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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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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凡塵 [鴛鴦夢]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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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33:42 |只看該作者
  老婆婆雙目深眍,見有人詢問,心憤難止,泣訴道:“我本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前年老伴走了,兒子也先後從軍戰死。那山賊趁火打劫,將我女兒強擄至今不知消息。去年元狗掃蕩我村,見到我大兒媳婦,欲要胡為,老身拼命阻擋,那些禽獸便把老身打昏,將我兒媳糟蹋後,兒媳無顏對我,懸梁自縊了!”言罷,從懷里拿出一個布袋,道:“這是我兒媳的骨灰,老身一直帶在身上,一刻也舍不得與她分開!”

  老婆婆又道:“如今老身膝下只有一十歲獨孫,他很懂事,不時安慰我這老婆子,家事也搶著做。老身心想,只要將這孩子平平安安地拉扯大,也對得起他九泉下的爹娘了。今早他還活蹦亂跳地上山采野菜根,直到中午還望不見歸家,老身拄著拐杖,強撐著一把老骨頭上山找他,你哪知……我在山坡上竟發現小孫的殘體,原來、原來他在半路上遇見了豺狼,被那群畜生活活給吃了!天哪!……為什麼!為什麼這些畜生都要這麼做!我家世代都是老實的本份人,從來不知道干什麼厚顏事,為什麼卻要有此惡報!為什麼!?”

  老婆婆發瘋地搖著雪兒的弱身,迫聲呼問,如此人間慘道,雪兒亦聽得血淚縱橫,痛哭不止。她可憐這位婆婆,可她又能怎樣呢?風灰中隱隱傳來一絲拔劍聲,石劍不知不覺徐徐走來,一劍劃空將老婆婆沿額劈殺至死,老婆婆叫也沒叫一聲便踉蹌倒地。

  雪兒大驚,難道他瘋了嗎?反手扯住石劍,喝問道:“你為什麼要殺她,還嫌她受的罪不夠嗎!”石劍的身子任雪兒搖扯,黯然道:“你說得對,她早已受夠了人間的苦罪,難道我們還忍心見她繼續受罪?她的家人都死了,誰來照顧她?你,或是我?……她如果還活在這個世上就只會更痛苦,只有一個地方才能擺脫人間的苦難,才能容納她,你明白嗎?就算你還不明白,我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會明白我的。”

  雪兒聽得默然無語,黑沙黃葉無情地刮來,淒涼之意油然而生。石劍垂下身,以劍代鏟,默默將老婆婆的尸體與他外孫的殘體合葬一處,屹在墳頭,良久不動。

  黑云還未散去,漸漸落起雨來,難道沉默了許久的老天也終于被感動了嗎?兩人為躲雨而跑進一座土地廟,篝火燦燦,相對而坐。雪兒一瞥石劍,發現他的臉上依然是那種可怖的神情,惴惴說道:“對不起,我剛才錯怪了你。”石劍搖頭歎道:“沒關系,我經受得住。”雪兒見他總是一付憂愁滿容的樣子,不禁問道:“你以前是不是受過什麼打擊?”

  雪兒隨意的一句問語,卻將石劍滿心的痛苦都挖掘了出來,他垂目長歎道:“既然你問,我便跟你講個故事吧!”鯁了一鯁,道:“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個很偏僻的小村莊里,那里的人們都很善良、誠實,他們坦誠相對,互相幫助,互相照顧。也許那里太過于偏靜,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皇帝的存在,那個地方沒有管我們的髒官,也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咸安,樂業其事。爹常告訴我,我們將幸勤的汗水灑在田園里,田園就會長出好的麥子回報我們。他指著嫩綠的田園說,‘看哪,大自然多美,她是屬于我們所有人的,我們都有義務來保護她!’……我爹還相信神靈,他對我說,‘你做的每一件事其實上天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一個人要誠實,不然上天就會降罪與你。’爹耢地的樣子,現在還依稀記得,我赤腳在澮間摸蝦嬉玩,他說,‘別只顧著玩,幫忙啊!’他操著耒耜,我拿起耲耙,我們一起勞動。他看我吃力地使著,便對著我笑,眯著眼對我笑……累,也是快樂的累。我常和他同騎在一頭牛的長背上,游覽著農田春景,他給我講了好多動聽的故事。那年,我們村里天花橫行,好多養牛的家里沒染那種病,我家也托了老牛的福。後來,老牛死了,爹不許我們吃老牛的肉,當天晚上,他默默地把牛埋了,還流著淚說,‘你給我家作了一輩子的苦力,我們卻對你沒有任何的報答,我們一家子對不起你。’我爹不因畜生而分貴賤,也不因人的長幼而分輩份,我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你我相稱,很親切,很自然。我在爹的身旁聽著他對老牛的敬重與懷念,也許你聽來很可笑,可他的樸實與憨厚卻使我覺得他是最值得我尊敬的人!……唉,過去了,都過去了……這個世界是不允許存在溫暖之處的。有一天,黑云將太陽吹走了,那一天終于來臨,我在田間聽到遠處隱隱傳來激烈的鐵蹄聲,就似那壞苗的蛞蝓。蹄聲愈來愈近,然後村里人紛紛嚇得四處逃亡,凶殘的元兵殺來了,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人又能怎樣?只有舍棄家園。逃亡時,我們與親人走散了,母親懷著身孕帶著我吃力地到處奔走饑荒,沒有陽光,只有黑夜,受盡了凌辱,原來天下都是一般的黑暗!……啊!不久我便有了一個可愛的弟弟,給我和娘帶來了新生的希望,我特愛看他那雙無邪的眼睛,我逗他笑,他也逗得我笑,我發誓要保護他!為了生活,娘什麼苦事都做,那年我九歲,卻什麼事都做不好。生活越來越難熬,家也只是一個黑黝的山洞。找到一些吃的東西後,母親總是端著碗走到洞內深處,不和我一次吃。我想弄清楚,便偷偷地跟著她,看見她將碗里的食物劃了一小半放在嘴里,另外一大半她又倒在盛飯的石鍋里!我當時眼在流淚,心在流血!娘的慈愛……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當我的肚子實在餓得疼,也只好對著娘吵吃的,洞內的弟弟沒奶也餓得哭叫。娘很窘迫,她自己身上也只是被一層薄皮給包著啊!有一天,不知為什麼,娘一個人在默默哭泣,我過去安慰她,她卻將我推出洞外,叫我不許進洞。我突然聽見洞內發出弟弟絕望的慘叫聲,我驚慌失措地跑了進去,原來娘竟然親手將弟弟給掐死了!他還那麼小,哭得卻是那麼厲害,當哭聲絕耳時,我整個人都蒙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不顧一切地追問娘,娘的手在發抖,身子在向後退,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緊緊抱著弟弟那幼小的尸體慟哭,虎毒不食子啊!後來我漸漸明白,因為我們養不起弟弟。從此我再也看不到那雙無邪、清澈的眼神了,四處只是枯草、爛樹,如果這些事真是皇天的安排,那皇天便是畜生!……有一天,我吃到一種非常可口的食物,我問娘是什麼,娘笑著說是肉。我不敢相信,為什麼肉那麼好吃,睡覺的時候我都依稀記得那種味道。第二天,我卻發現娘的左腿怎麼有些瘸,站都站不穩了,昨天還好好的啊!她問我,肉好吃嗎,我說真好吃,還想再多吃一點,娘欣慰地一笑。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吃了幾回肉,雖然很少,不過我能吃到一點就已經很滿足了。可娘的左腿卻不知怎麼一回事,愈來愈瘸,需用竹拐杖撐起才能做事。有一天我發燒,娘很關心我,說她再去弄些肉來,我見她一瘸一拐的,心中傷心,迷迷糊糊地起身想追上她,哪知在洞門前看見她將左腿的草繃帶打開,用一把石刀剖著自己的腿肉,石上濺著的鮮血她還用碗盛著,是怕浪費了!……天哪!我頓時昏死在地,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看不見了。醒來時,師父便在我的面前了,娘因幾次失血而死,我癱坐在她的墳前,無言默祈,我甚至都不知道當時在流淚否?她為什麼那麼傻,真是虎毒不食子啊!後來我漸漸地明白,娘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沒有能力再照顧我了,就用自己僅存的身體來填我的肚子,那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唉,過去了,都過去了……師父一生好游蕩江湖,我不願隨他同游,也沒心情隨他同游。我從此發奮鑽研一切武學典藉,我相信只有學好武功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親人,這便是我還活著的意義,直到現在。”

  石劍一口氣道完這段悲歌,當他講到某處時,聲音有些停頓,雪兒卻絲毫沒有查覺到。窗外的風雨聲失了音律,雪兒靜靜地聽石劍講完,沒有打斷過一次,也沒說過一句話,只是隨著他而嗚咽,發現自己在九華山上的生活是多麼可貴。

  雪兒拿出絲絹給石劍擦淚,石劍感淚泣道:“我從未在人家面前哭過,在你的面前,不知怎麼,就是忍不住熱淚如泉。唉,對不起,惹了你也跟著我傷心。”雪兒輕輕拍著他,柔聲道:“別傷心了,你師父對你還好吧。”

  黑霧已散去,陽光照在石劍的身上,好溫暖。石劍道:“我師父……他對我還是不錯的,只是我性格沉悶,他性格散亂,所以和我說話不多,但他絕對是一個好人!我很尊敬他,雖然他時常說我不中用。”

  雪兒與石劍慰談許久,將他勸得心情稍好一些,自己便撥弄著枯柴,篝火又猛了些。石劍臉上有些發熱,叫了一聲:“雪兒姑娘。”雪兒一抬起頭,他便立即說道:“你願意……”語到嘴邊,又沉默了,經過了一段複雜的心理斗爭,問道:“你、你願意和我做朋友麼?”雪兒笑答道:“當然願意啊,咱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嘛!路上還需要你照顧呀!”看著他漸漸轉安的面孔,笑道:“所以,請你象我這樣,高興一點,看開一點吧!”石劍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第一次真誠的微笑,他尚不知,雪兒在強顏歡笑,因為,鼓勵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鼓勵別人。

  石劍猛然起身,拔劍削斷石台,峭然道:“過去都見鬼去吧,我的命運在我的手中!”雪兒徐徐起身,笑點額頭道:“好了,一切都好了。”

  石劍撥袍坐下,問道:“你找尋云飛有多少時日了?”雪兒道:“我記不清楚,似有半月了。”石劍問道:“累麼?”雪兒道:“一半累,一半不累。”石劍默然不語,他明白,尋找情侶,就算身子再累,那顆心也是永遠不知疲勞的。

  石劍撐著石台站起來,道:“我去弄兩匹馬來。”雪兒也起身,問道:“你身上有錢麼?”石劍聽得一愣,反問道:“這話什麼意思?”雪兒道:“師父說,在外面,什麼東西都要用錢買的。”言罷抽下一根金簪,道:“如你的錢不夠,可以把它拿去。”石劍一擺手道:“我自有道理,你稍待片刻,不要走開。”說罷,門已被他合上了。

  雪兒插上金簪,倚靠著赤柱,拾起一根先前被風吹進的薄荷葉子,無意地含在嘴里,清涼的香味勾起了愛人的面孔,心中浮槎蕩漾。過了一盞熱茶的時候,門外烈馬嘶叫,動物也有感情的,叫聲中滲雜著悲慘之情,將雪兒彎曲的心絮拉直了。石劍推開門,兩匹高大的玉騊駼霞光四射,後蹢在不停地踢灰,看似極不安份。雪兒走過去端祥它們,撫摸著鬃毛,說也奇了,兩匹神驥在她的手撫中竟然溫順得似兩只小貓,馬嚼子朝下呼著熱氣,後蹢也軟了。石劍看得心驚,只是臉色尚未表露,所來萬物自有禦服之人。

  雪兒問馬是從何而來,石劍不肯說,對于他這種人,甯可沉默也不會說謊。其實,適才他是殺人奪馬。離此廟半里遠處,兩個穿著青絺衣裳的劍客橫豎倒在雜草叢中,各握一把斷劍,頸上各有一道溢血的裂痕,也不知是正派人士還是邪派人士。雪兒不會騎馬,石劍不厭其煩相教。

  官道上,蕭瑟的秋風掃動田垌,得得的馬蹄聲遙繞回蕩在天地之間。石劍盤弄著缰繩,好象有心事,過了許久,方扭頭說道:“我第一次和人說這麼久的話,你明白嗎?”雪兒不知話中之話,隨口道:“我明白,咱們是好朋友嘛!”

  石劍無奈低頭苦笑,雪兒輕聲問道:“你是天下第一劍客嗎?”石劍噫了一聲,悠然道:“天下第一劍客不是我,是我師父。”雪兒驚道:“什麼,還有人使劍比你更快的!”石劍想到師父,無盡的自豪貫穿胸懷,道:“我師父只緣使劍太快,他都不敢用劍了!記得上一次我與師父比劍法,飄花落瓣,他一招劈開三十三朵花瓣,而我只能劈開三十朵。”

  石劍說著說著面露愧色,雪兒身形微顫,道:“哇,好厲害!如果是我,恐怕只能劈開十幾瓣。”石劍心中一甜,給馬加了一鞭,馬兒馳速更猛。雪兒說到這里,忽又垂目自歎道:“只是好端端的花瓣被無情地劈開,又教人于心不忍……”舉目見石劍漸遠,也加了一鞭,緊跟其後。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左瞅瞅,右盼盼,千點萬點,老樹寒鴉。龜背大路上,兩匹馬兒風塵遮道而來,雪兒眉目微擠,左手兜著缰繩,右手在腰間按摩了幾下,又一甩缰,趕上石劍,道:“我不習慣騎馬,行了幾十里路,腰有些酸痛。”石劍聽得忙勒止了馬首,下馬說道:“那我們步行一程吧。”他把青罩重新戴在頭上。

  此時正是日暮時分,前方有座小鎮,說巧也不巧,云飛等三人也在此鎮中投宿。“慰足客棧”內,羅彩靈與李祥尚在進晚膳,云飛在屋外低著頭給馬喂料。雪兒低看頭行路,也沒注意到千尋萬找的云飛,也只怨云飛敝衣垢體,又是背著身子,教人空相逢,不可識。姹紅而低斜的一縷陽光先撫摸過雪兒,再停留在云飛的後背上,可惜,他感覺不到。

  云飛撲打撲打著手和袖口,走進屋內,羅彩靈用玉筋敲打盤子,迎著叫道:“欸!云飛快來,好菜我都各樣留著一些呢。”李祥把云飛拉著坐下,自己站起身道:“我只吃了半飽,怎麼樣,兄弟我對你還不錯吧!”云飛道:“誰要你吃半飽,多點些菜不就得了。”“哼!”羅彩靈呶著嘴道:“又不該你出錢,你說得當然輕松了!我身上的盤纏應該緊些用了,到聚泉莊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李祥飽後胸悶,用手一抹油嘴,拍著肚子出屋透氣,見前方有兩人牽馬駢行,其中一位舉止舒徐,僅看背影都似白衣仙女。李祥把持不住,雙腿似乎不由自己控制,快步追上去瞧個端底。石劍見李祥跟在後面探頭探腦的,劍已抽出二成,雪兒把石劍的手按下,搖搖頭道:“算了,他又沒做什麼。”石劍把李祥一瞪,雖然隔著青罩,李祥依然能感受到他懾人的魄力,連忙陪著笑臉道:“對不起,打擾兩位了,只是你妻子確實,那個,嘿嘿!”此語一出,雪兒頓時驚得誰也不敢看,石劍的眼神霍的跳動起來。

  “這個,那個,哈哈,我、我失陪了!”李祥又把雪兒死盯了幾眼,咬著舌頭,急急忙忙跑回客棧,一跨過門檻子,身子還未站穩便興沖沖地嚷道:“我剛才見到一個好漂亮的女孩子!”一語落空,店中的客人都停止了動作,詫異地望著李祥。云飛要緊不慢道:“是麼?不過,我沒興趣。”“呆子!”李祥嘟囔著坐了,雙手摁在腿上。羅彩靈咬著叉燒肉,沒好氣道:“她漂亮是她的事,有什麼好說的!”李祥如坐針氈般的不安穩,想來想去,這麼美的仙女云飛卻沒眼福,心中實在替他可惜,事不宜遲,遲不再來,偏要拉云飛出去看,羅彩靈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他們。

  待云飛被李祥強拉強拽出門後,已不見了雪兒,一些男女客人,包括店主店小二之類的人都喪氣地回到屋內,咕噥道:“哪有什麼美女!”李祥把云飛的肩頭一拍,道:“你的輕功好,快追上去瞧瞧吧!”云飛甩掉李祥的手,叫道:“你有神經病麼!”李祥搓著手,跺著腳,全身都在動,道:“真的,真的!真的好……”“漂亮”二字沒待李祥說出口,云飛便把他的嘴捂住了,道:“別說了,你沒看見靈兒的表情麼,她會看扁你的!”李祥道:“我只是好奇,並沒有別的什麼意思。”歎了一聲,道:“你沒看到真可惜!真想不到,世上竟然還有女孩子能與靈兒相媲美的!”云飛聽過一呆,恐怕那種女孩也只有雪兒吧。

  李祥往客棧內一伸頸,從羅彩靈快速地咀嚼中可以看出,她把別扭都發泄在食物上了,明明早已吃飽,卻還吃個不停。李祥朝云飛一招手,神秘奚奚道:“把你耳朵借我一下。”云飛便湊了過去,李祥道:“那位姑娘就像仙女下凡,頭發好長好長,直垂到腳根,穿一身雪白色的衣裙……”

  “雪白色的衣裙?!”心上人的身影在云飛眼前一晃,對假而思真,由此而及彼,心頭上不禁慌亂起來。李祥笑道:“想見了不是!告訴你了,那姑娘還有個很凶的丈夫跟在身邊,模樣好怕人哩!”聽了這話,云飛的心跳方才恢複正常,淺笑一下,忖道:“怎麼可能是雪兒呢!她不會一個人離開九華山的,何況她身邊哪有什麼丈夫,我在胡思亂想什麼!”一邊笑一邊進了客店。若被他得知雪兒獨自下山,定會擔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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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34: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憶君清淚如餾水 飚風欲洗修羅塔


  再說石劍與雪兒沉默地走了好遠,滿懷心腹無窮句,默默無言聽心聲。石劍把青罩掀到背後,道:“天色不早了。”“嗯。”“咱們是否也應落個腳了。”“嗯。”“客棧里魚龍混雜,不如找個農家借宿吧。”“嗯。”

  他們胡亂找了一宅稍微象樣的農家,雪兒叩門,半晌一位老媼開了一扇門,大概年近六旬,老年人都很怕冷的,雖然只在秋季,卻身著氎衣,扣子也扣得很緊。石劍摸出一顆碎銀塞在老媼手心,雪兒訴之來由,老媼打量他們不似土匪,才把兩扇門打開了。

  石劍與雪兒到堂屋安坐,喝了一口茶,雪兒與老媼攀談,得知她姓裘,便稱其裘婆婆。老伴已作古了;有三個兒子,家里待著喪妻的大兒子,名叫魏潞;妻子產子時大出血死了,小孫子正在臥房搖籃里睡得正熟;另外兩個兒子充軍還未知生死。後院中,魏潞正在殺牛割皮,發出謋謋的聲音。石劍聽了很不舒服,離了位,走到正門的門坎上坐了,用他灰色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

  起風了——

  風,是天地的呼吸聲;他與風作著呼吸。

  雪兒辭了老媼,逕自走到石劍跟前,跐在門檻上,吹著涼爽的過門風。不遠處,一些雞、鴨、鵝隨意地四處找食,腳根上都拖著尺把長的繩子,很悠閑,也很可悲。雪兒見石劍一副深沉不露的樣子,問道:“你在想什麼?”石劍眯著眼道:“小時候,我常與一只白母雞相玩相伴,看著它從小雛慢慢長大,母天都能為我家生一個蛋,當然,都是我吃。後來,那只母雞不能生蛋了,家里人要殺它,我把它抱在懷里,不許任何人傷害它……”石劍停了話,無力地垂著頭。“後來呢?”雪兒很想知道無辜動物的命運。“後來,它被人偷走了。”石劍說得很安祥。

  風去風回,石劍的手中握住了一只絨絨的小雞,用拇指撫摩著,道:“動物不會害人,但人都會害它們。”雪兒凝眸問道:“你真這麼想嗎?”石劍呵出一口氣,不作答覆,手也放開了,小雞從他手中跳下,回到雞媽媽身邊,雞媽媽“格格格”地大叫,仇視著石劍。

  一群小孩子鬧哄哄地結隊游蕩,個個都像從煤窯子里出來似的,渾身上下黑不溜秋的,有的戴著花,有的嚼著草,有的趕著禽畜,有的哼著小曲,熱熱呼呼地撿垃圾吃,還相互爭搶,見到石劍和雪兒,都沖過來圍著要食物。石劍無動于衷,雪兒問過情由,原來都是被戰火燒得無家可歸的孩子們,覺得眼睛澀澀的,忙揉著眼皮,快步跑到堂屋,挎著包袱轉來,取出干糧分給在門口巴望的孩子們。

  其中,一個梳著髽鬏的小姑娘一直閉著眼睛,還被同伴牽著手。雪兒拉過她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兒啊?”“小蒼蘭。”八九歲的她靦腆答道。雪兒用拇指輕輕抹去她垢黑的眼皮,問道:“你的眼睛怎麼了,為什麼不睜開呢?”小姑娘不肯說,鼻子里抽涕了一聲。她的同伴忍不住說道:“小蒼蘭她看不見。”

  “什麼!”話語中每一根神經上的震顫都回蕩在雪兒的神經之上,不自禁地一望石劍,可他對此漠不關心,就像一尊活的雕塑。其他的孩子們也都顧著自己的嘴巴,哪有閑工夫來搭腔。

  從多嘴的同伴口內得知,小蒼蘭七歲時因患病而導致雙目失明,自後從未睜開眼睛。

  “好可憐!”雪兒蹲下身子,捂著小蒼蘭的臉頰,閉上眼睛,忍不住吻了她純黑的雙眸,晶瑩的珠液滲透入內。雪兒把對所有不幸遭遇人們的同情都寄托在這一神話般的吻中。

  小蒼蘭嗅到一陣苾苾的花香,就在自己能感知的所有地方繚繞,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芳香,可以牽引她到一個沒有汙染的淨土,仿佛眼睛都嘗到了甜蜜的滋味,清潤著心脾。菲薄的眼皮已遮不住豔紅的晏輝,她不由自主地推開了久違天日的心靈之窗,明亮的眸子猶如水杏一般螢螢生光,渾似食了鯨魚一般,她看見了——

  整個自然都為她停止了運轉,分明有許多人關注著她,卻又顯得寂靜無人,閃爍在眼前的亮光是那樣奇妙,一位秀美超逸的姐姐向她明媚微笑著,這種笑好溫柔。這位姐姐就好像是仙女的化身,一切都拜她恩賜,小蒼蘭水晶似的睛瞳化出了晶水,撲在雪兒懷里,尋找著失去已久的慰藉。雖然她在流淚,但,她沒有哭……

  石劍也有所改觀,有意無意地瞟去一眼,冷酷中帶著濡沫之情。小蒼蘭翩然回眸,把新生的眼和心都面對大自然,郁郁蒼蒼的山林,星羅棋布的屋舍,麻麥幪幪的田野,水波不興的湖澤,一切都是那樣神奇和令人陶醉。大自然又重新運轉了起來,天空中彌漫著火燒云,長尾的伯勞鳥捕叼著出土的黑螾,嫋嫋兮秋風拂面颯爽,吹去了她的淚,吹淡了她熱騰的心,一切都是那樣恰到好處。曖曖的云霞把大地點鋪上一層無以替換的金裝,少昊和白帝在天上的宮闕里撒播祝福,一堆堆的麥子垛得過人,未收的谷穗耷拉著頭,似在訴說什麼,農家兒女似聽見了什麼,赤腳在田地里收割苗麥,簸揉舂米。有什麼能比得上通過自己的勞動得到回報時那種真實的喜悅呢?秋季啊!收獲的季節!——

  小蒼蘭向前踏出一大步,暢懷著雙手,捕捉著風的身影,她歡呼,她大笑,與適才判若兩人。那群淘氣的小朋友們原來呆呆的面孔都綻放開來,興高彩烈地將小蒼蘭密密圍住,說長問短,孩子們便是這樣,不太懂得關心失落的人,卻懂得給脫患的人寄以最為誠摯的祝福。

  小蒼蘭沉沁在渾然忘我的情愫中,手舞足蹈才令她發現自己已餓了整整一日,身子有些吃不消了。雪兒心中早已知曉,從擱在膝上的包袱里拿出兩個餑餑遞給她,她看見食物便拼命地往嘴里塞,雪兒連忙說道:“瞧把你餓得,慢一點吃。”雪兒出音晚了一步,小蒼吃得太急了,果然被噎住了,不停地擠脖子捶胸,張大著嘴,臉色漲得棗紅,要咳咳不出聲。事情來得急促,孩子們都看蒙了頭,雪兒慌得不知所措,不自禁把迫熱的視線投注在石劍臉上。

  只見石劍扳過小蒼蘭的身子,伸出掌來,朝她後背輕描淡寫地一拍。小蒼蘭朝下一嘔,吐出哽住的餑餑,舒一口氣便聲色如初,雪兒還不放心,替她搋著胸口。小蒼蘭感激地說道:“大哥哥,謝謝你!”親切的話兒伴隨著親切的笑容。石劍連面也不轉,只是嘴唇一抿,就算是答應了一聲。雖然他待人冷漠,小蒼蘭依然很喜歡他,一邊附著雪兒,一邊盯著他瞧。自打孩子們的到來,也有小半個時辰了,石劍竟一言半語也沒有,不知是沒什麼說的,還是沒什麼好說的。

  石劍忽然盯著小蒼蘭的眼眸看,兩人對視的眼波中,石劍從中看到了自己曾經最心愛的東西,被命運無情奪走的東西。那群孩子們都與家禽耍鬧去了,真是雞飛鴨跳鵝亂跑,只有雪兒在猜測他們兩人的心。忽然,石劍切斷了與小蒼蘭的視線,垂首望著黑泥地,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孩童的眼睛是純潔的,成年人的眼中充滿著邪惡與妖淫。何謂成年,就是已經見到肮髒東西的人。”

  雪兒問道:“什麼肮髒東西?”石劍不好回答她,嘴閉得很緊。雪兒道:“你又在思念親弟弟吧!”石劍微一頦首。

  魏潞這時拿著一把宰牛刀,重著步伐來到門口,生得面闊口大,直鼻滿腮。雪兒見之忙起身行客禮,魏潞把她周身一掃,又朝石劍一瞄,眼中充滿了蔑視之意。一望家門口簡直不成體統,鼓著眼珠,揮著刀呵叱:“哪里來的小叫花子,滾滾滾!昨天偷老子家的豬食吃,今天又想偷老子家的雞不成!”又把小蒼蘭一推,她年小體弱,立身不穩,向後踉蹌倒退,腳下又是台階,一步踏空,幸得雪兒眼疾手快,及時攙住。魏潞吐了一口黃痰,罵道:“小兔崽子!滾遠一點,別站髒了老子家的地!”孩子們見魏潞手里握著明晃晃的刀,嚇得一窩風地跑了。小蒼蘭也離開了,帶著新生的、光明的眼睛離開了,總有一天她能找到新生和光明。

  雪兒心中雖不平,又發作不起來,氣愣愣地聳著肩頭,石劍則對此充目不睹。魏潞瞪著雪兒和石劍,兩顆眼珠子看得向內靠攏,變成一副斗雞眼的模樣,臉上掛著鄙夷,吞了一口涎,提著刀回屋去了。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中,就數秋天的農活最繁忙了。雖然日已西斜,後面的大院中,老媼還在用簸箕顛動米糧,揚去糠秕和灰塵。魏潞走了過來,迎著說道:“娘,今天來的一男一女有點不對。”老媼道:“兒啊,別亂說話,他們是正經人。”魏潞道:“娘你好糊塗,瞧他們那一身也不像對正經人。”老媼問道:“怎麼個不像法?”魏潞道:“他們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絕對不是好貨色!”老媼吃了一驚,忙放下簸箕,向四周張望,不見石劍和雪兒,方才穩下心來,責斥道:“你瘋了,沒看見那人手里有劍麼!”魏潞把宰牛刀一揚,高聲道:“有劍就了不得了,咱手里還有刀呢!”石劍還坐在門坎看著斜陽,已聞著了風聲,只是身子未動;雪兒托著腮,陪他看著斜陽。

  老媼摸出一塊碎銀,道:“兒啊,他們只住一宿,卻給了這許多錢,咱別傷那個洋神了!”魏潞把碎銀抓過,掂了掂,嘴一拱,抬高了一級聲音道:“哼,定是兩家大人不許,蜜蜂和蝴蝶私奔,這種人定要收多點!”老媼百般阻攔兒子也不聽。

  魏潞一路提著宰牛刀,好給自己加威風,老媼委委縮縮地跟在後面。只見魏潞咯噔咯噔地走到門頭,雪兒回眸問道:“有什麼事麼?”魏潞問道:“你們是夫妻麼?”雪兒刷的一下紅了臉。魏潞又問:“你們可是兄妹?”雪兒忙搖頭。魏潞再問道:“你們可是親戚?”雪兒又搖頭。魏潞哼了一聲,道:“到咱家借宿的客人,要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達官貴人,我分文不取;中等是平民百姓,收錢十枚;至于你們這種下等人嘛……”把石劍給的碎銀往手里拋了兩拋,道:“按這數再加一倍。”老媼已嚇得扶著門。

  雪兒苦著臉問道:“為什麼把我們列為下等人?”魏潞蔑笑道:“為什麼,私奔的不是下等人,莫非要把你們列成下下等人不成!”雪兒無端受到誹謗,咬唇無言;老媼的指甲輕微摳打著門。魏潞再望向關鍵的石劍,他聽了這些話,臉上卻連一點運動都沒有。

  魏潞心里有氣,便走過去,半蹲著身,把宰牛刀在石劍面前擺晃,閃著不太刺眼的光,耀武揚威道:“怎麼,你不舒服,不舒服就給老子滾!”雪兒的身體正在由下至上地感到冰涼,孰不知,石劍要殺他如同踩死一只小蠐螬。

  魏潞接著把宰牛刀往牆上正反磨了幾下,用來增加聲威,道:“要是現在不給,小心等久了,老子要漲價的!”雪兒直聽得停止了呼吸。

  遽然一陣怒風掃面,把魏潞推倒成個翻體王八,原來石劍猛地蹭起身來,眼中刺刺地直冒火星兒。魏潞看得心中一懍,知道情況不對,滾身忙往屋里跑,石劍奮起直追。魏潞把宰牛刀在身前胡砍亂劃,想要護身,嘴里鴇鳥般地瞎叫喚;石劍右手拔劍,就勢往身旁掏米的石碓一劈,頓時一分為二。這哪里是人力可為的事情,魏潞嚇得下顎打顫,手也拿刀不住,直直下掉,差點剁在自己的腳上。

  魏潞嚇呆之時,石劍正待痛下殺手,雪兒已箭步上前,將他扯住,勸道:“算了,算了!他只是想錢,又沒做什麼壞事。”老媼已嚇得腿軟,行走不動,忙高聲求情:“大俠不要!我兒子一向就是個渾球,不懂事……”石劍不待老媼說完,把劍一揮,寒光四射,幾道霹靂在老媼眼中劃過,她眼中飛花,頓時暈了過去,被雪兒扶住,平放在地。魏潞後悔莫及,撲嗵雙膝搭地,爺爺奶奶地叫著,不停在石墀上磕頭。

  屋內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魏潞就勢求饒:“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呀!您聽聽,咱家就剩一獨根要照料,還望爺爺洪德大量,開恩饒了小人,小人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再不敢冒犯爺爺了!”他磕頭已磕出血來,混著他的口水和鼻涕。石劍對此無動于衷,道:“不要以為你有一個孩子需要照顧,我就會饒了你。”往屋內一睇,冷冰冰道:“放心吧,你死後,你兒子也不會寂寞的,我會替你殺了他。”石劍的劍已揚起,魏潞怔唬得不敢動彈,雪兒慌忙擋在魏潞面前,含著淚道:“我求求你,不要隨便殺人!”

  “你求我——”石劍自語一聲,呆了一呆,無力地閉上了眼睛,耳根還殘留著余韻。

  良久,劍緩緩入鞘,石劍一揮袍,卷起了幾片黃葉,人已飄然入了堂屋坐下。魏潞顛簸地站起身,猶如經曆了九難八阻,心還怦怦跳得厲害,不住向雪兒致謝。

  正是:莫欺人行短,要留道路長。

  魏潞這時便要裝孫子了,想把銀子還給石劍,石劍又不理他,他只好把銀子擱在桌上,再給石劍和雪兒獻熱茶送果餌。雪兒性行孤獨,自個兒端到房里吃去了,魏潞則對石劍“爺爺上公子下”地叫著。

  老媼則到庖廚去弄飯,整理了一大桌子肴饌。吃飯時,雪兒挑了幾樣,依舊端進房里吃。石劍喜歡一個人喝悶酒,魏潞與老媼在一旁陪坐著,均不敢動筷,石劍對他們也不聞不問。那塊碎錢始終擱在桌上,石劍連正眼也沒瞧一下,直到收席,石劍離去,魏潞才敢把碎錢重新收在懷里。

  兩間客房已打掃整齊,雪兒與石劍是隔壁。魏潞猜其心思,阿其所好,特地弄了一株晚香玉給雪兒房里插上了,還給石劍房里重新布置了一桌酒菜。夜靜了,雪兒靠在枕上,想著適才的事兒,心中有些費解,便從床上拿起一件風衣,披上去找石劍談談。石劍的房門虛掩著,正獨自淺斟慢飲,雪兒輕叩了兩聲門,進去了。石劍只抬了一下眼,又把頭沉下去了。

  雪兒在石劍對面的一張凳子上斜簽著坐了,石劍自顧自地夾著菜,雪兒打破沉寂,問道:“有一點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連一個不懂事的嬰兒也要殺害?”石劍道:“不殺他,難道餓死他不成。”他說得很自然,飲了一盅,道:“再說,他老爹又不是什麼好東西。”雪兒皺眉道:“就算他爹是壞人,但他兒子不一定也壞呀!”石劍答道:“蚊子很壞,蚊子的兒子和他爹一樣壞,所以我看見蚊子便滅。”雪兒聽得于心不忍,道:“你這麼說是不對的。”石劍道:“這不算甚麼,便是弑君殺父,也無不可。”

  雪兒道:“我越來越難了解你了。”正欲告辭,石劍道:“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對還是錯,只不過在一直做下去罷了。”雪兒搖搖頭,合上了他的房門。石劍含杯自飲,思絮滿輪,看世間,惆悵惟有酒,能解萬古愁。

  風入欞,透羅幃,月照紗窗。燈半昏時,月半明時,燕寢凝清香。雪兒的夢中突然傳來云飛親切的呼聲,她閃電般睜開眼睛,掀開被子,直起身來灼目四顧,只見燭影飄搖,黑風撥弄著桌上的書頁,發出嘩嘩的響聲。無人,除了無人,還是無人,桌上的那盆晚香玉是否真的散著晚香呢?她願與云飛同塵同灰,連這樣的要求,上天都不能答應。嬌弱的身軀緩緩縮進了被子,好冷!

  天明雞唱,漂流的人兒又要踏上征途。雪兒後半晚上都在半夢半醒之間,起床時感到頭暈體乏,縈損柔腸,扶著床沿,愣了好久才恢複精神。魏潞與老媼卻忙了,一宿都未敢合眼,生怕石劍有什麼招喚吩咐之類的事情,如果叫他們不到,後果可想而知,魏潞是活該,卻苦了他娘。一大清早,要水水到,要飯飯來,雪兒與石劍完了晨事便告辭了,魏潞與老媼拜別在地,雪兒叫他們起來才敢起來。

  直到石劍與雪兒走遠,魏潞才敢籲出一口長氣。

  大路上,悉皆碎石亂礫,雪兒與石劍一坑一窪地行著。雪兒念著昨晚未將石劍開導過來,道:“有一件事情,請你無論如何要答應我!”石劍道:“你說。”雪兒道:“昨天你幾乎連一個嬰兒都要殺害,我很痛心,縱然父母有罪,孩子卻是無辜的,我希望你……”不待她說完,石劍道:“我明白了,以後不殺孩子就是了。”雪兒聽了此言,心里才踏實了。

  湖澤內,幾個水碓在吃力地轉著;陸地上,不少饑流百姓背著行囊跋涉。有的累倒呻吟,有的張臂向人求助,一個接一個,就算心再慈的人也撫慰不過來;更有三三兩兩的殍尸,刺人心目。雪兒側目都來不及,道:“這些人活著真是可憐,我看得難受。”石劍望著曲折的前路,道:“作人有兩條路可供選擇,活或者死。死很容易,活著卻很難,偏偏人們都愛選難的這條路走。”雪兒問道:“為什麼呢?”石劍道:“死了就不是人了。”雪兒道:“怪不得他們活得這樣艱難,原來是硬撐著,他們的精神源泉一定是希望!”

  石劍止步騁望了一會子,道:“我的希望是什麼?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又為了做什麼?”他瞅著雪兒,那雙眼睛好深沉,看上一眼就會被吸到深壑里。雪兒不知如何回答,慌忙躲避,猛地向前走了幾步。

  由北向南逃荒的百姓不僅受到惡劣自然的危害,還要遭受汙吏的關津盤剝和惡霸的攔道威脅。前面叫罵不迭,有三個乞丐在路上明目張膽地搶劫行人財物,若給了的就賞他一巴掌,不肯給的先是用腳一踹,抓過包袱之後一陣亂棍。石劍見之如探湯,撲忽躥起,落到三個乞丐身前,騰腳踢中一年輕乞丐的小腹,把他踢飛在天,掛在粗樹杈上。其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中年乞丐煞目相橫,勃然大怒道:“天殺的敢來惹老子,咱丐幫總舵就在這兒,老子看你是戴了頭盔不怕砍了!”攥拳頭,擄袖子,舉棍子,便要動武。架式剛擺好,一陣刮面風過,“叭”的一聲,猝不及防地被抽了一嘴巴,火燒臉般的痛,自己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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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35:39 |只看該作者
  中年乞丐正在半昏半迷之前,石劍已凹手似鉗,將他管住,道:“聽說你們丐幫弟子滿天下,我打聽一人。”中年乞丐硬著口道:“有種就殺了我,我們幫主、長老就在這里,在老子的地盤上,你跑了初一也跑不過十五!”旁邊的另一乞丐握著棍子,呆站著不敢動手。石劍面無表情,雙手扼用內力,“卡喳”一聲,輕描淡寫地把中年乞丐的胳膊擗了下來,血淋淋地扔在地上。石劍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道:“我打聽的人叫‘云飛’。”那中年乞丐抖衣似的彈起,痛得殺豬般地叫喚:“哇呀!我知道!我知道!”掛在樹上的乞丐摔了下來,身旁的乞丐嚇癱在地。

  雪兒看得心絞般地痛,她想說,又什麼都說不出口,扶著樹嘔吐起來。石劍向雪兒瞅了一眼,心里有些後悔,朝三個乞丐狠瞪了一眼。除斷臂的中年乞丐倒地叫疼外,另兩個乞丐很自覺把搶來的財物雙手奉還給遭劫者,善良的人們都向石劍吉拜。

  石劍不理他們,走到雪兒跟前,從腰間取下一個葫蘆,里面裝著清水,遞給她,她接過飲了。石劍道:“好些了麼?”雪兒揉著胸腔,道:“好些了。”石劍道:“只要云飛還活在世上,丐幫就絕對有辦法找到他。”這話把雪兒的心一提,臉上似乎哭著在笑,問道:“真的麼?”石劍微一頦首。

  中年乞丐哪敢再犯刁,在兩個下手的攙扶下給石劍與雪兒帶路。雪兒側目看著石劍,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是個好人,卻總在做著殘忍的事。她的眼睛在無言地告訴他,下次不要胡亂下重手了,石劍的眼球往雪兒那邊傾斜了一次,似乎已明白,故而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青山澹澹,秋水盈盈。雪兒的心中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好高興,雖然只是去打聽云飛的消息,可是,她感覺就好像現在去見云飛一般興奮。

  一行人上了一面坂坡,半島之中有一座古塔,名為“修羅塔”,平面為八角形,共十三簷,高一百八十尺。塔身建于方形平台上,最下部是須彌座,其上是具有斗拱、勾拉的平座和三層仰蓮瓣,以承塔身。座身四面有券門和浮雕裝飾,再向上是十三層高的密簷,第一層出簷較遠,其上十二層出簷深度逐層遞減,使整個密簷輪廊呈現出豐滿有力的卷殺,塔頂以寶珠形的塔刹結束,造型十分優美。

  這座修羅塔便是丐幫的總舵,三個乞丐見了靠山,搏命地朝里面跑。幫主祈蕭正與郗長老、狄長老分析江湖局勢,兩位長老年紀都在知命之年,四周侍立著數十名弟子。那三個乞丐一進門就撲倒在地,哭著訴苦。狄長老聞言大怒,道:“這不是上門欺負人嗎,待我一掌劈了那個瞎眼睛的驢糞蛋!”說罷就往外沖,祈蕭忙將他喚住,道:“那人敢到這里來,定不是等賢之輩,一切應謹言慎行,免得我丐幫受無妄之災。”郗長老在一旁連聲稱是,狄長老方才息卻雷霆之怒,罷卻虎狼之威。

  自打武林大會散去,祈蕭一直對羅彩靈念念不忘,相思病可苦了。且看雪兒徐步入內,祈蕭的眼睛幾乎都要吸到眶內了,眼前這位少女真有巫山神女、洛浦仙頤一般的標致。不!比她們還要標致!!態如岫行白云,羽衣翯翯潤澤,姿同美珵卓立。發長七尺,光可鑒物,娥眉隱獨憂而長蹙,弱面無神而潔瑩似冬雪,眼波流情猶如西施善顰,嘴含半開半斂之玫瑰,教人望而咽喉生津。對此景,真可謂男人無戀非男人,女人不嫉非女人!

  祈蕭突出的喉結在上下移動,真恨不得一口涼水把她吞下肚去,心中狂喜道:“得不到羅彩靈,換作她也罷了!”只是雪兒身旁的年輕劍客目若朗星,神貌冷俊,怕他不是個好相識。

  祈蕭指著斷臂的乞丐,朝石劍沉聲喝道:“不知我丐幫何處冒犯了閣下,閣下要下如此重手?”石劍沒功夫理會,道:“向你打聽一人,他叫云飛,你們丐幫給我速速找來。”狄長老正強忍著怒氣,不自禁地扯著衣襟。祈蕭嘿嘿了兩聲,道:“有種!倘若你能沖出我丐幫的打狗陣,前怨後債便一筆勾銷,若沖不破,就休怪我祈某不講江湖道義了!”一聲令喝,二十名丐幫弟子綽棍將石劍圍在垓里,大吆小喝,擺布陣法,正如群狼圍噬。

  石劍冷笑一聲,凜然不懼,恰似鶴立雞群,只見一道寒光沖天而起,鋼劍護體,光轆飛轉,銀弧散輝,身子已悄然不見,就象一輪明月立于平地。那些丐幫弟子手握的打狗棍都變作了兩根,卻又一嶄齊,這種神出鬼沒的劍術甚為奇妙。若說到奇妙之處,還不盡然,濁灰散去,地面痕留一丈長的“風”字,字體為狂草,乃劍氣所刻,入石三分,歎為觀之。

  眾人的臉色嘩然大變,握著半截棍的丐幫弟子嚇得軟顎發軟,哆哆嗦嗦。這還是石劍怕雪兒見自己殺人而心痛,忍著手癢呢。祈蕭見此人不好惹,忙令退了弟子。那斷臂的中年乞丐見幫主都沒膽袒護自己,氣得紅臉更添一片紅,恨氣連聲地被攙扶了下去。祈蕭望石劍陪著笑臉道:“大俠的武功登峰造極,真令祈某大開眼界,干瀆之處,還望大俠多多海涵。”石劍收了劍,充耳不聞。祈蕭吃了一鯁,一抱拳道:“敢問大俠高姓大名?”石劍還是充耳不聞。這回丐幫的臉可丟大了,狄長老在一旁氣不打一處來,直恨得牙齒癢癢的,奈著幫主,又不敢作聲,獨個兒躲到老虎障後,來個眼不見為淨。眾人雖有闕疑,卻不敢作聲。

  祈蕭眼珠一轉,揖手道:“大俠卻要怎的,我丐幫定當為大俠全馬效力。”石劍緩步走到雪兒身旁,道:“限你們十日之內把云飛找到,不然,我把這里夷為平地!”狄長老蹲在老虎障後氣得渾身發抖。祈蕭笑道:“行得行得,既如此,就委屈二位權且住在此處,容小弟點撥弟子。只要云飛還在世間,十日之內定當帶到。”說完便吩咐弟子給他們帶路,使一眼色,弟子會意。

  雪兒望著石劍,一臉猶豫,她不願在這龍潭虎穴下榻。石劍只當馬棚風,道:“怕他怎的!”虎步就往前踏。雪兒見石劍意志堅定,只得定心,纖步移時,輕若翩翩之燕,與石劍同步樓台。兩人之舉正合祈蕭之意,此時喜不自勝。

  待二人上樓後,狄長老窩的一肚子火透出腦袋來,罵道:“茅房里插硬竿子,太過糞了!”一拳把老虎障捅破一個窟窿。郗長老納罕道:“幫主到底打得什麼悶葫蘆,我堂堂丐幫為何要在兩個小生面前低聲下氣?”祈蕭紮手笑道:“虧你們兩個跟了我許多時日,還是沒有多大心計。剛才不過是和他們打個花胡哨,哼哼,這上門的買賣可好做呢!”郗長老耳朵一靈,想起先前幫主看雪兒的眼神,心中一亮,問道:“難不成幫主想雁過拔毛?”祈蕭喉嚨里干笑了一聲。

  那丐幫弟子將石劍和雪兒帶到二樓,“嘎呀”一聲,打開一扇塵封的鐵門,待他們入內後,便自行告退了。二樓有些蹊蹺,寬暢的空間里竟無一裝飾,又無窗戶透氣,地上全是稀泥,栽種著成千上萬的花朵兒,就像走進了死亡的玫瑰森林,香氣遠聞,如白芷。兩人走近看時,此花一尺來高,匍匐莖有刺,掌狀複葉,開黑色喇叭花,結七個心皮的蒴果,內含無數個紫色種子。他們卻不知此花名為“修羅花”,乃一流毒花。若聞香氣,則麻醉一日;若被刺紮到,世間無藥可救。

  石劍無意吸了幾口花香,頓覺體內的肺、肝、腎、心、脾盡處囚季,經脈疲軟,眼前發黑,轉首看雪兒時,她已倒在泥濘中。石劍腦中醒悟,頓知上了賊船,忙轉身捶門,門已被反鎖,只打了兩下,已使不上勁,腿酸體斜,忙用手撐地,強行按下真氣,妄加調理。只是臨崖勒馬收缰晚,縱然他的內力高出雪兒數籌,還是落得一般命運,只是時間長短問題。

  祈蕭給雪兒嗅了醒迷之露,他也是個有體面的人,不會對雪兒用強,見雪兒不答應,便將她禁錮了起來。

  且說石劍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被關在一所地下室,腳好涼,原來處身在一灘直徑為五尺的圓形黑水池中,水起到他的小腿,雙手被鐵鐐吊在十字架上,腰間的兩把劍皆被祈蕭取去。石劍的視線漸漸清晰,泥牆上,八支火把陰森恐怖地燃燒著,中央鼎著一個大火盆和一個大碾盤,地上亂七八糟的立著斑駁陸離的刑具。

  太安靜了,靜得讓人感覺身處冥界,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靜,在石劍的內心中,已有幾萬個轆轤在飛轉。

  “咚,咚,咚,咚——”隱隱約約傳來的沉重腳步聲把石劍的冷靜打破,雙眼倏然瞪得像黑夜里侍機而動的鷂鷹,鐵鐐也因此害怕得戰抖不住,以釘鈴聲來回應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石劍的眼神在捕捉獵物,腳步聲把獵物帶到身旁,在半昏半亮火焰的刮動閃耀下,祈蕭顯示出一張惡魔面孔。他有恃無恐,故敢一個人來,手中握著石劍的兩把寶劍。

  石劍的眼神像一把利矢直鑱祈蕭,張口喝道:“雪兒在哪里!”祈蕭把劍抱在胸前,笑道:“那妮子叫雪兒嗎?這名字可好聽!你放心,她好好的。嘿,這妮子真倔得很,我口水都說干了,她仍舊一個不依,沒關系,我最有耐性。你知道嗎,女人最忍受不住寂寞的,半年也好,一年也好,讓她嘗盡冷清滋味,還怕屆時她不往我身上依!”

  他說得有聲有色,臉上堆滿了令人憎惡的笑,想藉此羞辱石劍。誰知石劍卻對此不屑一顧,垂首望著池水突然狂笑起來,室內繚蕩著刺人心骨的回音,水面上也因此泛起了波浪,似有一陣強風吹過。祈蕭暗自驚忖:“想不到他的內力竟如此深厚!”又是死一陣的寂靜,石劍道:“你身居丐幫幫主,也算得上是頂尖拔份的人了,如何一副樗朽之輩的形象!”

  祈蕭道:“少跟我拿腔拿調的!看看你身上的枷鎖,縱然你年輕氣盛如何,武功高強又如何?落在我手里,還不是腐種子一顆,永無出頭之日!”石劍用沉默回答他。

  祈蕭想起雪兒,回味無窮地嚼著舌頭,笑道:“你身邊的姑娘真是個人間尤物,她那面容嬌滴滴的一朵春風牡丹,身材水靈靈的絕無寰有,該白的地方白,該黑的地方黑,該紅的地方紅,該黃的地方黃,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活生生的一幅春滿圖。不看則休,若睖視細品……嘖嘖嘖嘖,縱然死在牡丹花下,也足慰平生了!”

  石劍顎中的兩排鋼牙幾乎要被擠碎,鼻中氣喘如牛,道:“你拿得准麼!你真不怕我麼!”“怕?”祈蕭笑道:“你的劍術我已欣賞過,的確神妙,可是劍者失了劍,有再高超的劍術也是白搭吧!”說完把石劍的兩支劍相互敲了兩敲,道:“你可沒她那麼幸運了!”

  祈蕭見無情劍用黑布裹得嚴實,神秘奚奚的,便扔了另一把劍,把繞劍的黑布一圈圈扯掉。那舉世罕見的無情劍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且看劍柄純黑如墨,劍身銀亮,上下鮮明對比,劍身上有“無情劍”三個大篆,非鐫刻,而似人信手寫上,如鴉色。在黑暗里,祈蕭顧不得細看,只當是把黑通通的一般寶劍,揚手一扔,鐺鎯一聲響,若他往地上細看就會發現,無情劍的劍鋒已將石磚擊出一個缺口。祈蕭拿起一個通身長刺的雕嘴木棒,往其它刑具上敲了敲,笑道:“我這里有犢子懸車、驢兒拔橛、鳳凰曬翅、童子參禪、玉女登梯、仙人獻果、獼猴鑽火、夜叉望海等等刑法,你願先嘗哪一個呀?”

  石劍冷笑一聲,道:“這話我正要問你呢!”祈蕭大怒道:“你大命將傾,還敢在我面前繞舌!”把牆上機扣一按,縛住石劍的十字架撲倒在水中,揚起一掀水浪,石劍的整個身體溺在水中。祈蕭叫道:“老子淹死你!”石劍的長發飄在水面上,履霜堅冰,謎一般的靜。

  靜——

  火在燒,心在跳,伊威在叫囂,時間在流逝,空氣壓在身上也會體察出重量,整個世界在運轉,不停地運轉,讓人感到頭暈心塞。

  不可能!水面上竟連一個氣泡也沒有,難道——

  祈蕭驚慌著倒退了兩步……

  “你也太小看我了。”一絲放辟邪像的話語鑽入祈蕭的心腔,倏然腦中失控,眼睛錯亂。只見幾尊惡像儀,手執金錘、狼牙棒,鬼使跟隨,打著面獨腳皂纛旗,畫著一個不認識的鬼字,犯由牌上寫得精細,正是“祈蕭”二字,獠牙鬼噴血叫道:“那厮聽旨,奉帝敕前來斬你!”不由分說,索命箍往祈蕭頸上一圈,被五獄大帝蓋了印,十殿閻羅畫了押,六曹判官勾了批,最後打下十八層地獄,依次嘗過了風雷之獄、金剛之獄、火車之獄、溟泠之獄、油龍之獄、蠆盆之獄、杵臼之獄等酷刑,後面尚有十一層地獄未試,祈蕭早已嚇得七魂飛空,跳將著醒來。

  祈蕭頓時會過味來了,石劍竟懂得禦心術!只是,石劍依舊無聲無息地溺在水里面。

  往往人們最感到恐怖的東西就是不可知的東西,祈蕭的瞳孔在明顯地放大。

  說來稱奇,地上的無情劍竟自個兒浮升起來,沖到水里,就像青蚨錢回,乃劍術中的最高境界——禦劍術。接著,五聲鐵鐐的斷裂聲錚錚入耳,石劍甩著黑發,手持無情劍出水,猶如龍蟠虎踞,毫毛都圈起來了,兩臂一使勁,嘭嘭嘭地向上跳躍。

  祈蕭的心突突直往上撞,沒頭沒腦地亡命就往外逃。石劍怎可容他!無情劍脫手如鏢,緊追祈蕭的腳根,將一石礅戳了個窟窿,虧得祈蕭輕功卓越,若慢了一腿,定然見鬼。石劍駕禦無情劍窮追不舍,祈蕭驚驚惶惶鬼追來似的,慌忙取出綠玉棍抵擋,拼拼碰碰,煞為奇觀。一些丐幫弟子見一把寶劍飛在半空中,像個鬼魅似的追殺著幫主,都嚇得大呼小叫起來。

  祈蕭躥至塔外,見石劍一手執劍,一手禦劍,追得棘手,慌忙叫道:“那姑娘就鎖在塔尖,你若不快去救她,便有性命之危!”石劍聞得此語,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得放過祈蕭,無情劍飛回手中。祈蕭如狡兔脫鷹爪,生死攸關之刻哪能顧得上弟子們,腳底抹油地逃了,他深知,整個丐幫合在一馱也不在石劍眼中。那些乞丐們見幫主都逃走了,自家上前,豈不是螞蟻和獅子斗,一個個沒頭沒腦地四散逃竄。

  石劍念著雪兒,騰驤至修羅塔的第十三層,踏著縹瓦,斬開窗格,屈身入內。塔尖上竟是一間臥室,牆壁上布有繡花白穀,到處斜掛著無數條冰紈,長短寬窄不等,隨著風婀娜飄舞,拂在人臉上就會感得絲絲溫柔。石劍恐祈蕭有詐,無情劍緊捏在手,挑紈探幽。內層按八卦之形圍著八幅罨畫,石劍嫌其擋路,左右劈開兩幅。塔尖的核心放了一張幽雅的縹色繡榻,足可睡下十人,不知做得這麼大有何用?繡榻四圍用秋香色的帳幔罩起,似有一女子半隱半露的躺在榻上。榻旁安了一張八仙桌,桌上攤著一本《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擱著一壺流霞美酒和台杯,還有四耳罐和盤、洗藍琉璃珥、花彩琉璃球等貴重的裝飾物,大甆盤內裝有數個極榔、波羅蜜等果品。

  石劍輕手揭開羅幃,鶯寐燕寢的一個美人側身在褥,白肌似雪,熟睡之間都顯風情萬種,不是雪兒更有何人!只是模樣不是自然睡成,而是被人點了穴道,石劍豎起兩指,解了雪兒的氣海俞穴。

  雪兒悠悠轉醒,拭目凝神,見石劍手執兩把寶劍佇立面前,早已猜透了八九分,忙撐起身子,驚問道:“你來救我麼?”石劍四顧無人,此時身在爐中,不便詳說,道:“那個狗頭幫主已被我殺得掉魂,你莫怕,我帶你沖下塔去!”石劍雖然常有些乖異之舉,對自己卻赴湯蹈火,雪兒對他的感覺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也許,懂與不懂各參一半吧。雪兒一邊思索,一邊答應著,抹了幾把臉,得到清醒,跟在石劍身後,朝門櫳蹣跚而去。

  此處乃祈蕭與捉來的姑娘的交歡陽台,勒令不許任何弟子擅入,違者嚴懲不貸。守塔的丐幫弟子聽見室內有陌生男人的話語聲,又聞見塔下鬧哄哄的,擔心出事,有的說要進去察看,有的說不能進去,兩個掌事的因此吵嚷起來。終是要進去的人多,一遝子乞丐鼠頭鼠腦地推門而入,見石劍闖入,翻天覆地地叫著,舞棍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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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女兒嗔你萬般惡 莫道無情也有情


  無情劍出,則必刃血!石劍殺他們豈不是以釘穿紙,加上對乞丐們惡毒無禮的惱恨,劍拔弩張,出手毫不留情!雪兒還來不及規勸,眼前就閃過數道經緯飛虹,地上便多了數條血肉之軀。後面的乞丐嚇得個個失了主意,麻木的呆站著,滴著冷汗。

  石劍卓立庭除,喝道:“再來呀!”雪兒一把扯住他道:“不要殺他們,一切之罪都在祈蕭身上,放過他們吧!”乞丐們正求雪兒這句話,都趴在地下求饒,石劍道:“對這種人不能有婦人之仁,如果我不殺他,他就會去害更多的人,我殺了他一條命,等于救了無數人的命!”雪兒道:“可他們之中有些只是小孩子啊!”石劍道:“壞人便是壞人,管那蝗蝻老小,通殺!”雪兒對石劍舍身相救的感激之情為之沖淡了不少。石劍見她鎖眉捧心,又憶起惹她嘔吐之事,道:“罷了,罷了!我聽你的!”方才收了一把寶劍,無情劍卻不肯入鞞。

  雪兒道:“我的玄明劍被他們奪去了。”石劍指著一個年輕乞丐,喝道:“你過來!”那乞丐先望望左邊,再望望右邊,其他人都垂著頭,甯死也不敢抬起,他戰抖著指向自己,問道:“是我麼?”石劍朝他狠瞪一眼,他忙用膝蓋走了過來,發顫地問道:“大俠有何吩咐?小、小、小、小人……”石劍道:“把這位姑娘的劍交出來!”乞丐應了一聲,懾懾懦懦地出了門櫳,不一刻便取來了,雙手交于石劍,石劍起腳把他踢到牆根,喝道:“交給我作甚麼!”那乞丐弓腰爬了起來,拾起劍,哆哆嗦嗦地雙手交給雪兒。雪兒望了石劍一眼,也不好說什麼,把劍插在背上。

  待石劍與雪兒下了樓,長跪的乞丐們都癱倒在地,好像走了一遭鬼門關。常言道,什麼人養什麼鳥,修羅塔的每一層都有上百名丐幫弟子守護,每下一層便有一打一打的不知情的丐幫弟子舉棍湧上前來圍擊石劍。石劍一馬當先,記著雪兒的話,沒下殺手,卻私自打定主意,斬下了他們的小腿。他們栽倒在地,抱著半截腿嘶聲力竭地慘叫,鮮血多得都能開染房了。乞丐們痛苦得扭曲著面孔,憎憤的眼神幾乎可以燒掉整座修羅塔,齊聚在石劍身上,一個個咬牙切齒道:“你不是人,是畜生啊!”石劍一揮無情劍,帶著地獄的冥光,道:“對!在一張人皮下,我們都是畜生!”

  雪兒見石劍不殺他們,他們反而遭受更大的痛苦,深責自己不會說話,忙道:“不修今生也要修來世,請你不要傷害他們!”石劍瞻情顧意,又順了雪兒一次,再遇見擋路的,便將他們的褲帶挑斷,他們礙著羞澀,扯著褲子逃過了生死劫關。石劍猛如夏育,從頂尖豎掃至塔底,把千余名丐幫弟子掃出塔外,兩位長老負隅頑抗,皆作了泉下之鬼。

  蟻穴已潰,丐幫弟子跳河的跳河,逃旱的逃旱。石劍被祈蕭設計毒害,何以解得了切膚之恨,對雪兒道:“你站遠一些。”雪兒知他自有道理,沒問原因,依話後退數丈。石劍騰空而起,躍至塔尖,把無情劍舉至頭頂,照著修羅塔著力一劈,伴隨著“咯嘎嘎”的拆裂聲,石劍嗒然落地。

  天際嘩然大變,屏翳噴霧,云際罩影;陽侯灼怒,洶濤亂滾;飛廉放風,塵沙呼嘯。聞得“轟隆隆”一聲巨爆,石破天驚,扶桑樹倒,一條黑龍直挺挺地自天鑽地,修羅塔就像葫蘆一般,被斬成兩瓢,兩邊歪倒在湖澤中。丐幫弟子只當天崩地坼一般,聰明的只恨自己不是烏龜,都拼命地往深水處鑽,擦傷或壓死的比比皆是;被烈風刮上天摔死的不計其數,尸體漂流在水面上,就像一朵朵為邪惡而付出生命的萍墊。

  石劍的身影從灰煙中循然顯露,無情劍劍身上的血漬已被劍身所吸收,發出懾人心魄的昪光。風,將石劍的長發叉成兩縷,纕帶和綠衣如勝利的旗旌抖展。

  雪兒內心在巨烈地震撼,好像整個身軀都在蛻落,竟忘記身在何處。石劍從滿處塵埃內走來,仗劍在前。在雪兒面前,石劍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理性,這正是風的本性,能送人溫暖,也能刺人肌骨。

  滿處秋雪,天茫茫,水茫茫,勾起離人無限思。多情的風總愛留戀在人的面頰上;無情的風總愛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江上行舟穿梭,不知載著多少心事。天上有多少顆星星,人就有多少種煩惱;天上的星星加起來只有一個月兒明亮,人心里的煩惱加起來,其實也只源自于一種煩惱。一位白衣女子拈著一束蘆花,在臉頤和下顎處游移輕拂著,眼中的波紋與江水的波紋一樣,似幻似空。月在水中映,忍不住掬水月在手,冰涼!

  有一首古詩吟得好: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共如何,微風吹蘭杜。

  石劍打了二只長尾山雉回來,見雪兒坐于浣紗石傍,坐盤石漱清泉,顰眉戚戚,教人慕色心動。石劍走到雪兒身旁,聚起一堆篝火,給她冷薄的身軀帶來了也許並不重要的外在溫暖,但,雪兒已不再蜷著身子。黑夜里就是雪兒最憂傷的時刻,因為,云彩都看不見了。

  石劍轉燒著山雉,見她心神不定,已明白了一半,問道:“失望麼?”此時此刻,也許傷感已不能再使雪兒流淚了,無力地點點頭,道:“本以為能找到飛哥的,誰知道他們都在騙我,你告訴我,為什麼他們都不願幫我呢?”石劍道:“我願幫你!我深信,云飛一定還在世上!”

  雪兒一望石劍,他的眼神冷俊而率直。雪兒不敢與他視線相對,轉過頭,閉上眼,感到眼淚流在心里,濕濕的。石劍道:“談談云飛吧。”雪兒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石劍道:“如果一個男人太優秀了,跟著他不一定會幸福。”雪兒問道:“為什麼呢?”石劍道:“磨難會多,磨擦也會多。”雪兒道:“你說的有些道理,我與他共處不過幾年,如今他就離我而去,生死未卜。只是,我與他之間從未有過磨擦,我們是真心相對的!”石劍道:“時間最能證明一切,他對你是不是專情,過些時候就能明了。”

  雪兒不願別人討論云飛對自己是否真心,在她心里,云飛的專情是勿庸致疑的,念著石劍搭救之情,便轉過話頭,道:“謝謝你救我!”石劍面無表情道:“我不喜歡這句話。”雪兒吃了一鯁,道:“對不起,我以後不說了。對了,你這麼年輕,劍法卻絕頂高超,是怎麼練成的啊?”石劍道:“絕頂倒談不上。我小時候被師父扔進一個地窖內,里面有好多凶鳥,四周都伸手不見五指,我只帶有一把劍,鳥兒很餓,都來啄我,為了生存,我只有將它們一一殺死,然後生吃它們。”雪兒嚇得直咬手,生吃鳥禽,就是想起來都會作嘔。石劍繼續說道:“每日如此,鳥兒越來越多,多得數不清。我知道,這是一種會複仇的鳥兒,你殺了它們的同類,它們就會四處召喚兄弟姐妹來報複你。如此淬鍛煉鋼,便得一身好劍法。”雪兒身子發戰道:“照這種方法練劍,我甯可不練。”

  “是麼,也許,我就是一個奇怪的人。”石劍迷望著江水,人道誰無煩惱,風來浪也白頭。雪兒道:“你總是將自己封在繭內,不與人接觸,你教別人如何能了解你?”石劍無語,抬頭望天,沉默了好一陣子,道:“這個世界,白天看上去一片白茫,黑夜就一團漆黑。”雪兒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石劍吸進一口氣,吐出兩個字來:“單調。”

  雪兒道:“也不盡然,你看,天上的星星好漂亮,就象一粒粒寶石鑲在冥空上。”石劍把仰望月兒的眼神轉到雪兒臉上,道:“眾星朗朗,不如孤月獨明。”他說得真情畢露,雪兒聽得臉上發燙,捂著臉龐,想藉涼手降燒,誰知,手兒不但不涼,反而還滲著汗粒。

  在雪兒的坐立不安中,石劍的思絮已飛躍時空,憶起了一次與師父對坐在篝火前,師父道:“人生就像這堆篝火,越燒越旺,然後漸漸熄滅。”突然,空中電閃雷鳴,師父問道:“你在閃電中看到了什麼?”石劍昂首答道:“我什麼都看到了!”大雨落頂打下,兩人毫不躲閃,閉上眼各酌其思,篝火已滅,人心已熾。

  山雉的熏香味把石劍從冥想中牽回,雪兒扯下一只肉腿遞給石劍,石劍接過,脫口說道:“謝謝!”

  …………

  一霎那間,石劍的心跳停止了,“謝謝”這兩個字是怎麼從嘴里說出來的?難道,一個人真能轉變另一個人麼?

  雪兒看著他,慧心地笑了,石劍終于恢複成每個人出世時所具有的曠達恬靜的本性。石劍只是皺著眉頭。

  雪兒決定就在這兒休憩,她愛聽搖搖蕩蕩的波濤聲;石劍也有此意,他愛聽沁人心脾的風聲。在星月光澤的披灑下,雪兒躺在厚厚的草墊上,與白天不同的是,身上多了一件綠衣。石劍守著篝火,不嫌其煩地添柴,不願看到它熄滅。

  好美啊,星點下斜欹著一朵睡海棠。不知誰在月影下徘徊,眷憐著摸不著的情感。寒冷的名字,寒冷的心情。

  月──未圓;風──無限。

  且說云飛一行三人坐了數日青翰,將至鄂城樊口,在江浜旁的酒店前落腳。李祥體質不佳,吃不消船上的顛簸,一直暈船,待下碇登岸,整個世界方才從旋轉中恢複平靜。酒店搭在水面上,用幾根粗木撐著,幾支跑貨的艚子系在樁上,艚子里裝滿了武昌魚,店里的生意也在旺季,不少客商談笑風生。

  待云飛一行人系馬喂料,入內坐定,店小二甩著毛巾,招呼道:“三位客官可是外地人?”云飛道:“正是。”羅彩靈道:“你這樣問,可有什麼好吃的特產麼?”小二道:“姑娘聰明,到咱這里的客人都為吃魚而來呢!”李祥在行舟上食了幾日魚,滿嘴都是腥味,叫道:“怎麼又是魚!不要,不要!”小二道:“咱這里的魚在別處可吃不到呢,客官打聽打聽,‘清蒸鳊魚’的美譽哪個不知!”李祥聽得一愣,他待在武昌日久,嘗聞清蒸鳊魚的美譽馳名,只無口福鑒嘗,此時耳朵生香,臉面上頓時晴天大好,夾打著筷子,連連叫道:“這魚好吃!快上,快上!”小二問道:“要幾盤?”羅彩靈道:“先上三盤吃吃看。”

  云飛自打在武林大會上一捅,倒把天給捅了一個窟窿,頃刻間名滿江湖,天下唯他稱道。三人行在路上,武林中人莫不談論“螭遢狂俠”這四個金匾大字,在這小酒店里,又聽得一窩人吹噓道:“那螭遢狂俠可真是當代神俠,武林大會上與少林住持淨覺大師對掌,淨覺大師你們應該都知道罷!”“知道,知道。”“他就那麼伸手一摸就把淨覺大師給摸跑了!出戰以來,所向披靡,這派那派見他如老鼠見貓;昆侖派的玄圃七星陣不過是小菜一碟;就連逢憷燕子楊濤也不在他的腔子里面!”

  這些話兒云飛實在是聽得耳中起垢了,李祥與羅彩靈卻在悶笑,歡樂之時,清蒸鳊魚已端了上來,香氣馣馥,使人未嘗而嘴先羨。只見盤中美味頭尖而小,頸短尾縮,背脊寬平,身體側扁,鱗細。此魚出自百里梁子湖,逢漲水季節,百轉千回游到長港的出水處,那地方卻兩邊進水,一邊進來清澈的港水、一邊又進來渾濁的江水,如此交融的兩種水都要過它肺腑、流入經脈之中,故而肉味特別鮮嫩。

  輕抿一口,白澤的魚肉與咸咸的醬油相互滲透,整個口腔里的唾液都為之煥然一新,口水不自覺地湧出許多,閉上眼睛領略,飄飄然的,如仙者升天。細細咀嚼,好像有無數根嫩嫩的草茸茸纏著牙齒,軟軟的,正是肉肥而不膩,味甘而不燥,潤滑爽口,濃郁的香味仿佛舌頭都能聞到,鍾愛得讓人嘴都舍不得張開,真想將這份清香深深款留住。

  云飛與羅彩靈各食了兩盤,李祥可不含乎,一連舔干了十個盤底方休。云飛笑道:“似你這般凶吃,就不怕上膘麼?”李祥反笑道:“鳥為財死,人為食亡嘛!趁我還活著,就不能荒費了這張肚皮,我死也要作個飽死鬼。”云飛笑道:“你真是有夠爛的了!”羅彩靈也笑道:“李祥的話雖然說得一塌糊塗,不過,我倘若也有他這張大肚皮,也要作個飽死鬼才休呢!”云飛笑指道:“蝦子出對子。”

  小二見李祥捧本店的場,心里高興,問道:“還有神仙湯可要否?”“要要要!”李祥想都不想就答了一聲,笑咪咪地對云飛與羅彩靈推薦道:“用武昌魚的刺熬成的湯不僅喝起來回味無窮,還可以解酒呢!”云飛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膳食大師呢。”羅彩靈低頭瞧著李祥的肚腹,笑道:“肚子大得都能下魚籽了,還能喝湯呀!”李祥伸出舌頭,道:“如果我能下魚籽,那可就發了!”三人頑笑了一回。神仙湯端上後,云飛和羅彩靈各呷了幾口,味道的確好得令人難以置信,李祥籲著飽氣,道:“再裝不下了,再裝不下了!說真的,俺真想抱著這條魚睡覺!”小二在一旁聽得大笑,笑過又樂極生悲,歎道:“三位此時還有口福,待元兵不日襲來,想再嘗嘗就難羅!”

  云飛本在樂處,聽了這話,臉色不禁黯淡下來,望著遠方,念道:

  “煙光搖縹瓦,望晴簷多風,柳花如灑。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鳳弦常下。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諱道相思,偷理綃裙,自驚腰衩。惆悵南樓遙夜,記翠箔張燈,枕肩歌罷。又入銅駝,遍舊家門巷,首詢聲價。可惜東風,將恨與閑花俱謝。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李祥道:“你一個人念得什麼鬼經?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云飛道:“我適才念了一首詞,其意為作者吊念閨犯之苦。”李祥問道:“是男人寫的還是女人寫的?”云飛答道:“男人。”李祥道:“這首詞既是寫閨犯,為何出自男人之手?”云飛道:“你哪里能明白其中的苦處!天下棼亂,文士沉淪,作者乃是借閨情而寄其憂思。”李祥道:“我且不管作者有什麼憂思,我聽說詩人們作詩詞的動機都源于親生經曆過的某些難以忘懷的事情,這首詞可有什麼故事沒有?”羅彩靈一直托著腮梆子,等著聽故事。

  云飛望著江水,道:“這首《三姝媚》的確有一個淒婉的故事。”頓了頓,道:“作者與一妓女相愛,後因故而久別。妓女對作者生了真情,日日盼歸,望重續舊弦;可是,人面卻只能長存于心夢,似刀的感情將她折磨至死。許多年後,詞人重訪舊好,錦瑟猶存,彈琴人卻已溘世,後得之她為己深情憔悴,惋悔不止,隨即寫下了這首真情明溢的悼亡之詞。”歎了一聲,道:“每次讀來,心情便又沉郁一分。”羅彩靈托腮的兩只無名指在悄悄擦著眼睛。

  李祥問道:“為何她不追隨那個男人呢?”云飛道:“就因她是妓女,老鴇怎會放過她?”李祥道:“世上有那麼多的事情可做,她為何偏偏要當妓女?若我見到象她這等多情可憐的妓女,定要將她救出火炕!”云飛扭轉頭來,道:“有此心固然好,只怕你膂力不夠。”李祥嘰噥道:“你有武功了不起!”心中自有想法,也不與他多說。

  云飛一望羅彩靈,見她眼神恍惚,似有所失,問道:“身體不舒服麼?”羅彩靈襯著額頭道:“我感到頭有些重。”云飛問道:“莫不是受涼了吧?”羅彩靈道:“有一點涼。”李祥問道:“吃得消麼?”羅彩靈放下襯額的手,笑道:“其實沒什麼的,瞧你們倆!”云飛道:“江邊風大,咱們已休息夠了,不如趁著日頭,還可以再趕幾里路。”李祥的肚子發脹,哪里走得動,道:“既然靈兒不舒服,我們不如找個地方避避風,待靈兒舒服了再走也不遲嘛!”羅彩靈已起了身,道:“咱們得盡快趕到聚泉莊,貽誤了時機,東西會被別人搶走的。”李祥這才撐著懶腰起身。

  明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三人跨駿驃,扔起鞭鞘,奔行了幾里,前方又有一郡,便下馬牽行。只見街道上屋舍儼然,人物輻輳,羅彩靈邊行邊頑鬧,好像對任何東西都特別感興趣。只見她來到一小攤前,買了一包炸黃的馃子,問云飛與李祥:“你們要來點麼?”云飛道:“我們不是剛吃了武昌魚麼。”羅彩靈道:“行了幾里路,餓了嘛!”李祥忙接聲道:“我要,我要!”在攤點上挑來揀去,老板指著炸得黃雙了的團子,道:“‘歡喜坨’還好吃些,再買點吧。”云飛道:“吃零食壞胃的。”羅彩靈還未答話,老板鼓眼叫了起來:“你不買就遣遠點,別妨礙老子做生意!”

  云飛碰了一鼻子灰,悶不作聲地向前走,羅彩靈與李祥可吃得樂呼呢!行了數百步,聞得蜩聲聒耳,前方有摶猴戲、摶狗戲和賣弄武藝的,還有一人攤著十多只瓷碗于地,各盛深淺不等的黃泥水,用兩支筷子在碗上敲擊,竟能奏出清脆如鈴的音樂來。李祥斂足拍手叫好,稱想得奇、做得妙,羅彩靈看得心情轉好,笑著賞下一粒碎銀。云飛頭腦發燙,忖道:“蒼生貧極至此地步,竟然這般謀生,苦也!”見藝者仍敲得歡快,不忍再聽,逕自快步前去。羅彩靈發覺不對,急急跟上,李祥向藝者豎了一次大拇指,連忙趕了上來。

  云飛急走了數步,暗自調濟心情,見一個攤子上擺著各色的碗兒,想起李祥原以乞丐謀生,心中一笑,逡止了步,拿起一個灰色的瓷碗,笑道:“李祥,你要不要,我給你買一個吧!”還學乞丐討飯時的模樣。李祥陰著臉道:“你這小子真陰險,找碴子挖苦人。”羅彩靈望李祥笑道:“我覺得這個碗和你好配呢,我買下來送給你,好麼?”“好好好!”李祥忙從云飛手里搶過瓷碗就抱在懷里,臉上像锃過之後煥然生光,羅彩靈肯買東西送給自己,就像作夢一樣,不,就是夢也夢不到哩!

  那貨郎可會抓緊生意呢,連忙加柴吹風,把自己的泥瓷碗說得幾乎摔在石地里都不會碎。羅彩靈付了錢後,李祥捧碗發呆道:“從今以後,不論何時何地,我都用這個碗吃飯!”云飛笑道:“這個碗真的和你好、好配!”直笑得打起鯁來。李祥把瓷碗小心翼翼收在包袱里,一個人犯著嘀咕:“現在我有兩樣傳家寶了,一樣是金珠,一樣是瓷碗!”羅彩靈拍著李祥,格格笑道:“我發覺你真的好可愛呀!”李祥面紅得像獼猴桃,右手極不自在地拼命搔著後腦勺,一個勁地哼哈傻笑,對云飛道:“靈兒都稱贊我,我這人還不錯吧!”云飛心里發噱,也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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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38:23 |只看該作者
  羅彩靈突然腿一彎,蹲在地上,道:“哎呀,走不動了,云飛,你背我走如何?”云飛道:“我都不知道有多累呢,還能背你!”羅彩靈道:“那你扶我起來。”云飛道:“真麻煩,你就騎馬吧。”李祥忖道:“怎麼不叫我來背?”

  自打云飛舍命搭救羅彩靈的那一刻起,美人的芳心就已歸屬英雄,愛意正在一時一刻地蕃衍,更奇特的是,好像在一萬年前就認識他了。趁云飛扶自己時,便想借機在云飛身上多靠一會兒,心上人與生具有的氣息沁入她的心扉,甜蜜得令她忘掉了先前的悲傷,摟著云飛的臂膀,道:“我第一次行走江湖就遇見了你,真好!”云飛笑道:“你真是只笨鴨子,剛踏進江湖就被壞人捆住了腳!”羅彩靈離開了云飛,拱了拱肩道:“之前我向爹娘和堂主們請教過許多江湖常識,叵奈那峨嵋老處女竟那般歹毒,腳還沒走熱,行蹤就被她探知了。”李祥聽到“峨嵋老處女”一句,不停地拍手跺腳打哈哈。

  三人八字犯笑,不知是休是戚。李祥也吵腿走得痛,見有輛騾車在前面轔轔緩行,便把缰繩遞給云飛接管,跑上前去一屁股坐在騾車的木架上。車主人疑惑地望著李祥,李祥笑嘻嘻道:“搭個便車嘛。”坐這上面甭提多舒服了,可以把雙腿都擱在板子上,還可以任意轉過身體,不像騎馬騎得腰酸腿痛。

  他們穿插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一天下來,都感到格外勞頓,便撿最近的一家塌房進去了。李祥謝了騾車主人一聲,第一個沖到房里,把云飛和羅彩靈撇在腦後,倒頭就睡,人吃飽了就愛睡,這是什麼原因?

  云飛也想學李祥那樣眯一會兒,准備進房門時,被羅彩靈喚住。羅彩靈問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云飛反問道:“這個忙李祥能幫麼?”羅彩靈莞爾一笑,道:“李祥不能幫。”“那好,你說。”云飛打著呵欠道。羅彩靈道:“我想給郭堂主和兩位姐姐燒些香紙,我知道你的字寫得好看,請陪我買些冥幣,然後代筆寫收鈔人的姓名。”云飛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字寫得好看?鬼丫頭,忙還未幫,就先嚯著我。”羅彩靈吃吃一笑,美若展蕊芙蕖,云飛還能不答應麼。

  羅彩靈一直牽著云飛的袖子,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尋找著大人的依靠,出門走了上百步路,云飛感到心里怪怪的,忍不住問道:“這樣牽著我作什麼,怕我把你丟了?”羅彩靈把云飛的衣袖搖了一搖,道:“我把你當作我的哥哥!”說完後,兩只小手抓得更緊了。云飛心里一笑,“一副孩子氣。”

  羅彩靈心中暢意,單手鉤住云飛的頸子,好似給他套上了一副鞅子,嬌聲道:“我要你照顧我!”云飛道:“你和我非親非故的,我干嘛要照顧你!”羅彩靈道:“你這麼說,是不是非要請雪兒開個批條才行啊!”云飛忙擺著手道:“不是,你誤會我了。”一望羅彩靈灰色的臉龐,笑道:“好吧,我收下你這個弟弟了!”羅彩靈這才轉笑,忽反拍他的腦袋,嗔道:“是妹妹啦,討厭鬼!”

  倆人說說笑笑地儷行到市中,羅彩靈那只小嘴更像炸開鍋的豆子嘰嘰喳喳跳個不停。一群白鴿飛翔,帶來和平的祝福。前方鬧聲聒聒,人眾圍成一圈,擋住了去路。云飛道:“前面出了什麼事?”“進去看看吧。”羅彩靈拉著云飛便跑。可惜觀者如垛,云飛擠了兩次擠不進去,無奈地搖搖頭。羅彩靈把云飛拉了回來,神秘地一眨眼道:“瞧我的。”云飛暗笑道:“我是男人都擠不進去,你個女兒家怎麼好擠?”眼里看她怎麼做。

  只見羅彩靈輕輕推一推外圈的人群,道:“對不起,我是孕婦,借過一下。”她說這話,竟然臉不紅、心不跳。人們紛紛向後瞧,見羅彩靈生得媛麗,只當她是個兩月的妊婦,生怕惱動了胎氣,皆四散騰出空位來。云飛聽得用手蒙住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這種法子虧她想得出來?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呀。

  羅彩靈朝云飛招了招手,道:“還愣著作什麼,過來呀。”又笑對眾人道:“他是我老公。”眾人皆朝云飛投向羨慕的眼光。云飛撂下了手,灰著臉靠了過來,緊隨她身後。

  羅彩靈一邊稱謝,一邊朝里面擠。只見圈內有位穿缊袍的先生躺在地上,身側蹲著一個徒弟。那位先生年約六旬,心髒病突發,看樣子是要去了;徒弟弱冠之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哭。只見先生握住徒弟的手,道:“三個弟子中,就數你最愛讀書,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徒弟道:“弟子慚愧。”先生點了點頭,又抬了抬手,有話要說,徒弟急忙問道:“先生有什麼遺言?”“嗯……”先生還未開口,徒弟先搖頭晃腦地說道:“古人云,不聞先生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在也。”此話不說尤可,一說之後,先生怒目鼓瞳,猛抽了幾口氣,竟死了。

  云飛歎道:“徒弟慪死師父。”羅彩靈道:“只怪他收了個迂腐的徒弟。”那徒弟還在鼓里,伏在先生的缊袍上哭爹叫娘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先生之文風千古不泯,先生之詒訓曆久彌新,先生但請掛懷,弟子一定纘繼先生之光輝遺德……”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這時,衙門里的人來了,處理事務,把人群逐散,道路又通暢了。

  云飛心里不知是個什麼滋味,讀書讀得多了,人也被讀腐了,想起李祥狂放不拘,比起這迂腐的書生真不知要可愛多少倍!看著活蹦亂跳的羅彩靈,她心里在想著什麼呢?

  繼續走了半百步,碰著個賣冥幣的,羅彩靈討價還價買了一百張黃色刻有月牙眼的冥幣,云飛也給溘逝的母親買了五十張。回時羅彩靈拉著云飛的衣袖往前面跑,云飛隨著她頑鬧,與人同殊,因此,滿街的人都對之側目。

  回到羅彩靈的客房,羅彩靈吩咐小二端上文房四寶。云飛端坐在案,手搦湘筆,專心致志繕寫;羅彩靈燕坐一旁,托著香腮,瞧著云飛。有美人在旁,做事的心情分外不同。羅彩靈最銷魂處,雙星潛蘊而眼波自流,閃爍如同冥下飛電,教人魂癡魄醉。云飛不經意地朝她挑了一眼,就被她的眼神牽引到一個令他最懷念的地方,在那里,曾經與雪兒舉案齊眉,就像現在這樣,只有兩個人,沒有任何人打擾。

  這時,筆頭不自禁地停住了。羅彩靈問道:“怎麼了?”一語問醒了云飛。“沒什麼。”云飛忙避過她的眼睛,眨了幾下眼睫,食指和拇指夾著筆杆搓了搓,繼續寫字。

  日光漸薄,羅彩靈怕云飛吃力,點了一根蠟燭,笑問道:“你有心事?”云飛膏了幾下筆,裝作自然的樣子,道:“沒有。”羅彩靈指著冥錢道:“喏,還在糊弄我,你的手都告訴我了。”云飛往冥錢上一瞧,不知不覺中,竟把郭堂主寫成了雪兒,嚇得撟舌不下,猶如瘩背在身。此舉犯了極凶之兆,云飛連忙把那張凶紙挼成一團扔在地上,心中狠狠地譴責自己。羅彩靈拿起那張凶紙,站起身道:“你呀,表面上認認真真的,實際上卻心不在焉,我替你撕碎了扔在湖里。”云飛問道:“為什麼要那樣做呢?”羅彩靈道:“盡問傻話,萬一被人撿去燒掉了,那多不吉利呀!”見她心機靈秀,云飛真有種說不出的感激。

  過了好一會子,羅彩靈回到房里,云飛剛好謄完,郭堂主和她的兩位姐姐每人三十三張。他倆不約而同地說了一聲“謝謝”。倆人都一驚,羅彩靈問道:“你干嘛要謝我?”云飛道:“謝謝你考慮周到。”續問道:“那你又干嘛謝我呢?”羅彩靈笑答道:“謝謝你替我干活。”云飛笑道:“你就不能用一個典雅的詞麼!譬如幫忙啦,弼助啦……”不待云飛說完,羅彩靈道:“我偏要你替我干活,我還要你替我干一輩子的活!”云飛一笑。

  羅彩靈問道:“為什麼不給你母親的冥錢上寫字呢?”云飛看著燭火,瞳孔在燭光下閃閃發亮,道:“我相信她能收到。”羅彩靈點點頭,把冥錢拈在手里端祥,見紙上字體工雋,靨面生出春桃來,道:“這回我可要真真正正地稱贊你了!呵,你心不在焉寫出的字還蠻好看呢!”云飛道:“是麼?字寫得好本來就是給人看的。”羅彩靈道:“郭叔叔和兩位姐姐在九泉下看見這些好字,一定會很高興的,對麼?”云飛道:“一點都沒錯,他們一高興啊,就會好好保祐你多福多壽。”羅彩靈道:“真的麼?”“嗯~”云飛笑著答應了一聲。羅彩靈道:“那我再給他們買些。”“你饒了我的手吧!”云飛按摩著手腕叫苦道。“幫幫忙嘛!”她乞求的眼神教人不得不答應,云飛心中叫苦。

  羅彩靈道:“你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回來。”云飛寓目窗外,見天色蒼黃,道:“還是我陪你去吧,時間不早了,萬一碰到抹戶子怎辦?”羅彩靈嘟著嘴道:“你把我當成三歲小孩了!現在你給我好好的休息著,等我回來就有你累的了!”看著羅彩靈一步三跳地離去,云飛心道:“不要就不要,好心當成驢肝肺。”

  其實,羅彩靈是藉買冥錢的名去給云飛買點心,怕時間有余,先與店主扯話,覺得時間差不多後,再到廚房趕最熱呼的麻松包子拿了一大籠。云飛兀坐無聊,便去找李祥拉呱兒。

  且看李祥得了羅彩靈的兩樣寶貝,心花怒放,側臥在蘆葦席上,把瓷碗抱在懷中,還以為羅彩靈對自己有意思呢,心里一熱一熱的,哼唱著歌謠:“……姑娘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啦啦啦,哈哈哈……”哼得正爽,見云飛推開了榆木門,心想:“你來得正好。”便收了聲,坐起身來,叫道:“云飛,我要向你挑戰!”云飛見他有點不正常,問道:“挑戰什麼?”李祥肩頭微聳,道:“你心里明白!”云飛拉過一張槐椅坐下了,蹺起了腿,回道:“抱歉,我一點都不明白。”李祥一轱轆翻身下床,道:“既然你裝傻,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要和你角逐靈兒!”云飛鼻子眼里笑了一聲,道:“傻呆呆的!”李祥撐著桌面,狠盯著云飛的眼睛,道:“你到底接不接受?接不接受?啊!”云飛見他無理取鬧,搖搖頭,徑自出去了。李祥叫道:“你不說就代表你棄權了!我可是說真格的啊!可沒機會後悔咧!”

  云飛到李祥那里討了個沒意思,回到羅彩靈的房里,傻等了一會兒,又沒意思,干脆到床笫上躺著養神。過了一頓飯的光景,羅彩靈挈著一籠麻松包子回來了,把包子擱在榧木桌上,鴉行鵲步到了床前,兩只手揪著云飛的臉,把他的臉拉成一個大面餅。云飛痛得直叫喚,求她放手,羅彩靈松了手,小嘴一鼓道:“你這人太沒規矩了,怎麼歪在人家的床上!”云飛揉著臉道:“反正你也像個男孩子,怕什麼呢?真是的,把我的瞌睡都攪沒了!”羅彩靈抓起枕頭就往云飛頭上砸,啐道:“死東西!罵人還不帶碴子!”溫柔的枕頭凶猛地捶來,云飛左架右搪地護著臉,向她求饒。羅彩靈砸了三五十下,枕頭里的木棉象鵝毛一般滿屋飄蕩,她用手揮了揮木棉,氣喘籲籲地把枕頭扔到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雙手直撐著窩單,道:“真想不到,欺負人也這麼累!”

  倆人都喘著牛氣,相互瞪著眼笑。羅彩靈大膽地爬在云飛身上,仔細看著他的臉,道:“你笑起來還蠻可愛的嘛!”“是麼?”云飛一笑,誰都喜歡聽到別人的贊揚。羅彩靈笑道:“就像傻瓜一樣!”云飛把臉一沉,道:“你才像傻瓜呢!”羅彩靈道:“你笑啊,笑啊!讓我再看一次傻瓜的笑容啊!”云飛被她捉弄得止不住笑,只好盡力躲著她,用手遮住臉,道:“不給你看!”羅彩靈把云飛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他傻。

  瘋瘋火火的時間一晃即逝,把云飛調逗夠了,羅彩靈按了一下肚腹,道:“我餓了,噯,我買了包子,吃不吃?”云飛答道:“當然吃了!不把肚子填飽,你欺負我時就沒力氣抵抗了。”羅彩靈二話不說,把云飛的耳朵一擰,云飛抓著那支肉鉗子,痛得連叫放手。

  羅彩靈把擰耳朵的手往上一提,把云飛整個人都給提了起來,道:“趁你現在沒力氣抵抗,我多欺負你一會兒!”云飛的五官都向那只耳朵靠攏,失聲叫道:“我不抵抗了,你以後再怎麼欺負我,我也不抵抗了!我的大小姐,求求你,放手吧!”

  “哼!這還差不多!”羅彩靈放過云飛,神采飛揚地走到榧木桌前,打開蓋子,一股騰騰面香直撲入鼻,臉上顯露出饞嘴的表情,笑嘻嘻道:“太好了,還是熱的呢!”

  云飛按摩著被擰紅的耳朵,取過筷子,夾了一個包子,自言自語道:“唉,吃東西也要受罪。”剛把牢騷發完,就感覺氣流有點不對勁,往羅彩靈那邊瞟了一眼,只見她橫眉豎眼,纖牙緊咬。云飛心里一懍,忙把包子扔在嘴里,含糊不清道:“這包子被我吃掉,它真受罪!”

  羅彩靈見云飛吃一個包子就說一句“這包子被我吃掉,它真受罪”,盯著云飛吃了四個包子,問道:“你是不是很怕我?”云飛擺擺頭道:“不怕,不怕!你又不是妖精,有什麼好怕的!”羅彩靈喝道:“你是討不到打身上癢吧!”云飛連忙縮緊了脖子,怵怵惕惕地望著她。羅彩靈道:“你才是妖精,最討厭的妖精!”

  羅彩靈自顧自地吃著包子,只吃面皮不吃餡,肉餡都堆在盤子里。云飛笑看著,這丫頭總能帶給別人一種無法預知的快樂,道:“其實,我覺得你挺不錯的。”羅彩靈叉合著指甲,問道:“哪一點兒不錯?”云飛把她打量一通,道:“渾身上下都不錯。”羅彩靈心中又酸又喜,道:“我這樣欺負你,你還贊美我,你有病哪!”云飛夾了一個包子,在羅彩靈的眼前一揚,道:“我沒病,我也知道,你對我還是挺好的。”羅彩靈心中閃著熒光,道:“比得上雪兒麼?”很明顯,她在探問他的胸襟。云飛躑躅了一下,答道:“差不多吧!”羅彩靈聽得酒窩兒粉香都是春。

  俗話說,吃飯七分飽,腸胃到老好。云飛打了個嗝,見籠中的包子所剩無幾,問道:“不留幾個李祥麼?”羅彩靈拿出一塊橘紅色的手絹揩了揩嘴,道:“他中午吃了幾個人的飯,應該不餓吧,就算餓了也沒關系,這盤子里的肉餡也夠他解餓了。”云飛點點頭,接過羅彩靈遞過來的手絹,揩嘴時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你買的冥錢呢?”羅彩靈笑道:“賣冥錢的不見了,我看你寫字寫得好辛苦,才買這些肉包給你吃呢!”云飛笑道:“我就說嘛,你對我還是挺好的。”

  羅彩靈湊過身來,問道:“好吃麼?”“好吃。”云飛微笑著一點頭,他的笑容就是她最大的鼓勵,只要辛苦沒有白費,就是她最開心的事了。羅彩靈道:“你最喜歡吃什麼?”“雀腒。”云飛憶起雪兒做的雀腒,嘴里就美不勝收;孰不知,羅彩靈已暗暗把“雀腒”這兩個字留在了心里。

  羅彩靈喜歡看晚霞,當然不會放過云飛啦!

  云朵好可愛,團團絨絨的,就像無數只咩咩的綿羊密密蒙蒙地結麇浮馳。瞧啊!乖乖的綿羊變了,變成一朵朵嬌嬌豔豔的牡丹,一層一層地攏包花蕊,一片一片的柔弱環疊,好似畫家在天空中隨意點厾。可愛滿天的雯云彤燦燦、朦朧朧的,伸手不及,直教人空羨恨天高!真討厭,不識好歹的太陽還躲在里面笑我哩!我不看你了,睡在空中的彩霞就更加美麗動人了,像嫋嫋裟裟的紗巾、絲帶,隨意的飄灑,游逸。早霞主雨,晚霞主晴,看來明兒大半是晴空朗朗呢!

  雁聲廱廱下,云飛與羅彩靈閑坐在壙野上,趕著天暝好為死者捎去心意。羅彩靈說在天人教時,教徒們都是一副虛偽嘴臉向她恭諱,過十六歲生日時,不知有多少自負英俊瀟灑、武藝超群的少俠們在父母或師父的帶領下向她求婚,她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她討厭男人。

  云飛陪她說著笑著。是誰將七彩霓虹畫在晴空?又是誰將紅霞畫在她的綺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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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狗忠人奸失繩墨 蚍蜉撼樹豈知駑


  當東方亮起一顆耀目的鑽石時,羅彩靈扯著云飛的衣袖,指著星星道:“快點,快點!當天空中出現第一顆星時,許下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哦!”說完趕快閉上眼睛,雙手合什,不知在祈求些什麼。云飛看她認真的樣子,心中一笑,也因襲著做,心中念道:“我云飛也沒什麼弘望,只希望能快些幫靈兒找到青龍寶珠,蕆事後好回去見雪兒。”睜眼一望天際,第二顆星已在閃亮了。

  云飛問道:“你許的是什麼願啊?”羅彩靈挽住云飛,笑咪咪道:“我許的願望是,‘我倆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說著說著,還伸出食指、中指來,作出“丫”狀,為兩人之意。云飛笑道:“少來了!又不是結拜兄弟!”羅彩靈一聽便樂了,道:“你說得對呀,我們不是結拜兄弟,是結拜兄妹嘛!”云飛道:“就知道拈筋!”羅彩靈笑道:“逗你玩兒的,大呆鵝,你難道不知道麼,許下的願望一經出口就不靈了!”“鬼靈精!”云飛心里琢磨,這丫頭會許什麼願呢?朝她看了一眼,自己被自己突然湧上心頭的預感嚇得打了一個冷戰。

  不覺然,已絳霄漆暝,絳河旋橫,荒郊野外,土墩前,可憐地點著一小堆火,黑煙升騰到一定高度便被黑夜所包容,秋杪的風把燒枯的黃紙吹得亂飄。火星里裝滿了祝福,可是這種祝福很快就熄滅了,也許被帶去冥間了吧。云飛與羅彩靈坐在草地上,一片一片地灑著冥錢。不知是煙薰的還是情薰的,云飛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在流淚,體味到她不僅有嫵媚之處,也有清新之質。人的心情總因事情而轉變,此時是不應存在語言的,兩人都在無聲地表達心事。

  藉著冷冷的月光,羅彩靈的眼神時而在云飛臉上盤旋,雖然他的外貌並無特別吸引人處,但就是對他情有獨鍾,這是一種誰也解釋不清的感覺。當眼前的祝福全部熄滅後,羅彩靈有意無意地問道:“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你會在冥錢上寫下我的名字燒給我麼?”云飛道:“說什麼傻話!”羅彩靈好像非要知道答案不可,道:“你告訴我嘛!”云飛扭過頭去,道:“別說這種不利市的話。”羅彩靈拽著云飛的衣角,道:“我不在乎,我要知道你的心思嘛!”

  “不會。”

  一絲漠然的話語從云飛嘴里吐出,同時,一把匕首插在了羅彩靈的心窩,恍若天色黮黑得連月亮也看不見了。她第一次嘗到了悲哀欲絕,欲哭無淚的滋味,是那樣無奈與無情。

  忽然,云飛的嘴里又飄出一句純心的話絲:“因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這樣可愛的女孩會死去,上天不會那麼殘酷。假如真有那一天,我願找遍全天下的奇藥把你醫活,因為,我愛看你的笑容。”他哂然望向羅彩靈,話語一字一字地扣在她的耳朵里,一霎那間,仿佛整個夜空又突然放晴了。

  羅彩靈激動得好想即刻把他緊緊抱住,又沒有勇氣,只能癡癡地望著他,從他眼中好像看見了第二個自己。終于,她還是克制不住,向云飛張開臂膀,道:“抱我!”云飛聽得詫然,見她柔生百媚,心中竟悸動起來,但,理智不允許他遐然。因為,愛是無私的,也是自私的,這就看對誰而言。

  幾片黃葉從眼前掠過,云飛道:“你在和我開玩笑吧!”羅彩靈的舉動也令自己吃驚,忙縮下了臂膀,忸怩道:“對,和你開玩笑的。”她的手心已生出汗粒,雙手在裙子上摩擦。

  蟾宮就像人們心底的夢,高高在上,觸摸不著。羅彩靈掃目黑黢黢的夜野,有云飛在身旁,一點也不會害怕,道:“你的武功這麼高,一定不懂得害怕吧!”云飛一笑道:“我又不是神仙,當然會害怕了。”“那你告訴我,你怕什麼?”“嗯,小時候我一個人睡,晚上到處都黑漆抹烏的,我總覺得有個妖怪在身邊瞪著我,仿佛只要我一閉上眼,他就會扼我的脖子。于是,我就騙娘說肚子痛,然後我娘就會陪我睡,好照顧我,只要有她在,我就一點恐懼心都沒有了。”

  羅彩靈樂呵呵道:“這算什麼,聽聽我的吧!我最怕走夜路了,特別是一個人在小巷里走路會發出‘咯咯’的回聲,周圍黑古隆冬的,好嚇人呢!”云飛道:“女人都是這樣,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要特別一點的喔!”“好!”羅彩靈笑道:“有一次我和爹、郭堂主一起走夜路,他們只顧在前面走,我總覺得身後有個妖怪在跟著我,回頭看時,又什麼都沒有,我好害怕。于是,我便想了一個萬全的法子,叫爹在前面走,郭堂主跟在我身後,我被他們夾在中間,這樣一來,天崩地裂我都不怕了!”云飛聽得啞然失笑,道:“你怎麼膽小得像只兔子,太孬種了吧!”

  “你有甚麼資格薄我,自己還不是個孱頭!”她扭過身去,嘰咕道:“你這人真是的,人家把你當朋友才說的,你還……”云飛扳過羅彩靈的雙肩,賠禮道:“你說得對,己身不正,焉能正人?我這個人哪,萬事都好,獨獨長了這張貂嘴,有時不自然地就把人開罪了,你別生氣了,我是有口無心的。”羅彩靈把云飛的臉一擰,道:“你呀,不光有一張貂嘴,還有一張死臉!”云飛笑道:“承蒙誇獎。”

  羅彩靈悱然地瞅著云飛,道:“談談你的寶貝雪兒吧,如果她做了令你不高興的事,你會怎樣對她呢?”云飛連擺手道:“她不會做的。”羅彩靈道:“我是說‘假如’,‘假如’你不懂麼!”“嗯~”云飛略一思索,道:“我會原諒她。”羅彩靈道:“如果她做的那件事令你很生氣,很惱火呢?”“嗯~”云飛一笑,道:“我還是會原諒她。”羅彩靈心里花繁葉茂,道:“為什麼呢?”云飛道:“因為我愛她!”羅彩靈聽得猛眨了幾下眼睫,忙定下心神,嗔道:“喂!在你面前的可是一個女孩子耶,你對我說這麼肉麻的話,就不害臊麼!”

  云飛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通,笑道:“我從沒把你當女孩看啊!有什麼不敢說的?”云飛本料一頓拳腳揪掐定少不了,連忙把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身子,連受刑的姿式都擺好了。誰知這次倒很意外,羅彩靈沒有彈他一根指甲,拖著無彩的眼睛望著他。

  “難道我傷了她的自尊心?”沒討到打的他竟不安起來。羅彩靈的臉色陰了好久,嘟噥道:“你們男人最討厭了!”

  云飛道:“都怪我不會說話,我該死!不過,就算我討厭,你也不要把男人都一棒子打死嘛!”羅彩靈道:“什麼一棒子打死!自古以來,你們男人什麼都大,我們女兒家什麼都小。”云飛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不明白!”羅彩靈道:“男孩生下來就說是大胖兒子,女孩生下來就不過是個小丫頭。說你們男人就是男子漢大丈夫、大老爺;我們女兒家只是小妞呀、小姑娘什麼的。”

  云飛聽得捧腹,道:“你們女兒家還不是有用到大字的,瞧一瞧,我眼前不就有一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不是!”她咬著唇笑,云飛道:“我們男人也有用到小字的,展現在你眼前的不就是一個怪討人喜歡的小伙子麼!”“別自捧自了,還討人喜歡呢!”羅彩靈笑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線,把云飛推得象個不倒翁。

  云飛拍了拍灰,撚著羅彩靈的衣裙,道:“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樣重要的,沒有男重女輕之分,就像公雞能報曉,母雞能生蛋,各有各的好處嘛!”羅彩靈死擰了一下云飛,嗔道:“有你這麼打比方的嗎!說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云飛喊了一聲痛,揉了揉胳膊,眯著眼笑道:“你剛才說,起什麼皮疙瘩呀?”羅彩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云飛為之笑痛了肚子,道:“好好,我換個比方,你回答我,是男人的衣服費料多,還是女兒家的衣服費料多?”羅彩靈沒話可說,云飛道:“這就對了嘛,上天還是特別優待你們女人的。”“強詞奪理!”羅彩靈嘴里雖嗔,心里可樂意呢。云飛笑道:“若沒有真憑實據,這理可不是那麼好奪的哩!”羅彩靈扭過頭道:“不和你嚼牙磣了!”

  云飛心里一笑,道:“我見到一個人,可真是天下第一古靈精怪呢!”羅彩靈忙轉過頭問道:“他是誰?住在什麼地方?”云飛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講故事的模樣,道:“在一座長滿蘿蔔的山上,有一個又深又黑的蘿蔔洞,洞里面住著一位好美麗、好淘氣、好調皮、好搞蛋、好惹人喜歡的彩云仙子,她便是天下第一……”不待云飛說完,羅彩靈笑著捂著他的嘴道:“好哇!你繞著腸子取笑人家,想吃刀削面不成麼!”

  云飛扳開她的嫩手,叫道:“我偏要說,她就是天下第一古靈……”羅彩靈忙用兩只手去堵他的嘴,道:“住嘴,住嘴!你要是再說,我把你的口條割下來!”這兩只手就像兩只小泥鰍,左鑽右搗,滑滑溜溜的,好厲害呢!

  空氣姁姁,美人如綿,黑夜的陰冷早已不在他們身上。云飛被羅彩靈壓倒在地,玲瓏的胴體令他呼吸困難,更令他神智失控,忙雙手搖擺道:“我不說了,你壓得我好難受……”羅彩靈在一刹間也發覺失態,忙離開了云飛,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驚恐的表情,便用雙手干洗著臉;男女授受不親,云飛背上已濕溻了,忙抖動後背上的衣服散汗。

  月兒已爬上了東山,夜已愈漸寒冷,沸騰的心也隨之降下溫來。時間一滴滴地流逝,倆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空氣愔愔有韻。不巧今日能見到月華,柔柔美美的內部呈現出憂郁的藍色,外部又泛著開朗的棕紅色。羅彩靈不時地轉眼望云飛,心中蟠曲:“你就在我眼前,是那樣的貼近,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遙遠,象隔著千山萬水,我能感受到你人的存在,卻觸摸不了你的心,好想知道你對我的感覺,真的好想知道……”

  秋風凜冽得刺人肌骨,羅彩靈的羅衣枵薄,凍得把手褪在袖子里,鼻子也有點齉了。云飛把搭在手上的外衣給她披上,道:“小心著涼,你回去吧。”羅彩靈感到輕盈的重量,忙站起身子,見云飛還穩坐不動,問道:“你怎麼不走?”云飛道:“我還想再坐一會子。”“我陪著你。”她又回到原地坐下了。云飛道:“你還是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此言無疑在說羅彩靈妨礙他,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自悲感象尖刀刻在她心上,強留下倒不自在,喑然揮裙離去了,先前的頑鬧恍似如夢。

  羅彩靈離去後,云飛的心才真正安定下來,夜空頓時凍得像冰窖。秋風吹不盡,總是相思情。一個人的時候總能萌發思念之情,特別是在如漆如膠的一對情侶身上。好久沒有見到雪兒了,對她真是靡日不思、無日不念,這些天來,她過得好不好?想佳人妝樓颙望,定有幾番愁苦。

  仰望寒天,只見月色皎麗,不覺貪看了一會兒。蕩目郁望,滿目萋草瘦山,不知何日是歸途?云飛取出雪兒繡的那塊緙絲,抱在懷中,雙手擱在膝上,在冷風中感受這份遙遠在天邊又臨近在心頭的存在。

  羅彩靈行一步,懶一步,面對沒有云飛的世界,仿佛世界都寢止了運轉。覺得回塌房的路突然變得好長,察覺不到是陂陀還是平坦,耳邊留戀與云飛共處的歡聲笑語,嘴角不自禁地浮現出苦澀的微笑。外衣並不能帶給她溫暖,她要的是他的真心而不是憐憫,望著一天皓月,忍不住長跪祈禱:“娘,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呀?”可是,回答她的只是空洞,草木依然被呼呼的風吹得搖頭。羅彩靈呆了半晌,只好顛簸地立起身來,寂寞地回到房里,點上蠟燭,對燭火歎了一聲,思潮滿腔,提筆寫道:

  娉娉嫋嫋十八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凝戀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寫罷又默讀了三遍,拈著紙,苦笑著在燭火中燒了,一口氣吹散了黑黑薄薄的紙灰。此時好想找人說說話,便叩李祥的房門。

  且說李祥抱著羅彩靈送的瓷碗,在床上橫羅十字地睡著,興奮得一直難寐,聽見敲門聲,不耐煩道:“死云飛,門又沒關,你敲什麼鬼敲!”邊罵邊把瓷碗在胸前磨了兩磨。

  “戛”的一聲,羅彩靈把門推開了,頓時一股靈氣襲人。李祥朝房門瞟了一眼,不瞟尚可,一瞟就瞟得他渾身觳觫,鼓圓了眼珠,叫道:“靈、靈兒!”羅彩靈跨進門框,格格笑道:“你對云飛就這種感情啊!”李祥翻身下床,把一張榕椅拉到羅彩靈跟前,慌張之際,稿薦也被弄到地下了,忙撿起來墊在椅面上,再吹了吹、拂了拂,道:“交情是打出來的,友情是罵出來的嘛!”羅彩靈把外衣裼褪,搭在椅背上,斜著坐了,道:“你倒挺會辯解嘛!”

  李祥與羅彩靈對坐著,這種浪漫的時刻,他已盼望好久,道:“云飛其實沒一點好的地方,又丑又無賴,我發現,他那渾球對靈兒你好像心存不軌呢!”羅彩靈一拂游鬢道:“別俳我了,云飛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叫雪兒。”

  李祥聽得心髒猛烈跳動得快要突出胸腔,“啪”的一拍巴掌,大叫道:“有這回事?太好了!”羅彩靈愕然問道:“你干嘛呀,樂成這副模樣?”李祥急忙收斂形象,道:“因為……哈呀,云飛是我兄弟,他的喜事,我當然替他高興了!”暗地卻在想:“怪不得這小子不肯接受我的挑戰,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老天爺真是沒白長眼睛啊!”心里像裝了蜜似的,扭過面陰著笑。羅彩靈哧了一聲,道:“你剛才還在說云飛的壞話呢,怎麼一下子就變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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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祥嘿嘿笑著,順手摸了摸肚子,抬頭往上望,道:“哎呀,怎麼現在像差點什麼呀?”羅彩靈笑道:“差點糧食,對不?”李祥搔首笑道:“靈兒真是心靈別巧,一猜就中了。”羅彩靈道:“我幫你弄點吃的來。”李祥忙道:“不了,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羅彩靈雁目稍縱,把李祥摁在椅子上,道:“我說幫你弄就幫你弄,你還不願意麼!”李祥高舉著右手,道:“天地良心,我李祥十萬個歡喜,只是怕勞累了你。”情急之下,又撓腦袋又抓衣服,羅彩靈笑道:“你身上有虱子麼?”李祥忙束整齊了手。羅彩靈道:“你稍待片刻。”

  羅彩靈的身影跳出了李祥的視眼,卻跳不出李祥的心,他正托著兩腮,陶醉在幻想中的花陰柳下,三魂蕩蕩,七魄悠悠。奄忽眼前黑影一晃,云飛回來了。李祥現在可不把云飛當情敵了,連忙站起身來,把他肩頭重重一拍,眯著眼笑道:“好小子,想不到你還有一手嘛!”云飛聽得莫名其妙,道:“什麼有一手?你今天怎麼竟說胡話?”李祥笑道:“別推聾作啞的,其實我知道,兄弟我全知道了!哈哈哈,咱們今日關著門說話,那位姑娘叫作雪兒,是不?”

  驚悸感直達云飛的延髓,向後退了一步,脹目問道:“你怎麼知道雪兒這兩個字的?”李祥高興得臉上像燒了釉一般,光澤昭昭,伸手提起壺紐,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鹵,道:“靈兒把你的老底全抖出來了,真是的,你早告訴我不就好了麼,害我白擔心這些天。”云飛徑自倒在床上睡了,對李祥愛理不理的。李祥啜了一口茶,道:“別擺臭架子了,你有雪兒了不起麼,我還不是有……”

  “熱騰騰的包子來啦!”一聲甜稚的嗓音帶來了無限的生機,把李祥塞在喉嚨里最關鍵的字眼給堵住了。羅彩靈捧著蒸籠跨進門閾,她本打算把盤中的肉餡給李祥吃,但想到:一來、羹冷秋寒,怕李祥吃壞肚子;二來、李祥既然吵餓,那一點牛毛也填不了他的牛肚。此刻廚房還未熄灶,便索性給李祥提了一籠。

  羅彩靈揭開了蒸籠,空氣也變得有味道了,李祥拿著包子,感動得怎麼也舍不得吃。羅彩靈把臉一沉道:“你還沒吃就嫌不好吃麼?”一語喝醒李祥,“沒有沒有!”他驚慌失措地把肉包囫圇扔到嘴里,活像一個氣泡魚,羅彩靈掩面吃笑。

  李祥狼吞虎咽地鯨食了五個,羅彩靈才食了一個。李祥看著蒸籠,數著數兒,問道:“有這麼多,給不給云飛吃?”見云飛還在床上躺著,羅彩靈道:“他要吃自己不會起來,還要我們請他才肯賞臉,味蠻大的嘛!”李祥往云飛那邊一瞪眼,道:“你這一說,我還真發現有那麼一回事呢!既然如此,咱們吃咱們的,不給他吃!”云飛聽得起耳屎,干脆把頭蒙進被窩內,來個眼不見為淨,鼻不嗅不香。

  羅彩靈驟然“呃啊”驚叫一聲,把云飛和李祥都搞乍乎了,李祥見羅彩靈捏著手腕,忙問道:“怎麼了?”云飛也掀被翻身。羅彩靈道:“剛才拿包子時,不小心被蒸籠上的竹扡子剮了一下。”只見她的手腕被劃下一道小口,向外漾著血,云飛忙撕下一條衣帶,過來替她包紮傷口,道:“毛手毛腳的,吃個東西也叫人勞神子。”捏著羅彩靈的手,一圈圈地繞著繃帶,羅彩靈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身子繃得好緊,一動也不敢動。李祥氣得把那害人的竹扡子折斷,扔在地下,還用腳跺了兩跺,嘴里亂七八糟地罵著。待云飛系好了疙瘩,羅彩靈斗然間羞得像個新娘子,一聲不吭地跑了。云飛望著李祥道:“今天是怎麼了,兩個人都這麼奇怪?”

  “噶”的一聲,羅彩靈關上房門,緩緩走到床前,撲在床上索然睡去,嘴里喃喃自語,把受傷的手擱在胸前,用臉龐親昵。涅白的繃帶上有他的指印、有他的濃情,仿佛寄托著一個朝思暮想的生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祥倒別有意致,竟然抱著蒸籠睡覺,蒸籠里還放著羅彩靈送的瓷碗,他也不嫌贅得慌。

  夜還是夜,窗外清光奪目、冷氣侵人,云飛側棱著躺在床外側,真的好放心不下雪兒,尋找青龍寶珠遠道迢遞,不知何日才能與她重聚?他的眼睛一張一合,睜眼時迷望著燈火,心潮像風弄的火尖一樣起伏著,與其自尋煩惱,不如合眼睡去;待合眼後,便見雪兒音容,又是孤零零的相見,倒不如睜眼。就在這微妙的感情氛圍內,他發覺,夜真的好長好長……

  云飛、李祥和羅彩靈,一個思,一個喜,一個怨。漫漫夜過,不覺已旦暮,除了李祥酣聲甜甜,云飛與羅彩靈都連宵慵困。

  今早的露水特別多,好像是從星星上面掉下來的,氣溫也有些失常,讓人在秋天嗅到了夏天的氣息,羅彩靈眼皮子沉重,貪睡了一會兒。云飛一早出去了,李祥興致勃勃,一大早也起來了,見塌房里有一大窩人圍著賭博,也去湊一腿。店主因人們賭得熱,也乘機賣起了薄荷湯,作法挺簡單的,只需取幾片薄荷葉子,用開水泡過,待冷後喝下,清涼滿腑,炎熱盡除。

  閑話少絮。只見一個四十上下,身著鴉綠色麻衣,體格魁偉的大胡子贏得風光,銀子在他胸前都堆成了小山。大胡子趾高氣昂地叫道:“還有哪個不怕輸的和老子賭一場,賭法由他!”人們都委委縮縮,沒一個敢吭聲,大胡子左瞪右睹,不可一世地招著巴掌,道:“來呀,來呀!哪個,哪個!”

  李祥本來就看那大胡子不順眼,再見所有人都是縮頭烏龜,激起了揚揚斗志,忖罵道:“這個痿人也太猖狂了!”把臉一抹,高聲叫道:“你是說,不論怎麼賭,你都跟?”一語射來,人們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臉來,見有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向大胡子挑戰,連忙騰出位子。李祥踴躍向前,蹺腿坐下,雙手叉在胸前,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大胡子把白玉骰子在手上拋了兩拋,笑道:“不錯,你要怎麼個賭法,說出來聽聽。”李祥道:“你別把話說得這麼滿,難道就不怕後悔麼?”大胡子一捶桌面,叫道:“羅哩吧嗦的,大丈夫一言九鼎,怕你個鳥!”

  “好!”李祥蹺起大拇指,爽笑著取出頸上的瓔珞,這瓔珞平時藏在內衣里,別人都看不見的,道:“我老爹告訴我說,這珞圈乃我家祖傳之寶,價值連城,我今天也不稀罕了,就賭你身上所有的銀子。”大胡子把瓔珞接過端祥,其身為花翎紅,似雞血,琰美撩人眼,輕輕一捏,質地脆軟。大胡子是個識貨的,便知其價比金貴,細細看來,還篆刻著八字吉讖:“彩云追月,靈秀永貯。”李祥道:“我沒吊謊你吧!”大胡子一蹺大拇指道:“爽快!快說,快說,賭法由你!”眾人都屏聲靜氣。

  李祥站起身來,雙手壓在桌面上,兩眼似電瞪著大胡子,道:“我賭你的心是黑的。”“這……”一聽這話,大胡子如同木雕泥塑。李祥眼神象夾著針似的,道:“挖出來,看看黑是不黑!”眾人輸了錢,恨大胡子恨得要死,都給李祥幫腔,齊聲道:“對!挖出來,挖出來!”大胡子掉在陷阱里,狷急得哭都沒有眼淚,見眾人逼得急,只好黑著臉道:“是、是、是黑的,不、不、不用挖了,我、我、我輸了!”李祥笑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招子也不放亮一點!”大胡子此時羞怒交加,哪有臉擺在這里,撒腿就躲。眾人看得哄堂大笑,拍手稱快,還對李祥交口稱譽,能說的好話差不多都說盡了,意思就是要李祥意思一下,李祥明白他們的意思,便意思了他們一下。

  堂中歡呼一片,李祥收了瓔珞,再用麻絡子把銀子兜起。云飛已回到塌房內,李祥迎頭問道:“你上哪兒去了?”云飛道:“不知為什麼,早上醒來覺得胸口好悶,便到街市上轉了一圈。”李祥把云飛拉到桌前,指著愛死人的銀子,把自己如何如何、這般這般的光輝賺錢曆史表露一通。眾人討回了一些本錢,心存感激之情,又對李祥大加吹捧,李祥更覺身價百倍,道:“我爹說我生時旺氣朝元,是個福人,嘿嘿,果然不錯!”

  云飛斂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無事;你這樣贏別人,恐怕有餘禍。”李祥道:“餘個什麼禍,他還敢殺了我不成!”又把云飛一拍,道:“他要敢來,咱還有個金剛站著呢!”說罷嘿嘿笑,道:“今日可真賺翻了!”云飛搖首忖道:“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再多又有何用?”

  客店里飲酒的飲酒,進膳的進膳,搳拳的搳拳,忙動的忙動,依舊蟬鳴蛙噪。忽見那廂呱噠呱噠行來一女子,原來羅彩靈晏起,見李祥數銀子數得正歡,眼睛一亮,大叫道:“哇!好多的銀子!”像個小精靈一樣,邊叫邊蹦跳著過來,拿起一錠白銀咬了一咬,咋舌道:“李祥,這些銀子從哪里弄來的?”李祥把早已准備的堂皇之詞背誦了一遍,羅彩靈眨了眨了眼睛,道:“你做起事來,還真是一蹴而就呢!不錯,不錯,有我的作風!”李祥嘻嘻笑道:“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嘛!”羅彩靈找李祥要出瓔珞看了看,又拿出自己身上的瓔珞比了比,兩人相互稱贊了一回。

  云飛看著那些不義之財,道:“我擔心會生出事來!”羅彩靈敲著銀子玩兒,在手中玎玲作響,道:“兩廂情願,輸贏也是天意,他敢有什麼不滿,活該!”

  李祥把銀子拿到錢莊換作了關子,共計一百一十貫,折合關子卻有一千一百貫,憑空多了十倍的價錢,這其中卻有緣故。

  原來自孝宗皇帝時,開始發行會子,每界只有二千萬貫,印發極為慎重。甯宗時對金作戰,用紙幣籌軍費,十一、十二、十三界同時流通,發行到一億四千萬貫。理宗紹定五年,增加到三億二千九百萬貫,淳祐六年時,會子猛增到六億五千萬貫,共發行了十八界。景定四年,賈似道當權,甚至每天增印十五萬貫。會子的印造並沒有因為買公田而停止,反而日益擴大。發行紙幣原有銅錢作儲備,但會子日增,現錢日削,銅錢散在民間,不願換用紙幣,對外貿易中,也不斷有大量的銅錢外流。東南沿海地區各路,原來十多萬貫現錢,現只存一二萬貫。

  高斯得上奏:“國家的版圖一天天縮小,財力白耗,用度不足,近年尤其嚴重。每年收入一億二千多萬貫,支出二億五千多萬貫,管財政的大臣,只知增發楮幣,這無疑是飲鴆以止渴。”甲子年理宗病死。賈似道擁立太子趙禥作皇帝,即度宗。賈似道又下令印發新的紙幣,稱為金銀關子,在全國發行。原來發行的第十七界會子廢止不用。第十八界會子,以三比一折換新的關子。關子發行後,物價益踴,楮益賤,物價徒升十倍。導致流離殍死,氣象蕭然,臨安附近地區殍饉相望,中外凜凜。

  有詩為證:

  自從為關以為暴,物價何止相倍蓰。

  人生衣食為大命,今已剿絕無余遺。

  真珠作襦錦作褲,白玉為飯金為糜。

  蒼天蒼天此何人,遘此大疾誰能醫。

  且說李祥回來後與云飛、羅彩靈一起用早點。云飛在街上閑逛一圈,回來說道:“今早我在路上看見一條狗。”李祥吃著肉松,嚕嚕說道:“看見一條狗有什麼好說的,真是的!”云飛道:“聽我說完啊!我朝它看了一眼,它就跟上我了,然後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看來它是想找人照顧,我哪有這份閑心啊,便將它甩掉了。”羅彩靈問道:“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云飛的神情不太自然,道:“我是不是太殘忍了?”李祥嚼著手中的火腿,笑道:“看不出你還蠻討狗兒喜歡的嘛!”羅彩靈笑道:“他們是一家的,他把他弟弟甩掉了,心里過意不去呢!”云飛急著嚷道:“得了!你們兩個給我住嘴!”

  “你……”李祥正說了一個“你”字,突然翹起舌頭,痛苦起來。羅彩靈忙問道:“怎麼了?”李祥咯咯了兩句,只怪他邊吃東西邊講話,把舌頭給嚼了。云飛道:“自作孽。”過了半刻,李祥打腫臉充胖子,含糊答道:“沒事,沒事。”接著與羅彩靈邊吃邊找軼事談笑。

  云飛喝了幾口粥後就一直抱著葫蘆不開口,羅彩靈問他,他說吃飽了。其實,云飛心里一直潮起潮落,經過了十幾次潮汐,緊抿的嘴唇微微松開,道:“世上最有感情的動物不是人,是狗!”羅彩靈與李祥聽得乍呼,齊聲問道:“你說什麼啊?”云飛歎了一聲,道:“不管主人多麼丑陋,狗也會高高興興地陪主人玩;不管主人多麼貧窮,它都會忠實地跟在主人身後;既便是沒吃的,它甯可挨餓受凍,也不肯走開;主人有危險時,它會奮不顧身地去咬敵人;它夜夜職守崗位,弗許賊人得逞。當主人把它賣給屠戶時,它淌著淚望著主人嗚咽叫喊,希望主人不要拋棄它,主人只顧數著手中的銅錢,哪里管它的死活。唉,人皮包狗心,狗皮裹人心。只可惜許多狗投錯了門房,跟著壞人走,反被曆代辱為罵名,我替其不值。”

  云飛的話音剛落,李祥與羅彩靈都停止了咀嚼,好像心里都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云飛望著門外車馬喧嘩、爭名奪利的鬧市,眼中充滿了怫郁而深情的色調。羅彩靈瞵視著這種色調,他的眼睛使她著迷,他的心更使她著迷。時間在無形地延宕,羅彩靈把筷子一扔,道:“我不想吃了。”李祥也學著做了,適才吃的鹵雞蛋好像鯁在心里不下去。

  三人就這麼你望我一眼,我望他一眼,街上沽名釣譽的市儈依然吵吵鬧鬧。

  且說大胡子吃了李祥的啞巴虧,心中忿然,到別家打了一龠悶酒,越喝越窩火。俗話說,鍋蒸一爐香,人爭一口氣,他沸怒煬煬,甯捺不過,摔破了酒壺,拔腿就往云飛這邊奔來,走得莽撞些,在路上撞倒了幾個行人,踢翻了幾個攤子,就像只瞎了球眼的蟑螂。

  正好云飛一行人出了塌房,大胡子迎著叫道:“三位別走,我有話說!”因有云飛在場,李祥肚里膽壯,譏笑道:“想拜我為師不成,我可不收你咧!”大胡子憋著氣,一抱拳道:“我‘鐵腹旋風’瞿橫天指南打北、闖蕩江湖二十余載,從未這麼窩囊過,今日定要三位給我一個說法!”李祥道:“你想要個什麼說法呀?”故意把個“想”字拖得老長。

  瞿橫天眉橫眼翻,徑自走到塌房里,叫酒保上一壺白乾,李祥等也重回塌房。只見瞿橫天從褡褳內搜出一個小紙包,把里面的黑色粉末灑進酒壺,道:“這是苗家的蠍毒,敢不敢與我比試。”行走江湖,多一個朋友勝過多一個仇人,云飛正在良思一個化敵為友之策。李祥可不吃他那一套,道:“比就比,誰怕誰呀!”羅彩靈也偏不服氣,道:“怎麼個比法,你說!”

  云飛見他們鹵莽行事,不由得汗生額上。大胡子把酒壺搖了兩搖,道:“誰喝得多,便是誰勝!”李祥心里好笑:“這個夯貨,上墳都上錯了,云飛可是毒宗哩!你的武功再高,比起云飛來,也只算孫子一輩的。”心里笑著,嘴里一口答應下來:“啯啯亂叫個什麼,不就喝口毒酒嘛,讓我兄弟陪你玩玩!”說完一指云飛,道:“俗話說,快刀不用黃鏽生。云兄弟,我知你的手一定癢了很久,就拿他開開刀吧。”瞿橫天哼了一聲,視線在云飛身上打起轉來。

  云飛現在肩負著保護羅彩靈平安取到青龍寶珠的重任,不理李祥,朝瞿橫天一拱手道:“我兄弟得罪閣下之處,還望閣下洪湖大量,多多擔待。江湖上,最講究一個義字,何必在蝸牛角上爭雌雄,我替他賠個不是,飲一樽毒酒,今年不見來年見,還是一個朋友。”李祥與羅彩靈聽得一愣,這是武林大會上的云飛麼?

  瞿橫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在這里巧言令色、粉飾太平,搶了我一百多兩銀子,你一句話就勾了嗎!那我鐵腹旋風日後還有什麼顏面見江湖朋友!”

  “見他孫子的狗朋友!”李祥大叫道:“云飛,你怎麼了!憂柔寡斷的,這不像你的作風呀!多說個……”不待李祥嚷完,云飛喝道:“你住嘴!”李祥怒道:“你不上我上,看我打得他滿地找牙!”揎拳擄袖就要動手。云飛大喝道:“你不要潑油好不好!”羅彩靈朝李祥使個眼色,示意他收下火性,看云飛怎麼處置。

  云飛朝瞿橫天一推手,道:“閣下這話過甚其詞了。賭場上,有輸有贏,都是天意,我不明白,閣下有什麼丟顏面的地方?”瞿橫天干笑數聲,道:“真是粑粑不要米做,你的兄弟詐贏,怎算得了數!”云飛笑道:“一看你這身打扮,便知是個天生富貴的紳家。我的兄弟詐贏也好,光明正大地贏也好,一百多兩嘛,對你來說不過是點錙銖小錢,何必這麼斤斤計較,有失風度呢?”“什麼錙銖小錢,你真是軟刀子殺人不覺得痛!”瞿橫天一瞪眼,道:“若有招子,就別深藏不露;若是怕我,哼哼,把銀子留下再走人!”

  本以為云飛會出手開導開導他,誰知云飛藏頭縮尾,不敢與他交鋒。羅彩靈大為惱火,把云飛的衣襜一揪,道:“你勝他易如反掌,何必在他面前低聲下氣的!”云飛勸諗道:“忍一口氣萬事消,何必如此招搖!”瞿橫天喝道:“依爾等的口氣,似乎一定會勝在下,在下今日倒偏要領略領略了!”

  羅彩靈怒從心起,李祥更是氣憤填膺,把云飛推到桌前,道:“你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武林大會都被你踩得一塌糊塗,怕他個鳥!”這時,不知從哪里鑽出來了一大堆人群,把他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都慫恿他們比試。只可憐店主生怕出事,打鬧起來怕沒人賠償,正在圈外急得溜溜轉。

  云飛受道家清靜無為思想的長期熏陶,縱然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是瞻前顧後,不好決斷。羅彩靈氣得把他摁在凳子上,道:“你怕結仇家是吧!告訴你,我天人教滿天下都是仇家,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你今天若勝不了他,我就不要你保護了,因為,你沒資格!”她說得聲音發顫,嬌小的身軀縮得好緊;在她純水的眼里,云飛是從萬人中拼著性命救自己于水火的英雄,是天底下最勐勇的男人;她仰慕云飛,更慳吝這份不可替代的回憶,不願云飛在自己心目中存在任何汙點。

  往往,女人的一句話就可以讓男人不顧一切。適才還荏弱無力的云飛一下子便雄姿勃發,鋼牙緊銼,望著瞿橫天,發覺他的相貌一下子變得令人厭惡非常,望著羅彩靈,一蹺大拇指,道:“我贏給你看!”羅彩靈咬著櫻唇,拼命地點頭。

  瞿橫天心里笑道:“這妮子真會耍點子,當我是三歲小孩,用天人教來嚇唬我!”這時,瞿橫天的三個徒弟逛完了妓院,也跑來與師父見禮,瞿橫天道:“你們來得正好,看師父殺他個棄甲曳兵。”徒弟們忙恭唯一些“師父無敵,師父戰無不勝”之類的話,瞿橫天越發得意揚揚,仿似穩操了勝券。李祥冷笑道:“馬不知臉長,狐不知己臭。”瞿橫天氣得吹須,徒弟們都對李祥怒目以視;李祥哼著小曲,對他們孰視無睹。

  塌房被擠得水泄不通,門外和窗外都扒滿了人,清濁的呼吸聲夾雜著不平衡的心跳聲,云飛已與瞿橫天各飲下了二十卣毒酒。瞿橫天氣如牛喘,臉紅得像塊豬肝,腦袋似乎比先前大了一圈,兩只手直垂著,以內力將毒酒逼出指尖,地下酒水窪窪。云飛則笑傲自然,有多少毒酒便吸多少毒酒,頭上冒著白氣,著實教人不可思議。羅彩靈暗笑道:“又不知滋養了他多少功力。”

  云飛右手的指頭依次敲打著桌面,發出馬蹄一般的“嗒嗒”聲,對李祥道:“我看差不多了。”李祥噱然大笑,道:“哎呀,我能說不能行的大哥,你還硬撐個屁呀!我看你都看得難受哇!”瞿橫天的精力消耗告罄,一心不能存二念,李祥的一句嘲諷比割他一刀還要難受,但自家落在下風,呆鵝般的徒弟們又找不出話來回敬,急得瞿橫天肛門都堵住了。話音剛落,有的人明著笑,有的人陰著笑,還有的人喁喁私語,決不是什麼好話。徒弟們看師父這個情形,心也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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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40: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行經半世反懵懂 誰料童蒙不諳情


  羅彩靈笑道:“一點也沒錯,你看看你這副德行,真是臨死前還化妝,死要面子啊!”瞿橫天被一小女子指著鼻尖,莫大的羞辱感甚至能令他的心髒爆炸,倏然經脈倒轉,一滴毒酒沒逼出來,喉嚨一甜,哇出一口瘀血來。云飛一揚脖子,又飲下一卣,將酒器倒懸,並無一滴落下。眾人齊聲喝彩,聒噪得幾乎能將瞿橫天的耳膜震破。

  仨徒弟見師父癱在凳子上,面比蠟白,嚇得急性驚風,大叫道:“師父,你怎麼了!”連眼淚都急得流了出來,就似蔡邕哭董卓。瞿橫天連睜眼的氣力也沒有,氣若游絲道:“解藥就在我的腰帶里,快,快……”徒弟們得了信,忙從瞿橫天身上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就往他嘴里塞。李祥笑道:“你這護心油,沒事找俺們報仇,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你倒黴!”瞿橫天的徒弟們本待要發作,因此刻師父性命攸關,暫且把這口怒氣咽下。

  瞿橫天的氣血在慢慢恢複,李祥篩滿一卣毒酒,笑嘻嘻地遞到他嘴前,道:“來,喝杯涼水,喘喘氣就好了。”瞿橫天怪眼一翻,著力把李祥的手臂一推,那杯酒都灑在了桌上,李祥不會武功,立地不穩,要不是羅彩靈眼快扶住他的夾肢窩,定然歪倒在地。

  瞿橫天的三個徒弟們如何按得下這口窩囊氣,其中一個叱道:“鴨臭皮蛋你欺人太甚!”三人舉起拳頭就往李祥身上砸,羅彩靈舉手便要招架。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云飛大喝一聲,把手掌往桌面上一撳,沾了一巴掌的酒水,飄然揮灑,出手遒健,星星點點的水彈子疾如旗魚般地分擊三人,三人就像著了魔咒一般,全被定如木雞。

  “好功夫!”贏得四下掌聲如雷,羅彩靈看得甜笑,心道:“還用不著我動手呢!”便撒了架式。

  云飛從籝子里抓起一把牙筷,隨手揚擲,唰唰風過,牙筷就似釘子一般釘在牆壁內,力道又剛剛好,與牆面一嶄平,輪廓為一個“休”字,酣暢淋漓,鬼斧神工。眾人都看得瞠目結舌,有的人還跑到牆邊去摸,手感平滑,嘖嘖道:“嚄!真是奇了,這筷子進牆怎進得這般好!”沉寂的空氣里霍然爆發一片彩聲。李祥樂得合不攏嘴,道:“好兄弟,你倒蠻搶眼的嘛!”要知道,云飛的光榮就是他的光榮。

  瞿橫天方知與云飛的武功太過懸殊,愣在凳子上坐立難安。云飛爽朗笑道:“承讓了!”李祥抬高了嗓音道:“半瓢水還跑來獻丑,真讓人笑掉大牙了!”朝瞿橫天輕蔑地擺著手,道:“走吧,走吧,回去洗了睡吧。”瞿橫天揩干胡子上的血漬,要解徒弟的穴道,卻不知云飛的點穴功夫獨到,在徒弟身上戳來戳去,就是解不開,弄得狼狽不堪;只好低三下四地央求:“還望閣下行個方便。”

  云飛還未答理,李祥倒挺出身來,伸出一根食指在瞿橫天的胸脯上戳了兩下,道:“想救徒弟,夢著呢!”瞿橫天黃著臉揖拳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李祥還要打岔,云飛拉過李祥,走到那三個呆瓜身前,在一個呆瓜身上同時按下庫房穴和氣舍穴,那呆瓜才能動纏。瞿橫天看云飛的點穴解穴手法如此奇妙,又愧又嫉。三個呆瓜分別被解穴後,都被云飛嚇怕了,戰戰兢兢地躲在瞿橫天背後。

  瞿橫天見徒弟們脫了險,便翻過臉來,道:“你有種!望留下名姓,我崆峒派算是認得你了!”云飛聽得暗鎖眉頭,上次與崆峒派的“蒼浪子”薊蓼、“鐵杆判官”郜炯一案尚未澄清,今次又無意開罪了崆峒派,不知日後會生出什麼事來。瞿橫天見云飛不吭聲,粗聲粗氣道:“難到你敢做不敢認麼?”云飛不好決斷,一望羅彩靈,見她臉色陰沉沉的,不敢妄生遷忤,道:“在下姓云名飛,表字鵬舉,大家同闖江湖,抬頭不見低頭見,有話好說……”瞿橫天得了名姓,厲聲道:“不必多言,後會有期!”

  看得瞿橫天一行人踢著腿飲恨離去,旁人都羅羅唣唣地指點評一。云飛心里一半爽心,一半擔心。李祥走到門首,朝他們的腳根吐了一口濃痰,罵道:“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傻瓜永遠都不會覺得自己傻!”圍觀的人眾都纏著云飛,問他如何修得如此好功夫,云飛含糊了兩句,眾人漸漸贊譽著散去。店主見沒打壞店內的物件,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到內房的觀音面前燒香去了。此時的店中,客人的挾菜與飲酒,酒保的張羅和吆喝都恢複了正常,雖然喧囂,卻很安全。

  云飛祥和地坐下了,他在考慮未來應面對的一系列後果。羅彩靈挨著云飛坐下,朝他後背捶了一拳,氣鼓鼓道:“何必對這種人委曲求全的,你要下次再敢這樣,我可看扁你了!”云飛沒有看她,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了,靈兒喜歡強硬的男人。”一聽這話,羅彩靈憤然的面色突然轉為黯淡,右手搭在云飛腿上,揪著布料,緩言說道:“你錯了,我並不喜歡強硬的男人,我只是不願看到你在別人面前懦弱的樣子。”

  羅彩靈的語話籠罩住了云飛的耳膜,四周的喧嘩好像變得恬靜了;云飛心里浮沉不定,垂目看著羅彩靈揪褲的小手,纖雅可憐,忍不住將其握住;羅彩靈為之一顫,那只手似要溜掉又不願溜掉,就像一只漂流的小帆船停泊在他的港灣里。云飛感到羅彩靈的手好燙,她的指甲在他的手心里輕輕蠕動,讓他感到癢癢的,又舍不得放手,空氣變得恬雍而美麗。李祥依舊佇立門首,用呆呆的眼神空望鬧市,他從羅彩靈看云飛的神情中已體查出,他們之間不願被人打擾。

  寶貴的溫情很快就被理智沖散了,云飛的手徒然拿起,不敢對羅彩靈心存他念。羅彩靈也靦腆得縮回了手,云飛感到腿上的壓力驟然消失,站起身道:“咱們耽誤了這麼久,也該起程了吧。”羅彩靈跳動了幾下眼睫,來排揎心頭的余情,茫茫然然地拎起桌上的包袱。

  “讓我來吧。”云飛從羅彩靈手中接過包袱,挎在右肩上。李祥發現了塌房內極微小又極重大的變化,打著鯁道:“我,我去牽馬。”

  今日寒燠失時,灼熱的太陽似乎專門與遠足的人作對,就像火龍在空中游蕩,烤得大地都要化掉了。天空沒半點云翳,風也偃止送涼,人就像被放在蒸籠里,又悶又熱。踏著熱烘烘的土地,渾象過火焰山的,那三匹照夜白曝著日頭,噴著氣,氣力不支地奔行;騎上遠行客的額頭都落著斗大的汗粒,眼睛都被熏昏了,李祥罵道:“這太陽真是可惡,不知是個什麼鳥東西,忒般的熱!”

  一路風塵辛苦,只見前方青松碧柏,蔥蔥蘢蘢的一片山林,宛如烏云下地,濃蔭蔽日。說到這山林,偏也奇巧,又可說是善地、又可說是惡地,卻是如何的善法、惡法?聽我道來,若是清心寡欲的人移居山林,便是修練道場;若是強盜們移居山林,便成了打劫圈圍。

  對于遠足之人說來,這山林卻是歇腿的好所在。云飛一擺脖子,甩了甩汗,道:“別把馬兒累壞了,我們休息一下吧。”羅彩靈用袖揩著汗,道:“我正有這個想法。”李祥雖頭戴箬笠,還熱得猛抖衣裾,把缰繩一提,翻身下馬,揮汗成雨,吹氣吹噓道:“心動不如行動,快快,就在這兒隨便納納涼吧。”

  進了林中,葉大籠樾,草木芾茂,讓人油然生涼。云飛從包袱里取出一個小藥瓶,倒了三粒仁丹,一人食了一粒,以防中暑。三匹馬被拴在樹上,悠游自在地吃著青草;云飛閉目靜坐著;羅彩靈躺著看天;李祥熱得像個油人,取下箬笠,松著褲帶,敞著衣服,噥噥說道:“秋分都這麼熱,比及來年的三伏天,人豈不是要將皮剝掉才涼快!”云飛睜開眼說道:“咱們這一窩一拖地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聚泉莊?”羅彩靈躺在舒適的草叢里,笑道:“我就是要邊玩邊行,偏不放你見雪兒,偏把你牢牢地捏在我的股掌之中!”云飛連忙閉上眼睛,再不敢頂撞她了。

  李祥唉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一到夏天,人就變成猴子了。”云飛問道:“什麼意思?”李祥笑道:“一個個抓耳撓腮的。”云飛悟出話音來,大笑道:“你說蚊子叮人哪!”李祥笑道:“正是。好在秋天雖熱,卻沒蚊子,心情倒不甚煩。”云飛正欲答腔,羅彩靈道:“你們兩個別嘀咕了,饒我安穩地睡一覺吧。”

  腳根處便是一灘深綠色的藪塘,就像一面鏡子,映著青山,映著白云。三三兩兩的魚狗巡飛在上,不時打破鏡子,刁起瘋狂擺尾的獵物,不一會兒,破鏡又複圓了。莎地上麈麇悠徉;紫荻上蝴蝶紛飛,如果它們翅膀上的風能扇得大一些該有多好啊!

  羅彩靈吹著水滸所特有的略帶熏腥味的微風,全身都被嫩綠的三葉草茸茸包住,似乎能聽到小蟲子的說話聲,憧憬道:“真想洗個澡啊!”李祥把身邊的牡荊一打,高興地叫道:“對了,可以游泳啊!”邊說還邊解衣,笑道:“再不泡水,要生痱子的。”

  羅彩靈淘氣地爬起身來,笑道:“我也要去!”云飛睜開了眼睛,看著羅彩靈一身薄薄的紗衣,腦中陡然嗡嗡一響,道:“你不行!”“為什麼我不可以?”羅彩靈孩子氣地眨著眼睛。云飛擠著嘴唇,礙著羞,不好說出。李祥已“撲嗵”一聲跳下藪塘,驚起兩只鵜鶘,哈哈笑道:“各位鳥兒莫走啊,陪我玩耍嘛!”羅彩靈一邊看著李祥快樂地泅水,一邊把云飛推來推去,囁囁嚅嚅道:“你說啊,為什麼李祥可以而我不可以?”云飛心中正在犯急,冷不防見她手腕上還裹著繃帶,靈機一動道:“你手腕上的傷還未好,遇水會腐爛的。”“哦。”羅彩靈點著頭,這才端正坐好。

  “這還提醒我了,你把腕上的布扯下來吧,天氣這麼熱,讓傷口透透氣。”云飛邊說邊幫羅彩靈扯繃帶。“不!我覺得沒事。”羅彩靈慌忙把受傷的手捂在胸前,臉含羞澀。從林口吹起了一陣東南風,熱燥燥的,云飛勸道:“還是扯下來吧,捂久了會流濃的。”“不扯,不扯,不扯!”羅彩靈任性地叫嚷著,已將身軀遠離了云飛,在她眼里,這繃帶就像不可丟棄的寶貝。

  “好吧,你要綁就讓你綁著吧,日後可別怨我沒提醒你。”云飛背上生了一些汗,便打開包袱,取了一把泥金小扇悠然扇著,叫道:“靈兒,你坐過來吧,我這兒有風。”“不要!”羅彩靈背對著云飛,悉心撫摸著繃帶,似乎從柔軟的綢布中撫摸到曾經擁有的柔情,怎麼也舍不得解下,因為,這是云飛親手替自己系上的啊!

  李祥打了幾個紮猛子就骨碌上岸,摳著後背,對云飛道:“游泳都游得不安穩,剛才有個扁條黑蟲附在我身上,怪癢癢的。”

  “啊!——”云飛驚異地一叫,瞪大了眼睛,急問道:“那蟲子是不是寬體象個紡錘,背面暗綠,有五條黑色間雜淡黃的縱行條紋?”聽云飛講得這麼翔實,神情又可怖,李祥頓時發覺那蟲子一定不對勁,心里一涼,縮著頸子答道:“對!對!”云飛追問道:“你的手上是不是被蜇了?”“正是!正是!”李祥心里直打鼓,道:“那是個什麼怪物?我會不會中毒了?有沒有性命安危?”

  “莫非~~~”云飛的牙齒緊龁,臉上肌肉抽搐。李祥嚇得捏住云飛的臂膀猛搖,大喊道:“快告訴我啊!”云飛忽然大笑起來,扯開李祥的手,道:“瞧你緊張的,不過被螞蟥刺了一下,它又不吸血。”看著云飛笑不可抑的樣子,李祥才明白受了愚弄,氣得把他狠踢一腳,啐道:“沒什麼你說得那麼恐怖,神經病!”“和你開個玩笑嘛!”云飛邊笑邊搖著扇子,感到身上又熱騰騰了。

  驀然傳來一口篩鑼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原來一中年強盜手提兩把金锏,腳穿吊墩靴,立在一丈開外的槲樹下叫嚷,由于天氣炎熱,不停地吐舌頭。云飛與羅彩靈一個靠著樹干坐著,一個摳著樹皮。云飛自言自語道:“我怎麼總是碰到強盜?”羅彩靈問道:“你碰到過幾次?”“三次了!”云飛似乎很惱火。羅彩靈道:“這也叫多?你若是跑貨的,三百次也不夠!”

  李祥有云飛壯膽,哪將這家伙放在眼里,叫道:“這條路的年限比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還要老,怎麼可能是你開的!這山上有幾十萬株樹,若都是你栽的,給你幾輩子也栽不完,真是瞎扯蛋!”強盜聽李祥說得有理,撓了撓腦袋道:“我不曉得,反正全天下的強盜都說這句黑話,閑話少扯,不給買路財不許過!”李祥一擺手道:“不許過就算了,嘿嘿,我繞道走!氣死你,慪死你!”強盜見李祥吊兒郎當的樣子,心中火起,大喝道:“唗、唗、唗!老子不管,繞道走也要留下錢財!”

  李祥走到強盜跟前,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牽了牽他的衣服,道:“你看看你,哪里像個強盜的樣子。”接著把他腿一撥,道:“腿要拉開一點。”又把他下巴一撩,道:“頭要抬高一點。”再把他肩膀一扳,道:“胸要挺直一點。”摸著下顎,點點頭道:“這樣才有強盜的猛虎架式嘛!”強盜木著身子,打著鯁道:“你怎麼知道得比我還清楚?”李祥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這年頭,像你這種剪徑的多著哩,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嘛!”

  日頭當可鑠石流金,強盜還穿著厚褐衣,身上騷熱不過,搜出一片發了黴的汗巾揩著汗。李祥渾身蒸濕,見強盜的腰背搢著一把棕扇,便大手大腳地取了下來,“呼呼”地扇著風,道:“天氣這麼熱,你也出來打劫,真是要事業不要溫度啊!”強盜已熱得像鐵古油,繼續拭著汗道:“沒法子,日子不好過,混口飯吃嘛!”“那,你每天能掙多少啊?”李祥笑嘻嘻地問著。強盜道:“這可說不准,肥豬瘦羊就得看火氣了,多則充用數月有余,少則一日開銷乾淨。”

  強盜咦了一聲,道:“我和你說這些打鬼!從來沒見過像你這種被搶劫的,怎麼一點也不怕我?”李祥大笑道:“你又不是妖怪,有什麼好怕的?”強盜一望羅彩靈,再望搭在馬背上的包袱,道:“你怕也好,不怕也好,留下姑娘,留下包袱,然後滾蛋!”李祥陡然揪起強盜的衣領,叫道:“你先頭還說只留下買路財,怎麼現在連姑娘也要?你不講信用,你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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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40:38 |只看該作者
  “費話!俺本來就不是好人!”強盜把李祥的手甩掉,啐道:“再敢對俺動手動腳的,俺剁了你的貓爪子!”說罷,搶過李祥手里的棕扇,搢在腰背上。云飛與羅彩靈已笑趴在地上。

  李祥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云飛身前,歎道:“我的生死輕如鴻毛,就讓我去吧,你還要照顧靈兒取青龍寶珠呢!”云飛連忙站起來,握著李祥的手,道:“不!還是成全我吧!你的年齡比我大,孰不知孔融讓梨于兄,這事非我不成!”李祥道:“不行!你死了,誰來保護靈兒?”云飛道:“我老是惹她生氣,我死了一了百了!”

  兩兄弟哭抱一團,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在友情與人性的激烈攻勢中,強盜手中的金锏落地,一把鼻涕一把淚道:“賢哉二兄弟,我沒臉見你們了!”話剛落音,便擦著淚一蓬風地跑了。

  打發掉了強盜,云飛頓時推開李祥,道:“我演得不賴吧!”“哼!我的演技才是一流的!”李祥趕忙拍著被云飛肮髒的軀體汙染的衣服,道:“這次趕走強盜全是我的功勞,你只是個陪襯!知道嗎,陪襯!”“少丟瘟!強盜是感于我那傷感動人的語調才動了人性本善之意!”

  羅彩靈道:“你們都錯了,強盜是看我可愛,我對她使了一個眼色,他便害羞地跑了。”兩人聽得大笑,一片和樂融融中,羅彩靈笑道:“想不到連不會武功的李祥都能趕走強盜呢!”李祥快樂得像個受了表揚的孩子,道:“趕走個把強盜算什麼!恁你什麼事,我高來高就,低來低對!”云飛含笑跨上鞍韉,一望晃眼的日頭,道:“起程!”把馬一夾,快蹄馳去。

  行在途中時,李祥發覺遮陽箬笠忘了拿,徑自後悔,又不敢跟云飛和羅彩靈說,怕他們取笑。

  白云滿彰來,黃塵暗天起,關山迢遞,三個玩事不恭者又不知將多少風塵甩在身後。灰礫飛飛揚揚中,有十幾個天真未泯、光腚的男孩子打泥仗;女孩子則蹴鞠、踢毽子。云飛注視著,既感到清純的恰意,心中又不禁泛起一絲辛酸,誰說童年似黃金,只是人未醒。

  驕陽照曜下,三人的喉嚨都已渴得冒火。云飛手搭涼篷地斜目一瞟,見一家店鋪前的招牌上寫著幾行很惹眼的小字,便勒馬控驄,過去一瞧,李祥與羅彩靈也下了馬。李祥見云飛盯著招牌看,不知上面寫著什麼金玉之辭,便問了一聲。云飛指著招牌道:“這上面不都寫得很清楚嗎!”李祥道:“我識字不多,你念給我聽。”云飛還未啟齒,羅彩靈倒趕先念了起來:“本店出售各種解涼飲品,有鹿梨漿、甘豆湯、姜蜜水、木瓜汁、鹵梅水、荔枝膏水、雪泡縮皮飲、椰子酒、梅花酒。”

  “哇!”李祥的口水直往外泄,正待往屋內沖,倏然一個小櫝子迎頭飛了過來,擦著李祥的耳朵摔到地上,砸個粉碎,里面的銅錢骨碌碌滾了一地,琳琅作響。如此飛來橫禍把李祥嚇得虛掩耳目,腿像灌了鉛,一步也不能挪。

  接著,屋內洋溢著夫妻二人的口角聲,“你憑什麼摔我的東西?”“那就要問你自己了,定下了規矩,你不許碰我的東西,你剛才卻挨了我的蕢子。”“我拿戥子戥些碎銀子,不小心把你的東西觸動了一下,你就摔我的錢匣子,你也太狠了吧!”

  三十余歲、面目顑頷的丈夫已跑出屋來,用寬衣大袖在地上羅拾著散亂的銅錢,幸虧天氣炎熱,除云飛三人之外別無路人,不然可就會有趁火打劫的事發生了。只聽得妻子在屋內驚天動地嚷道:“我狠?你別往自己臉上塗堊了!你把小三子家送我的一塊氆氌拿去當了抹布,糟遢東西的家伙,狗眼不識正貨!”丈夫道:“翻那陳谷子爛芝麻的賬干嘛!”見云飛等正瞅著自己,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此刻便要顧全體面了。

  妻子尚不知有外人聽著,依舊在屋內嘹亮地叫道:“你怕了吧,哼哼,你沒理了吧!我偏要說,我偏要提!”丈夫額頭生津,頻頻向云飛這邊呶著嘴,示意有外人在看笑話,妻子道:“你裝個什麼豬八戒!”發覺丈夫神色不對,便跫跫走出屋來,只見她身著吳綾、面如杏花、眉畫黛綠、手套珠釧、耳戴丹璩、纂插金釵,豐儀大方。那女子徒然一見羅彩靈,臉色便好轉了許多,還有些不好意思,陪著笑臉道:“姑娘見怪了,都是這個死相害我難堪!”她邊說邊隔空戳著丈夫,丈夫還在一文文地撿錢。

  羅彩靈只當這事沒過眼,道:“我們想買些涼水解渴。”李祥連忙補充:“最好是一樣來一點。”丈夫躬著背,冷冷答道:“今天不做生意!”妻子一聽,道:“你不做我做!”李祥連忙說道:“還是這位嫂子通人情,難怪容顏不衰呢!”她聽得嫣然一笑,甩著嫩黃色的手帕,道:“還站在門口作什麼,進來吧!”

  三人一進屋子,頓感蔭涼多了。李祥本欲饕餮大吃,聽女主人說吃雜了會拉肚子,便胡亂點了兩樣。女主人又道:“人在郅熱之際吃點冷飲,酸甜清涼的感覺,比什麼都過癮,但要吃慢些,不然很傷胃的。”云飛與羅彩靈略嘗了些。言談之中,得知男主人名為耿勰,女主人名為沃萱,此時正鬧同居各爨,什麼東西都分開著用。

  耿勰收抬了滿地銅錢後,就一直坐冷板凳,對著賬單數錢,生怕少了一文,嘴里嘮叨:“你摔的還不是自家的錢,少了還不是該自家背時。”沃萱哼了一聲,也不作答。羅彩靈打量他們夫妻倆,見耿勰胸前的衣服破了一個窟窿,沃萱的眼色有些昏瞀,自己思量了一會子,道:“如果兩位不嫌打擾,我們想借宿一晚。”云飛看了看日頭,心道:“此刻才是未時,還可以再趕百十里路,為什麼她要留宿?”羅彩靈這機靈鬼既放下這話,就定有道理,云飛也不便多問了。

  丈夫干咳了一聲,推委道:“三位借宿,本無不可;只是,茅椽蓬牖,恐怠慢了三位。”妻子看丈夫早已看得煩躁,正想換個人看看,見羅彩靈花朵兒一般模樣,早想留她敘話,拉著羅彩靈的手,揚高嗓子道:“只要三位不嫌棄,我是歡迎賓至的!”羅彩靈妍妍笑道:“多謝沃嬸子。”沃萱笑道:“姑娘甭客氣,就當我是大姐好了!”羅彩靈陪笑了一下,又把祈望的眼神轉到耿勰身上,就看他定板了,耿勰心想多幾個人滲合著總勝過與妻子一拍兩瞪眼好,道:“快別說了,要住就住吧。”李祥溜望了一眼裝冷飲的壇壇罐罐,拊掌笑道:“俗話說,齋僧不飽不如活埋,這下我可以大飽私囊嘞!”云飛暗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羅彩靈詢問沃萱,他們夫妻間吵架的原因,沃萱先是沉默,半晌才肯說。原來丈夫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對妻子沒好臉色;妻子做了一天的家務事,本就累夠了,見到丈夫一臉陰氣,說不上兩句就發生爭執;也不過是件鱗爪小事,兩人都有錯,都不肯屈服。李祥一聽就火了,罵道:“把在外面受的氣發泄到家人身上的渾蛋最不是個東西!”話出了口才發覺不該說,羅彩靈暗罵李祥這只呆鵝。

  沃萱身上的震天雷頓時爆炸,氣得指著丈夫的鼻尖,道:“聽見沒有,連個外人都說你不是個東西!”耿勰身上的霹天炮也怒氣騰湧,一怒李祥,二怒妻子,把桌子“啪”地一拍,聳起身子,道:“我是東西也好,不是東西也好,終歸是你丈夫;你生是我耿家的人,死是我耿家的鬼,你又奈我何!”沃萱聽了這話,像吃了杜梨一般的苦澀,眼淚頓時撲答撲答地落下。

  云飛覺得呆在這里好難受,真想避之則吉;羅彩靈嚇得把凳子挪了挪,躲到云飛身後。李祥可躲不得禍,咳嗽了兩聲,堆著一臉笑,左勸右慰道:“夫妻間,縱有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過,怎可當著外人的面相互撕扯嘴臉。”邊說邊自掌自嘴,道:“都是我這個爛嘴邊的不好,有什麼氣就往我身上發好了。”云飛也勸道:“說得是,夫妻間撕破嘴臉不好看呀!我這兄弟甚沒腦子,兩位不要在意。”

  耿勰見妻子難受,覺得自己說得過份了些,臉色緩和了許多;沃萱蹭起身子,從腰間取了一塊翡翠色的綃絹,抹著淚跑到廚房去了,又拿刀又洗菜。羅彩靈看得不明不白,問耿勰道:“她怎麼在這個氣頭上還有心情做飯啊?”耿勰壓低了聲音道:“你不明白,她每次和我吵完架都要怒氣沖沖地做飯,將一肚子的氣都發泄在蔬肉上。你看她瞪土豆的眼神,拿刀的架式,切黃瓜的力道,可嚇人哩!”與羅彩靈耳語道:“所以,在這個時候,一定、絕對、萬萬不能惹她!”

  羅彩靈往廚房一瞧,還真有那麼一回事呢,撥指一算,又不對啊,道:“現在不是午飯的時辰啊?”耿勰垂著眼皮道:“說起來也慚愧,和她斗了一中午,如今還粒米未進呢。”遂又一笑,道:“今天她憋的火格外多,燒的菜一定好吃,姑娘可想嘗嘗?”羅彩靈搓著指頭,道:“雖然我已在路上吃過了,聽你說得美滋滋的,這不聽話的肚子好像又餓了呢!”“別忘了還有我呢!”李祥一邊嚷著,一邊向耿勰賠不是,耿勰倒也不記嫌仇,與李祥嬉合了一下,便化了嫌。云飛揉了揉眼,道:“我肚子不餓,可有床借我休息一下?”耿勰忙稱“失禮”,將云飛安頓在東邊耳房。

  “哎呦!”突然從廚房里傳來一聲驚叫,羅彩靈第一個跑去看,原來沃萱急惱慌神地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劃了一刀,鮮血直流。羅彩靈問長問短時,耿勰暗地取了卷柏,悄悄叫羅彩靈拿去給妻子擦,不要透露。沃萱問時,羅彩靈說是自己隨身攜帶的,沃萱道了謝,擦了卷柏,包紮後繼續做飯。耿勰也領云飛歇息去了。

  家常便飯做好後,吃得最香的是李祥,假裝吃得香的是羅彩靈,只顧填肚的是耿勰,口舌無味的是沃萱。沃萱挑了幾口籼米入嘴,越嚼越沒心情,起身離席了。耿勰則陪席勸菜,李祥先前冰水吃得多了,只添了兩碗飯就再裝不下肚,羅彩靈和李祥一齊離席,與主人說了幾句客氣話後,便去找云飛。可憐耿勰,正因得罪了妻子,碗也該他洗了。

  且說羅彩靈和李祥到了東邊耳房,梓門也未掩,云飛側臥在鋪簀的榻上,睡得正香呢。羅彩靈輕手輕腳地進去了,心中頓生一鬼點,拉過李祥,道:“我們玩一個游戲吧!”李祥問道:“什麼游戲?”羅彩靈道:“誰能把云飛撩醒,就算誰勝。”李祥樂不可支,連聲贊好,便將掃帚上的梗子毛拔了一根,想去搔云飛的癢,剛靠進云飛臉前,云飛眼睛未睜,“哇”地一張口,“啊唔”一聲便把梗子毛刁到嘴里,但後“呸”到地上,待一系列動作完畢,又恢複了憨睡的模樣。

  “原來他沒睡著啊!”羅彩靈心里有了譜,便跑到門外,將臭椿樹的葉子摘了一片,放在火上燒了一燒,然後湊到云飛鼻前,心想:“這下你該睜眼了吧!”這臭椿葉子的臭味甭提多難聞了,可是,撂了好久云飛都沒動靜。“難道他被臭死了?”羅彩靈心里直打秋千,一摸云飛的鼻子,沒氣;再摸心窩,不跳了!使勁地搖云飛也沒反應,鼻子一酸,撲在他身上哭將起來。

  云飛本沒睡著,忖道:“這丫頭怎麼哭了?”覺得心窩上散布著縷縷熱氣,身體被她的手臂抱得好緊,便睜開了眼睛,撩起她的頭發,心里念道:“若說你聰穎過人吧,什麼鬼點子都裝在這小腦袋瓜里;若說你傻吧,直傻到讓人癡醉。”再睃目一掃,又見李祥正用手指揩眼角,“李祥他也……”一時間情感交織,宛然真到了天堂一般,心里喟然歎道:“有這樣兩個知情朋友相伴,也不虛此行了!”竟不知怎樣安慰羅彩靈才好,嘴角微微張開,道:“靈兒……”

  羅彩靈突然直起身子,右拳在云飛胸頭上猛的一捶,云飛“噯唷”一聲,突如其來的變故真把他給搞混沌了。羅彩靈淘氣地笑道:“你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孩子啦!閉氣的功夫使在你身上,本就合乎情理嘛!我能那麼容易被你脫白呀,哼!”說罷又轉面對著李祥,眉飛色舞道:“他可是被我弄醒的喔!”李祥頦首笑道:“我服了,我服了!”羅彩靈得了便宜之後,便蹦蹦跳跳地跑到隔壁與沃萱扯話去了,隨手把兩扇門撥得搖搖擺擺嗚嗚響。

  云飛暗自好笑,自己騙人反被人騙,深愧技不如人,爬起身來,不經意地一看衣服,胸前竟殘留著點點濕斑。

  “她真的哭了!”云飛的心房猛地一跳,“為什麼?她不是在演戲麼!”這事兒又將他搞得一頭霧水,忙問李祥:“剛才你哭了沒有?”“少臭美了!你就算真死了,我哼都不哼一聲。”李祥正坐在椅子上脫鞋子。

  “討厭的家伙!”云飛罵了一句,念及羅彩靈,又眩惑起來:“她撲在我身上,我也看不見她的臉,她大可不必真的動淚啊!那,她又為什麼要哭呢?”云飛隱隱發覺到,羅彩靈把自己包藏得很深。

  其實,羅彩靈剛才已對著云飛的心窩,哭著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傾囊相告,只是啞言無聲,難怪云飛會覺得她在自己的胸口上吐氣。

  李祥坐禪似的囤在大椅上,云飛說他沒個坐相,還捏著鼻子吵他腳臭。李祥置若罔聞,扳著腳趾頭玩兒。云飛不再理他,轉頭睡去,徑自思索著羅彩靈,從緊閉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一線隱微的折光。

  女人之間的言談從隔壁透牆而來,聲音細眇卻清晰。沃萱吐著苦水道:“我天天在家當灶螞子,他卻一點都不體諒我!”羅彩靈剝著柑橘皮,道:“也許是他不會表達罷了。”沃萱道:“才不是這樣呢!他從來都不曾主動買件東西安慰我,我在家里就像一個犯人,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事,真受夠了!犯人、犯人,做飯的人!”羅彩靈嚼著柑橘,酸甜多汁,輕笑道:“和你相較,我感到自己好幸福,我身邊的兩個都挺會安慰人的。”

  沃萱道:“對了,你一提我還真覺得不可思議!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和兩個大男人混在一起?他們雖然穿得人模人樣,只是一個面目黑土土、另一個臉上有刀疤,兩副乞丐模樣。”這話傳到李祥的耳朵里,放下腳趾頭,隔著牆壁悒悒不樂地大聲叫道:“乞丐怎麼了!伍子胥還討過飯哩!”沃萱的語聲頓時止住了,又聽到羅彩靈的格格笑聲。躺身在床的云飛禁不住笑出聲來,轉過面問李祥:“你從哪里聽到這句典故?”李祥呆呆笑道:“我雖然沒讀過書,不過混在三教九流中,那些雜史歪經也曉得些許。”

  李祥想把盤屈的腿放下來,那一雙腿竟不聽使喚,造次之間差點栽個跟頭,只好扶著黃連木桌子,苦著眉頭。云飛問道:“你怎麼了?”李祥捏著腿答道:“我的腳好酥好麻!”云飛笑道:“不聽我的話,吃虧了不是?我來幫你治治。”便來到李祥身邊,揎起袖子,舉起拳頭,往李祥小腿上重重一捶,只聽到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李祥只覺得臁骨都快被捶斷了。接著,云飛把李祥的腳搬起來左右撇弄,李祥痛酸難忍,鉗著桌子,閉著眼睛瞎叫喚。過一會兒,李祥下地活動了一下腿腳,道:“嘿嘿,真的不痛了!”云飛拍了拍手,撣了撣灰,心道:“對你這種人,就要來硬的。”

  再說隔壁屋里,沃萱抓了一把桃酥遞給羅彩靈,道:“姑娘別客氣,吃啊!”羅彩靈一笑,道:“我嘴里的柑橘還沒吃完呢。”沃萱笑了笑,從衣櫥里打開一竹簏,里面翻出件小罩褂,摺整齊了捧在手上,對羅彩靈道:“我有一宗事拜托姑娘。”羅彩靈吃著桃酥,把視線聚在小罩褂上,道:“好大姐,有什麼事就盡管說罷!”

  沃萱道:“這些時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和丈夫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也不願這樣,可是,和他說不了兩句就控制不住了。”籲了幾口沉郁在心之氣,道:“我有個七歲的兒子,名叫耿鍇,我和丈夫爭執時,他總是撒腿跑掉了。我知道他一定在傷心,為了不讓他看見,就把他托到鄰村的亢婆婆家帶著。”

  羅彩靈問道:“你們這樣做,就不怕五鄰四舍的說閑話麼?”沃萱悶住了,羅彩靈擺擺手,笑道:“算我沒說。”沃萱強行轉笑了一下,道:“亢婆婆是個好人,最喜歡小孩子了,縱是如此,我還是有些揪心。天氣轉涼了,你能幫忙把這衣服送到我兒子手上麼?”羅彩靈道:“怕他穿不暖吧!”“欸。”沃萱不敢大聲回答。羅彩靈凝眸問道:“為什麼不自己送去呢?”沃萱躲避著羅彩靈的眼神,道:“我,我怕他怪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羅彩靈能明白沃萱作為一個母親又身為一個妻子的矛盾立場,義無反顧地答應著,把小罩褂搭在左臂上。

  院子里晾著幾吊鯗魚,發出難聞的腥臭味;衣服都曬成了麻花,也沒人收。羅彩靈剛走出大門,被孩子他爸召喚住,只見耿勰捧著一盒糕點,吃吃鯁鯁道:“我有、有個七歲的兒子,嗯,托在鄰村的亢婆婆家帶養著,我、我做了些東西給他吃,想、想麻煩,嗯,麻煩姑娘一下。”好容易聽他說完,羅彩靈格格笑道:“怕他吃不飽吧!”心道:“這對父母倒挺有意思的。”“呣。”耿勰揩汗答道,看見羅彩靈臂上搭的衣服明白了一二。“沒問題!”羅彩靈右手接過,綻起的笑容更令耿勰暗自愧怍。

  這時,有一個小孩子到耿勰家來找耿鍇玩,耿勰說不在,還笑咪咪地將解渴的飲料給那孩子吃,一口贊他乖啊巧的。這一點很叫人匪疑所思,大人們對別家的孩子總比對自家的孩子親熱,見面又是逗笑又是買東西給他吃,難道自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人疼麼?

  郊野的一棵大槐樹下,陽光透過葉片瑣碎地照在一塊石桌上,四周插著幾根木橛,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玩兒,男孩作蜜蜂,女孩作蝴蝶。“吃飯羅!”孩子們興沖沖地叫嚷著,一人端一面木板,上面分別擺著泥丸子或一些青草、梗柯。他們把這些天然的食物放在石桌上,一個孩子道:“這個位置不好,咱們到那邊吃!”另幾個孩子歡快地答應著,鬧哄哄地跑開了,只剩下一個離群的男孩獨坐木橛,他頭紮垂髫,生得面色黧黃,雙目無神地望著別人遠去。頭頂上,被槐樹拋棄的一片葉子憂傷地落在石桌上。

  這個孤苦伶仃的男孩忍不住撲在石桌上哭泣,已記不清是第幾次哭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踏著莎草向這邊攏來,窈窕的身影遮住了暖烘的陽光,在男孩身上撫摸著。男孩感到背上清涼,眼中熱消,便將哭紅的眼睛在衣袖上擦了擦,回頭顧望,只見一個姐姐捧著一件小罩褂和一盒糕點,含笑婷立在旁,生得面若春花、目如點漆,正是羅彩靈。男孩瞪大了眼睛,只一逢面,就打心底里喜歡這位姐姐,又不知這位姐姐找自己有何事,癡癡傻傻地望著她。

  羅彩靈陪坐在男孩身邊的一根木橛上,取縞絹替其拭了淚,端祥他不住,親聲問道:“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啊?”男孩夾緊了臂膀,答道:“耿鍇。”羅彩靈見他怕生而緊張的模樣,抿嘴一笑,續問道:“多大了?”“七歲。”耿鍇已把頭低得老下。羅彩靈摩挲著他前額的短髦,問道:“怎麼住在這兒呢?”“我沒有家。”耿鍇的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羅彩靈的臉色黯了下來,道:“怎麼會沒有家呢?”“我爹娘吵架,不讓我和他們住。”耿鍇的聲音在發抖。羅彩靈撩弄他的耳鬢,道:“他們好壞啊,你恨他們麼?”耿鍇搖搖頭,道:“不恨。”

  孩子純真的答語總能令成年人感動,羅彩靈細語問道:“為什麼呢?”耿鍇舉起弱目,答道:“因為,他們是我的爹娘。”羅彩靈的手垂落下來,心里好不是個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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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41: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系起心瘩恚生火 解得春風可化冰


  羅彩靈適才撩動耿鍇的耳鬢時,發現一道被指甲掐出的傷疤,問道:“你耳根上的傷是怎麼弄的?”“我娘擰的。”他答得很自然,更讓人感到一種習以為常的痛苦。“她為什麼要擰你呢?”羅彩靈被陽光刺得打了一個冷戰。耿鍇答道:“因為我不聽話。”

  羅彩靈不敢再看耿鍇心靈上的創傷,掃目望向歡樂的孩子們,道:“你瞧他們玩得多起勁啊,你怎麼不去呢?”耿鍇道:“我才來幾天,他們不跟我玩。”羅彩靈站起身來,牽著耿鍇的手,道:“傻瓜,你不妨主動去找他們啊!”“唔……我,我不敢。”耿鍇吞吞吐吐地掙脫了手,還把手交叉地塞在懷里。

  這時,過來了一家子,兒子騎在父親的頸上,父親道:“咱們到風閩崗上去玩吧。”母親慈笑道:“那兒風景可好了,還能打秋千呢!”兒子揮著小手,高興地叫道:“好耶,出發羅!”三人歡聲笑語而去。

  耿鍇羨慕地望著那幸福的一家子,心事沒個著落,羅彩靈從心底湧起一股責任感,笑著說道:“喜歡姐姐麼?”耿鍇激動地說道:“喜歡。”“那好,姐姐陪你玩。”羅彩靈把他從死氣沉沉的石桌拉到了豐富多彩的大自然中,晡日暖熏,不再那麼刺眼和灼烈,稠密的花卉依依偎偎,似乎等待著人來采擷。羅彩靈與耿鍇坐在壙埌的原野上,她就是喜歡和小孩子在一起。

  一般的男人都不喜歡小孩,覺得孩子吵得好煩,可能酒精和性早已把他們搞得麻木不仁了;相反的,大多數女性都很喜歡孩子,因為她們在孩子身上找回了塵封心底而渴望傾訴的純潔。

  羅彩靈一面說些小笑話開濟他,一面手把手地教他編花環。飗飗風起,羅彩靈把頭發叉到後面,道:“這花環呀,是編給自己最心愛的人戴的。”耿鍇拈起了美麗的馬蹄蓮花,問道:“為什麼要編給他呢?”

  湛藍的天空里只有一朵不斷北飄的白云,一只孤單的雌雁朝它艱難振翼,羅彩靈不自主地抬起額頭,黽勉的心絮充溢心肺,把深情的眼睛寄托上蒼,答道:“因為,我要用花環把他牢牢套住,不許他跑掉。”

  耿鍇聽得興起,道:“我就用花環把我的爹娘套住。”“好咧!”羅彩靈璨然笑著,耿鍇的美麗希望在冥冥默默中也鼓舞了她。

  耿鍇的手指還不靈活,花環終究只編了七八成,直待日晏風涼,羅彩靈把小罩褂披在他的身上,給他禦寒。耿鍇再一次感受到曾經擁有的親情,真希望羅彩靈能夠永遠作自己的姐姐,更盼望父母親能把破碎的家重新拼湊。羅彩靈指著小罩褂說道:“這是你娘托我帶給你穿的,怕你凍著了。”耿鍇聽得眼神撲爍,嘴角還是露出一絲無法掩飾的笑容。

  羅彩靈問道:“肚子餓不餓?”耿鍇點了點頭,羅彩靈笑著打開盒子,原來里面盛滿了黃燦燦的雞蛋糕,遞給耿鍇一塊,道:“這是你爹給你做的呢,嘗嘗吧。”耿鍇拘謹地接過,羅彩靈道:“不怕人窮,只怕志短,你的爹娘在吵架時都這麼愛護你,你將來怎麼報答他們?”耿鍇不加思索地大聲答道:“我養他們到老!”羅彩靈欣慰地笑了。

  耿鍇遞給羅彩靈一塊,道:“姐姐也吃。”羅彩靈笑著接下。耿鍇把雞蛋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甜蜜而柔軟的味道在他心里架起一道回歸的彩虹,眼睛被風吹破了,溢出淚來。

  泱泱的湖面上,水光萬頃,波濤不興,夕陽殘留著粉紅的余韻,可愛的風逗弄著萬物生靈,浣衣的婦女們嘻笑著抱木盆歸家。云飛與李祥坐于水皋,隨意往湖里扔著石子。李祥雙手反撐著,閉著眼睛,頸向後仰,半歎半感道:“好久沒有這樣安靜地看看自然了。”云飛側目相視,笑道:“你也喜歡安靜麼?”李祥恢複了原樣,又扔了一顆石子,道:“每個人都有一萬張臉,隨著不同的境地而轉變著。”伴著一圈擴大的水暈,一顆小水珠在水面上跳起又溶合下去。

  云飛念著李祥的古怪之處,問道:“江湖上最講究禮節,你怎麼從未向人拱過手?”李祥伸了一個懶腰,道:“向人拱手的架式,看起來就像帶手枷的犯人,我喜歡無拘無束。”云飛一聽,覺得頗有道理,只是有理歸有理,他還是掙脫不了這種形式上的形式。李祥接著說道:“其實作人哪,就要活得自在。天地容得下我,我便生;天地容不下我,我便死。”云飛輕笑道:“你真想得開!”笑中又生悲意,忖道:“誰都是活在別人的眼睛里,誰能作一回真正的自己?”

  李祥道:“小時候不想學習,不願大人管教,盼望能長大;長大了卻要面對事業與婚姻的煩惱;結婚了還要為家庭煩心;有了孩子又要為管教孩子操心;孩子長大了再要為孩子的前程擔心;孩子成家立業了,又要為孩子的生活懸心;然後再為孫子費心……直到自己老死了,一切的煩惱就都沒有的。”

  云飛臉色愕然,道:“這話不應從你嘴里說出,你還不到二十歲啊!”李祥的嘴角帶著幾縷略顯無奈的微笑,道:“也許一個人涉世太深,反而看不清事情的全貌,像我這種涉世不深的人確能很清楚的看待問題也說不定。”云飛道:“嗯,從另一種范疇看,的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云飛問道:“如果讓你再次選擇,你願作男人還是女人?”李祥毫不猶豫地答道:“男人。”云飛問道:“什麼原因呢?”“我已經習慣了。”李祥笑了笑,道:“我是男人都夠可憐的了,何況女人。”云飛道:“你在替沃萱抱不平麼?”“也許吧。”李祥垂下了頭,不知在想著誰。

  談到女人,云飛自然而然地念起了羅彩靈,在沒有那小鬼頭的現在,感到有些冷清,見李祥好久未開言,道:“你在想靈兒麼?”李祥抬起頭道:“當然在想了。”云飛道:“她什麼都好,就是太任性了些。”李祥道:“什麼都是她對,是不?”云飛笑了笑。李祥道:“越好的東西越嬌貴嘛!”

  “說得也是。”云飛笑道:“她好像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李祥以淺笑作答,欣賞著天際里充滿活力的紅色,道:“一種米養百樣人,象靈兒這樣的女孩,人間只有她一個。正因為有了靈兒,我的人生變得豐富多彩了。只要能看著她對我笑,我就心滿意足了……啊,真希望她能永遠快樂下去啊!”云飛在不知不覺中掛念起時常憂郁的雪兒,滿言感慨道:“靈兒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不知道什麼叫擔心,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像她這樣就好了。”李祥搖搖頭,道:“其實不然,我看得出,她好像在擔心什麼。”

  “真的嗎?也許我還不了解她。”云飛仰天歎了一口氣,羅彩靈緣何要撲在自己身上哭,這謎團再一次勒緊了他的思維,太怪、太不合邏輯了,以至窮思極想也捯不出個頭緒來,他想問,卻難以啟齒,雖然說也說不明白,卻令云飛產生了戰抖的預感。

  云飛道:“靈兒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李祥淒迷地一笑,道:“永遠長不大的她,讓我找到了人世間已經丟失的純潔;不像我,整天處在爛泥灘中。”弓身向前抓起一把稀泥,手全黑了,道:“江湖……不是個好地方。真希望靈兒能回家,作個安恬的人妻。”云飛眉頭微聳,問道:“怕她被邪世汙染嗎?”

  “呣。”李祥著力地點著頭,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一望漸黑的四周,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激動,道:“最恨那些人閉著眼睛喊‘世界多麼美好’。哼,有的人勞苦一生一世而無回報,有的人卻太快活了,這是個什麼混帳世界!有時候,我真想拿把大槌子把這世界打個稀巴爛!”他的喘息濃重。

  云飛道:“你很討厭剝削者吧。”“那還用說嗎!”李祥的眼中冒出火來。

  “在你心目中,皇帝是什麼?”“烏龜!”

  “三公九卿是什麼?”“王八!”

  “文武大臣呢?”“甲魚!”

  “地主呢?”“鱉!”

  李祥的語氣越來越重,語聲也越來越大。云飛再問道:“樵夫呢?”一聽這話,李祥的神氣收斂了起來,笑道:“神仙!”云飛無奈地隨口一歎,道:“人生在世,最難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知我何日才得已超脫?”也抓了一把稀泥,緊緊捏著。李祥問道:“什麼叫超脫?”云飛道:“也許是死亡吧,死了就超脫了。”李祥笑問道:“你想死麼?”云飛搖搖頭道:“不想。”李祥道:“你不是想超脫麼,為什麼卻不願死?”云飛笑答道:“這還不簡單,就像人們明知鐲子重,還是想戴在手腕上一樣。”

  李祥大笑起來,道:“爭名奪利,人之天丑。哼哼,人死後,還不就是這團泥巴!”“言之有理。”云飛微微頷首,松開了手,肉掌全被泥染黑了,再看著未抓泥的左手,猛然參祥透悟道:“為什麼人的左手比右手乾淨,因為左手不像右手那樣愛‘活動’。至于腳,它整日踩在別人身上,還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生怕被別人發現它的丑態,腐臭便是在所難免的了。”李祥哈哈大笑起來,道:“干完這一票就洗手吧!”“嗯!”

  歎光明,如流水。區區終日,枉用心機。辭是非,絕名利,筆硯詩書為活計。樂齏鹽稚子山妻。茅舍數間,田園二頃,歸去來兮!

  天將黑了,家長們扯著喉嚨叫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飯,獨是耿勰、沃萱聽得心酸。用過了晚膳,云飛和李祥都被羅彩靈拉到她房里,說是有件神秘的任務,要他倆陪著。眼見玉兔離海角,三人直談到夜靜更深,羅彩靈要他們等一會兒,然後神秘奚奚地離去了,不一刻,挽著一件衣服回來。云飛見之,問道:“你說有神秘的任務,就為看你拿件衣服麼?”李祥道:“靈兒自有道理,好好看著!”羅彩靈抿嘴一笑,道:“還是李祥懂事。”雖然她用詞不當,但李祥依然聽得神清氣爽。

  羅彩靈把衣服擱在腿上攤開,道:“這件衣服是耿勰的。你瞧,胸口上有一個小窟窿,他妻子都沒給他補。”云飛聽得出弦外之音,道:“你難不成是……”羅彩靈笑道:“我把衣服偷過來補了,耿勰一定會認為出自沃萱之手,這樣一來,他們夫妻倆就能和好如初了。”“就你鬼!”云飛快意地笑著,悟出了她要留宿的原因,忖道:“這家伙還真是深不可測呢!”李祥更是贊歎不已。

  “靈兒這麼在乎夫妻和睦,是否她的父母給過她傷害?”云飛心念萌動,問道:“你的爹娘是不是經常吵架呀?”羅彩靈嘸了一聲,道:“也不是了,反正被我撞見的不多,至于沒有撞見的便無從知曉了。”云飛道:“如果我有爹娘在身邊吵吵架就好了。”眼中一下子裝滿了白色的憂傷,羅彩靈看得感同身受,軟語說道:“我爹娘的脾氣都不好,我受到感染,說不了兩句就愛斗嘴,以後冒犯之處還請你多多包涵了。”云飛道:“我若有什麼冒犯之處,也請你包涵包涵了。”李祥把云飛拉到一邊坐下,道:“你別妨礙靈兒做正經事了。”

  羅彩靈往常都是一味嬌縱無忌的,看她紉針的模樣,似像似不像。云飛跑到羅彩靈身旁,眯著眼笑道:“想不到淘氣的你還真會作針黹之類的事啊!”羅彩靈拿針去紮云飛,被他躲過,便收了針,不高興道:“你把我們女兒家看作是什麼了,整日呆在家里玩麼?兩個姐姐在四年前就把我教會了。”

  云飛道:“兩個姐姐?”“就是給我貼身的那兩個丫鬟。”羅彩靈襻了幾針,道:“又讓我想起峨嵋那個老黃花菜了!”云飛噓了一聲,道:“小聲點,這話不論被誰聽見都不好的!”羅彩靈故意大著嗓門叫道:“不好就不好,我才不管呢!如果別人對我好,我會十倍、甚至竭盡所能地報答他;如果別人對我壞,我就十倍、甚至無數倍奉還!”云飛捂著耳朵,道:“和你在一起,哪能占到甚麼便宜,都是捱欺的命。”李祥再次把云飛拉到一邊坐下,道:“你還有完沒完,不要妨礙靈兒做正經事了!”

  李祥把云飛緊緊抓住,不許他靠近羅彩靈,等羅彩靈一心一意縫綴完畢,李祥迎過去,把衣服上的補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道:“靈兒真是個巧手女兒家!”羅彩靈嬌聲道:“那當然啦!不像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都整日游手好閑的。”云飛不服氣道:“我哪里游手好閑了?”羅彩靈問道:“你有一份工作麼?”云飛連聲應道:“有啊!陪你去找青龍寶珠。”羅彩靈一擺手道:“這不算,這只是出于友情罷了。”

  “你少在這里孔雀開屏,自作多情了。我們才認識幾天啊?還友情呢!”云飛正欲施展陸賈雄辯之才,卻被李祥拉到身後。且看李祥向前走了兩步,道:“靈兒聽我說,我有工作!嘿嘿,我是個乞丐。”云飛笑道:“一堆臭狗屎也想說成一朵鮮花!你早就脫離了丐幫,算個什麼乞丐,再說,這要飯的最是‘游手’和‘好閑’了。”李祥黃了臉道:“你別見機挖苦人,你還不是當過要飯的,有什麼好得意的!”

  “你真教人惡心!”“你才教人惡心,這個刀疤臉!”

  他們倆,一個屬龍,一個屬虎,說不上兩句就斗上了。動口解決不了問題時便要動手,正打鬧著,李祥踢云飛不著,腳趾踢到牆上,好痛!云飛拍手稱快道:“哈哈,被撞痛了吧!快去打牆,報複一下嘛!”“噯唷喂!”李祥一個勁地呻吟,道:“都是你害的,我要打你!”他拿起身邊一把鐵鍤朝云飛投去,云飛輕松躲過,啐道:“欺軟怕硬的家伙!”

  羅彩靈懶得理他們,到沃萱房中,把衣服搭在她的床頭架上。待回到房中,倒也奇了,云飛和李祥都不見了身影,碗里的燈火依然跳躒著。羅彩靈便到東邊耳房查看,紗窗內,兩人都蒙頭睡著呢。“這兩個家伙!”她的嘴角浮現出欣慰的微笑。

  羅彩靈也回房睡了,門窗關得死死的,她每夜都會失眠好一會子,腦子里想著云飛,想著明天和他說什麼,可是真正和他見面時,卻連一句台詞也說不出口了,好像總隔著一道洫溝,洫溝那邊是雪兒。

  在這郁郁寡歡的夜晚,云飛輕手輕腳地進來,又輕手輕腳地離去了;她尚在夢中,感覺不到,只是掉在地上的被子又重新蓋在身上。

  第二日清曉,喔喔的雞叫把人催醒,羅彩靈睜開眼睛,透窗見云飛在大院子里練劍,心里笑道:“頭一次這麼勤快呢。”顧不得漱口盥手,跑出門外,仰首展臂,似乎想擁抱整個天空,高喊道:“早上好啊!——”云飛收了劍,拭著汗問道:“你在和誰說話呀?”羅彩靈扭著柳鬢,笑道:“我在和全世界說早上好呢!”云飛先是愕然,又笑了起來。

  再說那小兩口的別扭故事吧。耿勰比云飛起得還早,卻不見了外衣,到處都找不著。懷疑是老鼠偷去吃了?不可能,家里的積貨那麼多,我是老鼠也甯可吃鹿梨;懷疑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偷了?更不可能,跑去客房一看,人都還未睡醒呢;夢游時落在別處了?絕對不可能,我沒那種習慣吧!衣服難道嫌我窮,長翅膀飛走了不成?咦,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既然都不可能,難道是……

  耿勰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妻子房里,昨天天氣暴熱,妻子經受不了溫差的急驟轉變,頭有些昏倦,此時還在夢中,那件失蹤的外套竟安安穩穩地搭在妻子的床頭架上!

  “她懷著病替我補外套!”耿勰用戰抖的雙手捧起外套,補丁是一個圓形,含蓄隱示著團圓之意。突然間,耿勰覺得好不起她,她的大度面前,自己變得渺小而不懂人情……

  耿勰一股牛勁捧著外套跑到院內,跪在粉紅而斗大的日頭下自責自嗟,外套成了他的淚巾。

  陽光越來越耀眼了,沃萱恍惚醒來,眼縫中眯見桌上放了一碗煎好的湯藥,她又驚又疑,顧不得披衣,一步一晃地走到桌前,那碗藥下壓著一張白紙,紙上寫了三個字:“對不起。”沃萱驚呆了,胸中的忿慍在一霎間煙消火滅。

  一日夫妻,百世姻緣,只要能諒解,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的?

  沃萱端起藥一飲而盡,雖然很苦,嘴里卻好甘甜;雖然涼了,心頭上卻好溫暖。她拿起那張帶有溫情氣息的紙,合掌夾在掌心,心情正在起伏跌宕時,一個寬大而熟悉的身形佇立門首,沃萱手中的白紙頓然飛離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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