉,此事便落到了蔡澤肩
上。舉薦了士倉,士倉一走,嬴柱反倒是順理成章地粘上了老夫。你說,不了此事行麼?」
  「如此看來,這個老太子也還不笨。」
  「此話好沒力氣!不笨便是好君主了?」
  「好君主由不得你我,急個甚來?」呂不韋看范雎焦躁不安,便是哈哈大笑,「來!轆轆
飢腸,先吃先喝,大梁菜講究得便是個熱鮮。」說罷便給范雎打滿了一碗香冽的大梁酒笑道,
「先乾一碗,范兄再開鼎了。」范雎乾得一碗蘭陵酒笑道:「分明商旅,卻老儒一般禮數周章
,沒有鐘鳴,還要開鼎!」便用銅盤中一支銅鉤鉤起了厚重的鼎蓋,燉麋鹿的異香頓時瀰漫開
來,煞有介事地拱手一禮,「我有佳賓,示我周行。請。」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呂不韋也煞有介事地吟誦了一句。
  「噫!你也來得?」
  「有禮無對,豈非冷落了東道?」
  兩人的吟誦應對,原是春秋時期宴席間以詩酬答的一種禮節。范雎吟誦詩句的意思是:我
尊貴的客人啊,請你為我指出路徑。呂不韋作答的詩句意思是:雖有駟馬高車如飛,這條路也
太遙遠了。范雎原是覺得呂不韋禮數太細,便索性以這番古禮難他一番,不想呂不韋應聲做答
,范雎自然大是驚奇。兩人笑得一陣開吃,片刻便將一案大梁酒菜吃得乾淨。
  酒足飯飽,范雎思忖道:「後天便是旬日,士倉不來,我便告辭。」呂不韋道:「何須掐得
如此之準,我縱有事,范兄只在這裡等候便了,急個甚來?」范雎目光一閃卻反問道:「你這
次去何地?」呂不韋笑道:「范兄有事但說便了,何須明知故問。」范雎默然一陣,終是鄭重
其事道:「替我找到一個人,視境況援手些許。」呂不韋道:「你只說,如何樣人?」范雎目光
左右巡梭一陣,方才低聲道:「嬴異人。」
  呂不韋一怔,笑道:「此等人還用找麼?一國人質,大名赫赫。」
  「此一時彼一時。你只說,對你難不難?」
  「找人不難。」呂不韋笑了,「我只是不明:我一介商旅,對此等人如何援手?不若范兄
與我同往邯鄲,你說我做便了。」
  「我能入邯鄲,何須煩你?」范雎板著面孔,「且不說趙國秘密斥候,我一動便會滿城風
雨,弄得不好還會重新挑起兩強爭端。更有一宗,當年老秦王為我復仇,曾經威逼平原君入秦
並囚禁平原君兩月,逼趙國交出魏齊頭顱。此舉非但使平原君蒙受恥辱,而且使魏國與趙國反
目。你說,我入邯鄲避禍尚且不及,還能伸展手腳辦事?」
  呂不韋恍然大笑:「糊塗糊塗,我如何竟沒想到也。不消說得,我辦!」
  「若有大宗用度,我知會安國君加倍補償。」范雎認真補充一句。
  「范兄差矣!」呂不韋一團春風的笑臉罕見地沉了下來,「我受范兄之託,卻與某君何干
?范兄若將此事當做奉命國事待之,恕不韋不能從命。」
  「擰了擰了。」范雎連連擺手,「商旅有盈虧。你對秦國原本便無好感,若再為此事虧了
利市,豈非得不償失?惟此耳耳,萬無國事之想。」
  呂不韋哈哈大笑:「范兄試探於我,卻是愈描愈黑也!若無國事之想,便是陷不韋於不義
了。金錢為良友而去,豈能以利市計之也?」
  「好!老哥哥這廂賠禮了。」范雎說罷,起身便是深深一躬。
  「笑談笑談,折殺我也!」呂不韋呵呵笑著,連忙站起扶住了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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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邯鄲異謀

【第一節】
  朝陽初起,晨霧淡淡如煙。千里直下的大河在桃林高地驟然東折,沖破三門大峽谷掠過洛
陽王城,便進入了一望無際的中原平川,蒼蒼茫茫的水面上白帆點點,便是分外的壯闊遼遠。
中流航道之上,一艘船頭插著半人高紅色菱旗的白帆小船,正不斷在運貨大船與各色官船間穿
梭東下。過了虎牢關,精巧的白帆小船便漸漸慢了下來。此時艙中走出一人,白衣散髮悠悠然
船頭臨風站立,凝神遠望一陣便問:「前方可是鴻溝渡口?」
  艙口站立的黃衫老者道:「前方正是鴻溝渡。半個時辰便到。」
  「我無急務,讓過後面大船。」
  黃衫老者想說什麼,思忖片刻終是走到船頭取下了那面紅旗,回頭向艙中一聲呼喝,小船
便向邊流航道蕩了出去。
  戰國之世,黃河還是清流滔滔航道寬闊,渭水、洛水、汾水等十餘條主要支流也是水路通
暢。其時除了燕國北部與楚國南部,天下貨運十之六七盡在大河水網之內。夏秋兩季,中原河
段更見繁忙,貨船官船漁船遊船穿梭交織,直是一派興旺。雖是列國紛爭割據大河兩岸,然對
於天下共享的大河水道,卻都是一力維護,沒有一國敢於荒疏河道。便是水路航行,也有著約
定俗成的法則:吃水深的鹽鐵兵器糧食陶器等大船行於中流航道,吃水淺的絲綢麥秸茅草竹竿
藥材等貨船左行;官船與遊船右行,漁船可在兩側淺水區拋錨捕撈,但不能在中流定死捕撈;
無論中左右,都是雙向航道,上下穿梭避讓,全憑各自權衡。載客小船若有急務,只需在船頭
插一面紅旗(夜航則為紅燈),便可在航道間任意插空穿梭。所有船隻都奉行著這些久遠的習
俗規則,一切都在古樸自然地流暢運行著。
  這艘輕盈的白帆遊船,原是在中流航道快速穿梭行駛,此刻見一艘吃水極深高揚巨帆的大
貨船順流直下。遊船主人便拔去紅旗偏出主航道,要讓過滿載貨物的大船。白帆遊船剛剛蕩出
中流,大貨船水手們便是雷鳴般一聲齊吼:「謝––」吼聲迴盪間,大貨船便一座小山般悠悠
壓了過來。
  白帆船頭臨風佇立的主人不經意回首,目光驟然一亮!
  淡淡晨霧之中,只見一位綠衣少女跪坐高高的船頭,裙裾隨著河風飄起,宛若雲中仙子一
般。隨著少女舒緩起伏的玉臂,巍巍船頭便飛出了蕩氣迴腸的樂聲,似琴非琴,低沉舒緩,清
麗空闊,直是從幽幽山谷中飄出。未幾,一陣歌聲隨著清涼的晨風瀰漫在淡淡晨霧之中,清純
柔婉,白帆船頭的主人竟是猛然一顫!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游尋之 宛在水中央
  何有伊人 相將共扶桑
  「采––」歌聲尚在悠悠迴盪,河面各色船隻上便不約而同地長長一吼,立即便有人高聲
呼喝:「大河國風,誰來對歌––」
  驟然之間,雄渾激越的歌聲從白帆船頭飛起,劃破晨舞,直上雲中:「
  葦草茫茫 大河長長
  壯士孤旅 古道如霜
  何得伊人 集我苞桑
  悠悠大夢 書劍共稻粱
  歌聲方起,便聞巍巍船頭樂聲驟然激昂飛揚,跌宕相隨竟是絲絲入扣。歌聲已落,高高船
頭便是悠長空闊的一聲叮咚,依稀不勝惜別。便在河面驟然幽靜之時,綠衣少女從巍巍船頭站
了起來,向著白帆小船遙遙招手。白帆下的白衣散髮人對著巍巍大船也是遙遙一拱,白帆小船
便箭一般順流直下了。淡淡晨霧中,猶見綠衣少女凝神遠望,良久佇立船頭。
  一個時辰之後,滿載貨物的巍巍大船緩慢地靠上了鴻溝碼頭。
  戰國之世,鴻溝是大河直通魏國大梁的人工河流。所有從水路進出魏國大梁的貨物人口,
都要在鴻溝渡口驗關,而後方能交易出入,或出鴻溝而入大河,或入鴻溝而進大梁。大梁是素
負盛名的天下大都會,財貨遊客吞吐量極大,鴻溝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極為重要的物資集散
地與水路商埠。
  目下,鴻溝碼頭上停泊著各式貨船與官船。那艘巍巍大船緩緩靠穩碼頭,隆隆拋下石錨,
船舷中便伸出三副寬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別搭在了岸邊的大條石上。一個身穿紅色短袍的商家
執事在船舷搖著一面小綠旗長長一喝:「貨主卸貨也––」
  早已在碼頭守候的一名魏國商家一揮手,身後抬著大繩大槓草墊篷布的一百多名精壯雇工
便圍攏了過來。正在此時,一名紅衣吏帶著一隊甲士匆匆趕來,遠遠便是一聲大喝:「法度有
變!且慢卸貨!」魏國商人立即笑著迎了上來,欲待詢問,卻被紅一吏一把推開:「官府驗關
,誰敢阻擋!登船!」身後甲士「嗨!」的一聲,便徑直湧上了卸貨大板。
  「敢問關市,有何公幹?」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船艙迎出,緊身胡服,白髮白鬚,分外
的矍鑠硬朗,當頭便向紅衣吏一拱。
  紅衣吏冷冷一笑:「卓氏巨商也是天下聞名,竟敢騙關違禁,觸犯大魏法度!」
  胡服老人淡淡一笑:「卓原乃趙國商人,如何觸犯魏國法度?官差張冠李戴了。」
  「私運魏鐵出境,該當何罪?!」紅衣吏一聲厲喝。
  「入魏商船,何來出境之罪?」
  「在此之前!」
  「商船出入,每次驗關,本次追前次,魏國官府可有憑據?」
  「休得聒噪!登船便有憑據!」紅衣吏轉身一聲大喝,「拿下老匹夫!其餘登船搜驗!」
轟然一聲,幾支長矛逼上,一條鐵鏈便嘩啷鎖住了老人手腳。紅衣吏帶著其餘甲士便轟隆隆登
上了貨船。
  「大父––」船頭一聲女子哭喊,綠衣少女飛也似衝了下來抱住老人,轉身便是一聲怒斥
,「爾等無禮,放開我爺爺!」
  甲士頭目盯著美麗的少女,淫邪地嘿嘿笑了:「放開?只怕官市大人想你。來,一起鎖了
!」老人臉色驟變,鎖手鐵鏈猛然舉起,聲如雷吼:「大膽!誰敢碰我孫兒!」甲士們猛然一
驚退開。少女便是冷冷一笑:「不鎖我也跟著爺爺,誰怕你們也!」
  正在此時,紅衣吏黑著臉大踏步下船,將懷裡一方木匣彭的打開:「老卓原,這便是你出
境魏鐵之憑據!敢不認罪麼?」
  「足下當真好笑也。」老人冷冷地聳著眉頭,嘴角流露出輕蔑地笑意,「此鐵為勵志之物
,乃你國名士孔斌贈送信陵君之禮。信陵君客居邯鄲,老夫受人之託帶貨而已。既非商家貨物
,況只區區一錠,也算得魏鐵出境?」
  紅衣吏滿面漲紅,收起木匣大喝一聲:「休得狡辯!帶大梁官署論罪!」
  綠衣少女正待發作,卓原老人冷冷道:「昭兒少安毋躁,看好貨船,大父不會有事。走!
」綠衣少女哭喊一聲便抱住了老人:「不!我要跟著爺爺!」紅衣吏煩躁地一把拉開少女:「若
再糾纏,一起帶走!」綠衣少女臉色驟變,嗖地拔出一口雪亮的短劍:「豎子無禮!」一劍當
胸刺來,竟是快如閃電!紅衣吏尖叫一聲就地滾出連忙便喊:「快鎖上!帶走!」一隊甲士長
矛齊伸,轟然一聲便圍住了綠衣少女。
  「住手!」隨著一聲斷喝,一個白衣散髮者快步走了過來。甲士們愣怔之間,白衣人悠然
走近紅衣吏,頓時便是滿面春風:「敢問關市,這位前輩何事犯官?」
  紅衣吏冷笑道:「足下何人?走開!否則一起帶走!」
  白衣人不卑不亢道:「在下也是趙商。敢請關市告我,前輩究竟何罪?」
  綠衣少女目光飛快地一瞥:「他誣我大父出境魏鐵!」
  便在白衣人問話時,一個黃衫老者悄悄走近紅衣小吏,極其稔熟地向紅衣吏衣袋中一伸手
,又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紅衣吏覺得腰間皮袋猛然一沉,面色頓時溫和,顧不得斥責綠衣
少女,便向白衣人拱手笑道:「小吏奉丞相府差遣,拘押卓氏,因由麼––」便湊近白衣人耳
邊一陣低語。白衣人向他一拱手道:「敢請關市稍候,我半個時辰便來。」轉身便上了黃衫老
者牽著的一匹白馬如飛馳去。
  黃衫老者向紅衣吏拱手笑道:「敢請大人開了這位老人家鎖鏈,我家主人必有重謝。」紅
衣吏遲疑片刻便一揮手:「開了。你等上船,本官在此守候。」黃衫老者便向開了鎖鏈的老人
一躬:「老人家但請回船,一個時辰內定會完事。」老人慨然搖頭:「那位先生仗義執言,老夫
豈能先回?」綠衣少女頑皮地一笑:「爺爺歇息去吧,我在船下等候便了。」老人略一思忖便
道:「如此也好。這位老哥哥請隨我飲茶去。」便拉著黃衫老者登上了大船。
  堪堪大半個時辰,白衣人飛馬馳回,尚未下馬便揚手拋出一支金燦燦令箭。紅衣吏抄手接
穩一看,陰沉沉的冷臉立即雪消冰開,對著白衣人當頭便是一躬:「大人能討得丞相金令箭,
在下卻是唐突了。」白衣人卻是溫文爾雅地拱手一笑:「關市奉命行事,原是多有辛勞。幾個
郢金,便給弟兄們飲酒了。」便從馬背皮褡褳中摸出一隻極為考究的棕色小皮袋,嘩啷一搖,
便塞到了紅衣吏手中。紅衣吏大是惶恐,滿臉笑著欲待推脫,卻被白衣人笑呵呵一拍,竟是渾
身酥軟得一句推辭話也說不出來,轉身便是一喝:「走!在這定樁麼!」帶著一隊甲士便轟隆
隆去了。
  「耶!揮金如土嘛。」綠衣少女一撇嘴揶揄地笑了。
  凝神盯著甲士遠去的白衣人恍然轉身,拱手笑道:「姑娘見笑了。大梁官風如此,在下也
是不得已耳耳。」
  「誰卻說你得已了?」綠衣少女一臉燦爛的笑容。
  白衣人揮袖一沾額頭的津津汗水,略一喘息便平靜笑道:「你們貨船已經無事,盡可卸貨
了。在下告辭。」說罷轉身便走。
  「哎哎哎!」綠衣少女飛步跑過來便攔在了白衣人面前,紅著臉急匆匆道,「你的家老和
爺爺還在船上,你如何走得?也不留個姓名,爺爺要人,知道你是誰也?」
  白衣人道:「天下商旅,原本一家,誰是誰無甚打緊。家老自會回來。在下尚有急務,容
當告辭,後會有期。」
  「哎哎哎,」綠衣少女大急,回身便喊,「爺爺快來,他要走!」
  「先生留步,卓原這廂有禮了。」老人在船舷遙遙一拱,快步下船走到白衣人面前道,「
雖是萍水相逢,先生義舉卻令老夫感佩!若無急務,敢請先生到我艙中小酌片刻。」
  白衣人拱手笑道:「商旅之道,逢危互救,前輩無須介懷。在下有急務欲去邯鄲,不能與
前輩共飲,尚請見諒。」
  老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若老夫沒有猜錯,先生便是濮陽呂氏之少東?」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是深深一躬:「素聞前輩大名,呂不韋見過前輩。」
  「果然不錯也!」老卓原一伸手扶住呂不韋,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夫家居邯鄲三世,
敢請先生急務之後,來府盤桓幾日如何?」
  「謝過前輩相邀。」呂不韋拱手做禮,「急務之後,在下定然前來求教。」
  綠衣少女笑吟吟遞過來一方竹板:「車道圖。莫錯了地方。」
  「謝過姑娘。」呂不韋收起竹板,向卓原爺孫一拱手,「在下告辭。」便與黃衫老者翻身
上馬去了。綠衣少女怔怔地望著呂不韋背影,小聲嘟噥著:「哼,一個不問,一個不說,一對
老少糊塗。」老卓原不禁哈哈大笑:「大父不說,他亦不問,奧妙便在此間也。」「爺爺!」
綠衣少女嬌嗔一句,卻紅著臉咯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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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一支龐大的車隊在邯鄲南門外的谷地紮下了營帳。
  當呂不韋幾騎快馬進入山谷時,這片營帳已經紮了三日。與押車總管荊雲一聚首,呂不韋
便帶著老總事與三名年輕執事立即清點貨物。暮色降臨時,三百六十四輛馬車全部清點完畢,
車貨竟是無一摧折損傷。呂不韋大是滿意,當晚便在總事大帳設宴犒勞荊雲騎隊,全部車伕也
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聚酒痛飲。呂不韋吩咐老總事發放工錢,每個車伕在約定工錢之外再加十枚
最實惠的「臨淄刀」。山谷中頓時歡呼雀躍,車伕們舉著酒碗可著勁兒喊「少東萬歲!」呂不
韋卻是不敢酣暢,飲得幾爵,留下荊雲與老總事照應各方,便到自己的帳篷裡去歇息了。
  次日清晨,一輛華貴的青銅緇車轔轔駛出山谷,不疾不徐地進了邯鄲南門。
  此時的邯鄲,與長平大戰前卻是另一番氣象。戰後趙國雖然元氣大傷,但於山東列國的邦
交卻達到了最好狀態。鑒於趙國以幾乎亡國的慘痛代價,扛住了強秦席捲山東的風暴,列國在
合縱敗秦之後紛紛對趙國示好,除了緊缺物資的援助,便是鼓勵商旅進入趙國。對於一戰打光
了六十萬大軍,又連續三年遭受秦國猛攻而滿目瘡痍的趙國,些許援助實在是杯水車薪。只是
在山東商旅大舉入趙之後,趙國才真正地起死回生漸漸地復甦過來。而今,邯鄲城內外雖然還
是到處可見大戰廢墟,但街市交易卻是一片生機,店舖連綿車馬川流市聲鼎沸,竟是分外熱鬧。
  青銅緇車一進南門長街便避開鬧市,拐進了一條僻靜的街巷,曲曲折折地向王宮大街而來
。趙國王宮也同所有的宮城一樣,坐北面南,城樓之外便是一條林蔭籠罩寬闊幽靜的石板大街
,顯赫王族大臣的府邸幾乎都在這條街上。奇特的是,這條大街東西兩側的大樹之後卻都是斷
斷續續的紅牆,竟沒有一座東西府門臨街而開。原來這條大街只是一條車馬大道,所有的府邸
都在大道兩側的十多條街巷中。青銅緇車在林蔭大道行駛一陣,便彎進了東首第三條石板巷。
這條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氣勢很是宏大,巍峨的橫開六間門廳幾乎便與小諸侯宮室一般,門廳
前立著一柱丈餘高的白玉大碑,碑上鑲嵌著四個大銅字––平原君府。
  青銅緇車轔轔駛入門廳對面的車馬場,在入口一個帶劍吏的導引下停在了進出便利的最合
適位置上。車方停穩,不待武士馭手回身,白衣玉冠的呂不韋便推開銅包木檔悠然下車。正在
此時,一輛破舊的單馬黑篷車光當光當地進了車馬場,向著青銅緇車的旁邊便要停車。帶劍吏
回身便是一聲低喝:「停役車那邊,不能停官車場!」駕車的老人面色漲紅,正要爭辯,卻聽
車中人低聲一句,便將老馬圈轉,光當光當地駛到旁邊的工役車場去了。
  呂不韋好奇心大起,便向工役車場打量了一番,只見雜亂排列的牛馬車中走出了一個清瘦
蒼白的年輕人,頭上的竹冠暗淡髒污,一領黑袍綴滿了各色補丁,腳步匆匆,卻又顯得虛浮猶
疑,分明要進府邸,目光卻不斷瞟向大門兩側的長矛甲士,瞟向矗在門廳台階中央的光鮮門吏。
  突然,呂不韋心中一動,便遠遠跟在黑衣人身後從容走了過去。
  門吏傲慢地揮了揮手,分明要黑衣人趕快走開。雖然猶疑畏縮,黑衣人卻還是走到了六級
台階之下,一拱手尚未開口,門吏便嫌惡地吆喝起來:「沒看見後面有貴客麼?走開走開,橫
在中間也不覺寒磣!」黑衣人默然遲疑片刻,終是走到大門邊空曠處孤零零地站下了。呂不韋
轉身對跟來的黃衫老者低聲吩咐了幾句,老者便匆匆向車馬場去了。
  呂不韋走到門前剛一報名,門吏的胖臉立即堆滿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來可直入正
廳,無須通稟。先生請。」呂不韋悠然進府,方入第二進庭院,遙遙便聞正廳一片慷慨議論之
聲。正在此時,一名精幹的書吏迎了上來:「政事廳多有不便,先生請隨我來。」便將呂不韋
引領到政事廳東面的一座大屋。呂不韋知道,政事廳是平原君會聚大臣處置國務的殿堂,官員
書吏接踵不斷,幾乎便沒有空閒。這片胡楊林中的書房兼客廳,才是平原君會見重要客人的所
在。
  方到長廊盡頭,一陣蒼老的笑聲便從屋中飛來:「不韋先生,別來無恙乎!」
  「平原君別來無恙。」呂不韋笑應一句,繞過迎門大木屏便是深深一躬,「不韋沿途跌宕
,比約定之期遲到三日,尚請平原君見諒。」
  「不韋請入座。上茶。」鬚髮雪白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虛手一禮,待呂不韋在左手長案前
坐定,便悠然笑了,「諺云:千里商旅,旬日不約。商家非兵家,三日之期若算延誤,先生便
是自責過甚也。」
  「平原君如此胸襟,不韋感佩之至。」呂不韋謙和恭敬地笑著,「我已將趙國去歲預訂之
器物運到邯鄲,敢問在何處交接?」
  「一次運到?」平原君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各有幾多?」
  「大型雲梯三百輛、雲車六十輛、塞門刀車六百輛、機發連弩一千張、六寸精鐵箭簇十萬
枚、精鐵胡刀六千口,六色共計十萬七千九百六十件。」呂不韋一口報完,毫無拖泥帶水。
  「好!」平原君拍案方罷卻呵呵笑了,「總金幾何,如何未報?」
  呂不韋利落答道:「去歲訂貨價格略高,今歲物價落平。趙國大宗兵器生意,當按今歲物
價斟酌計之,是以未報。」
  「豈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訂貨之價便是價,斟酌計之,豈非坑商?老夫只一句
話:兵器乃邦國性命,只要貨色上乘,老夫只有加價賞商,斷無減價之說!」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韋何能愧對趙國?敢請君家一道書令,不韋將兵
器直接運往巨鹿軍營,經李牧將軍悉數檢驗並試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韋便憑將軍公書前來結
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韋分文不取。」
  「不韋經商,真義士也!」平原君喟然一嘆,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大墊上,「不韋呵,若
非在長平大戰全軍覆沒,軍輜耗盡,趙國何能進購商家兵器?雖說魯仲連當初舉薦了你,可老
夫還是忐忑不安。九年連綿大戰後,老夫再度開府攝政,第一要務便是重建新軍,這兵器便是
重中之重。當此緊要之時,商家兵器若能使大軍將士滿意,足下便是中興趙國之功臣也。老夫
縱是讓得萬金之利,夫復何言!」
  呂不韋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韋終當無愧於君。」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嘆:「老夫識人多矣!足下之於天下商旅,實乃鳳毛麟角。圓和其外,
堅實其內,泱泱大器局也,縱是范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對風華才俊,竟似對自
己倏忽消逝的英風不勝懷戀。
  「平原君謬獎,晚輩原是愧不敢當。」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謬獎者愧不敢當也!」
  笑聲未落,便見一名文吏匆匆走了進來低語幾句,平原君雪白的濃眉頓時一皺:「也好,
帶他進來。」呂不韋見狀便道:「君忙國事,不韋告辭。」平原君頗為神秘地搖搖手:「莫走莫
走,你且見個稀奇。」呂不韋便饒有興趣地笑道:「得見奇人,自是大幸,不韋何敢推辭?」
便又順勢坐了下來。
  大木屏外一陣輕微的悉嗦腳步聲,一個年輕黑衣人便竹竿般搖了進來:「秦國質使嬴異人
,見過平原君。」深深一躬,蒼白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聲,連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啟稟平原君,」嬴異人謙恭地一躬身,「異人入趙為質,業已十年。十年之間兩國大戰
連綿,邦交中斷。期間秦國輾轉運來的衣食財貨,大半被貴國扣押,發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
長此一往,異人將客死他鄉。異人身為人質,無處求助,唯求平原君過問此事,給異人一條生
路。」
  「人質?」平原君冷冷一笑驟然爆發,「老秦王發動連番大戰,幾曾顧忌你這人質死活?
不能止戰,你還算得人質麼?早知你嬴異人在秦國如此輕賤,當初便該索你父親來做人質。戰
後三年,秦國何曾送過你衣食財貨?秦人殺我趙國子弟血留成河,若非我著意照應,你早被邯
鄲國人萬刃零剮!能活到今日?」
  說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靂電閃之下,這個細瘦蒼白神態畏縮的年輕人倒是舒展了些許
,慘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說得不差,嬴異人業已成了咸陽棄兒,本不當苟活於異國他鄉。然
則,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日異人便是最後一請,平原君既輕我辱我,異人縱是厚顏求生,
亦當抱愧了之。」說話間牙關已經咬破,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轉身便一頭撞向了廳中大柱。
  「且慢!」呂不韋早已看出端倪,一個飛身箭步便撲上去抱住了嬴異人。饒是如此,死心
之力竟帶著呂不韋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聲,嬴異人的額頭便撞起了一個大青包。呂不韋憤
憤然道:「大膽秦人!你要陷平原君於不仁不義麼?」
  電光石火之間,平原君臉色大變。無論如何嬴異人也還是趙國人質,若果真死在自己廳堂
,且不說列國如何紛紜閒話,單是給秦國一個大大的口實,便是邦交大忌。心念閃動,正要大
喝來人,卻見呂不韋已經抱住了那個沒有幾份力氣的黑瘦子,便長吁一聲離座,走到癱在地氈
上呼呼大喘的嬴異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國君嬴柱已做了秦國太子,他是你父親,為何不
求趙國放你回去?」
  嬴異人大喘著粗氣道:「秦國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問?」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纔老夫言語不當,公子見諒便了。自下月始,老夫
知會邯鄲令,每月支你些許衣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陽帶信,老秦王若記得你這個王孫,或者
你那太子父親還記得你這個王子,便是你的富貴之期。好自為之,去吧。」轉身又是一聲吩咐
,「來人,給公子隨帶三日傷藥,送他出府。」
  沮喪的嬴異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來,涕淚唏噓地走了。
  「今日開眼也。」呂不韋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還親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樁。」
  「不韋有所不知也,入座聽老夫說來。」驟然降臨的麻煩消除,平原君對呂不韋大是好感
,靠上坐榻便是一聲嘆息,「不韋呵,莫看這個人質王子乞丐一般,卻是秦趙之間一個暗結。
老秦王歹毒,丟下個人質不管不顧,分明便是丟給趙國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盤算:趙人仇
秦,必治秦國人質於死地,只要這個人質死於趙國,無論你是殺了他還是餓死他,秦國便要大
起事端。老夫偏不入彀!不殺不放不死不活,教爾老嬴稷翻臉無轍要王孫無門,便是這般乾耗
著,他卻能奈我何!」
  「平原君縱橫捭闔,不韋佩服。」
  「老夫難矣!」平原君大搖其頭,「秦趙山海血仇,讓這小子活下來談何容易!大兵護持
麼,將士憤懣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屆時你能如何?放任不管麼,必是碎屍街頭。豐
衣足食麼,小子優遊自在,國人便是罵聲載道。交邯鄲官署管轄麼,也與將士一般麻煩,不定
哪天又餓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難,便只有老夫親自把持這個分寸了。如此一來,卻又得秘
密操持,既不能讓此兒知道,又不能讓朝野知道。此兒若知老夫親自料理他,便會有恃無恐日
日登門。朝野若知,便會罵老夫小題大做親秦無度––你說,老夫難也不難?」
  看著平原君雪白的鬚髮抖抖索索,紅臉倏忽變黑,黑臉倏忽變紅,呂不韋倒是無言以對了
。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嘆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謀國,終有善報也!」
  「求此善報,老夫慚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難,老夫訴說一番,如此而
已,豈有他哉!」
  「平原君胸襟韜略,不韋謹受教。」呂不韋離座肅然一躬,分外恭謹。
  「多禮多禮。」平原君伸手一個虛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為商,老夫為政,嘮叨些許
,又不怕洩露機密,不亦樂乎!」
  「不韋牟利之人,縱有此心,亦無此膽。」
  「笑談笑談。」平原君轉身一揮手,「家老,用我軺車送先生出府。」
  這輛六尺傘蓋的四馬青銅軺車轔轔出府,先便引得車馬場官員一片艷羨驚歎。自信陵君蝸
居、孟嘗君過世、魯仲連歸隱,老平原君便隱隱然成為天下縱橫家領袖,更兼暮年重掌趙國大
權,威望便是蒸蒸日上,等閒不出門送客。便是這輛邯鄲國人盡皆熟知的四馬軺車,也是極少
出府。軺車有蓋無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對車上人也是一目瞭然。平原君軺車送客,便
恰恰是要給客人這種萬眾觀瞻的榮耀。這輛軺車既高且大,青銅車身粲然生光,六尺傘蓋華貴
無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紅胡馬更是雄駿無倫。一旦轔轔過市,這位客人頃刻便會成為名滿邯鄲
的尊貴人物!如此榮耀,進出官員如何不驚愕駐足?
  然則,呂不韋卻皺起了眉頭。軺車方出府邸,他便輕跺右腳叫了停車。下得車來,呂不韋
滿面春風地對著家老便是一拱:「不韋要去城外商營,不敢暴殄天物,敢請家老回車,不韋改
日向府君謝罪便了。」說罷一揮手,對面車馬場的黃衫老者便快步過來,在軺車外檔的小銅箱
裡咯登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臉不悅的家老頓時釋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遠送
了。」說罷一圈絲韁,四匹火紅的駿馬一聲嘶鳴,便整齊劃一地轉身向車門去了。
  上得自家緇車,呂不韋長吁一聲,頓時靠在了勁軟的大墊上,輕跺一腳,這輛四面銅格垂
簾的特製馬車便輕盈駛出了街巷,直向南門外飛去。暮色時分,這輛緇車又飛出山谷營地,進
了邯鄲南門,便向燈火燦爛馬鳴蕭蕭的胡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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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1:34 |只看該作者
  邯鄲胡坊,便是胡人聚居的區域。趙國胡風源遠流長,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趙國相繼
征服北方諸胡,林胡羌胡東胡等諸多崩潰星散的胡人部族便紛紛移居趙國北部草原,胡人商旅
便也紛紛進入了趙國腹地城池。其時人口便是強盛根基,任何邦國都不會拒絕外族進入定居,
一時間邯鄲胡風極盛,胡人聚居區幾乎佔據了整個邯鄲的西北城區。胡人商旅以從大草原輸入
馬匹牛羊皮革兵刃,從趙國輸出鹽鐵布帛五穀烈酒為主要生意。久而久之,這邯鄲胡坊便成了
中原列國對草原胡人商路的一個根基之地。胡人商旅淳厚粗礪,最認打過交道又守信用的老客
,加之酒風極盛,於是這胡坊之中便多有胡地酒肆客寓。舉凡大宗生意,胡商便將客商邀入酒
肆先痛飲一番,成交之後,便再以熱辣辣的胡女將客商留宿一夜。次日雙方皆大歡喜,生意便
磐石一般穩固。邯鄲市諺云:「胡酒胡女,伊于胡底,泱泱胡坊,熱風蕩蕩。」說得便是這胡
坊區的特異風景。
  緇車駛進了最寬闊的一條石板街,又拐進了一條風燈搖曳的小巷。
  進得小巷半箭之地,便見「岱海胡寓」四個大字隨著風燈搖曳閃爍。緇車到得門前,便見
門廳風燈下肅立著四名紅色胡服的金髮女郎。當先兩人笑吟吟走了上來,一人打起車簾,另一
人便伸手攙扶車中貴客。
  「免了。」呂不韋撥開了那隻雪白豐腴的手臂,跨步下車,「雲廬。」
  一名胡服虯髯的男子慇勤迎來:「雲廬在後,主人請隨我來。」
  胡寓散漫寬敞,與中原寓所大異其趣。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便是一條寬約三丈長約一箭
之地的竹籬甬道,胡人呼為箭道。常有客商酒後技癢,便在盡頭栽一草靶炫耀箭法。穿過甬道
,便是一片數十畝地大的綠油油草地,挺拔的胡楊疏密有致地圍出了大大小小諸多「院落」,
一盞盞風燈在林間院落閃爍飛動,風燈之後的帳篷便是胡寓獨特的客房。
  穿過一條幽靜的林間小徑,便見兩盞風燈吊在兩根拙樸的青石燈柱上,「雲廬」二字隨風
搖曳,恍惚間便是陰山牧場一般。進了燈柱一箭之地,便是一大三小四頂帳篷。虯髯男子在中
間一頂白色大帳前停下腳步,昂昂拱手道:「稟報主人:雲廬六畝草地,右帳三名侍女,左帳
兩名炊師,後帳是主人家老僕役。若有不時需求,搖動帳前風燈,奴僕即刻便到。稟報主人,
稟報完畢!」
  「胡人也學得周章。」呂不韋笑著一揮手,「三侍女退去,右帳留下。」
  「主人!」虯髯男子頓時紅臉,「三女白得像陰山雪,嫩得像岱海草,溫順得像綿羊,酸
熱的馬奶子像汩汩泉水!主人要退,便是瞧不起我岱海林胡!」
  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突然壓低聲音道:「生意成交之後再要。不少你金。」
  「嗨!」虯髯男子昂昂一聲,便大步去了右帳。此時安置好車馬的黃衫老者正好趕來,便
在右帳外與虯髯男子嘀咕得幾句。片刻之後,三名胡女便歡天喜地地跟著虯髯男子去了。
  進得大帳一踏上六寸厚的羊毛地氈,呂不韋周身便是一陣酸軟,不由分說便躺倒在地長長
地伸展了一番。黃衫老者輕步進帳,嘆息一聲便道:「先生實在該有個女僕也。老朽之意,這
便物色一個胡女進來。」呂不韋驟然翻身坐起,笑道:「展個懶,卻於女僕何干?」黃衫老者
歉疚道:「先生萬金之身,出行唯帶老朽一人,身邊諸事多有不便。老朽之見,一劍士、一女
僕必不可少。」呂不韋思忖片刻道:「女僕作罷。劍士倒是有一個也好,只是一時尚無適當之
人。」
  「老朽之見,荊雲義士便最好。」
  「荊雲?大材小用也。」呂不韋搖搖頭卻又恍然,「對也,請他舉薦一個。」
  「好,此事老朽辦理。」黃衫老者笑道,「先生疲憊若此,晚餐用些甚個?」
  「疲憊個甚?」呂不韋心不在焉地一揮手,「胡餅羊骨湯,薛甘醪。」老者轉身正要走,
呂不韋卻又突兀一句,「今日之事辦得好!居所清楚了麼?」黃衫老者恍然笑道:「些許小事
,先生竟如此記掛?一切都清楚了,老朽明日稟報。」呂不韋搖搖手:「不,晚餐用完便說。
」老者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便出帳去了。
  片刻之後,一大盆濃稠雪白的羊骨湯、一盤黑厚勁軟的燕麥餅、一桶異香瀰漫的甘醪便捧
進了帳篷。呂不韋狼吞虎嚥一陣,頓時便是周身汗水,起身在後帳用熱水一番沐浴,換上一領
寬鬆的絲綢大袍,便喚來老總事會商。半個時辰後,黃衫老者匆匆出了雲廬。呂不韋也漫步出
了白色大帳,悠悠然進了樹葉嘩嘩的胡楊林。
  雖是初秋,邯鄲的清晨卻已經有了幾分蕭瑟的涼意。
  一輛極是尋常的兩馬緇車出了岱海胡寓,幾經曲折便轔轔駛進了一條隱秘幽靜的長街,長
街將盡,又驟然折進了一條石板小巷。小巷盡頭又是一折,緇車便戛然剎住了。馭手回首低聲
道:「稟報先生:巷套巷,道窄不能回車。」車中一聲咳嗽,一個白衣散髮人走下車來,對馭
手低聲吩咐了幾句,緇車便丟下白衣人轔轔折了回去。
  白衣人站在巷口一番打量,不禁便皺起了眉頭。這條深藏長街之後的小巷煞是奇特:兩側
是一色清森森的石板牆,高得足以遮擋四周屋頂的視線,原本便只有一車之路的小巷,在高牆
夾峙下便成了一條深邃的峽谷;小巷口守著兩棵冠蓋碩大的老榆樹,枝杈伸展相擁,將深邃的
巷道峽谷變得一片幽暗,若是路人匆匆而過,站在老樹之外絕然看不進巷口一丈;老榆樹的葉
子已經開始飄落,零星黃葉在巷中隨風飛旋,沙沙之聲更是倍顯出落寞空曠。
  思忖片刻,白衣人終是踏進了幽暗的巷道。
  走進小巷丈許,一股腐葉氣息便撲面而來。分明是石板巷道,腳下卻沒有絲毫聲息,靜得
使人心跳。低頭打量,年復一年的落葉已經堆起了兩三尺深,惟有中間的腐敗落葉有隱隱足跡
,算是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幾乎用不著揣摩,便知這條小巷極少有人進出。白衣人無聲無息
地走得一陣,驀然便見右手石牆中一個門洞,一片黝黑的物事牢牢鑲嵌在兩邊石牆之中。仔細
一看,黝黑物事竟是兩扇堅實的木門,門廳入深三五尺,外邊還有三級台階。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用力拍門:「開門,我是債主––」
  連喊數聲,黝黑的鐵包木門才光當打開一方小窗,一個紅衣小吏模樣的中年人探出頭來將
來人端詳一陣,便拉長了聲調:「公子欠你賬了?幾多呵?」
  白衣人憤憤嚷了起來:「這個公子欠債不還,還住得如此僻背,若不是我下勢跟蹤,誰個
能找到這狗也嗅不出的巷子!快還我來,你等護著他我也不怕!我是外邦商人,我有邯鄲官署
的經商官文––」
  「聒噪個甚!」紅衣吏沉著臉,「說!欠你幾多?」
  「百金之數!長平大戰時借的,快十年了。若是目下誰借他?」
  「聒噪!」紅衣吏又是一聲呵斥,「說!關金幾多?」作勢便要關窗。
  「且慢。」白衣人頓時一臉笑容,「依著討債行情,討百出五,門關便是五金。可我怕一
次討不回,便做常索之想,不能讓秦人佔了便宜。我要常來,便付關金五十。」
  「好!拿將過來。」紅衣吏作勢又要關了那窗。
  「來了來了。」白衣人連忙遞上一隻鏘鏘響又沉甸甸的精緻皮袋,臉上卻是一副心疼不忍
的模樣。紅衣吏不禁呵呵笑了起來:「先生當真可人。實話說,你不會有虧。若是沒有我等酒
錢,不說欠你百金,便是欠你萬金,你也休想跨進這門洞半步!明白?」
  「何消說得!」白衣人一拍胸脯,「只要買賣順暢,你等酒錢在下包了!」
  大門嘎吱吱大響著拉開,紅衣吏在門洞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此人雖窮,脾氣卻古怪
,若有不測,你只大喊一聲,我等弟兄便來。左右小心。」
  白衣人答應著便走進了庭院。這座庭院雖很狹小,卻是四面高房,中間一方天井,險峻幽
暗得與門外石板巷絕無二致。天井中零亂安著幾方石案石凳,顯然是看守吏員兵士們吃飯的場
所。繞過庭院影壁,便是半個雜草叢生的小院。院中停著一輛破舊的黑篷車,正北三開間大屋
,廊柱油漆斑駁脫落得破廟一般。廊下晃悠著一個老人,衣衫襤褸內侍模樣,正在一隻大燎爐
前生火,潮濕的木柴煙氣繚繞,薰得老人咳嗽不止。
  白衣人一拱手高聲道:「行商債主請見公子,煩請通稟。」
  衣衫襤褸的老人中轉過身來,呆滯的目光盯住來人,便彷彿打量一個天外怪客。良久,蒼
老的聲音終是從煙霧中飄了過來:「足下何人?要見公子?」
  「十年前胡寓痛飲,公子心知肚明!」白衣人昂昂高聲,其勢竟似不勝其煩。
  老內侍擦了擦被煙氣薰嗆出的淚水,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片刻之後,便聽大屋中高
聲嚷嚷:「豈有此理!甚個胡寓?教他進來!窮得叮噹,我卻怕甚!」白衣人聽得嚷叫,回身
看一眼靠著影壁瞧熱鬧的紅衣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來,便赳赳大步走了進去。
  幽暗的正廳空曠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蒼白的年輕公子兀自在煩躁地嚷嚷著,突見白衣人
背光走進,竟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麼?我甚時欠你金了?」見白衣人只
是瞄著他上下端詳,便又是一陣嚷嚷:「你要討人情?我卻不認!我活著不如死了好,不領你
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輛破車還有那匹瘦馬,都給你!」
  「公子少安毋躁。」白衣人微微一笑,聲調卻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虛妄,皆為
請見公子而出,尚請見諒。實不相瞞,我乃濮陽行商呂不韋。見過公子。」說罷便是深深一躬
。黑瘦蒼白的年輕人愣怔了,看著這個氣度沉穩衣飾華貴的人物,兩隻細長的秦人眼眨動得飛
快,終是板著臉冷冷道:「足下請回,嬴異人無生意可做。」
  「在下欲大公子門庭。」呂不韋突兀一句。
  「如何如何?再說一遍?」嬴異人嘻嘻笑著,只上下打量呂不韋,心中便飛快地思忖著如
何應對這惡毒的捉弄。
  「在下可大公子門庭。」呂不韋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
  嬴異人蒼白的面容突然漲紅,竭力壓抑著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門庭?請先自大君之門
庭,而後再來大我門庭可也。」
  「公子差矣!」呂不韋認真地搖搖頭,「我門待公子之門而大,故得先大公子門。」
  嬴異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願聞先生高見。請。」
  此時,門外老人搬進了終於生好火的大燎爐,陰冷潮濕的大屋終是有了些許熱氣。只有一
張破舊的長案,兩人便對頭跪坐在同樣破舊的草蓆上。嬴異人吩咐一聲「上茶。」便有一名鉛
華褪盡滿臉褶皺的乾瘦侍女走來,用一個漆色斑駁的木盤捧來了幾色煮茶器具,卻只跪坐在銅
爐前低頭不語。
  「煮茶。愣怔個甚?」嬴異人不耐地叩著破案。
  「稟報公子:沒,沒茶葉。」乾瘦侍女聲音細小得蚊鳴一般。
  呂不韋爽朗笑道:「此地陰冷,大碗熱白開最好不過也。」滿面愧色的嬴異人這才回過神
來道:「快,燒開水去也。」乾瘦侍女連忙便匆匆去了。
  「困厄若此,先生見笑也!」嬴異人長長地了嘆息一聲。
  「龍飛天海,尚有潛伏之期,公子一時之困,何頹唐若此?」
  「先生有所不知也。」一語未了,嬴異人便是涕淚唏噓,「我十六歲尚未加冠,便入趙為
質,至今十二年過去,已經二十八歲也!自長平大戰開始,我便形同監禁,求生不能,求死不
得,不死不活地在這座活墳墓中消磨。我雖盛年,卻已是兩鬢白髮,心如死灰––巷口那兩棵
老樹都快要枯萎了,年年敗葉,歲歲死心,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語未了,嬴異人竟是伏
案大哭。
  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一嘆:「魚龍變化,不可測也!不韋只問:公子一應王器是否在身
?其中有無老秦王親贈之物?」
  嬴異人點點頭:「趙人當初搜刮了所有錢財,惟獨此等器物一件未動。我派老內侍幾次拿
去市賣換錢,竟無一人願買。卻是奇也!」
  「奇也不奇,日後自明。」呂不韋笑得一句,便肅然叮囑,「此等器物,公子當妥為收藏
,萬物輕忽市易,更勿隨手送人。」
  「好,記住了。」
  呂不韋低聲道:「此地不宜久談,三日後我請公子做客再敘。」
  「難也。」嬴異人連連搖頭,「我要出巷,便須平原君老匹夫說話,來回折騰半個月,也
討不來放行牌一張。」
  「此事公子無須上心,只養息好自己為是。」說話間呂不韋已經站了起來一拱手,「我便
告辭。無須送。」嬴異人尚在愣怔,呂不韋已經出門,在門廊下對老內侍低聲幾句,便領著老
人去了。大約一個時辰,老內侍便趕著那輛破車光當光當地回來,竟卸下了幾大麻袋物事。乾
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腳不沾地,片刻間庭院中便瀰漫出久違了的肉香菜香與酒香。嬴異人
飢腸轆轆,沒飲得一碗便醉了,軟軟倒在榻上猶兀自喃喃:「怪也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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