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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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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0 01:58:56
第三十章 鷓鴣天(五)

  周挺遣晁一松去南槐街查看倪素是否已經歸家,自己則帶著人,將藥婆楊氏,以及那對私藏她的夫妻,還有意欲對楊氏下手的殺手中僅存的幾名活口都帶回了夤夜司。

  「小周大人,他們齒縫裡都藏著毒呢。」一名親從官指了指地上,幾顆帶血的牙齒裡混雜著極小的藥粒。

  自上回光寧府獄卒服毒自盡後,夤夜司便在此事上更為謹慎。

  周挺瞥了一眼,回頭見數名親事官抱著書冊筆墨匆匆跑到刑房裡去,他便問身邊的親從官:「使尊在裡面?」

  那親從官低聲答:「是,使尊也剛來不久,聽說,是裡面的林大人要招了。」

  那位林大人便是謄錄院中的一位大人,也是此次冬試案的涉案官員之一。

  他要招了?

  周挺聞聲,望向刑房處鋪陳而來的一片燭影。

  「林大人,倪青嵐等一干人的試卷果真是被你親手所毀?」夤夜司使尊韓清坐在椅子上,示意親事官在旁書寫證詞。

  「是……」

  林瑜一說話,嘴裡就吐出一口血來,他身上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整個人都處在痙攣中。

  「那姓嚴的封彌官是最後負責收齊試卷的,他說,有人事先告知於他,那舞弊之人在試卷中提及古地名『鳳麟洲』, 所以他才能認得出那人的試卷,而倪青嵐,則是他事先便認得倪青嵐的字跡,趁金向師不在,冒險查看他未謄抄完畢的試卷記下了隻字片語,此後他收齊了其他封彌官謄抄過的試卷,又偷偷重新謄抄倪青嵐與那人的試卷送到謄錄院交到你的手裡。」

  韓清吹了吹碗沿的茶沫子。

  據之前金向師交代,因為有一份試卷不但字寫得極好,文章也寫得很是漂亮,所以金向師對那份試卷有了印象。

  也正因為如此,他替同僚去交試卷的路上才會發現那份試卷已被人重新謄抄。

  金向師畫完輿圖歸京,聽說死了一個叫做倪青嵐的舉子,便猜測那試卷很有可能出了大問題。

  而冬試不只有一位封彌官,韓清讓他們一一留下筆跡,再讓金向師辨認,但因有人刻意隱藏筆鋒,一開始並不順利。

  直到周挺從封彌官們家中搜來他們的手書或者文書,又請金向師比對。

  這才揪出那個姓嚴的封彌官。

  又以那姓嚴的封彌官為破口,頗費了一番工夫,才抓住這位謄錄院林大人的馬腳。

  「不錯,」

  林瑜劇烈地咳嗽幾聲,「那封彌官手裡有已經糊名過的空白試卷,是事先被別人放入貢院的,我與他只知道倪青嵐是他們選中的人,至於舞弊者究竟是誰,我們並不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只是後來官家改了主意,要再加殿試,我便只得將他們二人的試卷,連同另外一些人的,趁著那兩日天乾,謄錄院失火,一塊兒焚毀。」

  「林大人吶,您可真是糊塗,」韓清將茶碗往桌上一擱,冷笑,「你是嫌官家給你的俸祿不夠?哪裡來的豹子膽敢在這件事上犯貪?你以為你咬死了不說話不承認,指著諫院裡那群言官們為你們抱不平,這事兒便能結了?」

  「只要官家的敕令在,咱家可是不怕他們的。」

  韓清正襟危坐,睨著他,「說吧,是誰指使的你?咱家猜你,也快受不住這些刑罰了。」

  這幾日在夤夜司,林瑜已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生不如死,無論什麼鋒利的脾性見了這裡的刑罰也都要磨沒了,他艱難喘息:

  「杜琮。」

  東方既白,淫雨霏霏。

  杜琮在書房中幾乎枯坐了一整夜,自夤夜司將涉冬試案的官員全部帶走後,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天色還不算清明,杜琮看著內知引著一名身披蓑衣的人走上階來,內知退下,那人進門,卻不摘下斗笠,只在那片晦暗的陰影裡,朝他躬身:「杜大人。」

  「他如何說?」

  杜琮坐在椅子上沒起來。

  那人沒抬頭,只道:「我家大人只有一句話交代您,十五年的榮華富貴,您也該夠本了,是不是?」

  杜琮的手指驟然蜷縮。

  那人果真只交代了這麼一句話,隨即便轉身出門,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聲更襯書房內的死寂。

  杜琮神情灰敗,呆坐案前。

  ——

  南槐街上沒有什麼賣早點的食攤,倪素只好撐著傘去了鄰街,在一處有油布棚遮擋的食攤前要了一些包子。

  「我遇上賊寇那回,在馬車中沒有看清,那時你殺他們,並沒有動用你的術法對嗎?」雨打傘簷,噼啪之聲不絕於耳。

  「若以術法殺人,我必受嚴懲。」

  雨霧裡,徐鶴雪與她並肩而行,身影時濃時淡。

  「那你是何時開始習武的?」

  倪素昨夜親眼見過他的招式,也是那時,她才真正意識到,他看似文弱清癯的身骨之下,原也藏有與之截然不同的鋒芒。

  「幼年時握筆,便也要握劍,」

  徐鶴雪仰頭,望了一眼她遮蓋到他頭上的傘簷,「家中訓誡便是如此。」

  後來他隨母親與兄長遠赴雲京,家中的規矩沒有人再記得那樣清楚,但他在修文習武這兩件事上,也算得上從未荒廢。

  說著話,兩人眼看便要出街口,雨裡忽然一道身影直直地撞過來,徐鶴雪反應極快,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腕,拉著她往後退了幾步。

  那人衣袖上帶起的雨珠滴答打在倪素手中的油紙包上,他沾著污泥的手撲了個空,踉蹌著摔倒在地。

  雨地裡的青年約莫二十來歲,他衣衫襤褸,膚色慘白,瘦得皮包骨一般,乍見他那樣一雙眼,倪素不禁被嚇了一跳。

  尋常人的瞳孔,絕沒有此人的大。

  裹纏的布巾鬆懈了些,露出來他沒有頭髮的腦袋,竟連眉毛也沒有。

  也不知為何,倪素總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有片刻停留在她的身邊。

  倪素從油紙包裡取出來兩個包子,試探著遞給他。

  那青年沒有絲毫猶豫,伸手抓來她的包子,從雨地裡起來,轉身就跑。

  「他看起來,像是生了什麼重病。」

  倪素看著那人的背影。

  「不是生病。」

  徐鶴雪道。

  「你怎麼知道?」倪素聞聲,轉過臉來。

  清晨的煙雨淹沒了那青年的身形,徐鶴雪迎向她的視線,「他看見我了。」

  「那他……也是鬼魅?」

  倪素愕然。

  可既是鬼魅,應該不會需要這些食物來充飢才是啊。

  徐鶴雪搖頭,「他不生毛髮,雙瞳異於常人,不是鬼魅,而是——鬼胎。」

  倪素差點沒拿穩包子。

  那不就是,人與鬼魅所生的骨肉?

  雨勢緩和許多,青年穿街過巷,手中緊捏著兩個包子,跑到一處屋簷底下,蹲在一堆雜物後頭,才慢吞吞地啃起包子。

  他一雙眼睛緊盯著對面的油布棚子。

  餛飩的香味勾纏著他的鼻息,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三兩口將冷掉的包子吃光,只聽馬車轆轆聲近,他漆黑的瞳仁微動,只見那馬車在餛飩攤前停穩,馬車中最先出來一位老者,看起來是一位內知。

  他先撐了傘下車,又伸手去扶車中那衣著樸素,頭髮花白的老者:「大人,您小心些。」

  青年隔著雨幕,看那內知將老者扶下馬車,他看著那老者,撓了撓頭,半晌,他才又去認真打量那輛馬車。

  馬車簷上掛的一盞燈籠上,赫然是一個「張」字。

  「今兒雨大,您還要入宮去,宮中不是有飯食麼?您何必來這兒。」內知絮絮叨叨。

  「這麼些年,我對雲京無甚眷戀,唯有這兒的餛飩不一樣,」張敬被扶著到了油布棚最裡頭去坐著,他打量著四周,「這攤子十幾年了,還在,也是真不容易。」

  「奴才去給您要一碗。」

  內知說著,便去找攤主。

  「再要一些醬菜。」

  張敬咳嗽兩聲,又囑咐。

  那攤主是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手腳很麻利,很快便煮好一碗餛飩,內知將餛飩和醬菜端來張敬面前,又遞給他湯匙:「奴才問過了,他是原來那攤主的兒子,您嘗嘗看,味道應該是差不離的。」

  張敬接來湯匙,只喝了一口湯,神情便鬆快許多,點點頭:「果然是一樣的。」

  「賀學士應該再有一會兒便到了,有他與您一道兒走,也穩當些。」

  內知望了一眼油布棚外頭,對張敬道。

  張敬吃著餛飩就醬菜,哼了一聲,「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動了,走幾步路的工夫何至於他時時看著?」

  「大人誒,賀學士他們多少年沒見您這個老師了,如今天天想在您跟前又有什麼不對呢?他們有心,您該欣慰的。」內知笑著才說罷,卻聽油布棚外頭有些聲響,他一轉頭,見趕車的兩個小廝將一個青年攔在了外頭。

  「做什麼不讓人進來?」

  張敬重重擱下湯匙。

  內知忙出了油布棚,擰著眉問那兩名小廝:「幹什麼將人抓著?」

  「內知,他哪像是吃餛飩的,我看他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咱張相公,看起來怪得很呢!」一名小廝說著。

  內知才將視線挪到那青年臉上,不禁被他那雙眼睛嚇了一跳,青年卻一下掙脫了那兩個小廝,一隻枯瘦的手在懷中掏啊掏,掏出來一封信件。

  「給張相公。」

  他竟還作了一個揖,卻像一個僵硬的木偶,看起來頗為滑稽。

  內知只見此人渾身狼狽而他手中的信件卻沒有沾濕分毫,且平整無皺,他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

  「家榮。」

  聽見張敬在喚,內知趕緊轉身。

  青年一直盯著那內知,看他將那信件遞給了張敬,他才如釋重負般,趁那兩名小廝不注意,飛快地跑入雨幕裡。

  「大人,說是給您的,但其餘的,他是什麼也沒說啊。」內知聽見小廝們驚呼,回頭見那青年已經不見,心裡更加怪異。

  張敬取出信來一看,他平靜的神情像是陡然間被利刃劃破,一雙眼盯緊了紙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臉色煞白無血。

  內知看張敬猛地站起來,連拐杖都忘了,步履蹣跚地往前走了幾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張敬勉強走到油布棚子外頭,急促的呼吸帶起他喉嚨與肺部渾濁的雜音,他緊盯二人:「他是哪兒來的?!」

  一人老老實實答:「小的問了一嘴,他只說,他是雍州來的。」

  雍州。

  這兩字又引得張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顫,他將那信攥成了紙團,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大人!」

  內知大驚失色。

  將將趕來的翰林學士賀童也正好撞見這一幕,他立即丟了傘飛奔過來:

  「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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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鷓鴣天(六)

  眼下還不過申時,但盛大的雨勢卻令天色陰鬱不堪,孟雲獻匆匆走上階,將傘扔給身後跟來的小廝,他踏進房門內便留一串濕潤的印子。

  賀童等人才被張敬從內室裡轟出來,迎面撞上孟雲獻,便立即作揖,喚:「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吐血了?請醫工了沒有?」

  孟雲獻隔著簾子望了一眼內室,視線挪回到賀童身上。

  「已經請過了,藥也用了。」

  賀童回答。

  孟雲獻掀了簾子進去,苦澀的藥味迎面,張敬髮髻散亂,躺在床上閉著眼,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崇之。」

  孟雲獻走到床前,喚了一聲,可看著他枯瘦的面容,一時間,孟雲獻又忘了自己此時該說些什麼。

  「既沒有話說,又何苦來。」

  張敬合著眼,嗓子像被粗糲的沙子摩擦過,「當年咱們兩個割席時說得好好的,此生縱有再見之機,也絕不回頭了。」

  「那是你說的,」

  孟雲獻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話你孟琢沒臉沒皮。」張敬冷笑,肺部裹起一陣渾濁的雜音,惹得他咳嗽一陣。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這些。」孟雲獻搖頭,「崇之,當年你與我分道,難道真覺得我做錯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為何還願意與我共事?」

  「皇命難違而已。」

  「僅僅只是皇命難違?」

  冗長的寂靜。

  張敬睜開眼,他看著立在床畔的孟雲獻,「你一定要問嗎?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應你,與你共推新政!」

  他不說對與不對,卻只說後悔。

  「孟琢,至少這會兒,你別讓我看見你。」

  張敬顫顫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細微地抖,他背過身去,雙手在被下緊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簷。

  孟雲獻邁著沉重的步子從張宅出來,被內知扶著上了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這樣子,是見到了還是沒見到啊?張先生如何?」孟雲獻的夫人姜氏撐著傘將他迎進門。

  「見到了。」

  孟雲獻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著,哪裡還能攔我,可是夫人,今兒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至少這會兒,別讓他看見我。」

  聞聲,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動作一頓,她抬起頭。

  「沒有橫眉冷對,亦不曾罵我,他十分平靜地與我說這句話,」孟雲獻喉結動一下,也說不清自己心頭的復雜,「卻讓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該。」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麼刑?當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後來放跑他學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該受的!」

  「我倒寧願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雲獻接了姜氏遞來的茶碗,熱霧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熱,抬起頭,他望向簷外的婆娑煙雨,徐徐一嘆:「當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與我一起走上這條道的,可後來官家廢除新政時,對我是貶官,對他卻是流放,他這一被流放,妻兒俱亡……」

  「阿芍,我身邊有你,可崇之身邊……有誰?」

  ——

  天色黑透了,周挺攜帶一身水氣回到夤夜司中,韓清陰沉著臉將一案的東西掃落,怒斥:「昨日才上過朝的人,今兒天不亮你們就搜去了,怎麼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語。

  今日天不亮時那林瑜張了口,吐出個「杜琮」來,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來夤夜司撈過苗太尉的兒子苗易揚的那位禮部郎中,戶部副使麼?

  幾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領著親從官們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蹤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沒有找到杜琮。

  「沒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韓清當然不認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禍首,杜琮已經在朝為官,又無子嗣要他冒這樣的險去掙個前程。

  那麼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麼人的好處,才利用起自己的這番關係,行此方便。

  「使尊,藥婆楊氏已經招供。」

  周挺說道,「她證實,的確有人給了她十兩金,要她對阿舟的母親下死手,抓回來的那幾名殺手中也有人鬆了口,他們是受人所雇,去殺楊氏滅口。」

  「既都是受人所雇,雇主是誰,他們可看清楚了?」韓清問道。

  「並未。」

  周挺頓了一下,想起那名從簷上摔下來的領頭的殺手,「但我覺得,其中有一人,與他們不一樣。」

  既與那些人不一樣,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麼了?韓清才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便「砰」的一聲擱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盡快讓他開口!」

  「是。」

  周挺垂首。

  雲京的雨越來越多了,這幾日就沒有個晴的時候,到了晚上也見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個五品官員失蹤,整個雲京鬧得翻沸,倪素總覺得這件事與她兄長的案子脫不開干係,但周挺不出現,她也並不能貿然去夤夜司打聽。

  「我記得之前便是那個杜琮從中說和,才讓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揚。」

  倪素小心地避開沾水的石階,墊腳折斷一枝柳條,她忽然意識到,「若調換我兄長試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豈不是又添了嫌疑?」

  畢竟杜琮在風口浪尖上為苗易揚作保,如今杜琮失蹤,那麼被他擔保過的苗易揚,豈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這樁案子若不查出個真凶,是不能收場的,」徐鶴雪注意著她的腳下,「所以,苗易揚便是那個被選定的『真凶』。」

  「但你也不必憂心,那夜去殺藥婆楊氏的殺手,還在夤夜司受審。」

  「我知道。」

  倪素聽著雨珠打在傘簷的脆聲,墊腳要去搆更高一些的柳枝,卻看見一隻手繞過她。

  雨水淅瀝,柳枝折斷的聲音一響。

  濕潤的水霧裡,倪素在傘下回頭,他蒼白的指骨間,點滴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你冷不冷?」

  河畔有風,徐鶴雪看見她的右肩被風吹斜的雨絲浸濕。

  綠柳如絲迎風而蕩,倪素搖頭,任由他接過滿懷的柳枝,自己則從他手中拿來雨傘,避著濕滑處走出這片濃綠。

  「其實我不用你做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鶴雪抱著柳枝跟在她身邊。

  「可是一直下雨,總不能讓你一直忍著。」倪素步子飛快,只想快點回去換掉這雙濕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乾淨,比我的重要。」

  徐鶴雪垂眸,看見她腳上那雙繡鞋已被泥水弄得髒透了。

  倪素聞聲,忽的停下步子。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說呢?」

  倪素撐著傘,望著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許不知她這句話對他來說的重量,徐鶴雪眼瞼微動,幾乎一顫。

  這一段路,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撐的這柄傘,一直都穩穩地遮蔽在他的頭頂,哪怕她的舉止在尋常人眼中那樣奇怪。

  「我若不給你撐傘,你一定不會傷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應該不會喜歡身上濕漉漉的。」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會覺得不舒服,難道你不是這樣嗎?你看,我們其實差不多。」

  她試圖用「差不多」這三個字,去溫柔包容她與他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終究,差若豪氂,謬以千里。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倪素看見晁一松在簷下等著,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麼來了?」

  「倪姑娘折這麼多柳條做什麼?」

  晁一松瞧見她懷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藥。」倪素說道。

  「啊,那我還真不知,」晁一松撓了撓頭,想起了自己的來意,跟著倪素進了屋子,接來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聽說有位杜大人失蹤的事兒了?」

  「聽說了。」

  倪素躲著晁一松的視線將針線活收拾好,藏起裡面還沒做好的男子衣裳,「難道他便是做主調換我兄長試卷的人?」

  晁一松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是的,只是如今他失蹤了,咱們把雲京城都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見著他人,我們小周大人叫我來便是與姑娘說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摻和危險的事了。」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個女子不要再輕舉妄動,但晁一松沒好意思說得嚴厲些,只得委婉許多。

  「請小周大人放心,我不會了。」倪素說道。

  晁一松聽她這麼說,自己也算鬆了口氣,「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還是怎麼的,竟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不過那天夜裡抓的藥婆和殺手還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審呢。」

  「那位杜大人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倪素在桌前坐下來。

  「說來也怪,他前一日還上過早朝呢,當夜韓使尊撬開了一個林大人的嘴,我跟著小周大人找到他家裡去時,就剩他乾爹和他妻子兩個,他什麼時候不見的他們倆都全然不知。」

  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晁一松喝茶吃著糕餅,便與倪素說起那杜琮,「我這兩日可聽了他不少事,聽說他原本是軍戶,以前他是北邊軍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認了一位文官做乾爹,一個二十多歲的武官,認了一個三四十歲的文官當爹,你說好笑不好笑?」

  晁一松嘖了一聲,「聽說那會兒他官階其實比那文官還高呢,但咱大齊就是這樣,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這麼個乾爹,後來呢,娶了這個乾爹孀居在家的兒媳,也不知道怎麼走的關係,聽說還改了名字,就這麼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說話,卻聽身後步履聲響,她回頭,看見徐鶴雪不知何時已將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著水珠,他的臉色有些怪異。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喚他。

  「倪素,你問他,那杜大人從前叫什麼?」徐鶴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對面的晁一松。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回頭,問晁一松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麼名字?」

  這幾日夤夜司中沒少查杜琮的事兒,晁一松認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財!對,就這個名兒。」

  徐鶴雪瞳孔微縮,強烈的耳鳴襲來。

  倪素看見他的身形化為霧氣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覺,便與晁一松說了幾句話,等他離開後,便趕緊跑去後廊。

  「徐子凌。」

  倪素站在他的房門外。

  房中燈燭閃爍,徐鶴雪望見窗紗上她的影子,「嗯」了一聲。

  「你……」

  倪素有點想問他的事,可是看著窗紗裡那片朦朧的燈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說,「我去給你煮柳葉水。」

  她的影子消失在紗窗上。

  徐鶴雪還盯著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丹原烽火夜,鐵衣沾血。

  十四歲那年,他在護寧軍中,被好多年輕的面孔圍著,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嗆得他咳個不停,一張臉都燒紅。

  他們都笑他。

  「小進士酒量不好啊,這可得再練練啊!」年輕的校尉哈哈大笑。

  他年少氣盛,一腳勾起一柄長槍來,擊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壇子,與他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打過。

  「薛懷,你服不服?」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後背。

  「你們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麼?」校尉薛懷也不覺丟臉,仍然笑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樣漂亮的功夫,小進士,那群胡人該吃你的虧了!」

  酒過三巡,他枕著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靦腆的青年忽然湊了過來,小聲喚:「徐進士。」

  「昂?」

  他懶懶地應。

  「你才十四歲便已經做了進士,為何要到邊關來?」青年說話小心翼翼的,手中捏著個本子,越捏越皺。

  「你手裡捏的什麼?」

  他不答,卻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這個,」青年一下更緊張了,「徐進士,我,我想請您教我認字,您看可以嗎?」

  「好啊。」

  他第一次見軍營裡竟也有這般好學之人,他坐起身來,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問:「你叫什麼?」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臉上,他笑了一下,說:「杜三財。」

  徐鶴雪棲藏於眼前這片遮蔽起來的黑暗裡,他的指節收緊,泛白,周身的瑩塵顯露鋒利棱角,擦破燭焰。

  杜三財竟然沒有死。

  他到底,為什麼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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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烏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戰,杜三財是負責運送糧草的武官。

  可徐鶴雪與他的靖安軍在胡人腹地血戰三日,不但沒有等到其他三路援軍,也沒有等到杜三財。

  十五年,三萬靖安軍亡魂的血早已流盡了,而杜三財卻平步青雲,官至五品。

  房內燈燭滅了大半,徐鶴雪孤坐於一片幽暗的陰影裡,他的眼前模糊極了,扶著床柱的手青筋顯露。

  「徐子凌。」

  倪素端著一盆柳葉水,站在門外。

  徐鶴雪本能地循著她聲音所傳來的方向抬眸,卻什麼也看不清,生前這雙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劃過,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他不確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麼模樣,可那一定不太體面。

  「我不進來,你會好受一些嗎?」

  倪素放下水盆,轉身靠著門框坐下去,簷廊外煙雨融融,她仰著頭,「你知不知道,我其實很想問你的事,但是我總覺得,我若問你,就是在傷你。」

  昏暗室內,徐鶴雪眼瞼浸血,眼睫一動,血珠跌落,他沉默良久,啞聲道:「對不起,倪素。」

  她是將他招回這個塵世的人。

  他本該待她坦誠。

  可是要怎麼同她說呢?說他其實名喚徐鶴雪,說他是十五年前在邊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國將軍?

  至少此時,他尚不知如何開口。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倪素抱著雙膝,回頭望向那道門,「你有難言之隱,我是理解的,只是我還是想問你一句話,如果你覺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隔著一道門,徐鶴雪循著朦朧的光源抬頭。

  「你認識杜三財,且與他有仇,是嗎?」

  門外傳來那個姑娘的聲音。

  徐鶴雪垂下眼睛,半晌,「是。」

  「那他還真是個禍害。」

  倪素側過臉,望著水盆裡上浮的熱霧,「既然如此,那我們兩個便有仇報仇。」

  徐鶴雪在房內不言。

  他要報的仇,又何止一個杜三財。

  他重回陽世,從來不是為尋舊友,而是要找到害他三萬靖安軍將士背負叛國重罪的罪魁禍首。

  簷廊外秋雨淋漓不斷。

  徐鶴雪在房中聽,倪素則在門外看。

  「倪素,我想去杜三財家中看看。」

  他忽然說。

  杜三財家中如今只有他那位乾爹與他的妻子,杜府如今一定被圍得滴水不漏,倪素若想進去,是絕不可能的。

  但她還是點點頭,「好。」

  「那你願意讓我進去了嗎?」

  其實這裡的一切都是她的,這間乾淨的居室是她的,室內的陳設是她的,堆放的書冊,鋪陳的紙墨,每一樣都是她精心挑選。

  但她全無一個主人的自覺,守在房門外,一定要聽到他說一個「好」字,她才會推門進去。

  柳葉水尚是溫熱的,用來給他洗臉是正好。

  雨露沙沙,徐鶴雪坐在床沿,一手扶著床柱,沾血的眼睫不安地抖動,直到她用溫熱的帕子輕輕遮覆在他的眼前。

  「這回是你自己的事,我想我不能攔著你,可是我這趟不能陪你進去,只能在外面等你,我會盡量離你近一些,也會多買一些香燭等著你,」倪素擦拭著他薄薄的眼皮,看見水珠從他濕漉漉的睫毛滴落臉頰,他的柔順帶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僵硬,「但是徐子凌,若能不那麼痛,你就對自己好一些吧。」

  徐鶴雪聞言,睜開眼睛。

  他不知道她原來這樣近,烏黑的髮髻,白皙的臉頰,一雙眼睛映著重重的燭光,點滴成星。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倪素等不到他回應,一面幫他擦臉,一面問他。

  「聽到了。」

  「你的睫毛怎麼一直動?」

  倪素忍不住撥弄一下他濃而長的睫毛。

  徐鶴雪握著床柱的指節倏爾用力,他錯開眼,卻不防她的手指貼著他的眼皮捉弄他。

  「你怕癢啊?」

  倪素彎起眼睛。

  徐鶴雪忘了自己生前怕不怕癢,但面對她的刻意捉弄,他顯得十分無措,側著臉想躲也躲不開,從門外鋪陳而來的天光與燭影交織,她的笑臉令他難以忽視。

  他毫無所覺地扯了一下唇角,那是不自禁的,學著她唇邊的笑意而彎起的弧度,他握住她的手,卻小心地沒有觸碰她,隔著衣袖,他說:「怕。」

  「那你以後可要小心了,」倪素作勢要再玩兒他的睫毛,看他往後躲了一下,她笑起來,「要是惹我生氣,我就這麼對你。」

  她說以後。

  徐鶴雪也不知道自己又還能有多少以後,他難以忽視自己心頭的那份憧憬,可越是憧憬,他越是難堪。

  天色逐漸暗下去。

  杜府之中一片愁雲慘淡,秦員外聽煩了兒媳的哭鬧,在房中走來走去:「哭哭哭,我親兒子死了你也只知道哭,那個不成器的義子是失蹤了不是死了,你哭早了!」

  「他一定是跑了,將您和我兩個扔在這兒,那個天殺的,我是白待他好了啊……」杜琮的妻子何氏幾乎要將手中的帕子哭濕透了。

  「事情是他做下的,官家仁厚,必不會牽連你與我。」

  「你怎的就如此篤定?」何氏哭哭啼啼的,「難道,難道他真不回來了?」

  「他回來就是個死,傻子才回來!」

  秦員外冷哼一聲,「也不知他在外頭是如何與人交遊的,平日裡送出去的銀子那麼多,底下人孝敬的,他自個兒貪的,這麼些年有多少他只怕自己也數不清,可那些銀子到他手裡頭待了多久?不還是送出去了?可你瞧瞧,如今他落了難,有誰拉他一把麼?」

  說罷,秦員外看著何氏,「那天晚上,他真沒與你說起過什麼?一夜都沒有回房?」

  「沒有,他一連好多天都在書房裡歇,」何氏一邊抽泣,一邊說,「我還當他外頭有了什麼人……」

  說著話,一陣凜冽的夜風掠窗而來,無端端地引得二人後脊骨一涼。

  秦員外抬頭望了一眼窗外,他心中不知為何添了一分怪異,沉吟片刻,他對何氏道:「不行,我還得去書房裡找找看。」

  「找什麼?他若真留了什麼字句,不就早被夤夜司的那些人搜走了?」何氏哽咽著說。

  「他留不留字句有什麼要緊?」

  秦員外擰著眉,「重要的是這個節骨眼,除了冬試案,別人給他送銀子,他給別人送銀子的事兒可得能藏便藏,若是其中牽扯了什麼大人物,少不得人家跺一跺腳,咱們兩個就得給他杜琮陪葬!」

  夜雨淅瀝,燈籠的火光毛茸茸的。

  倪素坐在茶攤的油布棚裡,聽著噼啪的雨聲,用油紙將籃子裡的香燭裹好,她才抬起頭,卻驀地撞見雨幕之間,身著玄色衣袍的青年的眼睛。

  青年不撐傘,英朗的眉目被雨水濯洗得很乾淨,他解下腰間的刀,走入油布棚來,一撩衣擺在倪素對面坐下。

  「小周大人。」

  倪素倒了一碗熱茶給他。

  「你在這裡做什麼?」

  周挺瞥一眼桌上熱氣繚繞的茶碗。

  「來看看。」

  「只是看看?」

  倪素捧著茶碗,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還可以做什麼?小周大人看我有沒有那個本事進杜府裡去?」

  這間茶攤離杜府很近,離南槐街很遠,她出現這裡,自然不可能只是喝茶。

  可正如她所說,如今杜府外守滿了人,她既進不去,又能冒險做些什麼?

  周挺不認為她的回答有什麼錯處,可是他心中總有一分猶疑,他視線挪到她手邊的籃子上。

  「小周大人是專程來尋我的嗎?」倪素問道。

  「不是。」

  周挺回神,道,「只是在附近查封了一間酒肆,我這就要帶人回夤夜司中,細細審問。」

  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倪姑娘,即便杜琮失蹤,還有其它線索可以追查害你兄長的凶手,還請你謹記我的勸告,喝了這碗茶,便早些回去吧。」

  「多謝小周大人。」

  倪素站起來,作揖。

  「職責所在,倪姑娘不必如此。」周挺將刀重新繫好,朝她點頭,隨即便走入雨幕之中。

  倪素隔著雨幕看見晁一松在不遠處,他們一行人押著好幾人朝東邊去了,她不自禁往前幾步,多看了幾眼。

  再回到桌前,她一碗茶喝得很慢,攤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姑娘,我這兒要收拾了。」

  倪素只好撐起傘,提著籃子出了茶攤。

  夜霧潮濕,她站在矮簷底下,靠著牆安安靜靜地等,她盯著簷下的燈籠看了好久,那火光還是被雨水澆熄了。

  她蹲下身,怕雨水濕了香燭,便將籃子抱在懷中,數著一顆顆從簷瓦上墜下來的雨珠。

  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低垂的視線裡有暖黃的燈影臨近。

  倪素一下抬頭。

  年輕男人雪白的衣裳被雨水與血液浸透,顏色沖淡的血珠順著他的腕骨而落,他擁有一雙剔透的眸子,映著燈籠的光。

  他手中的燈,是她親手點的。

  周挺走了,可跟著倪素的夤夜司親從官們卻還在,倪素不能與他說話,可是此刻仰頭望見他的臉,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鼻尖酸了一下。

  她站起身,沉默地往前走,卻偏移傘簷,偷偷地將他納入傘下。

  雨聲清脆。

  倪素望著前面,沒有看他,她的聲音很輕,足以淹沒在這場夜雨裡:「你疼不疼?」

  「不疼。」

  徐鶴雪與她並肩,在她不能看他的這一刻,他卻顯得有一分放肆般,望著她的側臉。

  倪素垂眼,看著籃子裡積蓄在油紙上的水珠:

  「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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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烏夜啼(二)

  徐鶴雪才走幾步,便覺眩暈,他踉蹌地偏離她的傘下,倪素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扶,卻見他搖頭:「不必。」

  倪素看他一手撐在濕潤的磚牆上,似乎緩了片刻,才勉強站直身體。

  「我們說好的,最多兩盞茶你就出來。」

  可她卻在外面等了他半個時辰。

  徐鶴雪主動回到她的傘下,「那位小周大人,有為難你嗎?」

  「我只是在茶棚裡喝茶,他做什麼為難我?」

  傘簷脆聲一片,倪素目不斜視。

  徐鶴雪沉默片刻,問:「你生氣了嗎?」

  「沒有。」

  話是這麼說的,但這一路倪素幾乎都沒有再說什麼話,回到南槐街的醫館裡,她也沒顧得上先換一身衣裳,便將提了一路的香燭取出來,多點了幾盞。

  徐鶴雪坐在床沿,看她點燃燈燭便要離開,他幾乎是頃刻出聲:「倪素。」

  倪素回頭。

  她還是什麼話也不說,這令徐鶴雪有些無措,他一手撐在床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說,「是我不對。」

  倪素沒有辦法無視他認真的語氣,她抿了一下唇,抹開貼在臉頰的濕潤淺髮,嘆了聲:「你在他家找到什麼了嗎?」

  她願意同他講話,令徐鶴雪僵直的脊背不由鬆懈了一些,他點頭,「從他老丈人那兒拿到了一本賬冊。」

  「你在他面前現身了?」

  倪素訝然。

  「他沒有看見我。」

  徐鶴雪之所以遲了那麼久才出來,是因為他悄悄跟著那位秦員外去了杜三財的書房,那秦員外在書房中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什麼,卻臨了在他自己床下的隔板裡發現了一本賬冊。

  秦員外還沒看清那賬冊的封皮,一柄劍便抵在了他的後頸,他嚇得是魂不附體,也不敢轉頭,不敢直起身,顫顫巍巍地問:「誰?」

  冰冷的劍鋒刺激得秦員外渾身抖如篩糠,他根本不知站在自己身後的,乃是一個身形如霧的鬼魅。

  任是徐鶴雪再三逼問,他也仍說不知杜三財的下落,徐鶴雪便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其後頸,帶走了賬冊。

  倪素點點頭,聽見他咳嗽,便也不欲在此時繼續問他的事,她轉身去櫃子裡取出乾淨的中衣來放到他的床邊,說:「我其實沒有要和你生氣,如果你不會因為離開我太遠而受傷,我在外面等你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我在茶棚裡的時候,在想什麼嗎?」她抬起頭來,望他。

  「什麼?」

  「我在想,」

  倪素站直身體,迎上他的目光,「我明明是一個醫者,可我一直以來,卻只能旁觀你的痛苦,也許你已經習慣如此對待自己,但我每每看著,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她雖鑽營婦科,但也不是離了婦科便什麼也不懂,這世上的病痛無數,但只要她肯多努力一分,多鑽研一分,便能為患病者多贏一分希望。

  可唯獨是他,她從來都束手無策。

  徐鶴雪一時發怔,他沒有血色的唇微動,卻不知該如何與她說話。

  「你過來坐。」

  倪素朝他招手。

  徐鶴雪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倪素從籃子裡拿出來一塊糖糕,分成兩半,遞給他一半,「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想做一個專為女子診隱秘之症的醫者嗎?」

  「因為你兄長。」

  徐鶴雪接來糖糕咬下一口,他依舊嘗不出滋味。

  「是因為我兄長,但還因為一個婦人,」倪素吃著糖糕,說,「那時候我還很小,那個婦人追著我兄長的馬車追了好久,她哭著喊著,請我兄長救她,那時我看到她衣裙上有好多血,她來的路上都拖著血線……」

  「我兄長不忍,為她診了病,可她還是死了,是被流言蜚語逼死的。」

  「兄長因此絕了行醫的路,而我記著那個婦人,一記就是好多年,我時常在想,若我那個時候不那麼小,若那時,救她的是我,她也就不會死了,那我兄長,也不會……」

  倪素說不下去了,她捏著糖糕,在門外那片淋漓的雨聲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頭望向他,「徐子凌,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讓你不要那麼疼。」

  徐鶴雪指節蜷縮,紛雜的雨聲敲擊著他的耳膜,觸及她如此認真的目光,他眼睫顫動一下。

  「可我好像做不到。」

  她說。

  徐鶴雪一直都知道,她有一顆仁心,這顆仁心驅使著她心甘情願地逆流而行,她以仁心待人,也以仁心處事。

  即便他是遊離陽世的鬼魅,她也願給他居舍棲身,衣冠遮蔽,甚至分食一塊糖糕。

  「所以,」

  徐鶴雪忽然又聽見她說,「你就對你自己好一些吧。」

  她今日已經是第二回說這樣的話。

  徐鶴雪看見她朝他露出一個笑,他與她坐在一塊兒,靜聽夜雨。

  「好。」

  他輕輕地應。

  後半夜雨停了,呼呼的風聲吹了好久,倪素夜裡夢見了兄長倪青嵐,可他站在那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朝她笑。

  倪素早早地醒來,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幔帳好一會兒,聽見外面好像有些動靜,她才起身穿衣洗漱。

  廚房裡的方桌上擺好了熱氣騰騰的粥飯,年輕的男人穿著一身青墨色的衣袍,坐在簷廊裡握著一卷書在看。

  他聽見她推門出來的聲音,抬起頭。

  「你在看什麼?」

  倪素走過去。

  「在杜府裡找到的那本賬冊。」徐鶴雪扶著廊柱要起身,不防她忽然伸手來扶,她掌心的溫度貼著他的手腕,更襯他的冷。

  她的觸碰像是一種提醒,提醒著他與她的不一樣,但他卻又難以啟齒地,眷戀著她手指的溫度。

  這本不應該。

  他輕聲:「吃飯吧。」

  倪素鬆開他,走進廚房裡去,見他沒有跟來,便道:「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嗎?」

  徐鶴雪收起賬冊,頷首:「好。」

  「怎麼還有糖水啊?」

  倪素看了一眼桌上,驚喜地望向他。

  「看孟相公的食譜上寫了做法,我便試了試。」

  徐鶴雪坐下來,看她捏起湯匙喝了一口,他便問,「會不會很甜?」

  「你沒有嘗過嗎?」

  倪素搖了搖頭,又疑惑地問。

  「沒有。」

  徐鶴雪垂下眼簾。

  「那我們一起喝。」倪素拿來一只空碗,分了一些給他,「你身上還痛不痛?我說了要學做飯,你總不給我機會……你是不是擔心我燒廚房?」

  「沒有。」

  徐鶴雪捏起湯匙,在她的目光注視下喝了一口。

  「你心裡肯定是那麼想的。」

  倪素實在不是什麼做飯的材料,即便有孟相公的食譜在手,只要她一碰灶台,便會自然而然地手忙腳亂起來。

  徐鶴雪正欲說話,卻倏爾神色一凜:「倪素,有人來了。」

  倪素聞聲抬首,果然下一刻,她便聽到晁一松的聲音:「倪姑娘!倪姑娘在嗎!」

  她立即站起身,跑到前面去。

  晁一松滿頭大汗,看見倪素掀簾出來,他便喘著氣道:「倪姑娘,我們韓使尊請您去一趟夤夜司。」

  倪素心中一動。

  這個時候去夤夜司意味著什麼,倪素再清楚不過,她當下什麼也顧不得,幾乎是飛奔一般的,往地乾門跑。

  清晨的霧氣濕濃,倪素氣喘籲籲地停在夤夜司大門前。

  「倪姑娘,你,你跑這麼快做什麼?」晁一松這一來一回也沒個停歇,他雙手撐在膝上,話還沒說完,便見倪素跑上階去。

  他立即跟上去,將自己的腰牌給守門的衛兵看。

  韓清與周挺都是一夜未眠,但周挺立在韓清身邊,看不出絲毫倦色,反倒是韓清一直在揉著眼皮。

  「喲,倪姑娘來了?坐吧。」

  一見倪素,韓清便抬了抬下頜,示意一名親從官給她看茶,「咱家這個時候叫姑娘你來,你應該也知道是為什麼吧?」

  「韓使尊,」

  倪素無心喝茶,接來親從官的茶碗她便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韓清作揖,「請問,可是查到人了?」

  「原本杜琮一失蹤,這條線索也該斷了,但是好歹還有那些個殺手在,他們雖是雇的,不知道內情,可他們的掌櫃不能什麼也不知道啊。」

  韓清抿了一口茶,「昨兒晚上咱家讓周挺將他們那老巢給翻了個底兒朝天,忙活了一夜,那掌櫃好歹是招了。」

  倪素想起昨夜在茶棚中時,周挺說他查封了一間酒肆,想來那酒肆便是那些殺手的棲身之所。

  「可是倪姑娘,咱家須得提醒你,此人,你或許開罪不起。」

  韓清慢悠悠地說著,掀起眼皮瞥她。

  「是誰?」

  倪素緊盯著他,顫聲:「韓使尊,到底是誰害了我兄長?」

  韓清沒說話,站在一旁的周挺便開口道:「檢校太師,南陵節度使吳岱之子——吳繼康。」

  「這位吳衙內的姐姐,正是宮中的吳貴妃。」

  韓清看著她,「倪姑娘,你也許不知,自先皇后離世,官家便再沒有立新后,如今宮中最得官家寵愛的,便只有這位吳貴妃。」

  先是檢校太師,南陵節度使,又是吳貴妃。

  倪素很難不從他的言辭中體會到什麼叫做權貴,「韓使尊與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韓清擱下茶碗,「若非是那吳衙內對你起了殺心,露了馬腳,只怕咱家與你到此時都還查不出他。」

  倪素聽明白了韓清的意思,此前她與徐子凌的猜測沒有錯,掩蓋冬試案的人與用阿舟母親陷害她的,的確不是同一人。

  前者滴水不漏,後者漏洞百出。

  但前者所為,無不是在為後者掩蓋罪行。

  「韓使尊想如何?要我知難而退?」

  「咱家可沒說這話,」韓清挑眉,「只是想問一問倪姑娘你怕不怕?你才只嘗過吳衙內的那點手段,可咱家要與你說的是官場上的手段,那一個個的,都是豺狼,你一個不小心,他們就能生吞活剝了你。」

  「那就讓他們來生吞活剝我好了!」

  倪素迎著他的目光,「就因為他們是這樣的身份,便要我害怕,便要我的兄長含冤而亡不能昭雪?韓使尊,難道您今日要我來,便是要為害我兄長之人做說客?」

  周挺皺了一下眉,「倪姑娘,慎言……」

  韓清聽出這女子話中的鋒芒,卻不氣不惱,他抬手阻止了周挺,隨即定定地審視起倪素,道:「你就真不怕自己落得與你兄長一般下場?到時曝屍荒野,無人問津,豈不可憐?」

  倪素憋紅眼眶,字字清晰:

  「我只要我兄長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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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烏夜啼(三)

  「好。」

  韓清站起身,雙手撐在案上,「倪姑娘可千萬莫要忘了今日你與咱家說的這些話,咱家本也不喜歡半途而廢,怕的便是咱家在前頭使力,你在後頭若是被人嚇破了膽,那就不好了。」

  倪素本以為韓清是權衡利弊之下不願再繼續主理此案,卻沒想到他那一番話原是出於對她的試探。

  走出夤夜司,外頭的霧氣稀薄許多,被陽光照著,倪素有些恍惚。

  「倪姑娘尚不知他們的手段,韓使尊是擔心你抵不住威逼利誘。」吳繼康是太師之子,官家的妻弟,而倪素一個孤女,到底如何能與強權相抗?

  她若心志不堅,此案便只能潦草收尾,到時韓清作為夤夜司使尊,既開罪了吳太師,卻又不能將其子吳繼康繩之以法,只怕在官家面前也不好自處。

  「是我錯怪了韓使尊。」

  倪素垂下眼,「但我如今孑然一身,其實早沒有什麼好怕的,韓使尊還願意辦我兄長的案子,這比什麼都重要。」

  「小周大人留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朝周挺彎腰行禮,倪素轉身朝人群裡走去。

  她的步子很快,周挺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很快淹沒在來往的行人堆裡,晁一松湊上來,「小周大人,人家不讓您送,您怎麼還真就不送啊?」

  周挺睨了他一眼,一手按著刀柄,沉默地轉身走回夤夜司中。

  指使藥婆楊氏給阿舟母親下過量川烏並要阿舟誣陷倪素,後又買凶殺藥婆楊氏的,是吳太師之子——吳繼康的書僮,此事已經是板上釘釘,夤夜司使尊韓清仰仗官家敕令,當日便遣夤夜司親從官入吳太師府,押吳繼康與其書僮回夤夜司問話。

  此事一出,朝堂上一片嘩然。

  吳太師子嗣不豐,除了宮中的吳貴妃以外,便只得吳繼康這麼一個老來子,此次冬試吳繼康也確在其中。

  吳繼康在夤夜司中五日,吳太師拖著病軀日日入宮,沒見到官家不說,還在永定門跪暈了過去。

  第六日,吳繼康親手所寫的認罪書被韓清送至官家案頭,但官家卻不做表態,反而是令諫院與翰林院的文官們聚在一處議論吳繼康的罪行。

  「孟相公,那群老家伙們都快將金鑾殿的頂兒都給掀翻了,您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啊?官家看了您好幾眼,您還在那兒裝沒看見。」

  中書舍人裴知遠回到政事堂的後堂裡頭,先喝了好大一碗茶。

  「太早了。」

  孟雲獻靠坐在折背椅上,「你看他們吵起來了沒?」

  「那倒還沒有。」

  裴知遠一屁股坐到他旁邊。

  「那不就得了?」孟雲獻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沒吵起來,就是火燒得還不夠旺。」

  「您這話兒怎麼說的?」裴知遠失笑。

  孟雲獻氣定神閒,「現今他們都還只是在為倪青嵐的這個案子鬧,不知道該不該定吳繼康的罪,如何定罪,只要還沒離了這案子本身,咱們便先不要急,就讓蔣御史他們去急吧。」

  ——

  得知吳繼康認罪的消息時,倪素正在苗太尉府中看望蔡春絮夫婦,苗易揚又進了一回夤夜司,出來又嚇病了。

  「那吳繼康就是個瘋子。」

  苗易揚裹著被子,像隻貓似的靠著蔡春絮,「我那天出來的時候瞧見他了,倪小娘子,他還笑呢,跟個沒事人似的,笑得可難聽了……」

  「阿喜妹妹,你快別聽他胡說。」

  蔡春絮擔心地望著倪素。

  倪素握筆的手一頓,隨即道,「這副方子是我父親的秘方,二公子晚間煎服一碗,夜裡應該便不會驚夢抽搐了。」

  「快讓人去抓藥。」

  王氏一聽倪素的解釋,她想起自己上回另找的醫工看了這姑娘的方子也說好,她面上便有些訕訕的,忙喚了一名女婢去抓藥。

  苗太尉並不在府中,聽說是被杜琮氣著了,苗太尉本以為杜琮是感念自己曾在他護寧軍中做過校尉,所以才幫他撈人,哪知那杜琮根本就是借著他的兒子苗易揚來欲蓋彌彰。

  苗太尉氣不過,稟明了官家,親自領兵四處搜尋杜琮的下落。

  「阿喜妹妹,不如便在咱們府中住些時日吧?我聽說南槐街那兒鬧流言,那些鄰里街坊的,對你……」

  蔡春絮親熱地攬著倪素的手臂,欲言又止。

  「這幾日醫館都關著門,他們便是想找由頭鬧事也沒機會,何況還有夤夜司的親從官在,我沒什麼好怕的。」

  阿舟母親的事這兩日被有心之人翻出來在南槐街流傳著,夤夜司雖早還了倪素清白,卻仍阻止不了一些刻意的污蔑,甚至還出現了倪素是因與夤夜司副尉周挺有首尾才能好端端地從夤夜司出來的謠言。

  背後之人的目的,倪素並不難猜。

  無非是想逼周挺離她遠一些,最好將守在她醫館外面的人撤了,如此才好方便對她下手。

  蔡春絮想說很多安撫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她看著倪素越發清瘦的面龐,卻只輕聲道:「阿喜妹妹,你別難過……」

  倪素聞言,她對蔡春絮笑了笑,搖頭說:「我不難過,蔡姐姐,我就是在等這樣一天,吳繼康認了罪,他就要付出代價。」

  「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裡等,我要等著看他,用他自己的命,來償還我兄長的命債。」

  倪素忘不了,

  忘不了那天自己是如何從夤夜司中接出兄長的屍首,忘不了那天周挺對她說,她兄長是活生生餓死的。

  她總會忍不住想,兄長死的時候,該有多難受。

  只要一想到這個,

  倪素便會去香案前跪坐,看著母親與兄長的牌位,一看便是一夜。

  「希望官家盡快下令,砍了那天殺的!」

  蔡春絮想起方才自家郎君說的話,那吳繼康進了夤夜司竟也笑得猖狂不知害怕,她不由恨恨地罵了一聲。

  離開太尉府,倪素的步子很是輕快,爛漫的陽光鋪散滿地,她在地上看見那團瑩白的影子,自始至終,都在她的身邊。

  回到南槐街,倪素看見幾個小孩兒聚在她的醫館門前扔小石子玩兒,她一走近,他們便作鳥獸散。

  周遭許多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竊竊私語從未斷過,她目不斜視,從袖中取出鑰匙來開門。

  躲在對面幌子底下的小孩兒眼珠轉了轉,隨即咧嘴一笑,將手中的石子用力丟出去。

  瑩白的光影凝聚如霧,轉瞬化為一個年輕男人的頎長身形,他一抬手,眼看便要打上倪素後背的石子轉了個彎兒。

  小孩兒看不見他,卻結結實實被飛回來的石子打中了腦門兒。

  「哇」的一聲,小孩兒捂著腦袋嚎啕大哭。

  倪素被嚇了一跳,回頭望了一眼,那在幌子底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孩兒便好似驚弓之鳥般,一溜煙兒跑了。

  「難道他看見你了?」倪素摸不著頭腦,望向身邊的人。

  徐鶴雪只搖頭,卻並不說話。

  天色逐漸暗下來,倪素在簷廊底下點了許多盞燈籠,將整個院子照得很亮堂,徐鶴雪在房中一抬眼,便能看見那片被明亮光影映著的窗紗。

  一牆之隔,徐鶴雪聽不到她房中有什麼動靜,也許她已經睡了,她今夜是要睡得比以往好些吧?

  她等了這麼久,兄長的案子終於看到了曙光,一直壓在她心頭的大石,是不是也終於放下了?

  徐鶴雪坐在書案前,望著那片窗紗,又倏爾低眼,看著案前的賬冊。

  「徐子凌。」

  忽的,他聽見了隔壁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是她的步履聲,幾乎是在聽到她這一聲喚的剎那,徐鶴雪抬眼,看見了她的影子。

  「我睡不著。」

  倪素站在他的門外,「我可不可以進去待一會兒?」

  「進來吧。」

  徐鶴雪輕聲說。

  倪素一聽見他這麼說,便立即推門進去,滿室燈燭明亮,他在那片光影裡坐得端正,一雙眸子朝她看來。

  「你還在看這個啊。」

  倪素發現了他手邊的賬冊。

  「嗯。」

  「那你有看出什麼嗎?」

  倪素在他身邊坐下。

  「杜三財多數的錢財都流向這裡……」徐鶴雪修長的手指停在賬冊的一處,卻不防她忽然湊得很近,一縷長髮甚至輕掃過他的手背,他一時指節蜷縮,忽然停住。

  「滿裕錢莊。」

  倪素念出那四個字。

  徐鶴雪收回手,「嗯」了一聲。

  「那我們要去滿裕錢莊看看嗎?」倪素一手撐著下巴。

  「不必,這本賬冊,我想交給一個人。」

  徐鶴雪望向她的側臉。

  「誰?」

  倪素的視線從賬冊挪到他的臉上。

  「御史中丞蔣先明。」

  這幾日,徐鶴雪已深思熟慮,這本賬冊雖記錄了杜三財的多數銀錢往來,但其上的人名卻甚少,甚至多充以「甲乙丙丁」,單憑徐鶴雪自己,他早已離開陽世多年,並不能真正弄清楚這些甲乙丙丁到底都是誰,但若這賬冊落入蔣先明之手,那個人是絕對有能力將杜三財的這些舊賬查清楚的。

  「可你怎麼確定,他一定會查?」

  倪素問道。

  「他會的。」

  徐鶴雪的睫毛在眼瞼底下投了一片淺淡的影。

  杜三財當年究竟因何而逃脫貽誤軍機的罪責,他又究竟為何十五年如一日的給這些不具名的人送錢,只要蔣先明肯查,便一定能發現其中端倪。

  「那我們不如現在就去。」

  倪素忽的站起身。

  徐鶴雪抬眸,對上她的目光。

  此時月黑風高,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好時候,倪素裹了一件披風,抱著徐鶴雪的腰,頭一回這樣直觀地去看雲京城的夜。

  他即便不用身為鬼魅的術法,也能以絕好的輕功躲開外面的夤夜司親從官,帶著她悄無聲息地踩踏瓦簷,綴夜而出。

  夜風吹著他柔軟的髮絲輕拂倪素的臉頰,他的懷抱冷得像塊冰,倪素仰頭望著他的下頜,一點也不敢看簷下。

  蔣府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枝繁葉茂,他們棲身簷瓦之上,便被濃蔭遮去了大半身形。

  蔣先明在書房裡坐了許久,內知進門奉了幾回茶,又小心翼翼地勸道:「大人,夜深了,您該休息了。」

  「奏疏還沒寫好,如何能休息?」蔣先明用簪子撓了撓發癢的後腦勺,長嘆了一口氣。

  「大人您平日裡哪回不是揮筆即成?怎麼這回犯了難?」

  內知心中怪異。

  「不是犯難,是朝中得了吳太師好處的人多,官家讓他們議論定罪,他們便往輕了定,這如何使得?我得好好寫這奏疏,以免官家被他們三言兩語蒙蔽了去。」

  蔣先明想起今日朝上的種種,臉色有些發沉。

  後腰有些難受,他喝了口茶,索性起身,打算先去外頭透口氣。

  書房的門一開,在簷上的倪素便看見了,她拉了拉徐鶴雪的衣袖,小聲道:「他出來了。」

  書房裡出來兩個人,一個微躬著身子,一個站得筆直,正在簷廊底下活動腰身,倪素一看便猜到誰才是蔣御史。

  「你看不清,我來。」

  倪素說著便將徐鶴雪手中的賬冊抽出,看準了蔣御史在簷廊裡沒動,她便奮力將賬冊拋出。

  徐鶴雪手中提著燈,但燈火微弱並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況,他只聽見身邊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涼氣,他便問:「怎麼了?」

  「……我打到蔣御史腦袋了。」

  倪素訕訕的。

  「誰啊!來人!快來人!」

  果然,底下有個老頭的聲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著身的內知,她貓著腰,看見蔣御史俯身撿起了賬冊,她便催促徐鶴雪:「快!我們走!」

  底下的護院並不能看見徐鶴雪提在手中的燈籠的光,更不知道簷瓦上藏著人,徐鶴雪攬住倪素的腰,借著樹幹一躍,飛身而起。

  兩人輕飄飄地落在後巷裡,徐鶴雪聽見倪素打了一個噴嚏,便將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燒過的寒衣,並不能令她感覺到有多溫暖,但倪素還是攏緊了它,看見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抬頭,不經意目光相觸。

  兩人幾乎是同時移開目光。

  徐鶴雪周身散著淺淡的瑩塵,更襯他的身形如夢似幻,好似這夜裡的風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霧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著,忽然就想讓他再真實一點,至少不要那麼幽幽淡淡,好像隨時都要不見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麼多場秋雨一下,天似乎就變得冷了,食攤上的熱氣兒更明顯許多,她嗅聞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鶴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看她在一個食攤前停下來,那油鍋裡炸的是色澤金黃的餈粑。

  她與食攤的攤主說著話,徐鶴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說了什麼,他也沒有注意聽,他只是覺得,這個攤子上的青紗燈籠將她的眼睛與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無聲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種冒犯。

  徐鶴雪匆忙錯開眼,卻聽身邊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買您一隻燈籠嗎?」

  「成啊。」

  攤主看她一個人也沒提個燈籠,便笑眯眯地點頭。

  倪素拿著一包炸餈粑,提著那隻藤編青紗燈籠走到無人的巷子裡,才蹲下來從懷中取出一隻火折子。

  「自從遇見你,我身上就常帶著這個。」

  倪素說著,將油紙包好的餈粑遞給他,「你先幫我拿一下。」

  徐鶴雪接來,才出鍋的炸餈粑帶著滾燙的溫度,即便包著油紙也依舊燙得厲害,他垂著眼簾,看她鼓起臉頰吹熄了青紗燈籠的蠟燭,又用火折子重新點燃。

  火光滅又亮,照著她的側臉,柔和而乾淨。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鶴雪將餈粑遞給她,卻聽她道:「燈籠。」

  他怔了一瞬,立即將自己手中提的那盞燈給她。

  倪素接了燈籠,又將自己這盞才買來的青紗燈籠遞給他,說:「這個一看便是那個攤主自己家做的,你覺得好不好看?」

  徐鶴雪握住燈杖,燭火經由青紗包裹,呈現出更為清瑩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視線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頷首:「好看。」

  「你喜歡就好。」

  倪素看著他,他的面龐蒼白而脆弱,幾乎是從不會笑的,但她不自禁會想,他如果還好好活著,還同她一樣有這樣一副血肉之軀,那麼他會怎麼笑呢?

  至少那雙眼睛會彎彎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該多好。

  「徐子凌。」

  兩盞燈籠終於讓他的身影沒有那麼淡,倪素沒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著走著,她又忍不住喚他一聲。

  「嗯?」

  徐鶴雪的視線從青紗燈籠移到她的臉上。

  「我的兄長死在這兒,所以我一點也不喜歡雲京,我之前想著,只要我為兄長討得了公道,只要我幫你找到了舊友,我就離開這裡,再也不要回來這個地方。」

  「你對這個地方呢?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倪素還是忍不住好奇他的過往。

  「我……」

  徐鶴雪因她這句話而謹慎地審視起自己的過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記得住一些的過往。

  他在這裡其實有過極好的一段時光,稱得上恣肆,也稱得上高興,那時的同窗們還能心無芥蒂地與他來往,他們甚至在一塊兒打過老師院子裡的棗兒吃。

  他在老師的房簷上將哭得眼淚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腳踹下去,彷彿還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問,到底是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我離開這裡時,過往歡喜,便皆成遺憾。」

  他終於給出一個答案。

  「但是你不後悔,對嗎?」倪素問他。

  徐鶴雪被她這般目光注視著,他輕輕點頭:「是。」

  後悔這兩個字,並不能成全所有已經發生的遺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也並不願意用這兩個字來為自己短暫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夢中得見老師,他也並不願說出這兩個字。

  那不夠尊重自己,

  也無法尊重老師。

  「雖然還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繼續說,「但是我覺得,若我是你,我也不會後悔已經做過的決定。」

  就好像她這一路行來,也從沒有後悔過。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吳繼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長的生魂,」這是倪素來到雲京後,最為輕鬆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個笑,「但是我還是會在這裡,直到你找到你回來陽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來的人,我也想讓你這一趟回來,能夠少一些遺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來的人」,幾乎令徐鶴雪失神。

  寂寂窄巷裡,隱約可聞遠處瓦子裡傳來的樂聲。

  他其實沒有什麼遺憾,生前種種,他本該忘了許多,若不重回陽世,他本該忘得更加徹底,只是幽都寶塔裡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們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裡的琵琶真好聽,等這些事結束,我們一塊兒去瓦子裡瞧瞧吧?」

  倪素的聲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與她並肩,瑩白的光與她漆黑的影子交織在一塊兒,他青墨色的衣袂暫時可以勉強充作是與她一樣的影子。

  半晌,他啞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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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1 01:46:43
第三十五章 烏夜啼(四)

  冬試案已破,然而諫院與翰林院議定吳繼康的罪責便議論了整整一個月之久,兩方之間最開始還僅僅只是在議罪這一項上總是難以統一,到後來,兩邊人越發的劍拔弩張,日日唇槍舌劍,急赤白臉。

  眼看正是要過中秋的好日子,諫院和翰林院嘴上一個不對付,在慶和殿裡竟動起手來。

  兩方當著官家的面一動手,官家的頭疾便犯了,引得太醫局好一陣手忙腳亂,又要給官家請脈,又要給官員治傷。

  「賀學士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他們打就打唄,你跟著瞎起什麼哄?躲遠點就是了。」

  裴知遠一回政事堂,便見翰林學士賀童跪在大門外邊,他順手便將人家的官帽給掀了,瞧見底下裹的細布,「瞧你這腦袋,嘖……」

  「誰想打了?諫院那些老臭蟲簡直有辱斯文!」賀童憤憤地奪回長翅帽重新戴好,「除了蔣御史,他們一個個的,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說不過了,便動起手來,我若不知道還手,不助長了他們諫院的氣焰?」

  眼看沒說兩句,賀童這火氣又上來了,裴知遠點頭「嗯嗯」兩聲,還沒繼續附和呢,門裡一道聲音隱含怒氣:「賀童!你給我跪好!」

  聽到老師張敬發怒,方才還理直氣壯的賀童一下蔫噠噠的,垂下腦袋不敢再說話了。

  「賀學士,帽子歪了。」

  裴知遠涼涼地提醒了一句,又說:「張相公在氣頭上呢,你先在外頭待會兒,我就先進去瞧瞧看。」

  賀童正了正帽子,聽出裴知遠在說風涼話,他哼了一聲,理也不理。

  「崇之,他畢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裡的官員還沒來齊整,孟雲獻瞧著張敬陰雲密布的臉色,便將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壓著些聲音道:「你雖是他的老師,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張敬聞聲,側過臉來瞧著他,「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要說如今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麼?」

  「諫院和翰林院鬧到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還不如那蔣先明知道著急上火,倪青嵐的這樁案子,已經不單純了,他們已經不是在為倪青嵐而鬧。」

  張敬咳嗽了好一陣,也沒接孟雲獻遞來的茶,自己讓堂候官斟了一碗來喝了幾口,才又接著道,「我倒是想問問你,這事兒夠了沒有?」

  孟雲獻收斂了些笑意:「不夠。」

  「崇之,雖說吳太師這麼久也沒見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兒官家這麼一病,吳貴妃立即便往慶和殿侍疾去了。」

  「吳貴妃在官家身邊多少年了,她是最得聖心的,只吳繼康這麼一個弟弟,兩人年紀相差大,她也沒有子嗣,對吳繼康不可謂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著吳繼康長大的,你以為他不見吳太師,便是表明了他的態度?」

  孟雲獻望向門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長: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處置吳繼康。」

  中秋當日,正元帝仍臥病在床,諫院與翰林院之間的鬥爭愈演愈烈,卻始終沒有拿出個給吳繼康定罪的章程。

  「聽說他有哮喘,在夤夜司裡發了病,他那個貴妃姐姐正在官家身邊侍疾,聽說是她與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兒早上發的旨意,准許他回吳府裡養病……」

  午後秋陽正盛,倪素聽著周遭許多人的議論聲,卻覺身上是徹骨的寒涼,恍惚間聽到身邊有人嚷嚷了聲「出來了」,她立即抬起頭。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名衣著華貴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來,他的臉色泛白,氣若游絲般靠著椅背,半睜著眼睛。

  「韓清,自從接了這冬試案,你啊,就少有個在宮裡的時候,若不是咱家今兒奉旨來這一趟,要見你還難吶。」

  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囑咐抬滑竿的人仔細些,回頭見夤夜司使韓清出來,便笑眯眯地說。

  「乾爹,今兒晚上兒子就回宮裡去,中秋佳節,兒子自當是要在乾爹面前的。」韓清面露笑容。

  「咱們這些人哪有個佳節不佳節的,官家頭疾難捱,你就是來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閒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點你一句,少較真兒,當心真惹官家不快。」

  這話梁神福說得很委婉,聲音也壓得很低,只有韓清一個人聽得見。

  韓清垂首,「兒子記下了。」

  兩人正說著話,一旁的周挺看見了底下人堆裡的倪素,她一身縞素,額上還綁著一根白色的細布,烏黑髮髻間裝飾全無。

  「使尊,倪姑娘來了。」

  周挺提醒了一聲。

  這話不止韓清聽見了,梁神福也聽見了,他們兩人一同順著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個穿著素白衣裳的年輕女子尤為惹眼。

  「別讓她在這兒鬧事。」

  韓清皺了一下眉,對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階去,與此同時吳繼康的滑竿也正要穿過人群,吳府的小廝們忙著在看熱鬧的百姓堆裡分出一條道來,一名小廝嘴裡喊著「讓讓」,目光倏爾觸及到面前這個穿著喪服的姑娘,他明顯愣了一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隨之落在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該來。」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邊,低聲說道。

  「我只是來看看,你們也不許嗎?」

  話是說給周挺聽的,但倪素的視線卻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麼?」

  大庭廣眾,周挺並不方便與倪素細說案情。

  「自然是來看看這個害我兄長性命的殺人凶手,究竟什麼樣。」

  滑竿上的青年病懨懨的,而倪素這番話聲音不小,他一聽清,那雙眼睛便與之目光一觸。

  隨即,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見他那副一口氣好似要過不來,咳得心肺都要吐出來的模樣,便連忙道:「快!快將衙內送回府裡,太醫局的醫正都等著呢,可不要再耽誤了!」

  所有人手忙腳亂地護著那位滑竿上的衙內,倪素冷眼旁觀,卻見那吳繼康居高臨下般,向她投來一眼。

  他在笑。

  頃刻間,倪素腦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擁著吳繼康從人堆裡出去,身邊周挺低聲與她說了什麼她聽不清,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吳繼康朝她投來的那一眼。

  猶如綿密的針,不斷戳刺她的心臟,撕咬她的理智。

  她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擁。

  「倪姑娘。」

  周挺不許她往吳繼康那邊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時夤夜司門前只剩下倪素與周挺,倪素看著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頭。

  周挺立即鬆了手,對上她微紅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隨即道:「你不要衝動,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攔,便是抗旨。」

  「那我怎樣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顫聲,「小周大人,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他殺了人,還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為什麼我要從這裡走出來,就那樣難?!」

  為什麼?

  因為吳繼康堅稱自己是過失殺人,因為官家對吳繼康心有偏頗,還因為,吳家是權貴,而她只有自己。

  這些話並不能宣之於口,若說出來,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樣很想給你,眼下夤夜司並沒有要放過此事,請你千萬珍重自身。」

  倪素已無心再聽周挺說些什麼,她也犯不著與夤夜司為難,轉身便朝來的路去。

  「小周大人,聽說翰林院的官員們幾番想定那吳衙內的罪,官家都藉口臥病不予理會……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裡來的公正呢?您說會不會到最後,吳繼康的死罪也定不下來?我看咱們使尊也快管不了這事了,他怎麼著也不會與官家作對啊……」

  晁一松嘆了一口氣。

  周挺也算淫浸官場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對倪素究竟有多麼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間浮出一絲復雜。

  中秋之日,團圓之期,街上不知何時運來了一座燈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著梯子點上面的燈盞,它慢慢地亮起來,那光也並不見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會兒,只覺得那些人影好亂,那座燈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傾塌下來,將她埋在底下,將她骨肉碾碎,連一聲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聽見燈山搖搖欲墜的「吱呀」聲,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邊去,只知道抬手一擋。

  天旋地轉。

  她幾乎看不清燈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個人環住她的腰身,她迎著熾盛的日光,盯著他蒼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燈山。

  原來,它還穩穩地矗立在那裡,並沒有傾塌。

  倪素的眼眶幾乎是頃刻間濕潤起來,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緊緊抱住徐鶴雪。

  為了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奇怪,徐鶴雪抿了一下唇,還是悄無聲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著。

  他的面前,是那樣巨大的一座燈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眼睛裡凝聚了片晶瑩的影子。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現的,而他靜靜聽著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燈山,說:「倪素,你不要哭,我們還未到絕處。」

  倪素淚眼朦朧,在他懷中抬頭。

  徐鶴雪垂眼,「縱是官家有心袒護,也仍不能改吳繼康殺人之實,而你,可以逼他。」

  怎麼逼?

  倪素眼瞼微動,喃喃:「登聞院……」

  「官家在乎民間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這雲京城無人不知你兄長之冤,讓整個雲京城的百姓成為你的狀紙。」

  徐鶴雪頓了一下,又說:「可是倪素,你應該知道,若你真上登聞院,你又將面臨什麼。」

  她這已不僅僅是告御狀,更是在損害官家的顏面,登聞院給她的刑罰,只會重,不會輕。

  「我要去。」

  倪素哽咽著說。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辦法,他其實並不想與她說這些話,官家對於吳繼康的偏袒已經算是擺到了明面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雲獻此時又在等什麼。

  這是最好的辦法,最能與孟雲獻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鶴雪又不禁想,這些官場上的骯髒博弈對於倪素來說,實在是殘忍至極。

  燈山越來越亮了,幾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雜聲更重。

  徐鶴雪在這片交織的日光燈影裡,近乎試探般,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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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2 01:19:06
第三十六章 烏夜啼(五)

  日光漸弱,襯得燈山的光便顯得更盛大明亮起來。

  有一瞬,徐鶴雪將它看成了幽都那座寶塔,那些跳躍閃爍的燭焰,多像是塔中浮動的魂火。

  「公子,您的月餅。」

  買糕餅的攤主手腳麻利地撿了幾個月餅放進油紙包裡遞給他, 又不自禁偷偷打量了一眼這個年輕人。

  他的臉色未免也太蒼白了些,像是纏綿病中已久。

  「多謝。」

  徐鶴雪頷首,接來月餅,他回頭看見身著素白衣裙的姑娘仍站在那兒,周遭來往的人很多,可是她的眼睛卻一直在望著他。

  像一個不記路的孩童,只等著他走過去,她便要緊緊地牽起他的衣角。

  徐鶴雪走了過去,她竟真的牽住了他的衣袖,他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也還算克制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他從油紙包中取出來一個渾圓的月餅,遞給她:「棗泥餡的,你喜歡嗎?」

  倪素「嗯」了一聲,吸吸鼻子,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咬月餅。

  走過那座燈山旁,徐鶴雪其實有些難以忍受周遭偶爾停駐在他身上的視線,即便那些目光不過是隨意的一瞥,也並不是好奇的窺視,可他只要一想到陽世才僅僅過去十五年,他也許會在這個地方遇見過往的同窗,也許會遇見老師,也許,會遇見那些他曾識得的,或者識得他的人,他便難以面對這街市上任何一道偶爾投來的目光。

  他怕有人當著她的面喚出「徐鶴雪」這個名字,他抬起頭,審視她的側臉,又忍不住想,若她聽到這個名字,她會是何種神情。

  可她很安靜地在吃月餅,也不看路,只知道牽著他的衣袖跟著他走。

  徐鶴雪知道,自己不能因為心頭的這份惶然難堪而化為霧氣,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這條回家的路。

  她這個時候,是需要一個人在她身旁的,真真實實的,能被眾人看見的,能夠帶著她悄無聲息地融入眼前這片熱鬧裡。

  徐鶴雪早已沒有血肉之軀了。

  他做不了那個人。

  可是,他很想。

  徐鶴雪安靜地看著她吃月餅。

  月餅盈如滿月,而她一咬則虧。

  ——

  吳府裡的奴僕們正忙著除塵灑水,為方才回來的衙內驅除晦氣,太醫局的醫正在內室裡給吳繼康看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則在外頭與吳太師一塊兒飲茶。

  「這都是好茶葉啊太師,給咱家用,是破費了。」梁神福瞧著一名女婢抱上來幾玉罐兒的茶葉,他端著茶碗笑眯眯地說。

  「梁內侍在官家跟前伺候,這麼多年聞慣了官家的茶香,想來也是愛茶之人了,你既愛茶,又何談什麼破費不破費的。」

  吳太師說著便咳嗽起來。

  「太師在宮裡受的風寒怎麼還不見好,不若請醫正再給您瞧瞧?」梁神福不免關切一聲。

  「不妨事,」吳太師擺了擺手,「其它什麼毛病都沒有,只是咳嗽得厲害些,再吃些藥,應該就好了。」

  「太師多注意些身體,官家雖沒見您,但是貴妃娘娘這些日子都在官家跟前呢,」梁神福收了好茶,便知道自己該多說些話,「當年官家微服巡幸江州,正遇上那兒一個姓方的糾集一眾莊客農戶鬧事,若不是您臨危不亂,敢孤身與那姓方的周旋,招安了他,指不定要鬧出多大的事來呢……」

  那時梁神福便在正元帝身側隨侍,正元帝一時興起要去尋訪山上一座道觀,卻帶少了人,上了山才發覺那道觀早已被一幫子人數不小的盜匪給佔了。

  「您如今雖然已不在朝,但您先頭的功勞苦勞官家心裡都還記著呢,再說了,還有貴妃娘娘呢,她又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衙內真去給人償命?」梁神福喝了一口茶,繼續道,「那到底只是個舉子,官家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可衙內不一樣啊,自從安王殿下夭折後,官家就一直沒有其他子嗣,衙內入宮看望貴妃的次數多了,官家瞧著衙內也是不一樣的……」

  梁神福壓低了些聲音:「太師啊,官家是最知道骨肉親情之痛的,您老來得子本也不易,官家是不會讓你丟了這個兒子的。」

  「梁內侍說的這些我都曉得了。」

  吳太師聽了梁神福這一番話,才吃了顆定心丸似的徐徐一嘆:「此事本也怪我,官家要再推新政,所以蔭補官這塊兒便收得緊了,我知道官家待我吳家,待貴妃已是極大的恩寵,便想著要康兒他爭些氣,不以恩蔭入仕,以此來報官家恩德,遂將其逼得太緊了些,以至於他做下這等糊塗事……」

  三言兩語,吳太師便將自己這一番擁新政,報君恩的熱忱說得清清楚楚,梁神福是在正元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他在宮中多年,如何聽不明白吳太師這些話到底是想說給誰聽的,他笑了笑,說:「太師的這些話,官家若聽了,一定能明白您的忠君之心。」

  雖說是拿人手短,但梁神福到底也不是只看在吳太師那連罐子都極其珍稀的茶葉的份上,而是官家心向太師,他自然也就心向太師。

  梁神福帶著太醫局的人離開了,吳太師坐在椅子上又咳嗽了好一陣,僕人們進進出出,珠簾搖晃個不停。

  「都出去。」

  吳太師咳得沙啞的聲音既出,所有的僕人們立即被內知揮退,房中一時寂靜下來,那道門被內知從外面緩緩合上。

  「出來。」

  吳太師眯著眼睛,打量門縫外透進來的一道細光。

  「爹,我還難受……」

  吳繼康身形一僵,靠在床上,隔著屏風與珠簾他根本看不見坐在外頭的父親,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孱弱些。

  可他沒有聽見父親給他任何回應。

  心裡的慌張更甚,吳繼康再不敢在床上待著,起身掀簾出去。

  「跪下。」

  只聽父親冷冷一聲,吳繼康渾身一顫,雙膝一屈,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已經跪了下去。

  「夤夜司的人並未對你用刑?」

  吳太師面上看不出多餘的神情。

  「是……」

  吳繼康低聲應。

  「那你為何如此輕易就認了罪?」

  「是,是賈岩先認的!夤夜司的人雖沒對兒子動刑,可是他們當著我的面刑訊賈岩了!爹,賈岩他指認我,我,我太害怕了……」

  賈岩便是吳繼康的書僮。

  吳繼康談及此人,他便幾欲嘔吐,他想起來這個人在夤夜司中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而且是當著他的面受的刑。

  他甚至不敢細想賈岩血肉模糊的臉皮,不敢想那雙望向他的眼睛,可是這些畫面非要往他腦子裡鑽,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腰塌下去便開始乾嘔。

  「我看你是覺得,你姐姐在宮裡,而我又找了人替你遮掩,你覺得你自己如何都死不了,是不是?」

  吳太師在梁神福面前表現得那般愛子之深,此時他的臉色卻愈加陰沉冷漠。

  「難,難道不是嗎?」

  吳繼康雙膝往前挪,一直挪到吳太師面前,他抖著手抓住吳太師的衣袍,「爹,我不會死的對不對?您和姐姐都會救我的對不對?我不想再去夤夜司了,那裡好多血,好多人在我面前被折磨,我做噩夢了……我做了好多的噩夢!」

  吳太師一腳踢在他的腹部,這力道很大,吳繼康後仰倒地,疼得眼眶都紅了,在地上蜷縮起來。

  「早知如此,你為何還要給我添亂?」吳太師猛地一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你當初找杜琮行舞弊之事時,可有想過此事有朝一日會被人翻出來?我在前頭想盡辦法替你遮掩,你倒好,陷害倪青嵐妹妹不成,反倒讓韓清那麼一條沒事物的惡狗抓住了把柄!」

  「爹,官家要保我,官家要保我的!」

  吳繼康艱難呼吸,「我只是不想她再鬧下去,我想讓她滾出雲京,若是她不能滾,我殺了她就是,像,就像殺了倪青嵐一樣簡單……」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魔障。

  準確地說,自倪青嵐死後,他便一直處在這樣的魔障之中。

  「你啊你,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東西!」

  吳太師怒不可遏,「我倒還沒問你,你為何要將倪青嵐的屍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薩裡!你若謹慎些,這屍首誰能發現!」

  「超度嘛。」

  吳繼康的反應很遲鈍,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進菩薩裡,他就能跟著菩薩一塊兒修行,然後,他就去天上了,就不會變成厲鬼來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給他吃飯,我本來沒想殺他,可是他餓死了……」吳繼康煩躁地揉著腦袋,髮髻散亂下來,「為什麼他要有個妹妹,要不是她,沒有人會發現的,沒有人!」

  「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哪裡像是我吳岱的兒子!學問你做不好,殺人你也如此膽慫!」

  吳太師氣得又狠踢了他一腳。

  「那您讓倪青嵐做你的兒子好了!」

  吳繼康敏感的神經被吳太師觸及,他又受了一腳,疼得眼眶濕潤,他喊起來:「葉山臨說他學問極好,他們都說他能登科做進士!只有我,無論我如何刻苦讀書,我始終成不了您的好兒子!」

  吳太師的臉色越發鐵青,吳繼康越來越害怕,可他抱著腦袋,嘴裡仍沒停:「您一定要逼我讀書,您再逼我,我也還是考不上……」

  外人都道太師吳岱老來得子,所有人都以為吳岱必定很疼這個兒子,連早早入宮的貴妃姐姐也如此認為。

  可只有吳繼康知道,都是假的。

  比起他這個兒子,吳太師更看重的是他的臉面。

  老來得子又如何?他見不得自己的兒子庸碌無用,自吳繼康在宮中昭文堂裡被翰林學士賀童痛批過後,吳太師便開始親自教導吳繼康。

  十三歲後,吳繼康便是在吳太師極為嚴苛的教導下長大的,他時常會受父親的戒尺,時常會被罰跪到雙腿沒有知覺,時常只被父親冷冷地睇視一眼,他便會害怕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即便是如此強壓之下,吳繼康也仍不能達到父親的要求。

  原本吳繼康還想自家有恩蔭,他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可官家忽然要重推新政,父親為表忠心,竟要他與那些寒門子弟一塊兒去科考。

  臨近冬試,吳繼康卻惶惶不安,他生怕自己考不上貢生,將得父親怎樣的嚴懲,他什麼書也看不進去,便被書僮賈岩攛掇著去了一些官家子弟的宴席。

  那宴席上也有幾個家境極一般的,都是些會說漂亮話兒的主,被其他的衙內招來逗趣兒的,其中便有一個葉山臨。

  酒過三巡,席上眾人談及冬試,那家中是經營書肆的葉山臨沒的吹噓,便與他們說起一人:「我知道一個人,他是雀縣來的舉子,早前在林員外的詩會上現過真才的,是那回詩會的魁首!說不得這回他便要出人頭地!」

  眾人談論起這個倪青嵐,有人對其起了好奇心,便道:「不如將人請來,只當瞧瞧此人,若他真有那麼大的學問,咱們這也算是提前結交了!」

  葉山臨卻搖搖頭:「他不會來的,我都沒見過他。」

  「只是被林員外看重,此人便清傲許多了?咱們這兒可還有幾位衙內在,什麼大的人物還請不來?」

  「不是清傲,只是聽說他不喜這樣的場面,他的才學也不是假的,我識得他的好友,一個叫何仲平的,那人給我看了他的策論,那寫的是真好啊,這回冬試又是給新政選拔人才,他那樣的人若不能中選,可就奇了!」

  葉山臨打著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到後頭,甚至還背出了一些倪青嵐寫的詩詞和策論。

  吳繼康叫書僮給了葉山臨銀子,請他默了倪青嵐的詩文來看,只是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慚於自己的庸碌。

  同時,他又隱隱地想,若那些詩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裡如一的,做父親的好兒子,風光無限。

  這樣的想法從萌芽到演變成舞弊,僅僅只是一夜。

  吳繼康借著父親的關係送了許多銀子給杜琮,此事杜琮安排得很好,只要將倪青嵐的卷子與他的一換,他便能直接入仕,從此再不用被父親逼著用功。

  為了確保倪青嵐冬試之後不會出來壞事,吳繼康便在冬試結束的當夜,令人將其迷暈,隨後關在了城外的一間屋子裡。

  書僮賈岩便是幫著他做完所有事的人,甚至發現倪青嵐逃跑,也是賈岩帶著人將其抓回,好一番折磨痛打。

  吳繼康起初只是想等冬試結束,等自己順利入仕,他便弄啞倪青嵐的嗓子,再使些銀子將人放回雀縣。

  可那夜,賈岩急匆匆地從城外回府,說:「衙內,咱們守門的幾個吃醉了酒,說漏了嘴,倪青嵐已經知道您為何關著他了!奴才看他那樣子,若您放過了他,只怕他不會善罷甘休!若鬧到官家耳裡,可如何是好啊……」

  官家?

  吳繼康怎麼有心情管官家如何想?他滿腦子都是父親的言語折辱與家法。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第二日一早,他便聽見宮裡傳出的消息,官家採納了諫院的提議,改了主意,冬試之後,還有殿試。

  吳繼康當夜便去見了倪青嵐。

  那青年即便衣衫染血,姿儀也仍舊端正得體,在簡陋發黴的室內,冷靜地盯著他,說:「衙內的事既不成,那你我便就此揭過此事,往後我們誰也不提,如何?」

  「真的不提?」

  吳繼康心有動搖。

  他本能地豔羨著倪青嵐,他不知道這個人在此般糟糕的境地之下,為何還能如此鎮定。

  「我無心與衙內作對。」

  倪青嵐說。

  吳繼康本來是真信了他的,可是書僮賈岩後來卻說:「衙內,您沒聽杜大人說嗎?那倪青嵐的卷子是絕對能中選的,您此時將這人放了,不就是放虎歸山嗎?如今他也許還沒有那個能力與您作對,可往後他若是入仕為官,指不定爬上哪根竿子呢,到那時他再與您清算,您該如何?」

  「怕就怕,咱們太師若知道了您……」

  一聽賈岩提起太師,吳繼康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冷透了,他本能地害怕起父親,而賈岩還在他耳邊不停道:「衙內,他之前可是逃跑過的,您換卷子這事兒,也是他故意套我們話兒套出來的,他絕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在蒙您吶!」

  吳繼康聽了這些話,便也覺得倪青嵐一定是在蒙騙他,他一氣之下,便道:「這幾天不要給他飯吃!」

  不但沒有給倪青嵐飯吃,吳繼康還讓賈岩等人將倪青嵐吊起來打,雖都不是致命的折磨,但卻令倪青嵐患上了離魂之症。

  吳繼康其實也沒想鬧出人命,他只是不知該如何處置倪青嵐才能保全此事不被發覺,卻不曾想,倪青嵐患上離魂之症後,一口飯都吃不下去了。

  人,是生生餓死的。

  吳繼康那時還在猶豫該不該給倪青嵐請醫工,他極其害怕自己被發現,可就是這麼猶豫著,人便死了。

  天色陰沉,悶雷湧動,很快疾風驟雨交織而來。

  吳太師看著地上癱軟得好似爛泥一般的兒子,他滿是褶皺的臉上沒有一點溫情,握起來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吳繼康的身上,咬牙冷笑:

  「若倪青嵐是我兒,你哪怕只是動了他的卷子,沒傷他性命——」

  「我也要你用命來償。」

  可惜,他不是。

  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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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2 01:19:28
第三十七章 烏夜啼(六)

  中秋已過,翰林院與諫院的鬥爭愈發激烈,「倪青嵐」這個名字屢被提及,這些大齊的文官們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來駁斥對方。

  諫院認為,國舅吳繼康是過失致倪青嵐死亡,倪青嵐最終是因患離魂之症,自己吃不下飯才生生餓死,故而,吳繼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則認為,吳繼康收買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嵐,使其身患離魂之症,最終致使其死亡,理應死罪。

  兩方爭執不下,然而正元帝卻依舊稱病不朝,諫院與翰林院遞到慶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態度,更令諫院的氣焰高漲。

  「這幾日倪青嵐的事鬧得越發大了,市井裡頭都傳遍了,我也去茶樓裡頭聽過,那說書先生講的是繪聲繪色,連吳繼康是如何起了心思,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嵐的事兒都講得清清楚楚,不少書生當街怒罵國舅爺吳繼康,那罵的,可真難聽……」

  裴知遠一邊剝花生,一邊說道。

  「我聽說,光寧府昨兒都有不少學生去問倪青嵐的案子要如何結,尤其是那些進了書院的寒門子弟,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快鬧翻天了。」

  有個官員接話道。

  「你也說了是寒門子弟,天下讀書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幾個聽了他的事兒還不寒心的?官家若不處置吳繼康,他們只怕是不願罷休的。」

  另一名官員嘆了聲。

  那些沒個家世背景的年輕人,誰又不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倪青嵐呢?只要權貴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為代價。

  此事在讀書人中間鬧得如此地步,實在是因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氣方剛,正是氣盛的年輕人的心。

  「咱們啊,還是好好議定新政的事項,別去摻和他們諫院和翰林院的事兒……」趁著翰林學士賀童還沒來,有人低聲說道。

  話音才落,眾人見張相公與孟相公進來,便起身作揖。

  「都抓緊議事。」

  孟雲獻像是沒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似的,背著手進門便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即坐到位子上便與張敬說起了正事。

  官家雖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議論的新政事項依舊是要上折子到官家案頭的,官員們也不敢再閒聊,忙做起手邊的事。

  天才擦黑,孟雲獻從宮中回到家裡,聽內知說有客來訪,他也懶得換衣裳,直接去了書房。

  「倪青嵐的事在雲京城裡鬧得這樣厲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內知出去,孟雲獻才問坐在身邊的人。

  「是倪青嵐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讓周挺將那書僮賈岩的證詞也趁此機會散布出去,如此一來,茶樓裡頭說書的就更有的說了。」

  若非是韓清有意為之,外頭也不會知道那麼多吳繼康犯案的細節。

  「這個姑娘……」

  孟雲獻怔了一瞬,端著茶碗卻沒喝,「竟是個硬骨頭。」

  他語氣裡頗添一分讚賞。

  「難道,她想上登聞院?」

  孟雲獻意識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處花銀子將此事鬧大?咱家心裡想著,這登聞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韓清談及此女,眉目間也添了些復雜的情緒。

  「登聞院的刑罰,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煙上浮,孟雲獻抿了一口茶,「不過她這麼做,的確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禪,想來官家心中便更為在意這些事,倪青嵐的事被鬧到登聞院,官家便不能坐視不理,他一定要給出一個決斷才行。」

  可如何決斷?滿雲京城的人都盯著這樁案子,那些寒門出身的讀書人更由倪青嵐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時仍舊鐵了心包庇吳繼康,只怕事情並不好收場。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雲獻不由一嘆:「韓清,我覺得她有些像當初的你。」

  「當年咱家若能上登聞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韓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時韓清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在宮中無權無勢的宦官,而他這樣的宮奴,是沒有資格上登聞院的。

  幸而求到孟雲獻面前,他才保住親姐的性命。

  孟雲獻沉吟片刻,一手撐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聞院告了御狀,官家一定會召見我。」

  ——

  九月九是重陽。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燭,她看見昨日蔡春絮送來的茱萸,朱紅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來簪入髮髻。

  「好不好看?」

  她轉身,問立在簷廊裡的人。

  徐鶴雪看著她,她一身縞素好似清霜,挽著三鬟髻,卻並無其它飾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髮間,極白與極紅,那樣亮眼。

  「嗯。」

  他頷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氣色有些不好,臉也更清瘦了,她從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帶一邊將茱萸纏上去,一邊說:「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這個。」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聞院。

  「倪素……」

  徐鶴雪垂眸,看著她的手指勾著他霜白的衣帶,他喉結微動。

  「你聽我說,」

  倪素打斷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幫我,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的存在。」

  纏好了茱萸,倪素的視線從殷紅的茱萸果移到他潔白嚴整的衣襟,再往上,看著他的臉。

  徐鶴雪抿唇,手指在袖間蜷縮。

  「我受了刑,你會不會照顧我?」倪素的語氣很輕鬆,「若你不照顧我的話,我就慘了。」

  「我會。」

  他說。

  「嗯。」

  倪素的眼睛彎了一下,「那我先謝謝你。」

  登聞鼓在皇城門外,倪素從南槐街走過去,晨間的霧氣已經散了許多,日光越發明亮起來。

  街上來往的行人眾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裡,看見皇城門外的兵士個個身穿甲胄,神情肅穆。

  登聞鼓側,守著一些雜役。

  沒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聞鼓前,仰望它。

  日光燦燦,刺人眼睛,看鼓們互相推搡著,盯著這個忽然走近的姑娘,開始竊竊私語。

  「她要做什麼?」

  「難道要敲鼓?這鼓都多少年沒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們正說著話,便見那年輕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們看著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聲響。

  鼓面震顫。

  好多行人被這鼓聲一震,很快便聚攏到了登聞鼓前,鼓聲一聲比一聲沉悶,一聲比一聲急促。

  「快,快去稟告監鼓大人!」

  一名看鼓推著身邊的人。

  監鼓是宮中的內侍,消息隨著鼓聲送入宮中,又被監鼓送到登聞鼓院,這麼一遭下來耽擱了不少時間,可那鼓聲卻從未停止。

  倪素滿額是汗,手腕已經酸痛得厲害,可她仍牢牢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門南街的登聞鼓院大門敞開。

  「何人在此敲鼓?」

  監鼓扯著嗓子喊。

  倪素鬢髮汗濕,回轉身去,她雙膝一屈,跪下去高舉鼓槌,朗聲道:「民女倪素,為兄長倪青嵐伸冤!」

  倪青嵐這三字幾乎是立時激得人群裡好一陣波瀾。

  「就是那個被吳衙內害死的舉子?」

  「我也聽說了,好像是被那吳衙內折磨得患了離魂之症,水米不進,生生的給人餓死了……」

  「真是作孽!」

  監鼓用手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叫了看鼓們來,道:「判院大人已經到了,你們快將她帶到鼓院裡去!」

  「是!」

  看鼓們忙應聲。

  自有了告御狀必先受刑的規矩後,登聞鼓院已許久無人問津,登聞鼓院的判院還兼著諫院裡的職事,在宮裡頭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聽著登聞鼓還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直到監鼓遣人來尋,他才趕忙到鼓院裡來。

  坐到大堂上,譚判院見著大門外聚集了那麼多的百姓還有些不習慣,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審視起跪在堂下的年輕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狀告當朝太師吳岱之子吳繼康殺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頭。

  譚判院顯然沒料到自己攤上的是倪青嵐這樁事,他面上神情微變,又將這女子打量一番,沉聲道:「你可知入登聞鼓院告御狀,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為兄長伸冤,民女願受刑罰!」

  譚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當這女子無知,尚不知登聞鼓院刑罰的厲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對鼓院的皂隸抬了抬下頜:「來啊。」

  皂隸們很快抬來一張蒙塵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頭擦了一把灰,另兩人便將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側臉頰抵在冰冷的凳面上,聽見堂上的譚判院肅聲道:「倪素,本官再問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狀?」

  「民女要告。」

  倪素說道。

  「好。」

  譚判院點頭,對手持笞杖的皂隸道:「用刑!」

  皂隸並不憐惜她是女兒身,只聽判院一聲令下,便揚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顫骨肉的疼幾乎令倪素收不住慘聲,她眼眶裡淚意乍湧,痛得她渾身都在發顫,這是比光寧府的殺威棒還要慘痛的刑罰。

  皂隸一連打了幾板子,站在門外的百姓們都能聽到那種落在皮肉上的悶響,蔡春絮被苗易揚扶著從馬車裡出來正好聽見門內女子的顫聲慘叫,她雙膝一軟,險些摔下馬車。

  蔡春絮快步跑到門口,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見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張方長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駁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熱,失聲喃喃。

  「倪素,本官再問你,這御狀,你還告嗎?」幾板子下去,譚判院抬手示意皂隸暫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顫抖。

  譚判院眼底流露一分異色,他沒料到這幾板子竟還沒嚇退這個女子,思及諫院與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勢,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揮了揮手。

  皂隸點頭,兩人一前一後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緊緊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節泛白,她咬著牙卻怎麼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難捱地淌下淚。

  徐鶴雪並不是第一回見她受刑,可是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沒有辦法看她的眼淚,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緊握成拳,閉了閉眼。

  「倪素,告訴本官,你伸冤所求為何?」

  端坐堂上的譚判院冷聲道。

  所求為何?

  皂隸還沒停手,倪素痛得神思遲鈍,她喃喃了一聲:「我求什麼?」

  又是一板子落下來,痛得她眼淚不止,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她艱難地呼吸著,哭喊:

  「我要殺人者死!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

  憑什麼?

  憑什麼她兄長的性命比不得那個人的性命?憑什麼殺人者還能堂而皇之地脫離牢獄?

  「大人,若不能為兄長伸冤,民女亦不懼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隸攔在門外,她眼睜睜地看著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皂隸們充耳不聞。

  徐鶴雪看著倪素鬢髮間鮮紅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頜繃緊,終究還是難以忍耐,他伸出手,雙指一並,銀白的瑩塵猶如綿軟的雲一般,輕輕附在她的身上。

  皂隸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卻發現自己感覺不到。

  她遲鈍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淚珠滑落下去,她看見他周身瑩塵浮動,衣袖的邊緣不斷有殷紅的血珠滴落。

  她看見了他腕骨的傷口寸寸皸裂,連他的衣襟也染紅了,也許衣冠之下,越來越多的傷口都已顯現。

  他的那張臉,更蒼白了。

  倪素的臉頰貼在春凳上,嗓子已經嘶啞得厲害,嘴唇微動,聲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得見:

  「徐子凌,你別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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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定風波(一)

  「若不能為兄長伸冤,民女亦不懼死!」

  伴隨笞杖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受刑的女子用盡力氣呼喊出的這句話幾乎震顫著所有圍觀者的耳膜。

  如此刑罰,即便是男子也很難不懼怕,譚判院也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弱質女流,竟能生生忍下這十幾杖且始終不告饒。

  「大人……」

  一名皂隸握著沾血的笞杖,面上終歸還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譚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動也不動。

  「已經十二杖了。」皂隸小心地看著判院大人。

  譚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猶疑,但沉吟片刻,還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廢,還有八杖。」

  「是……」

  皂隸無法,只得再度舉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震得瑩塵閃爍四散,徐鶴雪的衣襟幾乎染了一圈觸目驚心的紅,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剝離身上銀白的瑩光輕輕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剝離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過的,最重最恥辱的刑罰。

  他乾淨的衣裳濕透了,斑駁的血跡令他看起來比她還要狼狽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顫抖,朝他搖頭。

  她不能大聲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與他說話。

  她的眼淚淌下臉頰,指甲幾乎要嵌進春凳的縫隙裡。

  「譚判院,倪素身為女子,十六杖,已經夠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有人撥開人群,立在鼓院大門外,朗聲說道。

  譚判院聞聲抬頭,見是一身著玄衣的年輕人,他抬手示意皂隸停手,隨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擾亂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見過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給守門的皂隸看過,又看向身後,「下官奉命,送吳衙內入鼓院與申冤者當堂對質。」

  他話音才落,譚判院便見外頭的百姓退到兩旁讓出一條道來,一行人抬著滑竿,滑竿上坐著一個臉色蒼白,似在病中的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狀,被告者需得在場,當下譚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進來。

  眼看吳繼康便要被人抬進去,蔡春絮不顧夫君苗易揚的阻攔,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吳繼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吳繼康身上,他臉色都變了。

  「既是被告的殺人凶犯,怎還被抬著進去?是自個兒沒腿腳嗎?讓他下來自己走進去!」

  蔡春絮嚷嚷起來。

  人群裡立即響起附和聲:「就是!讓他下來!」

  也不知道哪兒飛來的爛菜葉子臭雞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廝想擋也沒擋住,吳繼康被砸了個正著,他瞪大雙眼,難以忍受自己身上的骯髒,臉色越發怪異起來,胸口起伏正想發作,卻聽一旁的周挺淡聲道:「吳衙內,請起身入鼓院受審。」

  受審這兩字周挺說得緩慢,意在提醒吳繼康自己此時的處境。

  吳繼康難堪地站起身,被身邊的小廝扶著,慢慢地走進鼓院大門裡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後幾乎被鮮血染透,整個人無意識地抽搐著。

  吳繼康本能地握緊了小廝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這樣的刑,她怎麼還沒死呢……

  「衙內。」

  小廝低聲提醒他上階。

  但還是晚了,吳繼康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階前,他被小廝扶著站直身體,朝堂上正座的譚判院作揖:「拜見判院大人。」

  「大人,這笞杖還打嗎?」

  皂隸在一旁小心問道。

  譚判院也犯了難,一時也說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後審案,是為防誣告,不敬聖上,以此刑法而試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於懲戒,而在於試誠心,難道大人以為,此女心還不夠誠嗎?」周挺走入堂中,指著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說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規矩。」

  譚判院皺起眉,「無有規矩,不成方圓。」

  「大人!學生願代她受刑!」

  鼓院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著門口皂隸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挪動視線。

  竟是何仲平。

  他撲通一聲跪下去,高聲喊道:「霽明兄生如渾金璞玉,奈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我受霽明兄照拂,與霽明兄為友,今日若眼睜睜看著他唯一的妹妹一個人為他討公道,我何仲平枉讀聖賢書!殺人者償命,古來有之,霽明兄雖死,可吾等寒門讀書人仍在!學生何仲平,甘受刑罰,為吾友倪青嵐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聞鼓,又入鼓院受刑的這一段時間內,此事便已傳遍了雲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聞訊趕來,那些與他同樣出身寒門的讀書人也棄了書院的課業,匆匆跑來。

  「存志入仕當為百姓,為公理!這是書院先生教給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誰該給天下寒門士子一個公理?須知今日的倪青嵐,未必不會是往後的我們!」一名書生說著,便一撩衣擺跪到何仲平身側,「學生願受刑罰,為倪青嵐伸冤!」

  「還等什麼?爾等難道竟不如一個纖纖弱質的女子知勇?」又一名書生環視四周,隨即跪了下去。

  越來越多的讀書人跪了下去。

  「學生願受刑,願為倪青嵐伸冤!」

  「學生願為倪青嵐伸冤!」

  「學生願為倪青嵐伸冤!」

  譚判院是真頭疼,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聽見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連聲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沒有辦法,此時也不好再說繼續動刑的話,揮了揮手,讓人不要按著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進鼓院中,皂隸們又搬來好幾張春凳,這些書生們一個個爭著便趴上去。

  譚判院心中鬱鬱,不知道這事怎麼就鬧到這個地步,他身在諫院,深知此案若斷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這個境況……

  譚判院抬頭,看了一眼在外頭受刑的那些讀書人,他只覺得腦袋更疼了。

  「吳繼康,此女狀告你殺害她兄長,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獄中已認,是否屬實?」譚判院收斂心緒,開始審問吳繼康。

  吳繼康心中無比後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輕易便認下了罪,他更厭惡外頭那些此起彼伏的慘聲,「可我沒想殺他,我只是,我只是關著他,然後他就餓死了,他是自己餓死的,不關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會患上離魂之症?」倪素雙手撐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卻沒有力氣。

  「我怎麼知道?」

  吳繼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說了,我沒想殺他,無論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罷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門口惡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這世道終不能還她兄長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讓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種得意的目光來蔑視她兄長的生命。

  吳繼康心中的煩躁令他不斷抓撓著自己的頸子,他厭惡極了她的眼神,如果沒有那些多管閒事的書生就好了。

  「我的確無心殺人,不如你告訴我,我該如何補償?」吳繼康三兩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態,塌著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卻是陰冷而惡狠狠的,「要錢嗎?還是要什麼?」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當場撕破他的臉皮,她渾身顫抖更甚,卻見吳繼康忽然踉蹌後退幾步,緊接著,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奇怪。

  銀白的瑩光猶如絲線一般纏裹在他的頸間,倪素順著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鶴雪的手蒼白沾血,筋骨流暢,他雙指一並,光如細絲一般浸入吳繼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著吳繼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傷。

  吳繼康驚恐萬分,他看不見身上到底纏裹著什麼,卻能感覺到那些細絲般的東西撕開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劃開他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滾慘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會用術法殺人。」

  徐鶴雪清冷的雙眼凝視著地上滾了一身塵土的吳繼康,他沒有回頭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靜地與她說:「只是他害你受的這十六杖,該還。」

  倪素想說話,想對他說,不要這樣,不要再讓自己的身形變得更淡了,否則今日又該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這裡所有的人發現他的存在。

  怕他無法自處。

  倪素眼睜睜地看著他手指用力,銀絲刺入吳繼康的血肉,如同掌控著一隻牽絲傀儡一般,他令吳繼康發了瘋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額頭上都是血,吳府的小廝與鼓院的皂隸慌忙上前去按他,幾乎險些按不住。

  吳繼康嘶聲力竭:「有鬼!有鬼啊!」

  徐鶴雪幾乎已經習慣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瑩塵化絲,冷眼旁觀吳繼康的醜態。

  「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與你一樣想要。」

  徐鶴雪的身形已經變得如霧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輕人,對她說:

  「官場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還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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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2 01:20:15
第三十九章 定風波(二)

  譚判院不知吳繼康因何忽然瘋癲,只以為他是發了癔症,又逢一場怪雪突降,堂審只得潦草收場,擇日再審。

  但三十六名書生與倪青嵐親妹在登聞鼓院受刑伸冤一事卻在整個雲京城中鬧得沸沸揚揚。

  當日在鼓院大門外圍觀的百姓不在少數,無數人見過那場雪,而重陽鳴冤之聲已達不可收拾之勢。

  參加過冬試的舉子或貢生也有不少參與到這場針對國舅吳繼康的聲討中來。

  「你在等官家?」

  秋雨連綿,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冷不丁地開口。

  「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不只有等的份兒麼?」政事堂內此時也沒幾個官員,孟雲獻端著茶碗,一邊賞雨,一邊說道。

  即便是深受官家看重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在慶和殿外跪了幾回,官家不照樣說不見,便不見麼?

  張敬摸著膝蓋,「我聽賀童說,倪青嵐的策論寫得極好,本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確,」

  孟雲獻點頭,隨即對他笑了笑,「你心裡還是明白的,不管諫院與翰林院之間到底是在為什麼而爭,你的學生賀童,到底是個直腸子的清正之人,他是真的惋惜倪青嵐這個人。」

  「我的學生,我自己知道。」

  張敬平靜地道。

  兩人正不鹹不淡地說著話,外頭便有宦官冒雨前來,孟雲獻定睛一看,竟是常侍奉在官家身邊的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親自過來了。

  「孟相公,張相公。」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請孟相公去慶和殿。」

  孟雲獻與張敬相視一眼,隨即起身,「梁內侍先請,我隨後就到。」

  直到梁神福離開,張敬坐在椅子上也沒有動,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著官家召見,你還不快去?」

  孟雲獻聞聲回頭,卻說:「你這鬍子有點太亂了,等我見過官家,咱們一塊兒去東街剃面?」

  張敬充耳不聞,抿了一口茶。

  孟雲獻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來長翅帽戴好,又整理過儀容,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總是要晦暗些的,整個禁宮被雨水沖刷著,顏色如水墨一般泛著冷,孟雲獻撐傘走在雨霧之間,撩起衣擺往白玉階上去。

  遠遠的,他看見了渾身濕透的御史中丞蔣先明。

  「孟相公。」

  蔣先明一見孟雲獻走上來,便立即上前。

  「為了冬試案,蔣御史辛苦了,聽說這幾日你每日都來求見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見你?」孟雲獻將雨傘交給了一旁年輕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進殿。」

  蔣先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壓低些聲音,「冬試案如今已傳遍雲京街巷,重陽鳴冤之聲至今不絕,想必孟相公應該也已有所耳聞,下官懇請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為此案說一句公道話。」

  「官家不是許你我一同進殿麼?蔣御史想說什麼,盡可以說。」

  「話雖如此,」

  蔣先明訕訕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愛聽下官說話。」

  正是因為他說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厭煩,再加上諫院與翰林院整日吵個不停,官家就更不願聽他們這些說得太多的人再說些什麼,否則,官家今日也不會召見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於新政,從未參與此事,官家是想聽不說話的人說話。

  正說著話,梁神福從殿內出來了,「官家請二位大人進殿。」

  慶和殿內的熏香裡藏著一分苦澀的藥味,金漆銅燈散枝如樹,其上點綴著數盞燈燭,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

  孟雲獻與蔣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雲獻與蔣先明皆低首,只聽見正元帝沙啞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來一張椅子,放到孟雲獻的身後,而蔣先明稍稍側臉,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壓得更低。

  如此差別,任誰都看得出來正元帝此時對蔣先明是正在氣頭上,孟雲獻不動聲色,泰然落座,道:「謝官家。」

  「孟卿,今日讓你來,不為新政,」正元帝只著一身圓領紅袍,倚靠在軟枕上,正握著一卷書,「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諫院與翰林院爭執不下的這樁案子。」

  隔著一層紗幔,帝王的身形不夠真切,只聽這般語氣,也並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時的心緒。

  正元帝開門見山,孟雲獻雙手撐在膝上,恭謹地答,「臣以為,此案上涉及科舉下涉及民情,且避無可避。」

  正元帝在簾內不言。

  「重陽當日突降怪雪,時候雖短,但想必官家在宮中定然也瞧見了,而今市井之間流言四起,稱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飛雪乃是倪青嵐冤魂不散。」

  孟雲獻接著道:「臣以為冤魂之說雖荒誕,但此案牽涉科舉之公正,鬧到如今這個地步,若處理不當,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門士子的心。」

  讀書人的筆,便是他們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書生年輕氣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謹記《橫渠四句》的年紀。

  「看來孟卿與翰林院是一個意思。」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話,令蔣先明心中一驚,他抬頭望了一眼孟雲獻,見其從椅子上起身,對著簾後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並非是與翰林院一個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諫院與翰林院如此爭執下去只怕也很難有一個結果。」

  「官家意欲泰山封禪,正該是上下歡悅之時。」

  孟雲獻一提及「泰山封禪」,在簾後的正元帝抬眼,終於將目光挪向外面,慶和殿中一時寂靜,蔣先明不敢擦汗,而孟雲獻則垂首不語。

  蔣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禪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雲獻之所以在此時提及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應該重視民情。

  自古以來,封禪泰山的帝王並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無此意,那麼又如何能有舉國若狂之盛景?

  而孟雲獻這番話也將自己從翰林院與諫院的立場中摘了出來,完完全全是一副為正元帝封禪事宜著想的姿態。

  「孟卿有理。」

  蔣先明正沉思著,忽聽簾內傳來正元帝的聲音,顯然,語氣已帶了些溫度。

  「臣還有一事要稟報官家。」

  孟雲獻說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祿這一項蒙官家准允,取了修建凌華道宮的款項來加恩百官,以至於凌華道宮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決心,但臣清查國庫,卻發現,這筆銀子,本可以不動用凌華道宮的款項。」

  孟雲獻說著,便從袖中取出一道奏疏來,抬眼看向簾內守在正元帝身側的梁神福。

  蔣先明正在心內感嘆孟雲獻這番漂亮話兒說得真好,那廂梁神福已掀簾出來從孟雲獻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銀子如何用了這麼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臉色有些變了,他抬眼,厲聲:「怎麼與此前呈報的數目不一樣?」

  「疏浚河道所用款項真正落到實處的,不過幾萬之數,這些,臣都已派人親自去澤州探查清楚,請官家再往後看。」

  孟雲獻垂著眼簾,面上的神情不顯。

  正元帝越看臉色越發陰沉,他重重地將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來,卻覺一陣眩暈。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華道宮,竟是為這幫貪腐之輩做了嫁衣!朕還給他們加祿?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比朕好嗎?!」

  奏疏散落在簾外來一部分,蔣先明抬眼,正好瞧見末頁的官員名字中,竟有太師吳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頭一震。

  「官家若收歸此份名單上的官員家財,凌華道宮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禪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雲獻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雖仍未表態,但蔣先明走出慶和殿,看著外頭的濛濛煙雨,他長舒了一口氣,接了傘來與孟雲獻一塊兒下階。

  「若論平日,官家看了這樣的折子,也未必會處置太師,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禪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這回……怕是被您說動了。」

  蔣先明說著停步,朝孟雲獻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雲獻今日這一番話,可謂是處處戳在官家的心坎裡,若論平日,官家一定會包庇太師吳岱,但孟雲獻先說道宮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項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為宗室近些年良田無數,越發斂財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宮卻各處吃緊。

  官家心中有氣,如何能忍?

  孟雲獻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點兒笑意,卻問:「蔣御史是因何對此案這般上心?」

  「倪青嵐是個好苗子,大抵是家風端正,他妹妹也可謂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輕人,本該有大好仕途,卻因吳繼康一己之私而喪命,這實在令人惋嘆。」蔣先明一邊往白玉階底下去,一邊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讓天下讀書人看到倪青嵐的公道,又如何給他們希望,令他們安心入仕,為君為民?」

  雨水潮濕,噼啪不停。

  孟雲獻聞言,在雨霧裡打量起跟在他身側的蔣先明,半晌,他才頗有意味地嘆了一聲:「蔣御史才真是為君為民,好忠臣啊……」

  ——

  聽說重陽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沒有看見,因為那時,她已經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後,她半睡半醒,夢裡總是有雪,冰涼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臉頰,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與三十六名書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夢之所以是噩夢,是因為吳繼康也在她的夢裡,對著她笑。

  倪素幾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覺到被子的邊緣輕輕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暢,但她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她想出聲,可怎麼也張不開嘴。

  越是急切,那種呼吸不了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忽的,

  一隻手拉下被子,十分輕柔地替她整理了邊緣,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觸碰到她的臉頰,他似乎頓了一下,鬆了手。

  他指間的溫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齊,可屋子裡靜悄悄的,一盞孤燈點在桌案,玉紋並不在屋中。

  她隱隱約約的,聽見了院子裡的說話聲。

  是蔡春絮與玉紋在說話。

  那日是蔡春絮將倪素帶回來的,並留了玉紋與另幾個女使在這裡照顧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盞燈上。

  她動了動唇,輕聲喚:「徐子凌,你在哪兒?」

  遲遲聽不到回應,倪素便想強撐著起身,可她忽然間又聽到了一陣風吹動窗櫺,她抬起眼,正見夜霧掠窗,很快凝聚成一個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沒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著,一步步地來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時候,你就該叫醒我給你點燈的。」

  倪素望著他,說。

  「不必。」

  他循著她聲音的方向,搖頭。

  「你房裡的燈燭滅了沒有?」白日裡,倪素要玉紋取來好多蠟燭,自己一盞一盞點了,讓玉紋送到隔壁去。

  玉紋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將桌上那盞燈拿來,火折子也在那兒。」

  倪素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轉過身,伸出雙手摸索向前,聽著身後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邊」,「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邁得更謹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燭台,與那個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燈盞,又很快點燃。

  燭焰點亮了她面前這個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閃,他短暫的迷茫過後,認真地凝視起她的臉。

  「想不想喝水?」

  他的視線落在她有些泛乾的嘴唇。

  倪素搖頭,看著他將燈燭放回桌上,她就這樣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還是很淡。

  也許要用很多的香燭才能彌補。

  倪素想起下雪的夢,想起在夢中他整個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見,而吳繼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見到吳繼康時,便在心中告訴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該保有理智,可事實卻是,僅僅只是吳繼康的一個笑,或一句話,便能使她瀕臨崩潰。

  他提醒著倪素,他是皇親國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時,她在鼓院受夠了刑罰,他才被人簇擁著姍姍來遲。

  吳繼康靠過來,用那樣惡劣的眼神盯著她時,她幾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挾,卻不得不面對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卻可來去自如的事實。

  徐鶴雪看清了她的絕望,所以他將還算衣冠楚楚的吳繼康變得比她更加狼狽。

  以此,來安撫她的無助。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卻對她說,有些人的血是熱的。

  倪素看見他還是倒了一杯水,轉過身來走到她的面前,解釋:「你的嘴唇很乾,潤一潤,會好受些。」

  原本說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將水倒來,又不想拒絕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並沒有多少力氣。

  徐鶴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舊是隔著一層被子,並不去觸碰她單薄的衣料。

  倪素勉強喝了幾口,嗅聞到他身上積雪般的味道裡裹著幾分血腥氣,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線條流暢的下頜。

  「怎麼了?」

  徐鶴雪的聲音有些虛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顧我,該我來照顧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澀。

  「你為我點燈,便已是照顧。」

  他說。

  倪素搖頭,腦袋垂下去,臉頰抵在軟枕上,「那還不夠,你應該要更多,我也應該給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麼?

  徐鶴雪握著瓷杯,視線落在她烏黑的髮上,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結微動:「子非魚。」

  「那我要如何才能還得清?」

  「還什麼?」

  燈影搖晃,倪素對上他的目光,「還你的陪伴,還你作為鬼魅,卻還鼓勵我好好活下去的這份心,還你為我尋兄,為我自損,為我做的飯菜,甚至,為我倒的這杯水。」

  「倪素。」

  徐鶴雪眼睫輕垂,輕輕搖頭,唇畔帶了一分生疏的笑意:「這世間萬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還的,若為你倒杯水也要你還,那我成什麼了?」

  「若我想還呢?」

  她的目光太過認真,徐鶴雪靜默許久,終於抬起眼簾來看她,「你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嗎?」

  「還差一點。」

  倪素下意識地接話。

  徐鶴雪「嗯」了一聲,說,「那個就足夠了。」

  倪素其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幫他做些什麼,可是他總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將自己的過往藏得嚴嚴實實,她卻不能逼他,因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死在十九歲那年。

  他不說,她便不能問。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在這件事上繼續說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經離開了,但玉紋並沒有進屋來。

  他安靜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風輕拂他顏色淺淡的衣袂。

  面容蒼白卻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這裡待著。」

  倪素輕聲道。

  徐鶴雪一怔,隨即道:「我可以將這盞燈拿走。」

  他以為她是擔心他回到隔壁便會雙目不能視物。

  「不是。」

  倪素悶悶地說,「我總是做噩夢,夢裡總是在下雪,我夢到你幫我向吳繼康出了一口惡氣,然後你就消失不見了,我點好多的香,好多的蠟燭,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顧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風後面有一張軟榻,我床上也還有一張被子可以給你,你在這裡,我們一起養病,也許我就不會做那樣的噩夢了。」

  徐鶴雪本該拒絕。

  他不能與她同處一室,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裡。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會不會夜裡又讓被子蒙住了口鼻?

  隔著一道屏風,徐鶴雪躺在了軟榻上,身上蓋著的被子,竟還沾了些她的溫度,這一切,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徐子凌。」

  倪素的聲音傳來。

  素紗屏風離她的床很近,徐鶴雪抬起眼睛,一盞燈的光令屏風後的人影影綽綽,他看不清。

  「你身上都是冷的,你是不是已經忘了很久,熱是什麼樣的?」

  她問。

  「嗯。」

  他應了一聲,卻不知她為何這樣問,可下一刻,他又聽見她說:「那你伸手。」

  暖黃的燭影鋪散在屏風上。

  徐鶴雪看見她的手落在素紗之上,影子拉長。

  「你伸手,就會知道了。」

  她的聲音傳來。

  徐鶴雪眼睫顫抖,衣袖之下,他手背的筋骨明晰,修長的指節蜷縮又鬆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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