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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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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行香子(一)

  年關還沒過,天已越發寒冷。

  大齊今年的冬天不好過,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過,他們在居涵關屯兵與大齊雍州軍時有大小戰事摩擦,又屢屢滋擾其他重鎮。

  兩方正式背盟,丹丘極其瘋狂地在邊境燒殺劫掠,大齊的朝臣們在兩府宰執的主持之下議事。

  殿中侍御史丁進與韓林侍讀學士鄭堅等人堅持促成和談,在他們看來,丹丘此番攻勢猛烈,無非是因為今年冬天難過,丹丘胡人的草場不夠,牛羊成群地凍死,若大齊重開西北馬市,使兩國互通有無,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丹丘過冬難的問題,也可暫緩戰局。

  官交子才將將取代私交子,正元帝還沒有瞧到其中的好處,此時若再增加軍費開支,他心中必是不願的。

  不願打仗的官員們將話都說到了正元帝的心坎裡,就是新黨之中,也有不少人不願打仗,值此新舊兩黨因議儲而鬥得不可開交的時刻,作為東府宰執,孟雲獻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說。

  「重開馬市的確能夠暫緩戰事,可此馬市一開,國威又置於何地?」這是正元帝並未在朝堂之上一口應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對重開馬市,他們之所以反對,也是與正元帝一樣,顧慮到了所謂重開馬市便是長夷敵之威風,滅我大齊國威。

  「官家,臣以為,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若開馬市,則延緩戰事,若不開馬市,則使戰事加劇而軍費花銷更重,」孟雲獻垂首立在簾外,「往後之事可往後再議,我們不防與丹丘先度過這個冬天。」

  雍州的有利戰局並不能改變一個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雲獻,他心中就是再想與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暫且藏住自己的這份心思。

  談及軍費,正元帝果然沉默,簾後半晌沒有動靜,孟雲獻安靜站立,裡面添了幾聲咳嗽,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裡面奉了一碗熱茶,正元帝喝了兩口,乾啞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梁神福,將彤州來的東西給孟卿瞧瞧。」

  「是。」

  只聽「彤州」二字,孟雲獻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簾出來,將一道書冊遞來,孟雲獻抬手接過。

  只展開一頁,孟雲獻的臉色驟變。

  「朕這麼些年,還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帶了一分笑意的聲音從簾內傳出,而孟雲獻卻越發覺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書冊,乃是一道萬民書。

  彤州萬民的名字以朱砂布滿內頁,頁尾所書,盡是嘉王在彤州這些年為百姓所做之事。

  數年前嘉王上疏請求親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蘆場,堂堂親王卻與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與彤州百姓共整治出兩百多萬畝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兒也是在整治沙田蘆場期間流產的,從那以後,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兩年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國庫的錢,而是自己的家底,這些嘉王從未上疏稟報過,卻有彤州知州年年奏報。

  正元帝並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蘆場有功而下旨嘉獎了一番。

  萬民書上所言,無一字作假。

  但此時這道書冊,卻並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殺嘉王的刀,孟雲獻很清楚,萬民書上的每一個名字,於正元帝而言,都是一個養子竟敢越過他這個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雲獻穩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蘆場,為我大齊多得了兩百多萬畝的良田,立租稅,補軍糧……可見官家當時下的這道敕令,實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無官家當日的遠見,又何來今日的這道萬民書呢?」

  「臣觀萬民書上所言,無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為,無不是君父所望,百姓將嘉王視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認為官家與嘉王父子之親,實難離之。」

  百姓,只是認為嘉王是官家您親近的兒子,生怕你們父子之間有什麼誤會,進而傷及親情。

  孟雲獻絕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貢獻。

  退出慶和殿,孟雲獻吹了冷風,才發覺自己後背有一層薄薄的汗意,他也沒回政事堂,在永定門外坐馬車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見孟雲獻歸來,一邊為他解下披風,一邊端詳他道:「你怎麼臉色這樣差?」

  「同川和秦將軍他們在雍州不易,可我卻不能堅定開戰的決心,這一回,我要教他們失望了。」

  孟雲獻眉宇間滿是疲憊。

  「官家不想開戰,任你們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麼用呢?」房中沒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熱茶給他。

  「若不在此時開馬市,我看官家就要動官交子的念頭了,能緩一時,是一時吧。」孟雲獻深知當初在朝上議私交子改官交子時,張敬所說的那番話終究要應驗。

  若無本錢,將傷國本。

  此時若不開馬市,官家為了國庫少一些負擔,魯國公之流為了讓宗室少一些損失,必定會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錢撥備不足,而交子放量無度,物愈貴,亂民生。

  雖一時不顯,卻貽害無窮。

  「雲獻。」

  姜芍不是不知國事的人,她少時便喜愛讀書,與孟雲獻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麼?」

  此時,她卻問他累不累。

  「我看這些事,都快要將你的腰壓彎了。」

  兩人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雲獻笑了笑,「卻不能退。」

  姜芍也跟著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兒孫們都不在雲京,我一早便與易兒說,往後的禍福,都由他們自己去謀,咱們兩個回來這兒,大不了就是兩口薄棺,回來那日,我們不是早就備下了麼?」

  易兒是孟雲獻與姜芍的長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雲獻喉嚨發緊,他一下握緊夫人的手:「阿芍……」

  「可別說什麼不該讓我跟著的話,咱們兩個在一塊兒多少年了,你能離了我?」姜芍橫他一眼。

  「對不住。」

  孟雲獻始終握著她的手,哀哀一嘆。

  「嘉王殿下還好麼?」

  姜芍不接他的話,轉而在他身邊坐下,問道。

  「如今還不知道,」

  孟雲獻眉頭皺得更緊,「今日官家讓我看了一道彤州來的萬民書,嘉王生性敦厚寬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萬民請願之象,其實並不意外,但唯一不應該的,是這背後利用了這些質樸民意的人。」

  「好毒的計。」

  姜芍面露冷意,「看似是在以此為嘉王殿下求情,實則,是惹官家更加忌憚嘉王殿下。」

  那萬民書,不就是在提醒官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盡得民心?

  「可官家讓你回來推新政,其實就是借你的手斷了那些貪得無厭之輩的過分念頭,丹丘與大齊的戰事官家不問你,你便不能貿然插手,這議儲的事,官家不問,你依舊不能在朝堂上有什麼過多的舉動,嘉王殿下這件事,你該如何辦?」

  「還能怎麼辦?我要在這個位子上坐得穩一些,就得時時讓官家看見我的利用價值,」孟雲獻無謂地笑了一聲,「不過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卻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個氣兒,咱們不能一直都如此被動。」

  談及夤夜司副使周挺,孟雲獻倏爾想起一人,「我記得前些日,他與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親口對他說,倪公子是靖安軍舊人,此事,韓清在給我的密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軍舊人」,令姜芍一愣。

  過了半晌,她才道,「不瞞你說,我正想見見她。」

  「她兄長是吳岱的那個兒子害死的,但如今為了大義,她竟甘願深入虎穴,為仇人之父治病,此女子,該令我等生慚。」

  「徐景安」這三個字,是三萬將士的血,與一個玉節將軍的血,孟雲獻每每思之,皆滿心悲涼。

  孟雲獻一抬頭,「我這就去寫一封手書給周挺。」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凍。

  正元帝身體欠安,貴妃欲往慶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卻不許,更令入內內侍省都都知訓斥了一番貴妃身邊服侍的宮人,責怪他們不知珍重貴妃的身子,竟讓貴妃大雪天還出來走動。

  貴妃回到寢殿,由宮娥服侍著脫去了外面的三件披風,近身服侍的宮娥見貴妃臉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娘娘,官家是怕您受凍傷身。」

  官家並無一句斥責貴妃,也讓梁神福代為傳了幾句溫言,但貴妃細長的眉間卻依舊籠著一分愁緒。

  她垂眼瞧著自己腹部,如今已經顯懷。

  「若這不是個兒子呢?」

  官家是否還會如此好言相待?還會留著她吳家的尊榮麼?

  在官家身邊待了好些年,貴妃還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喜怒無常。

  「娘娘……」宮娥驚呼出聲,隨即垂首,「孩兒尚未出世,娘娘還是不要多想了。」

  貴妃不說話,揉按著額角,靠在軟榻上。

  她如何能不多想呢?吳家單薄成這樣子,之前父親出事,親族能躲則躲,唯恐避之不及,而今,無論是她,還是父親,都指著她腹中的這個孩兒。

  家族的光耀,後半生的榮華,都在此了。

  宮娥才將將奉上一碗香茶,有個年輕的宦官匆匆地進來,在簾子外頭作揖問安,他衣帽都沾著雪,臉也凍得發紅。

  「如何?」

  貴妃抿了一口香茶,在簾後懶懶地挑著眼皮瞧他。

  「娘娘,奴婢已仔細查過,魯國公府前些日子的確送了一批藥材去蓉江府。」宦官垂著頭,喘著氣恭敬地答,「奴婢聽人說,有好幾大車呢,說是女婿的親戚在蓉江府做藥材生意,請國公府的人押送的。」

  「驛館的人說車轍印子瞧著深,奴婢猜想,那只怕不是什麼藥材。」

  他常出宮替貴妃去探望府裡的老主君,也沒少在外頭的茶樓裡逗留,魯國公女婿的這樁事,還是他無意間聽來的。

  回來報了娘娘後,這些日他都在為查探此事而奔忙。

  「什麼親戚?」

  貴妃在簾後,一下坐直身體。

  「這……」

  宦官躬著身子,「奴婢不知,只怕要去了蓉江府才知道。」

  「等你去了,」貴妃冷笑了一聲,將茶碗重重往案上一放,「茶都涼透了!」

  「蓉江府有個爻縣,」

  貴妃的嗓音發緊,「國公府的人若送的不是藥材,那麼十有八九,那些東西都送去了爻縣。」

  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她再細查,又能查出什麼?

  魯國公的嫡子早年在外做官,被造反農民起義軍給害死了,他如今只有一個妾生的,不出息的庶子,再有就是幾個女兒。

  可爻縣有什麼?

  有一個姓趙的縣丞。

  那縣丞是太祖一脈,自太宗繼位之後,在歷任皇帝的打壓之下,太祖一脈已經無爵可承。

  那縣丞為太祖第四子的子孫,雖落魄潦倒得只有個縣丞的位子坐,但他卻有正經的嫡出血脈。

  貴妃胸中鬱氣難解,一手拂落了案角的茶碗。

  難道魯國公在與她合謀的同時,果真還有另外的打算?

  ——

  吳府。

  王醫正淨了雙手,在素紗屏風後給呆坐在折背椅上的吳岱施針,他捏著極細的金針,驀地側過臉,只見一面素紗屏風外,那年輕女子身影朦朧,王醫正能夠感覺得到她的目光注視。

  他皺了皺眉,心中思忖著這幾日來此女子的表現,片刻,他試探一般,鄭重地在吳岱頭上落下一針。

  「王醫正。」

  屏風外的女子忽然出聲,王醫正眉心一跳,將針取下,卻聽她又道:「不知我可否近前一觀?」

  王醫正一頓,卻沒說話。

  「我雖得娘娘口諭,與您一道醫治老主君,但這些日,我一直未曾干預過您,是因為我聽秦老醫官說過,您的針灸之術在太醫局亦是數一數二,我既為小輩,不敢貿然改易您的醫治辦法,但我亦想近前瞧一瞧您的針法。」

  倪素說著話,卻見一道身影從門外走進來,除了她,無人能見那個人,他手中拿著一道書冊,是用緋紅錦緞裝幀過的,他進來也沒說話,只是與她相視一眼,朝她頷首。

  倪素立即明白他已經拿到了那份禮單。

  徐鶴雪在桌前坐下來,垂著眼簾翻看禮單。

  「你其實根本不通什麼針法,是不是?」王醫正在裡面冷著聲音,忽然說道。

  倪素愣了一下,隨即匆匆繞過屏風,那吳岱鬢髮斑白,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任由王醫正擺弄。

  「王醫正……」倪素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些慌張之色。

  「好啊,你這女子,果然欺瞞娘娘!」

  王醫正見她一下慌了,便越發肯定了心中所想,「說什麼不敢干預我,你根本就是一竅不通!連針法的深淺都瞧不出!」

  這些日,倪素不與他為難,他便借自己針法是為絕學,不許她偷瞧為由,不讓她近前來看,而他時不時地問她幾句藥理,或是針法,她藥理雖通,可涉及針法,她卻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王醫正便越發疑心。

  到今日,他許此女子在屏風外站著,便是借這一針來試探她的深淺。

  「王醫正,您也知道我為兄申冤的事,娘娘的親弟因此而伏法,而我如今只是一個孤女,若要與娘娘為善,使貴人放過我,我便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倪素垂首,聲音細顫,「我家中有金針刺穴的絕學不假,只是我父親不許我學醫,在這門絕學上防我防得更加厲害,使我不得半點真傳,如今我空有醫典,卻實在來不及細學,可我若不出此下策,又如何能保得住性命呢?」

  「你是說,你家裡這門金針刺穴的絕學,的確在你手上?」

  王醫正心中一動。

  「是……」

  倪素抬起眼來,「還請王醫正手下留情,聽聞您在針灸之術上頗下功夫,若您肯替我瞞下此事,我願將此奉上。」

  「你捨得將你家中的醫術交給旁人?」

  王醫正將信將疑。

  「不過是為求一條生路,再者,醫術要得用,才有它的價值。」倪素伏低身子,言辭懇切。

  「若王醫正肯教我,便是最好。」

  王醫正久久不言,他捋著鬍鬚將面前這個女子打量了一番。

  「我到底也不忍為難你一個孤女。」

  他說。

  「多謝王醫正。」

  倪素滿眼欣喜。

  王醫正再沒說讓她出去的話,吳岱的癲病沒有好轉,還是在椅子上一副痴態,王醫正凝住心神,為其施針。

  倪素在旁冷眼看著。

  越看,她便越發確定,這位王醫正,根本就沒有用心醫治。

  雖不至於使吳岱的癲病惡化,卻也不會令他有什麼好轉的跡象,他的確是擅長用針的人,卻並未存心為吳岱醫治。

  王醫正停了手,見倪素站在那兒,一副茫然之相。

  他心中不由冷嗤。

  果然女子行醫,便是如此平庸。

  徐鶴雪起身,繞過屏風走到倪素身邊來,王醫正莫名覺得後背好似有一股子陰寒,但他轉過臉,與倪素四目相視,他什麼話也沒說,又專心手上的事。

  他自以為拿住了此女的把柄。

  徐鶴雪的手指在禮單上點了點,倪素順著他所指的那處看去,她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後看向王醫正的背影,「王醫正,我為老主君診脈之時,發覺老主君氣血不足,腎氣有損,是否需要進補?」

  「這是自然。」

  王醫正哪用得著她說。

  倪素看他施針完畢,便主動上前研磨,一邊聽他說,一邊代他寫方子,然後交給內知。

  徐鶴雪看著內知出去,從這裡到庫房有些遠,倪素卻不能在這個當口在王醫正的眼皮子底下離開。

  府中的內知與家僕,也都盯著她,防著她。

  貴妃讓王醫正與她一同為父診病,本也是要王醫正來盯緊她。

  「不要擔心。」

  徐鶴雪低聲安撫倪素。

  他不現身,便只有她能聽得見他的聲音。

  倪素看著他走出去,她捏了捏指節,見王醫正收拾藥箱要往外走,她也回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外面太冷,王醫正走得很快,倪素今日卻不追著他的步履與他套近乎,而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直到那個人回到她的身邊。

  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望了一眼他蒼白的面容。

  走出吳府的大門,倪素牽起他的手,「成了麼?」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正堂裡有婦人在等著看診,倪素也沒個歇息的工夫,為她們一一診過病,才走到後面去。

  張小娘子在正堂裡收拾清掃,青穹從房中出來,倪素才知蔡春絮來過,留了些吃的用的,等了一會兒沒見她回來才走。

  「倪姑娘,我還用這些水煮茶麼?」青穹抱著一罐荻花露水,有些拿不定主意。

  既然徐將軍嘗不出味道,還要用茶來給他煮麼?

  「煮吧。」

  倪素笑著說,「他能聞到啊。」

  「說得也是。」

  青穹一下想開來。

  倪素走到對面的廊廡裡,推開門,徐鶴雪坐在書案前,也不知提筆在寫什麼,見她進來,便將筆擱下,合上了。

  「你換衣裳了?」

  倪素見他穿了一身乾淨的衣袍。

  徐鶴雪輕輕頷首,還沒說話,卻見她幾步走過來,便來掀他的衣袖,他沒有防備,後背抵上牆面,「阿喜……」

  臂上的剮傷破壞了他皮膚肌理的完整性,血紅而刺目。

  倪素沒說話。

  她忽然垂首,接著便是清涼的一陣風吹過他的傷處,很輕很輕的幾下,令他覺得有點癢。

  徐鶴雪見她抬起頭。

  泛冷的光線裡,她的面龐白皙。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她問。

  「……嗯。」

  徐鶴雪輕應了一聲。

  他不動聲色地扶著她的後腰,怕她撞到桌角。

  倪素也不知道怎麼緩解他的疼痛,只能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臉頰。

  徐鶴雪神情清冷,卻禁不住因為她的親近而吻了一下她的眼皮。

  瑩塵靜悄悄地浮動。

  「你晚上想吃什麼?」

  他摸著她的頭髮。

  倪素惦記著今日的事,並沒有什麼心思想這個,她搖頭,「什麼都好。」

  晚飯不及吃,甚至天色都還沒黑,宮中便有人來請倪素入宮。

  「娘娘要見你,你最好快些!」

  那宦官受了凍,語氣也不好。

  倪素不語,只是輕輕頷首,立即跟著他去了。

  黃昏的餘暉淺金色的一層鋪陳在積雪之上,倪素袖子邊攜帶一縷淡霧,跟隨宦官入了貴妃的寢殿。

  王醫正躬著身子立在殿中,倪素瞥了他一眼。

  「民女倪素,拜見娘娘。」

  倪素上前作揖。

  「倪素,今日的方子是誰開的?」

  貴妃的聲音壓著疾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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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行香子(二)

  「是王醫正。」

  倪素垂首,平靜地回答。

  殿中暖烘烘的,倪素一路浸著風雪而來,手腳都是僵冷的,這種乾燥的暖,反而烘得她一身筋骨更冷了些。

  「可王醫正怎麼說,是你寫的方子?」

  貴妃在簾內冷聲質問。

  倪素聞聲,卻沒有驚疑,她甚至沒有看王醫正,反而是抬起眼,望向簾內貴妃模糊的身影。

  她立時低首,「回稟娘娘,王醫正深受娘娘信任,而民女初來乍到,並不好與王醫正為難,近些日,我一直沒有開方用藥的機會。」

  王醫正聽見這話,那躬著的脊背一下挺直,他回過頭來,「你這是何意?是在娘娘面前說我不肯給你機會了?我今日不是讓你寫方子了?難道你並未按照我說的去寫, 你在方子裡加了什麼?」

  王醫正又俯身,對簾內的娘娘道:「臣在太醫局多年,不敢有絲毫謬誤,臣開的方子乃是溫補之用,絕對沒有亂用任何一味藥,娘娘不妨將方子拿出,待臣看過,便就都清楚了!」

  「方子在太醫局。」

  立在貴妃身側的宮娥說道,「王醫正,娘娘是信任你,才會一直讓你為老主君診病,怎麼偏就今日,出了這樣的岔子?」

  王醫正滿額是汗,他心中更加疑惑,自己開的方子他自然是有數的,可偏偏今日出了這樣的事……

  他猛地看向倪素,「娘娘!此女根本不通針法,昨日她親口對臣說,她之所以主動請纓,為老主君治病,是想求一條生路,但她根本連臣施針的……」

  倪素冷靜地盯著他。

  他忽然收聲,倪素方才開口:「王醫正,怎麼不繼續說了?我看不出你什麼?」

  「娘娘,此女就是一個招搖撞騙的藥婆!她藥理不精,針法也一竅不通,昨日被臣發現,她便苦苦哀求臣不要告發她!」

  王醫正痛心疾首,「請娘娘恕罪,臣一時心軟,憐她是個孤女,想不到她竟恩將仇報,依臣之見,她定是想借此陷害臣,如此一來,她得了娘娘信任,娘娘便只令她一人為老主君診病,可是娘娘,您莫忘了!您的親弟弟是因她而死!她存的什麼心,昭然若揭!」

  他越想,便是這個女子在給他下套。

  什麼贈他金針刺穴的醫典,她滿口謊言!

  「倪素,你不自辯麼?」

  貴妃卻出奇地冷靜。

  倪素聞聲頷首,「回稟娘娘,民女若有此心,也絕無此機會,民女的一舉一動,都在府內家僕與王醫正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民女真擠走了王醫正,若民女無傍身的真本事,也逃不過娘娘的法眼。」

  「方子是民女代王醫正寫的,若他開的方子有謬誤之處,民女也不會什麼也不說,」話至此處,倪素頓了一下,「民女以為王醫正所開的方子並無不妥,卻不知,王醫正為何誣陷我?」

  王醫正顯然沒料到她竟會說他開的方子無誤,他著實愣了一下,「你……」

  「難道,是因為我發現您為老主君施針並不盡心?」

  王醫正瞳孔一縮,「一派胡言!」

  「您緊張什麼?」

  倪素站直身體,步步緊逼,「王醫正用針一向不許我近前觀看,說的是不許我學您的醫術,實則是為什麼?您心裡,清楚得很。」

  「笑話!我堂堂醫正,難道不比你一個女子?」

  「既是如此,王醫正敢不敢與娘娘說,您今日落在老主君身上的每一針,都在什麼穴位?」

  倪素盯住他,又走近一步。

  「若王醫正忘了,不若我替您復述如何?我們大可以請秦老醫官來,讓他評判您落下的每一針,究竟是否應是一個醫正的水準?」

  「你……」

  王醫正此時才猛然驚覺,此女根本就是裝的!她並非不通針法!

  他心神大亂,後退幾步,正欲為自己辯解,卻聽簾內的娘娘忽然摔了茶盞:「好啊……王醫正,你竟敢謀害我父!我要奏請官家,治你的死罪!」

  「娘娘!」

  王醫正一見娘娘竟這般輕易地便相信了倪素的話,又聽「死罪」二字,他雙膝一軟,跪下去,「娘娘!臣不敢啊娘娘!」

  「來人!」

  宮娥大喊。

  外頭進來好幾個宦官,他們一塊兒將王醫正制住,那近侍宮娥掀簾出來:「王醫正,娘娘問你,為何要這樣做?」

  「臣冤枉啊……」

  王醫正顫聲。

  宮娥冷著臉,抬了抬手。

  幾個宦官要將王醫正拖出門去,王醫正此時才徹底崩潰,他渾身抖如篩糠,「娘娘!娘娘,臣並無謀害老主君之心,臣只是,臣只是未曾盡心醫治!」

  「拖回來。」

  貴妃在簾後被宮娥扶著起身,簾子掀開,她一張面容沉冷。

  宦官們又將王醫正拖拽回來,王醫正狼狽得很,頭上的官帽也掉了。

  「王醫正,你今日若將話都說清楚,我尚能饒你一命,若你說不清楚,可就莫要怪我了……」

  貴妃盯住他。

  「是是……」事到如今,王醫正不得不全盤托出,「臣再不敢欺瞞娘娘!」

  「誰讓你這麼做的?」

  「是國公府的人……」

  王醫正伏趴在地上,「娘娘!都是臣一時鬼迷心竅,今年太醫局的俸祿發的少,臣便想著家中無論如何要將這個年關過了,臣想著這也不算是害人,所以就……」

  他為吳岱診病之時,貴妃還沒有復寵,更無身孕。

  後頭就是想脫身,也沒有辦法。

  把柄都讓國公府的人攥住了。

  「你親眼見著國公府的誰了?」

  貴妃咬緊齒關。

  「沒有……只是僕從帶著信兒來的。」王醫正再不敢有絲毫保留。

  既只是僕從,魯國公又怎會留著做個罪證,貴妃如今就是想要在官家面前說上幾句話都不能夠。

  貴妃閉了閉眼,胸口起伏,令宦官們將人拖出去。

  殿中寂寂,宮娥服侍貴妃飲了幾口安神茶,簾子被牙勾挽起,貴妃順了順氣,方才抬起眼睛看向站立在不遠處的女子。

  半晌,她道:「倪素,你做得很好。」

  方子其實根本沒有出任何問題,方才種種,不過是貴妃與倪素演的一場戲。

  倪素在確定王醫正針法有誤後,便在手書上將王醫正用的每一針都記錄下來,並找機會將其偷偷交給了吳府的內知。

  貴妃故意做出相信倪素的模樣,便是想以死罪來試探王醫正。

  「民女說過,想在娘娘這裡求一條生路。」

  倪素垂首,恭順平和。

  「你放心。」

  貴妃盯著她,「你幫了我的大忙,我自然不會再為難於你。」

  「多謝娘娘,民女願傾盡全力,為老主君醫治癲病。」倪素俯身作揖。

  「好,你先去吧。」

  貴妃微抬下頜。

  天色還不見黑,宮門亦未上鎖,看倪素被宦官領著出去,貴妃在殿中臉色驟然陰沉許多。

  今日有問題的卻不是什麼藥方子,而是藥材。

  其中的一味野蔘,是被人做了手腳的,幸而她謹慎,不但在府中備了試藥的人,取用藥材之前,也都要人先查驗。

  自貴妃復寵,後又懷上身孕,不少人上趕著巴結吳府,知道吳岱病著,各方送來了不少進補的東西。

  這些,吳府的禮單上都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今日用的蔘,在禮單上也是找得見的,雖送禮的人不是國公府的,可那人家中的兒子,卻是因為潘有芳那個三司使才有的新職事。

  「娘娘,奴婢不明白,國公府為何要這樣做?」近身服侍貴妃的宮娥小心翼翼地出聲。

  「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

  貴妃冷笑,「他不害我父親的性命,是想穩住我,不想我父親的癲病被治好,則是怕父親清醒過來,便拿捏不住我。」

  吳岱是浸淫官場多年的人,若他還算清醒,必定會借著自己的女兒翻身起勢,到時,局面就不是他魯國公可以掌控得了的。

  何況,從前一直與吳岱綁在一條繩上的那個潘有芳,如今也與魯國公沆瀣一氣,貴妃從前不是沒有與父親通過信,她也知道,在父親看來,這個潘有芳就是一條隨時會攀咬他的毒蛇!

  父親與潘有芳之間到底有多深的嫌隙,貴妃不清楚,但她曉得,無論是魯國公,還是潘有芳,不過都是將她當做一個傀儡。

  爻縣還有現成的太祖血脈。

  若她肚子不爭氣,便會隨時被這二人一腳踢開。

  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是利用她來與嘉王鬥,爻縣的人才是他們的真正打算。

  倪素趕在宮門落鎖前出了宮,天色漸漸發暗,她手中也沒有提燈,就牽著身邊的人,領著他往前走。

  「阿喜,餓嗎?」

  徐鶴雪看不見,順從地跟著她的步履。

  「嗯,我想在外頭吃一碗麵,也不知道青穹吃過了沒有,我給他帶一些烤餅回去吧。」倪素笑著說。

  徐鶴雪「嗯」了一聲。

  這會兒不下雪了,街邊積雪沒化,倪素不注意踩到了磚石碎裂的地方,水窪弄濕了她的鞋履,她沒吭聲,拉著徐鶴雪在街邊的氈棚裡坐下。

  「娘娘會鬆口麼?」

  倪素一邊吃麵,一邊輕聲問。

  「王醫正所為已經敗露,她與魯國公、潘有芳兩方既各有算計,就不可能坦誠以待,她如今唯一可以立身的,就是她腹中的孩兒,一旦是個女兒,她就是一顆棄子,孟相公與周副使故意讓她知道了爻縣的事,她現今一定坐立難安。」

  「她既已明白自己的處境,自然不甘心做魯國公隨時可丟棄的棋子,至少永庚若在,爻縣那位就沒有機會上京。」

  貴妃一定想給自己,給父親吳岱留一條後路,一旦她生的是女兒,這條最近的後路,便是嘉王。

  所以她不能對嘉王趕盡殺絕。

  「那就好。」

  倪素捏緊筷子,說。

  徐鶴雪事先找到禮單,從中挑出那個看似不起眼,細究之下身份卻又十分敏感的人,並在王醫正開了藥方子後,趁著吳府的家僕在庫房取用藥材時,故意調換野蔘,並在其中多添一味三七粉。

  雖不致死,卻可以加重吳岱的病情。

  吳府的人查驗藥材,就會發現其中的端倪。

  加之如今王醫正的事一敗露,貴妃心中,一定更加忌憚魯國公。

  倪素買好烤餅,與徐鶴雪回家去卻發現青穹已經睡下了,他睡眼惺忪地來開門,倪素塞給他熱乎乎的烤餅,他清醒了點:「謝謝倪姑娘。」

  倪素去沐浴驅寒,青穹便在簷廊底下吃烤餅,他弄了熱熱的荻花露水茶給徐鶴雪,卻見他在翻看著什麼書冊,便湊過去:「徐將軍,這是什麼啊?」

  「食譜。」

  徐鶴雪簡短地答。

  「您還寫食譜啊?」青穹看他後面的書頁都是空白的,上面的字他雖認不全,卻也能讀懂一些,而且這書冊上的字才不是書局裡刊刻的那種,一看就是徐鶴雪自己寫的。

  「尋常食譜的食材調味的用量她總把握不好,所以進廚房總是手忙腳亂,我想按她的習慣和喜好,為她重新編纂一本。」

  徐鶴雪想了想,對青穹說,「我不方便一個人出去,你白日裡若有空,可否去尋一個會做雀縣菜的廚子?請他將自己擅長的菜都寫下來,我可以給酬金。」

  「您哪裡有錢啊?」

  徐鶴雪面容清冷,眼底浸了一分極淺的笑意,「我找阿喜要。」

  「您是要等寫成再跟她說麼?」青穹捧著臉。

  「是。」

  徐鶴雪將書頁合上,「我不在,她不會想要別人再做給她吃。」

  阿舟的事一出,倪素就什麼都想自己學。

  青穹原本輕鬆的神情一滯,手上捏著烤餅,卻有些吃不下去。

  「這個食譜您打算叫什麼名字啊?」

  隔了會兒,他問。

  徐鶴雪垂眼,藍色的封皮乾乾淨淨,「叫《阿喜食單》。」

  青穹明明心裡有點不好受,卻笑了一下,「這個好。」

  夜裡滿室明燭,倪素坐在床沿,由徐鶴雪為她擦拭濕潤的頭髮,她回過頭,盯著他看。

  「怎麼了?」

  徐鶴雪低聲詢問。

  「你能和我講一講,嘉王殿下是怎樣一個人麼?」

  她說。

  「永庚……」

  徐鶴雪談及舊友,語氣裡有一分輕鬆,「他性情敦厚,與人為善,我與他少時出遊,他瞧見路上逃難的百姓,一邊哭一邊就將自己帶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出去了。」

  「以至於我們兩個到雀縣時身無分文,」

  徐鶴雪拂開她耳邊的淺髮,「我們去大鐘寺,其實也是為了寺中的齋飯。」

  後來,還是公主嫂嫂的人找來,才將他們兩個落魄的少年接回去。

  聽他這樣說,倪素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忽然明白,你為何會與嘉王殿下那樣要好了。」她說。

  「只是宮裡的遭遇讓他一直活在驚懼裡,那些宗室子欺負他,他也悶聲不吭,我已經記不清自己幫他打過幾回架,」

  徐鶴雪將濕潤的帕子放到一旁,「他從來不好鬥,非得我逼他,他才會鼓起勇氣打回去。」

  那段時日,徐鶴雪經常被公主嫂嫂訓誡。

  兩個人躺下,倪素又要往他懷裡鑽,卻被他用厚實的棉被裹起來。

  「阿喜,我想要一些錢。」

  「這回又要買什麼?」

  「不是,是青穹要。」

  倪素「咦」了一聲,「那青穹要買什麼啊?」

  「不知道。」

  他抿了一下唇。

  「哦……那我明天問問他要多少。」倪素點了點頭。

  夜越深,雪又重。

  重明殿裡沒有炭盆,嘉王連日沒有穿鞋襪,腳上受著傷,又有生凍瘡的勢頭,他蜷縮在內殿那道門邊,他聽見裡面的王妃時不時地在咳,咳得嗓子都啞了。

  她睡也睡得不夠安穩。

  嘉王嘴唇乾裂,呆呆地望著櫺窗縫隙透來的月亮華光。

  近來越是夜深人靜,他便越是會想起他與老師時隔多年之後,唯一一次的談話。

  那時,就是在這殿中。

  老師說,他終於敢祭奠那個人。

  然後,他就在刑台之上,為他最好的學生鳴不平。

  那麼他呢?

  他要到何時,才敢祭奠那個人?

  嘉王指節收緊,驚覺自己捏碎了掌中的東西,又匆忙舒展手掌,隨後,他久久地盯著散碎的藥丸。

  朝堂裡越是風起雲湧,官家就越是不會輕易動他的性命。

  嘉王猛地將丸藥塞入嘴裡。

  他站起身,腳底的傷處因為他的行走而又裂開,浸出血跡,他一瘸一拐,目之所及,杯盞,花瓶,全部被他砸碎在地。

  「來人……」

  他毫不在意地踩著碎瓷片,齒間浸出血,「來人!」

  他大喊著。

  外面的宦官被這一陣響動嚇跑了瞌睡,他們面面相覷,隨即匆忙打開殿門,簷下的燈火照進去,他們抬起頭,只見那位嘉王殿下踉蹌著站不住,頃刻之間,嘴裡竟吐出血來。

  「殿下!」

  宦官大驚失色。

  重明殿一片慌亂,嘉王殿下中毒的消息一經傳出,在太醫局值房裡的醫正立刻趕了過來。

  嘉王被宦官們按在榻上,他掙扎不得,胸膛劇烈起伏,一張嘴,就是血,「讓人,給本王的王妃診病,否則,否則……」

  他嘴裡含混血沫,一字一頓,「否則本王,絕不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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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章 行香子(三)

  嘉王的性命保住了。

  而嘉王飯食中被摻了毒的消息亦在當夜不脛而走,下毒的人還沒查出來,朝堂之上,新黨借題發揮,與舊黨鬧得不可開交。

  不過幾日,貴妃對嘉王痛下毒手的傳言愈演愈烈。

  但就在這個當口,貴妃卻冒著風雪,在慶和殿外為嘉王求情。

  她懷著身孕,正元帝自然不會讓她在冷風裡多待,當日貴妃在慶和殿中一直待至天黑方才出來。

  十二月初五,正元帝親自下了兩道敕令。

  一道,是解除嘉王夫婦的幽禁,另一道,則是廢嘉王妃李昔真為庶人。

  「殿下,李庶人與您成婚多年,仍無所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親自來宣旨,他見嘉王臉色蒼白,清癯不少,心中有些不忍,便豪言寬慰道,「官家也是為您打算,畢竟宗室血脈,是不能兒戲的。」

  趁著嘉王尚在昏迷之際,宮人們早將李昔真遷出重明殿,嘉王醒來甚至問不出李昔真如今在哪兒。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眼皮紅腫,一句話也不說。

  「快將殿下扶回榻上去,萬不可讓殿下再受涼。」梁神福無奈地嘆了口氣,喚來幾個年輕的宦官。

  重明殿的禁令雖解了,但嘉王卻病勢沉重,一步都踏不出門。

  正元帝才廢嘉王妃李氏為庶人,不過幾日,宮中便傳出貴妃欲將自己的內侄女接入京中為嘉王良配的消息。

  「聽說貴妃的內侄女兒才十五歲?」

  太醫局有時也是個閒話多的地方,但他們通常都是冷不丁地來上這麼一句,然後其他的人應兩聲「是啊」,「沒錯」,剩下的話就都謹慎地放在心裡頭了。

  倪素沒有料到,貴妃竟還想通過姻親來束縛嘉王,若她生的是個兒子,她也不過是損失了一個內侄女,若她生的是個女兒,那麼她便可以借著內侄女來與嘉王拉攏關係。

  「秦老。」

  倪素伏案翻看醫書,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低聲問:「您知道,李庶人被送去哪兒了麼?」

  秦老醫官乍聽她這一問,他抬起頭來,捋了捋鬍鬚,「聽說是送到南郊的別苑裡了,那兒原先是收容太祖那些妃嬪的地方。」

  提及「太祖」,他聲音放得更輕。

  「聽說她身子不好,可有人去醫治?」

  倪素問道。

  「這兩日正要說這事呢,這種去別苑的差事還不知道讓誰去,」說到這兒,秦老醫官不由搖了搖頭,「不用想,他們必是要推諉一番的。」

  「我可以去麼?」

  秦老醫一頓,官挑起眼皮,「你要去?」

  倪素點了點頭,「李庶人既已不是宗親,我應該可以為她開方用藥吧?」

  秦老醫官審視著她,「你為什麼想去?」

  「聽聞李庶人在彤州,亦是一位頗有聲名的女子,我不忍她潦倒之際,又受病苦,所以……」

  「可別在宮裡頭說這些誇讚她的話,」秦老醫官抬手止住她的話音,「我曉得你是個有仁心的女子,鑽研女科也是看不得女子的苦楚,既如此,此事我就幫你說一說。」

  「多謝秦老。」

  倪素露出笑容。

  太醫局多的是不願去南郊別苑的醫正,倪素主動請纓,這差事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頭上。

  只是她還沒有去南郊別苑,嘉王以一副病體跪在慶和殿外拒婚的消息便傳遍了宮中。

  嘉王油鹽不進,官家盛怒之下,便下旨令嘉王返回彤州。

  大齊的親王沒有封地,並且不能出京,但嘉王一直是一個例外,他沒有封地,卻被長期安置在彤州行宮。

  究其原因,也不過是正元帝不想看見他而已。

  此次回彤州行宮,正元帝又增派禁軍,名為護衛行宮,實則是要將嘉王拘在彤州行宮內。

  但這顯然不能令舊黨滿意。

  「貴妃真是糊塗至極!她用內侄女去攀嘉王的親,不就是要與咱們撕破臉麼?」

  是夜,魯國公在府中與人飲茶,「瞧瞧那嘉王,卻不肯領她的情。」

  「國公爺,如今卻不是咱們該自得的時候。」

  潘有芳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今日朝堂上,孟雲獻重提了文端公主府當年那批家財,國庫裡的數目和當年在公主府清點的數目對不上。」

  「我知道。」

  「您當然知道。」

  潘有芳撩起眼皮,「那公主府的校尉陸恆是如何死的,您與吳岱都知道。」

  房中倏爾寂靜。

  魯國公身材發福,臉頰胖胖的,導致眼睛顯得小一些,卻很銳利,他一笑,「立譽,你是在怪我父王,還是怪吳岱?」

  潘有芳不言。

  「我知道,你恨吳岱,」魯國公吹了吹茶沫子,「可是立譽啊,你再恨,如今不也和他是一類人了麼?」

  「既當了婊子,就別再想著立那牌坊。」

  潘有芳心臟一縮,他一手握緊椅子的扶手,沉聲,「國公爺,您應該知道,官家最記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斂財沒個限度。」

  「我自然知道。」

  魯國公面無表情,「我還知道,此事若被揭出,官家就難容我了。」

  文端公主再怎麼說,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兄妹二人差的歲數大,文端公主出閣之前,官家對這個幼妹是極為疼愛的。

  駙馬徐清雨病死,後來又是玉節將軍徐鶴雪以叛國之罪被凌遲而死,文端公主接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鬱結離世。

  文端公主與駙馬又無子女,公主府連後繼的人也沒有,官家便做主將公主府的財產全都充入國庫,用以國事。

  其實公主府的財產大部分是來自於青崖州徐氏,當年駙馬徐清雨與母親周氏攜帶年幼的徐鶴雪入京時,將徐清雨徐鶴雪兩兄弟的父親徐憲所有的家財也都一併帶來。

  那是一個百年世族嫡系一脈的積澱。

  「國庫裡只有四成,剩下的六成在您父親南康王和吳岱手裡,」潘有芳接過話去,「我曾以為,此事只有那陸恆最清楚,他死了,就沒人查得清這筆爛賬,可如今看來,卻不盡然。」

  「你是說他那個兒子?」

  魯國公一時卻想不起那個人,「他是改了姓的?改成什麼了?」

  「如今姓董,名董耀,跟著他那個在臨陽做縣令的舅舅董成達姓,之前替張公去代州查糧草案的人裡就有他,我猜孟雲獻之所以重提這樁事,就是從他們那兒得的消息。」

  潘有芳說道。

  「立譽,你得收拾啊。」

  魯國公臉上帶笑。

  潘有芳手指一屈,他面上沒什麼多餘的神情,只點了點頭,「我想想。」

  一朝行差踏錯,他終身都要為南康王父子與吳岱收拾爛攤子。

  「但眼下,嘉王這樁事也不能含糊,」魯國公收斂笑意,將茶碗擱到一旁,他一雙眼睛盯著潘有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潘有芳起身整理衣袍,「國公爺放心。」

  官家令嘉王回彤州,但派去護送的禁軍卻並不多,這不就是要讓嘉王自生自滅麼?哪怕死在路上呢?

  這注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夜。

  雪越下越大,路上結冰,嘉王的車駕午後出城,車軲轆在泥濘裡陷了又陷,走得很緩慢。

  天黑透,一行車馬便停在簡陋的驛站。

  一名親衛在房中勸嘉王用些熱湯,見他一直乾坐著,話也不說,親衛著急得很,「殿下,您多少用一些熱湯暖暖身子啊!」

  嘉王只搖頭。

  親衛不知如何再勸,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起,隨後便是一道焦急的聲音:「殿下,袁大人,情況有些不對!」

  姓袁的親衛心神一凜,他立即道,「殿下,您留在房中千萬不要出去!」

  門開了又合上。

  外面風雪更盛,而嘉王端坐房中,一動不動。

  驛站很快被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包圍,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才騎馬衝來,便先放出燃著火苗的箭矢。

  驛站內很快火光沖天。

  兩方人馬廝殺開來,守在嘉王門外的親衛見火勢蔓延過來,便立即進去將嘉王帶出。

  也是此時,這些蒙面的殺手一見嘉王出現,攻勢更為猛烈。

  被亂箭射穿身軀的禁軍倒在嘉王的腳邊,他低頭對上那雙閉不上的眼,四周的火光烤得他面頰生疼。

  「帶殿下先走!」

  袁親衛領著人與同行的禁軍一塊兒抵住敵方的攻勢,沖護著嘉王的親衛們大喊。

  然而撕開的口子很快合攏,身後是火海,身前是越逼越緊的殺手。

  他們不要命地朝嘉王的方向撲去。

  眼看護衛嘉王的人要抵擋不住,卻不知拼殺聲之外又是何時有一片繁雜的馬蹄聲。

  袁親衛與眾人一看,又是蒙著面的一行人。

  見他們持刀衝來,袁親衛心中發寒。

  誰知下一刻,他卻見那些人竟劈砍起與禁軍相抗的殺手。

  他們是來救嘉王殿下的!

  袁親衛精神一振,喊道:「來啊,殺了他們!」

  方才還處於優勢地位的數百殺手立即被兩方合圍,袁親衛趁此機會跑到嘉王身邊,與其他親衛一起護衛著嘉王衝出去。

  袁親衛迅速將嘉王扶上馬,隨即一行人立即朝著夜幕深處跑去。

  只是路上的濕濘處結了冰,嘉王的馬蹄子一滑,整匹馬連帶著人一齊摔出去。

  「殿下!」

  袁親衛立即下馬,跑去將摔到路邊結冰的河面上的嘉王攙扶起來。

  也是此時,又有數十人不知從何處圍了上來。

  袁親衛大驚,他們竟還留有後手!

  沒有辦法,親衛們在前面擋著,袁親衛帶著嘉王艱難地在冰面上行走,他們往對岸跑,不多時,後面便有人追來。

  袁親衛擋在嘉王身前,抽出刀來,迎上去便與人纏鬥起來。

  來的人比親衛的人數多,總有人能騰出手來,一步步靠近嘉王,袁親衛應付著身前的人,一個回頭,便見兩名黑衣人提刀朝嘉王砍去。

  嘉王毫無所覺,他仍然在往前跑。

  只是鞋履濕滑,他一腳踩到冰面薄弱處,一隻腳陷下去,瞬間寒涼的水裹附而來,冷得他筋骨俱顫。

  寒風擦著刀刃的聲音襲來,他回過頭,只見冷光閃爍。

  「殿下!」

  袁親衛擋開面前的殺手,奮力朝嘉王跑去。

  嘉王下意識地側過臉。

  岸邊忽有馬兒長嘶一聲,一道身形提著一盞燈,踩踏冰面上眾人的肩背,幾乎如風一般飛快掠來,他手中的劍脫手,刺破寒霧凜風,正中嘉王身前一人的後背。

  另一人的刀鋒因此而一滯,他看著身邊的人倒下去,他立時回神要再朝嘉王砍去,卻已來不及。

  袁親衛借著光滑冰面,雙足往前一滑,身子後仰,一刀刺中他的腿骨,趁他吃痛屈膝的剎那,又給了他一刀,徹底結果了此人的性命。

  袁親衛將嘉王凍得沒有知覺的腳從冰層底下帶出,合上寒霧茫茫,嘉王與袁親衛回頭,看見那道白衣身影穿梭於那些來勢洶洶的殺手之間。

  不到一盞茶,那些人要麼死在他手上,要麼死在嘉王的親衛手裡。

  鵝毛大雪裡,

  嘉王看著他的背影。

  他收了劍,竟就朝岸上去了。

  借著冷白的月華,嘉王勉強看見那岸邊有一匹白馬,馬背上似乎還有一人。

  嘉王的一隻腳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他一瘸一拐,由袁親衛攙扶著往岸邊走近,荻花叢接連成片,被風吹得亂極了。

  「……你是誰?」

  越是走近,嘉王心中就越是籠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徐鶴雪聞聲,他回過頭,其實帷帽遮掩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嘉王的臉。

  大雪撲簌紛紛。

  他的舊友永庚,已經年過三十了。

  不再是他勉強記住的少年模樣,也不再有從前那些光景。

  「你為什麼不說話?」

  嘉王吞咽了寒氣,嗓子癢得咳嗽難止。

  「殿下。」

  徐鶴雪故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沙啞一些,他想將這個人看得更清楚些,卻又不能掀開帷帽,「萍水相逢而已,何必問。」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誰的人?為何救我?」嘉王險些又在冰面滑倒,幸而袁親衛及時扶穩了他。

  他一步一步地蹣跚朝前,緊盯著岸上的人。

  「你回彤州的一路不會太平,但有人會護你。」

  重逢之際,相對不識。

  徐鶴雪心中有些難捱,喉結輕滾,「萬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見他轉身上馬,他總覺得此人過分喑啞的聲音刺得他胸口發酸,而那馬背上的女子忽然喚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別苑,您不必擔心,如今有醫工專為她診病,也會將她照顧得很好。」

  嘉王不認得她。

  那也是個遮了面的女子。

  遠處有一片火光近了,他們在大聲呼喊著「嘉王殿下」,這一剎,白馬揚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蹌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們等一等!」

  馬蹄聲漸漸聽不到了,那盞燈的光也不見,嘉王朝前跑了幾步,被袁親衛扶住,「殿下,您怎麼了?」

  「將他們追回來……」

  嘉王顫抖著嘴唇,喃喃,「追回來……」

  袁親衛立即命人去追,隨後他又問,「殿下,您認得他們麼?」

  不認得。

  可是嘉王揪緊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隻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臟。

  周挺帶著人趕來,見嘉王蹲在山道中間,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麼了?」

  袁親衛見他遮著臉,便問了聲:「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來保護殿下的人。」

  周挺說道。

  袁親衛一聽「孟相公」三字,便著實鬆了一口氣,他俯身去將嘉王扶起來,此時周挺見嘉王轉過身,才發覺他眼瞼浸淚。

  他愣了一下,「殿下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虧那位年輕公子,否則殿下就危險了。」袁親衛到這會兒還有些後怕。

  「他們人呢?」

  周挺環視一圈。

  「已經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親衛說道。

  周挺皺了皺眉,一男一女,這個節骨眼,還有哪一路人來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鶴雪騎馬疾馳,甩開了追在後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發,耳畔越發急促的風聲他似乎也聽不到。

  倪素抬頭望向他。

  他的一隻手卻落來,按壓了一下她將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與他相認麼?」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著韁繩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親衛都在,我若讓更多人知道我回來,便是置幽都法度於不顧。」

  生與死之間,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貴,死的意義,如此,人才會學著珍視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況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會冒險抗旨,」他的聲線依舊沉靜,卻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鬢,他的下頜抵在倪素肩頭,「他的處境本就危險,若再抗旨,便是給魯國公與潘有芳遞刀。」

  暫避彤州,總比繼續待在雲京好。

  琉璃燈在顛簸中滅了火光,徐鶴雪眼前歸於一片漆黑,他聽見馬蹄聲聲,寒風獵獵。

  他想起荻花岸邊,

  冰面之上,那道朦朧的,蹣跚的身影。

  自徐鶴雪十四歲離京,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雖只書信常來往,仍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鶴雪仰面,鬢邊幾縷淺髮微揚,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卻始終無法消融,「我對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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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行香子(四)

  歲暮天寒,正元帝受了風寒夜裡睡得本就不安穩,丑時忽有宮人來報,皇城南面的宮室因連日的積雪厚重而被壓斷了脊梁。

  然而不祥之事非只這一樁,寅時早朝,百官覲見,多地雪災,飢饉凍餒者眾,時有凍死百姓與牲畜的事發生。

  豐州的官衙年久失修,地方官員請示朝廷幾番不見撥錢,今年雪災一重,衙門的鼓角樓傾塌,壓死了鼓角匠全家。

  雪災如此嚴重,不但使地方不得安寧,竟還使宮室傾塌,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徵兆,災者,天之譴也。

  作為大齊皇帝,正元帝不能不以此為警示,賑濟地方,安撫臣民,並舉行祭天儀式。

  正元帝信道,對「天譴」二字實在敏感,在朝上議定祭天儀式在泰安殿舉行後,只是從朝天殿到慶和殿這麼一段路, 寒風便吹得他頭疾發作。

  倪素天亮時才得以進城,她回到南槐街換過一身衣裳後,才來宮中取牌子,預備去南郊別苑。

  「秦老呢?」

  倪素入了正堂,卻沒有在裡面瞧見秦老醫官。

  「官家頭疾犯了,秦老醫官他們都去慶和殿了。」一名局生隨口答了她。

  話音才落,門簾被人從外面掀起來,如此冷的天,進來的醫正們額上卻有細汗,倪素看著秦老醫官在後頭,被人扶著,腿腳似乎出了問題。

  「秦老,您這是怎麼了?」

  倪素立時上前。

  「人老了不中用,在外頭滑了一跤。」秦老醫官勉強笑了笑。

  幾名醫正將秦老醫官扶到流蘇簾子後頭的竹榻上,倪素用軟枕墊在他身後,又將炭盆挪得離他近些。

  爐上煮著茶,她瞧了一眼,還不見熱。

  「官家的頭疾怎麼又犯了?」

  倪素往爐子裡添炭。

  「本就是在病中,今日上朝來去一趟又受了風,」秦老醫官咳嗽了幾聲,「聽說積雪壓塌了南面的一座宮室,都說是天譴,官家怎能不急火攻心。」

  倪素見秦老醫官的神情有些怪異,便問了聲,「您在想什麼?」

  「啊,沒什麼。」

  秦老醫官搖了搖頭。

  太醫局至今沒有更好的辦法根治官家的頭疾,以往官家頭疾發作得若是嚴重,比起用太醫局不夠止痛的湯藥,官家更願意服食金丹。

  金丹服下,半刻便不痛。

  但今日,官家痛得那樣厲害,卻始終沒有說要服用金丹的話。

  倪素為秦老醫官倒好熱茶,備好茶點,才去領了去南郊別苑的牌子,宮門外備了車馬,趕車的是內侍省的宦官。

  倪素才將藥箱交予宦官放到車中,她踩著馬凳上去,正欲躬身掀簾入車內,卻隱約聽見一陣甲胄碰撞的森寒之聲。

  嚴整的步履聲越來越近。

  倪素側身抬首,只見紅衣金甲的禁軍整齊劃一地跑來,迅速將道路兩旁肅清乾淨,擋住車馬行人。

  「這是怎麼了?」年輕的宦官皺起眉頭,他凍得鼻頭發紅,瞧見這樣一幕,便抱怨出聲,「擋在這兒,咱們怎麼走啊?」

  倪素站在馬車上,自然也能越過人牆,看得更遠一些。

  寒風呼號,落雪紛紛。

  著甲帶刀的親衛與禁軍簇擁著一個人,那人衣袍單薄,每走三步,便屈膝叩首,高呼:「陛下仁德,鬼伏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

  污泥沾濕他的衣袍,雪水浸透他的髮髻,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已經凍得烏紫,未著鞋襪,重復著起身前行三步,再屈膝下跪,大喊。

  昨夜荻花河畔,

  倪素見過他的臉。

  她本能地垂眸,袖子邊的淡霧不見,她環視四周,只見那道淡薄的白衣身影,已悄無聲息地越過禁軍的人牆。

  白日明光,寒霧彌漫。

  徐鶴雪幾乎一下定在道路中間,他看著那個人的臉,雙足似有千斤重。

  「殿下……」

  袁親衛見嘉王起身困難,便想去扶,卻被他揮開了手。

  嘉王咬著牙,雙手撐在潮濕的地面站起身,往前一步,兩步,三步,又跪下去,重復方才的話。

  他漸漸地近了。

  「陛下……」

  嘉王銑足,踉蹌地往前,才走出兩步便摔下去,徐鶴雪上前兩步要去扶,但他半透的手穿過嘉王的衣袖與手臂。

  嘉王摔倒在地,只覺迎面拂來的風更加陰寒。

  徐鶴雪看著他勉強起身,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樣近,足夠徐鶴雪看清他如今的這副樣貌,五官褪去年少時的稚嫩,已沉淀出幾分歲月的痕跡。

  更高了,卻還與年少時一樣,如此清瘦。

  「永庚……」

  他喉結微動。

  為何回來?

  可眼前這個人給不了他答案,徐鶴雪看著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頭,「陛下仁德,鬼伏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

  為何如此?

  徐鶴雪蜷緊指節。

  嘉王起身,毫無所覺地朝前走,撞得殘魂散成淡霧,他倏爾止步,回過頭,寒煙縷縷,朔風刺骨。

  「殿下?」袁親衛不知他在看什麼。

  嘉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他又回過身,邁著艱難地步履朝前,三拜九叩,朝著那道宮門,朝著那座皇城。

  自嘉王入城,宮中便已得了消息,正元帝在慶和殿中,頭疾的疼勁兒還沒緩過去,立在一側的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說,「聽說,是從御街一路如此過來的,嘉王銑足,三拜九叩。」

  正元帝躺在龍榻上,久久不言。

  任是誰,也沒有料到,嘉王竟敢抗旨不遵,返回雲京,原本正要出宮的潘有芳等人也聚集在永定門,他們看著嘉王走三步,三叩首,一雙赤足滿是血,衣袍上也沾著髒污血漬。

  「官家說要見?」

  潘有芳問了聲身邊的殿中侍御史丁進。

  「是。」

  丁進盯住不遠處嘉王的身影,臉色有些發沉。

  嘉王抗旨回京,官家此時卻要見,這已經很不妙了。

  孟雲獻在政事堂的後堂裡端坐,閉目養神。

  「孟公,您昨兒才借著底下人點了黃相公一番,黃相公昨夜已勸得官家改變心意,增派禁軍保護嘉王回彤州,可嘉王今日……卻自己回來了。」

  黃宗玉是領了命與孟雲獻一塊兒推新政的,他雖是個不主戰的保守派,卻也算不得是什麼舊黨,為了江山社稷,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貴妃腹中的孩兒尚不知男女,黃宗玉就必須暫保嘉王。

  可增派的禁軍才出城不久,嘉王卻折返回來。

  這實在出乎裴知遠的意料。

  「怎麼我看您,一點都不驚訝?」裴知遠注意著孟雲獻的神情。

  「他不想走,於我們而言,難道不是一樁好事麼?」

  孟雲獻沒睜眼。

  「可這是抗旨啊孟公。」

  裴知遠嘆了口氣。

  「官家不是要見他麼?」孟雲獻靠著椅背,「雪災鬧得人心惶惶,古來有言,君主不明而致天譴,如今正是官家頭疼的時候,朝臣們都盼著官家罪己而告上蒼,可嘉王卻是高呼著『陛下仁德,鬼伏神欽』,三步九叩回來的。」

  此為忠孝,無可詬病。

  孟雲獻自始至終沒有睜開眼。

  嘉王一路跪到了慶和殿,梁神福看見他衣擺破損,磨得都是血,心中便是一驚,隨即趕緊叫來幾個宮人將他扶到殿中去。

  慶和殿燒著地龍,嘉王一身骨肉都像結了冰似的,乍進暖烘烘的殿中,他幾乎是立時打了一個寒顫。

  內殿裡湯藥的苦味沒散,嘉王身上的雪粒子開始融化,他掙開宮人的手,跪在地上,朝著簾內,「爹爹。」

  他的嗓音已經嘶啞。

  簾內一時沒有動靜,嘉王雙手撐在地面,安靜地伏跪。

  「永庚,如今,你都敢抗旨了?你可知,抗旨是什麼罪過?」

  那道聲音不輕不重。

  「知道,」

  嘉王看著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來。」

  「你倒說說看,為何?」

  「永庚夢見王叔了。」

  他說,「王叔在夢中訓斥我,說我既為君父之子,便不該違逆您,我理應在您身邊,盡一個兒子的孝道……自他離世,我沒有夢見過他一回,昨夜一夢,肝膽俱裂,為人子,我有負王叔,更有負爹爹……」

  他抬起頭,眼瞼濕潤,「王叔點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應該回來見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實則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沒有夢見過他。」

  親弟弟離世好多年,正元帝發覺自己都有些記不住他的臉。

  正元帝忽然一陣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進去送了一碗熱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厲害,他揮開梁神福的手,杯盞驟然落地。

  「爹爹……」

  嘉王喚了一聲。

  正元帝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你到底是朕認下的兒子,如今又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蒼,可朕若是憐憫你這份孝心,那麼永庚,你又該如何做?」

  雖聲音虛浮,卻不減帝王威壓。

  嘉王立時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雙膝幾乎疼得他渾身發顫,雪水順著他的鬢髮往下淌。

  他繃緊下頜,咬緊牙關。

  唇齒浸著血腥氣。

  最終閉起眼,顫抖著聲音:

  「永庚,願聽從爹爹旨意,與李庶人——義絕。」

  「開春之後,迎娶吳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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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行香子(五)

  車馬轆轆,碾過泥濘。

  寒風時時掠窗而來,倪素將淺髮繞到耳後,淺淡的霧氣繚繞在她身側,逐漸凝成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看著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她伸手去握,大約是因為她的掌心溫熱,徐鶴雪回過神,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邊挪了挪,在馬車前行的雜聲掩飾下,她湊近他,聲音放得很輕:「官家好像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進宮後不久,道路兩旁的禁軍撤去,倪素佯裝忘了重要的東西在太醫局,與趕車的宦官說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醫局時,正好遇見幾名醫正匆匆地出去,她狀似不經意地詢問了一番正堂裡的局生,才知道那幾名醫正是去重明殿給嘉王殿下治傷的。

  「你……」

  倪素正欲再說些什麼,她忽然一頓,垂下眼簾。

  殷紅的血珠,懸在他的腕底。

  在太醫局中她忙於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沒有顧得上看自己的袖子邊有沒有淡霧一直相隨,「你去哪兒了?」

  「政事堂。」

  徐鶴雪在皇城內雖不能聚形,卻能聽能看,「我聽見有人提起蔣先明,說他昨夜也見過官家,雖不知他到底對官家說了什麼,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黃宗玉的奏疏,增派禁軍保護永庚。」

  「你覺得他說了什麼?」

  「爻縣。」

  徐鶴雪簡短兩字,倪素立時反應過來,「這就說得通了。」

  倪素與周挺說過「兩頭使力」的話,貴妃與魯國公翻臉,非只因為她與徐鶴雪借著銀針與王醫正這兩件事來離間他們,還因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國公府往爻縣運藥材一事。

  貴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無論怎麼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終查出來的,也都是周挺想讓她知道的。

  貴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頭風,因為她是婦人,絕不能議論政事,何況這還是捕風捉影,沒有證據的事。

  但有一個人,卻名正言順地擁有「風聞奏事,不具證據」的權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蔣先明。

  周挺背後是當朝宰執孟雲獻,孟雲獻將此事透露給蔣先明,而依照蔣先明的性子,他未必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畢竟魯國公是宗親,他也許會先查清楚國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藥材,若不是,那麼那些東西又是否送到了爻縣。

  蔣先明也不是什麼新黨舊黨,誰都知道,他就是一個孤臣,是官家親手送到那個位子的孤臣。

  為了大齊的江山社稷,他一定會與黃宗玉做一樣的選擇——保住嘉王。

  蔣先明只需要不經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個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記的,太祖一脈的子孫,一個姓趙的縣丞。

  這相當於給官家提了一個醒,若貴妃生女,江山社稷難道要交予太祖一脈?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脈,他才是與官家更近的血親。

  官家並非是因為一個養子的孝心而饒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縣的太祖血脈,他更願意讓嘉王繼續待在雲京。

  「昨夜,我聽見他讓我們停下,」倪素用繡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們好多年沒有見過,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覺得,他是因為覺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會那樣。」

  殷紅的血跡沾在繡帕上,細微的瑩塵閃動。

  倪素抬起頭,「我覺得,他從沒有忘記你。」

  外面趕車的宦官似乎聽到了幾聲模糊的低語,他偏過頭,竹編簾不易被風吹起,他不確定地問了聲:「小娘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編簾外,年輕宦官的身影。

  彌漫的雪意幾乎刺得宦官臉頰生疼,他長嘆一聲,「是啊,今年這冬實在不好過,老天爺狠心吶……」

  南郊別苑是太祖在位時所建,太宗時,用作收容太祖嬪妃的地方,歷經好幾位皇帝,到如今別苑裡什麼貴人也不剩下,統共也沒修葺過幾回,昔日雅致風流的園林,如今已是荒草叢生,而冬日雪重,蕭條更甚。

  倪素遞了牌子,才被人領入別苑內,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從內到外都是一樣的冷,裡面顯然沒有燒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時不時地咳嗽。

  「李庶人,宮裡為你診病的人來了。」別苑裡的宮人說話冷冰冰的,臉上也不見半點恭敬,說罷也不等簾內的人應答,便自顧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轉過頭,看向素紗簾外,「是個小娘子?」

  她咳得嗓音都沙啞了。

  「王妃……」倪素才出聲,發覺那宮娥在門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許我在太醫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機會來為您診病。」

  「倪素……」

  李昔真揉捻著這個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從雍州回來的小娘子。」

  「是。」

  倪素應了一聲,掀開簾子走進去,她抬頭,看見榻上的婦人身上竟只有一張單薄的棉被,「他們怎麼……」

  李昔真從被中伸出手,泛白的唇彎了彎,「我如今只是庶人,這樣,已經很好了。」

  倪素抿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走上前去,用脈枕墊在李昔真的腕下,為她診脈。

  「女子行醫,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著她。

  「雖不易,但也不是完全無路可走。」

  倪素說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個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腎氣虛弱,氣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風寒,」倪素鬆開她的手腕,將脈枕收起來,在藥箱中找筆墨,「但您放心,我答應過嘉王殿下要照顧好您。」

  外面有宮人在,因而倪素的聲音壓得很低。

  李昔真乍聽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隨即愕然地望著面前這個年輕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來了。」

  倪素抬起頭。

  「他抗旨?」

  李昔真立時猛咳起來,她掙扎著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坐到床沿去將她扶起來,又對門外喊道:「快去燒些熱水來!」

  門外沒什麼動靜,倪素無法,只得掀了簾子出去,宮娥在廊廡裡,動也不動,倪素心知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從袖中取了一些錢,塞入宮娥手中,「請你去燒一些熱水給李庶人用。」

  宮娥見了錢,神情才有了幾分笑意,她沒說什麼話,轉身便朝廊廡盡頭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銑足入城,從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宮,便得官家召見,官家不但沒有怪罪他,還傳了太醫局的醫正為他治傷。」

  倪素還將自己親耳聽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復述給她聽。

  李昔真緩了緩神,胸口起伏著,眼眶幾乎是立時濕潤。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給她擦淚,拿出來看見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將其收回懷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頭,長髮落了幾縷到她肩前來,她雙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撫,卻見她倏爾抬起頭,雖眼瞼發紅,卻是笑著的。

  笑得快慰。

  「謝謝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著她說,「這個消息,比什麼都重要。」

  倪素離開別苑之前,又塞給了看顧李昔真的宮娥一些錢,請她為其再準備一床厚實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嫻靜文雅的女子。」

  倪素牽著徐鶴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與我說過你的舊友曾親手做紙鳶討青梅的歡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還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繡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們兒時相識,少時相知,永庚與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體,形容不整,因而徐鶴雪並未跟隨倪素進去。

  其實徐鶴雪少時也沒見過李昔真幾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宮之後,與李昔真一直有書信往來,那些書信,幾乎是嘉王在宮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宮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書信時,與我說的話才會多一些,」徐鶴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懷,「雖然,我並不想聽他們兩個之間的那些瑣事。」

  可趙永庚,總是要念給他聽。

  「我的老師,亦是他的老師,」

  徐鶴雪倏爾停步,「阿喜,我覺得,他是將老師的遺言記在心裡了,可我又怕他這樣。」

  他知道,孟雲獻在推著趙永庚走一條艱難的路。

  大齊的皇子不能入朝議政,即便為親王,也無實權在握,趙永庚從封王的那一年開始,雖未在朝,卻從來都被人裹挾在政治的旋渦裡。

  作為摯友,徐鶴雪欽佩永庚抗旨返京的這份果敢,但同樣,他也深知永庚會因為此舉而捲入難解的死局。

  可如今風雨飄搖,誰又能全身而退?

  倪素抬頭望他,兜帽滑落到肩背,她忽然說,「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她面前的這個人衣襟浸著斑駁血痕,冰涼晶瑩的雪粒子落在他烏濃的髮髻,拂過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樣一張臉,骨相秀整,卻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

  「你敬重老師,在乎摯友,即便是死了,你也為這個大齊守過雍州國土,救過將士百姓,你肯為人,」她握著他的手抬起來,衣袖後褪,冷白的腕骨上是血淋淋的一道剮傷,「為什麼人,就不可以為你呢?」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想為你啊。」

  徐鶴雪一言不發。

  他只是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她是帶著笑意說這些話的,他禁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

  她眼睛眨動一下。

  風聲凜冽,寒霧濃濃。

  徐鶴雪將她的兜帽重新攏到她頭上,說,「阿喜,我背你回家吧。」

  「我腿腳又沒受傷,你背我做什麼?」

  倪素笑了一聲。

  徐鶴雪轉身,在她面前蹲下去,衣擺拂過地面沒掃乾淨的積雪,他垂著眼睛,輕聲道:「你鞋襪濕了,我知道。」

  ——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軟榻上,桌案上的飯食沒動,他雙足與膝蓋都裹著細布,一張面容蒼白而清癯,並未束髮,幾縷淺髮輕拂面頰。

  他不用飯,也不說話。

  殿中的宦官宮娥都安靜地侍立在一旁。

  貴妃被近侍宮娥扶著入殿,便是瞧見這樣的一幕,殿中沒見什麼暖意,她皺了一下眉,「你們這些奴婢,怎麼也不知道給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情加重,你們如何能抵?」

  宮娥宦官們齊齊低下頭去。

  「去。」

  貴妃朝身邊的宮娥抬了抬下頜。

  宮娥立即領會,帶著所有的宮人出去,殿中一時只剩下貴妃與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應,「天寒地凍,您不該來。」

  「我該來,」貴妃彎唇,抿了一口面前的熱茶,「聽說殿下你已經考慮清楚,願意娶我的內侄女?」

  「是。」

  嘉王垂著眼,「如今這樣的局勢,我早該分清。」

  此話聽著很是順耳,貴妃輕輕頷首,「殿下早這樣想,也就不會觸怒官家了,這原是一樁好事,我那個內侄女是很出挑的美人兒,待她入京,你見了,就會知道她的好了。」

  嘉王嘴唇乾裂泛白,稍微一動,便浸出血,「娘娘心裡如何想,我已經很明白。」

  他倏爾抬起臉,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盯住貴妃,「但那些,讓娘娘與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貴妃心知肚明。

  她有些訝異地瞧這嘉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太一樣了。

  但她輕笑了一聲,「他們實在過分,殿下以為,我們該如何?」

  嘉王掀開錦被,不顧腳上的傷,一步,一步地走到貴妃的面前,地面留了血印子,他彷彿毫無所覺,俯身作揖:

  「趙益,願與娘娘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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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行香子(六)

  十二月初十,賜婚嘉王與宛江吳氏女的旨意落定。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握著刀立在慶和殿外,今日沒下雪,但碧瓦之上積雪未化,簷角還有長長的冰凌,冷得人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殿門「吱呀」作響,苗景貞立時回頭,迎面一股子熱氣混著藥味襲來,穿著狐狸毛領氅衣的嘉王已謝過天恩,從裡面走出。

  「殿下。」

  苗景貞俯身行禮。

  身後的殿門合上,凜風吹得嘉王的毛領子蓬亂,他看了一眼身穿甲胄,英武挺拔的這個年輕人,不作停留地走過他身邊,「多謝。」

  這一聲很輕,只有苗景貞一人聽見。

  苗景貞一頓,他當然知道嘉王在謝什麼。

  嘉王夫婦被囚重明殿之時,那顆有毒的丸藥,本是他趁宮人不注意,塞給嘉王的。

  苗景貞站直身體,回過頭去,只見嘉王提著衣擺,正朝階下去。

  貴妃在宛江的內侄女已經在來雲京的路上,而嘉王銑足為君父移災的孝舉令潘有芳等人一時使不上力,即便有官員上疏請求官家懲治嘉王抗旨之罪,但奏疏送上去,卻都被留中不發。

  倪素在太醫局取牌子時便聽說了官家賜婚的旨意,到了南郊別苑,她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病得形銷骨立的李昔真說起這件事。

  「你似乎有話想與我說。」

  李昔真冷不丁地出聲。

  倪素怔了一下,隨即道:「是。」

  「你如此難以啟齒,」昔真身上裹得棉被厚實很多,懷中還被倪素塞了一個湯婆子,這讓她好受許多,「是殿下要娶吳氏女的事?」

  「王妃……」

  倪素收回探脈的手,她抬起頭看李昔真,這樣一副病容,卻看不出她到底傷不傷心。

  恰逢宮娥端了熱湯藥進來,倪素沒說話,只扶著李昔真坐起身,又用披風裹住她,再從宮娥手中接過藥碗。

  李昔真自己攏緊披風,靠著軟枕,見宮娥出去,她才開口,「小娘子不必擔心我,自你告訴我殿下回來的消息,我心中便明白,這是遲早的事。」

  「娘娘不死心,而殿下能違抗回京的旨,便不能再違抗賜婚的旨,我心裡早就有這樣的準備。」

  李昔真接了倪素手中的藥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殿下是一個善良敦厚之人,我一直都很看重他的這份心性,雖為宗親,卻能為民而自苦,我們夫妻兩個雖過得不如其他宗室,可這麼些年我跟著他,從沒有一日後悔過。」

  「但我也知道,雲京是容不下他這份心性的,官家容不下,娘娘容不下,朝臣們也容不下……他不願與人為惡,不願回到這裡,可這裡的人卻從沒有真正放過他。」

  「我知道他心裡的痛,先失摯友,再死恩師,作為妻子,我盼他安穩,可作為我自己,我又盼他走出那一步。」

  「我們已經苟活了這麼多年,再不能為自己而活了。」

  滿口是苦澀的藥味,李昔真捏著湯匙的手指收緊,「倪小娘子,若你能再見到殿下,請你代我告訴他,我們的夫妻情分到這裡也夠了,無論是我,還是他,我們都看開一些,公理道義為先,而兒女私情不足道,我很高興他如此抉擇,往後即便不能做夫妻……庶人李氏,亦敬他,愛他,祝他珍重。」

  過分嚴寒的冬天裡,日光淡薄得只剩一層淺金,照不化琉璃碧瓦上的積雪,也不能令人感到絲毫暖意。

  為防止雪積得太厚,宮裡的宦官們開始踩著梯子上屋頂清理上面凍硬了的冰雪,就是這個當口,宛江的吳氏女進京了。

  宛江是吳家的祖宅所在之地,貴妃的這個內侄女,是吳岱在宛江的庶弟的長子所生的女兒,自她入宮,便在貴妃身邊,常與嘉王同進同出。

  倪素一直將李昔真的話謹記在心,卻一直未能找到為其傳話的機會。

  隨著嘉王與貴妃走得越近,朝中的局勢一變再變。

  吳岱曾與魯國公,潘有芳是一路人,吳岱未必沒有私下裡攥握一些他們的把柄,而貴妃作為吳岱的女兒,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陰私。

  但顧忌著許多事都曾有吳岱參與,貴妃在嘉王面前還是留了心眼,並未全盤托出,只是提起了一樁吳岱無關的正元十三年的滅黃案。

  正元十三年,重州發大水,淹沒良田無數,大批難民一路南逃,時任蓉江制置使的劉廷之正奉命追擊一股在蓉江府造反的起義軍。

  然而蓉江府的起義軍頭領十分狡猾,而劉廷之身為文官,從來紙上談兵,他連連錯失剿殺蓉江府起義軍的機會,以比對方多出兩倍之餘的兵力,卻受重創。

  劉廷之心中憂懼,生怕回京受裁,正逢重州大批難民欲往蓉江府,劉廷之在路上遇見,他邪念頓起,令人喬裝潛入難民之中,散播官府貪了賑災款項,而蓉江府起義軍有千萬之財,可以養眾人之難,若去投奔,必有前程的謠言。

  其中有個姓黃的年輕人為此而意動,號召眾人投奔蓉江府起義軍,劉廷之得此消息,立即舉兵屠殺數百人。

  在劉廷之上奏朝廷的奏疏中,那個姓黃的年輕人成為從重州來的造反起義軍的頭目,而那幾百名難民,板上釘釘,成為了跟隨姓黃的造反,投奔蓉江府義軍的人。

  劉廷之因滅黃案而免受朝廷責難,從正元十三年到如今,今年升任樞密副使。

  正元十四年,南康王病逝,其嫡子繼承魯國公爵位,在吳岱與潘有芳之間,與潘有芳走得更近,致使滿裕錢莊逐漸從吳岱手裡,轉到了潘有芳手裡,也是這一年,劉廷之被調任代州做轉運使,因為其輕易瞧不上人的傲慢本性,他曾擅自想動滿裕錢莊的生意,魯國公與潘有芳怎會放任他動了自己的財路?

  為了拿捏住劉廷之,他們頗費了一些力氣才查清楚滅黃案有異,到正元十五年才釐清此案的原委,但他們並不聲張,而是令當時的代州知州以此事要挾劉廷之,要他這個轉運使為他們的利益行方便。

  吳岱不滿魯國公使手段讓潘有芳接手滿裕錢莊,暗自探得此事的關鍵人證,卻因到底還與他們在一條船上,並未發作。

  所謂關鍵的人證,就是當年追隨劉廷之到過蓉江府,也剿過起義軍的親信。

  「劉廷之已經被關入御史台大獄裡了……」

  國公府中,魯國公端起茶碗又放下,轉過頭見潘有芳坐在那兒出神,「立譽!」

  「啊?」

  潘有芳後知後覺,抬起頭,見魯國公神情不快,他道,「國公爺,他的事兒咱們幫不了,畢竟鐵證都握在蔣先明手裡了。」

  「立譽,你別忘了,他平日裡與你走得近,滿裕錢莊的事他也知道不少!」魯國公有些坐不住,起身來回踱步,「再說那蔣先明,此事指不定又是孟雲獻故意推給他去查的,你也知道蔣先明這個人,他是個死腦筋,又受官家器重,之前咱們就知道他在查滿裕錢莊的暗賬,吳岱得了癲病,代州的那幫官員被處置了,這件事就沒下文,但這並不代表,他蔣先明就放棄查下去了!」

  「劉廷之犯的是死罪,按大齊律,他家中要男兒被流放,而女子充入教坊司,但我已經將他的幼子藏住,這消息,應該已經送去御史台大獄裡了,他應該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潘有芳與劉廷之深交之後,也算得好友,此番劉廷之被下獄,朝中也有了許多於他不利的傳言。

  「話雖如此,可若是他還是抵不住嚴刑,被蔣先明撬出什麼……」魯國公皺著眉頭,「這些天,與你走的近的官員,都被孟雲獻狠狠打壓了一番,咱們若再如此被動,可就不妙了。」

  「御史台又不是夤夜司,若劉廷之進的是夤夜司,我還真怕他吐出什麼,」潘有芳扯唇,「蔣先明的確不能再留,國公爺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對蔣先明,的確是有些了解的。」

  魯國公聞聲一頓,他捋了捋鬍鬚,盯住潘有芳,片刻,他神情緩和許多,「是啊立譽,我怎麼忘了,若沒有你,他也不能青雲直上,坐穩御史中丞的位置,你說說,你預備如何辦?」

  潘有芳站起身,「您知道,譚廣聞最開始寫的認罪書並不是如今的那份,我要將最開始的那份,交給蔣先明。」

  「你瘋了?」

  魯國公吃了一驚,「你難道要為徐鶴雪脫罪不成?」

  「如今咱們已經被逼到這樣的境地了,蔣先明審劉廷之還要些時日,要在劉廷之定罪前,讓蔣先明成為官家的棄子,就只能出此下策。」

  潘有芳見魯國公臉色不好,便說,「國公爺放心,認罪書上沒有南康王的隻言片語,只有吳岱。」

  譚廣聞並不知道潘有芳,他充其量也只曉得一個杜琮,認罪書上既沒有南康王,也沒有潘有芳,只有吳岱。

  「我也不是要為徐鶴雪脫罪,」

  潘有芳自嘲一笑,「為他脫罪,不就是在治我自己的罪麼?國公爺,此前我們殺譚廣聞按住此事,是為了不讓此事鬧大,可如今文端公主府的舊案與劉廷之的滅黃案,還有蔣先明身上關於滿裕錢莊的暗賬,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於咱們十分不利,既然如此,咱們便將徐鶴雪的案子索性鬧得大一些。」

  門外寒風呼嘯,猶如厲鬼嚎啕,潘有芳側身看去,寒霧在一片燈影裡浮動,他眼底沉黑,「如此,也好教孟雲獻他們看看,他們所圖謀的一切,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

  ——

  清晨驚醒,倪素滿額是汗,房中燈燭已燒得差不多,而她枕邊無人,她起身掀開床帳,淡白的光線透過櫺窗照進來,對面的書案上還燃著一半殘蠟,年輕男人穿著青色的衣袍,手中握筆,也不知在寫什麼。

  她日日點燈,青穹日日為徐鶴雪煮荻花露水茶,可他的身影還是如此淡薄。

  倪素意識到,自那日他在宮中離開她,去過政事堂後,無論是他身上的傷,還是他的魂體,都比以往要恢復得慢。

  他甚至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借助她點的燈,使自己的魂體看起來更真實,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幽都給的期限,已經越來越近了。

  「徐子凌。」

  她忽然出聲。

  徐鶴雪聽見她這一聲,一下抬起頭,才發覺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他立即擱下筆,「穿好衣裳,屋中還沒有燒炭盆。」

  倪素坐在床上不動,「你在寫什麼啊?」

  徐鶴雪一手撐著桌案站起身,他身上的傷沒好,膝蓋也疼得厲害,他緩慢地走到她面前,將搭在屏風上的衫裙取來遞給她,「等我寫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一邊穿衣,一邊笑,「你怎麼也不編個謊話騙騙我?比如練字什麼的,你這麼說,只會讓我現在就很想知道。」

  徐鶴雪坐在她身邊,看她頭髮有些亂,便伸手替她攏了攏,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聽外面敲門聲響。

  「徐將軍,倪姑娘!你們起了嗎!」

  青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焦急。

  徐鶴雪立即扶著床柱起身,走過去打開門,站在外面的青穹一身雪氣,鼻尖被凍得通紅。

  「怎麼了?」

  徐鶴雪問他。

  「我出去買早飯,卻撞見官兵在到處搜人!我聽那些被盤問過的人說,他們是在搜一個犯官,那個人……」

  「那個人怎麼?」

  倪素匆匆挽了髮走來。

  「那個人私自整理已故張相公的詩文,並在其中夾藏張相公遺言,還有什麼,供人傳閱……」

  青穹記不太全那些文縐縐的話。

  但這足以令徐鶴雪心頭一凜,他立時問道:「那個人叫什麼?」

  「董耀。」

  青穹回答。

  董耀。

  那個為老師去代州查糧草案的董耀,文端公主府校尉陸恆的兒子。

  一連五日,官府的人都在大肆搜尋藏匿董耀編纂的《靜塵居士文集》的人,有官員,有書生,也有市井裡的小民。

  前前後後,竟有數百人之眾。

  慶和殿中,翰林侍讀學士鄭堅俯身作揖,「官家!他們這些人私藏《靜塵居士文集》在先,又以張敬遺言為訓,常有聚集,臣已查明,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私下裡過問徐鶴雪叛國一案,意欲為徐鶴雪翻案!」

  「僅憑他張敬臨死前的一番話,他們這些人就要為徐鶴雪翻案?」

  正元帝在簾後冷笑。

  「官家,」

  殿中侍御史丁進適時上前進言道,「臣以為,他們不但是為徐鶴雪翻案,更是為張敬不平。」

  「徐鶴雪乃是叛國罪臣,而他們如此罔顧事實,煽動人心,長此以往,豈不生亂?」

  「是啊官家,萬不可助長此風啊!」鄭堅立時附和,言辭懇切,「若更多的人如他們一樣,豈非藐視國法?」

  「永庚。」

  正元帝忽然喚了一聲。

  丁進與鄭堅這才驚覺,簾內竟還有一位嘉王殿下。

  嘉王坐在床沿,手中端著一碗湯藥,聞聲便站起身。

  「張敬也是你的老師,」

  正元帝還在病中,聲音咳得嘶啞,「他的遺言,你也信麼?」

  嘉王立即俯身作揖,「永庚雖是老師的學生,卻也明白,老師臨終所言並無根據。」

  「是啊,無根無據的話,本不足為信。」

  正元帝的語氣陡然轉冷,「可偏偏就是有一些人,覺得朕不公,覺得朕錯殺了徐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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