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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7 02:04:29
第九十章 天淨沙(五)

  打了勝仗,秦繼勳自然是要犒勞將士們的,秦魏二姓的族長毫不吝嗇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與高粱酒,氈棚外是兵士們高高興興來回搬挪乾柴的聲音。

  倪素的下頜抵在徐鶴雪的肩,她遲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後背的手,琉璃燈盞照見她滿掌濡濕的血液,她指節屈了一下,血液開始以緩慢的速度逐漸化為細微的瑩塵,幽幽浮浮。

  氈棚外有步履聲臨近,徐鶴雪幾乎是立即鬆開倪素,青穹一手抱著香燭,一手掀開氈簾,正見他們二人相對,坐在氈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來他懷中的香燭,卻發現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這種變化,青穹習以為常,他已經挺過了骨肉生長最難捱的時候,如今除了依舊畏寒以外,已好了許多。

  「我來幫你清理燭台,倪姑娘。」

  青穹說。

  「你才剛好些,快回去坐,一會兒我去要些艾葉,你晚上用它泡腳,也許會好受一些。」倪素說著,便抱著香燭回到桌案前,將裹著殘蠟的燭台一一清理乾淨,再將蠟燭一支一支地放上去,借著琉璃燈中的燭火,點燃。

  「倪公子!」

  氈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經觸碰到氈簾,她回頭看向徐鶴雪淡薄的身影,立時出聲:「魏統領,不要進來!」

  魏德昌抓著氈簾的手一頓,「倪小娘子,這是何故?」

  「他受了傷,我正在施救,」倪素飛快跑到徐鶴雪身邊,蹲下去將被子扯來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又扭頭看著氈簾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統領若有話,還請晚些時候再說。」

  魏德昌也不知為啥她治傷,他就不能進去,但他還是鬆開了手,就站在氈棚外頭,「不行,我現在就得說!」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幾碗酒,粗獷的嗓音都沾著幾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還沒脫,不自覺在簾外站直身體,又抱拳俯身,「我老魏來給你賠不是來了!今日我與楊統領實在衝動,我是個粗人,這心裡頭沒有那些彎彎繞繞,也不像你與義兄那樣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證,往後再不這樣了!」

  徐鶴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裡,她這一天下來也沒有閒下來的時候,被中其實沒有她的溫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聽裡面傳來徐鶴雪的聲音:「魏統領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敵百之勇,非如此,秦將軍亦無把握偷襲石摩奴駐地,毀其糧草。」

  「我就是這一身蠻力還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楊統領本也是要來給你賠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鶴雪敏銳地抓住關鍵所在。

  「是啊,義兄說,楊統領近來功勞不小,讓我好生與他喝一頓,他酒量不及我,才兩壇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鶴雪盯住氈簾上的影子,「魏統領,秦將軍在何處?」

  「他嘛……」

  魏德昌話說一半,聽到些動靜,他轉過頭,正好看見秦繼勳一手按著松紋寶刀走來,他立即喊:「義兄!」

  秦繼勳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來給倪公子賠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氈棚。

  秦繼勳拍了拍義弟的肩,「德昌,馬上就要換防,你快去安排人將城樓上的兒郎們換下來,切記,酒這東西,他們可以喝,卻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們無論何時都不可放下防備。」

  魏德昌撓了一下腦袋,「那你還讓我跟楊統領……」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讓你收斂些,此事怪我,」秦繼勳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軍務,魏德昌也不耽擱,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徐鶴雪在氈棚內靜聽著他們之間的談話,氈簾外只剩一個人的身影,秦繼勳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傷如何了?不知我能否進來?」

  青穹在秦繼勳與魏德昌說話間便找出來一張輕薄寬大的毯子,倪素與他一塊兒將搭衣裳的木施搬過來,將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風。

  「秦將軍進來吧。」

  倪素站直身體,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

  秦繼勳掀開氈簾入內,只覺其間亮如白晝,簡易的「屏風」遮擋遮擋了他的視線,倪素走上前,「秦將軍,他受了傷,此時沒有遮面,不便與您相見,請您見諒。」

  秦繼勳當然記得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點頭,「我與倪公子如此說話也可。」

  青穹將一把椅子搬來他身後,便與倪素一塊兒出了氈棚。

  他們也沒有走遠,就在幾步開外,倪素找鐘娘子要了兩個包子,兩碗熱湯,便與青穹一塊兒坐著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還是沒忍住,「倪姑娘,你怎麼不勸勸他?他總是這樣折騰自己,可這裡,又能有幾個人記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記得,也是記得他倪公子這個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鶴雪。

  青穹抿唇,沒說出來。

  「他又不是為了讓人記得他的好才做這些事的。」

  熱湯裡有胡椒,喝了幾口下去,倪素因為那個擁抱而發冷的身體暖了許多,「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會忘記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醫,也從不是為了讓天下女子都記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攔他,」

  倪素看向身邊被厚厚的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青穹,「我要幫他。」

  冷月高懸,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燒跳躍,兵士們聚在一塊兒喝酒吃肉,熱鬧至極。

  這是他們駐守雍州以來,最為揚眉吐氣的時刻。

  氈棚內,徐鶴雪隔著搭了氈毯的木施,直截了當地詢問秦繼勳,「將軍是故意要魏統領灌醉楊統領的?」

  「倪公子心細如塵,」

  秦繼勳愣了一瞬,手撐在膝上,「實不相瞞,即便今日得勝,我心中亦有不安之處。」

  徐鶴雪咳嗽了兩聲,聲音透著虛弱,「所以,秦將軍已經讓人去巡視天駒山鳥道了?」

  「不錯。」

  秦繼勳點頭,石摩奴負傷撤退之時,他聽見這位倪公子說不要追的話,便發覺倪公子與他或許已經想到一塊兒去了。

  「天駒山鳥道年年修繕,宋嵩在時,他再貪也不敢怠慢天駒山的工事,我實在疑惑,為何偏在此時,它便出了紕漏。」

  秦繼勳面色凝重許多,「倪公子,我懷疑,雍州城內有內鬼作祟。」

  若他的猜測為真,那麼這於雍州城而言,實在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這也正是他不將自己的猜測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腸子,極易衝動,此事一旦聲張,便會引起城中人心慌亂。

  他之所以讓魏德昌灌醉楊天哲,也是為了讓段嶸代替楊天哲去巡視天駒山。

  「將軍!」

  氈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聲臨近,秦繼勳聽出是段嶸的聲音,他立即道:「進來。」

  段嶸掀簾進來,看見擋在中間的木施,愣了一下,隨即便將手中的斷木板雙手奉上,「將軍,這木料是我從天駒山底下的山澗中找到的,果然有異!」

  段嶸氣喘籲籲的,滿腦門兒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虧氈棚中燭影明亮,秦繼勳接來細細地端詳一番,臉色變了又變,他立即從木施底下將其遞給徐鶴雪,「倪公子,你看。」

  徐鶴雪接來,這塊殘缺的木料頗為厚實,兩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卻是不一樣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極有重量,他們趁夜攀援天駒山,必不便帶刀,即便帶了,要抬起來從底下破壞鳥道,也是事倍功半,他們用匕首才更襯手,的確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長度。」

  正面,是供鳥道之上的雍州軍來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損,又有塵泥,反觀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許多。

  天駒山的鳥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毀壞,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腳。

  外面的熱鬧聲重,而秦繼勳心中卻泛寒,「天駒山上,一半的守軍是我秦家軍,一半,是起義軍。」

  「自然不可能是咱們秦家軍的兒郎!可是,」段嶸皺起眉頭,滿心疑慮,「可是楊統領他自來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遺餘力地與我們一塊兒守城,他殺的胡人不在少數,今日更是與魏統領一道燒了石摩奴的駐地,殺了涅鄰古的侄兒薩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內鬼,也絕不可能是他。」

  其實秦繼勳心中亦有此疑問,若是楊天哲,他絕不可能為雍州如此盡心盡力,「昨日負責值守天駒山的武官都是誰?」

  「咱們軍中昨日值守天駒山的是劉用,劉獲,劉忠兄弟三人,楊統領軍中的則是董成蛟,胡達,孫岩禮。」

  「他們現在何處?叫他們到我帳中,我來問話。」

  秦繼勳站起身。

  段嶸領了命,轉身便跑出去,秦繼勳轉頭對徐鶴雪道,「公子受了傷,便先好好休息。」

  秦繼勳才走出氈棚,卻撞上段嶸急匆匆地跑回來,「將軍!董成蛟與胡達已不在席中!」

  氈棚內,徐鶴雪才支撐著身體,勉強站起來,便聽見段嶸的這一聲,他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氈簾旁,「段嶸,他們二人今夜,可有什麼任務?」

  「董成蛟要給天駒山送徵來的民夫與武器營的箭支。」

  雍州軍的武器營設在一間民宅裡,這還是秦家給騰出來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這裡,竟也寬敞得很。

  燈火通明的樓閣上,所有的工匠們聚在一塊兒,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緊張,你推我,我推你的,一個老頭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兒!」

  這些天以來,范江與這些人在一塊兒圍著面前的這個床弩轉,手上布滿了細小的傷口,他緊張地搓一下手,針扎似的疼,到底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後面,僅憑他們這些人是拉不開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聲:「外頭的兄弟,進來幫幫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們聽了,便立即跑進門來,他們看著那架三弓床弩,臉上也都帶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們幫著將床弩推到外面的欄桿處。

  「快!咱們一塊兒使力!」資歷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後面,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鐵翎箭支。

  他們居高臨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們一起拉動床弩,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乾的嘴唇顫了顫,振聲。

  所有人同時卸力,長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鐵翎箭刺破風聲,擦著他們的耳膜,猛地彈射出去。

  兵士們最先反應過來,記著適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裡看得不太清楚,范江與所有人都在樓上焦灼地等待著兵士的回歸,約莫過了兩盞茶,兵士們氣喘籲籲地將拾撿回來的鐵翎箭交還,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樓上寂靜一瞬,瞬間爆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頭髮花白的老工匠搖晃他的腦袋,「范江!聽清楚了嗎?咱們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聽到了,」

  范江摸著鐵翎箭,「聽到了……」

  弩射距離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們造成了。

  「如此,我們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幾分優勢!」兵士們也高興極了。

  秦繼勳給武器營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時才覺得餓,一個個說說笑笑地下樓,白鬍子老工匠看著范江還在床弩面前發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說你呢!你在想什麼呢?」

  范江遲鈍地抬起頭,撞見白鬍子老頭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沒什麼,何老,我就是忽然覺得,我好像也有些用處。」

  白鬍子老頭看著他,「這是什麼話?你當然有用處,咱們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處,旁人如何輕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自個兒心裡頭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籠修房屋的木工活兒,如今不也做得這殺胡人的法寶麼?你在這兒沒日沒夜的,比我們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這上頭其實是很有天資的,又是個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後就跟著我一塊兒在軍營裡頭做活,我半輩子都是做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學,我就都教給你。」

  范江一驚,「何老,我……」

  「怎麼?不願意啊?」

  何老挑起鬆弛的眼皮。

  「願意!」

  范江毫不猶豫,他將那沉重的鐵翎箭抱在懷中,「何老,我願意。」

  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雙,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種種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闖入雍州城而受傷的腿,他胸腔裡很多的情緒起伏,猶如江海翻覆,「我這樣的人,雖然不能上戰場,也很難拉得動弓,用不來劍,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給我們的將士用……」

  誰說木匠,就不能有報國志。

  誰說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討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債。

  「說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滿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湯,咱們這兒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將軍那兒去了。」

  「您先去,我將這裡收拾一下。」范江指著屋子裡的狼藉。

  「你別那麼勤快,他們都沒收拾呢。」

  何老搖搖頭,還是背過身,朝樓梯下走去。

  樓上只剩范江一個人,他掃了掃屋子裡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長案旁看了會兒圖紙,那是他與這些工匠連日來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將掃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燭光照不見這片角落,他在陰影裡,小聲地喚:「阿雙?」

  他連著喚了幾聲。

  沒人應他。

  他沉默地坐著,捏得圖紙發皺。

  底下忽然吵鬧起來,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見兩個人率先走進來,後面的兵士跟上來,其中一人指揮道:「你們快一些,別誤了出城的時辰!」

  原來是來搬鐵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來,搬了鐵翎箭的兵士們很快出去,那道門匆忙被穿著墨綠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來了?」

  范江猛地一頓。

  「自然不回來,耶律真將軍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傷,咱們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給耶律真將軍報信。」

  另一個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壓低聲音,「雍州軍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時將軍來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殺了,難道還帶著他們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幾乎雙腿癱軟,他清楚得聽見他們口中談及的將軍,是一個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個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將領!

  他們是內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見桌角的一個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動作極輕地拿來手中,那二人還在談話,他緩慢挪動到桌案底下,仰頭。

  神臂弩對準一個背向他的人。

  他滿腦子都充斥著妻子阿雙的臉,想起她對胡人的懼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後都在折磨著她的那些痛苦的記憶。

  他雙目濕潤,指節緊繃。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鬆懈,他要先將這件事告訴倪公子,告訴秦將軍!不能讓這個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驀地對上一雙陰鷙的眼。

  「胡達,有人在你身後。」

  那個人緊盯著范江。

  名喚胡達的男人立時便要回頭,而范江卻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達被一箭穿胸。

  范江滿掌是汗,再射出幾箭,卻被那有了防備的玄衣男人盡數躲開,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驚慌失措下,他撞開一旁的櫺窗,囫圇滾了出去。

  「來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樓下跑,「快來人!起義軍有內鬼盜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著嗓子,用足了力氣,一遍一遍地大喊:

  「耶律真已近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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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天淨沙(六)

  底下有搬挪箭支的兵士們,後堂裡有聚在一塊兒吃羊肉湯的工匠們,他們聽到范江嘶聲力竭的叫喊,「快去稟報秦將軍!耶律真……」

  利箭擦破夜風的聲音一響,何老顫顫巍巍地從後頭出來,只見有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來,重重地跌在地上。

  細長的箭支嵌在他的後背,很快暈開一片血紅,何老渾濁的雙眼大睜,失聲:「范江!」

  兵士們齊齊扔下裝著箭支的箱籠,他們很快抽出刀圍過來,卻見樓閣之上隱在一片晦暗陰影裡的那個人站出來。

  他居高臨下,手中還握著一個神臂弩,一雙眼睛低睨著底下中箭的范江:「諸位都認不出我麼?」

  「董校尉?」

  跟隨他而來的起義軍的兵士們訝然。

  董成蛟揚聲道:「此人瘋言瘋語,多事之秋,他不但射傷胡達校尉,還抹黑我起義軍,如此不正是要爾等雍州軍的將士與我們再生嫌隙?其人其心,實該誅之。」

  「范江!」何老與其他工匠才將范江扶起,見他嘴裡吐出血來,又聽得樓上那人的話,他抬起頭:「他是個老實的,如何敢輕易污蔑人?!」

  「為他說話者,同罪!」

  董成蛟面露凶悍之色,「快將箭支搬上車!莫耽誤了秦將軍的軍令!」

  雍州軍的兵士們在底下緊盯著他,沒動,只有起義軍的兵士們轉身去抬箱籠,董成蛟正欲發作,卻聽外面一陣整齊急促的步履聲臨近,很快便有一人率先疾步進門,他一抬頭看見樓上的人:「來啊,給我抓住他!」

  董成蛟心下一凜,「段嶸你要做什麼!石摩奴一敗,你們雍州軍便要卸磨殺驢嗎!」

  跟隨董成蛟來的起義軍兵士們一聽這話,他們立時慌了神,也不忙著搬箱籠了,抽出刀來擋在段嶸等人面前。

  「這個人是你們故意安排的對不對?」董成蛟指向底下口吐鮮血,半睜著眼睛的范江,「秦繼勳要對我們這些從十三州來的起義軍趕盡殺絕,是不是?!」

  「枉我們為雍州盡心盡力,枉我們楊統領如此信任你們雍州軍!可你們是如何待我們的?」董成蛟言辭激憤。

  「董成蛟,事到如今,你還要胡言亂語!」段嶸冷笑一聲,看見被工匠們圍在中間的范江,他立即命身邊的人:「快!快送他去找醫工!」

  幾名兵士匆匆忙忙地將范江帶走,而董成蛟的三言兩語,在這些信任他的起義軍將士中的確激起了極大的波瀾,他們警惕地盯著段嶸與他身後的人,無聲地對峙。

  段嶸沒有耐心耗下去,他幾乎是借著一旁柱子一躍,順著樓梯的欄桿,很快飛身上樓,董成蛟一邊後退,一邊朝段嶸射箭。

  段嶸以劍相抵,匆匆躲過,提劍直奔董成蛟,兩人在樓上刀劍相接,底下雍州軍的將士與起義軍的將士也打作一團。

  工匠們嚇得躲到後堂裡去,不敢冒頭。

  董成蛟堪堪躲開段嶸的招式,劍鋒劈開他身側的欄桿,他心下一緊,一個不防便被段嶸一腳踢了下去。

  董成蛟倉皇借力,勉強落地,抬頭便見段嶸飛身下來,劍光閃爍,段嶸雙足踩踏他的雙肩,一劍刺在他的脊背,董成蛟吃痛,脊背躬下去,摔在地上。

  段嶸坐在他後背,幾乎用劍將他釘死在地上。

  「雍州軍便是如此待我們這些人的嗎!我們千辛萬苦前來投奔,便是要落得如此下場嗎!」董成蛟嘴裡浸血,咬著牙大喊。

  「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段嶸拔劍。

  「董校尉!」

  那些起義軍的將士們見此,他們個個面帶怒氣,雙目發紅,立即提刀朝段嶸奔去。

  「都給我住手!」

  一聲怒吼忽然而至,所有的起義軍將士驀地一頓,他們回頭,只見他們的統領楊天哲被人扶著,步履踉蹌地走進門。

  秦繼勳也很快進來,他抬頭,一雙銳利的眸子盯住那被段嶸制住的董成蛟。

  「楊統領!」

  董成蛟一見楊天哲,便憋出眼淚,「今日他們要殺我,說不準來日便要殺您啊!他們分明從未信過咱們,只是利用咱們守城罷了!」

  秦繼勳上前幾步,火把的光落在他冰冷的甲胄,「你還真是知道如何挑撥離間,知道自己反正活不成了,便索性用這條命來動搖我雍州城的軍心,以此,也能給你的主子耶律真多添一分勝算,是不是?」

  范江被抬出去後,秦繼勳在路上便撞見了,他緊緊拉住秦繼勳的衣袖,滿嘴都是血,艱難地對他重復:「耶律真已近汝山……」

  耶律真這個名字,對雍州的百姓來說,是一個籠罩在他們心頭多年的噩夢。

  十六年前,便是這個人偷襲雍州城,屠戮半城百姓,殺了秦繼勳的父兄,亦殺了魏德昌的兄長。

  苗天寧為守城而戰死,當時的雍州軍幾乎不剩什麼人了,如今的雍州軍多半是居涵關退回來的守軍。

  董成蛟依舊悲憤難言,「楊統領,我……」

  「天駒山的鳥道被毀,究竟是因為石摩奴,還是因為你與胡達?!」楊天哲厲聲打斷,他喝得太醉,此時還有些不清醒,他胸口劇烈起伏著,臉上燙得發紅,忽然間,他一手抽出身邊兵士的劍,握住劍刃。

  「楊統領!」

  起義軍的兵士們不由喊道。

  楊天哲握了滿掌的血,痛得自己清醒了許多,他額角青筋微鼓,站直身體,「你們都把刀給我放下。」

  起義軍的兵士們無比信任這位帶領他們從胡人的治下逃出來的楊統領,縱然他們心中不安,卻也還是陸續將刀放下去。

  「你們也放下。」

  秦繼勳抬起下巴,示意雍州軍的兵士們。

  一時間,眾人皆收刀。

  「董成蛟,我們從胡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來,正是為了不做他們的奴隸,正是為了讓我們這身骨頭可以有機會挺得直,」楊天哲冷聲質問,「可你告訴我,為什麼逃了出來,你還要做胡人的狗?」

  冗長的靜謐,董成蛟被段嶸牢牢壓制,他半張臉抵在地面,「楊統領,你多天真啊,你不會真以為,做過狗,還能做回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近乎張狂地大笑,「這裡的人都知道!你楊天哲曾經貪生怕死,你爹死在苗天寧手裡,你就去做了胡人的狗!他們是不會真心信你的!咱們這樣的人,一日奴顏媚骨,終生奴顏媚骨!」

  「老子不在乎他們如何看!」

  楊天哲大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領,「只要能殺胡人,老子就要殺光他們!可你呢!老子如此信任你,你他媽的都在做什麼!」

  「我有妻兒了。」

  相比於楊天哲的暴怒,董成蛟反而顯得很冷靜,「他們就在丹丘,我可與你楊統領不一樣,你無牽無掛,我不是。」

  ——

  軍營中的醫工最會治外傷,段嶸手底下的兵士們將他抬回去,便立即喚了醫工救治范江。

  倪素扶著青穹匆匆跑來,正逢一名學徒端著一盆血水從氈棚裡出來,倪素看見淡紅的水中,靜躺著一枚鋒利的箭矢。

  「倪小娘子,師父他們正在裡面救治。」那學徒認得她,便匆匆地安撫了一聲,端著水盆去倒了,又找人要熱水。

  青穹顯得過分安靜。

  倪素看向他,他裹著腦袋的頭巾跑掉了他也不知道,就那麼遲鈍地望著氈簾上映出的一道道影子。

  倪素才要去拉他的頭巾,裡面便有人掀簾,倪素立即走上前,焦急地問道,「田醫工,范叔怎麼樣了?」

  姓田的醫工沉默一瞬,他瞧了一眼在旁的青穹,搖頭,「倪小娘子,那一箭傷及心肺。」

  倪素怎會不知他這句話的意思。

  她心中一沉,立即掀簾進去,范江就躺在簡陋的竹床上,一身血污,胸口艱難地起伏著。

  一旁還站著幾個田醫工的學徒。

  「范叔……」

  倪素唇顫,她走近查看范江身上的傷口,卻聽他嘴裡含混著血,模糊地說:「倪姑娘,我不中用了。」

  倪素的眼眶一瞬濕透,「范叔,我來救您,我可以救您!」

  她顫抖著手,壓制他的血脈,試圖為他止血。

  范江半睜著眼睛,看見氈簾一動,那個腦袋光禿禿,身形瘦長,看起來蒼白又遲鈍的青年走了進來。

  他其實不是青年,他其實才十幾歲。

  范江見他走近,暗沉沉的影子壓下來,他抖著嘴唇,「你又長高了。」

  青穹看著他。

  乾瘦又佝僂,一張臉被這雍州關的風沙磋磨得有些發皺,此刻他滿嘴都是血,一呼一吸間,肺部都帶著濁音。

  「我和你阿娘對不住你。」

  范江說。

  「你們又不知道生出來的我是這個樣子。」

  青穹終於開口。

  他比常人還要漆黑還要大的瞳仁裡映不出悲喜,聲音也很平靜。

  范江想笑,被血嗆得咳嗽,他喃喃,「其實,我好久都聽不到你阿娘說話了,從開始打仗,就聽不到了。」

  「我知道。」

  「咱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他們會為生離死別而難過,但咱們沒必要,我是去找你阿娘。」

  范江眼瞼含淚,他艱難地喚:「兒啊,我其實,很想她。」

  「我知道。」

  青穹雙手緊緊地攥起來。

  「那你知不知道,」

  范江的淚幾乎要模糊他的雙眼,「我跟何老他們,造成了一千五百步的床弩?」

  「嗯。」

  青穹喉嚨發緊。

  「往後雍州關的將士們,會用咱們造的床弩殺胡人,保護咱們的家,」范江自顧自地說,「我也可以拿這個,去跟你阿娘吹噓了,她生前我還不認識她,也沒能保護她,至少如今,我做了一件很像樣的事。」

  「可是你,」

  范江盯著他,「可是你一個人,要怎麼辦啊?」

  「范叔,我會照顧青穹,」倪素眼眶發紅,她哽咽著說,「我答應您,我一定好好照顧他。」

  范江將目光挪到倪素的臉上,他張張嘴,鮮血順著嘴角淌出,「將軍,他,清白……」

  他含混的聲音令人聽不太清。

  無人看見倪素袖間的淡霧湧出,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幾乎是在雙目無神的徐鶴雪才靠近床沿的剎那,范江雙眼失焦,沒了聲息。

  「阿爹?」

  青穹喚了一聲,聽不見他答,這一刻,他原本的遲鈍才被一種忽然籠罩而來的,翻江倒海的情緒擊碎。

  眼淚浸濕他稀疏的眼睫,他去拉范江餘溫尚存的手。

  那是一雙極為粗糲的手,布滿傷口,布滿他這勞碌一生的痕跡。

  氈棚中的那些學徒看不見魂火飛浮,紛紛落在青穹的肩上,猶如螢火一般,繞著他來回的打轉,像是無聲的叮囑,又像是一種不捨。

  青穹忽然撲到范江的身上,緊緊地抱著他,「你別走阿爹……」

  「你還沒有聽我說,」

  他聲音顫抖,「你是這世上最好的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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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江城子(一)

  雞鳴哀哀,東方既白。

  雍州少雨,今日卻下了一場,濕潤的雨霧籠了薄薄的一層,青穹抱著一個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裡面裝著他阿爹范江的骨灰。

  「真的不用入土為安麼?」

  段嶸忍不住問。

  「這口枯井,就是最能令范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撐著一柄紙傘,雨珠在傘簷噼啪不停,她的袖間攏著一抹淡霧。

  青穹才從井口冒頭,倪素便立即上前去,傘簷挪到他頭上。

  井上的木蓋是范江做的,像一道門一樣,十幾年間,他與青穹在這口井中,活成了人們眼中的異類。

  青穹將銅鎖扣上,這口枯井,從他的家,變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

  段嶸指揮著兵士們抬來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書墓志銘,是徐鶴雪昨夜在氈棚中臨燈,一刀一刀鐫刻而成。

  一直刻到他魂體淡薄,漸不具形。

  「為人修葺蔽廬者,亦有撐持大廈之勇,雖生於微末,然其心貴比隋珠矣。」

  昨夜,倪素是看著徐鶴雪刻下這最後一句的。

  十六年,范江守在雍州城為徐鶴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風雨無阻,甚至於淪為異類,而如今,徐鶴雪為他立碑著書,要人們再不能以異樣的眼光,輕視這個人。

  倪素看見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沒有徐鶴雪的名字。

  她垂眼,淡霧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說:「走吧。」

  青穹一言不發,像個遊魂,慢吞吞地跟著她走,才回到氈棚中,他就在氈毯上一躺,將自己裹進被子裡,說睏。

  倪素沒說話,她記得青穹曾與她說過,他從前也會夢到幽都,他見過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叢,甚至是恨水盡頭的寶塔。

  他想在夢中,見到他的阿爹和阿娘。

  天不亮時,楊天哲便當著雍州軍與起義軍的面,親手處決了叛賊董成蛟與胡達二人,並將兩顆人頭懸掛於城牆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徹底安撫住軍民不安的心。

  城中百姓懼怕「耶律真」這個名字,雍州軍猜疑起義軍中不止一個董成蛟,一個胡達,而起義軍則擔心雍州軍會因這份猜忌而對他們進行絞殺。

  「董成蛟和胡達是在我起事之後前來投奔我的,他們一路跟隨我,盡心竭力,」楊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繼勳面前,「秦將軍,是我識人不清!」

  「楊統領何必如此。」

  秦繼勳搖了搖頭,俯身去將他扶起。

  「這二人在你身邊,跟隨你殺石摩奴帳下的胡兵可從未手軟,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覺察出他們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長泊部落親王帳下第一大將,丹丘王的第一位王后便是出自長泊部落,長泊王后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丹丘王庭大王子辛綽,楊統領,看來自你起事,耶律真便已在醞釀此毒計了。」

  長泊王后去世,丹丘王才迎娶了南延部落的公主為新王后,如今長泊部落之威勢雖不如南延部落,但長泊為大王子辛綽爭奪王位之野心卻不止於此。

  如今想來,楊天哲之所以能夠帶著起義軍與那些老弱婦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沒有長泊部落的暗自助推。

  放走楊天哲,使蘇契勒陷入進退兩難之困局,董成蛟與胡達入雍州城之際,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軍,在奔襲雍州的路上。

  董成蛟與胡達以天駒山鳥道被毀之危,使石摩奴與秦繼勳兩方消耗,可謂一石二鳥,既打壓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減雍州軍的實力。

  魏德昌幾乎驚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說不要追,若當日我與楊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許會死,可咱們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虛而入麼!」

  氈帳中一時靜謐。

  「原本胡人駐守居涵關的兵力與我雍州城相當,算算時間,無論是胡人的援軍,還是咱們的,少說都還要個十來日,但這個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經過了汝山……」

  沈同川雙手在袖間交握,卻許久都不得暖。

  耶律真一來,雍州,便真是孤城一座,生死存亡,只在這十日之間了。

  「老子就是死,」

  凜風吹起氈簾,大片青灰的天光落來,魏德昌抬起頭看著外面的紛紛細雨,「也得在援軍趕來之前守住雍州城!」

  石摩奴從前馳騁草原,卻幾乎沒有與齊人交過手,而耶律真卻是從國戰中浴血而成的將軍,他不但打過攻城戰,還在十六年前就攻破過雍州城。

  十六年前他被苗天寧趕出雍州城,而今,他必是懷揣徹底攻破雍州城的決心而來。

  第一日,耶律真未至雍州城下,入夜之時,秦繼勳派出去的斥候來報,石摩奴症重而不及治,已死。

  但無論是秦繼勳還是沈同川,他們都很清楚,石摩奴絕非死於傷病,而是耶律真的暗害。

  石摩奴一死,他手底下的兵士便只能聽耶律真的話,暫且放下部族之間的爭鬥,共同伐齊。

  第二日,天不及亮,胡人的馬蹄接連成片,揚塵而來,密密匝匝的黑甲胡兵猶如陰雲籠罩,那騎在馬背上,手握鉤鐮槍的胡人將軍身形魁梧,雖已有四十餘歲,臉頰卻被橫肉撐得不見紋,他咬著肉乾,一雙陰沉銳利的眼睛睨著城牆之上懸掛的兩顆人頭,「果然,肯屈起骨頭的齊人,還不如我草原的牛羊。」

  耶律真並不叫陣,他知道這些齊人是絕不會輕易從城池中出來應戰的,他令大軍圍住雍州城三面,卻故意留了一面缺口。

  城池外圍的堡寨早已被石摩奴拔除,他如今只需要圍著這座雍州城打,火攻,投石,他無所不用其極。

  秦繼勳與魏德昌,楊天哲臨危不懼,新造的一千五百步的床弩亦未讓胡人離城池前的壕溝更進一步,他們合力守城至天黑,耶律真方有收手之勢。

  「將軍!這是什麼東西!」

  城下的投石車忽然朝城牆上投射來一樣東西,它落在地上,悶響一聲,一名兵士驚呼,秦繼勳立即回頭,只見那東西被白布包裹著,看不出裡面是什麼。

  兵士大著膽子用刀刃劃開白布,他面露驚詫,「是死牛!」

  火把的光照出裡面一團僵死的東西,那是一頭野牛,腐臭的味道襲來,楊天哲臉色劇變:「快!所有人離它遠一些!就地焚燒!」

  「楊兄弟,怎麼了?」

  魏德昌不明所以。

  「是瘟牛!一定是瘟牛!」楊天哲後背浸滿冷汗,「我在南延部落時,曾在他們的文書裡看到過,二十多年前,他們攻我大齊青崖州,便是將得了瘟病的死人送到城中,令青崖州的軍民染上瘟病!之後圍而不攻,城自破矣!」

  「快!立即焚燒!」

  秦繼勳心膽俱寒。

  即便瘟牛被及時焚燒,守城軍亦有惶惶不安者,倪素在城中收到消息時,她立即對青穹道:「若有人來尋徐子凌,你記得千萬攔住,就說他昏睡不醒,不能受風,更不能見人!」

  徐鶴雪尚未聚形,只作淡霧在她袖子邊,她這兩日一直守著這個秘密,拒絕了秦繼勳他們的探視,而此刻,她必須要去尋田醫工了。

  「快將面巾都戴上!」

  到了醫治病患的氈棚,倪素便見田醫工在囑咐學徒醫工們戴上面巾。

  「夠用嗎?」

  倪素問道。

  「自然是不夠的!城中的百姓,還有所有的將士們,這些哪裡夠!」田醫工焦頭爛額,「還有防治瘟病的方子咱們雖有,但人手卻不夠啊!」

  倪素想了想,說,「田醫工莫急,我們一塊兒想辦法!」

  她很快出了氈棚,找到鐘娘子,「如今我們這些人不夠用了,須得再找一些人。」

  正遇戰時,雍州城的百姓幾乎都被安置在城中最後方,倪素讓鐘娘子她們去將相熟的人都叫出來,哪知道那些人一聽瘟病便嚇得不肯冒險幫忙。

  倪素只得找到段嶸,請段嶸將秦與魏兩位族長請出,魏族長還記得此女的不識抬舉,此時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倪小娘子,先前我要見你,比登天還難,如今,你要見我,我就要來麼?」

  「魏族長不也還是來了嗎?」

  倪素看著他,「秦將軍,魏統領,楊統領,他們都在前面不分晝夜的守城,而胡人歹毒,竟投以瘟牛妄圖使雍州受困時疫,使我們染病而死,若將士染病,誰來守城?若爾等俱死,雍州何存?」

  魏族長驟然失語。

  秦老族長則在旁,又一次審視起這個女子,她不是雍州人,卻在此為女人,為兵士,醫治傷病。

  「青崖州就是因瘟病而陷落於胡人之手,請你們千萬不要小瞧它,若有一人染病不及治,則全城人的性命也難以保全,」凜風吹得倪素的面紗與裙擺微蕩,她站在這些人的面前,俯身,「我倪素,懇請諸位,不論男女,你們站出來,幫一幫守城的將士,幫一幫你們自己。」

  「我的命是倪小娘子救的,哪怕是如今要死,也要死得值得。」跟隨楊天哲的起義軍逃難來的難民中,有婦人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她是那位被胡人刺過字的婦人。

  她一說話,難民中腿腳便利的男女幾乎都走了出來,他們逃得累了,好不容易踩在大齊的國土,就是死,也要死在大齊。

  鐘娘子在旁,看著自己的郎君站了出來,她忍不住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淚。

  接著,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族中但凡能幫忙的,全都去!」秦老族長發了話。

  魏族長回頭,環視一圈,「你們聽見了沒有?將士們守城,咱們也要一塊兒守!」

  瘟牛帶來的極有可能是鼠疫熱毒,這證明胡人軍中已有此困擾,他們用這個法子,亦是想快速瓦解雍州城。

  鼠蝨傷動物或人的肢體,或由口鼻感觸染病瘟病死物之臭穢,便能令瘟病快速傳開,人若患此病,剛開始病行未彰,起居如常,飢而不欲食,又或四肢酸麻,乍寒乍熱。

  但無論是倪素,還是田醫工,他們這樣的醫者,在修習醫術之初,便知疫病之害,其深其重,而自青崖州之事既出,這二十多年來,大齊亦有無數醫者為研究治療瘟病的方子而竭盡所能。

  至今,已有一套防治瘟病的辦法。

  「大家不能不穿鞋,一定要穿鞋,還有這個綁在臉上的長巾,一定不能摘……」田醫工的學徒大聲教百姓們如何防疫,倪素則帶著鐘娘子她們配藥,男子則跟著田醫工碾藥,煎藥。

  第三日,耶律真又來攻城。

  鑄瞭望的高塔不成,便以轒辒車作掩護,填平城門外的壕溝,接近城牆底下,修築距堙。

  秦繼勳在城角挖土坑放置甕池,用以警惕胡人挖地道入城,胡人挖地道,他便挖溝改道,並往裡面放煙,使胡人不得入。

  但雍州軍的兵力,與胡人兵馬的差距太大了。

  時有霹靂炮炸響,城牆之上,城門之外,震天的喊聲交織不斷,火光一簇又一簇,一個兵士從城牆上摔下來,重重地砸在倪素的面前。

  她踉蹌後退兩步,看見那一雙大睜的眼睛,還有扎透他胸膛的數十支利箭。

  有一隻手拉住倪素,剎那冰雪般的寒意裹附而來,她發現自己袖間的淡霧不知何時竟消失了,她抬起頭,卻見放置在不遠處的那盞琉璃燈,不知何時已被面前這個人提起,他的衣袍雪白,領子朱紅,手中握了一柄劍,那是他的瑩塵所化的,只屬於他的劍。

  他眉眼清冷,垂睫看她。

  「你辛苦了。」

  他說。

  倪素乾裂泛白的唇緊抿,她不說話,只搖頭。

  她日日為他點燈,點滿整個氈棚,終於讓他得以再聚身形,堂堂正正的,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倪素看不出他藏在衣冠之下的傷口到底有沒有好。

  城樓上齊人兵士大聲呼喊,有胡人兵冒著箭雨登上城牆了。

  「我在我的戰場,」

  倪素看著他手中的那柄劍,「你也去你的戰場吧,小進士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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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江城子(二)

  城牆上一片火光拂動,魏德昌掐住一名胡兵的脖頸,一刀下去捅穿了他的胸膛,又見左側有胡人兵爬上來,他才抽刀,卻見一人衣袍霜白,長巾遮面,三兩步提劍上前割破敵人的脖頸。

  「倪公子!」

  魏德昌大驚。


  他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喊,令秦繼勳與楊天哲等人立時回頭,他們都看見那位日前還處在昏迷之中,如今卻手握長劍,奮力殺敵的年輕公子。

  得見如此一幕,上至將軍武官,下至守城兵士,心頭無不為此震動。

  喉間一哽,秦繼勳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振聲大喊,「我大齊的好兒郎們!給老子將這些該死的蠻夷殺乾淨!」

  「殺!」

  「殺!」

  戰鼓越敲越響,守城軍們重振氣勢,收斂心中被敵人螞附而來激起的慌亂,手持神臂弩的兵士們不斷射出利箭,寺廟的僧人們亦堅守在投石車旁,躲開敵人投來的火球,指揮著兵士向攀登城牆的敵人投出石塊。

  耶律真在萬軍之中,冷冷地睨視著城牆上的戰況,他派出的勇士們借著床弩所射出的鐵箭,正如螞蟻一般密集地往城牆上攀登。

  上面的人被石塊砸中,或被箭矢射穿胸膛,又或是被那些該死的齊人一刀刀砍死,底下的人卻沒有分毫猶豫,一個個猶如猛獸般,繼續往上。

  這是他養出的勇士,不懼險,不懼死。

  「楊天哲!」

  戰火燒得這片城廓之間近乎透亮,耶律真盯住城牆之上的那個人,他從沒見過此人,但他的斥候見過,「你到底對我丹丘王庭有何不滿?你大可以說出來,難為你從南延部落的文官,要變作一個握刀的武將,你到底是個人才,南延部落若有負於你當年的投奔,那你不如來我長泊部落,我們長泊親王,絕不虧待於你。」

  楊天哲刺中一名胡兵的腹部,上前幾步將他抵在城牆上,隨即抽出刀來,朝底下一望,「當年我投丹丘王庭,是我一時糊塗,在你們丹丘多年,我已看清爾等蠻夷之本性,我楊天哲如今絕不會再走錯路!」

  「哈哈哈哈哈哈……」

  耶律真聞言,卻仰天大笑,「楊天哲,你難道忘了你父楊鳴是死在誰手中嗎?苗天寧當年砍下你父親的頭顱,害你險些也與那位玉節將軍一塊兒凌遲處死……怎麼?你如今竟能忍氣吞聲,再與苗天寧同朝為官嗎?」

  幾乎是在耶律真話音才落的剎那,徐鶴雪抬腕殺光翻過城牆來的幾名胡兵,他朝前幾步,垂眸盯住底下那片黑壓壓的胡人軍中,那個騎在馬背上,身著將軍甲胄,滿頭髮辮捲曲的胡人。

  耶律真,竟不知苗天寧已死?

  楊天哲也有一瞬愣神,一個胡兵衝上來,魏德昌及時上前來,一腳將其踢開,再揮刀砍下去,鮮血直流,他回過頭:「楊兄弟,你發什麼呆?!」

  「雍州守城軍才多少兵力,而我有近十萬大軍!我看你們能守得住幾日!楊天哲,我願意給你機會,若你肯帶著你的人,再投誠一回,我必奏請我長泊親王為你加官,讓你做我長泊部落地位最高的齊人!」

  這一場血戰一直持續到第四日午時,戰鼓已止,黑煙繚繞,殘留的火光燒焦了旗桿,一面旗幟落下,迅速被火舌吞噬。

  胡人暫退,秦繼勳,魏德昌,楊天哲三人皆力竭,他們倚靠在城牆上,滿臉都是血漬灰痕。

  「倪公子,你可還好?」秦繼勳喘息著,抬起眼睛,看向那位正站在城牆邊,朝下望的年輕人。

  即便相處日久,秦繼勳也依舊覺得此人神秘非常。

  他分明有一副孱弱的身體,但有時,秦繼勳卻覺得他的那副身骨,比任何人都要堅硬。

  「我無礙,」

  徐鶴雪收回視線,看向他們三人,「三位可還記得耶律真說的那番關於苗天寧的話?」

  「他,」

  楊天哲抱著受傷的臂膀,嗓音沙啞,「像是根本不知苗天寧已死。」

  「不可能啊!」

  這道聲音猛地插進來,徐鶴雪側過臉,見沈同川提著官服的衣擺快步走上來,沈同川看見他們四人都還安好,著實鬆了一口氣,而後才道,「倪公子可還記得我之前給你看過的那份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

  徐鶴雪頷首。

  「秦將軍與魏統領應該也都知道,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苗天寧苗統制,就是死在他耶律真的手上!」

  沈同川說道。

  徐鶴雪嗓音清泠,「可他沒道理用此事來蒙騙我們,楊統領,當年苗天寧死時,你可親眼見到他被胡人所殺?」

  「我……」

  楊天哲重重地咳嗽幾聲,「當時苗天寧將耶律真逼出城外後,便下令緊閉城門,他們在外與胡人血戰,城中百姓只聽得廝殺之聲,並未得見外面的戰況,後來援軍趕到,才將城門打開,外面,已經是屍山血海了。」

  「援軍的將領,是誰?」

  「我記得是譚廣聞。」

  沈同川插嘴。

  如今的鑑池府刺史,十六年前,負責策應靖安軍的兩路援軍中的其中一路的將領——譚廣聞。

  徐鶴雪握劍的指節收緊。

  「南延部落的軍報,都是他們自己參與的戰役,只有在丹丘王庭,才有所有部落的奏報。」

  楊天哲繼續說道,「當初丹丘迫於內戰,又見大齊有後起之勢,便與當今聖上簽訂盟約,暫熄戰火,盟約之中有一項,便是大齊要丹丘處置參與國戰,在齊造下無數惡業的胡人將領,其中就有耶律真,所以他這十六年來,一直被幽禁在長泊,未得重用。」

  丹丘王庭如今再度啟用此人,便已經將其野心顯露無遺。

  沈同川滿腹驚疑,只覺後背都是冷汗,「可苗天寧若不是耶律真所殺,那麼又是死在誰手中?」

  「譚廣聞不是要來嗎?」

  徐鶴雪抬起眼睛,遠處起伏的山脈蒼翠巍峨,「問他啊。」

  天擦黑,耶律真又領兵前來攻城,並再度朝楊天哲喊話,他必會在齊人援軍趕到雍州之前攻破此城,只要楊天哲投誠,他可以代表長泊親王,對他既往不咎。

  守城第五日,雍州軍不斷有武官向秦繼勳進言,起義軍中有董成蛟,胡達兩個叛賊在先,未必沒有其他奸細還藏在其中,他們懇請秦繼勳暫押楊天哲,將起義軍關入甕城。

  「要我們入甕城,不就是將我們這些人都當做叛賊麼!我們楊統領為雍州如此不要性命,爾等卻還要苦苦相逼!」楊天哲的副將孫岩禮帶領一眾起義軍與雍州軍在城內對峙,劍拔弩張。

  「孫岩禮,住手!」

  眼看他們便要動起手來,聞訊趕來的楊天哲立即吼道。

  「楊統領,是他們欺人太甚!」

  孫岩禮眼眶發紅,聲似淒哀。

  「將軍!」雍州軍的一名武官看見緊跟而來的秦繼勳,便喊,「您可有聽到耶律真說什麼?若他們動了心,趁我們不備,與耶律真裡應外合,我們雍州,就全完了!」

  「爾等若真如此想,便是中了耶律真的毒計!胡人才將將止戰,你們這就要自殺自鬥,如此,便能守得住雍州城嗎!」

  秦繼勳怒聲呵斥。

  「我楊天哲發過誓,此生絕不會再走錯路,諸位還要我如何證明?」楊天哲摘下頭盔,他的髮髻散亂,臉上多處擦傷,一步,一步地朝他們走近,「我欠雍州,欠大齊,我願意用性命來還。」

  事到如今,楊天哲心中沒由來地湧上一股悲涼,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才能讓曾被他背叛過的國,再相信他。

  他看著眼前這些將士,「可我,想在戰場上還。」

  他的肺腑之言,卻不知有幾人能真正相信,此間一霎靜謐,起義軍的將士個個面露悲色,他們明明已經踩在大齊的國土,卻依舊滿懷不安。

  「耶律真並非真心接納起義軍。」

  城樓的石階之上,驀地有這樣一道冷靜的嗓音傳來,幾乎所有的人都抬起頭,看向那個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

  「這不過是他動搖軍心的手段,他要的便是你們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徐鶴雪一手撐在石欄上,「耶律真從長泊帶來的大軍與石摩奴的居涵關守軍加在一起雖近十萬,但瘟牛之事在前,他們又如此激進,正說明他們軍中,已有瘟疫肆虐,所以,耶律真才要想盡辦法,在我們等的援軍到來之前,先行瓦解雍州城。」

  徐鶴雪居高臨下,「楊天哲若真的再起反心,他帶著起義軍投誠耶律真也是死路一條,諸位,試問,誰敢再收留如此反復無常之人?耶律真不是傻子,與其養虎為患,他只會殺了楊天哲,屠殺他的起義軍,他們的投誠,毫無意義。」

  「大敵當前,我願為楊天哲作保,請諸位,放下偏見,共抗耶律真。」

  這一番話幾乎將利弊都攤開在兩方將士面前,雍州軍將士若不能放下對起義軍的偏見,則軍心動搖,難以為繼,起義軍若有戰而畏死,敢寄希望於耶律真者,終將死路一條。

  「我老魏也願意為楊兄弟作保!」魏德昌大聲說道,「我這些天跟他一塊兒打仗,他心裡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麼?如此要緊關頭,我們怎可先自亂陣腳?聽倪公子的話,無論雍州軍還是起義軍,都是大齊的兒郎,我們要守城,也要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起義軍的副將孫岩禮喉嚨發緊,率先大喊。

  「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守城軍的喊聲震天。

  對於雍州城的軍民來說,時間好像許久都不曾這樣漫長過,徐鶴雪與秦繼勳竭力守城,雖兩方兵力懸殊,卻也生生地捱過了第六日。

  這是血的代價,雍州的守城軍在不斷消耗,而城中亦有人感染瘟疫,倪素與田醫工一道,將有了徵兆的將士與百姓與其他人分隔開,並安撫百姓,親自配藥,盡力醫治。

  「千萬不要給他們用粥飯,哪怕只是抿一口飯湯也不行,鼠疫是熱毒,粥飯入胃,濁氣歸心,便助長了陽明之熱毒,」倪素戴著面紗,對負責給病患做飯的幾位娘子說道,「黃糖白糖也不能用,只用薯粉綠豆最好,待他們身上不再覺得乍寒乍熱,才可以用少許粥米。」

  「好,我們都記下了,」一位娘子點點頭,正說著話,卻見倪素猛地踉蹌幾步,她立即上前扶住她,「倪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天色發暗,青穹在氈棚中抱著雙膝發呆,卻見氈簾忽然被人掀開,他一下抬起頭,見好幾位娘子將不省人事的倪素扶了回來,他站起身,急急地喊:「倪姑娘!」

  「她這是怎麼了?」

  青穹待她們將倪素放到氈毯上,他立即扯過來被子。

  「田醫工看了,說她這是太累了,」鐘娘子坐下來,幫倪素掖了掖被角,「哪有像她這樣忙的?這幾日,我都沒見她怎麼休息過,方才正與人說著話呢,忽然就倒下去了。」

  「她臉怎麼這麼紅啊?」

  青穹急得不行。

  「發熱了,應該是受了風寒,田醫工說,不像瘟病,你放心吧。」鐘娘子安撫了一聲,她還是沒忘上回見到這個青穹,他身上都結滿了寒霜,她不敢多和他說話。

  鐘娘子端來湯藥餵倪素喝下,她一直沒醒,青穹便一直坐在一旁守著,直到他再聽不到城牆上兩方交戰的聲音。

  胡人暫時停止攻城了。

  「倪姑娘,你醒了?」青穹見倪素眼皮顫動,睜開眼睛。

  倪素最先聽見他肚子咕咕的聲音,她沒什麼血色的唇彎了一下,「你沒有吃飯啊?」

  「還沒……」

  青穹摸了摸肚子。

  「去找鐘娘子,讓她給你胡餅吃。」倪素的嗓音有些啞。

  「我得照顧你。」

  青穹搖頭,話音才落,他卻聽見氈簾被人掀開的聲音,那麼突兀的一下,他轉頭,看見提著琉璃燈的徐鶴雪。

  他衣袍沾血,但除了血,竟也沒什麼灰痕。

  青穹「騰」的一下站起來,「我餓了,我要去吃胡餅了。」

  幾乎是在倪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青穹就已經走到氈簾那兒,叫了一聲「徐將軍」,然後就出去了。

  「耶律真暫停攻城了?」

  倪素看著他提燈走近。

  「嗯。」

  徐鶴雪將琉璃燈放下,看見她頰邊浮著不正常的薄紅,她的唇也很乾,他轉身去倒水。

  倪素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

  他慢下來,步子就真的很慢,她知道,他一直都很疼。

  徐鶴雪一言不發,倒了一碗熱水來,要扶她起身,卻見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徐鶴雪一時間不得自在,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衣袍,這是她給他做的那一件,如今沾了許多胡人的血,「有些髒了。」

  他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去碰她。

  「洗乾淨就好了。」

  她說。

  徐鶴雪抬起眼,與她四目相視。

  倪素朝他笑了一下,卻又禁不住咳嗽一聲,「等我好一些,等你與秦將軍徹底守住這座雍州城,我來幫你洗。」

  無論是衣裳,還是名字。

  徐鶴雪不言,他伸手環住她的肩背,將她帶起來一些,將碗湊近,看著她低頭喝水的樣子。

  烏黑的淺髮在她耳垂邊打捲兒,她的面容白皙又細膩,一雙眼睛垂下去,小巧的鼻尖帶著細密的汗珠。

  她瘦了好多。

  「倪素。」

  他忽然喚。

  「嗯?」

  她抬起眼睛。

  「若有一日回到雲京,你想吃什麼,我做給你。」

  他說。

  倪素愣了一下,然後說,「我想吃雀縣的菜了,我其實還不太習慣雲京的菜,雍州的也是,我有的時候做夢,還會夢到自己在吃鹵鴨。」

  她笑了一聲,「我小的時候很饞鹵鴨,我兄長就會買給我吃。」

  她又咳嗽起來,徐鶴雪放下碗,動作生疏地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她順了氣,便望著他說,「要不然,你跟我回雀縣吧。」

  「有你在,我也不怕我二叔,也不知道我們家的醫館落到他手裡,如今成什麼樣了……」倪素的神情稍稍落寞一瞬,又很快恢復神采,「你跟我回去,就會知道我們雀縣有多少好吃的,你做給我吃,好不好?」

  徐鶴雪喉嚨發緊。

  他幾乎就要「嗯」一聲,可理智提醒著他,不要向她承諾自己原本就無法做到的事,不要欺騙她,讓她徒增難過。

  其實,

  他很憧憬她所說的一切。

  每一個字,他都很憧憬。

  他不說話,倪素就看著他,「你……不想嗎?」

  「想。」

  他毫不猶豫。

  既然想,為什麼不肯說「好」?倪素卻沒有問,氈棚中一時寂靜,外面有醫工來來回回救治傷兵的聲音,她忽然說,「我很難受。」

  「哪裡難受?」

  徐鶴雪過分清冷的眼裡,漣漪微泛。

  「我高熱要是不退,極有可能會昏迷,動血,驚厥,」倪素充分展現一個醫者的所長,「要是再嚴重,還可能會死。」

  「我去找田醫工。」

  徐鶴雪一手撐在氈毯上,要站起身。

  倪素卻忽然握住他的手,他脊背一僵,回過頭的剎那,她靠過來,雙手環住他窄緊的腰身。

  她如此平靜,卻將他的一隻手抬起來,放到自己的額頭。

  過熱的溫度,鋪滿他冰涼的掌心。

  倏爾瑩塵乍現,如同煙花一樣,散碎彌漫,雀躍不止。

  倪素看著四散飛浮的瑩塵,說,「徐子凌,我發現了一件事情。」

  這一瞬,

  縱然她沒有說她究竟發現了什麼,但徐鶴雪亦從她看向瑩塵的目光中有所察覺,他覺得自己此時衣冠在身,在她眼前卻好像又什麼遮蔽都沒有。

  「倪素……」

  他唇顫。

  欲收回手。

  「燈都是讓青穹送去的,我兩日沒見你,你能不能好好地待著?」

  倪素的手指輕敲他筋骨屈起的手背,「你膝蓋疼不疼?」

  不及徐鶴雪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算了,反正我問你,你都會說不疼。」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被他掌心覆蓋的額頭究竟是因為風寒才那麼熱,還是因為她的心事。

  哪怕只有兩日沒見他,她也真的很想他。

  一見他,就想抱抱他。

  「你是不是不願意幫我退熱?」

  倪素望著他。

  「不是。」

  徐鶴雪啞聲。

  倪素「嗯」了一聲,她還握著他的手腕,冰雪般的觸感,可是她是熱的,「你看,其實你這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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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江城子(三)

  這些天,倪素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任何紛雜的聲音都會令她徹夜難眠,此時外面依舊很吵鬧,這座立於平原之上的孤城,正在艱難地求生,城內沒有人會睡得好覺,但此刻,倪素握著徐鶴雪的手腕,卻覺得很睏。

  她趴在他的懷裡,半睜著眼睛,喊:「徐子凌。」

  「嗯?」

  「我的頭髮,你幫我拆掉,不太舒服。」

  她說。

  徐鶴雪低垂眼簾,伸手取下她髮間的白玉簪,單手將她的髮髻拆散,認真地整理她的頭髮,動作極其輕柔,不肯弄疼她。

  「你不說話是在想什麼?」

  「在想,你多珍重自己一些,不要再生病。」

  「那可能有點難,是人怎麼會不生病?」

  她的聲音裹著睏倦,又帶點笑意,「不過,你要是回到天上,是不是就能保佑我?」

  天上沒有神仙,只有像他這樣的星星。

  「對不起。」

  徐鶴雪半晌才道。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回不去,」

  他就這麼擁著她,一動也不動,如同堆砌的冰雪,凝視著她的那雙眼神情冷寂,「不能在天護佑你,但我無論身在何處,都會為你禱祝。」

  「祈你無病無災,一生自在。」

  倪素的腦袋埋在他懷裡,眼瞼無端浸濕,但她的聲音聽起來卻依舊很平常,「你不做星星,那要做什麼?」

  不入九天,不往幽都,那麼他,還能容身何處?

  徐鶴雪安靜了一會兒,說:「十六年前的那份雍州軍報上寫明,苗天寧為守雍州城而戰死,那時與他交手的胡人將領正是耶律真,可耶律真卻好像並不知道苗天寧已死。」

  「所以你懷疑,他是死在自己人手裡,」

  倪素接著他的話,「是增援雍州的援軍?是十六年前本該負責策應你,卻沒有收到你的軍令的譚廣聞?」

  十六年前,譚廣聞還是永平軍的將領。

  那時,他與其他統領邊關州府兵馬的將領一樣,聽命於玉節大將軍徐鶴雪。

  徐鶴雪在居涵關領兵前往牧神山之後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軍增兵鑑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軍隊,全軍覆沒。

  但這並非是大齊的軍報,而是來自於楊天哲的口述,來自於丹丘南延部落的軍報,大齊雍州十六年前的軍報上,並未提及增兵鑑池府一事,更將死在趕往鑑池府途中的雍州軍的人數算在了雍州守城戰的死亡人數之中,上報朝廷。

  楊鳴死,苗天寧死,守城的雍州軍俱死,徐鶴雪也問過沈同川,當年的鑑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斃而亡,自此十六年,無人知曉,雍州當初曾增兵鑑池府。

  「是不是譚廣聞,只能等他來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鶴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躍的燈燭,「但關於當年雍州守城一戰,我應該先問耶律真。」

  苗天寧的死,很有可能便牽連著靖安軍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幾乎放緩了呼吸,「若是找到那個人,你要如何?」

  若是找到那個害他凌遲而死,害得三萬靖安軍慘死牧神山的罪魁禍首,他要如何?

  寒風吹得氈簾微蕩,徐鶴雪鬢邊的兩縷淺髮輕揚,他垂著眼睛,凝視她烏黑的長髮,「親手殺了他。」

  為何他手刃仇敵,便將再也回不去?

  倪素一震,手指幾乎有些抖,揪緊他的衣衫,「難道,你要動用術法殺人?」

  徐鶴雪沒有反駁,「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來化解靖安軍冤魂的怨戾。」

  他為鬼魅,卻並不屬於幽都,他所殺之人,魂火離散於世間數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盡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來令幽都寶塔中的冤魂獲得解脫。

  「老師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門因為他的遺言而冒犯天顏,死無葬身之地,」徐鶴雪極其冷靜地對她說,「你在大鐘寺為我燒的那件寒衣,是我舊友所贈,我還沒有告訴你,他的名字叫做趙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與他少時交遊,堪為知己,他雖為親王,卻不受官家待見,在宮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雖死,亦知生的可貴,我不願牽連同門,亦不願牽連永庚。」

  「他們若活著,還可期盼澄清御宇,而受困寶塔的靖安軍亡魂卻不能再等,他們若再不能渡恨水,便將永遠失去輪迴之機,只能化為怨戾之氣,遊離於幽都之間。」

  唯有動用術法,才不至於魂火頃刻離散,難以收聚。

  但偏偏,他在陽世只要動用術法,生前所受的刑罰便會再度加身,而以自損之法與天道相交換,他如今的魂體,終將難以負荷。

  徐鶴雪看著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皺痕,「倪素,讓你在雍州,陪我經歷這番艱險,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過得好一些,做一個好醫工,寫成你與你兄長的醫書。」

  一個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殘破的靈魂,為受困寶塔的三萬英魂報仇雪恨。

  倪素意識到,他從一開始,便是以自損之心再入陽世。

  當今的官家可以還給她兄長的公道,卻很難還給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一個公道,事關國之大事,君父威嚴。

  其中牽連者眾,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沒有人肯在天下萬民面前承認,十六年前,官家下令處死的叛國佞臣,實則清白無罪,一片赤誠。

  這條路,太難。

  可他仍願一個人走,哪怕萬劫不復。

  他不帶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帶累倪素。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陽世動用術法殺人,那不是屬於陽世的能力,也不是屬於幽都的能力。

  那如果他用了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會有他了?

  「怎麼這個時候,你還記得我的醫書,」她的聲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懷裡不肯抬頭,「你自己呢?你怎麼不盼你自己點好?」

  「我盼你好。」

  他說。

  倪素幾乎再也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卻努力穩住自己的聲線,「還沒有到最後一刻,徐子凌,我們先不要這麼想,好不好?」

  「好。」

  徐鶴雪扶著她的雙肩,讓她抬起頭,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瞼底下的淚珠,「你還在生病,不要哭。」

  他扶著倪素躺下去,幫她掖好被角,將她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裡,只露出個腦袋,散著烏黑的長髮,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其實,」

  徐鶴雪看她不肯閉眼入睡,他雙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

  「我與永庚年少時曾去過雀縣的大鐘寺,但我如今只記得這樣一件事,卻記不清雀縣是什麼樣的,才返還陽世之時,我跟在你身邊,卻沒有好好看過雀縣,如今想來,還有些遺憾,倪素,你要與我說一說嗎?」

  「我不想說。」

  倪素將整個腦袋都藏到被子裡,卻還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時,你就會知道了。」

  她緊閉起眼睛。

  徐鶴雪沒有掙脫她的手,他只是靜默地看著被子鼓起來的小山丘,看著她的手,半晌,他輕輕回握。

  他幾乎枯坐半夜,氈棚中的燈燭燃盡,聽見號角聲響,守城軍的嘶喊聲,他立即睜眼,將她的手放到棉被裡,才起身,走出去。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會兒了,他在氈簾外看見他們兩個牽著手,一個躺著熟睡,一個就那麼坐著,他便沒有進去。

  「胡人又來了。」

  青穹望向城牆之上,守城的兵士們在上面來回奔走,「徐將軍,我看見你偷偷抱倪姑娘了。」

  就在天還沒這麼亮的時候,氈棚裡還有一點亮光,青穹掀開氈簾一個探頭,正好看見徐鶴雪俯身,動作很輕地環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他就看了一眼,轉身就蹲在這裡玩樹枝。

  「嗯。」

  徐鶴雪出來之前已經裹好了長巾,展露在外的一雙眼睛冷淡而沉靜。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點愣了。

  像是沒有料到徐鶴雪的坦蕩。

  但是青穹轉念一想,好像徐鶴雪從來也沒有在他面前掩藏過什麼,他一直如此坦蕩,唯有在面對倪素時,才會那樣克制而謹慎。

  「倪公子!」

  段嶸領著兵士匆匆趕來,看見他便喚了一聲。

  天色還沒有亮透,徐鶴雪手中也沒有倪素點的燈,他循聲轉身,卻看不太清段嶸的五官。

  「天駒山失陷了!」

  段嶸喘著氣跑過來。

  「那條鐵索,斷了嗎?」

  徐鶴雪並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辦法,他拿下天駒山,是遲早的事情。

  「已經弄斷了,但我們此番,好歹是還是接回了一些將士,還有從澤州過來的人!」段嶸說道。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駒山之時,魏德昌便及時將天駒山通往雍州城後方的鐵索切斷,石摩奴負傷撤軍後,他們才又將那鐵索重新修好。

  只是到如今,還是不得不斷了那條路。

  「澤州過來的人?」

  徐鶴雪忽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臨近,有人在喚「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嶸身後不遠處看去。

  一道玄黑的影子,輪廓他並看不清楚。

  灰暗的天色底下,氈棚裡忽然有人掀簾,周挺下意識地看去,那是一個女子,身著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髮。

  他瞳孔微縮。

  那是——倪素?

  周挺看見她慌張地張望一下,隨即目光一定,幾步走近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姿挺拔頎長的年輕男人。

  長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卻沾著斑駁血跡,清晨的寒風吹得他衣袂拂動。

  那衣料,他也曾親眼見過。

  「是夤夜司副使,」

  段嶸轉過頭,正好看見停在不遠處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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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江城子(四)

  「倪姑娘,你與那個周副使,認識嗎?」

  青穹一邊看著爐火,一邊問道。

  倪素已退了熱,此時又在忙著為受傷的兵士換藥包扎,「我在雲京伸冤時,這位小周大人曾為我兄長的案子奔走。」

  她實在沒有料到,有朝一日,她會在這偏遠的雍州再遇周挺。

  如今,他好像已從夤夜司的副尉,升任為夤夜司副使大人了。

  胡人又來攻城,誰也顧不上敘舊,倪素只朝他作揖,隨即周挺便跟著段嶸匆匆上了城樓。

  徐鶴雪叮囑她記得服藥,亦不作停留,提上她給的琉璃燈,便去守城。

  「哦……」

  青穹看她忙得緊,有很多話也都吞咽下去,不作聲了。

  這是守城第七日,攻下天駒山的胡人士氣大漲,再來攻雍州城便更加勇猛,守城軍傷亡劇增,倪素與田醫工他們盡力救治,卻依舊免不了要眼睜睜地看著傷重者在劇烈的痛苦中死去。

  在此處幫忙的男人們才將死去的兵士們抬出,又有人抬著渾身是血,大聲呼痛的兵士們進來。

  倪素看見一個兵士被木刺扎傷了左眼,他疼得打滾,幾人都將他按不住,她一看那血淋淋的窟窿,幾乎打了一個寒顫。

  「倪小娘子,這個我來治,你先歇息片刻吧!」田醫工看見倪素一雙手都是血,滿額都是汗,便對她說道。

  「我幫您。」

  倪素搖了搖頭,在青穹端來的盆中淨了手,便上去給田醫工做幫手。

  城牆上戰況激烈,入夜時分胡人才暫緩攻勢,秦繼勳派出派出一隊騎兵作胡人打扮,趁夜混入胡人軍隊中焚毀胡人糧草。

  臨近子時,眾人立在城牆之上朝遠處望去,一簇簇燒灼的火光很快隕滅,五百騎兵,無一人歸來。

  歷經多日戰火摧殘的城牆上土灰都混著血,楊天哲將鐵胄摘下,臉色十分沉重,「秦將軍,若再等不到援軍,我們……」

  「媽的!」

  那五百騎兵中亦有魏家軍中的兒郎,魏德昌喉間哽塞,唇焦口燥,「該死的譚廣聞!若不是他非要等官家敕令抵達鑑池府才肯發兵,我們何至於如此!」

  大齊止戰期間,只有如雍州城這般,由敵國先行挑起戰火,秦繼勳才可舉兵禦敵,若非此種境況,州府兵馬的調動,無官家敕令便不得妄動。

  否則,將有被朝廷問罪之風險。

  「他譚廣聞不過是不想擔責罷了!」沈同川的官服都被火星子燒了好幾個洞,他臉上也沾著黑灰,「我們大齊這樣的文臣武將還少嗎!這些求穩苟安之輩,我往鑑池府發了多少封文書,他譚廣聞理會嗎!」

  「我離開澤州時,官家的敕令還沒有到,但算日子,敕令送到譚廣聞手中也就在那幾日之間,想來,鑑池府與澤州的兵馬應該已經在趕來雍州的路上,再有三日,應該可以到。」

  幾乎是在韓清的密令送到周挺手中時,他便立即動身,與幾十名夤夜司親從官不分晝夜地趕路。

  他們輕裝簡行,比帶著輜重的大軍行進速度要快得多。

  「若等咱們的箭矢耗盡,傷亡再增,這城,還如何守?」楊天哲嘆了口氣。

  「城門不破,堅守城門,城門若破,亦不算輸,」徐鶴雪側過臉來,一雙眼毫無神采,「一街一巷,皆是戰場,若趕不走胡人,也要困死他們。」

  魏德昌聞言,幾乎精神一震,他雖受了傷,正由醫工替他包扎,開口嗓音卻依舊洪亮,「倪公子說的對!當年苗天寧苗統制守城,城破,亦能將耶律真趕出城去,我們為何不能!何況如今,城門還未破!」

  「倪公子?」

  周挺看著那個人,長巾遮掩了他的面容,只餘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細看之下,竟漆黑空洞,不見神光。

  「周大人有所不知,倪公子在此有些日子了,他一直與我們合力抗敵。」沈同川向他介紹道。

  秦繼勳也道,「倪公子是我請來的幕僚。」

  周挺見他們對待此人的態度,又思及這一日禦敵下來,此人臨危不亂,便知其不一般,「公子的眼睛?」

  「我患有雀目,夜間不得視物。」

  徐鶴雪淡聲道。

  「周大人你不知道,我等之前重創石摩奴,便是這位倪公子出的奇招,如今咱們守城,他雖患雀目,可夜裡殺胡人卻也不含糊!」魏德昌逮著機會,便打開話匣子,「要說我老魏除了我義兄,也沒服過什麼人,但他……」

  「魏統領。」

  徐鶴雪打斷他。

  「啊?」

  「你看見我的燈了嗎?」

  燈?什麼燈?

  魏德昌還沒反應過來,那邊沈同川往四周望了望,倏爾盯住後方一處角落,「這兒呢!」

  周挺看著沈同川將一盞琉璃燈提來,那燈盞之中,蠟燭早已燃盡。

  徐鶴雪伸出一隻手,握住琉璃燈的提竿,他輕輕頷首,「多謝。」

  「耶律真的軍中已有瘟疫肆虐,他著急,便會出錯,我們尚有喘息之機,便先不要作頹喪之態,明日一戰,重在以火攻,投石,重創他們的攻城器械,如此,亦可暫緩他們的攻城速度。」

  「倪公子說的不錯,」秦繼勳點點頭,「夜襲他們軍營燒糧草的計劃失敗,耶律真一定會更加警覺,如今,我們只能在此處下功夫,能拖一時,便拖一時。」

  周挺手臂上有一道被胡人金刀劃出的血口子,下了城樓,跟在他身邊的親從官才發覺,便立即大聲喚醫工。

  徐鶴雪一直不要人碰,他們走在前,他就在後面慢慢地扶著石欄往下走,青穹原本要提著倪素點的燈去接他,見他自己走下來,青穹便連忙上前。

  徐鶴雪的視線恢復清明。

  他抬起眼,正見倪素跟在田醫工身後走了出來。

  「小周大人。」

  倪素一見周挺,還沒走近,便朝他作揖。

  「你為何在此?」

  田醫工上前來查看他的傷勢,周挺卻看著倪素,問出他清晨時便想問的話。

  「我來尋人。」

  倪素簡短地答。

  「哎呀,倪公子你怎麼了?」

  徐鶴雪靜默地看著她,卻聽身邊的青穹忽然大喊一聲,他稍稍一滯,向來冷淡的眸子裡添了一分迷茫。

  下一刻,

  他卻見那個原本正與周挺說話的女子一下轉頭,朝他看來。

  她毫不猶豫,朝他而來。

  「你怎麼了?」

  倪素扶住他的手臂。

  「倪公子方才險些站不住,幸虧我扶住了!」青穹在旁,煞有介事。

  「膝蓋疼?」

  倪素望向他。

  徐鶴雪能感覺到青穹在偷偷地拉拽他的衣袖,他面對著面前這個姑娘關切的目光,倏爾聽見自己「嗯」了一聲。

  他愣住了。

  「走。」

  倪素扶著他走回氈棚裡去,其中一直燃著燈燭,如此亦可幫助徐鶴雪維持足夠真實的身形,見燒沒了幾盞,青穹便熟練地找出蠟燭來,又在他們兩個間來回瞧了一眼,然後便借故出去了。

  徐鶴雪坐在氈毯上,看著倪素將一盞又一盞的燈燭點燃,她又轉身去將帕子在水盆中浸濕,走到他的面前,她又倏爾一頓。

  她竟忘了,唯有柳葉水才能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而雍州,是沒有柳樹的。

  倪素索性擦了擦自己的手,在他身邊坐下,「也幸好這裡不常下雨,我們一會兒可以出去,你曬曬月亮,就會很乾淨了。」

  徐鶴雪沒有說話。

  「是不是膝蓋痛?」

  倪素又問。

  徐鶴雪想搖頭,可想起昨夜她說的話,他遲疑了一瞬,也就是這一瞬,她的手便已伸來,替他揉按膝蓋。

  「倪素……」

  徐鶴雪眼睫一顫。

  倪素按下他的手,又輕輕揉按他的膝蓋,「這裡不是剮傷吧?」

  「不是。」

  徐鶴雪雙手放在氈毯上。

  倪素看著他,他就是這樣,一旦不知所措,便會在她的面前顯得無比柔順,好像冰雪堆砌的一座山,有了融化的跡象。

  「那是什麼?」

  「是我此前強渡恨水,返還陽世所致。」

  「所以,是因為我啊。」

  「不是。」

  徐鶴雪下意識出聲。

  「你不說我也知道,以前你膝蓋才沒有這樣重的毛病。」倪素倒了一碗水給他,只是可惜,碗中的水,並不是荻花露水。

  「你快喝一口,喝完,我們去曬月亮。」

  今夜的月亮圓融,銀輝散落半城,雍州的秋夜已經很是寒涼,周挺就在一棵老樹下,由田醫工清理,包扎傷口。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不遠處的氈棚,那位年輕公子明明罹患雀盲之症,但不知為何,周挺卻覺得,方才倪素與他說話時,那人卻似乎朝他投來一道冷淡目光。

  他不太確定。

  倪公子。

  周挺想起眾人似乎都這麼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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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江城子(五)

  「將軍!斥候來報,他們發現一隊齊人兵馬,看方向,齊人竟賊心不死,還想火燒咱們的糧草!」

  耶律真的裨將拓達匆忙進帳,稟報道。

  「那就讓他們來,拓達,你準備好,讓他們有來無回。」耶律真一手撐在膝上,帳中燭火照得他面容發紅,精神奕奕。

  「是!」

  拓達一手放在胸前,隨即轉身出去。

  涅鄰古安靜注視著拓達的背影,一言不發。

  「涅鄰古,你看看這些齊人,不但殺了蘇契勒王子,還讓你的將軍石摩奴也救治不及,飲恨而亡,」耶律真摘下鑲著毛邊的鐵胄,放到一旁,「那個害死石摩奴的齊人, 叫什麼來著?」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涅鄰古想起那人,便不由握緊腰間的刀柄,他的臉色陰沉至極,「齊人都稱他為倪公子。」

  「聽說你的侄兒薩索,也是死於此人的計謀。」

  耶律真毫不掩飾他對於這位倪公子的好奇心,他觀察著涅鄰古的神情,見他露出淒哀之色,復而寬慰道,「不論是你南延部落還是我長泊部落,我們都屬於丹丘王庭,這個倪公子,待雍州城破,我將他留給你來殺!」

  涅鄰古還不做反應,氈簾卻被人忽然掀開,竟是才出去不久的拓達,耶律真蹙眉:「怎麼回來了?」

  「那些該死的齊人!」

  拓達氣喘籲籲,「將軍,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我們後方的糧草,他們行至半途便突然轉道,便以箭火弩射我們南面還沒有及時拉回的攻城器械!」

  耶律真一詫。

  「耶律將軍,無論是秦繼勳還是那位倪公子,他們都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涅鄰古跟隨石摩奴參戰幾回,到如今,石摩奴將軍已死,而他從居涵關帶來的這支孤軍已無糧草,不得不暫且依附於耶律真。

  他已摸清秦繼勳的秉性,秦繼勳與那位敢於亂軍之中刺殺石摩奴將軍的倪公子,他們絕對不是只會一味苦守城池。

  耶律真聽了涅鄰古的話沉默了一瞬,又問拓達,「我們的攻城器械都被齊人焚毀了?」

  「沒有,搶救及時,損壞了一些。」

  拓達如實說道。

  「那便召集營中的齊人工匠,讓他們盡快修好。」

  耶律真知道此番是自己大意,他面上並不見什麼怒色,只是叮囑拓達,「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再拿不下雍州城,你我便回長泊,向親王謝罪。」

  耶律真攻打雍州城以來,一直在主動出擊,但今夜實在太不平靜,先是攻城器械被破,所有人都以為齊軍今夜不會再動作,豈料後半夜雍州城牆上忽然吹起號角,胡人軍夜半驚醒,以為雍州軍突然出城轉守為攻,他們匆忙準備應戰,等了一個時辰,卻又遲遲不見雍州軍出城。

  整個胡人大營,匆忙半夜,無人安寢。

  耶律真乾脆直接率軍再度攻城,因為器械損壞了一部分,比之前七日,耶律真的兵力消耗要大許多。

  「他們要從南門出來!」

  拓達在馬背上,只見城牆之上旌旗晃動,他抓來一個齊人俘虜,問清暗語,便立即對耶律真稟報道。

  那正好是耶律真圍三闕一,所露出的缺口。

  耶律真正欲下令,卻聽一陣震天的吼聲,戰馬踩踏塵土,風沙飛揚,城牆上的巨石砸下來,幾乎震動地面。

  本該從南門出來的雍州軍卻出其不意地從北門出來,最前面的轒辒車上綁著枯草,胡人弓騎兵弩射而來的箭矢牢牢嵌入枯草堆,細密如織。

  緊接著轒辒車一個轉彎,裡面的兵士們將木蒺藜灑向胡人騎兵,引得馬蹄所至之處,皆是尖銳木刺。

  戰馬嘶鳴揚蹄,胡人摔下來,又被木蒺藜扎透。

  雍州軍的兵士們緊跟上來,手持盾牌,陣型幾經變換,透甲槍幾番戳刺,徐鶴雪在城牆之上居高臨下,忽然喚:「段嶸。」

  段嶸立即大喊:「放箭!」

  帶著火光的箭雨落下,幾乎將南側的胡人騎兵燒得人仰馬翻。

  「退!」

  段嶸又喊。

  起義軍校尉孫岩禮只聽得此話,便立即帶領兵士們迅速退回城中,南門一開一合,而胡人未能入。

  耶律真第一回認真審視城牆之上,涅鄰古所說的那個倪公子。

  他面露陰沉之色。

  不知為何,他竟莫名覺得有一分熟悉。

  「秦將軍,楊統領!咱們收獲頗豐啊!」孫岩禮入了城,便在底下大喊。

  這番冒險出城迎擊,也是為了緩解城中箭支短缺之急。

  「一支箭,可以分為兩支,再讓工匠加箭矢就好了。」秦繼勳隱約聽見底下孫岩禮的聲音,便對身邊人說道。

  「是!」

  兵士聽了,立即轉身下去。

  「此法還能再用嗎?」秦繼勳看向徐鶴雪。

  「能。」

  徐鶴雪頷首。

  胡人顯然沒有料到,這聲東擊西的法子,守城軍用了一回,竟還敢再用,城牆上的旌旗再晃,拓達不敢再輕信,這回暗語指北,他立即下令讓中軍趁齊人從南門出來之際伺機衝入城中。

  豈料兩邊門都未開,而火球滾落,灼燒一片,床弩的鐵箭齊發。

  「秦將軍,這幾日登城的,是不是南延部落的人居多?」徐鶴雪蹲下身,倚靠在城牆底下,躲避胡人自下而上的箭雨。

  「好像是。」

  秦繼勳回想了一下,南延部落與長泊部落的兵士在穿著上有一些不同,他們各自身上都戴著部落的圖騰。

  徐鶴雪回頭,旌旗獵獵,烽煙繚繞,他想起在耶律真身側的涅鄰古,「那我們,便別讓耶律真太好過。」

  雍州軍守城第八日深夜,雍州城牆上擂鼓聲震,號角吹響,在外偷偷修築工事,企圖觀察城內虛實的胡人兵嚇得急忙停止,奔回胡人大營。

  整個胡人軍帳又匆忙半夜防禦,卻又不見雍州軍出城,折騰半夜,反是他們人睏馬乏,不得安寢。

  第九日深夜,雍州城牆上復起鼓聲,丹丘胡人歷經白日一戰,幾乎損毀他們南邊城牆的一處馬面,他們看透雍州軍的虛張聲勢,再聽鼓聲也不做理會。

  豈料雍州軍竟真的領軍出城,先將修築工事的胡兵盡數俘虜,再夜襲耶律真的大營,火光連躥,孫岩禮謹記徐鶴雪的叮囑,令俘虜指路,火攻涅鄰古所帶領的南延部落軍帳。

  當夜,隨著一片連綿的火光,還有突起的謠言彌漫整個胡人大營。

  「涅鄰古大人!難道,我們的石摩奴將軍,並非是死在那個齊人手裡,而是……」跟隨涅鄰古的校尉按壓不住軍中沸騰的謠言,便來尋涅鄰古。

  「我此前便有疑慮。」

  涅鄰古坐在帳中,神情沉痛,「耶律真他一來,石摩奴將軍便不治身亡,我也找過那個胡醫,他失蹤了,我到如今都找不到。」

  「這還不可疑麼!」胡人校尉義憤填膺,「涅鄰古大人,我們這些從居涵關過來的,大多都是南延部落的勇士,他耶律真又要咱們做先鋒軍,又要咱們登城,這分明是要我們多添傷亡,如此一來,豈不是給他們長泊部落做了嫁衣!」

  「我,」

  涅鄰古緊攥拳頭,他這些天以來,在耶律真身側做小伏低,已受夠了他長泊部落的氣,此時再提及石摩奴的死,他胸中怒意更甚,「我絕不能讓石摩奴將軍死得不明不白!蘇契勒王子雖死,可我們還有二王子,他與蘇契勒王子同是南延王后的血脈,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大王子壓過二王子麼!」

  不行,

  至少在南延部落派來的增兵到來之前,他不能讓耶律真先行破了雍州城。

  第十日攻城,耶律真的長泊部落大軍與涅鄰古所領的南延部落大軍陷於齟齬,涅鄰古消極作戰,令耶律真大為光火。

  眼看胡人軍心動亂,秦繼勳趁此機會,命魏德昌與楊天哲二人,共同領兵趁夜奔襲胡人大營,打了耶律真一個措手不及。

  雍州軍士氣大振。

  守城十日,雍州軍未讓敵人寸土。

  但第十一日,譚廣聞所率領的援軍卻遲遲未到,這令好不容易才打出士氣的雍州軍再度陷入恐慌。

  「南延部落的增兵也還沒到,他們應該是正面遭遇上了。」周挺一手撐在刀柄上,沉聲道,「如此一來,我們只怕還要繼續守。」

  「這還怎麼守!」魏德昌急得走來走去,「援軍要一直不來,我們與這耶律真在這裡耗,能耗多久!」

  「德昌,萬不可如此頹喪!」秦繼勳勸他。

  「義兄!等他耶律真回過神來,我們又該如何應對?援軍,援軍他怎麼不早一些來,他譚廣聞若能早一些發兵,我們何至於此!」

  徐鶴雪在旁坐,他手中提著琉璃燈,一瞬恍惚。

  「援軍為何不來!」

  「將軍,你說,他們為何不來?」

  倒在黃沙之間的那個人胸膛被無數箭矢刺透,他嘴裡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為何,不來……」

  「薛懷!」

  記憶裡,徐鶴雪看著他倒下去,可手中的銀槍,卻怎麼也殺不完面前的胡人,鮮血浸滿銀色的鱗甲,朱紅的衣袍濕透。

  他不停地殺人。

  直至力竭,胡人的金刀揮來,劃過他的眼睛。

  「將軍!保護將軍!」

  他眼前血紅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見他的將士們一聲聲這樣喊,很多人撲向他,用血肉之軀,將他護在中間。

  他感受到他們的血,從溫熱,到冰涼。

  「倪公子?」

  秦繼勳忽然的一聲喚,幾乎立時令徐鶴雪喚回神,他手指蜷握著琉璃燈的提竿,覆在冷白皮膚下的青筋一寸寸鼓起。

  「段嶸,快,去請倪小娘子!」秦繼勳見他如此,只以為他的病令他有些難以支撐。

  「倪公子,依我看,你便不必隨我們一直在前面守城,你如今,還是先顧好自己的身子吧。」楊天哲關切地說道。

  「是啊倪公子!」

  魏德昌也附和了一聲,「你看看你這身骨,我們都還在,這城便是他譚廣聞不來我們也得守,你就先將養一下吧!」

  「我也是如此想,公子這些天隨我們守城,身體如何受得了?」秦繼勳看著徐鶴雪,「一會兒倪小娘子就來了,她定然也不願見你如此不顧惜自己。」

  「我可以暫時不去,」

  徐鶴雪說道,「但同時,秦將軍,靠近城門的那些收治傷者的氈棚也要往後撤,如今譚廣聞未至,我們便要先做好準備。」

  「耶律真還沒有解決軍中的內亂,將軍與兩位統領還是盡快安撫將士,趁此機會,盡可能地多次突襲。」

  秦繼勳點點頭,「公子說得有理,趁他耶律真軍心不齊,消耗他們的兵力。」

  氈簾忽然被人掀開。

  周挺最先抬眼,只見那身著淡色衫裙,裹著面紗的女子走進來,他看著她走到那位倪公子的身邊,輕聲問:「你怎麼了?」

  徐鶴雪搖頭。

  這裡人多,倪素知道他不便說些什麼,便朝秦繼勳他們俯身作揖,隨即便扶著徐鶴雪起身,接過他手中的琉璃燈。

  兩個人相扶著走出去。

  周挺的視線落在他們的背影。

  「周大人?」

  楊天哲喚了一聲。

  周挺回過神,看向他。

  「你今夜,果真要去偷襲胡人大營?」楊天哲問道。

  周挺頷首:「諸位不必在意我是京官還是什麼官,我雖在夤夜司,但來到此處,亦該為大齊而戰,今夜,我去。」

  倪素扶著徐鶴雪往他們的氈棚中去,他一直如此沉默寡言,但倪素總覺得他的情緒有些不太對勁,她垂下眼睛,看見他緊緊握著燈籠提竿的手。

  她捏了捏他的指節。

  果然,他一頓,停下來,側過臉看她。

  「你怎麼了?」

  倪素問。

  徐鶴雪看見她被夜風吹起的髮絲,「倪素,援軍至今未到,你怕嗎?」

  「援軍」這兩個字令倪素一怔,她看著他,他的面容依舊沒有多少神情表露,整個人浸在銀白的月輝裡,疏離又冰冷。

  「其實遇見你,我便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倪素牽著他,繼續朝前走,「無論是你,還是我,最難的,是死得其所。」

  徐鶴雪順從地跟著她走,「我方才,想起了薛懷。」

  「他死時在問我,援軍為何不來,」這幾乎是徐鶴雪在幽都百年最為深刻的記憶,他可以忘記自己少時與人交遊的種種歡樂,種種恣意,卻一刻也不敢忘了薛懷,忘了寶塔裡的三萬英魂,「我想起,我的將士,戰至最後一刻,還要用他們自己的身軀來護我。」

  然後呢?

  倪素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然後,那個被靖安軍將士以血肉之軀護住性命的少年將軍,卻被人從屍山血海裡帶回雍州,受了那一百三十六刀。

  所以,她從來不攔他。

  那些死去的英魂,都是值得他為他們收殮身後名的人。

  「你是一個好將軍,」

  倪素溫熱的掌心緊貼他冰冷的手指,拉著他走,「你一定,可以為他們洗雪冤屈。」

  你為他們,

  此生,我來為你。

  雍州軍盡己所能,守城近十六日,涅鄰古死於耶律真之手,南延部落僅存的兵馬被耶律真以鐵血手腕鎮壓,至此,他近十萬的大軍,被瘟疫,被內亂,以及雍州軍的屢次騷擾偷襲縮減大半。

  屍山血海,不外如是。

  攻城器械一修好,耶律真便立即率軍再度攻城。

  第二十日,雍州軍箭矢殆盡,在連續四日的胡人發了瘋一般的攻擊中,逐漸難以抵抗。

  「來啊!給我上!」

  耶律真結束一陣火攻,便對身邊的裨將拓達下令。

  拓達一揮手中的金刀,城牆上秦繼勳等人便見胡人兵士們押著一批衣衫襤褸的人走到前面來。

  一名胡兵捏著一個老翁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望向城牆上的雍州守軍,他眼瞼浸淚,卻發不出聲音。

  他們都是齊人。

  秦繼勳在蘇契勒死後,便堅壁清野,將附近的齊人百姓與糧食都盡快安排到了城中。

  底下的那些人,是耶律真軍中的齊人奴隸。

  是來自被胡人佔領的一十三州的百姓。

  「耶律真!你這是要做什麼!」秦繼勳經歷幾日血戰,雙眼布滿血絲。

  耶律真騎在馬背上,睨著他,「秦繼勳,你若肯歸順我丹丘王庭,便將那位倪公子殺了,我丹丘王,必不會虧待於你!」

  「你做夢!」

  魏德昌怒目圓睜。

  耶律真怪笑一聲,「拓達!」

  拓達領了命,立即指揮兵士,讓他們驅趕奴隸朝城牆底下跑去,城牆上的兵士們見此,一時間,誰也不敢放箭。

  秦繼勳原以為耶律真是以此來逼迫他打開城門,想讓他收容這些齊人,再趁機衝入城中,卻不曾想,他們這邊不曾放箭,拓達卻指揮著弓騎兵抬起弓弩。

  「耶律真!」

  秦繼勳目眥欲裂。

  剎那間,胡人的弓弩齊發,城牆上所有的雍州軍眼睜睜地看著底下那些齊人奴隸被箭矢穿透軀體,一個個地倒下去。

  他們手上都拿著土袋,人與土袋堆在一起,竟成山丘。

  「秦繼勳,我再問你,殺不殺倪公子?」

  耶律真放肆大笑。

  「耶律真!你無恥!」楊天哲滿眼赤紅,「爾等蠻夷皆是無恥之徒!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他在丹丘,便是見過這等胡人對待齊人奴隸的手段,才痛不欲生,大夢初醒。

  耶律真收斂笑意,再一抬手。

  拓達立即讓兵士再將一批齊人押上來,他們一見那數百人堆成的山丘,便嚇得哭喊起來。

  但沒有胡人兵憐惜他們。

  徐鶴雪從城樓底下疾步上來,才至城牆處,低頭便見胡人細密如織的箭矢飛出,他們的哭喊聲戛然而止。

  他們攜帶著土袋,倒在原本的死人堆上,為原本的屍山增添新的高度。

  城牆上的雍州軍將士們忍不住哭泣起來。

  徐鶴雪一手撐在城牆上,指骨用力屈起,近乎發顫,他露在外的一雙眼睛從城牆底下的屍山移向騎在馬背上的那個胡人將領。

  剮傷在衣衫之下寸寸皸裂,殷紅的血液順著腕骨流淌而下,他幾乎是從齒關擠出這個名字:

  「耶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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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轒辒:音同焚溫,古代攻城所用的四輪車。以粗木編排而成,上以生牛皮覆蓋,下可藏兵士,往來運土築工事,敵人箭矢、木石無法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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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9 02:03:37
第九十七章 江城子(六)

  屍骸作丘,敢與城平。

  胡人踩在十三州齊人百姓的屍山上,攜帶土袋,在密密匝匝的箭雨掩護之下,越堆越高,再順勢以鷹爪勾向上攀爬。

  鐵絲絞成的繩索一時難以砍斷,加之胡人的雲梯又有鋒利的勾刃嵌入城牆,城牆上的雍州軍亂作一團,防備不及。

  衝車一下又一下地撞向城門,甕城裡的雍州步兵艱難抵擋。

  軍鼓與號角從前方遠遠地傳來,震天的嘶喊聲不斷,城中的百姓們都被安置在城池的最後方,爐上煎著湯藥,翻沸不停。

  秦繼勳留了一支隊伍來當做最後的防線,是護衛城中的百姓,也是為了防止百姓因恐慌而產生動亂。

  「倪小娘子,這些就是我鋪子裡全部的燈籠了。」燈籠鋪的掌櫃擦一把額上的汗,指著身後的排子車說道。

  在他旁邊,還有賣香燭、賣壽材的掌櫃,他們也都用排子車將自己鋪子裡所有的存貨都拉來了。

  「多謝諸位。」

  倪素走上前, 朝他們作揖, 隨即取出一疊交子錢。

  「都這個時候了,咱們還有沒有命活都不知道,要這些錢,還有什麼用啊……」香鋪的掌櫃搖頭苦笑,「倪小娘子, 不必了。」

  「有用。」

  倪素將交子錢分別塞入他們手中,說,「我們要相信為我們守城的將士,他們不認輸,我們也不要認。」

  前方的拼殺聲更襯這片街巷的死寂,秦魏兩姓的族長皆在簷下拄拐靜坐,只聽得這番話,他們二人幾乎同時抬眼,看向不遠處的那個女子。

  誰也不知道她這個時候,要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只見她與常跟在她身邊的那個青年,一個人搬燈籠,一個人搬香燭,隨後便席地而坐,用火折點燃蠟燭。

  倪素要的燈籠,大部分都是孔明燈,她與青穹兩個人點燃一盞,便扶著燈籠起身,凜風吹動她的面紗,淺髮在耳畔纏繞,她與青穹同時鬆手,一盞孔明燈跟隨著風,徐徐上升。

  「倪姑娘。」

  青穹看著燈籠隨風飛向前,那正是雍州城門的方向,「至少今日的風在幫我們。」

  「是啊。」

  倪素仰望那盞燈。

  她不能跟隨徐鶴雪到前面去,這注定他要再度為禁制所苦。

  但即便如此,

  她也不願放任自己成為他的刑罰。

  「倪小娘子,你點孔明燈,是在祈福嗎?」鐘娘子的郎君在前面幫著兵士們搬挪物件堵塞道路,她擔心得厲害,「我可以跟你一塊兒嗎?」

  倪素點頭,「但蠟燭,我來點。」

  城中的年輕男人幾乎都不在此,他們都被秦魏二姓的族長叫去與雍州軍一塊兒守城,一時間,擔憂親人,心中惶惶的百姓們都不約而同地上前去放孔明燈。

  他們心中無可寄托,唯有寄希望於一盞燈,令天神得見,令天神垂憐。

  城闕之上,孔明燈鋪滿天幕。

  城門被胡人的衝車攻破,丹丘騎兵衝入甕城,守在甕城地道裡的雍州軍將士迅速露面,兩邊將埋在塵土底下的拒馬合力拉起,衝在最前面的胡人騎兵人仰馬翻,甕城城牆上的兵士們趁機發射床弩,鐵箭噌噌飛出,聲如寒鴉,穿透胡人的胸膛。

  雍州軍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對胡人而言,已是一種極大的威懾,但雍州軍守城二十日,鐵箭所剩不多,甕城的將士們沒能堅持太久,便被胡人突破甕城的城門。

  「我丹丘的勇士們!衝進去,殺光齊人!」拓達手持金刀,大喊著,率先領兵衝入城中一看,寬闊的街道竟被繁雜的廊柱,假山,石獅,甚至桌椅之類的木料石料所製的重物堵塞,堆積成山。

  前路被擋,拓達怒罵一聲,看向道路兩旁的長巷,他立即指揮兵士:「快,分散繞道!」

  胡人們一時間搬挪不開那些重物,便只好騎馬入巷,拓達領著一路騎兵才進巷口,卻猝不及防與一路雍州軍正面相遇。

  拓達審視他們,不過幾十之數,最前方的齊人兵士手持透甲槍,他身後有左右兩隊,左右兩方最前面的齊人兵士手持盾牌,其後的人或持透甲槍,或持神臂弩,隊伍最後,還有手持鏜鈀的人。

  拓達冷笑一聲,這麼一些人,也想擋住他們?

  「殺!」

  他指揮騎兵衝上前去。

  「散開!」

  段嶸一聲喝,左右兩翼的兵士立即靠近巷子兩邊的磚牆,不漏縫隙。

  胡人的弩箭齊發,最前方的雍州軍兵士立即以長盾為掩,同時蹲著身子往前幾步,在他們後面手持神臂弩的兵士立即收揀胡人的箭支,又很快地在胡人箭雨落定之時,前面兵士的長盾移開,他們抬起神臂弩,射向胡人的戰馬。

  他們只盯住馬腿馬腹,不停弩射。

  胡人的戰馬多數受傷,嘶鳴著或屈膝跪下,或朝一邊倒下去,拓達只得令騎兵後退,再遣步兵上前。

  步兵一靠近,雍州軍的弩手立即停止弩射,往後退幾步,換手持透甲槍的將士上前,與盾牌手相互配合,從縫隙間挺槍前刺。

  同時在後方持鏜鈀的兵士看準時機,探出鏜鈀,格擋胡人手中的兵器。

  拓達見自己的步兵始終不得寸進,甚至還被齊人的鏜鈀勾走兵器,被透甲槍穿刺身軀,他再令弩手射箭,但段嶸反應及時,令所有兵士下蹲,長盾重重地抵在地面,嚴絲合縫,擋住襲來的箭矢。

  胡人步兵見他們半蹲著一步步往前,一時間,他們竟有些遲疑,後退一步,再退一步。

  「不許退!」

  拓達怒聲,金刀一揮,便砍下近前一個後退幾步的兵士的頭顱,胡人兵士們登時不敢再退,奮力往前殺。

  可巷中實在不好施展,雍州軍只幾十人,擺開這樣一個陣型,便將路擋得嚴嚴實實,胡人幾番嘗試突破,卻始終不得近身機會,反倒損失頗多。

  幾十人,竟消耗了拓達手底下數百人。

  段嶸領著兵士們始終維持陣型,將拓達等人趕出巷口,他們卻並不趁勢往前拼殺,而是復又退回巷中,繼續堅守。

  整個城中能用的椽木,巨石,甚至是百姓家中的用物,凡是重物,都被拿來將街道封堵嚴實。

  衝入城中的胡人兵若要往前,便只能走四通八達的巷子,耶律真未料,他突破雍州城門,卻被動陷入巷戰。

  「齊人神乎其技,我們不得寸進啊將軍!」

  有胡人兵失了方寸。

  耶律真眉頭緊皺,他目光一掃,所有的巷子幾乎都被齊人擺開那般奇怪的陣型,他們時而隱匿,待丹丘勇士們往前衝,他們又忽然從巷尾奔來,令人措手不及。

  「將軍,我們該怎麼辦?請您下令!」拓達此時也沒了初入城時的那般得意,他被段嶸打退幾回,如今又回到耶律真的身邊。

  「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耶律真冷哼,大聲喊道,「留一路勇士清理路障,只要清理出一條街道便可!其他的人,都隨我繼續衝殺!」

  沈同川懷抱著自己的寶劍,被親兵護著,站在高樓上,遠遠地俯視前面的動靜,時至如今,他才終於明白,為何倪公子說,即便城破,一街一巷,也是戰場。

  以此少數人的陣勢巷戰,竟有消耗多數敵人的奇效。

  雍州守軍以巷戰與丹丘胡人血戰一天,消耗了胡人盡萬人的兵力,但隨著胡人將一條街道上的路障清理乾淨,他們最終,不得不正面迎戰。

  「雍州軍的將士們!」

  秦繼勳手持松紋寶刀列陣在前,「我們已不可再退!在我們的身後,便是我們的百姓!他們之中,亦有諸位的父母妻兒,我們若怯戰,便無人保護他們那些老弱婦孺!戰,要不畏敵,不畏死!兒郎們,隨我殺!」

  「殺啊!」

  魏德昌揮刀大吼。

  雍州軍爆發出震天的嘶喊聲,與迎面而來的丹丘胡人殺作一團。

  楊天哲握緊手中的刀一番劈砍,鮮血迸濺在甲胄上,他幾乎殺紅了眼,而秦繼勳則於亂軍之中與騎在馬背上的耶律真狹路相逢,長槍相抵,兩人在馬背上奮力纏鬥。

  數不清的胡人猛撲而來,徐鶴雪騎在霜戈背上,提劍將數名胡人兵斬於馬下,他一提韁繩,霜戈便揚蹄往前奔跑。

  耶律真的裨將拓達奪來一名弓騎兵的弓弩,對準正在陣中奮力拼殺的孫岩禮,一箭射出,穿透孫岩禮的後背。

  「岩禮!」

  楊天哲眼睜睜地看著孫岩禮重重地倒下去,大睜著一雙眼睛,一動不動,楊天哲目眥欲裂,他大吼一聲,橫刀砍下面前胡人兵的頭顱,朝拓達奔去。

  拓達的弓弩對準楊天哲,一箭不中,正欲再射,卻覺寒光一閃,馬蹄聲近,那身著白衣,長巾遮面的年輕人長劍一揮,拓達匆忙後仰,卻被一劍刺中腰側,摔下馬去。

  楊天哲正好疾奔而來,長刀一揚,拓達匆忙抽刀向上抵擋。

  雍州軍尚有陣型在前,城中樓閣之上埋伏的兵士們將猛火油傾倒而下,再扔出火把,燃燒出一團濃煙大火,將胡人燒得慘叫不斷,一時生懼,連連後退。

  「不許退!怯戰者,軍法處置!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今日,我們必要拿下此城!」耶律真一面應對秦繼勳的攻勢,一面下達軍令。

  他聲音雄渾,鎮定自若,令陷入慌亂的胡人兵士勉強定下心,再度朝雍州軍發起猛烈的攻勢。

  這一戰又持續許久,兩方消耗極大,雍州軍箭矢用盡,漸有不敵,節節後退,魏德昌渾身浴血,雙臂皆為胡人的金刀所傷,卻還用盡全力握緊手中的刀,不肯放鬆半刻,「義兄,怎麼辦?我們……」

  魏家軍的兒郎一個個死在他的面前,他卻不能落淚,仍要強打起精神,咬牙拼殺。

  「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在,德昌,我們就不能退。」

  秦繼勳握刀的手已經在發顫,他與耶律真僵持不下,此時近乎力竭,一張臉幾乎都是血漬。

  守城二十日,他們已用盡了所有的手段,到如今,終是陷於末路。

  這實在令人絕望。

  所有的百姓都能聽得見前方的拼殺之聲越來越近,他們相扶著站起來,與家人相擁在一塊兒,又是恐懼,又是悲傷,不少人忍不住發出泣聲。

  無人再有心思放燈,除了倪素與青穹,他們兩個人望著漆黑的天幕,渾圓的月亮就在天邊,散著銀白的光華。

  守護百姓的兵士們一個個緊繃脊背,嚴陣以待。

  不遠處的街道上有民夫們一塊兒挖出的壕溝,其中有水,阻隔了前面順著房舍一直蔓延而來的大片火光。

  「倪姑娘,你怕死嗎?」

  火光映在青穹漆黑的眼瞳裡。

  「你怕不怕?」

  倪素卻反問他。

  「我知道人死後的去處,知道我阿爹阿娘在那兒,我什麼也不怕,」寒風吹得青穹的頭巾滑落,他最怕被人注視的光頭露出來,他也沒有向往常那樣急忙去攏好頭巾,「其實活著對我來說,也有很多好的事物,我見過幽都,所以還是喜歡人間會交替的晝夜,熱騰騰的食物,會輪轉的四季,我阿爹教過我,能活著就要惜命,不管是為了什麼,都要珍重自己的性命,但如果要死,我其實也很開心,因為死亡對我而言,是難得的團聚。」

  滾滾濃煙彌漫而來,拓達身上負傷卻依舊猶如猛獸一般,眼看雍州軍倉皇後撤,拓達得意地大笑幾聲,率領先鋒軍猛衝。

  ——「砰」。

  連綿起伏的轟鳴聲陡然響起,猝不及防地炸響在胡人騎兵堆裡。

  「是霹靂彈!」

  有胡人兵慌張大喊。

  他們原以為雍州軍已經無武器可用,哪知他們竟還存有霹靂彈這樣的火器,一名又一名的胡人兵身上著了火,被燒得慘叫不迭。

  拓達身上也著了火,一時撲不滅,楊天哲趁此機會,領兵回頭,從側面撕開拓達先鋒軍的口子,將他們打散。

  楊天哲一刀下去,將拓達砍下馬背來,再下一刀,割斷他的脖頸。

  耶律真痛失裨將,卻有些愣神,縱觀今日雍州軍種種陣法,他心中忽而悚然,竟越發覺得這般打法,像極了一個人。

  那個他只交過一次手,卻不斷從其他王庭武將口中聽過的名字。

  火光濃煙之間,耶律真看見那個騎著一匹白馬,手持長劍的年輕人,目光相觸,耶律真作勢便要一夾馬腹迎上去。

  雍州軍還有後招麼?

  耶律真不確定,但他絕不能退,他要帶領他的勇士們,奪下這座城,殺光雍州軍,殺光這座城的所有齊人。

  他絕不會再如十六年前那樣,入了城,卻又硬生生被苗天寧趕出去。

  他要一雪前恥。

  「將軍!齊人的援軍已逼近雍州城!」一名胡人斥候騎馬疾奔而來,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大喊,「齊人援軍已逼近雍州城!」

  耶律真腦中一陣轟然。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陡然轉臉,怒聲,「你說什麼?!」

  「齊人援軍逼近雍州城!我們看見齊軍的旗幟了!連綿一片,猶如山脈啊將軍!」斥候幾乎面無血色。

  「南延部落的增兵呢!」耶律真一把拽住他的衣領。

  「不知道,我們只看見了齊軍!」

  一時間,近處聽見這番話的胡人兵都開始慌亂起來,氣勢陡然減弱。

  耶律真一手緊攥韁繩,再回頭,那片火光裡,雍州軍七零八落,已十分不成氣候,他胸中湧過不甘,憤恨,卻不得不咬牙下令:「撤軍!」

  耶律真不想放棄這座雍州城,這是他時隔多年再被啟用的第一戰,此地亦是他的恥辱之地,他迫切地想要將這座雍州城牢牢地攥在手中,攻城二十日,他好不容易攻破城門,如今卻不得不放手。

  他心中怎能不恨。

  但沒有辦法,他敗了。

  雍州等來了他們的援軍,而他耶律真卻沒有等來南延部落的援軍,但他也不怕失敗,眼下,他必須先保留實力突圍出去,以期來日再戰。

  耶律真的軍令傳到前方,胡人軍驟然收斂攻勢,調轉方向,朝著城門的方向疾奔撤退,這令秦繼勳回過神來,他們苦等二十日的援軍,到了!

  「援軍到了!援軍到了!」魏德昌嘶聲力竭。

  雍州軍的兵士們精神一震,一個個褪去頹喪之勢,在魏德昌的帶領之下,追擊丹丘胡人。

  外面譚廣聞已經帶著援軍趕來,與衝出城門的胡人拼殺在一起,徐鶴雪騎馬出城,正見耶律真在胡人兵士的保護之下,帶領一路人馬撕開譚廣聞軍陣右側的口子,正要突圍。

  城牆底下,是堆砌的屍山。

  那些,是十三州的百姓,徐鶴雪看見耶律真以尚存的齊人奴隸為要挾,逼退一隊齊人兵。

  他一夾馬腹,提劍奔去。

  段嶸帶領一路兵馬,緊隨其後。

  漆黑夜幕,點綴著一盞又一盞的孔明燈,如同遊蕩的天星,而天幕之下,馬蹄踩踏平原,塵沙隨風而揚。

  徐鶴雪取來馬鞍上的弓弩,霜戈揚蹄,像一個戰士一樣往前疾奔,徐鶴雪在馬背上稍稍側身,一箭射出,穿透一名胡人兵的胸膛。

  耶律真立時回頭。

  寒夜風冷,吹得那身著白袍的年輕人面上的長巾拂動,他聽見那樣一道冷冽的嗓音:「爾等蠻夷,還我百姓。」

  段嶸與跟在其後的兵士們聽見了,他們看著被胡人以繩索拖行的那些齊人奴隸,地上幾乎留著長長的血線,他們奮力往前追,怒聲大喊:「爾等蠻夷,還我百姓!」

  「還我百姓!」

  「還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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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鵲橋仙(一)

  霜戈的速度很快,快要接近胡人兵馬的剎那,徐鶴雪借著馬背一躍,翻身往前,踩踏胡人兵士的肩膀,躲開襲來的利箭,劍鋒直指耶律真。

  耶律真心下一凜,匆忙避開,再抽出金刀,與其劍鋒相抵。

  霜戈正好奔來。

  徐鶴雪重新落在馬背上,他手腕一轉,劍鋒繞過耶律真的刀背,刀光劍影相撞,段嶸率領的雍州軍兵馬如同迅疾的雷電一般席捲而來,殺氣縱橫,在這片空蕩的平原之上,與胡人殺作一團。

  霜戈身上攜帶的琉璃燈碰撞馬鞍不斷發出清脆聲響,其中的燭火閃爍不斷,將熄未熄,耶律真在馬背上與這個面容不清的年輕人纏鬥幾個回合,越是交手,他心中便越是駭然。

  這個人,竟讓他產生了一種此人本不該執劍,而應持一柄銀槍的錯覺。

  雍州軍的威勢已不可擋,胡兵們手中繩索被雍州軍揮刀砍斷,那些被他們一路拖行的齊人奴隸竟從塵泥裡掙扎著爬起來,拾撿兵器,帶著滿腔的恨意跟隨雍州軍朝他們殺來,丹丘胡兵們一時慌亂得不知如何為戰,他們被雍州軍衝散成零碎的小隊,承受著雍州軍發狠的猛攻。

  耶律真的親兵見此局勢,立即便奪來弓騎兵的弓弩,數箭齊發,射向正與耶律真纏鬥的那個年輕齊人。

  「倪公子……」段嶸的「小心」二字還未出口,只見蒼茫夜幕之下,胡人的利箭觸碰那人的衣袖,一霎淡霧微籠。

  「將軍!快走!」耶律真的親兵衝上前,幾人抵擋住徐鶴雪的攻勢,剩下數百人護送著耶律真騎馬疾馳。

  段嶸只一愣神,面前一名胡兵殺來,他立時做出反應,揮劍割破此人脖頸,他再度望向徐鶴雪,只見耶律真的那幾名親兵已被他斬於馬下。

  他騎著那匹霜戈白馬,一盞琉璃燈在一側晃動,直追耶律真而去。

  段嶸想也不想,領著一隊人馬緊跟著追上去。

  耶律真的親兵回頭,見身後的齊人窮追不捨,便對耶律真說道:「將軍,我們為您擋住追兵,您快走!」

  「阿托!」

  耶律真嘶喊一聲,只見他的親兵再分出一隊人馬,調轉馬頭,朝後頭的追兵衝去,但這些人只勉強攔住了段嶸等人。

  阿托與段嶸纏鬥在一起。

  那身著白袍的年輕人迅速從其中脫身,很快便追來,一一殺死護衛在他身邊的親兵,耶律真只得再抽刀與他交手。

  兩人的馬揚蹄疾奔,身後的廝殺聲越來越遠,只有徐鶴雪與耶律真不斷相抵的刀劍發出的碰撞聲在這片天幕之下迴蕩。

  凜風呼嘯,滿天懸燈。

  月輝與燈影交織成冷暖兩色,落在瑪瑙湖上粼粼泛光。

  耶律真被徐鶴雪的劍招逼得翻身下馬,踉蹌地後退幾步,不知多少個回合下來,他滿頭大汗,魁梧的身軀布滿傷口,不斷地喘息著。

  但見那人下馬走近,耶律真發現他前額鬢髮無絲毫濕潤,他提著一盞琉璃燈,若不是那身斑駁血跡,他本該更為乾淨整潔。

  不對。

  此刻驟然停下來,他認真審視此人,才驚覺,這個人的身形不知為何,竟然越發的淡薄如霧!

  他越是走近,耶律真便越發察覺到,浸透此人衣袖的血珠滴落地面,卻很快消散痕跡。

  耶律真脊骨發寒,渾身肌肉緊繃,舉起金刀,「你到底是誰!」

  徐鶴雪並不說話,忽而提劍朝他飛身而來,耶律真匆忙以手中金刀抵擋,他身形高大,卻被此人的力道逼得一腿屈下去,重重地抵在塵泥裡。

  耶律真大吼一聲,咬牙起身橫劈一道,幾乎用足了力氣不斷地劈砍,他在戰場上歷練出的這番殺招狠辣至極,殺氣沖天。

  但他很快發現,此人單手持劍,招式颯沓如星,身法靈活,幾個回合下來,耶律真甲衣殘損,快被鮮血浸透。

  他的氣力已然越發不夠,卻咬著牙一個騰躍起身,金刀豎劈下去,那年輕人側過臉,刀鋒擦過他遮面的長巾,耶律真抓住機會,鋒刃一轉,砍向他的脖頸。

  這一剎,

  耶律真對上他的那雙眼,竟比他劍鋒的寒芒還要冷。

  他竟然站定,不動了。

  他為何不動?

  刀刃劈向他頸側的瞬間,他的身形驟然化為寒霧,就在耶律真的眼前,被夜風吹散。

  耶律真瞳孔緊縮,心驚肉跳。

  陰寒之氣裹住他的整個心臟,他低眼發覺自身後投來一道昏黃燈影,耶律真猛然轉身。

  淡霧繚繞,那身著雪白袍衫的年輕人提燈立在不遠處,衣襟染著血色,袖子邊緣也盡是斑駁的紅。

  他臉上的長巾已被耶律真的金刀割落,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光影裡,耶律真還未能看清他的真容,便覺自己的身體竟不受控。

  他低眼,只見散碎如螢火一般的瑩光密密匝匝地裹附在他的甲衣上,幽綠森冷的光芒跳躍,而他衣袍完整,卻覺得皮膚像是被烈火一寸一寸地灼燒著。

  燒得他握不住金刀,整個人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地叫喊,卻怎麼也撲不滅身上的碎光。

  碎光緊緊地附著在他的身上,幾乎要將他整個身軀淹沒,又令他忽然騰空而起,無論他如何掙扎,也始終掙不開這些刺入他血肉的碎光。

  耶律真痛得青筋暴起,他凶悍的面容上鮮有地流露出慌亂驚恐之色,低下頭去,猛然間,他看清那個人的臉。

  十八年前,耶律真曾跟隨長泊親王率部攻打居涵關,那一年,駐守居涵關的將領,是一個年僅十七歲的齊人將軍。

  僅三戰,那個十七歲的齊人,便令長泊部眾折戟,長泊親王自此元氣大傷,在丹丘王庭失勢。

  那個人的名字,伴隨他十九歲時的封號「玉節」傳遍整個丹丘,信奉長生天的丹丘人無不以為此人是大齊最厲害的雄鷹。

  「……徐鶴雪?」

  耶律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幾年過去,耶律真如今已經四十有餘,可此刻站在不遠處的那個人卻依舊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樣,分毫未改。

  「這些魂火,都是被你屠戮在雍州城下的無辜百姓,」

  徐鶴雪輕抬下頜,他冷眼審視著耶律真那張面容所表露出的驚恐神情,「耶律真,你猜,他們會如何待你?」

  耶律真是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廝殺出來的丹丘將軍,若與他如常人一般拼殺,他未必會怕,反倒會激起他身為丹丘勇士,絕不屈從的血性。

  但信奉長生天的丹丘人,對於鬼神,總有自己的一番敬與畏。

  「你……」

  耶律真幾乎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徐鶴雪越是走近,他便越是生懼。

  徐鶴雪一抬手,魂火飛揚,剎那猶如繩索一般在耶律真的頸間收緊,耶律真面色漲得通紅,難以順暢地呼吸,一雙眼睛大睜著,連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你知道我的死,卻不知道苗天寧已死。」

  徐鶴雪身上的剮傷皸裂更甚,他指節稍鬆,魂火便給了耶律真喘息的機會,「告訴我,當年苗天寧與你在城外血戰,你果真沒有殺他?」

  耶律真雙手觸摸自己的頸項,卻怎麼也驅散不了魂火灼刺皮肉的尖銳疼痛,他猛烈地咳嗽,咳出血沫子,卻遲遲不肯說話。

  徐鶴雪一揮手,魂火叫囂,發出尖銳的聲響,幾乎要刺破耶律真的耳膜,他重重地摔下來,在塵土裡翻滾,卻怎麼也驅散不了那些死人哭嚎,散碎的魂火更是鑽入他的衣襟,灼燒他的血肉。

  瑪瑙湖畔,耶律真的慘叫聲聲淒厲。

  魂火灼燒他的皮肉,使得他衣衫底下一片鮮血淋漓,他的肩背幾乎已經是血肉模糊。

  耶律真滾進了瑪瑙湖裡,試圖用冰冷的湖水來澆熄身上的魂火,但這顯然並沒有用,此時荻花叢中已有露水凝結。

  荻花露水,即是幽都恨水。

  反而使得耶律真的痛苦加劇,他在湖水裡掙扎叫喊,而徐鶴雪手提燈盞,邁著緩慢的步履,走到湖畔。

  血水滴答,他的身形越發淡薄。

  他冷眼旁觀著耶律真在水中被魂火灼燒得渾身是血,半晌,他俯身,手中長劍抵住耶律真的頸項,迫使背對著他在湖中的耶律真不得不仰起頭。

  「不說嗎?」

  「我如何殺他,我那時已身受重傷!我如何殺他!」耶律真所承受的痛,是比他在戰場上與人廝殺所受過的傷還要折磨百倍的痛,痛得他神思恍惚,幾乎崩潰。

  他的確不知苗天寧已死,他更不知道齊人將此人的死,算在了他的頭上,當年苗天寧將他逼退至雍州城門外,與他纏鬥幾十回合,被苗天寧一刀刺在後背,他的部下護送他離開之時,苗天寧分明還活著!

  「我聽說蒙脫在牧神山,便想繞過齊人援軍,」耶律真被劍身狠狠抵住喉嚨,琉璃燈盞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去,去與他匯合,誰知,我去時,蒙脫……蒙脫已經死了……」

  整個牧神山,幾乎是屍山血海。

  五萬丹丘胡兵,三萬大齊靖安軍,死了個乾淨。

  耶律真看著他的臉,蒼白而年輕,「我親眼看見一路齊人軍,他們,是從居涵關的方向來的,將你從屍山裡帶走了……」

  玉節大將軍是丹丘的勁敵,他究竟有沒有背叛大齊轉投丹丘的意思,其實丹丘也沒有什麼人知道,因為最清楚這件事的將領蒙脫,已經死在了牧神山。

  他原以為那些齊軍帶走徐鶴雪時,他就已經死了。

  後來回到丹丘,他才知徐鶴雪被帶回雍州處以凌遲之刑,再之後,丹丘與大齊訂盟,兩國交好,耶律真等一干武將被卸權幽禁。

  「你可認得他們?」

  徐鶴雪冷聲逼問。

  那時,徐鶴雪重傷昏迷,並不知道是誰將他帶回了雍州。

  「不認得……」

  耶律真口齒浸血,「但,他們像是你們齊人親兵才有的穿著,還有,那個領頭的人,我率部悄悄離開前,聽見他們喚那人作『竇指揮使』……」

  親兵是官員的隨侍護衛。

  居涵關來的親兵。

  竇指揮使。

  寒風呼嘯,水波泠泠。

  竇英章。

  徐鶴雪腦中浮出這個名字,他滿耳轟鳴,握劍的手倏爾一顫,耶律真察覺到頸間的力道鬆懈,他立即作勢掙扎。

  徐鶴雪撥開裹附在耶律真身上的魂火,霎時,魂火隨風而散,滿天浮光,他指節緊繃,青筋鼓起,撤去所有的術法,以劍刃一寸一寸地抵入耶律真的喉嚨。

  他周身的瑩塵變得棱角鋒利,四散出去,席捲整片荻花叢。

  「將軍,張相公於我有知遇之恩,值此非常時期,朝中意欲扳倒張相公與孟相公的人不在少數,以南康王為首的宗室,還有吳岱之流,他們都反對二位相公整頓吏治……你雖居廟堂之遠,卻也不得不深陷其中,所以我才來此,為張相公,也為你,少一些掣肘。」

  記憶中,有個人接過他手中的酒碗,笑吟吟地向他介紹身邊的人,「這是我的親兵指揮使,英章,快來見過徐小將軍!」

  「竇英章,見過徐將軍!」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徐鶴雪一手握著劍柄,另一隻手握住劍鋒,劍刃切割喉嚨的悶聲不斷,殷紅溫熱的鮮血淌了他滿手。

  他後知後覺,

  垂下眼簾,對上耶律真大睜的,渙散的雙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裡。

  徐鶴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剮傷幾乎令他渾身浴血,長劍入水,破碎成瑩塵,湧入他的身軀。

  湖面映照一盞又一盞孔明燈,紛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門外的丹丘胡兵已經被絞殺乾淨,譚廣聞令兵士們清掃戰場,周挺日前趁耶律真還陷於內亂之時便突圍出去,找到了譚廣聞部,更與新任雍州監軍韓清成功匯合。

  譚廣聞總領鑑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在來的路上與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面相遇,血戰幾日。

  「譚將軍。」

  韓清一身宦官衣裝,繞過死人堆,喚了一聲。

  譚廣聞聽見了,立即轉身走到韓清身前,抱拳道,「韓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對韓清的熱絡,周挺已習以為常。

  「譚將軍,你還是與咱家一塊兒入城吧,聽說秦將軍魏統領他們都受了傷,咱們這些來遲的人,理應前去安撫。」

  韓清輕抬下頜,淡聲說道。

  「韓大人有理。」

  譚廣聞將諂媚寫在臉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門,陡然間,周挺覺得自己衣領裡冰涼一片,他抬起頭,灰暗的天色裡,清白的雪花紛紛揚揚。

  「倪姑娘!」

  不僅是周挺聽見了這聲喊,韓清等人也聽了個清楚。

  韓清驀地一見從城門內跑出來的那個女子,風雪之間,她的面紗拂開,露出真容,韓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驚異。

  青穹如何喊,也不見倪素停步,他行動遲緩,很難跟上她,便停了下來。

  烽煙過後,死寂的戰場上,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敲擊著許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過身邊,他下意識地轉過身,卻見她在幾步開外停住。

  他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段嶸率領著一眾兵士回來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嶸一眼就看見了倪素,他拉拽韁繩,令馬兒停下來,他翻身下馬,神情沉重無比,他張張嘴,要將手中的琉璃燈遞給倪素,卻見她忽然繞開他,往前疾奔。

  他回頭,不遠處有一匹白馬歸來。

  它通體雪白,唯有鬃毛是銀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過去,它就低頭蹭她的髮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嶸看向被他們的兵士拖行回來的那具屍體。

  那是耶律真。

  段嶸不知倪公子與耶律真去了哪裡,他帶領兵士們解決了耶律真的親兵後,便四處搜尋,待他們找到瑪瑙湖畔,卻只見到耶律真的屍體。

  他的頭顱幾乎要徹底與頸項分離,死狀猙獰。

  段嶸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盞琉璃燈在湖畔,其中的蠟燭已燒盡了。

  其實,段嶸反復的在回想他彼時看過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樣淡薄,像冷霧一樣,可他又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麼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見倪素騎上霜戈,調轉方向,他便立即騎上馬背,緊隨其後,「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隨凜風擦著倪素的臉頰,她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她只顧摸著霜戈的鬃毛,對它說:「我們去找他。」

  天色越來越亮,風雪越來越大。

  瑪瑙湖畔,荻花蓊鬱。

  倪素踩著馬鐙下了馬,跑到荻花叢中四處尋找,騎馬跟上來的段嶸大聲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屍體,是在這裡發現的!」

  段嶸指向湖畔某一處。

  那是被荻花叢遮掩的一處。

  倪素聞聲,她轉過臉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擺,跑過去。

  荻花拂動,露水晶瑩,沾濕她的衣袂。

  倪素雙足踩入淺水之中,冰涼徹骨,她看見濕潤的岸邊殘留的血漬,她俯身在挨著水邊的荻花叢裡四處尋覓。

  衣袖濕透了。

  她雙手凍得僵硬,積了滿鬢的雪。

  豐茂的荻花叢底下,一團瑩白微弱的光藏在莖葉之間,倪素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刻,眼眶紅透。

  她伸出手,還沒去捧它,它便好似感應到什麼似的,自己先靠過來,像終於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繞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晃動一下。

  青穹在城門口等了好久,幾乎到午時,他才看見倪素與跟在她身後的段嶸騎馬歸來。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看見她捧在手中的那團瑩光。

  青穹眼眶濕潤,抿緊唇迎上去。

  他扶著倪素回到城中的氈棚內,拿來厚厚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卻見她忽然有如簇的淚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張了張嘴。

  倪素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視線模糊起來,她有些無助地喚了一聲:「青穹……」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發紅,「我去找他的時候,因為身後跟著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聲喚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一個清白的人,為什麼不能擁有清白的身後之名?」

  她蜷縮著身體,髮間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頸,「我不要這樣,我要做他的人證,亦要做靖安軍的人證,我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還潔淨之人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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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鵲橋仙(二)

  韓清與譚廣聞朝知州府裡去,他思及在城門處見過的那個女子,便轉過臉詢問跟在後頭的人:「倪素為何在此?」

  「她說,她來此地尋人。」

  周挺如實說道。

  「尋什麼人?」

  周挺一頓,「大約,是那位倪公子吧。」

  「韓大人,我聽說那倪公子是秦繼勳身邊的一個幕僚,此人厲害得很吶,」譚廣聞插了句嘴,「但他好像失蹤了,只怕凶多吉少,不然,我還真想見見他。」

  韓清走上石階,扯唇,「譚將軍,請。」

  「韓大人先請。」

  譚廣聞笑道。

  二人和和氣氣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內知迎上來,領著他們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沒了,沈同川多年來存的好石料是一塊都不剩,全讓自己的親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顯淒清荒涼。

  秦繼勳,魏德昌,楊天哲都受了傷,醫工們在正堂內為他們包扎診治,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傷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藥膏。

  「秦將軍,魏統領楊統領,還有沈大人,」韓清人還沒有進門,便先喚了一聲,隨後衣擺在門檻拂過,他看向正堂內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臉孔,這本是他們第一回見面,「是我們來遲,對不住諸位。」

  「譚廣聞!」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著甲胄,身形高大,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將軍,他揮開醫工的手,沾血的細布從手臂上脫落,化膿的傷口看起來尤為猙獰,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譚廣聞的衣領,「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麼!」譚廣聞臉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統領何必如此?」

  韓清在旁,慢聲道。

  「要不是他譚廣聞!我們何至於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麼會……」魏德昌喉嚨一哽。

  秦繼勳向來理智,此時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規勸義弟德昌。

  「魏統領這是說的什麼話?」

  譚廣聞看向一旁的韓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鑑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朝雍州趕來,路上遇見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沒辦法!這些事,韓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親封的雍州監軍,他可以為我作證!」

  「是啊,」

  韓清在堂內所有人的注視下頷首,「咱家是與譚將軍一道來雍州的,他究竟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卻仍不鬆手,「沈知州給你鑑池府發了那麼多文書,你們何曾理會!你若是早來,雍州何至於淪為孤城一座,何至於我雍州軍這般損失慘重!」

  「止戰期間,非官家敕令,州府不可擅自調動兵馬,難道你魏德昌不知道嗎!我不過是依照朝廷的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你……」

  魏德昌正欲怒罵,卻聽韓清在旁冷聲道,「魏統領,切莫失了你的分寸。」

  「德昌,鬆開他。」

  秦繼勳垂著頭,開口。

  「義兄……」魏德昌回過頭,見秦繼勳,楊天哲乃至於沈同川都是一樣的沉默,他憤憤地鬆開譚廣聞,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譚廣聞面露譏諷,正欲請韓清上座,卻見他已自己走上前,在沈同川身邊落座,隨即抬眼。

  「周挺。」

  周挺聞聲,立即朝身後的親從官抬手,那親從官大喊一聲「來人」,隨即便是密密匝匝的步履聲臨近。

  數名夤夜司親從官衝進正堂,迅速將譚廣聞的雙臂往背後一折,將其控制住。

  這一幕來得實在太突然,

  無論是譚廣聞還是秦繼勳等人都愣住了。

  「韓大人!」

  譚廣聞滿臉驚愕,「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挺上前一步,一腳踢在譚廣聞的腿彎,迫使他屈膝跪下去。

  韓清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吹了吹浮在碗壁的茶沫子,「咱家不是說了麼?咱家是與你譚廣聞一道來雍州的,你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末了的幾個字,他咬字略重。

  譚廣聞死死地盯住他,「難道我有貽誤軍機麼?我依照官家敕令行事有何不對!你如今是想做什麼!」

  「自然是代官家,」韓清拱手一抬,做出尊敬君父的動作,慢悠悠道,「問你譚廣聞的罪。」

  「我何罪之有!」

  譚廣聞執意要起身,卻被周挺的刀鞘抵住腿彎,痛得他雙膝又屈下去,他掃視這正堂中的幾人,最終又看向韓清,「我總領鑑池府澤州兩路大軍,是官家親封的威遠將軍!憑何你一個閹人就敢在此處置我?!」

  「說的是啊,咱家不過一個閹人,」韓清皮笑肉不笑,「你威遠將軍何至於一路討好逢迎?」

  話如針刺,譚廣聞的臉色青白交加。

  「是因為南康王六年前病逝,還是因為太師吳岱如今失勢?你擔心自己在朝中無人,而今又要屯兵雍州與秦繼勳共守雍州,你不得不放下你威遠將軍的臉面,與咱家這個新上任的雍州監軍交好。」

  韓清三言兩語,便將譚廣聞的心思說透。

  譚廣聞啐了一口,「閹賊!老子手握兵權,豈會怕你?你如今敢在此對我放肆,我軍中兒郎,卻不是吃素的!」

  「呂隆!呂隆何在!」

  他大聲呼喚自己的副將。

  「將軍!」呂隆在外,門口卻被夤夜司親從官擋得嚴嚴實實,兩方拔刀對峙,劍拔弩張。

  譚廣聞回頭,怒目圓睜,「韓清!我無罪!便是到官家面前去,我也絕不怕你!」

  韓清卻氣定神閒,「那麼十六年前呢?」

  譚廣聞猛地一怔,「你……在說什麼?」

  「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上寫,苗天寧駐守雍州城,與丹丘名將耶律真血戰,城破,蠻夷入城,再被苗天寧殺退至城門外,你率領永平軍來援時,苗天寧與雍州軍俱死。」

  韓清擱下茶碗,站起身,「好巧不巧,我聽身邊這位夤夜司副使說,此番率領部眾前來攻城的,正是當年殺死苗天寧的耶律真。」

  譚廣聞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

  「可奇怪的是,」

  韓清踱步到他面前,俯身,「耶律真卻並不知苗天寧已死。」

  「對!我們都聽見了!」魏德昌立時接話,「那日我們在城牆上,都聽得一清二楚!那耶律真,分明以為苗天寧還活著!他還想借此,來動搖楊兄弟!」

  「荒唐!」

  譚廣聞才直起身又被親從官按下去,「你們竟敢相信一個蠻夷的話!」

  「那麼他為何要說謊?」

  周挺的刀鞘重重抵住他,「他說這個謊,對他耶律真有何好處?譚將軍,今日,我等定要聽你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也不要指望你手中的兵權,」周挺冷冷地睇視他,「你別忘了,你鑑池府的兵,大多都是從前的護寧軍,你說,要是他們知道,苗天寧是死在你手裡,他們會如何想?是繼續奉你為將軍,還是為苗天寧報仇?」

  這番話幾乎剎那擊穿譚廣聞的心防,護寧軍曾是當今太尉苗天照的護寧軍,而苗天寧在護寧軍中多年,對於護寧軍的將士們來說,無論是苗天照還是苗天寧,始終都有無可替代的威勢。

  即便他掌握護寧軍幾年,也未能真正將這些兵,變成自己的兵。

  當今官家對武將的猜忌甚重,自十六年前大齊與丹丘簽訂盟約共享太平之後,正元帝便下敕令,令軍隊每三年更換駐地,而將帥不隨軍隊而移,如此一來,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杜絕了武將立威軍中,以得無數簇擁的可能。

  再說澤州的兵,多是被招安的草寇,被打發到一塊兒來規整成軍,他們軍紀不嚴,十分不成氣候,若不是他們,此番遇見南延部落的增兵,譚廣聞也不會與其膠著多日才趕來雍州。

  指望這些人,自然也是絕無可能的。

  「譚將軍,你也知你如今在朝中連個為你說話的人也沒有,」韓清徐徐一嘆,「咱家就是可惜啊,你鑑池府的家人若知道你如今的處境,該有多擔心。」

  譚廣聞立時抬頭,「閹賊!你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

  韓清轉身,坐了回去,漫不經心,「只是周副使有心,留了些夤夜司的親從官在鑑池府好好照顧你的家人,你家中連著奴僕,得有百來號人吧?聽說你母親,如今已有八十高壽了?」

  譚廣聞如何不知夤夜司的行事手段,無論官還是民,落在夤夜司手裡,便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起伏,猛烈掙扎起來。

  周挺反手,刀鞘重擊譚廣聞的腰腹,他立時吐出一口血。

  「譚廣聞,咱家只給你這一次機會。」

  韓清當著秦繼勳,沈同川等人的面,一手扶在膝上,正襟危坐,冷聲逼問,「說,苗天寧,到底是怎麼死的?」

  譚廣聞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他領兵來雍州,竟是走了一條死路,如今家眷的命已攥在他人手裡,而他亦使喚不動護寧軍……譚廣聞閉了閉眼,神情灰敗。

  半晌,

  他干澀的嘴唇翕動,「我殺的。」

  沈同川聽得心驚肉跳,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譚廣聞面前,「你為何要殺苗統制!他為我大齊死守雍州城門,若不是他,雍州城早丟了!」

  「不是我要殺他,而是他的存在,危及一個人的前途官身。」

  「誰?」

  譚廣聞口齒浸血,他啐了口血沫子,緩緩吐出一個名字:「吳岱。」

  沈同川,秦繼勳等人又驚又疑,但譚廣聞抬頭,看見坐在那裡的韓清神情平淡,「韓大人來之前,應該已經查出我與他之間的牽連了吧?否則,你不會與我提起南康王,也不會提起吳岱。」

  韓清沒有反駁,只是倚靠在椅背上,輕抬下頜,「繼續吧譚將軍,說說看,吳岱非殺苗天寧不可的理由。」

  「吳岱時任樞密使,他撒出去的察子回稟說,丹丘部族並不齊心,其中日黎部落最為痛恨戰爭,日黎親王有心結束征伐,卻迫於大勢,不得不參戰,吳岱認為這是個能從內部擾亂丹丘團結的機會,便暗中與日黎親王來往。」

  「吳岱在澤州招安一路起義軍時,正是丹丘將領蒙脫借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要挾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之際,他收到日黎親王的手書,其中附有圖冊,說丹丘王庭已造成戰船,說他們要趁蒙脫勸降徐鶴雪之時,派兵繞過江河,直逼鑑池府。」

  丹丘胡人畏水,一直不能渡江,這是他們寧願幾次三番去攻居涵關也不繞路的根本原因。

  「所以……」

  韓清從他口中聽到「徐鶴雪」這三字,立時令他想起張相公在刑台之上的大聲呼號,「他動了抽調雍州軍的心思?」

  「是,戰時,邊關調動兵馬可暫不受官家敕令約束,」譚廣聞側過臉,看向因傷重而在榻上不能動彈的楊天哲,「雍州軍握在苗天寧手裡,只要有他的令牌與知州楊鳴的同意,便能調動兵馬。」

  「楊鳴依附於南康王,而吳岱更是暗中與南康王交好,楊鳴對吳岱所言深信不疑,他勸苗天寧支援鑑池府不成,便鋌而走險,對苗天寧用了蒙汗藥,拿走他的令牌,親自調動一半的雍州軍趕去支援鑑池府。」

  「不可能!」

  楊天哲顫聲,「我父不可能如此!」

  他一直深信此事是苗天寧所為,可如今,譚廣聞卻親口提及他父親的名字。

  「然後,」沈同川接過譚廣聞的話,繼續說下去,「那一半雍州軍行至半途,便遇上了南延部落的人,他們被南延部落屠戮乾淨。」

  這是楊天哲在南延部落的軍報中看過的消息,沈同川想起自己與倪公子一塊兒看過的那份十六年前的軍報,「但他們的死,卻被算在了雍州守城軍的人數裡。」

  「是。」

  譚廣聞垂著頭,「吳岱發覺不對,卻為時已晚。」

  若苗天寧還活著,他一定會揪住此事不放,無論從哪一方面考慮,苗天寧都必須死。

  「那牧神山呢?」

  這應當是韓清最為關心的事,他疾步上前攥住譚廣聞的衣領,「十六年前,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下令兵分三路,他率靖安軍往牧神山引誘蒙脫,你與葛讓分別從輦池,龍岩兩地策應來援,圍困蒙脫……這是不是真的?」

  譚廣聞喉間一哽。

  他的沉默令韓清不耐,「譚廣聞!咱家今日與你說個明白,你若不將你所知道的事和盤托出,少一件事,咱家要你全家人性命來償!」

  「你知道徐鶴雪所受之刑,咱家並不介意,讓你那十歲小兒來試試不一樣的,」他一字一言,如毒蛇吐信,令人膽寒,「每月割幾刀,割過便為他治,如此往復,絕不會讓他輕易死掉……」

  「韓清你敢!」

  譚廣聞幾乎從他的言語裡便想像出那樣殘忍的一幕,他禁不住渾身一顫。

  韓清不說話,冷冷地凝視他。

  譚廣聞幾乎崩潰,「是!」

  「當年增援鑑池府的不但有雍州軍,還有我!吳岱催促我去鑑池府,那時還有個杜琮,是他帶來大將軍的軍令,說大將軍命我先去鑑池府,再趕赴龍岩……我到了鑑池府才知是虛驚一場,原本我先去鑑池府,再去龍岩,時間並不耽誤,但我並不熟悉龍岩地形,迷了路,如此一來,就什麼都晚了。」

  那之後,靖安軍在牧神山全軍覆沒,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以叛國之罪,被處以凌遲。

  其中最大的佐證,

  便是吳岱的察子從丹丘王庭探查到的,有關招安大齊玉節大將軍的具體詔令,甚至是封號,封地,都已議定完畢。

  譚廣聞知道其中有異,譬如,杜琮帶來的大將軍的軍令極有可能是假的,但他緘默不語,整整十六年。

  至於葛讓,那個守在居涵關的將領,他只怕是真的不知道什麼軍令,否則,吳岱不會讓他活到今日。

  正堂內死寂無聲。

  無論是秦繼勳還是魏德昌,亦或是躺在榻上的楊天哲,還有知州沈同川,他們皆未料到,苗天寧苗統制的死背後竟還牽連著玉節大將軍的叛國之罪。

  「……韓大人,」

  秦繼勳隔了許久,方才出聲,「你的意思是,徐鶴雪他……」

  整個雍州城的人,恨了徐鶴雪十六年,被秦繼勳,被魏德昌用作鞏固人心的工具,可如今,韓清卻說,徐鶴雪當年投敵是假,誘敵是真。

  「問我做什麼?」

  韓清忽然掐住譚廣聞的咽喉,用足力氣,「你們問他啊!」

  為防止譚廣聞從鑑池府與澤州帶來的軍隊嘩變,譚廣聞殺害十六年前的雍州統制苗天寧一事,不過半日,便傳遍了全城。

  倪素在氈棚中,捧著一個油紙包聽青穹講這件事,她不說話,只打開油紙包,裡面是一塊一塊雪白的乳糖。

  她忙得沒有幾個時候回來,這個油紙包,是方才她收拾行裝時在枕下發現的,應該是徐鶴雪不知什麼時候放的。

  她捏起一塊,吃了。

  又遞給青穹一塊。

  「走吧。」

  她站起身,將小藥兜掛在身側。

  到了知州府門前,正逢段嶸從裡面走出,見倪素眼皮紅腫,便知她一定哭過,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倪小娘子,我們還在找倪公子,他……」

  「段校尉,我想見一見新來的韓大人,不知你可否為我引見?」

  倪素朝他作揖。

  段嶸不知她做什麼要見那位新來的監軍,但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便點了點頭,帶她與青穹進門。

  風雪未停,滿地濕潤。

  倪素跟隨段嶸進了庭內,看著他走入正堂裡,不一會兒,段嶸出來了,朝她招手。

  她立即走上去。

  正堂內靜謐至極。

  秦繼勳與魏德昌的臉色都不太好,沈同川更是坐在一旁出神,倪素最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跪在那兒的譚廣聞。

  「倪小娘子,想不到在這雍州邊關之地,還能與你再遇。」

  韓清擦了擦手。

  「韓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抬起頭,迎向韓清的目光,「民女敢問韓使尊,這個譚廣聞是否真的殺了苗天寧苗統制?」

  韓清頷首,「你問這個做什麼?」

  倪素不說話,她側過臉,望向一旁的周挺。

  周挺正不明所以,卻見她走上前來,她的手伸過來,周挺便立即握緊了手中的刀,可她一雙眼睛凝視他,周挺一閃神,指節鬆懈之際,她卻抽走了他的刀鞘,猛地重擊譚廣聞的後背。

  她用盡了力氣,連打了好幾下,打得譚廣聞伏趴在地,打得正堂裡神情恍惚的秦繼勳等人立時回神。

  「倪小娘子!你這是做什麼?」沈同川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滿臉愕然。

  倪素扔了刀鞘,鬢邊已有細汗,她看著蜷縮在地上咳得滿嘴是血的譚廣聞,「韓使尊,請您借一步說話。」

  韓清一言不發,盯著她,卻站起身。

  「倪姑娘,你到底要做什麼?」

  在倪素要跟著韓清走出去的剎那,周挺拉住她的衣袖。

  「小周大人,我不想做什麼。」

  倪素搖搖頭,抽出衣袖,跟隨韓清走出去,在廊廡裡,她與韓清相對而立,韓清尚未開口,她便道:「韓使尊,我請您出來,是想問問您,裡面那個人,當初到底為何沒有增援牧神山?」

  此話一出,韓清臉色一變。

  「你知道些什麼?」

  韓清盯住她,肅聲。

  「正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敢問韓使尊,我想請您給我一個答案。」

  「咱家為何要給你答案?倒是你,你可知你此刻與咱家說的這些,足夠咱家將你下獄?」

  「我下過獄,不怕再下一回,我敢來問您,是因為有個人對我說,您是值得相信之人。」

  廊廡外大雪紛紛,倪素側過臉一望,「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事,是因為那個人告訴過我,我與他一道來雍州,看著他在秦將軍帳下做幕僚,他死了,今日,靖安軍才算真的死絕。」

  此話幾乎令韓清腦中一陣轟然。

  「你……」

  韓清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人,便是那位殺了耶律真,卻生死不明的倪公子,「你說,他是靖安軍舊人?」

  「是。」

  倪素頷首,隨即她雙膝屈下去,跪在韓清面前,仰頭,「韓使尊,我知您為人清正,張相公臨死遺言,您必定記在心中,倪公子是為死去的靖安軍亡魂而活,如今,他卻為國為民而死,除了您,我不知還能有誰,可以還靖安軍清白……」

  「倪素懇求您,倘有一日,能令他們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於世人的筆墨,就請您,與如您一樣惦記此事的人,與我一道,為他們不平。」

  她並不點破韓清與他身後的孟雲獻之間的關係,她是在對韓清說這些話,也是在對遠在玉京的孟雲獻說這些話。

  韓清垂眸,凝視這個跪在他面前,竟敢與他堂堂正正談論叛國舊案的女子,半晌,「你一個女子……能做什麼?」

  他實在不懂,她到底從何而來的這些勇氣。

  「做我能做之事,盡我能盡之力,即便是死了十六年的人,即便是已經過去了十六年的事,也沒有人可以替他們選擇息事寧人。」

  倪素雙手撐在冰冷地面,朝韓清磕頭,清白的雪粒子拂來,落在她的髮上,她很快站起身,走出廊廡。

  「倪姑娘,我們走吧。」青穹在庭內遠遠地便看見她給韓清下跪磕頭,待她走過來,他問道。

  「嗯。」

  倪素點點頭。

  知州府外聚集了許多人,倪素還沒走近,便聽到他們紛雜吵鬧的聲音。

  「苗天寧苗統制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卻是給人害死的……」

  「知州大人!請您上書官家,為苗統制討回公道啊!」

  「知州大人!」

  雍州人有多恨徐鶴雪,就有多尊敬苗天寧,如果不是苗天寧,全城的百姓,都要被胡人屠戮乾淨。

  「知州大人!這等害死苗統制的小人,凌遲他都不為過!」

  「對!凌遲他都不為過!」

  倪素才踏出門檻,在這鋪天蓋地的叫喊聲中,她看著那一張又一張憤怒的面孔,忽然諷笑了一聲。

  「倪小娘子?」

  趕著來拜見知州的秦老族長由身邊的奴僕撥開人群,一眼瞧見她,見她身上帶著包袱,便問,「你要走?」

  「何必急著走啊?」魏族長也拄拐過來,聽見這話,便插了一句。

  他們兩人對待倪素的態度轉變太大,他們自己也發覺了,兩人相視一眼,還是秦老族長先說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這些日子,為我雍州軍民費盡心力,我們都看在眼裡,此前,我對你多有輕視,是我這個老頭子的不是。」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是為雍州而死,」魏族長接過話去,「我們大家正要給他立碑著書,還想問你他的名字呢,你多留些時日,我此前對你的種種不是,才好彌補。」

  「倪小娘子,晚些時候再走吧!」

  「是啊倪小娘子!」

  百姓們連連附和。

  殊不知,他們越是如此,倪素的心臟就越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幾乎要撐不住,青穹發覺她的異樣,上前來扶住她。

  倪素穩了穩心神,「我想請問秦老族長,魏老族長,你們當初,也是如此聚在這裡,一聲聲地喊著……凌遲了那個人的麼?」

  桑丘那塊書寫徐鶴雪罪行的殘碑還在,他們如今,卻要為一個倪公子立碑著書。

  「你……說什麼?」

  秦老族長猛地一怔。

  倪素掙脫青穹的手,站直身體,她看著秦魏兩位族長,再一一掃視過他們身後的百姓,「我說,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是清白的,靖安軍是清白的,你們當年在此,以這樣的民意,在刑台之上,凌遲了一個清白的人!」

  喧鬧的人群一霎寂靜下來。

  「這些話,我敢在這裡說,我同樣敢在雲京說!」

  倪素憋紅眼眶,卻忍下淚意,她絕不要在這些人面前眼淚漣漣,她努力穩住聲線,「若你們當中有被我救治過的人,若你們心中對我尚存一分感念,哪怕只這一分,我懇請諸位,讓我——帶走他的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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