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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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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34: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寬闊明亮的皇帝書房裡,正在舉行一場事關重大的小朝會。
  嬴政皇帝回到咸陽的第三日,一俟善後的馮劫胡毋敬歸來,便立即召集了這次重臣小朝會
。李斯、馮去疾、馮劫、蒙毅、姚賈、胡毋敬六人肅然在座。嬴政皇帝常服散髮坐於御案之後
,雖鬚髮灰白大見瘦削,人卻是精神奕奕,毫無疲憊之相。
  「種種事端接踵而來,得拿出一則總體對策。」
  大臣們連日思謀之下,嬴政皇帝話音一落點,便爭相說了起來。馮劫率先開口,憤激之言
擲地有聲:「老臣身為御史大夫,監察天下不法!以為對六國貴族復辟,對勾連復辟的儒家,
當一併強硬對之。殺!不大殺復辟人犯,天下難安!」
  「御史大夫之言深合秦法。」姚賈接道:「儒家愚頑無行,屢抗新政法令,種種劣跡朝野
皆知。若是其他臣民,任誰也罪責難逃!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無法外之人。而儒家不思陛下
善待之恩,竟能淪為復辟鷹犬而自甘,足證其無可救藥也!若不依法處置,大秦法統何在!」
  「老臣贊同!」素來寡言的右丞相馮去疾也是憤憤難忍:「六國貴族復辟,利害根基所在
也,誰都想得明白。可這儒家捲入復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如
此喪盡天良的學派?嘴上天天說民心即天心,可他想過人民生計麼!教他當官興盛文明,他卻
不做,偏偏地要跟著六國貴族復辟,這還是治學之人麼,全然一隻讀書虎狼!」
  「不不不。虎狼是我老秦人,莫高抬了儒家。」嬴政皇帝揶揄一句,舉座不禁大笑起來。
  「以法而論,儒家確該處置,臣無異議!」蒙毅很硬朗地一句了結。
  「老奉常以為如何?」嬴政皇帝看了看一臉憂思的胡毋敬。
  「陛下,老臣斗膽了。」胡毋敬髮如霜雪的頭顱微微顫抖著:「老臣主張處置儒家,然不
敢贊同大殺儒家。自古以來,書生意氣不應時。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劍懸河滔滔,然則,卻極少
真有擔待。以老臣揣摩,儒家縱然追隨六國貴族,也不過在六國貴族扶持下隱匿不出而已。充
其量,做做文事謀劃,斷無舉事作亂之膽魄。恕老臣直言:華夏三千年以來,革命者、叛逆者
、暴亂者、弒君者,幾乎沒有過一個治學書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罷。戰國遊士遍天下,說辭
泛九州,又將哪一國罵倒了?留下他們,正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老臣以為上策也!」隨著胡
毋敬話音,舉座一時驚愕了。顯然,在孔府事件後這個總領文治的老臣仍如此建言,使大臣們
大出意料。
  嬴政皇帝也面無表情地沉默著。
  「老奉常差矣!」李斯慨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天下大事固不成於書生,然卻發於書生
壯於書生。若無書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敗!書生亂國,其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
,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發事!長堤之一蟻,大廈之一蟲,書生之亂言也。書生若懷亂政之心
,必為反叛所用。其鼓噪之力,謀劃之能,安可小視哉!老奉常治史一生,不見孔子殺少正卯
乎!孔子這個書生如何?很清楚言可生亂,亂可滅國!我等治國大臣,豈能以小仁而亂大政乎
!」
  「丞相如此責難,老夫夫復何言?」胡毋敬嘆息一聲不說話了。
  殿中又是一陣頗見難堪的沉默。
  「這事得一次說清,不能再拖!」馮劫顯然很生氣。
  「說甚?一個字,殺!」馮去疾臉色鐵青。
  「不是一個字,是四個字:依法刑處。」姚賈冷冷一句。
  「嘿嘿,一樣。」馮劫笑了。
  「此事乃大,朕得多說兩句。」
  嬴政皇帝在李斯說話時已離開座案,在空闊處轉悠著沉思著,此時回身平靜地道:「老奉
常與丞相之言,與諸位之異,道出了一個大題目:治國為政,仁與不仁,容與不容,界限究竟
何在?」嬴政皇帝似乎是邊想邊說,不甚流暢然卻極富力度:「先說仁與不仁。何為仁政?孔
夫子一生講仁,儒家幾百年講仁,然卻從未給『仁』一個實實在在的根基。作為國家大政,對
民眾仁是仁,抑或對貴族仁是仁?天下郡縣一治民眾安居樂業是仁,抑或諸侯裂土刀兵連綿是
仁?儒家從來不說。大約也不願意說。說清楚了,也就沒那個『仁』了。法家何以反對儒家之
仁?從根本上說,正是反對此等大而無當又寬泛無邊的濫仁!春秋戰國五百餘年,真正確立仁
政界標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是商君,是韓子。不是孔子,不是孟子。商君有言,法以愛
民,大仁不仁。韓子有言,嚴家無敗虜,而慈母有敗子。秦法不行救濟,不赦罪犯,看似不仁
。然卻激發民眾奮發,遏制罪行膨脹,一舉而達大治,又是大仁!為政之仁,正在此等天下大
仁,而不在小仁。何為大仁?說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眾富庶,國家強盛,就是大仁
。欲達大仁之境,就要摒棄儒家之濫仁。就要蕩滌污穢,清滅蠹蟲,除掉害群之馬!」
  寬闊敞亮的書房靜如幽谷,嬴政皇帝的聲音持續地迴盪著。
  「再說容與不容。容者,兼存也,共處也。然則,天下有善惡正邪,人眾有利害糾葛,政
道有變法復辟,學派有法先王法後王。此等紛紜糾葛之下,任是國家,任是學派,果能一切皆
容乎?不能也。孔子講中庸,何以不容少正卯?墨子講兼愛,何以不容暴君暴政?法家講愛民
,何以不容疲民遊俠儒生?凡此等等,根源皆在一處:大道同則容,大道不同則不容。兼容一
切,無異於污泥濁水,無異於毀滅文明。今我大秦開三千年之新政,破三千年之舊制,而這棵
大樹的根基,卻只能紮在腳下這方老土之中。當此之時,這棵大樹要壯盛生長,便容不得蟲蟻
蛇鼠敗葉殘枝。否則,大秦的根基便會腐爛,大樹便會轟然折斷。其時也,六國貴族之復辟勢
力,容得大秦新政麼?不會。決然不會!若我等君臣為彰顯兼容之量,而聽任復辟言行氾濫。
誤國也,誤民也,誤華夏文明也。戰國之世血流成海,淚灑成河,屍骨成山,不都是在告誡我
等:復辟裂土乃千古罪人麼?儒家以治史為癖好。嬴政寧肯被儒家在史書上將嬴政寫成暴君,
寫成虎狼,也絕不會用國家安危去換一個仁政虛名,絕不會用文明存亡去換一個兼容,換一個
海納!」
  大臣們都靜靜地聽著,忘記了任何呼應。嬴政皇帝罕見地說如此長話,卻始終沒有暴躁的
怒氣,始終都是平靜而有力。在靜如幽谷的大書房,嬴政皇帝轉入了最後的決斷申明:「至於
如何處置儒家罪行,朕意已決:依法論罪,一人不容。何以如此?一則,大秦法行在先,觸法
理當懲治。二則,儒家既不願做興盛文明之大旗,便教他做鼓噪復辟之大旗。朕要嚴懲儒家以
告誡天下:任誰要復辟,先得踏過大秦法治這一關。」
  「陛下明斷!」六大臣奮然一聲。
  老奉常胡毋敬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一席話,老臣謹受教也!」
  「老奉常與朕同心,國家大幸也!」嬴政皇帝笑了。
  馮劫高聲道:「陛下,要震懾復辟,儒生不能用常刑!」
  「噢?當用何刑?」
  「坑殺!」
  「為何?」
  姚賈接道:「坑殺為戰場之刑,大秦反復辟也是戰場!」
  「說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場反復辟之戰。」
  月亮在浮雲中優哉游哉地飄蕩著,扶蘇卻是心急如焚。
  幾日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書房發出的國事快報,第一則便是孔府儒案處置事:經朝會
議決,對涉案儒生四百餘人將行坑殺!當時,扶蘇正在陰山軍營籌劃第二次反擊匈奴之戰,一
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飛馬趕回了九原幕府。扶蘇一看快報大感驚愕,一時愣怔著沒了話說。蒙恬
也是第一次對皇帝政令沒有了即時可否,皺著眉頭叩著書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了大約頓飯時刻,扶蘇才回過神來斷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陽!」蒙恬道:「公
子回去說甚?」扶蘇道:「不能殺儒生,更不能坑殺!」蒙恬道:「不好。」扶蘇道:「如何不
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輕斷之人,一旦決斷,只怕是泰山難移也。」扶蘇道:「縱然如此也
得一爭,父皇終歸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聽老臣一法。」扶蘇道:「大將軍
但說。」蒙恬道:「老臣對皇帝上書,諫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視父皇為由回咸陽,呈遞老臣上
書,而後相機進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無效,亦可保公子無事。」扶蘇驚訝道:「保我無
事?國政進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輕輕嘆息了一聲道:「老臣所謂無事者,公子資望也!公
子幾為儲君,朝野矚目,若與皇帝陛下正面歧見,有損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則無所顧忌。」
扶蘇肅然凝思片刻,對蒙恬深深一躬:「大將軍照應之策,扶蘇銘感在心。然則,扶蘇不敢納
將軍此策。」蒙恬驚訝道:「公子此話何意?」扶蘇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擔,不能攪進大將軍
。將軍但想,王翦老將軍、蒙武老將軍業已辭世,太尉王賁又重病在身,統率舉國大軍之重任
壓在了大將軍一人之肩!唯大將軍一言舉足輕重,更不可與父皇公然歧見。扶蘇身為父皇生子
,父皇縱然不納我言痛責於我,又有何妨?至於資望,至於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國,
焉能因一時一事之歧見而有他!」扶蘇說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臨行之時,蒙恬親為扶蘇
餞行,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只叮囑了一句話:「公子莫太意氣用事,慎之慎之。」
  扶蘇沒有料到,風風火火趕回咸陽,卻未能立即見到父皇。
  昨日請見,趙高說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剛剛入睡,要否喚醒皇帝,公子定奪。扶蘇深知父
皇終日勞累,歇息極少,入睡又極是艱難,二話沒說便走了。昨夜扶蘇再次請見,趙高卻頗見
神秘地低聲說皇帝堪堪服罷仙藥,正在養真人之氣,實在不宜擾之。
  扶蘇有些沮喪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卻還是忍著一句話沒說,站在殿外長廊足足等了兩個
時辰。將近四更時分,正好遇見值事完畢匆匆出來的蒙毅。驚喜的扶蘇正要開口詢問,蒙毅卻
連連搖手拉著他便走。到了車馬場,蒙毅才低聲急迫道:「陛下為儒案心頭滴血!誰敢提說公
子回來?聽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話音落點,不待扶蘇說話,蒙毅逕自登車去了。一時之間
,扶蘇大覺事態複雜,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扶蘇沒有出宮,一直在皇城林間池畔轉悠著,力圖想得明白一些。顯然,兩次未見父皇,
是趙高不敢稟報父皇所致了。這趙高功勞雖大,也是追隨父皇數十年的忠臣死士,然如此煞有
介事地哄弄他這個幾為儲君的皇長子,未免也太過分了。蒙毅匆匆一言,扶蘇便斷定是趙高畏
懼父皇發怒而沒有稟報,父皇並不知道他回來請見。如此一想,扶蘇既為趙高之事有些不快,
又為父皇並非有意不見自己頗感欣慰。再想蒙毅所說因儒案事父皇心頭滴血,扶蘇心頭大是酸
熱,幾乎是一閃念便要放棄自己的諫阻進言。然轉悠一陣,扶蘇終是平靜了下來。想自己無事
,自然是依著蒙毅之說立回九原。然則,扶蘇身為父皇的長子,分明對國家大政有主見卻知難
而退,老秦人之風骨何在?公心事國之忠誠何在?雖說目下的自己既沒有被正式立為太子,也
沒有正式的職爵,依法度而言還是白身一個。然從事實說話,父皇對自己的器重賞識是大臣們
有目共睹的。九原帶兵殺敵,與聞幕府軍事,主持田畝改制,查勘兼併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
事,哪一宗不是照著秦國王室錘煉儲君的做法來的?唯其如此,扶蘇何能自己見外於國家,見
外於父皇,心有主見而隱忍不發?
  月亮沒了,星星沒了,太陽出山了,扶蘇還直挺挺地站在殿廊。
  匆匆趕來的蒙毅驚訝了,默然盯著扶蘇看了片刻,一句話沒說大步進殿了。未過片時,趙
高匆匆出來高聲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蘇晉見––」扶蘇心頭一熱,顧不得揣摩計較這種鄭重
其事的禮儀法度究竟意味著何等結局,便大踏步走進了東偏殿。
  「兒臣扶蘇,見過父皇!」
  嬴政皇帝顯然是徹夜伏案還未上榻,正在清晨最為疲憊的時刻,鬚髮花白腰身佝僂,眼角
還積著隱隱可見的兩坨眼屎。看見扶蘇進來,嬴政皇帝溝壑縱橫的瘦削臉膛沒有任何喜怒,甚
或連一個點頭的示意也沒有,卻轉身接過了侍女銅盤中的白布熱汗巾,分外認真地擦拭著揉搓
著臉膛,一顆白頭沒入了一片蒸騰而起的熱氣之中。剎那之間,扶蘇淚如泉湧,猛然轉過身去
死死壓住了自己的哭聲。嬴政皇帝依舊用熱汗巾捂著臉膛,裡外三進的寬闊書房良久寂然。窗
外柳林的鳥鳴隱隱傳來,沉沉書房靜得山谷一般。
  「說。甚事?」嬴政皇帝終於轉過身來,通紅的兩眼盯著英挺的兒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勞––」、「放屁!」嬴政皇帝驟然怒喝一聲,胸脯急促地喘息著,猛
烈地咳嗽起來。
  「父皇––」扶蘇大駭,一步撲過來抱住了父親。
  啪的一聲,嬴政皇帝狠狠摑了兒子一掌,一口鮮血猛然噴濺而出。扶蘇一臉血淚,嘶喊一
聲來人,奮然抱起父親疾步走到了榻前,將父親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聞聲趕來的蒙毅趙高大是失色,趙高看得一眼轉身飛步出去了。尚在扶蘇蒙毅手足無措之
間,趙高帶著老方士徐福來了。老方士淡淡地揮揮手叫兩人站開,仔細看了看面容蒼白失血絲
絲喘息不能成聲的皇帝,從容地從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藥在藥鼎壓碎,調和成不夠常人一大口的
藥汁,盛在一隻趙高捧來的特製的細薄竹勺中。
  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過皇帝面龐,皇帝立即張開了緊閉的大口。幾乎同時,
趙高手中的竹勺已經準確輕柔地伸到了皇帝口邊,吱的一聲,藥汁便被皇帝吸了進去––莫名
其妙地,扶蘇猛然一個激靈,脊梁骨一片涼氣。
  大約頓飯時辰,嬴政皇帝臉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話不說,逕自飄然去了
。嬴政皇帝長吁一聲,不要任何人扶持便利落地坐了起來,與方才簡直是判若兩人。皇帝站起
來的第一句話是對趙高說的:「先生何時出海?」趙高道:「所需少男少女業已集夠,先生說立
冬潮平出海。」「替換之人何時進宮?」皇帝又問了一句。趙高道:「先生說下月即到,先生
說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術,侍奉陛下比他更為妥當。」嬴政皇帝長吁一聲,看了看蒙毅,突
然高聲道:「孔夫子不語怪力亂神,朕卻得靠這般方術之士活著,不亦悲哉!」驀然長嘆之中
,淚水盈滿了眼眶。
  見素來強毅無匹的皇帝如此傷感,蒙毅扶蘇趙高三人一時都哭了。蒙毅含淚哽咽道:「陛
下莫得自責過甚。無論方士,抑或太醫,能治病都算得醫家了。秦法禁方士,該改一改了。果
有仙藥出世,也算人間一幸事了。說到底,大秦不能沒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陣大笑,
連連搖手道:「不說了不說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終歸塵俗之人也!」
  「父皇!兒臣願為父皇尋覓真正的神醫––」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發作,又是一聲怒喝。
  蒙毅連連眼神示意。扶蘇緊緊咬住牙關不說話了。
  「你等去了。朕聽聽這小子有甚說。」
  「父皇!兒臣沒甚事,就是回來探視父皇––」
  「好了。沒人了。說。對,還是先去換了衣裳,我等你。」
  見父親平靜下來,卻又對自己說沒事的話置若罔聞,扶蘇便知今日非得說話不可了。父皇
對人對事明察秋毫,真正地難眩以偽。父親對自己莫名地惱怒,竟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個耳
光,顯然,父親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說何事,也一定是對自己的主張分外震怒,甚或,父親
的傷感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教自己在父親如此疲憊憔悴的病體下,再去說出完全可能再度激
怒父親的歧見,扶蘇實在沒有這個勇氣了。父親今日突如其來的吐血昏厥,給扶蘇的震撼是從
來沒有過的。第一次,扶蘇真切地感到了父親隨時可能倒下的危機,慌亂的心一直都在瑟瑟發
抖––然則。這是父皇的命令。扶蘇從小便清楚地明白一點,父皇的命令是不能違拗的,況且
,父皇是那樣令扶蘇敬畏的父親。
  當扶蘇換了文士服裝,又擦拭去臉膛血跡走進書房時,腫脹的臉上的掌印卻分外地清晰了
。儘管扶蘇竭力低著頭,還是覺察到父親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臉上。扶蘇沒有說話,打定
主意只要父親不逼他他便不說話。父親若要再打,扶蘇寧願父親打自己消氣,心下反倒會舒坦
許多。然則,父親已經復歸了平靜,復歸平靜的父親的威嚴是無可抗拒的。
  「扶蘇,說話。」
  「父皇,兒臣沒有事了––」
  「扶蘇,國事不是兒戲。你,記恨父親了?」
  「父皇––」突然,扶蘇撲拜在地痛哭失聲了。
  嬴政皇帝良久無言,一絲淚水悄悄地湧出了眼角,卻又迅速地消失在縱橫的溝壑之中。嬴
政皇帝肅然端坐,聽任扶蘇悲愴的哭聲迴盪在沉沉大廳。直到扶蘇漸漸止住了哭聲,嬴政皇帝
才淡淡開口:「扶蘇,你我既為父子,又為君臣,國事為重。」
  「兒臣遵命––」扶蘇終於站了起來,艱難地說著,漸漸地平靜下來:「父皇,兒臣星夜
趕回,是為儒生一案,直陳兒臣之心曲––父皇聽,也可,不聽,也可,只不要動怒––父皇
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計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
或對大秦新政有所指責,無礙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悅誠服,需要時日。只要儒生沒
有復辟之行,兒臣以為,可不處死罪。當年,周武王滅商之後,伯夷、叔齊寧為孤忠之臣不食
周粟,武王不殺不問,正在於幾個迂腐之士不足以動搖天下。若殺了伯夷、叔齊,反倒給了殷
商貴族以煽惑人心之口實––當今儒生之言行,兒臣以為,大多出於其學派懷舊復古之惰性,
意在標榜儒家獨步天下之氣節而已。此等迂腐學子,認真與其計較,處死數百人,只會使六國
貴族更有攪亂人心之口實,亦使民眾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決意治罪儒
生,兒臣以為,莫若讓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生去修長城––坑殺之刑,兒臣以為太過了
。」
  「蒙恬可有說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將軍不贊同我回咸陽。」扶蘇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問,蒙恬對儒案有何說法。」
  「兒臣匆忙,未曾徵詢大將軍之見。」
  「果真如此?」
  「父皇––」
  「你連此等小事都理會不清,日後還能做大事?」
  「敢請父皇教誨。」
  「我懶得說!」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了一聲,見扶蘇嚇得臉色蒼白長跪在地顯然擔心自
己動怒傷身,心下一熱,粗重地喘息一聲又漸漸平息下來:「你連從政權謀都不明白,連最簡
單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一顆仁善之心有何用?國家大政,件件事關生死存亡,豈是一個善字
一個仁字所能了結?便說目下此事。我下令將儒案以國事急報之法知會在外大臣,其意何在?
自然是要大臣們上書,表明自家的見識。蒙恬何其明銳,安能不知此意?你既還國,蒙恬能不
對你說自家想法?蒙恬既無上書,又無說法,豈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對?方纔你那般說法,更是
真相立見:你護著蒙恬,蒙恬護著你;以蒙恬之謀略,定然會要你攜帶他的上書來咸陽,不讓
你出面異議;以你的秉性,則定然是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與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說,可是
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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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明察––」
  「明察個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了一聲,又漸漸平靜下來,靠著坐榻大靠枕緩緩道:「父
皇不是說,你與蒙恬合弄權謀。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將你送到九原大軍?當然,父皇也不
怕任何人弄權謀,誰想靠權謀在大秦立足,教他來試試。父皇是說,你身為皇長子,該當補上
這一課,懂得一些謀略之道。權謀權謀,當權者謀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為本,權謀為用。
無大道不立,無權謀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陰謀,然不能不通權謀。《韓非子》為何有專論
權謀的八奸七反,他是權謀之人麼?他是給法家之士鍛鑄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
英雄,皆因不通權謀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師,也因不通權謀或不屑權謀,最終身首異處。
韓子痛感於此,才將法家之道歸結為三大部分:法、術、勢,並窮盡畢生洞察之力,將權謀之
奧秘盡數揭開。」
  「父皇,兒臣確實不喜歡權謀––」
  嬴政皇帝臉倏地一沉,卻還是再度平靜了下來,以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平靜緩慢地說了起來
:「你給我記住:權謀不全是陰謀。從秉性喜好說,父皇也厭惡權謀。然從根本說,那只是厭
惡陰謀。父皇更推崇商君。因為,《商君書》是大道當先,以法治大權謀治世,從來不弄陰謀
。然則,只有商君那般天賦異稟的大家,才能將法治大權謀駕馭到爐火純青境地。任何陰謀,
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對於天賦尋常者而言,還是須得借助大家之學,
錘煉洞察之力。《韓非子》何用?錘煉洞察之力第一學問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
尚且從來沒有輕視過韓子,遑論你個後生也。一部《韓非子》父皇雖不能倒背如流,也讀得透
熟透熟了。須知,君道藝業不以個人好惡為抉擇。田單反間燕國,燕昭王獨能洞察而對樂毅堅
信不疑。燕昭王死後,田單再度施展反間術,燕惠王卻立即落人圈套,罷黜了樂毅,以致燕國
從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惠王毫無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內憂相迫之時騰挪有餘,
使商君能全力變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於未然!一個君王,一個領袖,若
無洞察大勢之明,若無審時度勢之能,僅憑仁善,只能喪權失國。燕王噲不明天下之大勢,不
識燕國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學堯舜禹禪讓王位於子之。其結局如何?燕國動盪不休,幾
於滅亡!目下一樣,天下大勢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審時度勢––|」
  「父皇,兒臣願讀韓子之書。」扶蘇見父皇大汗淋漓,連忙插言。
  「好。不說了。」嬴政皇帝頹然閉上了眼睛。
  扶蘇轉身輕步走到外間,對守候在門廳的趙高一招手,趙高立即帶著兩名侍女飛步進來。
眼見父親已經扯起了粗重的鼾聲,口水也從微微張開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頸,扶蘇不禁
淚如泉湧,不由分說扒開了手足無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寢室。趙高大是惶急,又不
能阻攔,連忙碎步小跑著前邊領路,時而瞻前時而顧後一頭汗水也顧不得去擦了。
  當扶蘇來到丞相府時,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時刻。
  扶蘇已經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對他第一次說了那麼多話,卻幾乎沒有涉及坑殺儒生的
事。以父皇那日的境況,扶蘇是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再與父皇糾纏下去。可事後一想,又覺此
事還是不能就此罷了。扶蘇也明白,此事顯然是不能再對父皇說了。可扶蘇還是想再與丞相李
斯說說,畢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與父皇說話的重臣。想到父皇說自己沒有洞察之能,
沒有權謀意識,連最簡單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清,扶蘇決意不明說此事,只說自己受蒙恬之託來
探視老丞相。然則一走進丞相府政事堂,扶蘇卻有些驚訝了––馮去疾、馮劫、姚賈、蒙毅、
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個僅僅只差父皇的重臣小朝會。剎那之間,扶蘇
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見過長公子!」李斯六人一齊站了起來。
  「諸位大人請坐!」扶蘇連忙一拱手:「我從九原歸來匆忙,受大將軍之託前來探視丞相
,不想卻有擾政事,列位大人見諒。」
  「不擾不擾,長公子拿自家當外人了。」豪爽的馮劫第一個笑了。
  「也是。長公子與聞,正好免得再勞神通報大將軍了。」馮去疾也笑了。
  「長公子請入座。」李斯慈和地笑著,轉身高聲吩咐上涼茶。及至侍女將冰鎮涼茶捧來,
扶蘇又汩汩飲了,李斯這才笑道:「老夫之見,廷尉將儒案情形稟報長公子聽聽,再說。」幾
人紛紛點頭。姚賈拍了拍案上一束竹簡,一拱手道:「老臣稟報長公子:儒案人犯已經全部理
清,涉案儒生共計四百六十七人,方士術士一百零一人,其餘士子一百三十二人,共計七百人
。處刑之法:四百六十七名儒生,一體坑殺;其餘涉案人等,及涉案儒生之家人族人,俱發北
河修築長城。」說罷,雙手捧起案上那卷竹簡遞了過來。
  「不須不須,聽聽便了。」扶蘇笑著推過了竹簡。
  「長公子,這次可是大煞復辟勢力之威風了!」馮去疾興奮拍案。
  「不來勁!以老夫之想,七百人全坑!」馮劫憤憤然。
  「非如此,不足以反擊復辟。」姚賈補了一句。
  蒙毅始終沒說話。李斯只看著扶蘇,也沒有說話。
  「敢問長公子作如何評判?」一頭霜雪的胡毋敬不合時宜地開口了。
  假若沒有胡毋敬這一問,扶蘇也許就不說後來引起父皇震怒的這番話了。然胡毋敬一問,
扶蘇已經想好的種種謀略片刻之間便煙消雲散了。扶蘇只有一個念頭:此時不說,便沒機會說
了。扶蘇一拱手道:「我多在軍中,國事不明,尚請丞相與列位大人解惑。」李斯笑道:「長公
子何惑,老夫等也能解得麼?」年青的長公子正色道:「扶蘇之惑,何以處置儒生要以戰場之
法?坑殺儒生,何以能安天下?斬決儒生,抑或罰做苦役,何以便不行?」激昂莊重又頗具幾
分憤然,幾位大臣一時大為驚愕。這便是「信人奮士」的扶蘇,永遠地熱血沸騰,永遠地正面
說話,永遠地不知委婉斡旋為何物,一旦開口,便是肅殺凜然。
  「長公子此問,老夫不好一口作答。」見豪爽的二馮尚且愣怔,李斯委婉地開口了,臉上
掛著幾分苦笑:「儒案之糾葛,在於其背後的六國貴族,在於復辟勢力。坑殺儒生而赦免其餘
,亦在震懾其背後之復辟勢力。歸總說,不能就儒案說儒案,不能就坑殺說坑殺。若老夫問長
公子一句,儒生復辟皆不可殺,則大秦新政何以自安?公子將作何回答?」
  「丞相乃法家名士。」扶蘇似感方才太過激烈,懇切道:「丞相與列位大人該當知道,儒
家之藏書議政,以至於與六國貴族來往,大半出於迂腐之秉性。可以懲罰,可以教他們修長城
,甚或可以教他們從軍,何須定要奪其性命,且還定要坑殺而罷休?如此做法,丞相,列位大
人,不以為小題大做麼?」說著說著,扶蘇又是一臉憤然。
  李斯嘆息一聲,目光掃過了幾位大臣,眼神分明有某種不悅。
  「長公子此言,似有不當。」姚賈淡漠平靜地開口了:「人言儒家迂腐,老臣不以為然。
儒家迂腐,在於吃飯、睡覺、待客、交友等諸端小事也。就政道大事說,儒家從來沒有迂腐過
。孔夫子殺少正卯,迂腐麼?孟夫子毒罵墨子縱橫家,迂腐麼?孔鮒主張諸侯制,迂腐麼?孔
門與張耳、陳餘、張良等貴族公子勾連復辟,迂腐麼?儒家復辟,人多以為是六國貴族鷹犬。
老夫卻以為,儒家本來就是復辟學派,是想教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去。毋寧說,六國貴族是儒
家鷹犬。要說迂腐,只怕是我等了。」
  「廷尉大人未免危言聳聽也!」扶蘇顯然對姚賈暗指自己迂腐有些不悅,冷冷笑道:「數
百年來,儒家勢力越來越小。時至今日,連個學派大家都沒有,何能呼風喚雨攪亂天下?廷尉
莫非囚於門派之見,欲滅儒家而後快乎!」
  「長公子這等說法,好沒道理。」馮去疾不高興了。
  「簡直胡說!」馮劫臉黑得難看極了。
  「言重了言重了,何能如此說話?」李斯瞪了二馮一眼。
  扶蘇卻渾然不覺,正色道:「列位大人莫非懼皇帝之威,不敢直陳?」
  「公子此言差矣!」李斯笑容收斂,一拱手道:「皇帝陛下之威,在於洞察之明,決斷之
準,而不在凶暴。三十餘年,皇帝沒有錯殺過一人,沒有錯斷過大事。唯其如此,皇帝的威嚴
使天下戰慄。皇帝從不寬恕一個違法之人。此乃皇帝之秉性,亦是法治之當為。今儒生復辟反
秦,我等若直陳赦之,皇帝不會答應,法度亦不允許。與其說老夫等畏懼皇帝,毋寧說老夫等
與皇帝同心,一樣忠於法治。壞法之事,老夫等豈能為哉!」
  「如此說來,坑殺儒生無可變更了?」
  「正是。」
  「列位大人,扶蘇告辭。」
  「長公子且慢。」李斯誠懇地一拱手道:「長公子乃國家棟樑,實為儲君。老夫一言相勸
,公子明察:大秦以法治立國,公子卻以善言亂法,此遠離大秦新政之道也。老臣勸公子精研
商韓,鑄造鐵一般之靈魂––」
  扶蘇沒有說話,大袖一拂逕自去了。
  李斯望著扶蘇背影,沉重地嘆息一聲。幾位大臣也人人默然,一種不安的氣氛籠罩了原本
一片蓬勃生氣的政事堂。扶蘇畢竟是實際上的儲君,持如此歧見,其影響豈止僅僅在一時一事
?李斯在一片默然中轉悠了好大一陣,最終斷然道:「老夫以為,此事非同小可,我等當立即
奏明皇帝。」廳中沒有人說話,但卻人人都點頭了。
  四更時分,扶蘇突然接到了一道緊急詔書。
  來下詔的是上卿郎中令蒙毅。皇帝的詔書只有寥寥數語:「扶蘇不明大勢,不察大局,固
執一己之見而攪擾國政,殊為迂闊!今授扶蘇九原監軍之職,當即離國就任,不奉詔不得還國
!始皇帝三十五年夏。」
  夜不能寐而一直在後園轉悠的扶蘇,是在庭院掌前遇到蒙毅的,一時大覺突兀又似在意料
之中,接過詔書只低聲問了一句:「敢問上卿,父皇發病沒有?」蒙毅一拱手道:「敢請長公子
廳堂說話。」扶蘇見蒙毅沒有立即要走之意,木然一拱手,將蒙毅禮讓進了剛剛重新點燃燈火
的正廳。扶蘇懵懂入座。蒙毅卻吩咐所有僕人侍女都退出大廳,又命自己的衛士守在廊下不許
任何人靠近,這才坐到了扶蘇對面大案前。
  「長公子,陛下很是震怒。」蒙毅只說了一句,輕輕地打住了。扶蘇依舊木然著,沒有淚
水,沒有嘆息,直如一尊木雕。蒙毅默然片刻,一拱手低聲道:「長公子,聽臣一句話:盡速
回九原,不能固執了。」
  扶蘇艱難地撐著座案站了起來,長嘆一聲,轉身便走。蒙毅一步跨前攔住道:「
  「長公子莫急,聽臣將話說完不遲。皇帝並未限定今夜,明日之內北上無事。」扶蘇還是
沒有說話,只木然地佇立著。
  「長公子,臣實言相告。」蒙毅從來沒有過的沉鬱,淚水溢滿了眼眶:「此次長公子擅自
還國,諫阻坑儒,實在一大憾事也。此前,陛下已命我暗中籌劃冊立太子大典了。不合長公子
不耐一事,擅自還國。還國罷了,不合長公子又一錯再錯。初次,兩度得趙高委婉推托,便當
見機離去。然公子卻因我一言,將趙高推托誤作皇帝不知,堅執請見。見則見了,陛下雖則震
怒而驟然發病,畢竟還是前所未有地對公子說了那麼長的話。那時公子若走了,或只在府中讀
書,或只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沒事了。不合公子依舊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論說。說則說了
,又那般激烈。
  如此折騰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蘇政見錯在何處?」
  「長公子之錯,可說不在政見本身,不在是否反對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誠:「恕臣直言
,公子之錯,在於決策已定之後攪擾國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贊同坑
儒,因此至今沒有上書陛下。再實言相告,蒙毅也以為此事值得商榷。還有,老奉常胡毋敬也
曾在小朝會反對。然則,我等沒有說出來。胡毋敬說了,也是適可而止。因何如此?時也,勢
也。此時此勢,不是迫於朝議,更不是迫於皇帝陛下之威嚴壓力。此時此勢,乃天下之大勢也
,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實上已經不僅僅是行法寬嚴的事了。復辟反復辟,國家生死
存亡之大爭也。誰能說,皇帝陛下之決斷,就一定是錯了?蒙毅與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則適可
,根源都出一轍:既拿不準自家是否一定對,也無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對。論天賦,論才具
,論堅毅,論洞察,論決斷,皇帝陛下皆超邁古今,我等何由執意疑慮?更何況,皇帝陛下確
實對儒家做到了仁至義盡。是儒家有負秦政,不是秦政有負儒家。即或你我反對坑儒,你能說
儒家沒有違法麼?不能!當此之時如同戰場:軍令一旦決斷,便得三軍用命,不許異議再出。
公子試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覆議決後仍有一個人要再三再四地固執己見,且此人
不是尋常大臣,而是萬眾矚目的國家儲君,你將如何處置?那日,皇帝曾對公子反覆講說洞察
大局的謀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素來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無言,扶蘇對蒙毅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了。
  「長公子––」
  扶蘇沒有回頭,偉岸的背影在大廳的燈火深處搖曳著漸漸消失了。
  蒙毅佇立良久,出門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書房裡沒有了皇帝。幾個侍女正在惶恐
萬狀地歸置著諸般物事。一個侍女說,皇帝陛下揮劍打碎了三隻玉鼎,中車府令抱住了皇帝的
腿,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後來,皇帝一個人怒氣沖沖出去了,中車府令瘸著腿趕去了。蒙毅
一聽,二話沒說便帶著幾名尚書向池畔樹林尋覓而來。終於,在朦朧清幽的太廟松林前,蒙毅
看見了踽踽獨行的熟悉身影。驟然之間,蒙毅淚如泉湧,匆匆大步走了過去,卻不知從何說起
,只默默地跟著皇帝漫無邊際地遊走著。
  「說話。」嬴政皇帝終於開口了。
  「稟報陛下:長公子知錯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頭強驢,能聽你說?」皇帝的聲音滯澀蕭瑟。
  「陛下,長公子遇事有主見,未嘗不是好事。」
  「秦箏弄單弦,好個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罵出口來,無疑便是對兒子不再計較了。大約只有蒙毅趙高幾個人知
道,皇帝極少粗口,只有對自己的長子扶蘇恨鐵不成時狠狠罵幾聲。罵完了便沒事了。正在此
時,驀然傳來皇城譙樓上柔和渾厚的鐘聲。蒙毅輕聲道:「陛下,晨鐘,該歇息了。」嬴政皇
帝卻突然轉過身來:「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過來,立即答應一聲,
快步前去備車了。
  清晨的北阪,無邊無際的六國宮殿在茫茫松林的淡淡薄霧中飄蕩著。
  此時,咸陽至九原的直道已經將要修成。出咸陽北門直上北阪,掠過六國宮殿區抵達甘泉
宮,便進入了直道的起點。咸陽至甘泉宮路段,是內史郡幹道之一,寬闊平整林木參天,氣象
規制皆同關外大道。當扶蘇匹馬出城一氣飛上北阪時,正是這片被劃作皇城禁苑的山巒最為清
靜無人的時刻。扶蘇駐馬回眸,良久凝望著下沉沉皇城,一時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失聲痛
哭了。父皇這次的震怒是前所未有的,斷然一道詔書將他趕走,連見他一面也沒有心思了。扶
蘇不懼父皇的任何懲罰,打他罵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蘇都不會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蘇不能忍
受的,是他給父親帶來的震怒傷痛,是他再次激發了父親的吐血痼疾。
  身為長子,扶蘇深知父親秉性。
  父親的靈魂中有一座火山,一旦爆發便是可怕的災難。扶蘇聽各種各樣的人說起過父親,
隨著年歲的增長,扶蘇也不斷地咀嚼著父親,漸漸地有了清澈的印跡。
  在扶蘇的記憶中。父親的幾次爆發都曾經幾乎毀滅了一切,連同父親自己的生命。
  跟隨老祖母太后的老侍女說過,父親少年時期因不能馴服一匹烈馬摔得吐血,後來又在立
太子的較武中用短劍刺傷過自己的左腿。扶蘇從老侍女的口氣中聽出了究竟,其實完全可以不
那樣做。但最令扶蘇驚悚的,還是父親做秦王的兩次爆發。第一次是痛恨老祖母有失國體,殺
死了老祖母與繆毒的兩個私生子,還殺死了據傳是七十餘為老祖母說話的人士!老祖母晚年自
甘接受形同囚居的寂寞,其實正是恐懼父親的爆發。第二次,是那天下皆知的逐客令。事後想
來,逐客令顯然是一則極其荒唐而不可思議的決策,但盛怒之下的父親,不由分說便做了。聽
蒙恬說過,那次父親也吐血了。這便是父親的爆發,摧殘自己,也毀滅大政。後來的父親,再
沒有了這般不計後果的爆發,但卻不能說父親沒有了真正的暴怒。唯一的不同是,錘煉到爐火
純青的父親,怒火爆發時不再輕斷大政,而只有摧殘自家了。扶蘇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年青
時父親的體魄原本是極其強健的,直到平定六國,父親始終都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可就在
將近十年之間,父親驟然衰老了。自從聽到方士住進皇城的秘密傳聞,扶蘇便有了一種不祥的
預感。及至這次還國,眼見了父親因自己而突然噴血昏厥,眼見了老方士施救,眼見了無比強
悍的父親在那種時刻聽人擺佈而無能為力,扶蘇的內心震撼是無以言說的。蒙毅說得對,自己
不該在如此時刻如此固執於一宗儒生案;自己若果能如父親所教,能有些許謀略思慮,事情豈
能如今日這般?做不做太子,扶蘇還當真沒放在心上。扶蘇失悔痛心者,迅速衰老的父親是在
最為憂心的時刻被自己這個長子激發得痼疾重發的。長子者何?家族部族之第一樑柱也。而自
己,非但沒有為父親分憂解愁,反倒使父親雪上加霜,如此長子,人何以堪!
  「父皇。兒臣去了––」
  扶蘇面南佇立,對著皇城的書房殿脊肅然長跪,六次重重撲拜叩頭,額頭已經滲出了斑斑
血跡。清晨的霞光中,扶蘇終於站了起來,一拱手高聲道:「扶蘇不孝,妄談仁善。自今日始
,父皇教扶蘇死,扶蘇亦無怨無悔!」
  扶蘇艱難地爬上了馬背。那匹罕見的陰山胡馬蕭蕭嘶鳴著,四蹄躊躇地打著圈子不肯前行
。一時之間,扶蘇淚如雨下,撫著戰馬的長鬃哽咽了,老兄弟,走吧,咸陽不屬於扶蘇。突然
之間,陰山胡馬昂首長長地嘶鳴一聲,風馳電掣般飛進了漫天霞光之中。
  這一去,扶蘇再也沒有回到大咸陽。
  ***
  從政,秦漢詞彙。語出《史記.孔子世家》:「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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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立秋時節,驪山谷前所未有地被選作刑場,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殺,這是華夏最古老的傳統之一。《呂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
也,修法制,決獄訟,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盈。」這般天人交相應的政事規矩
,在那時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識,誰也不會驚訝。關中人眾所以驚訝騷動而絡繹趕來者,對將
驪山選作刑場之不可思議也。一統之前,秦國刑場例在咸陽渭水草灘,從來沒有過第二個大刑
場。這次大刑卻定在距咸陽將近百里的驪山,大大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了。蓋驪山者,關中吉祥
之地也。驪者,純黑也,與秦之尚黑暗合,大得秦國朝野喜好。驪山之名兩說:一云其山純青
(黑)色,又形似驪馬而名;一云春秋早期之古驪戎部族曾居此地,出過一個大大有名的美女
驪姬,因而得名。然則,驪山之被天下視為神異之地,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驪山是始皇帝的預
選陵寢之地。自嬴政做秦王開始,秦國的三太––太廟、太史、太卜便依例開始了為秦王選定
陵墓的籌劃,雖因種種急政而斷斷續續,終究是一直在進行著。大約十多年前,驪山方圓二三
十里之地才正式被劃作禁苑之地,工匠開始了進入。目下,這皇帝陵園雖遠未成型,然其大體
的格局氣象還是已經具備了。當此之時,要在皇帝陵園區內做刑場,這豈不荒誕麼?然種種消
息議論之中,也有一種清醒的說法:將刑場定在驪山,是皇帝陛下親自決斷的,這裡是遷入關
中的六國貴族聚居之地,皇帝就是要這些貴族看刑場!
  消息傳開,關中秦人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郡縣官府連日飛馬下令各鄉、亭、里,凡新入山東人士務必在立秋之日趕赴驪山谷
觀刑,違者依法嚴懲不貸。而對已經大為減少的老秦民戶,官府卻只一句話,想去便去,由你
。議論風傳,老秦人反倒大大生出了好奇新鮮之感,許多人要觀官刑,也有許多人要看看從來
沒有見過的帝王陵園究竟甚樣。於是,立秋日一大清早,四鄉民眾便絡繹不絕地奔向了驪山谷
,與口音各異的六國貴族們交匯成了駁雜不息的人流,種種議論飛揚不亦樂乎。列位看官留意
,秦政禁議論很是明確:禁止以古非今的攻訐言論,而不是禁止一切人議論一切國事。以始皇
帝君臣之為政錘煉,決然不至於愚蠢到不許民眾開口說話的地步。為此,此等場合的消息流布
議論生發,依然是前所未有的。
  刑場設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觀刑人眾從兩面山坡一直鋪滿到谷地四周,卻靜悄悄地再沒了
聲息。人們發現,今日這個刑場大是怪異,沒有刑架木樁,沒有赤膊紅衣的行刑手。大片馬隊
圈定的谷地內,卻有數以千計的士兵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連,濕乎乎的新土散發出清晰的泥
土氣息,看得人心頭怦怦大跳。老秦民戶們悄悄相顧,悄悄地說著:皇帝好心,要在殺了這些
人犯後就地埋葬哩,一人一座墓還陪葬在皇帝身邊,皇帝也膽子正,不害怕哩。但說著說著就
不說了。因為,誰都覺察出了一種異樣的氣息在瀰漫––六國貴族們都臉色蒼白,緊咬著牙關
不說話,有人還是穿著粗麻布衣來的,一臉哀傷絕望,看得老秦人心酸。
  午時終於到了,一大片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儒生被押進了山谷。
  刑場中央的土台上,兩排號角齊鳴。台角的司刑大將長喊一聲:「主刑大臣到––」御史
大夫馮劫、廷尉姚賈便走到了台前。姚賈念誦了一篇決刑書,如同鐵硬的石工錘叮叮噹噹砸在
青色的山石上:「大秦皇帝詔:查孔門儒生四百六十七名,無視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國家善待
之恩,以古非今,攻訐新政,散佈妖言,誹謗皇帝,勾聯六國舊貴族,圖謀復辟三代舊制。屢
犯法令,罪不容誅!為禁以文亂法之惡風,為禁復辟陰謀之得逞,將所有觸犯法律之儒犯處坑
殺之刑!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之後,馮劫便是一聲高喝。
  多少年之後,皇帝的陵墓上已經是草木森森了,關中民人還能記得那清晰的一幕:儒生們
被推下了深深的土坑,泥土開始飛揚起來,先是種種撕裂人心的慘叫,漸漸便是一聲聲沉悶的
低嚎,漸漸地便沒有了聲息––一個老秦農人說,那日他夢遊一般出山,在山腳聽見了一個白
髮老人與一個年青人夢境般的對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頓時癱在地上了。
  「亞父,儒生們再也不能說話了麼?」
  「儒生們是不能說話了。然,有人替他們說話。」
  「亞父,你害怕麼?」
  「亞父怕不怕都不打緊了。你個後生怕不怕?」
  「項羽不怕!」
  「為何?」
  「項羽不讀書,不說話,只殺光秦人,燒盡咸陽!」
  「不書不語唯殺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二一二年秋,四百六十七名儒生被坑殺,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最
大的慘案之一。儘管它在當時有著最充分的政治上的合理性,然經過漫漫歲月的種種堆積之後
,這一慘案卻僅僅以摧殘文明的野蠻面目,久遠地留在了中國人的記憶之中。嬴政皇帝的歷史
銅像在焚書的煙霧與坑儒的黃土中,變得光怪陸離恍若惡魔了。
  卻說坑儒之後,皇帝的一道詔書立即明頒天下郡縣,張掛於所有的城池四門。
  假若說,坑儒消息傳開之初,天下大為惶惶不安,更多的是恐懼瀰漫;及至皇帝詔書頒行
,且明白曉諭其中道理,天下則真正地被震撼了。這道皇帝詔書是:「
  大秦始皇帝坑儒詔
  秦始皇帝特詔:朕定六國,一天下,不封建諸侯而力行郡縣制,非為皇族一己之私。實為
華夏一體昌盛大出於天下也!封建諸侯,固利朕之私利,朕安能不知哉!然則,華夏裂土分治
,天下大戰不休,我民屍骨成山,朕安能棄天下大利而唯顧皇族一己之利耶?今有儒生者,朕
曾封其首學孔鮒為文通君,使其居天下百家之首,厚望其興盛新政文明;諸多儒生,亦成大秦
博士,厚望其資政治道而共謀華夏強盛。朕何負儒家?秦何負儒家?孰料儒家「祖述堯舜,憲
章文武」之稟性難移,不思時勢之變,不思人民之安居樂業,唯念復古復辟之舊說,在朝鼓噪
諸侯制,在野勾連六國貴族,既不奉公,更不守法。孔鮒擅離職守而逃國,裹挾舉族而逃鄉,
君臣人倫之道盡皆淪喪,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也!在朝儒生亦不思悔過,黨附真儒生假方士之
盧生,聚相以古非今攻訐國政,最終竟欲一體逃國。如此儒家,無法,無天,無君,無國,唯
奉一家私念為至高,談何禮義廉恥哉!唯其如此,朕決意不以常刑處置儒犯,對觸法儒犯四百
六十七人一併坑殺,其族人家人俱發北河以築長城,並四海緝拿要犯孔鮒與六國復辟貴族。所
以如此,在於儒家與六國貴族沆瀣一氣大行復辟,實平定六國大戰之延續也。故此,朕不以尋
常罪犯待儒家,而以戰場之敵對儒家,以明新政,以正國法,以鎮復辟。朕並正告天下欲圖復
辟者:朕不私天下,亦不容任何人行私天下之封建諸侯制;爾等若欲復辟,盡可鼓噪騷動,朕
必以萬鈞雷霆掃滅丑類,使爾等身名俱裂。謂予不信,爾等拭目以待!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
  這道詔書如同一聲驚雷,在天下轟隆隆震盪著。
  人們從來沒有聽過一位帝王如此說話。更從來沒有見過一位帝王如此公然地宣示坑殺之正
當合理。可是,平心而論,皇帝說得不對麼?儒家做得好麼?一個被皇帝如此器重的學派,不
好好為國家效力,卻做出了那麼多烏七八糟的事情,也確實不是個好東西!說來也是,這儒家
在士人階層頗有洽學聲望,然卻在尋常民眾中最是沒有人望。不說別的,就憑四體不勤五穀不
分不愛勞動這一則,便被民眾多視為痞子懶漢。再加上那些「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類的話語,誰聽誰厭煩。而目下儒家所鼓噪的,又恰恰是民眾最
苦不堪言的分封制,老百姓誰個能說儒家好?一聽皇帝詔書,十有八九都喊殺得好,儒家該殺
。人家皇帝都不要自家子孫做諸侯,你個儒家屙屎鳥動彈鼓甚閒勁?還不是想自家弄一塊封地
滋潤滋潤?著,碰上了一個鐵腕皇帝,封地沒撈上還將自家賠給了土地,自作孽,不可活,活
該他倒霉!如此言論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漸漸瀰漫天下,實實在在給儒家與六國貴族以前所未
有的巨大震懾。
  一時之間,甚囂塵上的六國貴族大為驚慌了。
  在各郡縣的嚴厲追查下,六國大貴族的後裔們暗中兼併舊時封地的黑幕活動幾乎是齊刷刷
沒了蹤跡。當大將楊端和率五千飛騎趕赴舊齊國緝拿藏匿的復辟者時,隱身於濱海小島的一批
六國公子們早作鳥獸散了。楊端和在之罘島盧生建造的洞窟宮殿裡,搜索到了種種物證帶回。
御史大夫馮劫與廷尉姚賈立即聯具發出了緝拿令,開列的名錄是:舊楚公子項梁項伯兄弟並項
氏族人、舊韓公子張良、舊魏公子張耳陳餘、舊齊公子田儋田橫等兩百餘人。
  此時,天象出現了一次異常––熒惑守心!
  熒惑者,火星也,因其運行複雜多變而常使入迷惑,故名。守,星駐某宿二十日以上叫做
守。心,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屬東方七宿。熒惑守心,是說熒惑星進入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
,停在那裡久久不動了。這熒惑星是天象五大星之一:太白(金星)、歲星(木星)、辰星(
水星)、熒惑(火星)、填星(土星)。五星與三垣二十八宿一起,構成了遠古占星術的星象
基本框架。三垣是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也就是三大星區。二十八宿是天空中相對靜止的
二十八個星區,因其餘諸星常以不同路徑進入這些星區,或住或走如旅途歇腳,故稱宿,也稱
舍;這些星區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屬區,古人以其意象屬性分別呼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
雀,北方玄武。
  在五星之中,熒惑是一顆執法之星,是一顆災難之星,天下悖亂傷殘賊害疾癘死喪饑饉兵
災等等天譴之罰,盡在熒惑意涵之中。從總體上說,熒惑不斷在天際運行,出現在何方,便代
表上天對其下分野實施懲戒,其星象分野所對應的地區便將出現災難。當然,災難的程度,要
依據熒惑的種種狀態來確定。今次熒惑守心,若按遠古九州之星象,心宿之分野對應當為豫州
;若按戰國星象分野,心宿對應該當是韓魏北楚諸國;若按秦一天下之郡縣制分野,則當為三
川郡、穎川郡、南陽郡、陳郡、河東郡等中原地區。熒惑停留在心宿中不走,心宿分野之地當
然不是好事。然則,戰國秦漢之星象學又有一說:心宿既是天上的「明堂」,又是熒惑的廟。
明堂,是天子宣明政教的殿堂;廟,則是心神之居所,通常為祭祀供奉某個特定對象的場所。
  也許兩者職能矛盾,魏晉之後的星象家,則以房四星為天上明堂,專以心宿為熒惑之廟,
不再重疊。心宿既是熒惑之廟,熒惑回歸心宿便又可看作復歸本位,幾類後世所謂的神靈在本
廟顯身。
  如此,熒惑守心這一異常星象,便有了兩種可能的解釋:其一,以熒惑之執法使命與災難
意涵,天下腹心必有動盪劫難;其二,以熒惑復歸本廟而顯像,則並非立刻降臨災難,而是對
天下發出的另一種更為深刻的警訊。戰國秦漢之世,天人交相應的理念很是普及,民眾對星象
之敏感,對國事之關注,遠遠超過後世民眾在儒家教化下的無知與麻木不仁。所以,此星像一
出,星象家的種種拆解便不脛而走,加之各方附會,便有了種種瀰漫天下的流言。有人說,中
原地區將有大災大劫了。有人說,這是上天執法星對皇帝坑殺儒生的警示,預示著將有災難降
臨大秦。也有人反駁說,恰恰相反,這是上天執法星對皇帝坑儒的認可!否則,熒惑如何不在
西方七宿出現而獨獨在中原心宿出現?就是中原儒生最多,中原復辟者最多!更有人憂心忡忡
,說坑儒也好復辟也好都是小事,只怕天下將有更大的事端了。
  種種議論瀰漫山東之時,驟然爆出了兩則更為驚人的預言。
  第一宗,隕石預言。深秋之時,中原東郡(舊衛國與魏國部分地區)在大白天突然降落了
一顆流星,抵達地面時化作了一塊形狀奇異的巨石。隕石至地,在戰國已經不足為奇,人們不
會因隕石降落而視為神異。神異處在於,隕石降落之時還乾乾淨淨沒有一個字,過了一夜,隕
石上竟赫然刻出了七個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發現者大驚,立即稟報鄉里,層層飛報咸陽。嬴政皇帝得報,心知又是六國貴族陰謀,立
即派出馮劫率一班御史趕赴東郡查勘。可查勘訊問多日,周圍所居民戶竟全都說一無所見,刻
字之人竟絲毫沒了線索可查。馮劫大怒,依據秦法不舉發罪犯則連坐同罪之條,當即將隕石周
圍的民戶成人全數斬首。之後,馮劫又調來大批熔鐵工匠,將刻字隕石硬生生煉成了鐵水。
  嬴政皇帝聽馮劫稟報了事體經過,很為六國貴族這等鼠竊狗偷之伎倆厭煩。
  思忖幾日,嬴政皇帝思謀出一則對策:下令博士學宮秘密編一首破解此等伎倆的詩謠,教
樂人廣泛傳唱,與此等卑劣刻石針鋒相對。未過旬日,便有一首歌謠在天下流傳開來:「熒惑
守心,法星顯身。幽幽晦冥,火以濟陰。郡縣天道,地何以分?唯災唯劫,盡在世蔭。」
  消息傳開,歌謠傳開,山東之地又一次震恐了,惶惑了。
  民眾普遍的斷言是:皇帝這是真的與六國貴族較上勁了,誰不舉發六國貴族便殺誰,秦之
連坐法來了!及至歌謠傳開,便紛紛有高人拆解,說這歌謠是真正的天機,你看,火以濟陰,
秦為水德陰平,熒惑屬火,不是水火相濟麼?水火相濟,不是氣勢更盛麼?最後一句更是,災
劫不是老百姓的,全是世襲世蔭貴族的!一時間,民眾紛紛咒罵六國貴族害民,各郡縣紛紛舉
發貴族逃匿者的線索,天下風聲更緊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了公然留字的人為預言。然則未過多時,卻又生出了一則更為神異的
神靈預言。
  第二宗,江神預言。也是深秋之時,陳郡郡丞趕赴咸陽稟報政事,進入函谷關已經入夜。
郡丞事急,未在函谷關歇息便連夜趕路。夜過關中華陰縣境內的平舒道驛站外,突兀遇見一個
黑斗篷黑面紗者攔在空曠的道中。郡丞愕然勒馬,黑衣人雙手遞過來一件物事,只壓低著聲音
說了一句話:「為我遺滈池君。」郡丞愣怔著接過物事,黑衣人又突兀陰沉而清晰地說了一句
:「今年祖龍死。」郡丞不解其意,下馬問究是何意。正當此時,黑衣人卻倏忽消失得無影無
蹤。郡丞大為疑惑,飛馬趕到咸陽,立即先到了奉常府求見胡毋敬拆解。胡毋敬原本太史令出
身,對諸般神秘陰陽之學甚是熟悉,聽郡丞說罷,一言不發便領著郡丞進了皇城晉見皇帝。
  及至郡丞出示了黑衣人所奉之物,嬴政皇帝不禁驚訝了––這是一方再熟悉不過的玉璧,
八年前巡視楚地不小心滑落到了江水中的那方玉璧!胡毋敬說,此事大見神秘,作祟者很下了
一番苦功,件件宗宗都符合陰陽五行之說。滈池君是關中水神,秦為水德,水神便是陛下;江
神也是水神,以五行國運,也是秦之水德的保護神,自家的神。江神告關中水神以讖言,是保
護神對所護國運的垂青照應。祖龍,龍之始也,龍,人君之象也,陛下為始皇帝,寧非祖龍乎
?送璧人一身黑衣又倏忽不見,顯然是楚地民眾傳聞中的山鬼之形。這件神異之事的通篇意涵
是,江神委託山鬼,以始皇帝沉人江水的玉璧為物證,以水神護佑之情,預告奉行水德之皇帝
:今年你要死了!
  聽完胡毋敬一番解說,嬴政皇帝默然了一陣,突然揶揄冷笑道:「山鬼還知道一歲之事?
如此說今年將完,朕活不過幾個月麼?」胡毋敬憂心忡忡道:「老臣以為,真假姑且不論,這
件事涉及陛下,先當嚴守機密。」嬴政皇帝一陣大笑道:「老奉常好迂闊也!人家說朕要死,
要的便是天下人人皆知。你不說,人家不說麼?嚴守機密,掩耳盜鈴乎!」胡毋敬依舊有些惶
惑:「陛下,這神鬼之事,有時也不好說。」嬴政皇帝一揮手笑道:「裝神弄鬼有甚不好說?這
件事一看就明白。老奉常不信,朕便給你一個預言:不出旬日,今年祖龍死這句話便會傳遍天
下。不定,幾個月後又會變成明年祖龍死。此等鼠輩伎倆,也在朕面前擺弄,六國貴族伎窮也
!」
  胡毋敬大覺奇怪的是,這件事還真教皇帝說準了。他下令嚴加保密,甚或將那個陳郡郡丞
留在咸陽三個月不許返回。然則未過一月,山東各郡縣便紛紛報來,說民間有流言多發,有說
祖龍今年死,有說祖龍明年死,有說山鬼預言者,有說水神預言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胡毋
敬大為憤怒了。在他這個篤信天道星象的半個陰陽家心目裡,星象神鬼等等諸事原本是一種莊
重的事,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斷然地說它是子虛烏有;見諸政事,種種讖言更須用心揣摩,
體察其中奧秘。可如今這六國貴族硬是變得廉恥全無,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陰陽神秘之學裝神弄
鬼煽惑民心,當真是罪不可恕也!隕石刻字太過粗鄙,胡毋敬倒是沒有相信。然這次江神讖言
。胡毋敬卻是認真了。至少,那方沉璧復出,你便無法說它是裝神弄鬼。可皇帝一眼便看穿了
其中齷齪,且後來迅速應驗。這令胡毋敬很是沮喪,又很是憤然,感慨之餘嚴厲下令:今後凡
有此等流言,傳播者一律發北河苦役!
  憤怒而沮喪的胡毋敬再次晉見皇帝,請皇帝下詔博士學宮再編歌謠破解祖龍死流言。嬴政
皇帝又是一陣大笑:「老奉常啊,算了算了。你篤信陰陽五行之學,制定典章時給朕弄了那麼
多名堂,國運啊國色啊白帝啊青帝啊,結局如何?反教這些無恥之徒給利用了。你憤然,你生
氣,朕解得也。可再用這等下流手法去應對,大秦新政不也淪為下三濫了?」說著,皇帝倏地
變了臉色道:「不理睬他們!國有國法,政有正道。他敢復辟作亂,朕便敢殺他個乾淨!朕偏
不信邪!嬴政便是死了,也要睜大眼睛看著,誰能將朕的郡縣制翻了天去!」
  胡毋敬是真正地服了,真正地明白了甚叫正道大道,甚叫不言怪力亂神。
  但接踵而來的一件事,卻又叫這個老奉常迷惑了––皇帝竟沒殺侯生!
  那日陳郡急報:在陳郡陽城縣山谷緝拿到逃匿的侯生。胡毋敬大是驚喜,立即下令將侯生
妥善押解來咸陽。胡毋敬同時稟報了御史大夫馮劫與廷尉姚賈,請兩府準備處刑。然則,侯生
被押解到咸陽時,胡毋敬卻接到蒙毅送達的皇帝詔令:將侯生解到鴻台,皇帝將親自勘審侯生。
  那一日,鴻台上除了皇帝,只有胡毋敬與蒙毅趙高三人。鴻台是滅楚前後建成的,正在南
山北麓的半山腰,台高四十丈巍巍插天,上有一座供皇帝起居的觀宇亭。
  人立台上,仰望陣陣飛鴻過天,鳥瞰關中山水茫茫,實在壯觀得難以描摹。忙碌的皇帝每
遇不堪疲累之時,便登臨鴻台試射飛鴻。飛鴻沒射得幾隻,每次卻都是心神暢快地離開鴻台。
  當侯生被一隻巨大的升降木櫃送上鴻台時,胡毋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昔日意氣
飛揚的侯生,已經變成了一個黝黑乾瘦蓬頭垢面形容枯槁的人乾了。
  最重要的是,侯生雙眼半瞎了,直挺挺戳在那裡形同木雕。嬴政皇帝端詳片刻,走到了侯
生面前淡淡道:「侯生,還能認出我是誰麼?」侯生冷冷道:「忘不了。皇帝陛下。」嬴政皇帝
一揮手。趙高將侯生扶到了一張大案前坐定,又捧來了一陶壺涼茶。
  侯生一句話不說,抓起陶壺汩汩飲盡了整整一大壺涼茶。嬴政皇帝問:「餓麼?」侯生道
:「當然餓了。」嬴政皇帝一揮手,趙高又捧來了一隻大盤。嬴政皇帝道:「這裡不是皇城,只
有乾肉米酒,先壓壓饑再說。」侯生也是一句話不說,一雙黑手抓起大塊醬牛肉便啃,足足三
斤重的兩塊牛肉片刻間沒了蹤影,一皮囊米酒也汩汩而下.未了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好!老
夫死亦心甘也!」嬴政皇帝平靜道:「侯生,既知當死,朕問你幾句話,你若願實言則說,不
願實言也盡可不說,如何?」侯生慨然一拱手道:「人皆有心。今得陛下一茶一食,老夫願實
話實說。」
  「盧生何在?」嬴政皇帝開始了問話。
  「盧生老賊誑我分道,丟下老夫走了。人云他跳海斃命,未知真假。」
  「你何以要進陽城山谷?不怕緝拿?」
  「老夫欲尋盧生。老夫疑他未死。老夫要扒下老賊人皮。」.「你目何以受傷?是否全然
失明?」
  「山野逃亡,安能無傷?老夫不說也罷。」
  「大秦新政究有何失,引你等如此作為?」嬴政皇帝轉了話題。
  「皇帝陛下要老夫誹謗秦政?」
  「庭前議政,例無誹謗之罪。先生有話但說。」
  「好!皇帝有氣度。」侯生霍然起身厲喝一聲:「嬴政!大秦必亡!」
  押送將軍勃然變色,鏘然抽出了長劍。嬴政皇帝擺了擺手,面對侯生深深一躬道:「先生
果能匡正國策,願聞教誨。」侯生木然地望著蒼蒼南山,冰冷而緩慢地說著:「秦政之亡,在
嬴政無視天道也。其一,嬴政身為皇帝,暴殄天物,浪費民力,濫造宮室。老夫雖然目盲,然
也看得見這秦中八百里,樓台殿閣連天而去。嬴政捫心自問:如此豪闊何朝有之?何代有之?
若將它們變成布帛菽粟,當有千萬庶民得以溫飽。嬴政與聖王之德何堪相比也!」
  「其二如何?」
  「其二,六國宮女集於一身,麗靡爛漫,驕奢淫逸,鐘鼓之樂,流漫無窮。民有鰥夫曠男
,宮有怨女悲魂。此等違背天理人倫之事,歷代聖王所不齒。嬴政為之,何以不亡?」
  「願聞其三。」
  「殺人無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衣塞路!塞天下之口,絕文學之路,燒三代典籍,
掘先哲之墓!修長城絕我華夏龍脈,築馳道毀我民居良田。此等無道之國,無道之君,雖十亡
,不足以平天下之怨。秦皇不亡,豈有天理也!」侯生突然打住了。
  「先生,朕聽著,請說。」嬴政皇帝靜如一池秋水。
  「不夠麼?沒有了!」侯生氣咻咻喊了一句。
  「嬴政願聞大政之失,譬如郡縣制究有何錯?復辟舊制究有何好?」
  「人德尚且不立,談何大政。」「可否說,先生挑不出秦之大政弊端?」
  「老夫不屑言敗德之政。」
  「啊,明白也。」嬴政皇帝微微一笑,繼而突然仰天大笑一陣,轉身看著侯生笑道:「先
生這班儒生,當真不可思議也!評判一個國家,一個君王,不看大政得失,專攻一己私德,這
叫甚眼光?分明如村婦之舌,如市井之議,卻偏偏地裝扮成聖人之道,誠可笑也!你等儒家,
何以不見大秦一統天下,結束數百年戰亂,而使天下兵戈止息?何以不見大秦掃滅邊患,使華
夏族類得以長存?何以不見郡縣制替代諸侯制,使華夏族群裂土不再,內爭大戰從此止息?何
以不見天下奴隸得以實田,萬民安居樂業?修馳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私
田得以買賣、工商得以昌盛,如此等等,何以不見?––是也,嬴政是拆遷了六國宮殿,是集
中了六國宮女。然則,連綿宮殿嬴政住得幾何?萬千宮女嬴政消受得幾個?至於為何要拆遷六
國宮殿,六國宮女派甚用場,朕不想說!何以如此,只怕你等迂腐儒家永遠不能明白。朕只說
一句:此乃防範復辟之須,此乃安定邊陲之須,而絕非嬴政臥榻之須!縱然過了些許,何傷於
秦之大政大道,何傷於大秦文明功業?方才先生所言,嬴政可以改弦更張,可以反躬自省。然
,絕不表明六國貴族與爾等儒家之夢想能夠成真。朕可直言相告,就像先生對我一般,只要人
民擁護大秦新政,大秦就永遠不會滅亡!幾百儒生,幾個博士,幾萬貴族,就想顛覆大秦,就
想復辟舊制,先生不覺是螳臂當車麼?朕還要告訴你,你這個博士,你等那個儒家,其實並沒
有真實學問。自孔孟以後,儒家關起門自吹自擂,不走天下,不讀百家,狹隘又迂腐,論國論
政全無半點雄風,朕為之寒心,天下嗤之以鼻,儒家若不再生,必將自取災亡也!」一席嬉笑
怒罵的雄辯戛然而止了。
  侯生木然沉默著,終於沒有說一句話。
  胡毋敬驚訝的是,當押送將軍要押走侯生時,已經平靜的皇帝卻開口了:「下詔馮劫,有
直諫之功,開釋侯生,許其自由。」那一刻,所有人都愣怔了,侯生也愣怔了。
  良久默然,侯生對著皇帝深深一躬,鬚髮叢生的臉膛滾下了兩行淚水。
  皇帝淡淡地道:「先生去也,好自為之。」
  正當此時,一陣奇特的尖厲呼哨破空而起,迅急地在山谷中飛昇逼近。正在趙高疾步走向
觀宇亭時,彭的一聲大響,一支響箭倒釘在了顯然是專設的一方懸空伸出的巨大木板上。趙高
拿起亭下一隻鐵鉗,快步上前鉗下長箭邊走邊拆,走到皇帝面前已經捧起了一個竹管。蒙毅接
過竹管利落打開,抽出一方捲筒羊皮紙展開一瞄,立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低語了一句。嬴政皇
帝臉色倏地一變,立即下令:「快!下山!」
  蒼茫暮色之中,巨大的吊櫃轟隆隆沉下了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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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大帝流火

【第一節】
  接到通武侯王賁垂危的急報,皇帝車馬兼程趕到了頻陽。
  王翦病逝嶺南之後,王賁一直深深陷在父喪悲愴中不能自拔。嬴政皇帝很是憂慮,諸多鋪
排欲使王賁振作,卻依然沒有些許功效。從王翦的喪事開始,嬴政皇帝破例做了諸多刻意安排
:親自執紼送葬,親自過問陵園修造,親自召見頻陽縣令安置對王氏一族的永久性照拂;又破
例許王賁離職服喪,破例給頻陽美原派進了兩名太醫,破例下令掌管皇室園林府庫的少府章邯
全數支付了美原的喪葬用度。種種之外,更有兩處最大的破例:其一,開秦法之禁,特許王賁
之子王離承襲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如此一門三侯,一時震動天下;其二,嬴政皇帝與蒙
恬秘密會商,以邀戰匈奴之策激發王賁。然種種措施之下,王賁還是沒能恢復心神。王賁守喪
三年之後,嬴政皇帝換了一種方式:不再刻意照拂,只是隨時關注著美原的種種消息,滿心期
望王賁能夠從淡淡的田園守喪中自己擺脫出來。然則,頻陽縣令與專派太醫的每旬一報,卻絲
毫沒教人舒心。每報都是如出一轍:通武侯鬱鬱寡歡,少食寡言,日每除了去陵園祭拜,回府
就是昏昏大睡。無奈之下,嬴政皇帝一次專門召來老方士徐福,問其能否使王賁心疾復原。徐
福沒有絲毫猶豫,便搖頭了。嬴政皇帝不解,問其何故。徐福答曰:「我道有箴言:方家不入
軍。蓋方士之術,根基在術者受者之心志交相感應也。若通武侯者,畢生鐵血戰場,心志頑如
鐵石,心關堅如長城。方士之術,焉能入其心魄哉!」嬴政頗為不悅,皺著眉頭道:「先生是
說,通武侯心死了?」老徐福良久默然,嘆息了一聲:「陛下如此說,夫復何言也!」自此以
後,嬴政皇帝當真是沒轍了,只有打算抽暇常去美原走走,親自與王賁說說話,再看究竟能否
有救?可一次尚未成行,王賁便告垂危了。
  一進頻陽縣境,縣令與一班吏員正在界亭外肅然守候。皇帝車馬沒有絲毫停留,風馳電掣
般掠過了界亭,煙塵中只傳來馬隊將軍的遙遙呼喊:「頻陽縣令自入美原!」午後時分,皇帝
車馬下了頻陽大道,匆匆轉上了美原鄉道。不甚寬闊的鄉道兩側,肅然佇立的人群與蕭疏的楊
柳樹林融成了茫茫一片。嬴政皇帝立即下令車後馬隊緩行,自己的那輛駟馬青銅車卻絲毫沒有
減速,風一般掠向了遙遙可見的莊園。
  「王賁等我––」
  駟馬高車在巍巍石坊前尚未停穩,嬴政皇帝一縱身下車,一聲嘶啞悲愴的呼喊便在山莊激
盪開來。驟然之間,守候在石坊的人眾一齊放聲大哭了。及至趙高飛步趕來,皇帝已經大步匆
匆穿過哀哀人群逕自進莊了。莊前石橋旁,一群老人簇擁著一個年青公子肅然長跪在地。公子
高聲稟報:「王離恭迎陛下!家父彌留––正在莊前茅亭迎候陛下––」嬴政皇帝急迫道:「秋
風正涼,病人能在外邊麼,你等當真糊塗!」王離哽咽道:「家父執拗,定要出戶迎候陛下。
家父說,陛下今日一定來––」尚未說完,嬴政皇帝已經大步過橋了。
  掠過莊門前那片已經在秋風中蕭疏的楊柳林,大步走進林中那座古樸的茅亭,嬴政皇帝驚
愕止步了––亭下石案上一張軍榻,榻上一方厚厚的白布大被覆蓋著骨瘦如柴鬚髮如雪的王賁
。這位昔年猛將微微閉著雙目,一臉木然彌留之相,瘦骨稜稜的兩腮抽搐著,顯是緊緊咬著牙
關挺著難以言說的巨大病痛。若非當時當事,任誰也認不出這是叱吒風雲的秦軍統帥之一的王
賁。驚愕端詳之下,嬴政皇帝心頭大是酸熱,一時老淚縱橫哽咽不能成聲了。
  「陛下––」王賁驟然睜開了雙目。
  「王賁––」嬴政皇帝拉起王賁雙手,泉湧淚水打在了白色軍榻上。
  「陛下,老臣不死,是,有幾句話說––」
  「王賁,你說,我聽––」
  王賁目光艱難地找到了榻邊的王離,示意兒子扶起自己坐正,又示意兒子離開茅亭。王離
哽咽著走到亭廊下揮揮手,守候在茅亭的王氏家人都出來遠遠站著了。王賁的目光驟然明亮,
殷殷地看著嬴政皇帝緩慢清晰地開口了:「陛下,老臣所說,四件事。一則,若有戰事,陛下
毋以王離為將。昔年,家父有言:此子心志無根,率軍必敗。陛下幸勿以老臣父子為念,錯用
此子誤國誤軍。」嬴政皇帝垂淚道:「我知道。只教他入軍多多歷練。」王賁喘息幾聲,又道
:「二則,太尉之職,李信可任。堅毅勇烈,隴西侯河山社稷之才也。」嬴政皇帝點頭道:「好
。我記住了。」
  王賁艱難地嘆息了一聲,一絲淚水爬出了眼眶:「最後兩事。一則,陛下勞碌太過,該早
立儲君了。長公子縱然有錯,其心志膽識,仍當得大秦不二儲君。老臣以為,陛下該當對九原
大軍有所部署了。蒙恬、李信,當為儲君兩大臂膀––」嬴政皇帝連連點頭,哽咽垂淚道:「
知道。本來,要等你一起北上九原的––」王賁嘶聲喘息著,努力地聚集著最後的力量:「最
後一則,老臣斗膽直言了:老臣多年體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陛下
體魄堪憂,該當妥善處置朝局了––君王暮政,內憂大於外患––老臣之見,二馮一蒙主內政
,蒙恬李信主大軍,可助長公子穩定朝局,廓清天下––」一語未了,王賁頹然倒在了靠枕上。
  嬴政皇帝生平第一次聽到一個重臣對李斯如此評判,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王賁又驀然
開眼,慘淡地笑了:「陛下––老臣癡頑,不能自救,愧對大秦,愧對陛下––老臣,去了–
–」一個去字未了,王賁沒了聲息,一臉滄桑倏忽舒展開來。
  「王賁等我––!」一聲呼喊,嬴政皇帝撲在軍榻大放悲聲了。
  ––
  因了皇帝執意親自操持葬禮,王賁的喪事大大地縮短了。
  第一場冬雪降臨時,帝國一代名將在盛大的皇家葬禮儀仗護持下,在萬千人眾的隆重送別
中,長眠在了美原墓地,永遠地陪伴在了父親王翦的身旁。嬴政皇帝親為陵園石坊題寫了銘辭
––兩世名將,一天棟樑。李斯奮然自請書寫皇帝銘辭,以為勒石。嬴政皇帝思忖了一陣淡淡
道:「還是朕親自寫了。朕負王氏多矣。」陵園勒石完畢,嬴政皇帝下了一道詔書,正式宣佈
了公子王離承襲武成侯爵位,開春之後赴九原大軍就裨將之職。詔書頒發的當夜,皇帝在美原
行營召見了王離。在皇帝多方詢問之下,尚在喪服的年青王離依然透出一股勃勃之氣,件件俱
有過人見識。嬴政皇帝大覺欣慰,殷殷叮囑一番,第一次顯出了罕見的笑容。
  次日清晨,雪花紛紛揚揚。車駕臨行之際,嬴政皇帝走進了王氏陵園。
  皇帝將護衛甲士與趙高一班人統統留在了石坊口,只拄著一支王離送進手中的河西義僕杖
一個人進了陵園。這「河西義僕」是一種河西稀有木材製作的手杖,堅剛如鐵又輕重粗細適度
,握在手中極是利落趁手。王離說,這是父親親手水磨的一支義僕杖,父親後來一直沒有離開
過它。王離還說,蘇秦當年失意咸陽跋涉河西,便是得力於河西老獵戶所送的一支義僕杖。嬴
政皇帝對蘇秦倒並不如何熟悉,只一聽說這是王賁親手磨製之物,一句話沒說便接手了。
  雪花如柳絮般飄灑著,三百餘畝的陵園朦朧一片。嬴政皇帝走得很慢,思緒與雪花一起漫
天飛揚著。王翦王賁父子的相繼離去,使嬴政皇帝第一次有了一種泰山巍然卻無所依憑的孤獨
與落寞,甚或,心底隱隱有了一絲憂慮與恐慌。對嬴政皇帝而言,這般隱憂是絕無僅有的。畢
竟,王翦王賁父子是太過特異的兩代名將,在帝國興起的整個過程中絕無他人能夠取代。然則
,最根本處還在於,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稟賦––堅毅篤實,不為任何人所撼動的那種超乎尋
常的定力。如果說,王翦的堅毅篤實尚具有一種智慧的周旋色彩,王賁的堅毅篤實則是赤裸裸
無所掩蓋的。王翦的資望功勳,以及與嬴政皇帝早年結盟於艱難時世的經歷,決定了王翦以含
蓄迂迴堅持自己主張的特異方式;雖然同樣是無可撼動,王翦的方式相對容易為人所接受。無
論對君,無論對臣,甚或對部將,王翦幾乎沒有與任何人發生過直接的摩擦。可令人不可思議
者,正是如此一個王翦,卻也沒有一次放棄過自己的主張,且一直堅持到最終的結局證明自己
是對的。滅趙堅持緩戰,滅燕堅持強戰,滅楚堅持重兵大戰,平定南海堅持軍民一體長期融合
等等,莫不如此。事實證明:凡此重大關節,王翦都堅持申述自己的主見,雖然絕無激烈方式
,然卻也從來不會放棄;而只要帝國君臣最終贊同了王翦的方略,王翦都毫無怨言地義無反顧
地全力實施,直至獲得最圓滿成功。王賁則不同。在帝國重臣中,王賁是最為不事周旋的一個
,與任何人都沒有私交私誼,與任何人都是公事公辦。凡有大略會商,王賁只有兩種方式:要
麼不說,要麼固執堅持,絕不與任何人通融,包括不與皇帝通融;而一旦進入方略實施,王賁
的才具便會進發出驚人的光彩,屢屢創出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蹟。五萬軍馬水戰滅魏,不可思議
一也;兩萬飛騎旬日連下楚國十城,不可思議二也;五萬飛騎數千里奔襲,最終滅燕滅代,不
可思議三也;二十萬大軍脅迫齊國不戰而降,不可思議四也;十萬軍十萬民,三年大開天下馳
道,不可思議五也。凡此等等,王賁都有一個最顯著特質:只要主事,拒絕一切亂命,決然是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每次只要任命王賁,王賁都會有一句話:若不成事,願擔全責。也就
是說,王賁從來不尋求中和之道,能做則做,不能做則罷,絕不會依照他人意志敷衍了事。
  雪越來越大了,天地陷入了一片混沌。
  嬴政皇帝的思緒卻更遠了。是的,在滿朝大臣中,他更喜歡王賁,與王賁更對脾性。只有
王賁,給他這個皇帝以最真實的感覺。在王賁面前,他沒有掩飾過自己的喜怒哀樂。王賁在他
面前,也從來沒有斡旋性的話語,不贊成便說不贊成,贊成便是由衷的贊成。一種奇妙的感覺
是,嬴政很為王賁對他這個皇帝的真正賞識而欣慰。嬴政很清楚,自古多少君王得臣下之力,
非是臣下真正佩服君王的領事決斷才具,而是基於無法改變的君臣權力構架。一個君王能夠真
正使臣下敬服自己,並且是真實地敬服,而沒有絲毫的阿諛成分,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在嬴政
皇帝的記憶裡,王賁主事他最省力。王賁一旦主事,請命書文最少,回咸陽最少,一有公文十
有八九是捷報或善後總報。每一件事,王賁都做得經得起任何查勘。大秦御史們不是吃素的,
曾在王翦、李斯、蒙恬、李信、蒙武、馮劫等等重臣名將主持的大事中都查出過諸多大小缺失
,唯獨對王賁,御史們從來沒有過一個字。論君臣交誼,嬴政與王翦李斯蒙恬王綰四人最深最
久。然則,還是有許多話,嬴政皇帝無法與這四人提起。王賁寡言木訥,不善報事,在重臣之
中與嬴政皇帝相處會商也最少。可嬴政皇帝只要一見王賁便大覺親切,問東問西,總歸是能想
起的無一不問。王賁也是一樣,只要一見皇帝,問甚說甚,話語流暢,幾乎是全然另外一個人
,連與父親王翦的爭執也從來不隱瞞。唯其如此,王賁能在最後時刻坦然說出任何臣子都不會
說的話,嬴政皇帝非但沒有絲毫的忤逆之感,反倒是痛徹心脾了。
  誠然,若不是嬴政皇帝自己也有某種生命將盡的隱隱預感,也許不會對王翦王賁父子的相
繼離去如此痛心。然則,嬴政皇帝的種種思緒也是由來已久的積壓,沒有絲毫的作偽。嬴政皇
帝尤其痛心的是,在帝國新政最需要王翦王賁這般特異名將的時刻,在皇室朝局最需要這般名
將的時刻,在他這個皇帝最需要這般能夠扭轉乾坤的肅殺名將的時刻,王氏父子卻撒手去了。
嬴政皇帝很清楚,只要王氏父子任何一個人健在於自己身後,大秦皇帝的善後都不須如此焦慮
。與王翦王賁的泰山石敢當秉性相比,目下重臣之中,確實沒有一個人可及。蒙恬才具不消說
得,然卻總是帶有隱隱的文士溫潤一面。在嬴政皇帝的記憶裡,蒙恬從來沒有強固地堅持過一
件事。在他當年一時昏亂發作的逐客令事件中,蒙恬分明極不贊成,然卻只帶回了李斯的《諫
逐客書》,並沒有對他當面堅持陳說厲害,一直等到他有所悔悟,蒙恬才真實吐露了心曲。反
倒是行事比較謹慎的王翦,那次根本不請命,說服蒙恬便派軍攔下了離開秦國的山東士子。嬴
政皇帝從來沒有因此而責難過蒙恬,畢竟,蒙氏一門的特質不在強固,而在柔韌。人無完人,
何能苛責臣下人人皆如聖賢哉!蒙氏一門中,唯蒙毅尚具強毅堅剛這一秉性特質。滅趙之後,
蒙毅敢依法懲治跟隨皇帝數十年的趙高,且始終對趙高冷面不齒。僅此一點,嬴政皇帝便對蒙
毅有足夠的器重了。
  大雪紛紛揚揚之中,嬴政皇帝恍如夢境般看見了未來的一幕––
  不知何時,自己落得齊桓公姜小白那般下場,臨死之前令不出宮,身後生發了巨大的動盪
。此時,王氏父子相繼出場:王翦依據皇帝明白時的既定方略力挺危局,一力周旋而不與任何
人妥協,甚至不惜兵戎相見,終於艱難妥善地穩定了大局;王賁不然,果決地親自率兵鎮撫咸
陽,拒絕一切不合皇帝既定方略的亂命,迅速緝拿了欲圖火中取栗之人,一舉擁戴扶蘇登上了
帝位,其堅剛利落,幾與皇帝當年果決平定嫪毐叛亂如出一轍––
  嬴政皇帝怦然心動了,心頭酸熱了,老淚縱橫了。他毫不懷疑,以王賁的殺伐果敢,決然
能做到提兵平亂而無所畏懼。蒙恬如何?以嬴政皇帝清醒的評判,蒙恬會堅持,會抗命,但絕
不會無所畏懼地舉兵鎮國。李信之剛烈或可如此,然李信之軍中人望及其擁有的兵力,若不得
蒙恬堅挺,顯然不足以一柱撐天。自古以來,國之良將,安危所憑也。而危難非常之時刻,大
將不能依憑兵符的時刻,既往的資歷威望,大將的膽識才具便會起到決定的作用。如此之大將
,捨王賁其誰也!若得王賁在世,嬴政何愁身後之事哉!
  驀然,嬴政皇帝想起了李斯,想起了王賁那則令他至今心悸的遺言。
  即秦王之位,嬴政便結識了李斯。親政之後,李斯一卷《諫逐客書》立下了定國之功,秦
王嬴政立即重用了李斯。從那以後,近三十年如一日,嬴政對李斯的信任從未有過絲毫衰減。
李斯的幾個兒子,娶的都是皇室公主。皇帝的幾個皇子,娶的正妻都是李斯的女兒。包括嬴政
皇帝最鍾愛的幼子胡亥,定親也定的是李斯的幼女。自古以來,君王與丞相的關係親密到如此
程度,只怕也是絕無僅有了。嬴政敬佩李斯的為政大器局大才具,深深地知道,沒有如此一個
統攝政局的大家,一統天下並構建華夏文明只能是一句空話。滅六國時,李斯用事中樞,日理
萬機井然有序,縱橫邦交多有奇謀,舉薦尉繚姚賈慧眼獨具,協同王翦蒙恬王綰一班重臣自如
有加,堪稱大手筆大氣象。一統天下之後,李斯更是殫精竭慮,一體籌劃出華夏新文明框架,
行郡縣,布官吏,推新政,去舊法,無一件不做得行雲流水。復辟暗潮湧起,李斯又是最清醒
也是最堅定的反復辟首相。更重要的是,李斯不是盲目反復辟,而是拿出了一整套剔除復辟根
基的大方略,如焚書,如禁議,如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凡此等等,俱皆對復辟暗潮雷霆一擊而
天下肅然––數十年之中,李斯沒有過任何一次官職爵位之議之請。李斯的步步陞遷,全然因
自家才具功勳而來––王賁究竟有何依據,說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並對李斯生
出了如此深不可測的疑慮?莫非,王賁對李斯有私怨?不!王賁絕非此等人也!嬴政皇帝立即
否定了自己的一閃念。
  論秉性,嬴政皇帝當然也知道李斯有瑕疵,不如王賁馮劫等一班大將那般篤實直言,隱隱
約約地有些依時依勢而決斷自家主張的意味。當年小舟就教李斯,李斯便含蓄對之,先問秦王
之志,而後點出《呂氏春秋》與商君之法的選擇根基所在。滅六國,定天下,建文明,反復辟
,李斯始終與他這個皇帝保持著最及時的溝通。他但有明確的取捨抉擇,李斯便能立即謀劃出
最為出色的實施方略;或者,即或他這個皇帝還沒有來得及朝會議決,而李斯只要明確地知道
意向,也會從最為有力的方向給他以最堅實的支持,郡縣制便是最明顯的例證––縱然如此,
又能證明何等斡旋之心與一己之心呢?臣下與一個英明的皇帝同步,這也算得瑕疵麼?王賁啊
王賁,你這個傢伙實在是多疑了。且慢罵這個老兄弟,再想想。
  嬴政皇帝記得,他對李斯的所謂不滿,也只有那次在梁山宮半山腰看見了李斯盛大的儀仗
車騎,冷冷說了句用得著如此麼。結果,話傳了出去,李斯立即收斂了儀仗車騎。嬴政皇帝並
沒有責難李斯,而是對左右隨侍的這種口舌之風深為厭惡,查勘不出,便殺了那日在場的所有
十幾名內侍侍女。嬴政至少清楚一點,看人看大節,縱然自己這個皇帝對臣下有某種小事的不
悅,也絕不會波及大事;而左右隨侍這種口舌惡風一旦流播開來,則無疑會使君臣朝局陷入無
休止的權術猜忌之中,不給以最嚴厲的制裁行麼?當年齊威王連續烹殺十餘名口舌內侍,一舉
震懾了齊國的偵測上意之風,齊威王願意那麼做麼,時勢所迫也。
  而李斯如何?那次之後再也沒有了盛大的車騎儀仗,卻也從來沒有在嬴政皇帝前說及過此
事。本來,嬴政皇帝自家還想與丞相說說,可每次見李斯一副渾然無覺的神色,也便沒有了說
的心思。若說不悅,這也算得一次了。然則,這又如何?以嬴政之明,能因如此一件說都沒心
思說的小事對一個帝國首相生出疑忌之心?以李斯之才,能因此而對他這個皇帝生出嫌隙?笑
談也笑談也。李斯不說,安知不是不屑於說哉!王賁老兄弟也,我覺你還是心思過甚了一些。
你說誰都沒錯,可說李斯的這兩句話,實在有些過了;然則,我還是要記在心裡,再想想,再
看看,畢竟,你老兄弟也不是亂說話的人。李斯要給你寫銘辭,我擋了,免得你老兄弟瞪著兩
眼不舒坦,我的字不如李斯好,老兄弟只當個念想便是了。
  大雪漫天飛舞著,腳下也起了嚓嚓之聲––
  王賁喪事期間,發生了兩起意外事件。嬴政皇帝雖然不悅,卻也沒有如何放在心上,沒有
立即趕回咸陽處置。而今仔細想來,這兩件事竟是有些不同尋常了。第一件事,泗水郡在兩月
之前逃亡了三百餘服徭役者。郡報說,沛縣徭役民力三百餘人,由泗水亭長劉邦帶領民力趕赴
驪山。西行到豐縣一片大水旁,逃亡了數十人。亭長劉邦非但沒有報官,反倒擅自放走了想逃
跑的其餘民力,自己與十餘個追隨者也逃入芒碭山去了。目下,泗水郡正在追捕之中。嬴政皇
帝曾聽扶蘇說起過這個泗水亭長是個能吏,當時曾心下一動,下次巡狩到泗水郡見見這個小吏
,果是能才用之何妨?不想他竟無視法度縱容逃亡,看來也不過痞子甘做流民而已。第二件事
,驪山刑徒黥布秘密鼓噪數百人起事,殺死了數十名看守士兵,大約兩三百人逃亡到漢水大山
裡去了。馮劫率軍趕赴驪山,已經將沒有逃走的而與起事者有牽連的兩百餘人全部斬決。馮劫
已經查明,這個黥布原本姓英,乃古諸侯英國後裔;因有相士說此人若受黥刑便當稱王,英布
自家改姓為黥,以求鎮之,其實本人並未受過黥刑。
  目下想來,這兩件事都不是小事。帝國新政歷來都是體恤民眾疾苦的,無論是種種工程,
還是鎮壓六國貴族復辟,抑或嚴厲懲處黑惡兼併,哪一件不是於民有利?然則,如今竟有民眾
逃亡起事了,你這個皇帝該當做何解釋?從天下大勢說,若僅僅是六國貴族復辟,僅僅是儒家
亂法,嬴政皇帝有十足的信心扭轉乾坤,因為他堅信天下民眾不會亂,堅信民眾會追隨秦政。
若民眾亂了,事情就大了,六國貴族與舉事民眾融合,你縱然有大軍鎮撫,也難保天下不會大
亂。當然,民眾逃亡刑徒起事的背後,一定有六國貴族的密謀煽惑甚或秘密操持,畢竟,六國
貴族的諸多後裔本身也在刑徒之列,他們安能無動於衷?然則,民眾能逃亡,刑徒能起事,帝
國新政便沒有錯失?你這個皇帝便沒有錯失?看來,得認真查查,看各種工程能否不征發遠道
民力,驪山陵只叫關中老秦人修算了;長城也一樣,就近征發,莫再千里迢迢地征發楚地民眾
了––
  「君王暮政,內憂大於外患。」王賁的話驀然迴盪在耳邊。
  「王賁啊,你老兄弟沒說錯,嬴政記下了。」
  大雪無聲地飄舞著,嬴政皇帝踽踽地走著。不期然,嬴政皇帝走到了王賁墓前。王賁啊,
對你說一聲,我要回咸陽去了,不能天天來陪你說話了。你說的事,我都記住了。開春之後,
我便北上九原,我會留心的,會不著痕跡的。臨死之時,你老兄弟還硬挺著等我這個老哥哥,
還當我是知己,話說得如此開誠佈公,政何能忘記也––王賁,你老兄弟若是心寬得些許,活
下來,活在嬴政身後,該有多好啊––王賁,你,你,你老兄弟已經去了,已經悔了愧了,嬴
政也就不叨叨你了––你好生安息,我從九原回來,還會來看你的––
  茫茫飛雪瀰漫蒼穹,嬴政皇帝的潸然淚水喃喃話語,都被一天飛絮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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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隆冬之時,嬴政皇帝開始了最後一次大巡狩的秘密謀劃。
  對於嬴政皇帝的巡狩,天下已經很熟悉了。平定天下之後的短短十年裡,皇帝已經四次巡
狩天下了。若從秦王時期的出行算起,則自秦王十三年開始,嬴政的出行與巡狩總共八次,一
統之前的秦王出行視政三次,一統之後的皇帝巡狩五次。大要排列如下:「
  秦王十三年(公元前二三四年),時年嬴政二十六歲,第一次東出視政到河外三川郡。其
時,桓齕大勝趙軍於河東郡,殲趙軍十萬,殺趙將扈輒。嬴政趕赴大河之南,主要是會商部署
對三晉進一步施壓。就秦之戰略而言,秦王這次出行,實際是滅六國大戰的前奏。
  秦王十九年(公元前二二八年),時年嬴政三十二歲。其時,王翦大軍滅趙。嬴政第二次
東出趕赴邯鄲,後從太原、上郡歸秦。這次出行兩件大事:一則處置滅趙善後事宜並重遊童年
故地,二則會商滅燕大計。
  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二二四年),時年嬴政三十六歲。其時,王翦大軍滅楚。嬴政第三
次東出,經過陳城,趕赴郢都,並巡視江南楚地,會商議決進軍閩越嶺南大事。
  依照傳統與帝國典章,嬴政即皇帝位後的出行稱之為巡狩。
  巡狩者何?《孟子.梁惠王下》云:「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也就是
說,就形式而言,巡狩並非秦典章首創,而是自古就有的天子大政,夏商周三代尤成定制。《
尚書.堯典》、《史記.五帝本紀》、《禮記.王制》、《國語.魯語》等文獻,都不同程度
地記載了這種巡狩政治的具體方面。大要言之,在以征伐、祭祀為根本大政的古代,巡狩的本
意是天子率領護衛大軍在疆域內視察防務、會盟諸侯、督導政事、祭祀神明。然從實際方面看
,春秋之前的天子巡狩,其實際內容主要在三個方面:一則祭祀天地名山大川,二則會盟諸侯
以接受貢獻,三則遊歷形勝之地。就其行止特徵而言,一則以舒適平穩,一則以路途短時間短
,一則以輕鬆遊覽。真正地跋涉艱險,將巡狩當做實際政事而認真處置,且連續長時間長距離
地大巡狩,唯嬴政皇帝一人做到了。
  第一次大巡狩是滅六國的次年,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二二○年),時年嬴政四十歲。
這次是出巡隴西、北地兩郡,一則巡視西部對匈奴戰事,二則北部蒙恬軍大舉反擊匈奴事。這
次出巡的路線是:咸陽––陳倉––上邦––臨洮––北地––返經雞頭山––經回中宮入咸
陽。這次路程不長,然全部在山地草原邊陲行進,且多有匈奴襲擊的可能性危險,其艱難險阻
自不待言。
  第二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二一九年),時年嬴政四十一歲。
  這次大巡狩的路線是:咸陽––河外––嶧山––泰山––琅邪––彭城––湘山––衡
山––長江––安陸––南郡––入武關歸秦。從路程之遙與沿途舉措之多看,大體是初春出
初冬歸,堪堪一年。這次大巡狩的主要使命,是宣示大秦新政之成效,確立帝國威權之天道根
基。是故,其最主要舉措是四則:其一,嶧山刻石以宣教新政文明;其二,泰山祭天封禪,梁
父刻石,以當時最為神聖的大典,確立帝國新政的天道根基;其三,登之罘山,刻石宣教以威
懾逃亡遁海之復辟者;其四,作琅邪台並刻石,系統全面地宣教新政文明。
  列位看官留意,這個偉大帝國的直接史料在後來的戰亂中消失幾盡,帝國華夏大地所留下
的實際遺跡便成為彌足珍貴的直接史料。譬如嶧山刻石文、之罘山第一次刻石文皆未見於《史
記》,對於非常注重言論記載的太史公而言,絕不會有意疏漏,完全可能是司馬遷時已經湮滅
,或被掩蓋隱藏,而後世重新得以發現。唯其彌足珍貴,不妨錄下三篇刻石文辭,以窺帝國
風貌––
  嶧山刻石文
  皇帝立國,維初在昔,嗣世稱王。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直方。
  戎臣奉詔,經時不久,滅六暴強。廿有六年,上薦高號,孝道顯明。
  既獻泰成,乃降專惠,親巡遠方。登於嶧山,群臣從者,咸思悠長。
  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攻戰日作,流血於野,自泰古始。
  世無萬數,弛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復起。
  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群臣誦略,刻此樂石,以著經紀。
  梁父刻石文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廿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
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祗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
明,垂於後世,順承勿革。皇帝躬聖,既平天下,不懈於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
。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聖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外,靡不清靜,
施於後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琅邪台刻石文
  維廿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
  聖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事。事已大畢,乃臨於海。
  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專心揖志。
  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
  應時動事,是維皇帝。匡飭異俗,陵水經地。優恤黔首,朝夕不懈。
  除疑定法,成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錯必當,莫不如畫。
  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
  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
  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富。節事以時,諸產繁殖。
  黔首安寧,不用兵戈。六親相保,終無賊寇。歡欣奉教,盡知法式。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
  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琅邪台刻石文之後,附記了這篇最長刻石文產生的經過:李斯王賁等十一位隨皇帝出巡的
大臣在「海上」會商,一致認為古之帝王地狹民少動盪不休,尚能刻石為紀,今皇帝並一海內
天下和平,天下相與傳頌皇帝功德,更該刻於金石以為表經。於是,產生了這篇專一地全面地
敘述滅六國之後帝國新政舉措的文辭。
  列位看官留意,這三篇刻石文極易被看做歌功頌德之辭,而忽視了它對歷史真相真實記載
的史料價值。就後世史家對秦史的研究而言,至少忽視了琅邪台刻石文中的兩處事實:其一是
「器械一量」一句。所謂器械,衣甲兵器也;所謂一量,統一規定形制尺寸重量也。這一事實
是說,秦在統一文字、統一度量衡等等之外,還有一個統一,這就是統一大軍裝備的形制尺度
與重量。在諸多史家(包括軍事史、兵器史等專史)與文化人的知識認定裡,都以為兵器衣甲
裝備的標準化是從宋代開始的,因為,歷代兵書中,只有宋代編定的《武經總要》規定了各種
兵器的尺寸重量。對秦帝國的兵器裝備標準化,既往的通常說法是史料無載,一直到當代考古
學者在秦兵馬俑中發現了大量尺寸、重量、形制同一的箭鏃,方才提出了這一理念。事實上,
琅邪台刻石文中的「器械一量」便是確實無誤的史料。而且,刻文中將「器械一量」與「同書
文字」並列,可見其重要。《史記.秦始皇本紀.正義》對此條的解釋是:「內成曰器,甲冑
兜鍪之屬。外成曰械,戈矛弓戟之屬。一量者,同度量也。」所指意涵非常明確。只不過因為
種種原因,被人忽視而沒有作為公認史料提出罷了。其二是「六親相保,終無賊寇。」當代人
大多激烈抨擊秦政中的連坐制,幾乎沒有哪個史家或學人提出連坐制在當時的實際意義。這一
條給我們展示了秦帝國自家的實際解釋:連坐制的實際意義在於「六親相保」,其實際效果則
是「終無賊寇」。也就是說,起於戰時管制的秦法連坐制,通過相互舉發犯罪,而達到共同防
止犯罪,進而族人親人互相保護的目標。對於社會總體效果而言,沒有人犯罪了,自然也就沒
有賊寇這種罪犯了。因為這一實際效果,秦統一中國之後,連坐制非但沒有廢除,反而是推向
了整個華夏。自秦之後,後世斷續沿用連坐制而始終不能徹底丟棄,應該說,這種實際效果起
了決定性作用,尤其在戰時社會。
  就是在這次大巡狩濱海之行的後期,盧生徐福等幾個方士第一次上書皇帝,萬分肅穆地說
海中有三座神山:蓬萊、方丈、瀛洲,上有仙人居之,請求攜帶童男童女出海求仙。從一個方
面說,始皇帝親臨大海,眼見其壯闊遼遠,對流傳久遠的海中有仙之傳聞不可能完全拒絕相信
,更兼其時嬴政皇帝的暗疾已時常發作,遂允准了盧生徐福之請,准許其籌劃出海求仙。從另
一方面說,其時六國貴族多有逃亡,許多貴族後裔都逃遁到海島藏匿;嬴政皇帝完全可能以方
士求仙為名目,派出精幹斥候於護衛求仙的軍士之中,以求查勘貴族藏匿之真實情形。
  第三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二一八年),時年嬴政四十二歲。
  這次大巡狩的路線是:咸陽––三川郡(在陽武博浪沙遇刺)––膠東郡––之罘山––
琅邪台––返經恆山––經上黨––西渡河入秦。從時間看,是仲春(二月)出發,大約在立
冬前後歸秦,也是堪堪一年。這次大巡狩與上次緊緊相連,其使命大體也與上次大體相同。始
皇帝第二次抵達海濱,登臨之罘山,留下了兩篇刻石文字,其內容與嶧山石刻大同小異。這次
大巡狩中發生的最大一件事,是三川郡陽武縣博浪沙路段的刺殺皇帝事件。這一事件的真相後
來見諸於史冊:舊韓公子張良攜力士埋伏道側壕溝,以一百二十斤大鐵椎猛擲嬴政皇帝座車,
結果誤中副車,刺殺未遂。但在當時,罪犯逃匿了,真相一直不明。嬴政皇帝下令在四周大搜
查了十日,也沒有緝拿到罪犯。
  也就是說,這件震驚天下的大謀殺,案件當時並未告破。
  為此,這次大謀殺給帝國君臣敲響了復辟勢力已告猖獗的警鐘,將帝國君臣從「天下和平
」、「靡不清靜」的時勢評估中解脫了出來。時隔年餘,嬴政皇帝微服出行關中,夜行蘭池宮
外,又遭數名刺客突襲。若非隨行四武士力戰擊殺刺客,嬴政皇帝也許那一次就真的被復辟勢
力吞沒了。博浪沙大謀殺事件,蘭池宮逢盜遇刺事件,是帝國新政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此後,
嬴政皇帝與帝國權力的注意力,發生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轉折性變化––從全力關注構建文明盤
整天下,轉為關注對復辟暗潮的查勘,終於導致了三年之後(始皇帝三十四年)對復辟勢力的
公開宣戰。從大巡狩而言,博浪沙大謀殺事件,也導致了嬴政皇帝出巡使命的重大改變––從
相對簡單的新政宣教,轉變為巡邊、震懾復辟與督導實際政務三方面。這一轉變,從馬上就要
到來的又一次大巡狩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軌跡。
  第四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三十二年(公元前二一五年),時年嬴政四十五歲。
  這次大巡狩的路線是:咸陽––經舊趙之地––入舊燕之地––遼西郡––碣石––返回
再經燕趙舊地––經上郡進入邊地––巡視北邊––南下歸秦。這次大巡狩在史料中記載得最
為簡單,然實際意涵卻最為豐富,主要大事是:碣石宣教新政,督導遲滯工程(壞城郭,決川
防),部署求仙事,巡視九原並部署反擊匈奴戰事。若將史料殘留的「點」聯結起來,這次大
巡狩的實際作為,則立即清楚地表現出內在的軌跡––這次大巡狩,無疑是嬴政皇帝即將實施
的內外戰略的預備舉措。這個內外戰略是:對外大舉反擊匈奴,對內大舉鎮壓復辟。這兩個大
戰略,是緊密相連的一個整體:鎮壓復辟必須以肅清長期邊患為保證,鞏固邊地又必須以整肅
內政為根基。
  儘管史料對嬴政皇帝的北巡只有最簡單的九個字:「始皇巡北邊,從上郡入。」然只要將
前後事件通聯,這九個字的份量便大大的不同了。就事實說,匈奴長期為患北邊,此時的秦軍
已經退守到九原黃河以南的北地郡與上郡駐紮,連緊靠大河的「河南地」也成了匈奴的不固定
領地。要一舉佔據河南地,並掃滅陰山草原的匈奴主力,將匈奴部族驅趕得遠離華夏,便要大
舉殲滅匈奴的有生主力騎兵;而要真正做到一舉大勝,沒有通盤的戰略籌劃是不可能的。此時
的九原直道尚未修成,糧秣兵器仍得通過上郡輸送,諸方協同尤其要緊。事實上,正是在這次
北巡之中,嬴政皇帝與蒙恬、扶蘇等協同各方會商部署,最終議決:來年大舉反擊匈奴,戰勝
之後立即開始修築長城。第二年的事實進展,幾乎是完全地依照嬴政皇帝的戰略籌劃完成了。
  唯其瞭解這一軸心目標,立即便可明白:所謂東遊碣石,所謂部署求仙,全然是政道示形
之法。用今日語言說,是造勢以惑人。惑誰?自然是惑匈奴,惑一切有可能窺見其真實戰略意
圖的內外敵對勢力。唯其惑人,嬴政皇帝在這次大巡狩的東部之行中,將求仙之事鋪排得很大
,而且大舉鋪排了兩次:第一次,公然地隆重地派遣盧生出海,訪求兩位傳說中的古仙––羨
門古仙、高誓古仙;第二次,嬴政皇帝即將離開東部之前,又大張旗鼓地派遣韓終、侯公、石
生三人率船隊出海,求仙人不死之藥。
  之後,嬴政皇帝的車騎儀仗銷聲匿跡了。
  百年之後的司馬遷,尚且只能留下九個字。此足以說明,直到後來的西漢時期,人們僅僅
知道嬴政皇帝那次去了北地巡邊,至於究竟在巡邊中做了些什麼,卻一無所知。不是司馬遷不
想記述,而是因為沒有依據。這成為了一個永遠湮沒了的秘密。
  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在嬴政皇帝離開東部之前,此前被派出求仙的盧生入海歸來了。
盧生求仙無著,卻帶回了那則載於史冊的「亡秦者胡也」的著名讖言。這則讖言的形式載體很
是不清楚,只說是「圖書」。若依據傳統分析,這則預言當是圖讖形式,也就是某種皮張上畫
有一幅意向模糊的圖畫,旁邊一句字跡古奧而含意似明不明的一句讖言。這幅畫究為何物,已
不得而知了。然這句讖言,卻是明白無誤地被記載了下來。
  這件事至少說明:其一,嬴政皇帝在東部碣石逗留的時間不會很短,估計至少兩個月上下
,否則以古代船隻之航速盧生不可能完成往返。最大的可能是,嬴政皇帝在有意等候。之所以
如此,完全是要教天下認定:皇帝東遊只是要求仙,別無他事。其二,天下復辟勢力也關注著
邊患,企圖借匈奴之力火中取栗,有意製造了這則讖言,藉以擾亂嬴政皇帝心神,並激發秦軍
早日與匈奴大戰。因為,在六國貴族看來,匈奴正在強大之時,而秦軍正在多年大戰後的疲弱
之期。與強大的匈奴開戰,時日越早,對秦軍越是不利。若秦軍主力一旦戰敗,則復辟勢力自
可趁機大舉起事。
  以帝國第一代君臣之雄才大略,不可能看不透如此淺薄的伎倆,更不可能如《史記.集解
》中東漢經學家鄭玄所解釋得那般荒唐:「胡,胡亥,秦二世名也。秦見圖書,不知此為人名
,反備北胡。」距始皇帝僅百年之遙的司馬遷,自然清楚這則讖言之實際所指,更不可能不知
道秦二世之名,然卻相對曖昧了許多,只錄讖言,而不直說因果關係,只在記載讖言之後說了
事實:「始皇乃使蒙恬發兵––」雖然,司馬遷的指向顯然也與鄭玄相同,然卻硬是不明說。
這裡顯然有兩個原因:一則是司馬遷「信則存信,疑則存疑」的相對嚴肅的治史態度,自知此
等說法荒誕不經,遂不予置評;二則是司馬遷基於西漢時期之大勢,對秦帝國的歷史只能是表
面相對公正,而實則腹誹。此等堆積煙雲的錄史筆法,篤信怪力亂神的解說手法,是後世史家
與註釋家解讀秦帝國歷史的兩大基本弊端。唯其如此弊端叢生,遂使秦帝國的種種歷史真相的
澄清變得分外艱難。這是後話。
  依據常理解析,嬴政皇帝與隨行重臣成算在胸,根本不會為讖言所動。然在表面上,帝國
君臣卻向外界釋放了這則讖言,嬴政皇帝也正好以此讖言為白頭北上巡邊。這當如何解釋?若
果然如鄭玄所言,看作帝國君臣愚昧不識天機,誠可笑也。顯然,這是帝國君臣的將計就計–
–你要出讖言麼,我便正好借此反擊胡人,做好這件最該做的大事。
  當然,嬴政皇帝在東部的時日,也非全然耗費在求仙事上。畢竟,天下皆知嬴政皇帝勤政
,若示形太過,則未免太假,總得有些許政事作為。於是,有了嬴政皇帝對燕齊舊地的遲滯工
程的有力督促。這便是壞城郭、決川防。碣石之地,正當舊燕趙齊三國拉鋸地帶,要塞林立,
川防纍纍,相互攻防,相互淹決,堪稱天下川防為害最烈之地。儘管此時中原川防已經順利疏
通,然此地卻是遲滯了許多。嬴政皇帝就此徹底解決,正好一舉兩得。諸般工程雷厲風行地開
始之後,隨行群臣會商,又在巨大的碣石門上刻下了一篇千古文字,說的主要是帝國新政中的
民生工程,刻石文如下:「
  碣石門刻文
  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成服。
  惠論功勞,賞及牛馬,恩肥土域。皇帝奮威,德並諸侯,初一泰平。
  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成撫。
  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並來田,莫不安所。
  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
  列位看官留意,這篇碣石門刻文中值得注意的新提法是「德並諸侯」。與此相聯,從上次
大巡狩的之罘刻石文、東觀刻石文開始,帝國宣教中開始強調秦政的德行。而在第一次大巡狩
的刻石文中,功業敘述與新政內容敘述為主,正面強調皇帝之德者很是淺淡,琅邪刻石文僅云
:「皇帝之德,存定四極。」顯然,並沒有將皇帝之德擴展到一統之前。這次不同,將平定六
國第一次提為「德並諸侯」。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當然,此前的之罘山刻石文已經開始向彰
顯皇帝之德靠近,但尚不鮮明,其文辭為「奮揚武德」,東觀文辭則為「皇帝明德」。然則,
都沒有從總體上將統一天下、開創文明的大功業歸結為「德」的力量。這次的「德並諸侯」四
個字,顯然是大大地彰顯了德功德政。馬上將要看到的第五次,也就是最後一次大巡狩的會稽
山刻石文,對「德」也同樣做了鮮明強調,文辭為:「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聖
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這一宣教轉折,是帝國君臣在反復辟中的策略轉變。
  秦奉法治,更兼為政求實,對王道德政歷來嗤之以鼻。雖然,秦政理念認為法治才是真正
的德政愛民;但是,由於王道德政已經成為先秦治國理論的一大流派,且其主旨與法家格格不
入,故而秦政從來不屑提起德功德政,更不言德治。此時為何有此一變?根基在時勢之變也。
秦一天下之後,六國貴族與儒家門派對秦政的攻訐有一軸心言論,便是「暴政失德」。這一攻
訐性評判,既因秦政文告從來不屑言及德政而使民眾有所惶惑,又因復辟勢力的日漸活躍而大
有加劇之勢;尤其是焚書坑儒之後,秦不言德,似乎已經成了秦政本身無德的一個表徵。對此
,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帝國第一代君臣不可能沒有覺察。當此之時,正面涉及秦之德政,自然
成為一種時勢所必須的策略,一種反擊復辟的宣教方略,而非秦政真正與迂腐的王道德政同流
合污。
  縱觀嬴政皇帝的歷次大巡狩,其艱難險阻每每令人驚嘆不已。
  嬴政皇帝之大巡狩,跋山涉水屢抵邊陲,卻從來沒有涉足過富庶繁盛之地。每次出巡,中
原的洛陽大梁新鄭的風華地帶都是必經之路,卻沒有一條史料記載過嬴政皇帝在此間的逗留。
舊齊之臨淄,更是天下赫赫大都。嬴政皇帝兩赴舊齊濱海,卻都沒有進入臨淄。東臨碣石,瀕
臨燕國,嬴政皇帝也沒有去燕都薊城徜徉一番。五次大巡狩,第一次赴隴西北地與上郡,三地
俱為蠻荒邊陲,俱為連綿大山,路況最差,氣候最惡,又兼有匈奴游騎襲擊之風險,安有舒適
可言哉!第二次大巡狩,幾乎整整一年皇帝都在外顛簸。登泰山封禪,而驟逢「風雨暴至」,
以至只有在五棵大樹下避雨。當代人皆知,雷電風雨之中在大樹下避雨是極為危險的,而其時
之嬴政皇帝不知此等科學道理,幸未被雷電擊中,何其大險也!後過江水,則「逢大風,幾不
得渡」,連隨身玉璧也顛簸沉入江水。再從湘水登衡山,「遇風浪,幾敗溺」,也就是說,險
遭沉船而淹死。因有此等大險,所以這次大巡狩「至此山而免」,才踏上了歸程。
  如此奔波一年,剛剛過了冬天,嬴政皇帝又立即再度出巡。這第三次大巡狩更險,方出函
谷關,便在三川郡博浪沙路段突遭大謀殺––舊韓世族公子張良帶其結交的力士,以一百二十
斤大鐵椎猛擊行刺!若非誤中副車,嬴政皇帝很可能就此歸天了。歸來途中,嬴政皇帝為一睹
當年長平大戰之勝跡,硬是捨棄了相對舒適平坦的河內大道,而穿越了崇山峻嶺的上黨山地,
其崎嶇艱難無須描述。年餘之後,嬴政皇帝微服出巡關中,夜行蘭池宮外,又突遭數名刺客截
殺。《史記.秦始皇本紀》對遇刺險境只有淡淡兩字:「––見窘。」就實而論,隨行有四名
高手武士力戰護衛,尚且陷入窘迫之境,可見其性命之險!
  第四次長距離大巡狩,又是直接抵達濱海之碣石門。那時的濱海地帶,是人跡罕至的荒莽
邊陲,與今日之沿海萬不能同日而語,其艱難險阻多矣!碣石門事完,嬴政皇帝又奔西北而去
,進入匈奴流竄的北邊之地巡視,部署完軍政大略後,又從河西高原的荒莽上郡返回咸陽。
  後世皆知,秦帝國之馳道、直道、郡縣官道相交錯,交通網絡已經是前所未有的便捷。若
嬴政皇帝的大巡狩只走大道,應該是極為快捷且相對舒適的。然實際情形卻恰恰相反,嬴政皇
帝足跡所過,十有八九都是沒有大道的險山惡水,其迂迴繞遠自不待言,其艱臉難行更是亙古
未見。姑且以大數計之,平均每次大巡狩以萬里上下計,則五次大巡狩便是五萬里上下。若再
加上秦王時期的三次出行,七八萬里之數當不為誇大也。在以畜力車馬為交通工具的時代,在
華夏山川之絕大部分尚未開發的時代,要走完七八萬里山水險地談何容易。
  嬴政皇帝五十歲勞碌力竭,豈非古今君王之絕無僅有哉!
  ***
  此三篇刻石,皆以韻斷意。《史記.秦始皇本紀.索隱》云:前兩篇為三句一韻,琅邪台
文為兩句一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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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從頻陽歸來,嬴政皇帝第一個召見了丞相李斯。
  皇帝直截了當地對李斯提出了一個主張:停止驪山陵與長城兩大工程的遠途徭役征發,驪
山陵教內史郡老秦人修建,長城各段由附近郡縣征發修建,中原與舊楚地不再征發徭役。末了
,嬴政皇帝問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終於一拱手道:「陛下,
此策雖好,有利於安定民心,然卻難以實施。」嬴政皇帝很是驚訝:「為何難以實施?有人阻
撓?」「大秦律法嚴明,安得有人阻撓哉!」李斯搖頭嘆息了一聲,又道:「陛下多年執掌大
政,可能忽視了關中人口的變化。據老臣所知民戶數,目下之關中人口總共五百萬上下;其中
,老秦人只佔兩成左右,堪堪百萬人而已,且大多為老弱婦幼;其餘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遷
入的山東人口,計四百萬餘。若以關中民力修建驪山陵,老秦人實則無可征發。所能征發者,
依然是遷入關中的山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然則如此一來,驪山陵工地則有可能成為騷亂動
盪之根源。」嬴政皇帝驚訝道:「何以有此一說?」李斯道:「滅六國之後,驪山陵開始大修,
集中了十萬餘六國罪犯,人云刑徒十萬也。若再將遷入關中的六國貴族青壯征發於驪山,則驪
山將聚集數十萬山東精壯人口。若六國貴族趁機生亂,便是肘腋之患。此前,已經有黥布作亂
,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了,良久,大是困惑地問了一句:「怪亦哉!關中老秦人
如何快沒有了?」
  「陛下龍行虎步,無暇顧及細節矣!」李斯悵然一嘆,提起案頭大筆在備用的羊皮紙上邊
寫邊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後期領土計算,老秦人總共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
、關外幾郡人口,大約佔秦人六成,有五百萬上下;關中腹地人口,大約佔秦人四成,有三百
萬餘。關中腹地這一半人口,加上整個隴西數十萬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
。自滅六國大戰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各要塞守軍,再加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軍士等
,總數是將近百萬。這一百萬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佔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總數
計,大體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國成軍人口基數計,則已經是兩男一兵了,到頂了。平定六
國大戰中,秦軍將士戰死三十餘萬,後續征發又如數補入,這就是一百三十餘萬了。平定六國
之後,又征發三十餘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幾次征發老秦人赴北河守邊
,又有幾次與山東人口互換遷徙。總體說,關中遷出的老秦人計一百餘萬,入軍帶前後傷亡八
十餘萬,總計兩百餘萬––目下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佈到邊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長長地沉默了,臉色陰沉得可怕。
  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沒有理睬李斯,一個人逕自轉悠出去了。及至外廳值事的蒙毅察覺
有異而匆匆進入書房,李斯還一個人木然坐著不知所以。蒙毅低聲道:「丞相連日勞碌,回去
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時知會便了。」李斯長嘆一聲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該有所盤整
了。皇帝憂心,老夫也是寢食難安也!」蒙毅一時無對,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風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僅有的胡楊林中轉悠著,第一次覺得有一絲涼意爬上了脊梁,
滲入了心脾。秦人從馬背部族鏖戰到諸侯,再鏖戰到戰國,再鏖戰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
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為軸心的老秦人!數百年來,無論如何艱危局面,秦國都能堅挺過來
,全部的根基都在於精誠凝聚萬眾一心的老秦人,在於無可撼動的嬴秦軸心。而今,嬴秦部族
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關中腹地的百萬老弱婦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
事,關中一旦有變,秦政之底氣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賬,你還是懵懂不知所以
也。多少年來,你忙於運籌大戰場,忙於運籌創制文明,盡情地揮灑著老秦人,老秦人被征發
成軍,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遼東,被派往一切應該鎮撫
的地方––老秦人無怨無悔,總是高呼著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老誓言,義無反顧地
走出函谷關,義無反顧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將自己豐腴富庶的故鄉留給了昔日的敵人––若是
天下安寧秦政無事,驕傲寬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筆。然則,如今是復辟暗潮洶
湧猖獗,種種跡象都預示著六國貴族在密謀舉事,要恢復他們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臨與
復辟勢力的生死決戰,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萬老秦人在關中,嬴政何懼
天下復辟騷亂?今日如何,你這個皇帝在關中連十萬兵力也拉不出來了,何其大險也!以戰國
強力大爭之慣性,六國貴族的復辟大潮必然再次到來,沒有再次決戰的勝利,大秦新政便不能
真正地鞏固。今日看來,這已經是大勢所趨之必然了。然則,果真決戰之日來臨,大秦何以安
天下?
  仔細想來,嬴政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復辟勢力的頑韌抵抗也。身為總領
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盡了後備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軸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創制文明
盤整華夏抵禦外患,竟沒能給鎮壓復辟留下最為可靠的一支生力軍,如此短視之嬴政,何堪領
袖天下哉!若是戰場,你便是只看到了當下戰勝,而沒有看到即將到來的再次決戰。你也看了
上黨的長平大戰遺跡,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謀遠慮麼?沒有!你嬴政多麼像那個頗有
幾分迂闊的樂毅,一心只想以「化齊」結束滅國之戰,結果如何?非但沒有化得了齊國,反倒
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終導致了齊國的死灰復燃。
  戰場便是戰場,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死人,要殲滅敵方;而不會是不流血地感
化對方。身在戰場卻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戰也一樣,你嬴政滅人之國,奪人之地,毀
人之社稷,還打算教他們真正地服從你的新政,做你的馴服臣民,當真豈有此理哉!若是秦國
被滅,你嬴政能甘心臣服於人?當初若看透此點,看透復辟勢力之頑韌,自當留下老秦人根基
力量。若當真有三百萬老秦人在,只怕六國貴族也未必敢如此猖獗。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
六國貴族只怕早早已看到了。否則,那麼多接踵而來的讖言流言刻字,紛紛說秦政必亡嬴政當
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若果真有一日復辟勢力大舉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方略缺失所誘
發?嬴政一生歷經大風大浪,何懼決戰,然則,對此等因自己犯錯而誘發的決戰,嬴政卻感到
鑽心地痛楚––
  思緒潮湧,嬴政皇帝很有些埋怨李斯了。
  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的隱患,李斯又如此清楚地瞭解,為何不早日說出來?是他
這個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說,自己這個皇帝對言路尚算是廣泛接納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
這樣的首席大臣緘口不言。是李斯沒有看到這一隱患的巨大風險?以李斯的敏銳透徹,以及今
日說及這一隱患時的憂慮與對老秦人口散佈的熟悉,不能說李斯沒有想到。是李斯在選擇進言
的最好時機?不會也。果然在選擇時機,豈不是說李斯連防患未然未雨綢繆這樣的謀劃意識都
沒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沒有提出這個如此重大的失誤?嬴政皇帝一時想不明
白了。自李斯用事以來,二十餘年中李斯始終與自己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即或是反覆回想,嬴
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與自己曾經有過何等重大歧見。當然,《諫逐客書》那次不算,那時李
斯還沒有進入中樞。嬴政皇帝曾經為此深以為欣慰,幾乎時常有一種先祖孝公與商君的君臣知
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與李斯家族結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聯姻關係?嬴政皇帝自來秉
性剛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絕不會基於鞏固權力而去結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內心,也從來
沒有將這種君臣私議帶入國政。也就是說,從來沒有因為姻親關係而不加辨識地認可過李斯。
之所以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實在是李斯與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個人。在整個帝國群臣
中,只有李斯做到了這一點,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從當年老臣一個個數來,王綰、王翦、蒙
恬、尉繚、頓弱、鄭國、姚賈、蒙武、王賁、蒙毅、馮去疾、馮劫、李信等等等等,誰沒有與
自己這個皇帝有過政見爭執?確實,獨獨李斯沒有過––且慢,這,正常麼?心頭一閃念,嬴
政皇帝竟然嚇了一跳,耳畔驀然響起了王賁的臨終遺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
心太過––」莫非,李斯二十餘年與自己這個君王的驚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時時事事處處留心
的結果?笑談笑談,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權力機謀之神秘豈非不可思議了!且慢,換個角
度想想。李斯會不會不是機謀,而僅僅是畏懼自己這個君王變幻莫測而謹慎從事?畢竟,李斯
並沒有附和過自己的明顯錯失,也沒有附和過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為大將滅楚是一次
明顯錯失,李斯便沒有附和,當然,也沒有反對;當年軟禁太后,滅趙之後默許趙高殺戮太后
家族昔年在邯鄲的所有仇怨之家,這兩件事李斯都沒有附和。李斯與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實
證明了的正當決斷。既然如此,夫復何言?一時之間,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三日之後,
皇帝再次召見了李斯。
  窗外大雪紛飛,君臣兩人圍著木炭火通紅的大燎爐對坐著,一邊啜著熱騰騰的黃米酒,一
邊低聲地說著。嬴政皇帝沒有提說上次會談的一個字,只坦誠地對李斯說了來春準備出巡的謀
劃,要李斯預為謀劃。李斯既隨和又謹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體魄大不如前,
不宜遠道跋涉。陛下威望超邁古今,居大都而號令天下,無不可為也。陛下勞碌過甚,國之大
不幸也––」見皇帝默然不語,李斯又道:「當然,若陛下意決,老臣自當盡心謀劃,務使平
安妥善。」嬴政皇帝道:「來春出巡,定然是最後一次了。這次回來,哪也不去了,只怕也去
不了了。這次,我想看看東南動靜,挖挖那班煽風點火的復辟渣滓。還想看看,能否將散佈的
老秦人歸攏歸攏。若有可能,還想看看萬里長城,那麼長、那麼大的一道城垣,自古誰見過也
,一起,去看看。」嬴政皇帝斷斷續續地說著,卻沒有一個字觸及李斯前邊的勸諫之辭。李斯
遂一拱手道:「出巡路徑不難排定。須陛下預先定奪者,留守咸陽與隨同出巡之大臣也。其餘
諸事,無須陛下操心。」
  「馮去疾、馮劫留守。丞相與蒙毅,隨朕一起。」
  「陛下,要否知會長公子南來,開春隨行?」
  「扶蘇?不要了。那小子迂腐,不提他。」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絕了李斯,且將自己的真實謀劃深深地隱藏了起來,
竟不期然承襲了趕走扶蘇時的憤懣口吻。其實,嬴政皇帝一瞬間的念頭是:不能教扶蘇再回咸
陽陷入紛爭了,必須親自為扶蘇蒙恬廓清一切隱藏的危機,全面謀劃一套應變方略,而後再決
斷行止。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說。雖然,嬴政皇帝又說了許多出巡事宜,可自己也不明白
,為何再也沒有將這一最深圖謀知會李斯的慾望了。
  暮色時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李斯的心緒沉重而飄忽,如同那沉甸甸又飄飄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來,皇帝的言行似乎
發生了某種不可捉摸的變化,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心事。何種變化?何種心事?李斯似乎隱隱
約約地捕捉到了某種影子,可又無法確證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剛毅明朗,不當有如此
久久沉鬱的心緒。然則,這又能說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勞,屢發暗疾,體魄病痛自然波及心緒
,不也尋常麼?皇帝主持完王賁葬禮歸來,第一件事便想減輕天下徭役,究竟動了何等心思,
僅僅是聽到了劉邦結伙逃亡與黥布聚眾作亂麼?果真如此,倒也無可擔心。然則,皇帝的沉鬱
,皇帝那日聽到關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後的肅殺默然,似乎都蘊藏著某種更深的意味。況且,歷
來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逕自將他一個人丟在書房走了,這也實在是絕無僅有的事了。然無論
皇帝如何撲朔迷離,至少,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無誤的:皇帝開始思索新政得失了,開始想不著
痕跡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眾騷動的法令了,提出改變徭役令便是顯然的例證。那麼,為何有
如此動議?是皇帝對整個大秦新政的基本點有所鬆動,還是具體地就事論事?若是後者,無須
擔心,李斯也會盡力輔佐皇帝補正缺失。然則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舉朝皆知
,對大秦新政從總體上提出糾偏的,只有長公子扶蘇一個人,扶蘇的主張是稍寬稍緩,尤其反
對坑殺儒生。若基於認可這種總體評判而生發出補正之議,將改變徭役征發當做入手處,則李
斯便需要認真思謀對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總體制定者之一,又是總攬實施
的實際推行者;帝國君臣與天下臣民對大秦新政的任何總體性評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
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而自古以來的鑒戒是,天子是從來不會實際承擔缺失責任的,擔責
者只能是丞相;沒有哪個臣子會公然指斥皇帝,更不會追究皇帝的罪責,但言政道缺失,第一
個被指責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為群臣之首,但也是臣子,並不具有先天賦有的不被追究的
君權神授的神聖光環。也就是說,假若皇帝真正地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扶蘇的主張,他這個首
相便須得立即在總體實施上有所變更,向寬緩方面有所靠攏;否則,秦政「嚴苛」之名,便注
定地要他李斯來承擔了。可是,皇帝是這樣麼?他有意提到扶蘇,皇帝如何還是一副厭惡的口
吻––
  「稟報丞相,回到府邸了。」
  輜車停住了。李斯靜了靜神,掀簾跨出了車廂。
  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李斯驀然覺察到自己的臉頰又紅又燙,心頭似乎還在突突亂跳,不
禁自嘲地笑了。李斯啊李斯,你這是如何了,害怕了麼?不。你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從來都
是信心十足的,從來都是義無反顧的,你怕何來?論出身,你不過是一個上蔡小吏,一個自嘲
為曾經周旋於茅廁的廁中鼠而已。是命運,是才具,是意志,將你推上了帝國首相的權力高位
而臻於人臣極致。李斯沒有辜負這一高位,李斯不是尸位素餐者,李斯盡職了,李斯盡心了,
李斯的功勳有口皆碑,皇帝對李斯的倚重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大臣的子女與皇帝的
子女交錯婚嫁?只有李斯家族做到了––那麼,你究竟心跳何來?害怕何來?對了,你似乎覺
察到了皇帝意圖補正新政的氣息,你覺察到了有可能的朝局變化。對了,你李斯怕皇帝補正治
道,你這個丞相便要做犧牲,上祭臺。是也是也,假若當初你不那麼果決地反對扶蘇,而只是
教馮劫姚賈他們去與扶蘇辯駁,今日不是便有很大的迴旋餘地麼?可你,立即向皇帝稟報了扶
蘇的不當言行,使皇帝大為震怒並將扶蘇趕去了九原監軍,如此一來,扶蘇豈不成了你李斯的
政敵?扶蘇是誰,是最有可能的儲君。與儲君相左,你李斯明智麼?如今,皇帝有可能與儲君
合拍了,你若再與皇帝政見疏離,與儲君政見相左,你這個丞相還能做下去麼?而一旦被罷黜
查究,安知對秦政不滿者不會對你鳴鼓而攻之?其時,所有的功業都抵擋不住那潮水般的洶洶
攻訐。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車裂,你李斯的威望權力功業能大得過商君?若
將「苛政」之罪加於李斯之身,又豈是滅族所能了結?李斯啊李斯,謹慎小心也,一步踏錯,
千古功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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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著寸許新雪,走進火紅的胡楊林;嬴政皇帝覺得這個早晨分外清爽。
  「父皇!」一個清亮的聲音從紅葉中飄來,流露出濃郁的驚喜。隨著喊聲,一個少年手持
短劍飛跑而來,撲到了嬴政皇帝懷中。「啊,長不大的胡亥也!」嬴政皇帝慈愛地拍打著少年
汗水淋漓的額頭,撫摸著少年一頭烏黑厚實的長髮:「大雪天,起這麼早做甚?」少子胡亥抬
頭赳赳高聲道:「雪天練劍!胡亥要殺匈奴!」嬴政皇帝不禁一陣大笑:「你小子能殺匈奴?來
,砍這根樹樁看看你力道。」胡亥脆生生說聲好,退後兩步站定,嗨的一聲吼喝,雙手舉劍猛
力剁向面前一棵兩三尺高的枯樹樁。只聽彭的一聲悶響,短劍卡在了新雪掩蓋下的交錯枝枒中
。胡亥滿臉通紅,使足全力猛然拔劍,劍未拔出,雙手卻滑出了雪水打濕的劍格,噗地向後跌
倒,人便滾進了雪窩之中。嬴政皇帝樂得仰天大笑,拉起了一身黑白混雜的小兒子,右手輕鬆
地拔出了短劍笑道:「父皇少時也用過這般短劍,看父皇還會用不會,教你小子看看。」說罷
馬步站定,沉心屏氣,單手緩緩舉劍將及頭頂,陡然一喝斜劈而下,只聽卡嚓一聲大響,樹樁
的三分之一便飛進了雪地。與此同時,嬴政皇帝也癱坐在了雪地上呼呼大喘,一時臉色蒼白。
  「父皇萬歲––」胡亥興奮地高喊著。
  「萬歲你個頭!」嬴政皇帝喘息著笑罵了一句。
  「父皇起來起來。」胡亥跑過來扶起了父親,比自己劈開了樹樁還高興。
  「你小子說說,方才看出竅道沒?」
  「父皇大人,力氣大––」
  「蠢!」嬴政皇帝又笑罵一句:「那是力氣大小的事麼?」
  「父皇明示!」胡亥一臉少不更事的憨笑。
  「記得了。短劍開物,忌直下,斜劈,寸勁爆發,明白?」
  「明白!」胡亥赳赳高聲,兩眼卻分明一團混沌。
  「你小子也!看著靈氣,實則豬頭!比你扶蘇大哥差幾截子!」
  嬴政皇帝很是生氣,罵出來卻禁不住一臉笑意。不知為何,嬴政皇帝看見這個小兒子便覺
得可樂,從來生不出在長子扶蘇面前的那般威嚴肅殺。這個胡亥也是特異,十五六歲的大少年
了,永遠地一副童稚模樣,脆生生的聲音,憨乎乎的笑容,白白淨淨的圓面龐,恍然一個俊俏
書生一般。不管父皇如何訓斥,這小胡亥永遠都是脆生生地答話混濛濛的眼神憨乎乎的笑臉,
教嬴政皇帝又氣又樂。後來,皇帝也就索性只樂不氣了。此刻,胡亥便脆生生道:「不!胡亥
的法令修習第一!扶蘇大哥比不過!」
  「噢?那你小子說,以古非今,密謀反秦,該當何罪?」
  「儒家謀逆,一律坑殺!」
  「問你儒家了麼?」
  「稟報父皇!這是老師教的!」
  「老師?啊,趙高教的好學生也!」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父皇!兒臣一請!」
  「噢?你小子還有一請?說。」
  「兒臣要跟父皇遊山玩水!不不不!巡視天下,增長見識!」
  「啊呀呀,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還裝正經也!」
  嬴政皇帝樂不可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時自覺胸中鬱悶消散了許多。小胡亥紅著臉不
知所措。嬴政皇帝撫摸著胡亥厚實烏黑的長髮笑道:「小子別噘嘴了,開春之後,父皇帶你去
遊山玩水,啊。」胡亥哭喪著臉道:「父皇,兒臣沒記好,沒說好,你不要學了嘛。」嬴政皇
帝又是一陣大樂,笑道:「你小子也!趙高教你兩句話都記不住,自家說本心話也便罷了,還
賣了人家老師。」胡亥赳赳高聲道:「胡亥沒賣老師!老師好心,教胡亥教父皇高興,說這是
頭等大事!」「好好好,頭等大事。」嬴政皇帝連連點頭:「左右教你小子跟著遊山玩水便是
了。父皇也多笑笑了。」
  少年胡亥高興地走了,說是該到學館晨課了。
  嬴政皇帝兀自嘿嘿笑著,罵了句你個蠢小子讀書有甚用,逕自徜徉到白雪紅葉交相掩映的
胡楊林中去了。對於自己的二十多個兒子,十多個女兒,嬴政皇帝親自教誨的時日極少,可說
是大多數沒見過幾面。可以確知的是,嬴政皇帝叫不全兒女們的名字,記不全兒女們的相貌,
更不清楚大多數兒女的學業才具。依據嬴氏王族的法度:由駟車庶長(帝國時期為宗正)在每
季的末月,對皇子公主的諸般情形向君主歸總稟報。在秦王嬴政之前,這一法度的具體實施的
通常形式是,君主親自聽取稟報,而後再親臨考校,對王子公主一一督導,每年至少四次。
  自從嬴政親政,皇族法度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變化––廢除了皇后制,實際上也自然地廢除
了嫡庶制。這一變化也必然帶來了後宮秩序的變化:最是人際繁雜交錯的後宮沒有了主事的國
母,即或是爵位最高的妻子,也無法具有王后皇后那樣的權威。於是,歷來自成體系的皇室後
宮不再成為最特異的封閉式天地,而一併納入了皇城轄制體系––事務人事俸祿等以皇城體系
各自歸署轄制,皇帝的一大群妻子與一大群兒女,則由太子傅官署與宗正府會同管轄(除了皇
子公主的學業歸太子傅官署,其餘有關血統認證爵位確定等一概由宗正府管轄)。
  從實際效果說,這一變革完全打破了此前數千年穩定的君王后宮傳統,帶來了諸多無所適
從的混亂,也帶來了諸多未曾預料到的開放與方便。最大的混亂是,包括皇帝一大群妻子在內
的後宮的所有女子,其言行功過沒有了細膩有度的考察,過錯也很難做到及時制裁。因為,對
皇帝的妻子們與各等級的女官宮女們,由內侍官署的太監們履行督導是很難的,而由分別隸屬
於郎中令與宗正府的皇城機構與皇族機構的朝官們履行督導,更是不可能的。於是,皇帝的妻
子們儘管爵位高低不同,但因為其榮辱不再與所生子女的嫡庶地位相連,而在實際上沒有了差
別。這種嫡庶之別,是宗法制根基之一,在古代的地位差別幾乎是本質性的。由於沒有了這一
最為重要的差別,其導致的實際後果便是:所有的後宮女子都可以做皇帝的妻子,不同僅僅在
於爵位高低;而只要能為皇帝生下一個子女,則立即便是實際上的妻子。於是,女子們的諸般
矛盾自然多了起來,誰能與極少見到的皇帝盡可能多地同榻共枕,便成了最為實際的爭奪內容。
  與這種表面混亂相連,最大的好處是後宮女子相對開放了,活動方便了。後宮管理的官署
化,使女子們和皇子公主們接觸朝官的機會大大增多,與外界交往的機會自然也大大增多了。
自然而然地,後宮不再是全封閉狀態了。當然,這裡有一個大根源,這便是戰國的奔放風習依
舊在焉。戰國之世,各國風習都很奔放自由。起自馬背部族的秦人趙人,更是遠遠沒有後來的
拘謹。秦昭王的母親宣太后,能對著外國使節公然談論丈夫與自己的性交方式;嬴政的母親趙
姬能與外臣公然私通,且與後來的嫪毐生下了兩個兒子。凡此等等,皆從一個側面證實了那時
的大自由風習。
  然則,嬴政皇帝並沒有因為這種奔放與自由,而成為糜爛的君王。事實恰恰相反,全副心
思都在國家政務的嬴政,除了外出巡政,只要在咸陽,幾乎總是不分晝夜地在書房忙碌。用當
時老百姓的話說,皇帝忙,忙得連放屁的空兒都沒有!如此一個皇帝,根本不可能如後世皇帝
那般,將每晚需要同榻的女子事先選定,而後再由太監侍寢,站在榻旁記錄交配的時刻,以確
證子女血統無誤。嬴政皇帝天賦異稟,體魄壯偉精力超人,然卻對男女性事既缺乏濃烈的興趣
,也缺乏或細膩或狂熱的各種癖好––譬如後世諸多皇帝都具有的那種色癡色癖––為此,實
在沒有刻意將某某女子銘刻在心的要死要活的心情。嬴政皇帝的時間被政務排得滿滿,性事很
匆忙,也很簡單;往往是走進後宮便要發洩,要找女人,沒有任何特定目標,見誰是誰,完事
即刻走人;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連交合女子的相貌都記不得了。往往是宗正府報來一個新皇子
新公主出生,並同時報來母親的名字,嬴政皇帝才依稀想起連連發問,啊,是否那個女子?細
細的,軟軟的,眼窩大大的?嬴政皇帝記得,自己在生下第十八個兒子胡亥之後,體魄莫名其
妙地大見衰竭,對男女性事沒有了任何念想。後來,嬴政皇帝才從一個交合女子的口中得知,
後宮人群之所以將胡亥稱為少子––最小的兒子,原因便在女子們彼此心照不宣,皇帝不行了
。可後宮女子們未曾預料到的是,自老方士徐福醫護皇帝後,情形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皇帝
又驟然雄風大長了。有時,嬴政皇帝還得接連與兩三個女子交合方能了事。所以,胡亥的少子
名號還在頭上,妻子們卻又為嬴政皇帝接連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
  從古至今,嬴政皇帝在女子事上是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個,說渾然無覺亦不為過。帝國後宮
女子眾多,因為沒有了皇后制與嫡庶制,所以整個後宮女子都泛化為皇帝的妻子群。如此一來
,似乎嬴政皇帝擁有成千上萬的女子。六國貴族與後世史家更是加油添醋,將六國宮女也連同
六國宮殿一起算給了嬴政皇帝,說秦宮女子之多,連渭水也被染成了胭脂河。儘管如此,嬴政
皇帝卻沒有給後世留下任何一則宮廷穢聞,大概是因為嬴政皇帝的性方式不可思議的簡單化也
。而這種宮廷穢聞,後世任何一個時期的皇宮都是大批量的。
  嬴政皇帝只熟悉兩個兒子,長子扶蘇,排行第十八的少子胡亥。
  他還依稀地記得,為自己生下第一個兒子的,是一個齊國商賈的女兒。那是母后趙姬在最
後幾年操心自己老是不大婚,委託那個茅焦為自己物色的一個女子。因為是第一個,嬴政皇帝
還記得那個女子的名姓,齊姬。也因為是第一個,嬴政皇帝也還記得齊姬的美麗聰慧與明朗柔
美。齊姬雖是齊國女子,卻一直跟隨著商旅家族在吳地姑胥山(姑蘇山古名)長大,一口吳越
軟語經常教嬴政大笑不止。不幸的是,齊姬生下第一個兒子後沒有幾年,便因隨他進南山章台
宮而受了風寒,一病去了。那時候,第一個兒子還很小,有一日在池畔咿呀念《詩》,被嬴政
聽見了兩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嬴政感慨中來,便給這個長子取名為扶蘇。扶蘇者,
小樹也。山上生滿小樹,窪地長滿荷花。這是《詩.鄭風》中的一首歌。兒子慢慢地如同小樹
般長大了,偉岸的身架,明朗的秉性,極高的天賦,像極了父親,嬴政很是為此欣慰。嬴政皇
帝對扶蘇的唯一缺憾,是很早察覺出扶蘇秉性中寬厚善良的一面。自然,對於尋常臣民子弟而
言,寬厚善良絕非缺憾,然對於有可能成為一個君王的少年,明顯的寬厚則多少有些教人不踏
實。然無論如何,扶蘇無疑是二十多個皇子中最具大器局的一個,也是眾皇子中唯一擁有朝野
聲望的一個。總體說,嬴政皇帝還是滿意的。
  最熟悉的另一個,胡亥,則大為不同。胡亥的生母是不是胡女,嬴政皇帝已經記不得了。
胡亥因何得名,嬴政皇帝也記不得了。嬴政皇帝記得的,是這個兒子從小便有一個令人忍俊不
能的毛病––外精明而內混沌,經常昂昂然說幾句像模像樣的話,兩隻大眼卻是一片迷濛混沌
;讀書不知其意,練武不明其道,言不應心卻又大言侃侃,總教人覺得他哪根心脈搭錯了茬。
用老秦人的話說,一個活寶。嬴政每每被這個小兒子逗得大笑一通之後,心頭便閃爍出一個念
頭:我嬴政如何生得出如此一個兒子?我的心脈也搭錯了?有一次,嬴政心頭終於閃現出一幕
:一個明眸皓齒的靈慧女子正在他身下連連喘息,他不知何來興致,氣喘吁吁地問女子姓名與
生身故里。女子突然開口,話語卻粗俗得驚人:「你噌噌只管弄哩,說啥哩先!」嬴政當時禁
不住一陣哈哈大笑,倒很是大動了一陣––後來的很長時間裡,嬴政皇帝只要一想起那個女子
的驚人美麗與驚人粗俗,都不禁會突然地大笑一陣。那個當時只顧享樂而沒有告訴他姓名的女
子,便是胡亥的生母,一個至今也不知道姓名的可人兒,她那迷濛的目光與胡亥何其相似乃爾
––
  「出巡帶上這小子,也是一樂也!」
  嬴政皇帝兀自喃喃一樂,大踏步回書房去了。一個早晨的雪地徜徉,又不期遇上胡亥這個
活寶兒子大樂了一番,嬴政的沉鬱心緒舒緩了許多。來春要大巡狩,要做的事還很多很多。畢
竟,這次巡狩不比往常,一定要從容不迫地趕赴九原幕府,不能急匆匆引發天下恐慌,要壓壓
復辟氣焰,要見到扶蘇蒙恬,要做好長遠部署。這步大棋,不能再耽擱了。從九原歸來,這盤
新政大棋便大體沒有後顧之憂了,自己便可以歇歇了。不然,真得勞死了。那時候,若徐福他
們能真得求回仙藥,自己這個皇帝就得變個活法了。
  ***
  成軍人口不是軍隊數量,而是男子中的適齡男子總數。以傳統征發規律,成軍人口的三分
之一可征為兵員,三分之二當承擔國民生計,征發成軍人口之一半的時候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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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一個冬天,大巡狩的諸般事務謀劃就緒了。
  隨皇帝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郎中令蒙毅、廷尉姚賈、典客頓弱、治粟內史鄭國、奉
常胡毋敬等;總領五千鐵騎的護衛大將,是衛尉楊端和;總司皇帝車馬者,是中車府令趙高;
隨行皇子一個,是少子胡亥。留守咸陽總司政事者,是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劫;鎮守函
谷關並兼領驪山陵刑徒者,是少府章邯。
  二月初二,宏大的車騎儀仗隆隆開出了咸陽。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此日最
是大陽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便有萬千關中百姓守候在城外道邊,要一睹這難得的盛事
。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分,整個大咸陽沐浴在了漫天霞光之中。最雄偉的正陽門箭樓上,三十六
支長號整齊揚起,悠揚沉雄的號聲迴盪了渭水南北。洞開的城門中,隆隆開出了整肅森嚴的皇
家儀仗。首先是一個千騎方陣,一面將旗之後,騎士全部黑甲闊劍,沒有一支長兵器,顯然是
一支真正的作戰之旅,而不是虛設排場的青銅斧鉞之類的禮儀排場。千騎方陣之後,是三十六
面大書「秦」字的五色旌旗方陣,旗手全部是馬上騎士。旌旗方陣後,是一個一百輛戰車的方
陣,每輛戰車肅立著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負一架臂張連弩手中一支兩丈長矛,若走下戰車擺
開,便是一個無堅不摧的連弩大陣。戰車方陣之後,是雙車並駛的二十輛特製的大型座車,內
中全數是官僕宮女內侍等一應無法騎乘奔馳的人。大型座車後,是連續九個百人騎士隊護衛的
九輛皇帝御車。每個百人騎隊前一輛青銅御車,每輛御車都是駟馬架拉,九車一式,沒有任何
差別,其中一輛必是嬴政皇帝的正車無疑。九隊九車之後,是一輛寬大精美的兩馬青銅軺車,
八尺車蓋下肅然端坐著丞相李斯。丞相軺車之後,是兩車並行的大臣座車十餘名大臣。大臣座
車方隊之後,又是一個三十六騎的旌旗方陣,旌旗方陣之後,是殿後的一個千騎方陣。衛尉楊
端和身著黑色斗篷,懷抱令箭,從容策馬行進在騎陣的最前方。也就是說,嬴政皇帝的這支巡
狩車騎沒有一個人步行,是一支真正能夠快速啟動的皇家巡狩之旅。
  儀仗車騎開出了正陽門,相繼在寬闊的大道上展開。關中民眾與那些在大咸陽外服徭役的
成千上萬民眾夾道而立,爭相觀賞這生平難逢的盛大場面,萬歲之聲此起彼伏聲震原野。熟知
皇帝大巡狩的老人們說,這還不是皇帝巡狩之旅的全部人馬,還另有一支鐵騎護送著一百架大
型連弩與其餘器械早早便先走了,要到人煙稀少之處才與大隊會合哩。
  皇帝車騎東出函谷關,經河外之地一路南來,一如既往地沒有在富庶風華的三川郡逗留,
而是按預定路徑下陳郡、渡淮水,直抵雲夢澤。也就是說,雲夢澤是嬴政皇帝大巡狩的第一個
最大目標地。然則,一出函谷關嬴政皇帝便覺得有些異常––開春之際正是啟耕之時,關中田
野尚是一片繁忙,如何這中原之地的田野上竟是人丁寥寥?進入陳郡更甚,非但人少,更令嬴
政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田野中極少看見精壯男子,除了白髮老人與總角孩童,其餘幾乎全是
女子。終於,嬴政皇帝下令紮營,陳郡做第一屯行營。
  李斯說,這裡是陳郡陽夏縣地面,立即下令宣陽夏縣令來見。
  嬴政皇帝阻止了,說既然不是預定屯衛行營地,自家看看最好。
  時當正午,身為總司大巡狩事務的李斯,立即忙著與楊端和等將軍大臣查勘臨時營地去了
。嬴政皇帝在車中換了一身便裝,帶著同樣便裝的鄭國與胡毋敬兩位老臣走進了田野。蒙毅立
即換了便裝,帶了幾個原先已是便裝的武士遠遠跟了上去。陽春二月的田野,因空曠寂寥而顯
得分外清冷,陽光下的春風也夾帶著幾分料峭寒意。廣闊的田疇中耕者寥寥,且大多是女人與
兒童。沒有耕牛,沒有丁壯,春耕時分的喧鬧熱烈一絲一毫也感覺不到。嬴政皇帝打量一陣,
皺著眉頭向一片地頭的兩個人影走了過去。
  「敢問大姐,這片地是妳家的麼?」
  正用鐵耒鬆土翻地的女人停下了手中活路,抬頭拭汗的同時瞥了來人一眼,黃瘦的臉膛瀰
漫著一種木然。女人淡淡道:「想買地?給你了。反正沒人種。」
  「大姐,我等不買地。我等商旅只想問問農事。大姐是傭耕戶麼?」
  「不是。」女人拄著鐵耒喘息著:「地真是我家的。皇帝下那麼大狠勁,殺了那麼多人,
老封主跑得連影子都沒了,誰還敢黑買黑賣?而今,你想賣地都沒人要了。」
  「為何啊?沒有錢人了。」嬴政向女人遞過去一個水袋。
  「多謝老伯。」女人接過了水袋,向腳邊兩隻陶碗倒滿了,將水袋雙手捧給嬴政,又轉身
對不遠處的少年喊了一句什麼。少年丟下鐵耒飛步跑來,端起陶碗汩地一口,立即驚喜地叫了
起來:「娘!黃米酒!」
  「老伯好心人哩––」女人疲憊地笑了。
  「大姐,我等出門帶得多,這個給你留下了。」嬴政將皮袋遞給了少年。
  「老伯––」女人眼角泛出了淚光。
  「大姐,你家男人不在?如何不做牛耕?」
  「你這老伯,像從天上剛掉下來。」女人淡淡笑了,顯然也想趁機歇息一下,噗嗒一聲坐
在田埂上,粗黑的手不斷拭著額頭汗珠:「老伯啊,這幾年誰家有男人?男人金貴哩。你咋連
這都不知道?說牛耕,牛早賣了,給男人上路用了––」
  「男人,服徭役去了?」
  「不是皇帝徭役,哪個男人敢春耕不下田?修長城,遠哩。」
  「娘,莫傷心,還有我––」少年低聲一句。
  「你?你是沒長大,長大了還不是修長城!」女人突然氣恨恨黑了臉。
  嬴政頗見難堪,一時默然了。
  「後生,你父親高姓大名啊?」胡毋敬慈和地看著少年。
  「我父親,吳廣,走三年了。」
  「後生,你父親會回來的,不用很長時日。」
  嬴政認真地對少年說了一句,又對女人深深一躬,一轉身大步走了。便裝胡毋敬與鄭國也
是對女人深深一躬,匆匆跟隨去了。一路上,君臣誰都沒有說話。
  入夜初更時分,蒙毅到了鄭國帳篷,說皇帝召見議事。
  陽夏行營紮在距鴻溝不遠的一道河谷,晚炊的熊熊篝火還沒有熄滅,一大片火光映照得河
谷隱隱亮白,連天上的星星都看得不清楚了。鄭國隨著蒙毅走到了行營大帳前,看見篝火旁的
土丘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仰望著星空,知道那定然是皇帝無疑了。蒙毅沒有說話,將鄭國領
進大帳便出來。未過片刻,皇帝進來了。鄭國正要施禮參見,卻被皇帝制止了。皇帝的心緒顯
然不好,坐在大案前良久沒有說話。帳中燈火閃爍著兩顆白頭,帳外篝火呼呼聲清晰可聞。鄭
國也沉默著,等待皇帝開口。
  「今日所見所聞,老令作何想法?」終於,皇帝說話了。
  「陛下,臣無精當見解,不敢妄言。」
  「老令啊,你怕嬴政聽不得逆耳之言了,可是?」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我知道,老令
素有主見,卻深藏不露。那年,你分明察知黑惡兼併,卻不明白上書,而只暗中輔助扶蘇成事
;你贊同扶蘇作為,卻又從不公然申明。你對新政國事有自家見識,卻從不與任何大臣談及,
甚或,連你最為交好的李斯,你也緘口不言。凡此等等,嬴政心下都清楚。老令心頭始終有一
片陰影,韓國疲秦的那片陰影,隱隱總以外臣自居,甘於自保,避身事外。然則,老令的公正
秉性,又迫使老令不得安寧,不得不有所伸張––老令啊,這,究竟為了何來?實話實說,嬴
政實在難以解得也!」嬴政皇帝以罕見的平和坦誠,對這位一貫對大政保持沉默的大臣說出了
自己的困惑。
  「陛下––」
  鄭國動容了,被皇帝的寬容與真誠感動了。但是,老鄭國依舊不失謹慎,恭敬地一拱手做
禮道:「老臣以韓國間人之身入秦,終生抱愧也!多年來,老臣只涉水事農事,只涉工程籌劃
,對大政不置一喙。所以如此,一則是老臣不通政道,二則是老臣不善周旋––丞相李斯與老
臣交好。然,丞相總攬大局,言必大事。老臣則流於瑣碎實務,又不善溝通,不善斟酌,話語
太過直白,故自甘閉門,非丞相故也––陛下洞察至明,老臣深為銘感。」
  「戰國論政之風,老令寧非過來人哉!」嬴政皇帝慨然一嘆:「明說,朕素來不喜四平八
穩潔身自保之人。對老令,唯一之例外也。唯其如此,朕亦望老令以誠相見,明告於我:大秦
新政,還有根基麼?」
  「陛下如此待老臣,老臣斗膽明說了。」「說!」
  「老臣對大秦新政,有十六個字,陛下明察。」「朕盼老令真言。」
  「創新有餘,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無本。」鄭國一字一頓地說。
  「老令可否拆解說之?」
  「陛下,老臣今日絕不藏話。」鄭國心意清明,侃侃而談:「老臣以為,大秦政道以創新
為本,開千古萬世之輝煌,此即創新有餘也,大政有成也。所謂有餘者,陛下之心力全副專精
於文明創新,而忽視了最為通常的民眾生計。所忽視者,乃守常不足也。以國家大政說,便是
缺少守常安定之策。何為守常之策?說到底,就是輕徭薄賦之政。唯其平常,以陛下之雄略,
反被忽視了。常則平,安則定,飽則安,暖則穩。此,固本之國策也。一味創新而不思固本,
則易為動盪也。大秦新政烈烈轟轟,雷霆萬鈞。所缺少者,陽春之和風細雨也。秦法之週嚴,
史無前例。秦吏之公廉,史無前例。皇帝之雄明,史無前例。然則,如此雄主新政之下,卻終
是天下洶洶難安,民眾輒有怨聲,根由何在?究其根本,求治太急,事功太過也。若能稍寬稍
緩,輕徭薄賦,則大秦新政將光焰萬丈,萬古不磨也!」鄭國蒼老的嗓音中流露出一種無可名
狀的遺憾:「老臣補天之心,陛下明察––」
  「老令以為,朕當如何補正?」嬴政皇帝默然良久,突兀一問。
  「陛下若能以長公子扶蘇為政,則天下可安。」
  「朕不能自己補過?」
  「陛下雄略充盈,不堪守常實務,交後人去做更佳。」
  「老令啊,兩年前你要說出這番話,該多好。」
  「兩年前說,陛下,或者會殺了老臣––」
  「難說。」嬴政皇帝淡淡一笑:「老令今日說得好,朕有數了。」
  次日清晨,皇帝在行營大帳舉行了御前小朝會,隨行六大臣全數與會。皇帝說了昨日田間
所見,徵詢丞相李斯政見。李斯明白表示:可以開始謀劃輕徭薄賦之法,然實施不宜太過操切
,須一步步鬆動,以免六國貴族趁機滋事。其餘大臣皆表贊同。嬴政皇帝欣然褒揚了李斯的洞
察與穩健,當場議決了著手實施之法:以李斯總掌減輕徭役賦稅之謀劃事,於巡狩途中與咸陽
二馮通聯會商,於巡狩結束之時確立法度,皇帝行營回到咸陽後立即頒行天下漸次實施。皇帝
既沒有涉及昨夜與鄭國的密談,也沒有涉及與寬政緊密相連的扶蘇,一切都是以朝會議決的法
度決斷的。大臣們一時輕鬆了許多,皇帝的心緒也明顯地好轉了。
  一日一夜歇息整頓,大巡狩的車騎又在次日清晨南下了。
  ***
  始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出發日期,《史記.秦始皇本紀》為三十七年十月出,本年七月丙
寅病死沙丘。顯然,「十月」為誤字或誤記。張分田先生之《秦始皇傳》(人民出版社二○○
三年版)糾錯,推定為上年(三十六年)十月,亦不合出行慣例。我以沈起煒先生之《中國歷
史大事年表》(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為本,又參照始皇帝此前「仲春」出巡之例,
確定為三十七年二月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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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二月末,大巡狩行營渡過淮水,抵達雲夢澤北岸。
  雲夢澤,是本次大巡狩預定方略的第一個大目標。嬴政皇帝與李斯等幾位重臣都很清楚,
東南雲夢大澤與吳越齊濱海地帶,是六國貴族逃亡的兩大根基之地。嬴政皇帝此次大巡狩,除
了深藏內心的北上目標之外,最實際的目標便是震懾逃亡嘯聚的復辟勢力。這是首發東南的最
根本所在。為了掩蓋這一實際圖謀,能夠對逃亡貴族藏匿之地收奇襲之效,嬴政皇帝決意對外
示形,君臣遂密商出了一個對策。於是,去冬咸陽市井街巷便瀰散出一則傳聞:陰陽占候家說
東南有天子氣,皇帝很是憂心,決意巡狩東南破其地脈。
  戰國之世有一個奇特現象:求實之風最烈,陰陽學說最盛,兩相矛盾而並行不悖,實在為
後世所無。其時,整個陰陽學說流派甚多,其主流形式至少有陰陽五行、天文曆法推演、星相
(占雲、占氣、占候為其支脈)、占卜(龜筮、蓍草筮、錢筮為其形式支脈)、堪輿、相人六
大流派。所有的陰陽家流派,在戰國之世都發展到了理論與實踐同樣豐富的成熟時期。無論是
官府還是民眾,無不以陰陽家諸流派提出的種種預兆,以為國事家事的重要參證,一有預言便
立即流傳開來。然則,參證歸參證,卻又不盡然全信。於是,便有了求實之風為本而又不排斥
神秘啟示的戰國風貌。秦帝國公然以典章形式宣示水德國運,焚書不焚卜筮之書,而將卜筮之
書看作與醫藥種樹等同等的實用知識,便是最典型例證。因了如此,六國貴族與方士儒生們製
造出諸如「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龍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等種種預言,以此等神秘啟示式的預言而擾亂天下,也就不足為奇了。也因了如此,東南有天
子氣的預言也便引不起多大動靜,傳了說了,誰也未必當真。同樣,嬴政皇帝相信東南有天子
氣,且執意要去壞其地脈,也沒有人認真計較該不該對不對,只當做知道皇帝去東南的理由了
而已。
  傳聞瀰散了一個冬天,天下也就大體盡人皆知了。
  巡狩君臣的實際分派是:嬴政皇帝與李斯胡毋敬鄭國三大臣,做足種種宣教禮行;典客頓
弱與衛尉楊端和,則率一千便裝斥候秘密查勘貴族逃亡嘯聚的藏身之地;郎中令蒙毅兩相通聯
策應,行營護衛的實際執掌也統交蒙毅兼領,以使楊端和全力於查勘突襲。為此,一過淮水,
楊端和與頓弱人馬全部撒向了雲夢澤周邊草木連天的島嶼與山谷;而巡狩行營則大張旗鼓地進
入了雲夢澤北岸,在衡山郡治所邾城的西面五十里處紮下了大營。
  嬴政皇帝在這裡要做一件大事正事––祭祀舜帝。
  嬴政皇帝何以要祭祀舜帝?既要祭祀舜帝,又何以不去舜帝陵墓所在的九疑山,而要在雲
夢澤望祀?欲知此間之奧秘,得先清楚舜帝其人其政。在五帝之中,最後兩位的舜和禹,是兩
個最具特點而又政風迥然不同的聖君。舜,原本是後世所加的謚號,《史記.五帝本紀》引《
謚法》云:「仁聖盛明日舜。」據說舜帝本姓姚,名重華。後世因舜帝生於虞地,故又稱虞舜
。儘管後世史書也對舜帝造出了諸多逆行,言其囚禁堯帝而自立,又隔絕堯帝兒子丹朱,使堯
帝父子不能相見,方得強力自立為帝。然則,在主流正史與天下人心中,舜帝的人品功德堪稱
五帝之最。其一,舜帝最孝慈,順適屢屢虐待自己的父母兄弟而不反抗,最終感化了父母兄弟
;其二,舜帝愛民,法度平和公正,其事跡多多;其三,舜帝敦厚仁德,堪稱王道典範,其事
蹟多多;其四,舜帝高壽,六十一歲代堯為天下共主,在位三十九年,整整一百歲而逝於蒼梧
之野。從先秦時期的主流評價說,舜帝是以德孝王道之政名垂後世的,是一個寬和有度的遠古
聖王。
  蒼梧之野者,生滿了青色梧桐樹的山野也。遠古之時,地理無名者多矣,蒼梧之野泛指湘
水南部的五嶺地帶。舜帝在南巡途中病逝在這方梧桐山野,葬於一片九水迴環的山地。因這九
條山溪地勢水流風貌極其相似,很難分辨,故被稱為九疑山。《水經注》記載云:「蒼梧之野
,峰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遊者疑焉,故曰九疑山。」九
疑山西北,是秦帝國開鑿的靈渠,兩地相距僅二百里上下。然九疑山距嬴政皇帝目下所在的雲
夢澤東北岸,相距卻在數千里之遙,更有浩渺雲夢澤阻隔,想要萬人上下的巡狩行營直抵蒼梧
之野,不是不可能,而是耗時太久且無實際意義。畢竟,雲夢祭舜帝,還有著更為實際的政事
目標。
  唯其如此,李斯謀劃的大典方式是「望祀」。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禮儀也。其本意是說
,要祭祀名山大川,得遙遙相對而祭拜。是故,望,成為祭祀山川的特定語匯。而祭祀聖王先
賢之陵墓,則一般直稱為祭祀,很少用這個望字。李斯將「望」與「祀」合成為一個儀典,既
含遙祭山川之意,又含祭祀聖王之意,其確指顯然是遙祭舜帝。
  望祀禮是宏大隆重的。衡山郡守事前接到詔書:郡縣官吏可全數參與,准許附近民眾往觀
。郡守將詔書發到各縣鄉,官民無不欣然歡呼,那日非但官吏無一人缺席,便是狩獵捕魚之民
戶也停了生計紛紛趕來。所謂山高皇帝遠,在這山水連天的大澤之地,無論是官是民,要見到
皇帝都太難太難了,要見到皇帝親臨隆重典禮,更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尤其令官員民眾感奮者
,是皇帝要祭祀舜帝的消息。舜帝是甚?是王道,是寬政,是愛民,是法度公正!大秦皇帝如
此隆重地祭祀舜帝,其意蘊何在不清楚麼?
  在肅穆的望祀祭壇上,嬴政皇帝面對南天,宣讀了奉常胡毋敬精心撰寫的祭文。祭文頌揚
了舜帝的孝慈,頌揚了舜帝的愛民德政,頌揚了由堯帝奠定而被舜帝弘揚光大的王道大政,頌
揚了舜帝任用皋陶執法的中正平和。祭文末了,嬴政皇帝奮然念誦出一段令萬眾動容的宣示:「
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順民心。力行郡縣,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於後,師法舜帝,常
治無極––」皇帝的聲音還在山谷迴盪,萬歲聲便淹沒了群山大澤。
  當夜,嬴政皇帝的行營大帳裡燈火通明,小朝會深夜方散。
  緊急趕回的頓弱稟報說:經秘密仔細查勘,荊楚及雲夢澤周邊地帶雖有六國貴族藏匿,但
多為旁系支脈的老弱婦幼;六國貴族的嫡系精壯,大多嘯聚吳越山川。頓弱的主張是:莫在雲
夢澤耽延過多時日,當立即浮江東下,將吳越兩地作為搜剿重地。李斯等都表贊同,皇帝也認
可了。小朝會議決:李斯蒙毅總司船隊籌劃,頓弱楊端和部先期趕赴吳越查勘;旬日後,巡狩
行營浮江東下。小朝會完畢之後,嬴政皇帝特意留下了頓弱。
  「頓弱,朕有大事相詢,你要據實回答。」皇帝面色肅殺。
  「陛下,老臣素未有虛。」
  「重新啟動黑冰台,全力搜捕復辟貴族,可行否?」
  「陛下––」頓弱驚訝又遲疑,思忖片刻明朗道:「老臣以為,黑冰台勝任搜捕無疑。然
則,老臣以為不可行。大秦以法治天下,不宜以此非常手段介入罪案緝拿。畢竟,黑冰台精於
暗殺行刺,若介入搜捕,必多有殺戮。天下已入常治之時,此法禍福難料。」
  「朕之本心,當然不想壞法。」嬴政皇帝叩著書案皺著眉頭:「朕是不想再多殺人了––
濮陽隕石刻字一案,殺了周圍十里之民。可說到底,正犯只有一個而已。若郡縣能將這個正犯
捕拿到案,十里之民何須殺也!不想殺人,卻必須多殺人,此間煎熬,朕何以堪?若黑冰台重
新啟動,縱然多殺幾個人,然相比較於罪案不能破而牽連廣泛,孰輕孰重乎!復辟者嘯聚於濱
海山川,言行盡皆秘密作為。此等暗流,縱有數十萬大軍,徒嘆奈何?廷尉府與郡縣官署,僅
日常民治已是人手緊張了,哪裡有多餘人力做此等須得花大力氣的事?朕之巡狩,其所以藉機
搜剿嘯聚貴族,也是下策之下策。屠龍之術,卻來殺雞,朕便好受麼?朕想重啟黑冰台,實屬
無奈也––老卿且說,除卻此等復辟罪案,朕過問過執法決刑麼?」嬴政皇帝說得真誠,甚至
有些傷感了。
  「陛下,還是依法查究最為穩妥––」
  「頓弱,朕要的是限期將元兇正法之威懾!否則,朕寧可錯殺多殺!」嬴政皇帝臉色鐵青
,語勢凌厲之極:「復辟勢力挑戰大秦,朕決不讓步!」
  「陛下,可否容老臣一言。」默然良久,頓弱開口了。
  「朕何時不教誰說話了?豈有此理!」皇帝有些煩躁了。
  「陛下,老臣執掌大秦邦交多年,黑冰台所部亦是老臣長期親領。若為權力計,陛下欲重
啟黑冰台,老臣求之不得也。然則,老臣嘗讀《商君書》,對商君治國之真髓稍有領悟。老臣
以為,當此之時,還是傚法商君更為穩妥,更合法治精要。」
  「老卿讀過《商君書》?」嬴政皇帝驚訝了。
  「雖無陛下精熟字句,然卻窺其神韻。」頓弱突然現出久違了的名士風貌。
  「你且說,如何傚法商君?」
  「陛下,商君行法,以後發制人為根基。無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個
不予寬恕。甘龍、公子虔等,商君明知其反對變法,然在其沒有罪行發作之時,始終沒有觸動
秦國老世族。孝公逝去而世族復辟,車裂商君,然卻得秦惠王徹底依法剷除。試想,若商君之
世依仗威權,誅殺了老世族;殺固可殺,然則老秦人服氣麼?秦國能安定麼?此間,有一處發
人深思:終商君之世,老世族固然暗流強大,然卻終不敢公然復辟。此間奧秘,陛下可曾想過
?」
  「老卿但說。」
  「商君行法,以行政為最大根基。商君行政,慮在事先,有錯失便改,是先發制人。為此
,商君之大政深得民心。大政得人,則民心安。民心安,則世族復辟失卻附庸,終將漸漸枯萎
。若大政缺失不修,則世族復辟有鼓呼之力,民眾亦有追隨徒眾。當此之時,僅僅依靠強力殺
人,揚湯止沸也。而明修大政,釜底抽薪也。而若罪案告破不及時,再以黑冰台之非常手段介
入,則更如飲鴆止渴也––」
  「頓弱!」嬴政皇帝勃然大怒,突然拍案。
  「老臣言盡,甘願獻出白頭。」頓弱顫巍巍站了起來。
  「頓弱––你,說得對––」皇帝粗重地喘息著。
  「陛下––」頓弱驚愕不知所措了。「人云忠言逆耳,今日方知其意也。」嬴政皇帝離案
起身,肅然向頓弱深深一躬:「先生之言,嬴政謹受教。」
  「陛下!––」頓弱一聲哽咽,連忙扶住了皇帝。
  「明修大政,釜底抽薪。強力殺人,揚湯止沸。非常暗殺,飲鴆止渴。」嬴政皇帝喃喃念
誦著,不禁感喟萬端:「先生之言,何其精當也!人云嬴政精熟商君法治之道,今聞先生之言
,終生抱愧也!」「陛下––老臣在吳越之地,務必緝拿復辟逃犯。」
  「好。寬以大政,嚴以行法,大秦可安也!」
  三月中,一支大型船隊浮江東下了。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之華夏精神,有著很強的海洋水域意識,遠非後世那般唯以內陸為能
事而在大多數時期封閉海疆。僅就船隊遠航之能力而言,除了華夏大陸之大江大河大澤暢通無
阻,其方士求仙船隊已能載數千人遠渡日本列島、澶洲(琉球)、夷洲(台灣)。帝國滅亡後
,少數皇族後裔也遠渡日本。更為根本的是,戰國與帝國時代有濃厚的大海崇拜風習,認為大
海是神秘未知的仙境所在,探險精神尤是濃烈。更兼秦帝國的以水德為國運所確立的水崇拜理
念,對整個華夏不以內陸族群自居封閉而勇敢地邁進內外水域,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此次皇
帝巡狩行營東下大江,百餘隻巨舟帆影蔽天,與兩岸巡行護衛的鐵騎號角遙相呼應,當真是聲
勢浩大史無前例。
  東下的第一屯駐地是廬江郡的彭蠡澤西岸。嬴政皇帝在這裡登臨了廬山。
  彭蠡澤者,遠古得名之大湖也。《書.禹貢》載:「(揚州)彭蠡既瀦。」瀦者,水流停
聚之地也。就是說,這裡在很古老的時候便是大湖了。後世因東晉設彭澤縣,陶淵明做過彭澤
縣令,遂改稱彭蠡澤為彭澤;更有人誤以為彭蠡澤便是後來的鄱陽湖。歷史的演化是,直到秦
漢兩世,彭蠡澤與西邊的洞庭澤,都是浩渺的雲夢大澤的相連水域,都是浩浩長江在遠古之時
氾濫囤聚的遼闊水倉。正是有了遼闊浩淼的雲夢大澤作為吞吐之地,浩浩江水才不至於如同黃
河那樣,屢屢發生根本性的大洪水氾濫。這片遼闊水域在漫長的歲月裡一直持續著漸漸收斂的
狀態,在戰國時期已經是斷斷續續地分為幾個中心水域了。於是,有了形似獨立的洞庭澤,又
有了形似獨立的彭蠡澤。再到後世,雲夢澤最大的中心水域也漸漸消失了,只留下了洞庭湖與
彭蠡澤收縮後的鄱陽湖。這是後話。
  卻說這彭蠡澤西岸有一座名山,叫做廬山。廬山旁有大水,名廬江。據《水經注.廬江水
》云:廬山之名有民間說與文獻說。民間說法是,周武王時期有才士匡俗,屢次逃避征發而隱
居此山草廬。後來匡俗成仙,空廬猶存,弟子哭之旦暮,世人感念,遂呼匡俗為廬君,隱居之
山亦呼為廬山。酈道元自己堅持的是文獻說法,其云:「按《山海經》創之大禹,記錄遠矣!
其《海內東經》曰:廬江出三天子都(廬山),入江彭澤西,是曰廬江之名。山水相依,互舉
殊稱,明不因匡俗始。正是好事君子,強引此類,用成章句耳。」究其實,廬江出廬山,究竟
何名為先,只怕很難考證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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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廬山雖非五嶽,卻也大大有名。此山古名三天子都,見於《山海經》之記載。然則,三
天子都究為何意,已經不可考了。後世學者對其實指又多有爭議,對其原本字意更無明確說法
,姑且存疑了。對於廬山之壯美,《水經注》云:「雖非五嶽之數,穹隆嵯峨,實峻極之名山
也!」在中國古人眼裡,山水是否尊崇,根本原因在於山水所具有的神性及其累積的文明歷史
足跡,而不在其真實高度,五嶽之尊崇正在於此。而此時的廬山,尚無昭昭神性與赫赫登臨,
故此只有自然山水之壯美。
  嬴政皇帝登臨廬山,是廬山迎來的第一次偉人登臨。
  那日清晨,帝國君臣在五百名精銳步卒護衛下,由十多名山民嚮導登山。對於這次登臨,
廬山留下了兩處遺跡,《水經注》均有記載。酈道元先生文字峻峭瑰麗,描述山水形勢無出其
右,且看看先生的兩則紀實性描述:其一:「廬山上有三石樑,長數十丈,廣不盈尺,杳然無
底––其山川明淨,風澤清曠,氣爽節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繼響窟巖。龍潛風采之賢,
往者忘歸矣!秦始皇、漢武帝及太史公司馬遷,咸登其巖,望九江而眺鍾、彭焉!」其二:「
廬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緬然,與霄漢連接。秦始皇三十六年,嘆斯嶽遠,遂記為上霄焉。上
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數,今猶得刻石之號焉––耆舊云:昔禹治洪水至此,刻石記功
,或言秦始皇所勒。然歲月已久,莫能合辨之也。」後來又有《太平御覽》引《潯陽記》云:「
上霄峰在廬山東南。秦皇登之,與霄漢相接,因名之。高處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隱起焉,僅
百餘言。」
  這是嬴政皇帝第一次登臨不具宣教意義的大山。他登上了上霄峰,刻石頌揚大禹治水之功
。他登上了三石樑,遙望東南鍾山之地,對那方虎踞龍蟠之地生出了深深的隱憂。應該說,此
時的嬴政皇帝,心頭已經很清楚自己的下一步了。
  廬山停留旬日,皇帝船隊直下丹陽了。
  丹陽,是江水出廬江郡進入會稽郡的第一座大城邑。丹陽與沿江的金陵邑、朱方邑、雲陽
邑等,一起構成了舊吳之地的腹心地帶,時人呼之為江東是也。嬴政皇帝將江東之地作為東下
第一立足點,意圖很清楚,要在這裡全力查抄六國貴族的秘密嘯聚之地。行營一紮定,嬴政皇
帝便與李斯頓弱蒙毅會商,部署了查抄方略:行營只留一千精銳騎士護衛,其餘四千人馬,全
數交頓弱楊端和在江東地帶突襲緝拿罪犯;皇帝行營於旬日之後緩慢東下,沿途大張旗鼓以震
懾復辟勢力;一月之後,皇帝船隊與頓弱人馬在會稽郡會聚;李斯總掌皇帝行營船隊;正在盛
年而精力最為旺盛的蒙毅,則專門率一支輕舟船隊近岸游弋,兩相通聯策應。如此謀劃妥當,
各方立即以部署行事。
  一場震懾復辟犯罪的風暴在江東之地驟然發起了。
  嬴政皇帝尚未離開丹陽,便有頓弱的秘密急報傳來:在江左之烏江水域的蘆蕩連天地帶,
有三處楚國貴族的嘯聚港汊,水軍突襲之下,一舉包圍緝拿得一千三百餘名楚國老世族後裔;
初審得知,楚國在江東最有實力的是項氏部族,其嫡系後裔項梁等已經逃出丹陽,逃往金陵邑
等地。嬴政皇帝立即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雲陽三邑,務必緝拿項氏嫡系。此後,嬴政
皇帝的船隊緩緩東下。在巨舟望樓之上,嬴政皇帝連連接到密報,也連連頒下了一道道詔令。
  金陵邑連續密報的事實是:金陵邑城郊多有秘密洞窟,非但藏匿了楚國貴族後裔,且嘯聚
了諸多中原貴族後裔,若得徹底查抄,便得鑿山斷巒。嬴政皇帝立即與李斯會商,一邊下令蒙
毅派出便裝吏員大肆散佈皇帝要破「東南天子氣」的傳聞,一邊下令頓弱楊端和立即鑿山斷巒
,搗毀復辟根基之地。未過旬日,江東嘩然傳開了消息:皇帝開出了萬餘刑徒,鑿開了金陵北
山,掘斷了山脊長巒,金陵邑地脈已絕,虎踞龍蟠氣象不復在矣!嬴政皇帝得報,又與原本楚
人的李斯會商。李斯云:楚人民風好巫術鬼神,當改地名以示天道昭彰,使民心不再為神秘流
言所紛擾。嬴政皇帝當即拍案,下詔改金陵邑為秣陵。秣者,牛馬牲畜之飼料也。秣陵者,牲
畜之地也。以其時實際情形,嬴政君臣改如此之意帶辱沒名稱,顯然是憤怒於藏匿之復辟貴族
。雖則如此,消息傳開,民眾卻是憤憤然了。江東之復辟勢力雖表面銷聲匿跡,實則卻更為隱
秘,且更能蠱惑民眾了。項氏部族一直在江東地帶秘密經營至天下大亂,沒有民眾根基是不可
想像的。後來,秣陵改為建業。晉滅吳,為示對吳輕蔑,又改回秣陵。隋之後,秣陵之名終告
消失。
  朱方邑也是大同小異。三千刑徒鑿斷了城外一座小山。嬴政皇帝下詔,將地名改為丹徒。
丹徒者,身著赭色囚服之囚犯也。儘管其本意是指此地窩藏罪犯,然以丹徒為地名,顯然使人
產生此地是刑徒之鄉的聯想。此一地名在近代曾改為鎮江,後來又改回丹徒了。在雲陽邑,開
出刑徒鑿斷了北崗,將平直的官道挖成了曲曲折折的小道,地名改作了曲阿。這個地名的命運
與秣陵相似,三國時吳改為雲陽,晉改回曲阿,唐改為丹陽。此為今江蘇丹陽,不是嬴政皇帝
駐屯的丹陽。
  江東緩行月餘,緝拿六國逃匿貴族兩千餘人,很是震懾了當時甚囂塵上的復辟暗流。自此
之後,種種流言預言銷聲匿跡,逃亡貴族的復辟密謀更為隱秘。若非後來大局突變,很可能天
下復辟活動就此漸漸萎縮。也就是在這次江東之行中,項梁與少年項羽第一次看見了威勢赫赫
的皇帝,留下了項羽那句見諸史冊的名言。
  那是在皇帝船隊停泊雲陽邑登岸,改做車騎南下震澤(今太湖),開往會稽郡的那一路馳
道上。時當初夏,浩渺的震澤碧波連天白帆點點。大澤東岸的馳道上,皇帝的巡狩車馬隆隆南
進,兩側哨騎飛馳,車聲轔轔旌旗蔽日,在青山綠水間分外壯闊。吳越民眾擁擠在道邊的每座
小山包上,觀看著終生難逢的皇帝儀仗。在一座林木遮掩的山包上,有老少兩布衣隱身樹側遙
望道中。老人鬚髮灰白,精瘦結實。少年則粗壯異常,虎虎生氣充盈於外。
  「嬴政滅楚,項氏血流成河也。」老人低聲切齒。
  「彼可取而代之!」少年一拳砸向樹身,大樹簌簌落葉。
  老人大驚,一掌摀住少年大嘴:「滅族!不許瘋言!」
  少年扒開老人,低聲恨氣道:「項羽不報血海深仇,誓不為人!」「報仇?如何報仇?」
「殺光秦人!燒光咸陽!」
  「還是先練好劍術再說。」老人冷冷一笑。
  「不!項羽要練萬人敵!劍,一人敵罷了。」
  「好,有志氣!」老人奮然低聲:「叔父教你兵書戰策,長槍大戟!」
  四月初,皇帝行營抵達會稽山。
  在當時的南方山脈中,會稽山是最具神聖性的名山。這會稽山古名防山,又名茅山、棟山
。棟者,鎮也。意此山乃揚州之鎮也。其山形四方,上多金玉,下多玦石。據《越絕書》云:
黃帝曾在這座山中留下了金簡玉字的讖書,究竟預言了什麼,卻沒有人知道。但是,與會稽山
關聯最緊密的神性,還是大禹的種種遺跡。首先,會稽山之名便是因禹帝在治水成功之後大會
諸侯於此山,計功封國(會計),由此更名為會稽山;會稽者,會計也。其次,大禹在即位的
第十年東巡,崩逝於會稽山,也葬在了會稽山。後世《水經注》記載了大禹陵的神秘:「山上
有禹塚––有鳥來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穢,是以縣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鳥,犯則刑無赦。
山東有湮井,去廟七里,深不見底,謂之禹井。」後來,夏帝少康封少子杼到會稽山,專一守
護祖先大禹之陵廟;杼的後裔繁衍至東周,便成了當時的越人越國。著名的越王勾踐部族,便
是大禹之夏部族的後裔。
  嬴政皇帝登臨會稽山,是要隆重地祭祀大禹。
  在五帝之中,禹是最具事功精神的一個。五帝之中,後人唯冠禹帝以「大」字,絕非虛妄
之頌,實因其功業超邁前代,奠定華夏文明之根基也。治水以救民,劃九州而立制,設井田以
安農耕,封國建制以明國家,設天子百官並常備軍隊以統諸侯––凡此等等,一言以蔽之,華
夏族群邁入國家時代,自大禹始也。可以說,在嬴政大帝之前,大禹所開創的諸侯封建制之中
國,一直延續了近三千年。唯其如此,嬴政皇帝對禹帝的尊奉是發自內心的,登臨會稽山祭祀
大禹,也絕非望祀舜帝那般更多地具有宣教意味。
  祭祀大禹之後,嬴政皇帝執意登上了會稽城外最高的一座山峰,在這裡眺望南海,佇立竟
日不去。這座山峰被後人稱為秦望山,《水經注》云:「秦望山,在州城之南,為眾峰之傑–
–自平地以取山頂七里,懸瞪孤危,逕路險絕。扳蘿捫葛,然後能升。山上無甚高木,當由地
迥多風所致。」如此高逾七里且路徑險絕之高山,此時業已羸弱的嬴政皇帝要執意攀登,全在
於心頭積壓的對南海諸郡的憂慮。
  放眼華夏,北方已經安定,長城已經即將竣工,大體可安也。唯獨這與閩越相連的南海三
郡地處偏遠,王翦蒙武又不期而逝,任囂趙佗等一班大將能否鎮撫得力,實在堪憂。更有一慮
者,天下貴族欲圖復辟,紛紛逃亡荒僻山川,江東閩越已成復辟勢力嘯聚之地,安知他們不會
逃向南海三郡?果然如此,南海大局還會安定麼?遙望南海,嬴政皇帝耳畔驀然響起了熟悉的
秦風,那暮色之中從椰林河谷飄出的秦風,曾經深深地震撼了嬴政;若非如此,他能否慨然派
出包括了幾萬女子在內的三十萬民眾下南海,當真是亦未可知也。遙遙凝望,嬴政皇帝不禁低
聲哼唱起那首「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秦風,一首歌沒有哼完,嬴政
皇帝已經是老淚縱橫了––那一日暮色,嬴政皇帝是被護衛士兵們輪流抬下山的。
  夜裡,嬴政皇帝在燈下再度仔細讀了李斯寫的宣教文,下了刻石詔令。
  這篇祭文被後人稱為《會稽刻石》,其文辭曰:「
  會稽山刻石文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卅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
  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明。
  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彰。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長。
  六王專倍,貪戾傲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
  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
  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
  貴賤並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
  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挈誠。夫為寄獗,殺之無罪,男秉義程。
  妻為逃嫁,子不得母,成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鳳,蒙被休經。
  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挈,人樂同則,嘉保太平。
  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這篇文、字皆出李斯之手的刻石文,實則是與嬴政皇帝祭祀大禹的意涵相連。也就是說,
皇帝祭祀大禹,祭文自然要陳述大禹的超邁古今的功業;而面對大禹這樣一個華夏文明的奠基
者,秦政及秦始皇帝的大功業自然也要向大禹提及。實際上,會稽山刻石文是偉大的嬴政皇帝
與偉大的禹帝之間的一場政治對話;同時,也是帝國君臣向天下民眾再次正面地宣示新政宗旨。
  這篇刻石文最值得注意者,是第一次全面回顧了六國的失政暴虐:「六王專倍,貪戾傲猛
,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第一次正
面提出了秦滅六國的起因與宗旨:「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
亂賊滅亡。」這既是對山東民眾的昭示,也是對復辟勢力的警告––六國乃自取滅亡,非秦無
道也!緊接著,相對全面地回顧陳述了秦政的德風化俗一面,列舉了天下太平大治的種種善績
。應該說,這篇刻石文與雲夢澤望祀舜帝的宣教主旨,與祭祀大禹的主旨,都是相呼應的,其
總體意向既是明確的,又隱含著某種微妙的意蘊。明確的一面是:大秦新政的功績是天下有目
共睹的事實,不容抹殺,也不容曲解;微妙的一面是:大秦開始遵奉王道聖君了,開始提出德
政了,只要天下安定,秦政是會有所補正的。
  ***
  邾,秦縣,為衡山郡治所,大體在今湖北黃岡之西北地帶。
  此處當為始皇帝三十七年,《水經注》誤記。
  古丹陽有三,此處之丹陽,秦時為縣,大約在今安徽當塗的小丹陽鎮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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