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草之心,君曾可知 第三十八章 再見故人(1)
內城一條小巷內,馬車走得歡快平穩,車內坐著一妙齡佳人,只是淡掃蛾眉,卻已驚為天人.此刻她依靠在車窗邊,也不知道,是在想著什麼,眉頭緊蹙已經泄露了她心中的煩惱.
"梵音姑娘,咱們到王府了."
馬車夫在外頭掀開車簾一角,恭恭敬敬候著.
佳人娉婷走下馬車,在進王府大門前,嫣然一笑.
"謝謝老伯."
之後,她才慢慢走進王侯大院.
那個已過中年的馬車夫一愣,臉上也露出了微笑,頗有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剛剛進門的梵音披風尚未脫下,手上提著的多種中藥就被人拿了過去.
"梵音姑娘,您可回來了."
那人如釋重負,趕忙便在前引路.
"快快快,咱們去少爺那兒."
梵音聽罷,心頭一緊.
"管家,小王爺是不是又發病了?"
"哦,不是不是,是少爺他……醒來瞧不見姑娘,在鬧呢……"
梵音聽到管家的解釋,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下了一大截.這次前去拿藥,那位老太醫就私下與梵音說了阿布托病情的真實狀況.
所謂事不過三,如若小王爺在年前鬧了三次大動靜,那麼就真的是難以妙手回春了.而且,他還說道,自己也已經沒了多大的辦法,只能抓些相應的藥材,補充小王爺的體力.
意思再明顯不過,這是讓梵音再去找其他的大夫.
雖然當時梵音手腳已經冰涼,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卻依然是微笑致謝.像阿布托這種在內城里普遍得很的王府,沒有允鎏大貝勒的幫襯,又怎麼可能找到這種德高望重的太醫來給阿布托治病.
既然人家已經盡力了,又是允鎏介紹的人,即便給梵音的還是失望,她也還是表示感激.
走在王爺府的回廊上,眼見阿布托的房間越來越近,梵音剛要進門,一個瓷碗就砸了出來,劈啪一聲狠狠地與廊柱相撞.
阿布托的母親正在輕聲安慰著他,就像是哄小孩一樣.
"兒子,聽話,梵音她確實是給你拿藥去了.我們沒有趕她走啊,兒子你就相信額吉好不好?"
"梵音……梵音在哪兒?咳咳……咳咳咳咳……"
不過一會兒,阿布托的聲音響起.只是短短一句話,數次被劇烈的咳嗽聲所打斷,沒咳一下,就好似在剜著梵音的心.梵音站在門口,將淚一抹.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阿布托,福晉,梵音回來了."
正在爭執的母子倆聽到這聲響,趕忙都向門口望.先是阿布托的額吉舒了一口氣,一臉輕松地走到梵音身前,握了握她的手,爾後又有些責怪地對兒子說道.
"你看,這不就回來了麼?還這麼瞎鬧騰."
說著說著,福晉的眼眶就有些發紅.她見著不再健康的兒子,滿臉蒼白,靠在床柱邊,雖然在看著梵音的時候帶著笑,卻怎麼也抹殺不了臉上的倦容.
只是剛才的幾許掙紮,就好像抽干了這個年輕人的所有力量.福晉看著自己的兒子日漸消瘦,就好像看著他本該旺盛的生命力一點點消散一般.她想阻止,卻不知該從何下手.
"梵音……你,你先陪著阿布托吧."
她的聲音哽咽,轉過身向屋外走去的那一霎那,梵音分明看到了這位夫人正在拭淚.
"你啊."
她歎了一口氣,無奈地往床邊走,還沒站穩,阿布托便伸出手來抓住了她.力道很輕,可是阿布托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為了讓他安靜下來,不再激動,梵音不著痕跡的用雙手暖著他冰涼的手.微微笑著,坐在了床沿邊.
"怎麼,一醒來就和額吉鬧脾氣?"
阿布托笑了笑,用粗糙的手掌去摩挲梵音的雙手.
"一覺醒來不見你,心里不踏實,以為,額吉白那又要趕你."
聽了阿布托的解釋,梵音心中暖暖的.可是,阿布托現下的狀況卻讓她如何都笑不起來,她的笑容,隨著他病情惡化,也是越來越僵硬.
有時,她對鏡梳妝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無端端得發呆,直到阿布托從昏迷中醒來,又在鬧著要見她.
"……行了,把藥喝了吧,還好你剛才砸了的不是藥碗."
梵音半開著玩笑,小心端過那碗黑色的藥汁,苦澀的味道撲鼻而來,讓阿布托皺緊了眉頭,可是梵音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來,還是老規矩,我喝了一口,你就得喝掉剩下的."
阿布托聽罷,連連點頭.
他雖然不愛這苦澀,卻因為這是與梵音在一起沒人打擾的時刻而萬分喜歡.阿布托盯著梵音的每個動作,看著她輕盈的動作,還有喝了一小勺藥汁之後淡笑的眼眸.
仿佛是在說,這藥一點也不苦.
這就像是一種催眠,阿布托的鼻子在告誡他,這個藥苦極了,可是,他甯願相信梵音的每個表情,相信她笑起來的酒窩,也放棄相信自己的鼻子.
一勺勺由著梵音喂著,看著她近在眼前,他果真覺得,這藥一點也不苦.
梵音一心一意的給阿布托喂藥,阿布托則是一心一意地瞧著梵音的每個動作.他想將之深深刻在腦子里,因為最近,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做夢的時間也是越來越長,他想著,或許只有自己對梵音的模樣夠深刻,那麼在那樣漫無邊際的長夢之中,就也會有梵音的陪伴了.
一碗藥,常人都不敢去走進細聞的一碗苦藥,就這麼在這一勺勺的細心之中被阿布托飲盡了.
梵音如釋重負,放下藥碗想讓阿布托躺下.誰知,阿布托趕忙雙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梵音,留下來和我說說話."
梵音一愣,笑開了.
"我是不走,你得好好躺著,躺好了,我陪你說話?"
阿布托聽到梵音的允諾,癡癡笑了幾聲,人也放松了下來.
只是三言兩語,他就越來越困,即便他怎麼都不願意.阿布托又在一段短暫的清醒之後進入了夢鄉,梵音見他已經沉沉睡去,眉頭皺得更緊,臉上的笑容已經失去了蹤跡.她一遍又一遍撫摸著阿布托的臉頰,見著他睡得如此安靜,心里卻越發惶恐.
因為太醫對她說過,他雖然治不了這病,卻發現這病越嚴重,病人就越是嗜睡,如若哪一天,小王爺一天睡覺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六個時辰,姑娘,您就得另做打算了.
算來,阿布托現下一覺便可以睡滿五個時辰,期間,任何人都無法叫醒他.很快,老太醫所給的期限就要到了.
梵音心里一緊,望著阿布托已經深凹的兩頰,不由得將他抱得更緊.
"……我一定不會讓你死……"
蒲草之心,君曾可知 第三十八章 再見故人(2)
時間過得很快,梵音覺得只不過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就已經開始入冬了.與其他府邸不同,阿蘇克王府這一年的過年准備尤其蕭條,這一切,都是因為阿布托的病並沒有絲毫好轉,反倒還有些病入膏肓的意味.
阿布托貝子是老王爺的獨子,現下是這般模樣,誰還有那個精神和那個膽子將王府的氣氛搞得熱熱鬧鬧的,這不是正好往老王爺無處發作的槍口上撞麼?
在內城呆久了的仆人們,雖然比不上那些在後宮身經百戰的妃子,卻也已經活得一個比一個精明,甯可守好自己的本分,也不會花心思去做額外的事情,免得自己好心做壞事,而且,還是不利于自己的壞事.
可是,梵音受不了這樣的頹敗.
她甚至親自與老福晉說,一定要弄得熱鬧,弄得喜慶.說不定,阿布托被這美好的氣氛感染,身體也會好很多.老福晉默默聽著,雖然明知道這多半是梵音這個善良的姑娘哄著她,但還是無端端地又產生了希望.
于是,今天的阿蘇克王府與昨日的簡直是成了兩個模樣.
這一邊,老福晉樂呵呵地指揮著仆人們張燈結彩,多少也是有了事情做,不至于總是掛念自己那個奄奄一息的兒子,那一邊,梵音卻有了自己的考量.
這幾日,她走訪了各處名醫.可笑的是,這些人給阿布托看了個遍,都沒辦法說出個所以然來.無奈之下,她又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人.
奇怪的是,她雖然沒有求這個人來救治阿布托,就已經篤定,能救阿布托的人,非她莫屬了.
這個人,便是婉夫人,玉甯的娘親.
主意已定,便是馬不停蹄地往勿返閣趕,梵音本來想著應該先與玉甯說一聲,可是到了勿返閣,平常的人都見著了,就是沒見著醒兒與玉甯.
再見到梵音的云霜百感交集,心里又是激動又是氣惱,表現在臉上便是幾番哽咽,幾個無奈的笑容.
"你這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
說著,云霜的眼眶就紅了.她想到了這幾個月以來勿返閣的風風雨雨,想到了現下還不知道是被軟禁在哪一處的玉甯.能夠再見著梵音,確實是她怎麼都沒有估計到的事情.
梵音也是眼淚雙雙落下,不顧貼身丫鬟的阻撓,撲通一下就跪在了云霜面前.
"是妹妹不孝,讓您擔心了,霜姐姐,浣紗姐姐她們……可好?"
巧兒在云霜的指引下扶起梵音,云霜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歎道.
"好?怎麼好,還不就是那樣?你走了以後,她就呆在別院了,說是不想回這里來,看著物是人非冷清無趣的勿返閣,心里就憋悶.呵呵,我又何嘗不是這樣?你們呀,一個一個真是讓我愁白了頭."
梵音被云霜幾句簡單的責問弄得心中愧疚更甚,抿了抿唇,卻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甯兒姐姐呢?怎麼……不見她人?"
云霜神色一變,眼中疲憊無奈之色更顯.
"……她啊,更是讓人沒辦法放心.盡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現下,還不知是在哪處給關著.若不是……若不是我的一位故人說她現下還很安全,我可真是要發瘋了."
云霜口中的那位故人,自然是鄂倫玉堂.二人自那次無意重逢之後,便經常有所來往.鄂倫玉堂已經繼承了王爺的爵位,且沒有婚娶,兩人心中又有彼此,只不過,現下是多事之時,況且突然相見,實在是突兀,結果一來二去之下,誰都沒有說這男女之事,反倒是關乎玉甯的話題來得最多.避重就輕,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那,婉夫人一定是擔心萬分吧."
梵音喃喃問著.云霜點頭.
"可不是?甯兒那孩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哎……她的那個娘親可是天天為她擔心煩惱.眼看著……都已經入冬了,再拖下去,年夜飯的時候,難道甯兒也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咱們都不知道的地方過麼?"
云霜說著,眼淚又要下來了.也不知道最近是怎麼一回事,她越來越愛哭,只有到玉堂的時候,這樣的情緒才會得到緩解.
梵音沒有再說什麼話,只是跟著云霜歎氣,一臉愁云慘淡.過了半晌,她突然又對云霜說道.
"我想……去看看婉夫人還有云姐."
云霜現下正被勿返閣一波又一波的事端攪得夜不能寐,根本就沒有看出梵音有所隱瞞.更何況,在內城呆了個把月,阿布托的情況又不容樂觀,現實早就教會梵音如何掩藏住心事.這些,都是云霜做夢都想不到的.
她以為,梵音想去別院,便就是字面上的目的.僅僅是想去見見故人,說些寬慰的話.于是,她便點頭答應了.
"去吧.去吧,我想浣紗她們也很想你的."
梵音默默點頭,帶著王府里的那個貼身丫鬟行了個禮便依依不舍的離開了.
當馬車往京郊別院飛奔而去的時候,她又如何能夠想到,她的這個決定,卻牽扯出了另外一段陳年往事.
蒲草之心,君曾可知 第三十八章 再見故人(3)
自梵音踏進別院的那一刻開始,婉柔就從她身上看出了些許改變.梵音的笑,越發的含蓄;她說的話,也不再是天真爛漫.
看來,梵音這段日子,確實是在內城生活沒錯了.沒有人能夠像婉柔一般如此敏銳地發現她的改變,所以,更沒有人能夠像她一樣,一眼就瞧出,她今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云姐顯得很興奮,這大概是這麼長日子以來,讓她欣喜若狂的二件事.一件,便是福生在傷好之後自動帶著文清與暖冬來了別院住.
一來,可以好好療傷,盡快去白鴻的靈鳳繡莊接任大掌櫃的位置.
二來,他想用自己的下半輩子好好的與自己的娘親為伴,來補償以前所失去的那些.
梵音一來,云姐等人就忙開了.一定要梵音留下來用飯之後再走,梵音見天色還早,想著阿布托現下一定是還昏迷著,要到傍晚才會醒,再加上今日她是有事相求,便欣欣然答應了.
平日里很簡單的一個答應,今日里卻變成了三思而後行的行動.
婉柔沉默看在眼里,卻擔憂在心上.
她說不上來,梵音這樣的改變,是對是錯,是好是壞.
午飯當時,大家談笑風生,你來我往.梵音每道菜都會嘗試,贊過廚娘廚藝精湛之後,便不再夾二筷.婉柔見狀,心里有所了然.
飯後,暖冬吵著要休息,云姐心疼孫孫,便抱著暖冬與文清一道去哄孫兒去了.至于梵音,則正好與婉柔單獨共處一室,有些話更加可以明言.
"梵音,這菜吃得可合口味?"
見浣紗上了好茶之後便退下了,婉柔突然的問話,讓梵音措手不及.
"嗯,可好了.至少,比王府上的那些北方菜肴要合口味."
梵音笑著,便抬手去拿茶杯.
婉柔聽到梵音的回答,歎了一口氣.這一歎,卻讓梵音的動作一頓.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失去味覺的."
"婉夫人不愧是婉夫人……"
梵音見瞞不住了,反倒輕松了許多.
"算來,是在進王府之後,也不知道是因為那場大病的緣故,還是因為什麼,照顧阿布托還未到兩日,我的舌頭就已經不抵用了."
"……看來,你沒有告訴阿布托貝子."
梵音搖頭,滿眼狡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答著.
"若是告訴他了,怎麼能夠騙他喝苦藥呢?"
婉柔見著梵音現下的這幅模樣,似乎又看到了另一個玉甯一般.心中很不是滋味,于是低頭喝茶,沒再問什麼.
梵音一遍又一遍,玩弄著茶蓋.仿佛是愛極了這叮當悅耳之聲,過了許久,她終究決定開口說出自己本來來意.
"婉夫人,梵音此次前來,是有事相求."
婉柔聽罷,笑開了.
"我道你還不准備說了,帶著心事而來,又夾著心事而去.說吧,是什麼事情?"
"……我是想來求您,看您,是否可以隨我進內城,醫治阿布托?"
梵音說著,聲音也開始顫抖.她的所有希望,眼下都系在了婉柔的身上.
婉柔心下一沉,望著梵音真誠的雙眼,卻不知該怎麼回答.不知者無罪,梵音又怎麼會知道,內城,是她與甯兒忌諱的地方,是要生生吃了她的龍潭虎穴?
再回去?是個有理智的人,為了自保,都斷然不會做這種事.
可是,婉柔不忍心,不忍心為了自己而毀了他人的幸福.不說自己一定能治,可是萬一自己確實是唯一的那一個可以挽回阿布托貝子性命的人呢?
思量間,這時間就好像是過了幾個世紀.見婉柔不做聲,梵音似乎是有些著急了.她突然在婉柔面前跪了下來,磕了幾個頭.
"婉夫人,我也已經是沒有辦法了.救了阿布托,就似是救了我的命.他若死了,我也不能獨活啊!!"
婉柔為之動容,默默將之扶起來,只是,這個好或者這個不好,怎麼樣都說不出口.
最後,婉柔只說了一句話.
"梵音,你變了."
她說著,便用手輕輕撫著梵音額前的發.
梵音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
"……婉姨娘這麼說,並不是說你不好,只是不得不感歎,你變了."
"……婉夫人……"
婉柔默默搖頭,讓她什麼都不用再說.
"這事兒,我得好好想想,給我兩天時間,兩天之後,我一定給你個答複?可好?"
也許,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對于以前的梵音是那般晦澀難懂,現下,她卻懂了.
只是越是懂了,她心中越是疑惑.
為何婉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幾分決絕?
她的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預感,突然又覺得,今天自己的這個請求似乎太唐突,可是,現下她想反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婉柔心中主意已定,因為阿布托已經沒時間拖延了.
梵音一狠心,閉眼不去看婉柔字里行間的無奈與不舍.
為了阿布托,就讓自己自私一回!
梵音咬牙將自己心中的那股悔意給壓了下去.
蒲草之心,君曾可知 第三十八章 再見故人(4)
梵音從別院告辭之後,平淡無奇的日子,又過了一日一夜,就在兩天期限要到的前一天晚上,婉柔與云姐又對桌而坐,品茗談天,寒冷冬日一律被關在了房屋之外.
"呵呵,你有事."
云姐笑著喝茶,萬分篤定輕輕指了一下婉柔.婉柔一愣,爾後笑得開懷.
"在我此生之中,能得姐姐這般知己,我便已足矣."
聽著婉柔這話說得太過灑脫,云姐微微收起了笑容,斜瞟了婉柔一眼.
"你這笑談,可有些過火了."
"呵呵,姐姐教訓得是."
婉柔一笑而過,也不多加解釋.
"上次,你還未向我言明你與福生的事情呢?怎麼樣,今日只有姐妹二人,不妨與我說說?"
"原來,我這云淡風輕的好妹子也有好奇的時候啊?"
云姐咯咯笑著.
"好,告訴你,便也無妨.有些心事,人若是看開了,瞧遠了,回頭再看看,這些煩惱又算個什麼呢?福生,是我十月懷胎生的,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年輕氣盛,對這種不知爹是哪一個的骨肉不屑萬分,甚至于是痛恨至極.生出福生沒多久,我就將他轉送給了一個老鄉,轉眼,便像是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個兒子一般,照樣過自己的生活,聲色犬馬,渾身上下無一不是傷痕,為了填補這些傷口,我卻又烙上新的傷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直到有一日,就在我接管了勿返閣之後不久,老家洪澇,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頭皮都炸開了.渾渾噩噩,等自己完全清醒過來,早就已經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河南."
"……這麼說來,是否就在那一年,你收了出塵做自己的徒弟?"
云姐輕輕點頭,歎了一口氣,又繼續回憶起前塵往事.
"也怪那小子命大,站在房頂上不吃不喝,冷風吹了好幾天,硬是等到了潮水退了,才跟著難民一起到了開封府邸,我就是在那兒,看到的他.他身上帶著我給他的玉佩,手臂上的胎記也是抹不掉的證據,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哭了,抱著他就這麼在一堆髒兮兮的餓殍難民之中,號啕大哭.我是後悔了,後悔自己的荒唐,更悔自己的冷血……
"在那以後,我便將他與出塵一同帶進了今日的勿返閣,也將那個香閣改成了現在的這個名字.只不過,那小子懂事得早,也很倔強,明明知道我是他娘親,從小到大,死都不願意開這個口.到頭來,他和我,還不如我和出塵來得親……還好,現下事情是有了轉機,也算是老天有眼,給了他,也是給了我一個機會,你說,我能不死死抓住麼?"
婉柔喝著茶,聽著云姐的過往,若有所思.云姐一股腦地將自己視為不堪的回憶說了出來,卻發現自己波瀾不驚,甚是有恍然若夢,一夢若干年的感慨.
她將一塊糕點放入嘴中,嘴里含著這入口即化的棗泥糕點,心里則是在細細咀嚼剛剛睡去的暖冬咿呀學語的模樣,許久都不曾有過的幸福感溢滿了她的心田.
二人不語了許久,室內火盆劈啪作響.婉柔看著火盆中燒得猛烈的火炭,忍不住便去翻了幾下.火星點點,噴薄而出,只是不敵這盆外的冰冷,沒幾下,就消散在空氣之中,不見了.
"……既然姐姐如實說到,妹妹現下,也該知無不言了."
"你?"
云姐轉頭,滿臉不解.
"呵呵,我想,姐姐一開始就知道,我與甯兒,說的不是實話,只不過,這麼多年以來,您用您的明白陪著我們演了這麼多年的戲,妹妹在此謝過了……"
婉柔說著,突然就從椅子上站起,福了一個禮.這一系列的動靜,弄得云姐心中咯噔了好幾下,她總覺得,婉柔這樣太不尋常,更讓她的心里沒著沒落.
"起來起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都這麼多年過來了,你這是做什麼呢?"
云姐知道,並非自己敏感,而是婉柔確實有事.
婉柔抬頭,臉上雖然平淡,卻讓云姐看得更是發慌.婉柔淺笑的模樣,雖然映著金黃色的溫暖火光,可是為什麼,在她看來,卻覺得,這麼有熱度的光亮都沒辦法將婉柔的微笑給溫暖起來.
"……明日,我要去內城,給阿蘇克王府的貝子診治.就是,梵音的心上人,阿布托少爺."
"什麼?"
云姐一愣,滿臉不信.
"不是吧?怎麼……都沒聽梵音說過這件事?"
"她這次,心事藏得很深.只對我一個人說了,雖然不是強求,可是在我看來,不去不行了."
婉柔歎了一口氣.
"所以,我想在去之前,與云姐坦誠相見,也不枉費我與你這十二年來的交情,至少,當我捫心自問的時候,妹妹會為自己與你不再有欺騙而心安."
"妹妹,你,你這說的是些什麼話啊?"
這樣的話,太像臨終遺言.
云姐感到害怕了.她趕忙抓住了婉柔的雙手,仿佛婉柔就會在這一刻消失不見一樣.
"姐姐,妹妹姓沈不假,只是本名應叫曼柔,後因從了自己的夫君,便改名為婉柔.婉柔師承藥王谷,卻中途背叛師門,跟了個男人不告而別,所以,我在藥王谷的過往,不提也罷……甯兒,她本來應該是個金枝玉葉,應該在內城里頭享受著無憂無慮的日子,當日若不是為了我,若不是夫家的正妻苦苦相逼,她多半現下還在內城里衣食無憂吧……姐姐,甯兒,並非叫做沈凝心,她的本名,為玉甯,她的父親便是先前鑲白旗的總統領,大將軍忽倫王爺.這一切,本來妹妹想著,跟著咱們的假死消息一道煙消云散,可是現在看來,多半是不可能了……此去內城看診,我也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之于我,之于阿布托貝子,會不會是人生的轉折,我也都不清楚……只是,事已至此,我也主意已定,便想將壓在心底里的這個秘密,都告知與姐姐知道.妹妹想讓您知道,甯兒與我,是欠了您多大的人情,所以姐姐您也不用再自責于甯兒用自己的安危換得福生的周全.這都是她應該做的,也是她,最想做的事情."
婉柔說罷,噗通一下跪了下來.
云姐卻因為太過于震驚,呆呆望著婉柔仰起的臉,一時不知道作何動作.
"姐姐,妹妹只求您一件事,若是……若是妹妹命薄,還請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顧甯兒,我就這麼一個女兒,萬般掛念,就算是成了鬼也是放不下的啊!"
云姐被這話驚嚇得花容失色,連拍了好幾下小幾,惱怒至極.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快起來,快起來!!"
云姐慌慌張張,婉柔分明看到了那晃動的人影之間,銀絲閃爍.她輕輕抓住了云姐要扶起她的手,一字一句,輕輕說著,語氣之重,卻已經能夠表達一切.
"妹妹,真的就只有那麼一個願望,只希望,甯兒好."
云姐聽著這落魄的話,心里更是憤慨.只是開口沒幾句,話就變得柔軟,雙眼之中,已有朦朧.
"你這說的什麼不明白的話呢?甯兒是你女兒,她好壞與否,你都得看著,好好活著,好好看著!必要的時刻撥拉幾下,這便是當母親應盡的責任!既然,既然內城與你來說,分明就是虎豹豺狼,你何必還要以身范險?梵音那兒,我替你回了便是!起來!"
說著,云姐便要將婉柔拉起來.好像只要婉柔現在站起來了,她的那個荒唐決議便可以一筆勾銷,當作沒有發生過.只是,婉柔的身子不知為何,卻是那樣沉重.她怎麼樣都扶不起.
"姐姐,我不去,行麼?那時梵音用命都要守的人,我不去,能行麼?此去雖然多險,卻也不一定會一去不回啊.再說了……我已經沒時間了……"
婉柔燦然一笑,慢慢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云姐借著火光一看,臉色一下變得更是蒼白.
"這,這,這是……"
她輕輕捧著婉柔的手臂,只見這藕白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滿是烏紫,一條清晰可辨的紅線沿著婉柔的手臂進入了她的衣襟之中.
見云姐呆愣,婉柔卻不以為然,她平靜地將衣袖整理得體,這才輕聲對云姐解釋.
"這,便是紅顏笑的效力了.當初,我便是喝了這個毒藥,雖然之後金蟬脫殼,僥幸撿回了一條命,可是余毒未消,現下,急性毒成了慢性.這條紅線,每一年都會有所增長,我也是前幾年才有所發現的,現下,也快要延伸到心窩處了.真到了那里,我這條命就真的不保了."
"就沒有什麼法子?沒有什麼法子解毒麼?"
云姐拼命忍著淚,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越是忍,這淚水來的越是洶湧.
婉柔默默搖頭,輕輕抬手,撫去了云姐的淚.
"所以呀,姐姐,今日告訴你那些過往,妹妹的心願已經了了一樁.你就讓妹妹去內城給阿蘇克少爺看診吧,能在我有生之年,成全梵音的情,我也死得其所了……只是,這些事情,不要告訴甯兒,好不好?"
"妹妹……"
云姐無奈點頭,任自己的眼淚放肆流淌.
婉柔一笑,儼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