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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3 01:52:32
第七十章 蘇幕遮(三)

  暖黃明亮的光影裡,她的眉眼柔若秋水,白皙的面頰因他的衣料輕輕摩擦而透出一片薄紅,燦若芙蕖。

  徐鶴雪手上一頓,他收回手,衣袖之間幽淡的凜香輕拂倪素發燙的面頰,她愣神之際,他已接過她手中的糖糕。

  鍋子還在咕嘟咕嘟地煮著,青穹忙去用荻花上接來的露水煮茶,「徐將軍,我阿娘說,你用了這些露水,便能好一些。」

  「多謝。」

  徐鶴雪坐在桌前,朝他輕輕頷首。

  「徐將軍快別折煞我們,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范江今日打了一壺酒,鍋子還沒吃,他便先喝得臉頰發紅。

  切好的牛羊肉下鍋,雍州新鮮的果蔬並不多,但今日好歹買來了些,倪素端著小碗在旁喝湯,聽范江絮絮叨叨地說些醉話。

  范江與鬼魅結緣,便與人沒有了多少親近的緣分,人都道他沒成親便撿了個怪胎兒子,沒有幾個人願意靠近他,與他閒聊說話。

  青穹亦是如此,他生得與常人不太一樣,常年穿著厚重的斗篷,整個人蒼白又枯瘦,沒有同齡的人願意與他來往。

  他們父子兩個在這雍州城中的一口枯井裡,相依為命到如今。

  「幽都的霧能濯洗生魂記憶,改易生魂形貌,阿雙已不太記得事了,每回我與她說話,都要先說一遍我們兩個是如何相識成親的,然後再問她過得好不好……這樣一聊,幾乎就是一整夜。」

  范江年約四五十歲,一張面容在雍州的風沙裡已被磨得滄桑,一談及青穹的阿娘,他臉上就添了笑意,褶痕也更多。

  「那若是她完全忘記了……」

  倪素輕聲。

  「那是好事。」

  范江面上不露一絲悲色,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端著酒碗,「阿雙生前受的苦太多,等到有一日她終於忘記,便證明她可以擺脫這一切,去輪迴轉生了。」

  倪素看著他,「您一定很捨不得。」

  「我與她做夫妻的時間太短了,但好在她回幽都這些年還能與我說說話,我們誰也捨不得誰,但只要知道她好,我也就安心了。」

  一個不受待見的人,卻活得如此豁達開朗,倪素聽著他這番話,捧著碗忘了喝湯,隔了一會兒,她偷偷望向身側的那個人。

  他沒有吃鍋子,擺在他面前的碗筷依舊乾淨整潔,他只吃了一塊她做的糖糕,之後便是偶爾抿幾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靜地坐在桌邊,聽他們三人說話。

  也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徐鶴雪倏爾抬眸朝她看來。

  他清淡的神情裡帶了分詢問。

  倪素脫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嗎?」

  徐鶴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嘗不出味道,也不知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從爐上提來茶壺,倒了一碗熱的給她。

  屋舍外又起了風沙,寒涼的夜,四人聚在一塊兒,鍋子的熱氣繚繞,青穹表情遲鈍的臉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漸深,青穹與范江攏緊衣裳離開,倪素洗漱乾淨,披散著烏黑的長髮坐在床上,問:「我們要走嗎?」

  「暫時走不了。」

  徐鶴雪坐在桌案邊,書冊翻動幾頁,他停下,「雍州城外周邊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門一落鎖,近段時日便不會再輕易打開。」

  范江方才在飯桌上說住在城外周邊村莊中的百姓被秦繼勳派人送入城中,以至於今日的城門關得很晚。

  「是因為那個胡人?我們與丹丘是不是又要開戰?」

  倪素將自己裹在被子裡,趴在枕頭上望他。

  「如范江所說,自丹丘與大齊簽訂盟約之後,十幾年來,丹丘時有挑釁,滋擾雍州,但自居涵關由阿多冗坐鎮後,兩方之間少了許多摩擦。」

  「而我記得,丹丘王庭之下,還有立足於草原的二十九個部落,部落之間亦有齟齬,烏絡王族為收服他們亦耗費多年心血,即便是當年與我大齊開戰之際,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亂局不止,我死以後,烏絡王族與大齊休戰應是情勢所逼,內憂外患,不得不休養生息。」

  「十幾年時間,內亂既止,胡人自當蠢蠢欲動,而這個蘇契勒王子的母親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親王南延多羚,便是蘇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驍勇好戰,覬覦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兒子自然受他們擁護,王庭此時准允蘇契勒入主居涵關,其心昭然若揭。」

  徐鶴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間才不過十六載,太多熟悉的名字都還存活於世,他曾策馬追擊過胡人兵的草原也依舊伏在連綿遼闊的山脈盡頭。

  「那個死在瑪瑙湖的胡人,便是他們用來挑起戰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過來。

  撕毀盟約,總要有個由頭。

  「應該還只是試探,若秦繼勳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戰,」徐鶴雪聽著窗外寒風席捲,他的眼睫微垂,視線停在面前書冊上,「關外苦寒,今年似乎更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過冬,草場若成凍土,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深入大齊腹地,以期擺脫天災。」

  如今雖是夏季,但雍州的晝夜溫差極大,北境十三州以外,烏絡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為難捱。

  北境十三州不夠整個丹丘遷移過冬,他們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齊的歷年的歲幣與絲絹便能滿足的。

  一如徐鶴雪所料,秦繼勳翌日便在胡楊林當著烏絡蘇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軍中人,拒不承認齊人謀害阿多冗。

  但蘇契勒不依不饒,與此同時魏家軍中出現流言,說將軍秦繼勳心有偏頗,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軍忠志之士。

  魏家軍統領魏德昌嚴令軍中不得妄議此事,而秦繼勳每日在胡楊林與雍州城中來回折返,對胡人王子蘇契勒的叫囂挑釁不為所動。

  月上中天,風沙漫捲。

  秦繼勳在軍帳前端坐,一雙銳利的鳳眸盯著在對面桌案前排著長隊領軍餉的將士們,手指輕扣在太師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鐵盆中燒著柴火,焰光跳躍之間,照在秦繼勳的側臉,不多時,他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暴喝:「滾開!」

  「老子見義兄,你個黃口小兒安敢攔我!」

  隨即便是一陣拳腳相撞的悶聲,正領餉的兵士們聞聲,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卻見秦繼勳抬手。

  他們立時頓住,沒有動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腳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著刀帶了十幾個親兵走過來,只見那一張長案就擺在這大帳前,漆黑的箱籠大開著,已空了幾個,只剩下兩箱還沒來得及發放下去的鐵錢。

  魏德昌一看那鐵錢,他眼瞼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動,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繼勳,質問:「義兄,發餉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闖秦家軍駐地,還帶這麼些人,德昌,你想做什麼?」秦繼勳抬眼,語氣淡淡。

  「我想幹什麼?」

  魏德昌直脾氣立時上來了,「底下人說,今日義兄在此給秦家軍多發私餉,我還不信,可是義兄,你告訴我,這些都是什麼!」

  「那蘇契勒每日在胡楊林叫囂侮辱你我,侮辱大齊,我說你怎麼像聽不見似的,原來是在此……」

  「在此什麼?」

  秦繼勳的一雙眼凝視他。

  「我如此相信義兄,可義兄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這半月以來還在一心壓制軍中不利於秦繼勳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氣堵在喉頭,立時抽了刀朝那長桌劈下。

  「砰」的一聲,長桌斷裂成兩半,倒塌在地。

  此舉無疑是挑釁秦家軍,兵士們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將魏德昌等人團團圍住,卻聽秦繼勳道:「都別動。」

  秦繼勳話音一落,眾人面面相覷,到底還是停住。

  「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沒發齊麼?」秦繼勳輕抬下頜,夜風吹得他青黑的長鬚微動。

  「朝廷撥的發齊了,但你這兒的私餉,我們何時有過?!」

  「誰說這私餉?」

  「難道不是嗎!」

  魏德昌咄咄逼人,「義兄如此作為,豈非分裂軍心?難怪你近來總是跑去見那個宋嵩!他給了你什麼好處!是這些私餉嗎?要你當縮頭烏龜?!」

  「魏統領!您怎可對將軍如此無禮!」

  立在秦繼勳身側的一名親兵忍不住,「這哪裡是什麼私餉,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倒是早就發齊了,可咱們卻只發了一半兒!將軍今日不過是給底下的兒郎們補齊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滯,鐵盆中的柴火噼啪作響,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脫,氣定神閒的將軍:「只發了一半兒?為何?」

  那親兵憤聲,「自然是朝廷撥下來的軍餉被人克扣了不少!你們魏家今年非要與秦家爭田地,鬧得不可開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雖被您按了下來,但你軍中多是你們魏家的兒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軍餉不夠,指不定他們要在軍中鬧出什麼事端,將軍只好苦一苦自己,先將你們的餉發齊了,咱們都只發了一半兒,您今日看到的這些哪裡是那個只進不出的宋監軍的錢!分明是將軍自己的錢!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問問自家兄弟,近來到底從魏家買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繼勳:「義兄……」

  「以往也不是沒有胡人滋擾雍州的事發生,怎麼這回你就如此激憤?」秦繼勳依舊端坐,「是因為我近來常去宋嵩府中飲宴?你覺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對蘇契勒低頭,送女人和錢帛過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隨苗統制戰死在雍州城牆上的,有我的父兄,這麼多年我與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麼?難道不是咱們與胡人的血仇?當年雍州幾乎只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牆之上結為異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為國盡忠,你我之間若不能堅若磐石,那麼雍州城他蘇契勒雖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聽得心中動容,他一臉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繼勳面前,將刀也扔到一旁,抱拳:「義兄,德昌對不住義兄!」

  秦繼勳沒說話,盯著他低下去的頭。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你是什麼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與你說過,軍中多至親,難免治軍不嚴,易生事,你不聽我的勸,我也只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駐守居涵關,他並非好戰之輩,故而這幾年與你我相安無事,但如今你我面臨的是蘇契勒,他是烏絡王庭的王子,他的挑釁你以為只是想要幾點好處那麼容易麼?阿多冗之死,明顯是蘇契勒故意栽贓,但若你治下嚴厲,便不會讓胡人鑽了空子,所以,」

  他停頓一下,「德昌,我處置你軍中的人,你服,還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繼勳一手撐著扶手站起身,上前幾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讓他站起身來,隨後他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那麼,今夜是誰在你耳邊提的『私餉』這兩個字,你便將人處置了吧。」

  「義兄……」

  魏德昌鬍鬚微顫,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兒。

  「我這兒的長案你也得賠。」

  秦繼勳拍了拍他的肩,隨即接過親兵手中的寶刀繫在腰間,又翻身上馬,領著親兵大步往軍營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頭看向被親兵簇擁著走遠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這並非是義兄對義弟的囑咐,而是重如泰山的軍令。

  他的表侄兒,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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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蘇幕遮(四)

  雍州城門緊閉一個多月,在胡人將領阿多冗坐鎮居涵關之前,此種境況時有發生,故而城中百姓倒也沒有惶惶不安,在秦繼勳的授意下,從城外轉移來的鄉民亦在臨時搭建的氈棚中妥善安置。

  烏絡蘇契勒仍在胡楊林與齊軍對峙,兩方僵持不下之際,居涵關西面的薊陽方向有一股起義漢人軍朝雍州靠攏。

  「王子,那起義軍的首領是楊天哲,是雍州前知州楊鳴的兒子,他糾集的那些漢人奴足有五千人,都是些豁出性命不要的瘋子,您從居涵關來這兒,只帶了自己的親兵與先行軍,他們從後方來,咱們前面又是秦繼勳和魏德昌,若他們形合圍之勢,只怕我們等不到援軍,便要……」

  隨侍烏絡蘇契勒的裨將扎赫小心翼翼地開口。

  烏絡蘇契勒神情陰鷙,用力咬下一口烤羊腿,大嚼特嚼,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可記得,楊鳴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被齊國那個苗太尉的親弟弟苗天寧殺掉的,若非如此,楊天哲也不會轉投咱們王庭。」

  扎赫說道。

  「是啊,楊天哲是自己投效王庭,如今他想反悔,轉投故國,也得看他的故國答不答應。」

  烏絡蘇契勒將沾了油脂的匕首擦拭乾淨,「你傳話給守在胡楊林的齊軍,就說我蘇契勒可以不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前提是,他們必須解決楊天哲的起義軍。」

  扎赫皺著眉沉思片刻,隨即咧嘴一笑,抬手撫胸,行禮道:「王子,扎赫這就去!」

  此消息傳至秦繼勳與魏德昌耳邊時,他二人正在帳中端詳沙盤,魏德昌心中一向沒有太多主意,眉心皺成川字,「義兄,這個楊天哲十六年前投敵叛國,如今又領起義軍回來,他當咱們雍州城是什麼地方?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在胡人手底下討生活的漢人百姓都是奴隸,即便他楊天哲能在胡人部族中有個官職,也是受人排擠歧視的小官,胡人的貴族絕不會容許漢人高他們一等。」秦繼勳盯著沙盤中居涵關的位置,淡聲道。

  「可此人究竟存的什麼心思,義兄與我豈能猜透?他如此朝秦暮楚,咱們萬萬不能迎他入城!」

  魏德昌在帳中走來走去,「此等叛國賊,若當年他沒有逃出雍州,便該一塊兒與那徐鶴雪受凌遲之刑!」

  雍州城的人心堅固,是秦繼勳與魏德昌多年來教化百姓所得,若此時他們迎一個曾背叛過大齊的國賊入城,只怕會使城中人心惶亂。

  蘇契勒正是利用了這一點,要秦繼勳與魏德昌騎虎難下,不得不為他掃除楊天哲這個禍端。

  「絕好的時機啊,可惜……」

  秦繼勳神情復雜。

  「義兄,什麼絕好時機?」魏德昌聽了,走近他。

  「敕令在先,若非胡人先進犯,我們便不能貿然掀起戰火。」

  秦繼勳其實並不在意楊天哲究竟是真投誠還是假投誠,若非有盟約在前,大齊不能先行撕毀盟約,他便可以令楊天哲交一個投名狀,兩方合力將蘇契勒困死在胡楊林。

  魏德昌越發煩躁,「他媽的!早打晚打,總歸是要打的!老子是真想將蘇契勒那個胡人小兒的頭顱給砍下來!」

  「二位難道想丟官再丟命不成?!」

  忽聽一聲怒喝,秦繼勳與魏德昌齊齊轉過臉,便見一隻手掀開了帳簾,隨即便是穿著一身官服,鬚髮花白,眉眼嚴肅的老者走進來。

  「宋監軍,您怎麼來了?」

  秦繼勳站起身,朝他作揖。

  魏德昌臉色有點不好,但也還是朝他彎身行禮。

  「我若不來,你們二人是否便要與那楊天哲為伍,傷及兩國邦交?」宋嵩負手來到他們身前。

  魏德昌忍不住道,「宋監軍,蘇契勒欺人太甚!若能……」

  「若能什麼?」

  宋嵩手指敲著桌案,「魏統領,蘇契勒是烏絡王庭的小王子,她母親是王庭的王后,南延部落的公主!誰不知南延部落有他們丹丘最精銳的騎兵!且不論那楊天哲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蘇契勒一旦死在雍州,便無異於是我大齊撕毀盟約,向丹丘宣戰!可眼下的時局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近年各地總有起義軍鬧事,朝廷忙著平叛,你們卻在這裡伺機掀起更大的戰火!」

  「先平內寇,再禦外侮!否則朝廷如何兩頭兼顧?」

  宋嵩見秦繼勳一直不說話,便緩和了些神色,捋了捋鬍鬚,道,「兩位在雍州駐守多年,自身的功績自不必說,可千萬不要昏了頭,若行差踏錯,牽連的,便不只是二位,還有你們雍州二姓的族人。」

  「既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你們又在猶豫什麼?傳我令,應蘇契勒王子請求,共抗叛徒楊天哲!」

  宋嵩一錘定音。

  魏德昌雙手蜷握,不由看向身邊的義兄,但秦繼勳亦無太多反應,也不作聲,只是朝宋嵩稍稍低首。

  監軍之權,大到足以左右軍令,即便是秦繼勳也不得不聽從。

  當日被秦魏二人攔下的錢帛與女人到底還是被宋嵩下令送出城,彼時倪素正在那位被宋嵩的親兵打掉孩子的年輕婦人家中為她開新的藥方子。

  「砰」的一聲,身穿甲胄的兵士破門而入。

  筆尖的墨汁滴落在紙上,洇濕了字痕,倪素抬起頭,日光照在他們的盔甲上泛著森冷的顏色。

  「做什麼?你們做什麼!」年輕的郎君看他們進來便去拉拽床上的妻子,連忙幾步上前。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誰讓名冊上勾了你們家呢?你還沒服過徭役,按道理,也該你家中出力了!」

  一名兵士將他擋開,隨即令人要將那年輕婦人綁起來。

  婦人哭叫著卻掙脫不開他們的手,倪素上前擋在她身前,「敢問軍爺,秦將軍此前不是已經決定不送錢帛與女人給胡人王子了麼?」

  她裹著面紗,兵士們並不能將她的臉看得清楚,其中一人隱隱不耐:「咱們如今要以大局為重,宋監軍已經下令,與蘇契勒王子共抗起義軍首領楊天哲,你這女子,若再囉嗦,咱們便將你一塊兒綁了!」

  「不是還差著人麼?」

  有人冷不丁添了一句。

  一時間,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倪素身上。

  日光熾盛,烤得人頭皮發燙,倪素與那年輕婦人都被困縛了雙手,被一群兵士押著往城外去。

  「對不起倪小娘子,若不是我郎君今日找你來為我看診,你也不會……」婦人話說一半,又哭泣不止。

  「這怎麼能怪你。」

  倪素神情冷靜,她一邊朝前走,一邊注意著自己腰側的藥簍裡,那團瑩白毛絨的光。

  雍州城外正在修壕溝,以備不時之需,范江亦是被征用的民夫之一,他在壕溝裡忙,冷不丁地一抬頭,竟見倪素被兵士押著從城門內出來。

  她裹的面紗,穿的衣裙,他不會錯認。

  何況,她腰間還有個藥簍。

  「倪姑娘!」

  范江連滾帶爬地從壕溝上去,還沒靠近倪素便被一名兵士一腳踹進了壕溝。

  倪素看見他後背著地,摔得滿身是泥,疼得在壕溝中直不起身,她上前幾步,怒視其人:「你做什麼!」

  那兵士回頭迎上這樣一雙眼睛,他先是一愣,隨即惡聲:「你又想做什麼?」

  「倪姑娘,你怎麼會……」

  范江在壕溝底下痛得滿頭是汗。

  但倪素來不及回應他的話,便被兵士們強硬地押走,范江還在身後連聲喚她,倪素回過頭,面紗被風沙吹開了些,她看見范江趴在壕溝邊上急紅了眼眶。

  幾十名齊女,九箱錢帛,被宋嵩的親兵護送著往胡楊林對面去。

  秦繼勳在軍帳內聽著底下人的稟報,他雙手按在膝上,沉吟良久,閉了閉眼睛,「隨他去吧。」

  黃昏之際,綺麗的霞光鋪滿天際,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到了此時已有發冷,衣著單薄的女子個個瑟縮著身體,邁著沉重的步履被兵士們用麻繩牽著往前走。

  倪素看到了瑪瑙湖,流霞映於水波,猶如一塊剔透的瑪瑙,湖邊長著一片蓊鬱的荻花叢,靠近它,似乎連風都濕潤了一些。

  「快些走!」

  前面領頭的校尉惡聲惡氣,兵士猛地一拽繩索,便令綁在一根繩上的女子們一個踉蹌,幾名女子摔倒在地,倪素也被牽連著腳踝一扭,摔了下去。

  領頭的校尉罵了一聲,踩著軍靴快步走到她們幾人面前來,「快起來!不許耽誤時辰!」

  倪素的腳踝疼得厲害,起身很慢,那校尉擰著眉,手中的刀柄立時要抵上她的後背,藥簍中的瑩光流散而出,尖銳的瑩塵散開,刺入他的指骨。

  校尉吃痛,手指一下鬆懈,刀落了地,他定睛看自己的手,並無任何傷口,卻不知為何疼得劇烈。

  「劉校尉,那兒有個人!」

  一名兵士指向不遠處的山丘。

  劉校尉立時循著兵士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白衣身影持劍而立,而寒風凜冽,正是從他所在的方向吹來,捲起塵沙,令人雙目刺疼。

  劉校尉立即大聲吼道:「何人在那兒!意欲何為!」

  那人一言不發,卻忽然借力一躍,施展輕功朝他們而來。

  劉校尉與隨行的兵士們立即抽刀迎上去,風沙飛揚,刀劍相接之聲綿密如雨,而倪素則趁機從衣衫裡襯的暗袋裡摸出一柄極小的匕首,割開綁住自己手腕的繩子,又立即解開身邊女子的束縛,低聲囑咐她們:「你們都是雍州人,應該知道這城外哪裡可以暫時藏身,快走!」

  一名女子割繩索的動作太大,驚動了守在押送錢帛的馬車旁的兵士,那兵士一個回頭,見她們要逃,便立時領了幾人提刀朝她們過來。

  揚起的刀刃閃爍著淺金的霞光,女子們立時驚呼逃竄,倪素勉強站起身,但腳踝的疼痛令她使不上力,眼看一名兵士朝她跑來,那柄刀刃一揮。

  凜光一閃。

  倪素被晃了眼睛,她聽見刃入血肉的悶聲,一下睜開眼睛,只見面前的兵士胸膛被利劍穿透,重重地倒了下去。

  曠野之間,幾無人聲。

  那些女子已不知所蹤,而押送她們的兵士與那名校尉都已成了地上的死屍。

  點滴瑩塵在彌漫的霞光裡浮動,慢慢地融入徐鶴雪的身體,他雪白的衣衫沾了些斑駁的血跡,俯身從死屍身上抽回劍刃。

  劍刃破碎成光,落入他的衣袖轉瞬消失。

  「徐子凌!」

  倪素見他幾乎要脫力,便也顧不得腳踝的疼,匆匆挪到他的身邊,扶住他。

  雍州城門緊閉,范江與青穹接來的露水並不夠用,這便導致徐鶴雪受損的魂體修復得極慢。

  「你的腳,受傷了?」

  她身上有種桂花的香味,是她偶爾會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鶴雪從她懷中撐著坐直身體,視線落在她的右腳,他虛弱到幾乎只剩氣音。

  「只是扭到了……」

  倪素雙手撐在裙邊才說了一句話,卻見他將她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上,隔著羅襪,他手指的冷並不清晰,但他的觸碰卻令她渾身僵硬。

  「是不是很怕?」

  他的手指在她的腳踝處來回,倪素幾乎整顆心都在隨著他的手指而跳動,她搖頭:「我知道你在。」

  幾乎是話音才落,他的手倏爾用力,只聽骨骼一聲響,倪素痛叫了一聲,滿眶憋出淚。

  她以一雙淚眼望他。

  他身上的瑩塵又在亂飛,大片的霞光鋪滿他身後,而他幾乎難以支撐,身形淡薄如霧。

  倪素擦了一把臉,立即將他扶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帶著他往那片金光燦燦的瑪瑙湖畔去。

  「倪素,你不疼嗎?」

  他的聲音越發低啞。

  「不疼。」

  倪素將他的手臂環到自己身上,「現在雖是黃昏,荻花叢也不會有露水,但每日荻花上滴落的露水肯定也都落在了瑪瑙湖裡,多少會有一點作用的,對不對?」

  徐鶴雪垂著眼簾,看見她仰著臉,似乎正期盼著他給一個肯定的回答,他「嗯」了一聲,嗓音沙沙的,「對。」

  「我們那麼久都不出來,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她露出笑容,努力地扶著他往前。

  明明是險些落入虎口的劫難,卻被她用「機會」二字揭過,徐鶴雪神思混沌,瑩塵又在他周身散亂。

  「徐子凌,你能不能堅持住?」

  她輕喘的聲音落來他耳畔,帶了難掩的幾分焦急。

  「我不會有事,即便化為本體,也依舊在你身邊。」

  所以你不要怕,沒有人可以從我手中擄走你,傷害你。

  他嗓音更輕。

  「可是,」

  風聲呼呼,塵沙嗆得倪素咳嗽了好幾聲,磨得嗓子生疼,「我想聽你說話,你變回去,就不會與我說話,也不會……」

  倪素的話音因腳下的踉蹌戛然而止,她看不清荻花叢底下,這麼一絆,毫無預兆地便與徐鶴雪一同栽進了湖水之中。

  鏡面一般的湖面被擊破,水聲激蕩,波紋鋪陳。

  徐鶴雪及時將倪素從水波裡撈出,她猛烈地咳嗽,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兩人立在淺水中,衣衫都被湖水浸濕,滴滴答答的水聲不斷。

  徐鶴雪冰冷的手指抹開她前額濕潤的亂髮,而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人,水珠從他高挺的鼻端滴落,線條流暢的下頜處水珠晶瑩。

  濕潤的髮髻更加烏濃,而他面龐蒼白透著冷感,周身的瑩塵點滴閃動,幾乎令人移不開眼。

  倪素倏爾想起青穹的話。

  他是一顆星星。

  「也不會什麼?」

  他顏色淡薄的唇輕啟。

  「也不會給我做飯吃。」

  倪素的聲音變得很小。

  幾乎是話音才落,她看見他的眼睛有了細微的弧度,又濃又長的睫毛上有水珠滴落眼瞼,「青穹說,你已經學會做飯了。」

  很多事,她都會變得不再需要他。

  「不。」

  倪素像一隻濕漉漉的貓,一搖頭,就晃得墜在耳端的水珠一蕩,她脫口而出,「沒有你做的好吃。」

  水聲持續在滴答。

  風吹得荻花叢一陣沙沙作響。

  徐鶴雪看著她頰邊的水珠,恨水與人間水不相容,卻會被日光曬乾,殘留的恨水遇見他便陸陸續續地化為如絲如縷的光影在水下融入他的身軀。

  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他身上的劇痛仍在,卻可恥地因她的這番話而心旌搖曳。

  被她需要,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夕陽照在整片湖面,荻花顫顫巍巍,徐鶴雪將她抱起來,放到岸邊坐著,她的裙擺還浸在水裡,而他在水中,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會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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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蘇幕遮(五)

  月白風凜,篝火正燃。

  「將軍!魏統領他領兵往汝山方向去了!」一名魏家軍中的兵士匆匆趕來秦家軍的軍營中稟報道。

  秦繼勳在軍帳中坐,忽聽他此言,一雙銳利的眸子抬起:「宋監軍下的令?」

  「是!魏統領不得不出兵往汝山去,但他命小的來見將軍,說若是將軍有令,只管命小的往汝山去回他,他願意聽您的令,甚至……」兵士一膝屈下去,抱拳道,「甚至可以不聽宋監軍的令!」

  秦繼勳一怔,擱在椅子上的手蜷握一下。

  他收到楊天哲的起義軍抵達汝山的消息才不過一炷香,宋嵩便已知情甚至下令讓魏德昌領兵前往汝山圍剿楊天哲。

  宋嵩在他軍中有耳目,秦繼勳一直都知道,但他卻尋不到機會解決。

  「將軍!魏統領還在等您的軍令!」

  兵士見他遲遲不語,便垂首又道。

  秦繼勳正欲啟唇,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傳來,隨即便是他的親兵段嶸掀簾進來,段嶸氣喘籲籲,「將軍,宋監軍派去給蘇契勒送錢帛女人的親兵都死在瑪瑙湖那兒了!」

  「什麼?」

  「那幾箱錢帛都在,咱們的人在近處搜了一通,將那些女子也都找了回來,據她們所說,是一個年輕男人殺了那些兵士!」

  段嶸說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一個人,殺了那麼多人?」

  秦繼勳冷厲的眼底添了一分愕然。

  段嶸瞧了一眼將軍的神色,語氣裡多少帶了點不情願,「將軍,如今那幾箱錢帛還有那些女子屬下都帶了回來,卻是不知該如何處置,您看,還要送去給蘇契勒麼?」

  「秦將軍難道真的甘心放過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

  軍營外一陣騷動,人影攢動間,一道凌冽的嗓音在一片雜聲中顯得尤為清晰,秦繼勳立時起身,掀開帳簾出去。

  一片連綿的火光裡,百名兵士舉著刀刃與長槍,將一對男女圍困其間,他們二人進一步,兵士們便退一步。

  秦繼勳的視線落在他二人身上,只見那女子一身衫裙濕潤,髮髻有些散亂,一張面容無遮無掩,神光竟無絲毫懼色。

  而那年輕男人則以長巾遮面,只露出來一雙眼睛,只是那雙眼毫無神采,要身邊的女子相扶,他才往前邁步。

  「閣下夜闖軍營,可知這是重罪?」

  秦繼勳雙眸微眯,打量起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劍。

  徐鶴雪循著他聲音所傳來的方向稍稍側過臉,「若說重罪,我殺宋嵩親兵的罪名豈不更重?」

  「什麼?人是你殺的?」

  段嶸在旁,不由驚詫失聲,「可你這雙眼分明看不見,你如何殺人?」

  「他身患雀目,只是夜間不能視物。」

  倪素扶著身邊人的手臂,出聲道。

  她一開口,秦繼勳與段嶸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身上,場面一時僵持,片刻後,秦繼勳才復又看向她身邊的年輕男人:「閣下為何要殺宋監軍的親兵?既殺了,又為何還敢找到本將軍的軍營裡來,你就不怕,本將軍讓你們有去無回?」

  「沒辦法。」

  徐鶴雪輕抬下頜,朝著倪素的方向,語氣冷淡,「宋嵩的人抓了她,其實只要我不出現,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身上,宋嵩只會懷疑秦將軍你——陽奉陰違。」

  段嶸呵斥,「放肆!」

  秦繼勳抬手阻止段嶸再說話,他注視著那人,「那麼閣下又為何甘冒風險,來我的軍營?」

  「給秦將軍送禮。」

  秦繼勳蹙眉,「什麼禮?」

  「就在軍營之外。」

  徐鶴雪聲線冷靜。

  秦繼勳聞言,立時看向身側的段嶸,段嶸點頭,隨即便領著幾名兵士匆匆出去,沒一會兒,便拖回來一具死屍。

  「將軍,是金副將!」

  段嶸以刀鞘挑開遮掩住屍首面容的亂髮,他轉過臉,神色怪異地盯住那衣袍霜白的年輕男人。

  「楊天哲抵達汝山的消息,便是此人透露給宋嵩的,秦將軍,如今魏統領還在等你的軍令,你難道真要與蘇契勒合作,圍剿楊天哲?」

  徐鶴雪看不見這片軍營裡燃燒的火光,他亦看不見秦繼勳等人的臉,卻能依稀記起一些有關於秦繼勳此人的零碎記憶,「楊天哲領回來的起義軍,是在胡人統治之下的北境十三州中受盡凌辱的齊人百姓,大齊丟了十三州,也將他們丟在胡人的鐵蹄之下,而今他們孤注一擲以求重返故國,諸位卻要以刀劍相向,如此作為,豈非令十三州的齊人百姓寒心?」

  「難道諸位都是雍州人,就沒有十幾年前從居涵關以外逃難來此的人?你們可還有親族在居涵關,在十三州?」

  徐鶴雪言辭清淡,卻力重千鈞,幾乎敲擊在許多兵士的心上,雍州人口不豐,他們這些人中的確又許多原本是在居涵關,甚至十三州的守軍後代。

  「雍州有舊俗,族中長者可肆意處置女子,但自十幾年前此風俗被嚴令破除後,便是秦將軍一力維持此令,因而我以為,在秦將軍心中,我大齊女子亦不該淪為胡人的玩物。」

  「以婦孺血肉苟安者,當誅。」

  此話既出,營中竟一時鴉雀無聲,鐵盆中火星子蓽撥幾下,在場之人無不心頭震動,段嶸喉頭一澀,不由回身望向軍帳前的秦繼勳:「將軍……」

  倪素亦不自禁望向身側的這個人,長巾遮掩了他的臉,而他的雙眼並不聚焦,他應是孱弱的,聲音也並不夠有力,但他站在她身邊,卻總是身姿挺拔,如青松覆雪,幽冷而凌厲。

  剝去君子的雋永溫文,他還有屬於一個將軍的凌厲鋒芒。

  她好像在此刻,得以窺見一分曾經的他。

  「將軍,不能送啊!若是將那些女人和錢帛送去,那咱們成什麼了?」有人按捺不住,振聲。

  「此辱不可受!此辱不可受啊……」

  「將軍!我寧願與胡人你死我活,也不願討好逢迎!」

  越來越多的聲音湧現。

  「將軍!即便魏統領真與蘇契勒在汝山圍剿楊天哲,也難保事後蘇契勒不會反悔,再以阿多冗為由生事!他們部落中的叛亂平息,如今正是蠢蠢欲動之時,」段嶸屈膝抱拳,「我大齊兒郎不懼戰死沙場,咱們犯不著與他蘇契勒虛與委蛇!」

  十六年來,此地駐軍從未好好打過一場仗,秦繼勳受制於人,他們亦因此而不斷退讓隱忍,多年的委屈與不甘,在今夜盡數被勾起。

  秦繼勳到底是個將軍,他面上沒有太多的情緒表露,抬手壓下兵士們的躁動之聲,冷聲逼問:「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齊人。」

  徐鶴雪簡短兩字。

  秦繼勳神情一動,他沉默半晌,朝身邊的段嶸抬了一下下頜,段嶸立即會意,令聚集在此處的兵士們散開。

  將軍大帳前的這片空地很快只餘下他們四人,秦繼勳走下木階,他定定地盯住這個神秘的年輕人:「你在我的軍中煽動軍心,可知這後果有多嚴重?」

  「秦將軍生於雍州長於雍州,聽聞你年少時也曾隨軍去過胡人的草原,你應該知道今年愈發苦寒,而胡人的二十九個部落經過十幾年的休養生息幾乎已經被烏絡王庭收服,他們的野心遠不止北境十三州,大戰終不可避免。」

  秦繼勳扯唇:「是,我知道,但卻多的是人不知道。」

  「耽於紙上談兵的迂腐之輩,秦將軍心中一定十分苦悶,」徐鶴雪烏濃的眼睫輕抬,火光映於無神的眼底,「你我既都清楚癥結在何處,何不乾脆解決?」

  「你……」

  秦繼勳眉心一跳,「他是官家授意,派至雍州的監軍,你怎敢……」

  「那就讓他成為此戰不可避免的理由。」

  「他是主和派,是官家近前待過的近臣!他不可能會輕易與蘇契勒撕破臉皮!」

  「秦將軍即刻召回魏統領,令他不得再圍剿楊天哲的起義軍,而後惹怒蘇契勒,令宋嵩不得不出面調和。」

  秦繼勳一頓,他審視著此人,「他這個人極為惜命,這麼多年一直待在後方絕不冒險,我要如何令他出面?」

  大齊如宋嵩這般的文官太多,他們從未到過戰場,卻自視甚高,以為運籌帷幄,大局為重,卻其實,連戰場上的血腥都沒見過。

  但偏偏就是這些人,將他們這些武將牢牢地壓制在底下,動輒干涉軍務。

  「雍州知州是沈同川?」

  徐鶴雪淡聲問。

  「不錯。」

  秦繼勳點頭。

  「你請沈同川去說。」

  此話一出,秦繼勳立時沉默,而一旁的段嶸忍不住開口解釋:「那沈知州更是個不管事的,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瞧,只在他知州府裡侍弄他那些花草,因為他諸事不管,咱們將軍還曾與他有過一些齟齬,他如何能聽將軍的話……」

  「宋嵩什麼都管,沈同川便自然什麼都不能管,但秦將軍似乎並不清楚,沈同川是孟相公的門生,孟相公出身行伍,他門下的這個沈同川做官之前游歷山河,亦是見過沙場之爭,百姓之苦的人,比起宋嵩,他應該更知道你們的難處。」

  「你說的……那是沈知州麼?」

  段嶸實在將他若說的沈同川與那位打馬吊輸了錢還腆著臉說「這把不算」的玩兒賴知州聯繫不到一起。

  「我可以去勸說沈同川,但前提是,秦將軍願意放下之前與他的過節,化干戈為玉帛。」

  徐鶴雪說道。

  「我與沈知州其實也並無什麼大的過節,即便有,在國事面前,我亦放得下!」秦繼勳在此事上倒也沒有分毫猶豫,「只是即便宋嵩出城,也是與蘇契勒和談,又如何能以他作為開戰的理由?」

  風沙吹拂徐鶴雪霜白的衣袂,他手中長劍寒光粼粼:「只要他死在蘇契勒的軍營,你便有文章可做。」

  秦繼勳心中一震,「你……」

  徐鶴雪輕描淡寫:

  「我來殺。」

  四下寂然,鐵盆中火苗如簇,張揚亂舞,突兀的一聲噴嚏倏爾打破靜謐,徐鶴雪眼前漆黑,卻聽見身邊的姑娘輕輕地吸了吸鼻子,他立時將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為她擋去一些風沙。

  「很冷嗎?」

  他低聲。

  「也沒有。」

  倪素搖頭。

  徐鶴雪沒聽見秦繼勳的聲音,便抬首:「秦將軍?」

  「你去,令方才來軍中的那名魏家軍的兵士追上魏統領,告訴他,」秦繼勳凝視著面前這一對相扶的年輕男女,「我讓他回來。」

  「是!」

  段嶸精神一振,立即轉身。

  「如今,我已違抗宋監軍,無退路可走,那些女子我會釋放回城,但你身邊這個,」

  秦繼勳盯住倪素,「我卻暫不能放。」

  「我會和他共進退。」

  倪素抓著徐鶴雪的手臂,迎向秦繼勳的視線。

  秦繼勳一怔,「怎麼?你一介女流,還敢隨他去蘇契勒的軍中?」

  「為何不敢?我知道將軍心有顧慮,將身家性命交托於我們這兩個陌生人手中已十分冒險,但您敢,我亦敬您是一位好將軍,若我們真的別有用心,今日不會擅闖此地,還請將軍信他……」

  倪素望向身側的這個人,他半垂著眼簾,在安靜地聽她說話,為她遮擋風沙,她繼續說道:「山河破碎,生民受難,是他一生的遺憾,為此,他迢迢萬程,亦不能圓,可倘若能圓,他——雖死而生。」

  雖身死,而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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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蘇幕遮(六)

  軍營之中沒有女人的衣裳,倪素只得換了一件乾淨嶄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風,掀開帳簾,她最先望見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他亦換了一身朱紅色的衣袍,與其他兵士甲胄底下的衣裳別無二致,手中捧了一隻瓷碗,安靜而端正地坐著。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經分辨出她的步履聲,轉過臉來。

  她走來他的身邊,黯淡無神的眸子閃過她的身影,她的一舉一動,他都靜默地在聽。

  「還冷不冷?」

  察覺到她坐在身邊,徐鶴雪出聲。

  「好多了。」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卻見他抬起手,循著她的方向,將瓷碗遞來,她低眼,看見碗中熬得雪白的魚湯,熱霧微拂,香氣撲鼻。

  倪素接過來,湯匙輕碰碗壁,她喝了一口,抬頭看他,「你喝了嗎?」

  「嗯。」

  徐鶴雪頷首。

  兩人還沒說幾句話,倪素聽見一陣步履聲,她朝另一邊望去,只見秦繼勳與他的親兵段嶸走了過來。

  「秦將軍。」

  倪素要起身,卻見秦繼勳伸手往下壓了壓,她便又坐了回去。

  「二位見諒,軍營裡也沒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們就先將就一下。」秦繼勳在徐鶴雪的另一邊坐下,段嶸就站在他身後。

  「不礙事。」

  徐鶴雪言語簡短。

  秦繼勳看著他,「還不知公子名姓?」

  徐鶴雪仍舊裹著長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啟唇,「倪。」

  倪素喝魚湯的動作一頓,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濺幾聲,她偏過頭,他的臉被長巾遮掩,濃密的眼睫輕垂,迎著這片火光,他的眼瞼底下有一片極淡的影子。

  「原來是倪公子,那這位小娘子呢?」

  秦繼勳又將視線挪向倪素。

  倪素捏著湯匙,輕聲道:「小女倪素。」

  秦繼勳聞言一怔,轉頭與身後的段嶸對視一眼。

  竟都姓倪?

  段嶸好奇地問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聲,見段嶸與秦繼勳的視線都落來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說,「只是巧合。」

  「原來如此。」

  秦繼勳點點頭,他又不由審視起徐鶴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幼年時曾遇見一場大火,」徐鶴雪語氣冷淡無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順,報國無門。」

  他當年在雍州時,秦繼勳正在苗太尉的護寧軍中,並不在此地,因而秦繼勳也從未見過他,他也並不擔心秦繼勳會將他認出。

  「我有一個表叔,也是生得貌醜,明明學問極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錄用。」段嶸聽見他這番話,心下立時有了些感觸,「要我說,做官如何還要看這張臉皮?只要學問好,有本事,不就行了麼?」

  他嘴快,說罷見秦繼勳在瞥他,他才發覺自己失言,不由訕訕,「對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說你天生貌醜……」

  越說越亂,段嶸索性閉嘴。

  「即使仕途不順,公子亦不願碌碌一生,故而才來雍州,以全報國之志,雖死而生……」

  秦繼勳並不知倪素口中的「雖死而生」其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他只以為這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心與志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鶴雪聞言,眼睫輕抬,他依舊看不見任何事物。

  「榮幸之至。」

  「好,」

  秦繼勳一拍大腿,「既如此,那麼我有話也就直說了,勸說沈同川的事,我想還是我親自去,唯有我與他面對面的化解從前的不愉快,他才會信我。」

  「可沈知州記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嶸在後面小聲嘟囔。

  「我從前不清楚雲京官場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門生,但孟相公我卻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隨意收的門生,他若真知大義,我即便是學廉頗負荊請罪也使得。」

  國事當頭,秦繼勳什麼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謂的臉面。

  「秦將軍只需與他說清楚,宋嵩在雍州監軍時,孟相公還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將有安插自己人的機會,而他沈同川亦不會再處處受人掣肘。」

  徐鶴雪當年還在京時,與沈同川有過幾面之緣,如今秦繼勳願意親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煩。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繼勳說罷,起身大步朝自己的軍帳走去。

  「二位若有什麼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嶸匆匆與他們說了句話,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經空了,她將其放到一旁,燃燒的火堆烤得臉有些燙,她往後挪了一下,冗長的寂靜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鶴雪。

  「睏了嗎?」

  徐鶴雪忽然開口。

  倪素想搖頭,又忽然意識到他看不見,她立即說:「不睏。」

  「你……」

  緊接著,她又忍不住問,「為什麼要說你姓……倪?」

  徐鶴雪聞聲,他稍稍側臉,一雙眼睛垂著,卻循著她的方向,問:「可以嗎?」

  「……可以。」

  倪素低聲回應。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麼多,他明明可以隨意說出一個姓氏,卻偏偏脫口而出一個「倪」字。

  驀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句——我依附於你。

  她的手倏爾攥住袖子邊。

  徐鶴雪已經死了,依附著她的這道殘魂,將自己在人前歸於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但他的那雙眼睛卻有了輕微的弧度。

  倪素看著他,忽而從一旁拾撿起一塊乾柴來,拋入火堆的剎那,激起火星萬千,點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剎清亮剔透。

  火焰張揚亂舞,徐鶴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臉,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卻聽她忽然說:「你很高興,對不對?」

  她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從他不多的情緒裡發現他的變化,他這樣一個渾身都浸透雪意的人,處處透著嚴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卻有了一些細微的,生動的情緒。

  端著一碗魚湯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他會伸出一隻手試圖感受火堆的溫度,聽見她說「可以」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彎。

  他在月輝之下,周身浮動的瑩塵似乎都顯露了一分無聲的雀躍。

  徐鶴雪稍稍有些發怔,但片刻,他「嗯」了一聲。

  「為什麼?」

  倪素追問道。

  為什麼?徐鶴雪想起那句「雖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邊,扶著他的手臂,對秦繼勳說出的那番完整的話。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邊,請人信我。」

  在雲京,蔣先明遇襲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邊,請蔣先明信他。

  倪素立時想起蔣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緊,開口時嗓音都有些澀,「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當初將你……」

  蔣先明,就是那個在雍州將徐鶴雪處以凌遲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蔣先明親自監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過刑的刑台。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澀,「他那樣待你,你那時為何還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鐵證』在前,民怨沸騰,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卻並非是殺我之人。」

  徐鶴雪看著她,「他是個剛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剛直,使好官殺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可我還是……」

  她心中裹覆陰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覺得那股陰寒嵌入了骨縫,隱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鶴雪完全可以憎恨蔣先明,可他沒有,他理智地面對自己的死亡,承受剮去血肉的劇痛,甚至為了大局,他亦能摒棄前嫌,救蔣先明的命,與其一同追查代州糧草案。

  「可能,是我狹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躍,她只要一想到身邊這個人生前所受的屈辱與痛苦,她便沒有辦法冷靜地看待蔣先明。

  可他說的沒錯,蔣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個人,卻並非是真正殺他的人。

  「這不是狹隘。」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長巾,他那樣一雙冷清的眼盯住她,「你從來不狹隘。」

  她從不是一個狹隘的女子,她心胸寬仁,裝著世人的病痛,亦會為他,心中不平。

  上一個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師張敬。

  老師已經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護。

  火堆燒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陣火星鋪散開來,倪素倏爾回神,一隻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身邊帶了一下,躲開濺來衣擺的碎光。

  他很快鬆開她的手。

  但倪素卻覺得那種被冰雪包裹的觸感仍在,她抬起眼與他相視,不遠處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齊,撞得甲胄聲聲作響。

  「倪素,蘇契勒的軍營我一個人去,」

  倪素又聽見他的聲音,她看見他側過臉,而月華朗照,他的周身瑩塵浮動,整個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著迷,「你聽我的話,就在這裡等我。」

  遲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軀,遇見這個女子。

  在識得他的污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識得他這個人,給他信任,為他辯白。

  這世上,

  無人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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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破陣子(一)

  「我知道我不應該隨你去,倘若你身上沒有那道禁制的話。」

  倪素沉默許久,伸出手指輕點一粒浮動的瑩塵,它顫顫的,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有時,我於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戰事,亦不會武,她理應留在這裡等,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鶴雪一怔,立時道,「我在幽都百年,再回陽世必定要借助於你才能維持自身,你從來不是刑罰。」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麼?」

  火堆久無人添柴,焰光漸弱,徐鶴雪沉思片刻,眉眼依舊浸透清冷的雪意,卻答:「是眷顧。」

  「既然你這麼說,」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朱紅的衣袍寬大,衣擺近乎拖地,隨著夜風微擺,露出底下那一雙沾著污泥的繡鞋,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鶴雪仰起頭也看不太清她的臉,只聽見她又說,「那我們就同進同退。」

  「徐子凌,我不願意做殺你的刀。」

  世間以污名毀他者千萬,而她不在其中。

  夜愈深,徐鶴雪躺在營帳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聲響時而傳來,而他還在出神。

  帳中燃燭,明光燦燦,倏爾蓽撥一聲,燭焰閃爍一下,徐鶴雪輕抬眼簾,視線落在帳簾上。

  她的營帳就在旁邊,今日幾番波折,又在瑪瑙湖弄濕了衣裳,徐鶴雪請人給她煮了驅寒的藥,又為她點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時她應該已經沉沉睡去。

  徐鶴雪閉起眼,滿耳是風沙吹帳,步履聲繁。

  翌日天還沒亮透,魏家軍的統領魏德昌便風塵僕僕地趕來秦家軍的軍營中,豈料他撲了個空,他的義兄秦繼勳根本不在軍營。

  「什麼?義兄他去見沈知州了?」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著段嶸,「那個泥鰍知州,義兄如何敢寄希望於他?!何況咱們與他之間本就不合,他如何會冒著得罪宋監軍的風險來與咱們一塊兒謀事?到底是哪個奸妄小人在義兄面前渾說?!」

  「什麼奸妄小人……」

  段嶸擦了擦額頭的汗意,「魏統領,那是咱們將軍的幕僚。」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幕僚!」

  魏德昌說著話,一個轉身,刀柄拂開帳簾罵罵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嶸心道不好,連忙緊跟出去,豈料正見對面不遠處的帳簾被一隻手掀開。

  那身著朱紅衣袍,身姿頎長而挺拔的年輕人面上依舊裹著長巾,段嶸一見他,便在魏德昌身後朝他打手勢,示意他趕緊躲遠些。

  徐鶴雪瞥了他一眼,並不動。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軍中只有此人不著甲胄,且面上還裹了雪白的長巾,看起來有些怪異。

  「他是何人?」

  魏德昌回頭。

  段嶸有些無奈,「他便是將軍的幕僚。」

  魏德昌聞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輕人的面前去,段嶸也跟在後頭,喊了聲:「倪公子。」

  徐鶴雪輕輕頷首,隨即對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聲:「魏統領。」

  「便是你在我義兄面前進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鰍的?」魏德昌的語氣十分不好。

  「嗯。」

  「你是個什麼來頭?如何騙得我義兄將你留在軍中做幕僚?」

  「魏統領,若不是倪公子,將軍也下不了決心讓你回來,如今宋監軍的命令,您與將軍都已違背,咱們是沒有退路了。」

  段嶸生怕魏德昌說不上兩句便要動手,連忙說道。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許是沒料到義兄令他回來,竟是眼前這個人的功勞,他偏過頭看向段嶸:「沒退路就沒退路!咱們這十幾年受的氣還少嗎!可那沈泥鰍哪裡是個好相與的!這不是讓我義兄送上門去受辱麼!」

  他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視徐鶴雪,瞧見他手中握了一柄劍,冷哼一聲,「看著是個繡花枕頭,手裡握的劍想必也不怎麼鋒利!好教我來試它一試!」

  段嶸根本來不及勸阻,魏德昌抽刀,三兩步便朝徐鶴雪劈去。

  徐鶴雪側身躲過,順勢提劍與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劍鞘落地,凜光一閃,借以巧力抵開刀鋒。

  魏德昌眼底顯露一分愕然,但隨即他握緊刀柄,左右一揮,快步朝他劈砍,刀劍相抵之聲擦過在場所有將士的耳廓,他們立時圍了過來。

  「段校尉,魏統領怎麼和那位公子打起來了?」

  有人湊在段嶸身邊,伸長了脖子往人堆裡看。

  段嶸哪有心思搭理他,只怕魏德昌不慎將那位公子傷了,他原想卡著間隙過去攔,哪知此二人打鬥起來竟快得令人眼花。

  越是看那位倪公子的身手,段嶸心中便越發驚異,如此斯文病弱的一個人,怎麼握起劍來,招式竟凌厲無邊。

  倪素匆匆掀簾出來,兵士們見了這樣一個女子跑過來,便都不由讓開了條道,她很輕易地站到了段嶸的身邊。

  「倪小娘子。」

  段嶸抽空瞧了她一眼,只見像是還沒來得及梳頭,烏黑的長髮用一根紗繩繫著,還不太明亮的天色底下,她的皮膚白皙而細膩,他立即移開眼,正好看見魏德昌一刀下去,直劈向徐鶴雪的肩,他眉心一跳,忙喊:「倪公子小心!」

  倪素的心亦懸起。

  光線還不夠明亮,其實徐鶴雪有些看不清魏德昌,那柄刀很快朝他的肩壓下,他稍稍側過臉,一劍往上抵住刀刃的同時後仰,雙足往前一蕩,塵沙飛揚,他的劍柄重擊魏德昌的虎口。

  魏德昌吃痛,刀幾乎攥不住,只是這麼一閃神,他脊背立時一僵,青灰晦暗的天色下,他緩緩轉過頭。

  那年輕人已持劍立在他身後。

  魏德昌的臉色變了又變,朝徐鶴雪走近幾步,卻不防一人忽然疾奔而來,幾乎是在他快要接近徐鶴雪的瞬間,她便擋在了中間。

  魏德昌的眼珠子快瞪出來了:「女人?」

  「段嶸,秦家軍軍營中何時有的女人?!」他立時朝人堆裡的段嶸吼道。

  「我與他是一起的。」

  倪素站在徐鶴雪的身前,將他擋在她與營帳之間,令周遭的人不能看清他時而真切時而透明的雙手。

  「秦將軍留我們在此自有他的道理,魏統領要試他的劍也試過了,小女子在此,多謝魏統領手下留情。」

  倪素朝他低首。

  魏德昌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他很清楚,方才照著他虎口的那一擊,那倪公子分明留了餘地,才令他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手中的刀。

  若倪公子在他身後以劍鋒相對,若此時是在戰場,他便已經是個死人了。

  「都聚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散了?」

  一道嚴肅的聲音傳來,段嶸等人一回頭,便見秦繼勳一手拿著軍帽,領著親兵大步流星地走來。

  兵士們一見將軍,立即散開,各歸其位。

  「將軍!」

  段嶸連忙喚。

  秦繼勳睨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攔著?」

  段嶸有點訕訕的,「我……」

  「義兄。」

  魏德昌這會兒已不似方才那般盛氣凌人,卻還是老大不高興。

  「回來也不知道消停,倪公子是我親自請的幕僚,你怎能在我軍中為難於他?」秦繼勳的語氣有點不太好。

  「我這如何算得是為難?我……」

  「好了,你合該慶幸你魏統領的顏面還在。」

  秦繼勳打斷他。

  無論是徐鶴雪在招式間留的餘地,還是倪素的那一番話,都令魏德昌在方才那些秦家軍的兵士們面前,保住了他這個做統領的面子。

  「秦將軍,如何了?」

  徐鶴雪的視線從倪素的長髮上移向秦繼勳,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談及此事,秦繼勳收斂神情,嘆了聲:「倪公子昨夜與我說過的話,我都與他說了,但他始終不作應答。」

  昨夜與徐鶴雪在火堆旁說過話後,秦繼勳便騎馬入雍州城,直奔知州府,沈同川倒是還沒睡下,忙著與人推牌九。

  秦繼勳到了他府中,他倒也請女使僕從們熱情招待,但一說要談事,他便說著打完這一局。

  秦繼勳被晾在一旁,看他打完一局又一局,也沒個準話。

  直到牌桌上的書吏實在受不了那麼大一尊殺神坐在旁邊,目不轉睛且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看,沒幾局,他們便冷汗直冒,推說太晚,尋著機會便趕緊溜了。

  到了這會兒,沈同川才慢悠悠一回頭,滿臉驚訝:「秦將軍還在啊,本官還以為你早走了呢。」

  到這兒,秦繼勳也忍著在。

  只等兩人入了書房,秦繼勳將來意說明,沈同川便更為咂舌:「是秦將軍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宋監軍的命令你們都敢違抗?那蘇契勒王子不是說了麼?只要你們滅了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阿多冗的事他便不追究了,你們何必要反著來,這不是徒增戰火麼?」

  「沈知州,難道你也以為蘇契勒真會善罷甘休?」

  「他都不追究了,還能怎麼著?」

  「他可以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只要他野心不死,誰知道往後還有多少其他理由?」

  沈同川聞聲噗嗤一笑,「秦將軍想得可真長遠。」

  「為國當計深遠,不是麼?有人與我說,沈知州你是孟相公的門生,當年也曾游歷四方,見過戰場,知道疾苦,如今雖是盛夏,但咱們身在雍州,已可預見今年的冬天會不太好過,胡人的草原也將更加苦寒,他們十幾年休養生息,王庭已將二十九個部落徹底收服,他們的野心絕非北境十三州可以滿足。」

  「蘇契勒說是與我們共抗楊天哲,那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被剿滅後呢?若他後方的軍隊跟上來,大戰,一樣不可避免!」

  沈同川在聽見他提及「孟相公」三字時面上輕鬆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卻聽他說罷才緩慢地開口:「看來秦將軍是專程了解過我的底細,你的意思是,既然蘇契勒極有可能翻臉不認人,那麼還不如將他困死在這兒。」

  「你就不怕我將你的打算告訴宋監軍?」

  「沈知州若與宋監軍是一路人,便不會多年諸事不管,宋監軍奉旨前來雍州時,孟相公還在文縣,但如今孟相公已經還朝,倘若宋監軍不在,沈知州便不會處處受制,孟相公亦有機會掌控雍州局勢。」

  秦繼勳說罷,見沈同川遲遲不做反應,只站在一盆花前,動也不動,他便起身拱手,「沈知州,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苦於此亂局久矣。」

  沈同川回過神,面上依舊沒有表露太多的神情,他言語也清淡:「秦將軍苦不苦我不知道,但我卻是不苦的,我就樂得這份兒清閒,任誰來,我也不換。」

  最後一句,他咬字略重。

  「秦將軍今日這番話,我只當沒聽到。」

  這便算作是逐客令,秦繼勳不好再留,回到秦府中輾轉半夜也沒睡著,天不亮便策馬出城趕來軍營。

  「我就說那沈泥鰍是不可能答應的!若是他將您的打算告知宋監軍,宋監軍雖無權處置你我,但他卻可以往雲京遞折子!」

  魏德昌心中氣極了,「義兄怎的如此糊塗!怎麼就信了此人的話!」

  「沈同川不會告訴宋嵩。」

  徐鶴雪淡聲道。

  魏德昌冷哼一聲,「你怎知他不會?難道你是神仙不成?能掐會算?」

  「德昌,沈同川不是傻子,此事他與宋監軍說了也沒他的好處,更會將他與恩師孟相公牽涉其中。」

  秦繼勳也不是誰都信,徐鶴雪的話他亦是深思熟慮過一番才決定去試的。

  「將軍!」

  忽的,一名兵士匆匆跑來,「宋監軍的親兵在軍營外,他帶著監軍大人的令牌,請您與魏統領去見他。」

  送錢帛與女人的親兵死了,軍中少了宋嵩的耳目,以至於宋嵩到今晨才收到消息。

  秦繼勳與魏德昌相視一眼。

  「德昌,他若問你,你知道如何說嗎?」

  秦繼勳問道。

  「我就說路上風沙太大,迷了路,只好往後撤。」

  「他不會信。」

  魏德昌滿不在乎,「我管他信不信?反正回都回來了!」

  秦繼勳向來嚴肅的面容上露了一分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魏德昌的肩,隨即轉過臉看向徐鶴雪:「倪公子,咱們這一局全看沈同川,我不會輕易放棄。」

  「將軍心誠至此,一定金石為開。」

  徐鶴雪朝他頷首。

  秦繼勳與魏德昌二人很快帶著親兵離開軍營,風沙捲起倪素的髮絲輕拂徐鶴雪的長巾,他抬手想碰,卻見自己的身形忽濃忽淡。

  「快進去。」

  倪素回身,將他推到營帳中。

  徐鶴雪踉蹌後退,手中的長劍破碎成瑩光浸入他的身軀,帳中燈燭滅盡,比外面要晦暗一些,一雙手倏爾環住他的腰身,令他穩住身形。

  「你難不難受?」

  她擔憂地問。

  「還好。」

  徐鶴雪幾乎已疼得麻木,聽見她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答了一聲。

  倪素將他扶到床邊坐著,看他整個人像是裹在極淡的霧氣裡,她生怕他又碎成一團瑩白的光,便立即道:「你就在帳中待著,我現在就去瑪瑙湖給你取露水!」

  可話音才落,她又想起他們之間的那道不能分離太遠的禁制。

  「一起去吧。」

  徐鶴雪說。

  他可以在人前隱去身形,化為淡霧,牽扯她的衣袖。

  倪素「嗯」了一聲,一點也不想耽擱,找來一個瓦罐便想走,坐在床上的徐鶴雪一雙眼將她看得不太真切。

  「快走啊。」

  倪素有點著急地催促。

  「你的頭髮還沒梳。」

  徐鶴雪咳嗽了兩聲。

  倪素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不必管它。」

  徐鶴雪眉目清寒,聞言也沒有過多的情緒表露,只是輕抬起眼睫,片刻,朝她招手:「過來。」

  倪素立即走過去。

  「我幫你。」

  他說。

  倪素愣了一下,說了一聲「好」,在他身邊坐下。

  他蒼白修長的指節穿過她絲緞般的長髮,即便有些看不真切,他依舊能將她的髮絲整理得很好。

  「好了嗎?」

  倪素抱著瓦罐問。

  徐鶴雪取下自己髮間的木簪,簪入她的髮髻間。

  「嗯。」

  晦暗的光線,朦朧的身影。

  她轉過身,一張臉在他眼中其實也不夠清晰,他神情冷靜地盯著看。

  「看得清我嗎?」

  她忽然問。

  他一頓,「看不清。」

  倪素「哦」了一聲,又轉過身去,徐鶴雪也看不太清她在做些什麼,但他習慣安靜地等待她。

  直到,她忽然轉身,

  低頭不知在什麼東西上吹了吹,一簇火苗倏爾燃燒。

  剎那令他眼中神光明晰許多。

  焰光映照她的臉。

  梳著男子的髮髻,眉眼秀淨如水,卻又頗添一分英氣,她手中握著那支火折子,對他笑了一下:「小進士將軍,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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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4 02:02:38
第七十五章 破陣子(二)

  火折子的焰光驟然湮滅,帳中晦暗而靜謐,徐鶴雪遲鈍的五官顯露不出太多的表情,猶如一捧無法融化的山上積雪。

  倪素臉頰微鼓,正欲再吹燃火折,卻見他身上忽有瑩塵倏爾炸開,幽幽浮浮,像一顆顆被朔氣吹起的雪粒子。

  「怎麼會這樣?」

  倪素嚇了一跳,忙掀開他的衣袖,腕骨光潔而冷白,並無剮傷顯露。

  「……沒事。」

  徐鶴雪拉下衣袖,稍稍側過臉。

  瑩塵並非只有在他受傷時才會出現,曬月亮的時候它們會出來滌蕩塵垢,他心緒波動的時候它們亦會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而動。

  他失去血肉之軀,亦很難再用人的方式表露自己的情緒,瑩塵無聲承載了他的情緒外化,亦令他有時萌生出一種剝離出另一個自己的錯覺,以最冷靜,最克制的情態去冷眼旁觀那個自己的沉淪。

  就如此時,他冷眼旁觀著自己的瑩塵,因為她的一句調侃而像一簇煙花似的炸開在她眼前。

  「我們還是快些走,否則日光出來,露水就曬乾了。」倪素將火折子收回懷中,一手拿起瓦罐,一手扶他起身。

  「倪公子。」

  外面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倪素與徐鶴雪幾乎是同時聽出那是段嶸的聲音。

  「您托將軍找的那兩個人,我已經著人將他們帶過來了。」

  段嶸話音才落,聽見裡面的步履聲近了,他一抬頭,卻見掀開帳簾的,是梳著男子髮髻的倪素。

  「倪姑娘!」

  裹著斗篷,遮了腦袋的青穹一見她,便喚了一聲。

  他們父子兩個就在段嶸後頭不遠處,倪素一見他們,便露出笑容,隨即又對面前的段嶸作揖:「多謝段校尉。」

  「何必言謝……」

  段嶸摸了摸後腦勺,沒見徐鶴雪出來,他便問:「倪公子他可是身子不適?要我去請醫工麼?」

  倪素搖頭,「不必了,我便是醫工。」

  「小娘子是醫工?」

  段嶸有些驚訝。

  「是,家學淵源,耳濡目染,」倪素說著,看青穹與范江過來,兩人手中都各自捧著一個瓦罐,她不由問,「你們去瑪瑙湖了?」

  「是,公子好不好?我這就去給他煮茶喝吧?」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近。

  「好。」

  倪素應了一聲。

  段嶸看著青穹與范江進了營帳,他心中不由一嘆,裡面那位倪公子還真是講究,尋常的水不成麼?偏要瑪瑙湖那片荻花叢的露水……以至於他的人跟著這對父子在瑪瑙湖耗了幾個時辰。

  「那什麼,將軍那兒有些好茶葉,我去取來給倪公子用吧。」段嶸見倪素回頭來看他,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扔下一句話,轉頭開溜。

  一連三日,范江與青穹都在段嶸的兵士們的監視下,在瑪瑙湖畔取滿滿兩罐露水回來給徐鶴雪煎茶。

  徐鶴雪三日來未曾露面,而秦繼勳在自被宋監軍的親兵帶著令牌傳喚走後一直沒有回營,直到第四日清晨,秦繼勳風塵僕僕地騎馬歸來,下了馬只聽段嶸說了幾句話,便鑽入徐鶴雪的營帳。

  「倪公子似乎病勢沉重,不若我再為你招名醫來治?」

  秦繼勳看著躺在床上,長巾遮面的年輕人,他的衣袖翻捲了些,露出來的手臂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積重難返,藥石無靈。」

  徐鶴雪淡聲拒絕。

  「既如此,公子何必……」秦繼勳才出聲,又咽下。

  徐鶴雪看向他,「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若將軍是我,會否趁此一試?」

  秦繼勳啞然。

  「宋監軍逼得太緊,我與義弟德昌就快難以招架,我這幾日每日都去沈同川那兒拜訪,但他一直不做反應。」

  也許當年的沈同川胸中意氣無限,但很顯然,這些年沈同川窩在雍州這個風沙地,已消磨得什麼都不剩,一心只想和光同塵。

  秦繼勳的神情有些沉重,「倪公子,楊天哲的起義軍應該是收到了一些消息,以為我們會與蘇契勒一起圍剿他們,如今他們停在汝山按兵不動,我怕宋監軍與蘇契勒在我們這裡使不上力,便會利用楊天哲,激起其魚死網破之心,與我們正面相抗。」

  到時,他們便成了被動迎敵。

  宋嵩的命令他們更不能不聽。

  徐鶴雪聽了,卻問:「我想問秦將軍,你心中是如何想楊天哲的?」

  「此人,」

  秦繼勳想了想,「此人我並不了解,他當年因父罪而被牽連,趁亂出逃雍州,去了胡人帳下做官,我實在拿不準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將軍不是拿不準,是你根本不信他。」

  徐鶴雪一語道破,「你不信他,但他的起義軍確是十三州窮苦的齊人百姓,他們此次起義,還帶著老弱婦孺,這是你不願與他起爭端的原因,但你也因此疑心,楊天哲帶著這些人,便是要逼你雍州收容他,你若以刀兵相向,則失十三州齊人的民心。」

  秦繼勳心中驚異,他不由抬眼凝視這個年輕人,長巾幾乎將他的面容遮掩完全,只有那麼一雙眼睛,冷而深。

  「不錯。」

  他頷首。

  「十六年來,雍州城人心堅固,使丹丘賊人雖有心竊我城防而不得法,但我若迎楊天哲入城,城中的百姓便會惶惶不安,我多年心血,或將因此人而毀於一旦。」

  「秦將軍要放棄十三州?」

  「我入軍中時,便立志此生定要收復北境十三州,正如倪公子你病骨支離卻仍要一試霜刃,我秦繼勳絕不放棄十三州!」

  若連一個將軍都放棄了收復國土的理想,那天下齊人,又何以為國,何以為家?

  徐鶴雪忽然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秦繼勳身上的盔甲,他已百年未曾著甲,再沒有握過那柄槍。

  倏爾一陣步履聲響,隨即有人在帳外喊:「將軍!魏統領軍中出事了!」

  秦繼勳眉心一跳,轉身挑開帳簾:「怎麼了?」

  「宋監軍昨夜強令魏家軍派出一隊人馬出城探聽汝山那伙起義軍的消息,豈料他們正面遇上了起義軍,楊天哲幾乎將他們殺盡了!魏統領此時正在軍中發狂,要整飭兵馬,發兵圍剿楊天哲!」

  秦繼勳一聽便覺不對,「昨夜領兵出去的人是誰?」

  「是魏統領的長子魏瞻,他死了。」

  段嶸神色復雜。

  秦繼勳不做耽擱,立時衝出帳外,而帳中的徐鶴雪也已將他們的對話聽得分明,他垂眸盯著被子片刻,隨即掀被起身。

  「徐子凌?」

  倪素進帳看他換上了一身靛藍的圓領袍,那是秦繼勳命人準備給他的衣裝,這幾日他魂魄不穩,幾乎沒有出帳,自然也沒有換過這身衣裳。

  「魏家軍中有事,我必須去看看。」

  徐鶴雪連著用了幾日荻花露水,已好受許多。

  「好。」

  倪素點頭。

  在軍營中暫住,倪素並未做女子打扮,依舊穿著男子的袍衫,梳著男子的髮髻,她與徐鶴雪一同出去,請一名兵士牽來馬匹。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青穹跑過來問。

  「去魏統領的軍營,青穹你們就待在這兒,我們很快回來。」倪素對他說了一句,回頭正見徐鶴雪已翻身上馬,朝她伸出一隻手。

  日光底下,倪素握住他冰涼蒼白的手,被他拉上馬背,隨即馬兒嘶鳴一聲,跟隨段嶸等人疾馳出營。

  天色清白,日光熾盛。

  倪素裹緊了兜帽,在徐鶴雪的懷中躲避拂來的風沙,魏家軍與秦家軍的軍營相距不算遠,一行人趕到魏家軍中時,正見白布遮掩的屍體一具具擺在地上。

  「魏統領,楊天哲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誅之,今日你去汝山,必定要他為你的好兒郎賠命!」

  宋嵩高高在上,沉聲下令。

  魏德昌屈膝預備領命,卻聽得一聲大喝:「德昌!」

  他一轉頭,正見秦繼勳騎馬入營,馬蹄踩踏塵沙,飛馳而來。

  「義兄……」

  魏德昌看著他下馬,快步走過來。

  「宋監軍,此事或有蹊蹺,萬不可在此時對楊天哲貿然發兵!」秦繼勳朝坐在上面的宋嵩俯身抱拳。

  「蹊蹺?」

  宋嵩冷笑,「合著死的不是你秦家軍的將士,不是你秦將軍的兒子,你是半點也不恨,還惦記著要將那楊天哲收歸門下,你想,你也得問問魏家軍的將士,問問雍州城的百姓,他們!是否願意大開城門,迎一個叛國賊入城!」

  「不願!」

  「叛國者當誅!」

  「我魏家軍誓殺楊天哲!」

  「誓殺楊天哲!」

  魏家軍中將士齊聲震天。

  宋嵩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扯了扯唇,「聽見了嗎秦將軍?你若再橫加阻攔,我便以貽誤軍機之罪,向官家上疏參你!你難道想禍及你整個親族嗎?」

  秦繼勳面無表情,卻是看向身邊的人:「德昌,你果真要去?」

  「義兄,楊天哲殺了我兒阿瞻!」

  魏德昌握著刀柄的指節泛白。

  「你如何斷定是楊天哲殺了阿瞻?」

  「有人為證!」

  魏德昌的親兵在旁喊道,隨即便有人領出一名傷兵來,那人是被抬出來的,身上裹著細布,浸滿了血。

  「他逃了回來,與我們說,他們一行人在汝山陰面遇見楊天哲,楊天哲一見他們是齊軍,便立時下令圍殺……」

  魏德昌往前幾步,蹲下去,幾乎是顫抖地伸手,停頓了一下,才掀開一角白布,他的兒子魏瞻一張臉慘白,沒有聲息地躺在底下。

  「義兄……我兒身中二十一刀,氣絕。」

  魏德昌聲線顫抖。

  秦繼勳亦有些不忍看白布底下的魏瞻,他閉了閉眼,「所有人都死了,就他一個人逃回來與你們說什麼,你們便信什麼?」

  「秦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咱們魏家軍的將士不能信麼?!」有人激憤道。

  宋嵩在上面坐著,冷眼瞧著底下這片鬧哄哄的景象,「秦繼勳,若魏瞻是你的兒子,若這些屍體是你秦家軍的兒郎,你又當如何?」

  「若是楊天哲所為,我必殺之!」

  秦繼勳一下抬起頭,緊盯著宋嵩,「可若不是楊天哲呢?宋監軍亦不必拿話壓我,我秦繼勳所作所為無愧於心,若累及親族,是我對不起他們,可我從未對不起大齊!今日若貿然出兵圍剿楊天哲,來日北境十三州的齊人百姓將如何看待他們的故國?我非憐憫一個楊天哲,我是要問宋監軍!你,敢代官家下令,放棄十三州的齊人嗎!」

  「秦繼勳!」

  宋嵩的臉色近乎鐵青。

  一直安靜坐在宋嵩身側的知州沈同川如入定的老僧,此間的紛爭好似與他毫無干係,但他面上的那分閒適倏爾止於秦繼勳的這一番話。

  他輕敲椅子的手指停住。

  宋嵩怒聲,「我與你說楊天哲,你卻與我攀扯整個北境十三州!楊天哲是叛黨,跟隨他的人都是叛黨!你為叛黨辯駁,是真不怕死嗎!」

  軍營中一時死寂,唯風沙不止。

  秦繼勳的目光掠過他,亦掠過在旁端坐,頭也不抬的知州沈同川,他近乎蒼涼的一笑:「狡兔死,走狗烹,我義弟德昌這一去,無論勝敗,監軍大人亦不會放過我兄弟二人。」

  十幾年的隱忍求全,他幾乎在這種無邊的挾制中,精疲力竭。

  「魏統領,我宋嵩絕非此種人,你此舉是為國平寇,若此戰得勝,」宋嵩拱手高抬,「我必上奏官家,為你請功!」

  「沈知州也會。」

  說著,宋嵩看向一旁的沈同川,「是不是,沈知州?」

  沈同川像是剛從夢裡醒來似的,遲鈍地一抬頭,「啊」了一聲,他對上底下秦繼勳的一雙眼睛,又很快移開目光,「宋監軍說的是。」

  秦繼勳已制不住眼前的局勢,魏家軍雖尊他為將軍,卻始終為魏德昌馬首是瞻,此時他們兩個兄弟心不齊,而宋嵩又下了令,他幾乎無可轉圜。

  眼看魏德昌便要整飭兵馬,倪素輕聲問身邊的人:「如何?」

  徐鶴雪在人群之後鬆開細碎的魂火:「他們並非楊天哲所殺。」

  「你在這裡等我。」

  徐鶴雪低聲叮囑,隨即走上前去,俯身掀開白布,查看底下的死屍。

  「你是何人?」

  一名魏家軍的兵士喝道。

  徐鶴雪並不理會他,卻對即將走過他身側的魏德昌道,「魏統領,楊天哲是來投靠故國的,他殺你的人有何好處?」

  魏德昌停步,認出他是秦繼勳的幕僚。

  「定是那蘇契勒放出的消息令楊天哲以為我們要合力圍剿他,他想與咱們魚死網破!」

  「哦。」

  徐鶴雪淡應一聲,「既如此,那我若是魏統領,此時一定不殺楊天哲。」

  此話既出,不但是魏德昌,連台上的宋嵩與沈同川都不由將目光投注在這個神秘的年輕公子身上。

  「蘇契勒難道就不可恨?他難道不是殺死你兒魏瞻的罪魁?」徐鶴雪一手撐在膝上,倪素看他起身似乎有些艱難,便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令他站起身來。

  「而你魏統領如今要做什麼?」

  徐鶴雪好似冷嘲,「殺楊天哲,解蘇契勒之圍?」

  魏德昌臉色一變。

  「何人在此胡言亂語擾亂軍心!」

  高台之上,宋嵩厲聲呵斥,「兩國盟約在前,豈容你在此詆毀?」

  徐鶴雪抬首。

  清風吹拂他雪白的長巾,倪素望向他,卻被他握住手腕,拉到身後,她只能看見他挺拔瘦削的背影。

  剝去君子的溫文,顯露凌厲的骨形。

  倪素聽見他似乎冷笑了一聲:

  「盟約只是單薄一紙,丹丘胡人都懶得放在心上,唯你一刻不忘,今日這些人究竟是死在楊天哲手裡,還是死在你與蘇契勒的算計裡,宋嵩,你心知肚明。」

  「大齊若不將你這等偏安之輩拴住,則國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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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破陣子(三)

  「來啊!將此人給我拿下!」

  宋嵩雙袖一揮,守在兩側的親兵立時朝徐鶴雪而去,秦繼勳見狀,一個抬手,他身後的秦家軍兵士們立即將徐鶴雪與倪素圍在其中,令宋嵩的人不能再近一步。

  「秦繼勳,你想犯上作亂嗎?」

  一直跟個悶葫蘆似的沈同川忽然出聲。

  秦繼勳對上沈同川的視線,沉聲道:「此人是我的幕僚,今日,我要保他。」

  沈同川聞聲,繼而挑眉,「你要保他?那也就是說,你十分認同他方才所說的那番悖逆之言了?」

  他站起身,走到宋嵩身邊,「這十幾年來,各方守將皆不似你秦繼勳,唯有你雍州秦魏二人可以直接調動守軍,這本是官家對你二人的信任,可你秦繼勳如今卻似乎辜負了這份天恩,不但屢次與監軍大人為難,更放任你的幕僚在此污蔑朝廷命官,他那話是什麼意思?豈非是在說監軍大人是該被繩索拴住的家犬?」

  此話既出,宋嵩眼珠子一瞪,臉更鐵青了,沈同川忙朝宋嵩作揖,又道:「你們有血性,不懼死,都是我大齊的好兒郎,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大局?若此時我們與丹丘再掀戰火,那麼戰時的軍費,所需的戰馬,又是何等巨大的開銷?百姓養朝廷,朝廷養諸位,如今國內尚不安定,與丹丘再起爭端,只會加劇國之負擔。」

  「官家請監軍在此,亦是為平爾等一時的意氣,若因一時好戰而傷國本,你秦魏二人便是整個大齊的罪人!」

  沈同川提振聲音:「尤其是你秦繼勳,我看如今是不能再由著你統率雍州三軍了!還請監軍大人以大局為重,上疏官家,治罪秦繼勳!」

  秦家軍與魏家軍的兵士們皆面面相覷,魏德昌更是猛地抬頭,望向高台上的那二人。

  而徐鶴雪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著沈同川。

  「沈知州,你……」

  沈同川的一番話聽得宋嵩十分受用,但末了的一句,卻令宋嵩原本緩和的臉色又倏爾一僵。

  「倪公子。」

  魏德昌被擋在秦家軍的人群外,他揮開一人的手臂,盯住徐鶴雪,「你方才所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你如何斷定我魏家軍的這些兒郎們,並非死於楊天哲之手?」

  「楊天哲在汝山按兵不動,便說明他暫未有魚死網破的心思,他帶著老弱婦孺,仍寄希望帶他們返還故國,你兒魏瞻帶的人不過百,而楊天哲有數千人,既是圍殺,此人要出逃,談何容易?若是楊天哲故意放回,那麼他又為何不給你與秦將軍帶話?」

  徐鶴雪迎向他的目光,「楊天哲若知魏瞻是你長子,為何不留著他,與你談條件?他若是個只會自斷生路的傻子,又如何能拉起一支幾千人的起義軍?」

  魏德昌沉默不語,卻是與秦繼勳四目相視,片刻,他大聲道:「宋監軍,我魏德昌性子直,心中也沒有那麼多的算計,這麼多年雍州無戰事,我全仰仗我義兄才能有此建樹,雍州城池堅固,是我兄弟二人齊心所致,我從未違抗過義兄,今日,我亦願暫放下喪子之痛,與我義兄一心!」

  魏德昌其實並不知自己應該相信宋嵩還是那位倪公子,他寧願相信義兄秦繼勳,「若宋監軍要上疏官家治罪我義兄,那便連我魏德昌——也一塊兒治罪吧!」

  「魏家軍不能失去魏統領,也同樣不能失去秦將軍!」

  有魏家軍的兵士喊道。

  一時之間,秦與魏這兩字被兵士們喊得震天響,更有魏家軍的兵士上前來幫著秦繼勳的親兵逼退宋嵩的人。

  一場出乎宋嵩意料的嘩變眼看便要來臨,他不由後退兩步,只聽得身邊的沈同川「哎呀」一聲,「宋監軍,他們真是反了啊!」

  宋嵩心下一凜,雍州與其他地方不同,此地軍民十分倚仗秦魏兩個大族,幾乎是根深蒂固,朝廷難以貿然下手分割此地的軍權民心,不得已,官家下敕令,准允秦與魏二姓共守雍州,宋嵩此前說上疏參秦繼勳不過是言語威脅,他斷不可能傻到真的那麼做,秦繼勳若死,他宋嵩也就不可能安然離開雍州了。

  「宋監軍,眼下這境況您倒是說句話啊!」沈同川朝他使眼色,「您說句軟話,好歹將這幫兵勇安撫一下,此時退一步,對大家都好。」

  宋嵩十幾年高高在上慣了,今日就差被這幫兵勇以刀槍相向,他心中亦是有些忌憚的,想了想,便揚聲道:「我此前所為,不過是為了顧全大局,秦將軍駐守雍州關多年,如此功績,我怎會輕易上疏彈劾?你若不在,雍州何人來守?」

  「是啊秦將軍,」

  沈同川清了清嗓子,緩和了語氣,一雙眼睛越過人群,看向那名身著靛藍圓領袍的年輕公子,「這位倪公子方才說的那番話雖說有些道理,但宋監軍只在雍州後方,連蘇契勒的面都沒見過,他身為大齊的朝廷命官,哪有私底下與丹丘王子來往的道理?秦將軍與魏統領若不信,咱們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請監軍與蘇契勒王子當面對質!」

  宋嵩猛地轉臉看向他。

  底下的秦繼勳亦面露驚異。

  沈同川忙請宋嵩往後走了幾步,又壓低聲音與他說,「宋監軍,此時您若不出面是不行了,咱們這兒魏統領是不肯在此時發兵的,若楊天哲的起義軍過來將蘇契勒王子殺了,您說丹丘會與大齊開戰嗎?為今之計,只有您去面見蘇契勒王子與其和談,只有得到丹丘王子親口承諾的和平,秦魏二人才會出兵圍剿楊天哲啊……」

  宋嵩捋著鬍鬚,細細思索。

  「您是雍州監軍,是咱們這兒唯一一個可以代表官家聖意的,您去見蘇契勒王子,才能使兩方都得安寧。」

  沈同川繼續說道。

  宋嵩瞧了他一眼,隨即回頭,底下已是劍拔弩張,那秦魏二人被兵勇簇擁,此等情勢之下,他到底還是做了決定:「我宋嵩,願前往蘇契勒的軍帳,與其和談!」

  「好!」

  秦繼勳立時朗聲道,「宋監軍既有此意,我秦繼勳與義弟德昌也願後退一步,若殺魏瞻等人的不是蘇契勒,我等必誅楊天哲!」

  風沙更重,日光炙烤得人衣料發燙,宋嵩帶著親兵很快離開,而魏德昌則「撲通」一下跪在秦繼勳面前。

  「德昌,你這是做什麼?」秦繼勳俯身。

  魏德昌低首,「是我對不住義兄,咱們兩個當年說好的,要共進退……」

  「阿瞻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死,我亦痛心非常,」秦繼勳看向那白布遮掩的死屍,「德昌,你要相信義兄,我絕不讓阿瞻白死。」

  魏德昌眼眶發紅,幾乎要浸出淚來。

  秦繼勳才將義弟扶起來,回身瞧見沈同川領著幾名隨侍慢吞吞地走來,他立時喚了聲:「沈知州。」

  「秦將軍可知官家最忌你們這樣的武將,雍州的軍心民心都在你們手裡,這一方勢力也就全在你們手中。」

  沈同川這樣一番話說得刺耳,又意味頗深。

  魏德昌眉頭皺得死緊,「沈知州,我兄弟二人絕無反心!」

  「我知道,」

  沈同川扯唇笑笑,「若你們真有反心,也就不會這麼多年受制於人,今日你們倒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可也教宋監軍握住把柄了不是?他啊,哪會輕易放過你們。」

  「多謝沈知州今日出手相幫。」

  秦繼勳朝他抱拳。

  「誒,我可沒幫,」沈同川擺了擺手,目光倏爾落到一旁,只見那身著朱紅袍衫,梳著男子髮髻,眉眼秀淨的女子扶著那名長巾遮面的年輕公子,「時隔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的《戰馬論》,公子是何處得來?」

  「雲京書肆。」

  徐鶴雪言語簡短。

  「它的歸宿,也只有書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卻是難為公子將它找出,還為我作注。」

  「沈知州愛馬,亦懂養馬,此文章更於馬政有益。」

  沈同川笑了一聲,搖頭,「我是個知州,哪裡能管得了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寫得好啊,比之我當年的《戰馬論》,你的文章更為鞭辟入裡,且璧坐璣馳,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還真有心舉薦你入朝啊……」

  徐鶴雪半垂眼簾,「多謝沈知州好意,我面容有損,且病入膏肓,已斷絕入朝為官之念。」

  沈同川聞言,眼底浮出一絲詫色,他復而再將面前這個年輕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聲:「可惜。」

  沈同川心中有些異樣,他總覺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卻抓不住那種怪異的感覺,乾脆收斂心緒,朝徐鶴雪拱手:「單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與我頗多相合之處,咱們也算是在文墨裡相識的人,若得空,來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秦將軍,魏統領,」

  沈同川又轉向秦魏二人,「告辭。」

  雍州日頭最盛之時已然過去,倪素與徐鶴雪共騎一匹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繼勳留在魏家軍軍營中安撫義弟魏德昌,命段嶸帶著人跟著徐鶴雪與倪素先行回營。

  「想不到,昨夜你讓范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將那位宋監軍架在火上烤……」倪素仰頭望向他的下頜,不可思議,「就因為一篇《戰馬論》?」

  「沈同川愛馬,少時我隨老師去孟府拜訪,也曾見過他贈給恩師孟相公的駿馬圖,他寫的那篇《戰馬論》看似是在讚頌與邊關志士相依為命的戰馬,實則是在諷刺積弊的馬政。」

  徐鶴雪當時還未離開雲京,沈同川的《戰馬論》一出,褒貶不一,最關鍵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與高官的孟雲獻又陷於新一輪的風波說,有人說,孟雲獻借著新政,又要干涉朝廷的馬政,更使得孟雲獻與張敬在朝中的處境艱難。

  沈同川不能在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負,而《戰馬論》幾經沉浮,最終亦無人問津。

  「大齊土地兼並之風不衰,使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而本該用來養馬的草場亦多作耕田與養羊之用,豢養馬匹的官員用心不專,部分官員私自賣馬,使得大齊雖有馬匹而能用於作戰的軍馬戰馬極少,只能向西域番邦採買,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我曾不止一次與胡人的騎兵交過手,苦於大齊的軍馬良莠不齊,我便親自下令開闢草場養馬,養了一支精銳騎兵,」

  徐鶴雪說著,不由側過臉,長風吹來,拂動他的衣袂與長巾,他一雙眼底映著遠處連綿的山廓,「就在居涵關。」

  倪素也不由隨著他的視線望去。

  如今的居涵關,已經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為玉節將軍時用心培養的騎兵,也早就不復存在了。

  「我曾也聽人說,官家宴飲一回,就要三百多頭羊,一年下來,宮中大約要用掉四十多萬頭羊……」

  倪素望著他,說,「我那時還以為是謠傳。」

  「宮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對羊的需求同樣巨大,所以馬政不興,而『以步制騎』,可步兵終究不比騎兵,」徐鶴雪神情沉靜,「苟安者不過以此逃避現實而已。」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沈同川空有養馬之術卻難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則孟雲獻便有機會讓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來,沈同川或可在雍州開闢草場,蓄養戰馬。

  風似乎變得很輕,塵沙也少了許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鶴雪護在懷中,他身上的冷意卻正好緩解了盛夏的熾熱。

  「徐子凌。」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垂眼看她,也許是在魏家軍的軍營裡與宋嵩對峙的時候曬得有點久,她的臉頰有些泛紅。

  「你以前是如何騎馬的?我們一會兒再回去吧?」

  她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將自己的長巾摘下,一張蒼白的面容顯露出來,神清骨秀,他才將長巾裹上她的臉,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給我做什麼?段校尉他們還在後面……」

  「你的臉曬紅了。」

  徐鶴雪替她整理好長巾,他沒有多少血色的唇輕啟,「不必擔心,他們追不上你我。」

  倪素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握韁繩,只聽馬兒嘶鳴一聲,揚蹄踏塵,幾乎飛馳。

  「倪公子!」

  段嶸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後面,不防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策馬疾奔,他著急忙慌地拉拽韁繩,「你們要去哪兒啊?」

  風聲漸急,倪素隱約聽見段嶸的聲音,她沒有回頭,手卻抓緊了徐鶴雪的衣袖。

  漸漸的,段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藍的衣袂輕揚,倪素仰望他,「好厲害啊小進士將軍。」

  徐鶴雪眼睫微動,低首時她面上的長巾脫落,隨風而飛,他立時伸出一手去抓,卻正逢她的手同時伸出。

  手指相觸,長巾飛揚。

  四目相視間,倪素朝他彎起眼睛。

  積弊的政令,宗室的貪心,權力的傾軋,是一些人的沉淪,同樣也是一些人的抗爭,大齊的千瘡百孔非只因為一人,一君才至於此,是利益與利益的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結合。

  他亦因此而死。

  「你在幽都百年,歸來之時,大齊還是這樣的大齊,你心中,就不失望嗎?」倪素忽然問他。

  徐鶴雪將長巾重新遮住她的臉:

  「我仍願寄希望於世間敢為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不為君父,不為趙氏,只為天下生民,不讓國土,不失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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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破陣子(四)

  敢為世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

  倪素心中難免為此震蕩,凌遲之刑,污名之辱,生前死後的種種苦難,從未使他自棄,亦從未令他對這個污濁世道失去所期。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

  雖刑罰加身而不毀其志。

  風聲呼呼,倪素遙望平原盡處連綿隱約的山廓,「你身上還痛不痛?」

  「我已經好受很多。」

  倪素看著他握著韁繩的那隻手,漂亮的筋骨,修長的指節,「可是,你很快就又會難受了。」

  兩人之間一時靜默,唯有馬蹄踩踏揚塵之聲不絕於耳。

  宋嵩已經入甕,這意味著徐鶴雪很快就要依計入蘇契勒的軍營之中,於眾目睽睽之下,刺殺宋嵩。

  他不會讓她跟著去。

  「我沒事。」

  徐鶴雪的面龐在日光底下依舊透著冷感,他那雙眼睛盯著她的後腦,情緒微不可見,「你為我點燈,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可是,」

  倪素迎著日光仰望天穹,金燦燦的光線幾乎令她不能視物,「我很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受這樣的約束,無論生前死後,你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你甚至從來沒有沾過無辜人的血,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回來的代價,要這麼重,這麼難。」

  徐鶴雪的視線悄無聲息地追隨她飛揚的長巾,「幽都生魂萬千,並非是所有的鬼魅都能有機會重返陽世,彌補遺憾,我既有幸遇你招魂,便理應承受幽都的約束。」

  倪素抿唇不說話。

  徐鶴雪一拽韁繩,馬兒引頸長嘶,停了下來,風沙很輕,而前方荻花蓊鬱,湖水如鏡,映照一片日光。

  「倪素?」

  他輕聲喚。

  「嗯?」

  「怎麼不說話?」

  「在想我該說什麼。」

  「那你想到了嗎?」

  倪素搖頭,「我好像無論說什麼都是詞不達意,可我又覺得,我應該對你說些話,不是出於生者對死者的憐憫或同情,你好像也並不需要這些。」

  她心中敬佩這個人。

  敬他皎如白日的心,敬他堅韌的骨,文人最美好的清正雋永與武將最難得的堅毅果敢都相融於他一身。

  「為世人抱薪者亦不該被世人辜負,」

  她望著他,「無論是你,還是受困於幽都寶塔的三萬英魂,我都想讓天下人知道真相,無論是作為與你相識的我,還是作為一個齊人,我都不想你和他們的名字,爛在史書裡。」

  風煙彌漫,瑪瑙湖上波光粼粼。

  段嶸跟丟了徐鶴雪與倪素,灰頭土臉地帶著人回到營中,心中正焦灼不安,豈料不過兩盞茶的功夫,營門便有人來報說他們二人回來了。

  段嶸趕緊跑出去,只見那用長巾遮住面容的年輕公子正將那位倪小娘子扶下馬,范江父子兩個湊上去正與他們說話。

  段嶸沒上前去,卻暗自鬆了一口氣。

  黃昏之際,秦繼勳從魏家軍軍營中一回來便入了徐鶴雪的營帳,徐鶴雪扶著桌案坐下,一面將范江倒來的茶水遞給身旁的倪素,一面與秦繼勳道:「秦將軍,宋嵩何時去見蘇契勒?」

  秦繼勳說道,「德昌兩次出兵汝山不成,蘇契勒如今已經惱羞成怒,以為宋嵩在戲耍於他,宋嵩若再拖延,那麼傷及兩國邦交的便是他了,我看他是拖延不得,大抵明日,就會有動作了。」

  荻花露水煎的茶有種淡淡的草木芳香,倪素才抿了一口,聽見秦繼勳這話,她便立時抬頭。

  「倪公子,若無你相助,只怕沈同川他今日也不會出手,」秦繼勳雖看不見他的臉,卻也能瞧出他的幾分蒼白病態,「我實在不該讓你去蘇契勒軍中行刺殺之事,若宋嵩明日真的要去見蘇契勒,那麼為表誠意,他帶的人也不會太多,你若在蘇契勒軍中殺宋嵩,屆時又該如何脫身?」

  徐鶴雪卻問,「秦將軍可是已下定決心,要困死蘇契勒?」

  秦繼勳毫不猶豫,「是,我方才收到消息,居涵關的丹丘守軍朝雍州方向來了,他們應該是接到蘇契勒的命令,無論是楊天哲的起義軍,還是我雍州,蘇契勒應該都不會放過。」

  既然如此,何不先殺蘇契勒?

  反正大戰已不可避免,也好教朝中那些紙醉金迷的苟安之輩清醒清醒。

  「一旦蘇契勒後撤,與居涵關的丹丘守軍形成合圍之勢,那麼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便是甕中之鱉,」徐鶴雪立時釐清形勢,隨即對秦繼勳說道,「我殺宋嵩,是我請秦將軍信我的條件,此事應由我來做,但我也想請秦將軍暫時保住楊天哲。」

  「倪公子與楊天哲難道是舊識?」

  秦繼勳疑道。

  「不是。」

  徐鶴雪搖頭,「只是我心中有惑,唯有此人能解。」

  秦繼勳本想細問,但又覺得此舉似乎有些冒犯,他不知道一個罪臣之子,究竟能解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什麼疑惑。

  「無論他是出於何種目的,至少他帶著的那些老弱婦孺我秦繼勳本該護佑,我可以答應倪公子暫保楊天哲,但……前提是,倪公子你必須安然無恙地回來。」

  秦繼勳時常覺得這個人斯文病弱,該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但他亦見過此人與魏德昌比試時的身手,若非病骨支離,或許,他本該有更大的作為。

  秦繼勳不禁惋惜。

  「徐將軍,您要去丹丘胡人的軍營?」秦繼勳出了帳,范江拄著拐湊過來,「那倪姑娘呢?你也要去麼?」

  「我想去。」

  「她不去。」

  倪素與徐鶴雪幾乎齊聲。

  帳中一霎靜謐,青穹與范江面面相覷,隨即又不約而同地看向他們兩個。

  倪素捧著茶碗,不說話了。

  「可是倪姑娘若不去,那徐將軍您的禁制豈不是……」青穹的聲音逐漸小下去。

  天色暗淡下來,夜幕很快降臨。

  倪素在營帳中裹著被子,燈燭的光影鋪展在帳簾上,夜裡的風沙吹得厲害,她懷抱心事,幾乎到天濛濛亮時才有了一分睏意。

  但聽見外面整兵的聲音,她又立時清醒了許多,營帳外有步履聲近,她一見那道霜白的衣袂,便下意識地閉起眼睛。

  帳中光線晦暗,徐鶴雪的眼前有些模糊,他動作極輕地走近床前,站了片刻,也沒將竹床上的女子看清。

  被子被她捲在腋下,成了一團。

  他俯身,摸索一下,從她身下抽出被子來蓋在她的身上。

  倪素的呼吸都放得很慢,她閉著眼,卻越發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舉一動。

  幸好他看不清。

  否則他會發現,她的眼皮在顫動,裝睡得並不那麼熟練。

  他的動作停了一會兒。

  倪素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她聽不見任何聲響,連衣料的摩擦聲也沒有,在她就快要抵不住好奇心睜開眼偷看的時候,她只覺枕頭底下似乎被他塞了什麼東西。

  他似乎要出去了。

  倪素聽見他的步履聲。

  她的手指揪緊被子的邊緣,一下睜開眼,坐起身,毫不猶豫地伸手牽住他的衣袖。

  徐鶴雪一頓。

  他回頭,模糊的視線裡,她的手似乎伸到了枕下。

  倪素將被帕子包裹的東西放在膝上,掀開來才發現,裡面竟是雪白的乳糖。

  她抬起頭。

  「我請段嶸買的。」

  徐鶴雪垂眸,看著自己被她抓著的衣袖。

  倪素看著他,「為什麼給我買這個?」

  「我惹你生氣了。」

  徐鶴雪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我忘了生前的許多事,唯記得一些我曾認為重要的,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吃過這種糖,你嘗一嘗,若覺得好,往後,我再買給你吃。」

  「你自己沒有先嘗過嗎?」

  徐鶴雪「嗯」了一聲,「沒有。」

  他話音才落,倪素立即捏起一塊抵到他的唇瓣。

  他猝不及防,僵了一下,緩緩張口,咬住。

  「好不好吃?」

  倪素看著他,卻無法從他清冷的面容上看出絲毫反應。

  徐鶴雪給不了她回答。

  他咬著那顆糖,片刻才道:「你再睡一會兒吧。」

  他本應該轉身就走,如果她沒有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袖的話,徐鶴雪對上她那雙清亮的眼睛。

  她搖晃他的衣袖,怎麼也不肯放手:「我還是想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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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破陣子(五)

  秦繼勳才得了個消息,臉色有些不大好,回頭見那對年輕男女從營帳中出來,他先是一愣,隨即問道:「難道倪小娘子也要去?」

  倪素穿著朱紅的袍衫,披著甲胄,看起來似乎還用妝粉將臉弄得蠟黃了一些,一副兵士的裝扮,段嶸見了,不由皺眉:「倪小娘子,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隨我們去胡人的兵營裡?」

  倪素朝他們彎身,「我知道形勢嚴峻,亦不敢給諸位添亂,但他身患重疾,而我是他的醫工,我必須隨行,如此才能讓將軍與他所謀之事多一分可能。」

  她若在,徐鶴雪便能不受禁制所約束,也就少了幾分他鬼魅之身被人看破的風險。

  秦繼勳與段嶸聽了她這番話,皆是一默。

  「對不住,倪小娘子,是我狹隘了。」段嶸羞愧道。

  秦繼勳看徐鶴雪亦是一身兵士裝扮,只是臉上戴了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更將他的整張臉遮得完全。

  「倪公子,此事,還是交給段嶸吧。」

  他道。

  「將軍不信我?」

  徐鶴雪說著,將軍帽戴在倪素的頭上,他的動作很輕柔,也幾乎一絲不苟。

  「絕非如此。」

  秦繼勳看著他,嘆了聲,「公子的病,已到了這樣的地步,而我軍中數萬兒郎,何至於要你去冒這個險?你應該好好珍惜最後的……」

  最後的這段日子。

  秦繼勳沒說出口,但倪素卻在心中補上這半句,她抬起頭,軍帽有點重,甚至壓得她前額有點不舒服,可她面前的這個人脫去略微寬鬆的文士衣衫,這身兵士的袍衫甲胄收束得當,襯出他的寬肩窄腰,風姿凌冽。

  雖身死,而魂靈卻始終維持著他死前的模樣,十九歲的容貌,一個少年將軍的身軀。

  他其實連最後的日子也沒有。

  猙獰的面具擋住了他的臉,不那麼明亮的天色底下,倪素只能看見他的一雙眼睛像是一潭沉靜的死水,「我已經很珍惜了。」

  「軍中數萬兒郎留待殺賊,將軍此時萬莫優柔寡斷。此計若成,秦將軍便能趁亂圍困蘇契勒,若不成,將軍亦盡可將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屆時,還請將軍護好她。」

  其實即便是跟隨秦繼勳多年的段嶸,他也沒有分毫的把握能在胡人的軍營裡刺殺宋嵩,他亦拿不準這位倪公子此番究竟能不能成事,但眼下情勢危急,若待居涵關的胡人守軍圍上來,無論是楊天哲的起義軍還是他雍州城都將岌岌可危,為今之計,秦繼勳只能先困住蘇契勒,以求拖延時間,尋後方來援。

  但要對蘇契勒出手,便要先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宋嵩便是這個由頭。

  秦繼勳看著倪素,「倪公子放心,我必會讓段嶸護好倪小娘子,只要你們鳴鏑一響,我與德昌必定即刻來援!」

  「只是方才我聽到消息,宋嵩改了主意,不願自己一個人前去,硬是要沈同川跟著他一起去。」

  徐鶴雪倒是不意外,只問,「沈同川答應了?」

  「沒錯。」

  秦繼勳點頭。

  天色逐漸明亮許多,宋嵩與沈同川的車輿出了雍州城,段嶸領著人馬跟上他們,而徐鶴雪與倪素就在隊伍的末尾。

  段嶸騎馬跟在後面,看見倪素遞給徐鶴雪一隻水囊,還以為裡面裝的是什麼提前備好的藥。

  「倪公子,你沒事吧?」

  眼看便要出胡楊林守地,段嶸越發警醒。

  「沒事。」

  徐鶴雪抿了幾口荻花露水,倪素伸手過來,他便順從地將水囊遞還給她,又將掀開半邊的面具重新戴好。

  段嶸在他們後面,惦記著這位倪公子並不願讓人看他被損毀的臉,便也沒有朝他多看,「你要我說給沈知州的話,我都說了。」

  「嗯。」

  丹丘的旗幟在疾風中飛揚,胡人的氈帳就在胡楊林對面那片山坳之間,宋嵩與沈同川的車輿穿過胡楊林的守軍陣前,前行百里方見丹丘的兵士列陣在前,腰挎金刀,或持長槍,他們猶如靜伏的山脈,漆黑的甲衣,鑲嵌的毛邊被風吹得翻飛,一派肅殺之氣。

  宋嵩與沈同川的車輿不能再往前,二人被扶下車,帶著一眾親兵與段嶸等人步行朝前。

  倪素走在最後面,看見胡人的兵士如同黑壓壓的層雲散開兩旁,逐漸露出身後那片在天光之間雪白的氈帳。

  黑雲籠罩這片山坳,只在中間留有一條狹道,無言的威勢在這些胡人兵士冷漠而凶悍的目光中直逼這一行從雍州關來的大齊人馬。

  「王子,他們來了。」

  裨將扎赫一手按著金刀,低聲對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王子說道。

  烏絡蘇契勒肩頭停著一隻獵隼,手中捏著一塊生肉,等獵隼低頭來啄掉那塊肉,他才揉了一下沾血的指腹,掀起眼簾。

  「宋大人好膽識啊。」

  他皮笑肉不笑。

  風吹雲捲,塵沙飛揚,宋嵩一身袍服被吹得亂舞,他稍稍低首,「蘇契勒王子,今日我與雍州知州一起來此,王子應足見我等的誠意。」

  蘇契勒語帶輕嘲,「你宋大人的誠意,本王子已見識過兩回了。」

  「這其中定有誤會。」

  宋嵩面不改色,「我大齊與丹丘訂立盟約,行交好之實,我若與王子為難,豈非傷及兩國邦交?」

  「好,那你宋大人倒是說說看這之中到底有什麼誤會?」

  「啊,這個,是咱們先前派出的斥候來報,說楊天哲的起義軍中還帶著一些老弱婦孺,」沈同川被宋嵩盯了一眼,便張口道,「到底都是齊人,這個楊天哲擺明了就是用那些婦孺來挾制我們嘛,宋大人本欲發兵,可又不得不顧及那些無辜婦孺的性命,所以就花費了些時間探查消息。」

  蘇契勒哼笑一聲,「那你們探查出了什麼消息?」

  沈同川雙手插在袖中,清了清嗓子,「老弱婦孺是假,叛黨是真,楊天哲不過是想趁機挑動兩方戰火,屆時,他才好帶著起義軍投誠故國。」

  蘇契勒眯著眼將那位沈知州審視片刻,又拈起來一塊帶血的肉餵給獵隼,「相信二位大人也知道,楊天哲這個人用你們齊人的話來說就是一棵草,左右搖擺,其心不定,用是用不好的,只有殺了才省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啊對對對。」

  沈同川點頭。

  而宋嵩則看著蘇契勒,意味深長道:「大齊與丹丘之間的和平得來不易,我在雍州監軍,自不能做破壞兩國邦交的罪人,相信王子亦無此心。」

  蘇契勒面上起初沒什麼表情,直到他肩上的獵隼忽然展翅,朝宋嵩等人飛去,一時間,一眾人匆忙躲避。

  徐鶴雪立時將倪素拉到自己身後,隨著人群移動幾步。

  「哈哈哈哈哈哈!」蘇契勒忽然大笑。

  宋嵩臉色有些不好,一面整理衣帽,一面回頭,卻見蘇契勒站起身,只含了一下指節,吹出短促的一聲,那胡亂啄人的獵隼便立時飛回到他的肩上。

  「對不住了宋大人,我這隻獵隼脾氣差,有時我也是管不住的。」

  蘇契勒臉上一掃陰鬱之色,揚著眉,「我只奉父王令守居涵關,只是你也知道,阿多冗將軍在我之前駐守居涵關,他無故枉死,軍中是多有怨言,何況他是死在你們的瑪瑙湖,我若不來詢問,又如何能服眾?兩國邦交你宋大人不敢毀,我蘇契勒又如何敢輕易毀之啊?」

  「王子,雙方既都不想傷及邦交,那麼我們又怎會冒險謀害阿多冗將軍,還將他棄屍於瑪瑙湖?這豈非自相矛盾?這原本就是一個誤會。」

  沈同川說道。

  蘇契勒還沒說話,眾人只聽得一聲馬兒的嘶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名胡人兵士牽的那匹馬吸引。

  通身雪白的毛髮,幾乎沒有一絲雜色,鬃毛卻顯得有些銀灰,底下帶著一圈纏著金絲的彩絛,行走間金鈴晃動。

  日光越明亮,它的毛髮越潤澤。

  面具之下,徐鶴雪的雙眼幾乎定在那匹白馬身上。

  沈同川一雙眼睛亮了亮,他不由讚嘆,「王子,好馬啊。」

  「聽說是西域番邦最好的品種,比咱們丹丘的馬還要好上數倍!」蘇契勒回頭瞧著那匹白馬,「這馬本是阿多冗的,說起來,它與你們齊人還有些許淵源。」

  蘇契勒再將目光挪回宋嵩與沈同川的身上,意味深長,「你們可知它是誰的種?」

  宋嵩與沈同川相視一眼。

  「你們大齊的玉節將軍徐鶴雪有一匹駿馬,那應該是牧神山一戰中,唯一的活口了。」

  蘇契勒隱去笑意。

  當年牧神山一戰,無論於大齊還是丹丘,都是損失慘重的一戰。

  大齊的靖安軍全軍覆沒,而丹丘的將領蒙脫與他麾下的兵士們亦無人生還。

  宋嵩與沈同川的臉色皆有了些變化。

  時年大齊與丹丘針鋒相對,不似如今這般至少還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宋嵩負手而立,「官家已經褫奪了他一切軍功封號,此人是比楊天哲更為可恨的悖逆之徒。」

  「也是,兩軍交戰,最忌臨陣倒戈之輩,」

  蘇契勒扯著嘴角,「若在我丹丘,此人的血都該放乾在陣前祭旗。」

  倪素聽見他們的談話,只是輕飄飄的字句,卻很重很重地壓下來,將一個名字反復碾碎在塵泥裡。

  而她身邊的徐鶴雪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只是在看那匹馬,它忽然像發了狂似的,不受牽它的兵士管束。

  蘇契勒一鞭子打過去,白馬身上添了一道極深的血痕,它依舊胡亂嘶鳴,試圖掙扎,扎赫忙叫了幾名勇士過去制服它。

  「它是個長了反骨的壞種,就跟它爹一樣,阿多冗當初就沒能制服徐鶴雪的那匹馬,所以配了種之後,乾脆就將那畜生殺了,沒想到這個小的,依舊是個不聽話的,」蘇契勒冷笑了一聲,將鞭子扔給一旁的扎赫,「老子也沒那個耐心再馴它了,再好的馬,不知服從,不知懼怕,不知道誰是它的主人,也都是沒用的畜生,還不如晚上殺來吃肉。」

  「良駒難得,王子何不耐心些。」

  沈同川看著那匹白馬,心中復雜。

  蘇契勒笑了一聲懶得說話,卻問宋嵩,「宋大人今日既然來了,便給本王子一個準話,楊天哲,你殺是不殺?」

  宋嵩還沒開口,沈同川便搶先道,「這是自然!今日宋大人來此,便是與王子您一同商議一同圍剿楊天哲!」

  「果真如此?」

  蘇契勒盯住宋嵩。

  「宋大人,今日您若在此處將圍剿楊天哲的事定下,秦繼勳那兒就無話可說了,畢竟您今日是來和談的,秦繼勳若再推脫,便說不過去了,」沈同川湊到宋嵩身邊,低聲說道,「只是他身邊那個段嶸在此,您最好先進帳與蘇契勒王子單獨談一談魏瞻的事,讓蘇契勒王子稍後出來表態,就說魏瞻之死與他無關,如此也好了事,咱們今夜便可發兵圍剿楊天哲,宋大人您也不必擔憂,若有事,我還在此。」

  宋嵩沉吟片刻,捋著鬍鬚,覺得有些道理,便點了點頭,對蘇契勒道:「不若我與王子進帳,細談合圍事宜?」

  蘇契勒倒真有些意外,這個宋嵩竟然敢孤身進他的大帳,但聽其給了個準話,蘇契勒心中的焦躁也消減了一些,「來啊,準備好酒菜!」

  宋嵩只帶了一名親兵,而蘇契勒在帳中也只有裨將扎赫隨侍,桌案上,是一隻烤得焦黃的羊羔。

  一旁的胡女斟滿兩杯酒,各自奉到蘇契勒與宋嵩面前。

  見宋嵩抿了一口酒,便皺了一下眉,似乎被這刀子般的烈酒給割傷了喉嚨,蘇契勒便慢慢悠悠道:「宋大人喝不慣我們胡人的烈酒,正如我們胡人也受不了你們的繁文縟節,我們得了北境十三州,至今尚未將十三州的百姓教化完全,如此才給那楊天哲鑽了空子,讓他有了造反起勢的機會,我們在北境十三州尚且如此麻煩,又如何能再有那個心思再起戰火?」

  「何況先王有言,可取十三州而不復深入大齊,我父王一直以此為訓,自不可能再興刀兵,只是你宋大人應該也知道,咱們胡人生性隨意,底下的部落多有悍勇之輩,他們的牛羊一少,草場一出事,便難免起一些掠奪心思,但如今二十九個部落盡數歸順王庭,這於你們大齊也該是一件好事,畢竟,有了我父王的管束,滋擾你大齊邊境的事,也將變得少之又少。」

  「王子說得有理啊。」

  宋嵩面上浮出一絲淺笑,「征戰於國無利,既勞民又傷財,丹丘願與民修養生息,我大齊也是如此,若能不起兵戈,我們便還是以和為貴。」

  蘇契勒灌下一口烈酒,「那宋大人,不如我們便來說一說,你們雍州軍的將軍秦繼勳,預備如何與我一同誅殺楊天哲?」

  蘇契勒與宋嵩入帳中約有一盞茶的工夫,沈同川等人都在外面等待,段嶸正心中焦灼,卻不知為何,風沙突起。

  風沙越來越大,幾乎令人不能視物。

  倪素看見塵沙中有細碎的瑩塵漂浮,她轉過臉,他的面具森冷而猙獰。

  「段嶸,幫我護好她。」

  徐鶴雪囑咐段嶸一聲,段嶸回身之際,卻並未在風沙中看清他的身影,胡人守軍在塵沙裡更如積聚的黑雲,黑壓壓的一片擋在他們身後。

  無人看清徐鶴雪身化淡霧,流散入大帳之中。

  「只要蘇契勒王子您在秦繼勳的人面前說句話,只要你我能證明魏瞻是死於楊天哲之手,今夜我們便能共伐楊天哲……」

  宋嵩正與蘇契勒說道。

  蘇契勒不由冷哼,「魏瞻是怎麼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可恨就可恨在那個魏德昌,即便是死了兒子,也仍要聽秦繼勳的話。」

  「秦魏二族盤踞於此多年,官家原也是考慮到他們的根深蒂固,所以才令秦與魏這兩人共駐雍州,可他們行事越發不知規矩,狂妄自大,此事一罷,我必是要參他們的!」宋嵩談及秦繼勳與魏德昌這一對異姓兄弟,心中也是有氣無處發。

  「你確定只要我說句話,便可以?」

  蘇契勒敲了敲桌面。

  「是,只要王子表了態,他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魏瞻是死在你手中,也不能再拖延。」宋嵩見蘇契勒站起身,他便也理了理官服,站起來。

  帳中除蘇契勒與宋嵩他們四人之外,還有兩名胡女,但他們卻無一人看見淡霧微浮,逐漸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徐鶴雪垂眸,看著蘇契勒手中還未放下的那柄匕首,沾了烤羊羔的油脂,在燈下泛光。

  「好,那本王子便……」

  蘇契勒面上帶了一分散漫的笑意,卻倏爾一僵,他猛地低頭,看著自己握著刀柄的手。

  他的腕骨好像正被人攥著一般,那是幾乎要捏碎他骨肉的力道,他幾乎是來不及反應,便不受控制地伸臂。

  宋嵩雙目圓睜,笑意盡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不敢置信。

  他低頭,

  只見蘇契勒手中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殷紅的血液汩汩的流出,浸濕了他的官服。

  「你,」

  宋嵩鬍鬚顫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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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5 02:24:27
第七十九章 破陣子(六)

  「大人!」

  宋嵩的那名親兵立時大喚一聲,上前將他扶住,卻見他雙眼渙散,已無鼻息,親兵立時朝帳外喊:「快來人!」

  扎赫被這一幕驚得失語,他看著王子踉蹌後退兩步,便立即上前,「王子!您這是……」

  蘇契勒只覺自己的腕骨似被陰寒裹覆,即便那種被攥住一般的感覺消失,他亦覺得整個臂膀都是僵硬的。

  他掙開扎赫的手,一雙怒目環視四周,那兩名胡女被嚇得一邊驚叫,一邊掀開帳簾往外跑。

  外面的風沙湧入,扎赫眼看那親兵抽出刀刃來,便先行上前幾步,將其刺死,而帳外的段嶸聽見動靜,立時放出鳴鏑。

  「宋大人!」

  沈同川帶著人欲靠近大帳,卻被胡人兵士阻攔在外,適時氈簾飛揚,他在黑甲胡兵手臂的縫隙間,看見倒在大帳中,身上扎著一柄匕首的宋嵩,他立時振聲,「烏絡蘇契勒!你竟殺我雍州監軍!」

  「來人!將他們給老子圍了!」

  扎赫提著沾血的刀,代蘇契勒發出指令。

  胡人沉悶的號角聲響起,退開在兩側的黑甲兵士們立即朝中間靠攏,他們如同低垂的黑雲一般將來沈同川等人的來路堵死,且快速靠近。

  氈帳前亂做一團。

  「保護知州大人!」

  段嶸抽出劍來,他一喊,手底下的兵士以及宋嵩的親兵們都將沈同川圍在了中間,段嶸趁機也將倪素塞到了最中間。

  守在氈帳前的胡人兵士已按捺不住,揚刀上前朝這些齊人劈砍,兩方刀劍相接,更外層的數千精兵越圍越緊。

  「蘇契勒!你果然存心撕毀盟約,破壞兩國邦交!這究竟是你這個黃口小兒的意思,還是你烏絡王庭所有人的意思?!」

  倪素被擠在沈同川身邊,忽而聽他揚聲,她轉頭,風沙迷眼,有些看不清他。

  「你這個小兵,過去點,擠著我了……」沈同川推了推她的手臂,也沒看她,又朝那氈帳裡喊:「蘇契勒!今日你若敢殺我,我雍州軍必留下你與你這些人的性命!」

  扎赫聽見外面傳來沈同川的聲音,他緊擰眉頭,回頭問道:「王子!您為何忽然殺宋嵩?」

  「老子沒想殺他!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

  蘇契勒看著地上的死屍,幾乎要咬碎了牙,他提刀在帳中亂砍,砍得氈帳快速塌陷下來,他一刀劃破頭頂的氈帳。

  「王子!秦繼勳和魏德昌帶著人從胡楊林過來了!」

  斥候匆匆來報。

  蘇契勒抬起頭,煙塵之間,周圍已被他的先行軍們圍得水洩不通,他看不清遠處的境況,卻也能隱約聽見無數馬蹄踩踏平原的聲響。

  「蘇契勒你敢毀盟約!我必上奏官家……」

  沈同川連珠炮似的嘶喊落在蘇契勒耳畔都成了令人極度厭煩的叫囂,他立時舉刀,「給本王子綁了他!」

  蘇契勒沒傻到此時再殺一個大齊知州,只要此人在他手中,他還有機會與秦繼勳拖延時間,等待居涵關的援軍過來。

  「好了沈知州,可以了,別再招惹他了,我一會兒尋個機會,找個破口……」段嶸說著,抬起眼睛朝前一看,卻見風沙之間,那道身著朱紅袍衫,披著甲胄的身影提著一柄劍,飛快朝蘇契勒奔去。

  蘇契勒的裨將扎赫反應極快,猛地抽刀朝前擋在蘇契勒身前,與其交手。

  沈同川吃了一嘴沙子,喉嚨被磨得不好受,眼睛也睜不大開,被周圍的人護著往左側退。

  倪素也跟著退,她勉強睜起眼睛,正見戴著面具的那個人翻身一躍,將那身形魁梧的扎赫踢了出去。

  扎赫是蘇契勒手底下最好的丹丘勇士,蘇契勒見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臉色一瞬陰沉許多,他回過身,一雙眼緊盯著那戴面具的齊人兵,他吹了一下指節,獵隼俯衝下來,塵沙粒子敲擊著那人的劍鋒。

  獵隼尖銳的喙尚未觸及徐鶴雪的眼睛,便被一劍穿刺,蘇契勒三兩步提刀往前,朝他劈砍。

  一聲鳴鏑響,段嶸側身一望,「西面有破口!定是秦將軍的先行軍來了!快!沈知州,您先離開這裡!」

  宋嵩已死,他的親兵們無以為仗,便只得豁出命去保沈同川,倪素也被他們圍在其中,越退越遠,她幾乎要看不見在風沙裡與蘇契勒纏鬥的徐鶴雪。

  「切勿放跑雍州知州!」

  扎赫見他們試圖朝西面去,便立即令兵士們包圍上來,段嶸等人只好衝上去拼殺,刃入血肉之聲不絕於耳,濃烈的煙塵裡裹著無盡的血腥。

  倪素聽見馬的嘶鳴,她一抬頭,只見不遠處的木樁上綁著的那匹白馬正揚蹄掙扎,它身上的傷處還在淌血,銀灰色的鬃毛被風吹得凌亂。

  它嘶叫著,不安地來回打轉,卻怎麼也掙脫不開束縛。

  身邊的沈同川忽然動了,倪素才轉過臉,便見他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直奔那匹白馬。

  「沈知州!」倪素失聲,但見周遭仍在段嶸等人的護衛範圍之中,她立時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朝沈同川跑去。

  繩索綁得太緊,沈同川弄不開,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一柄刀刃劈來,斷開繩索,嵌入木樁。

  他一轉頭,隨即一愣。

  「你是那個……小娘子?」

  即便她穿著兵士的甲衣,面容塗得蠟黃了些,沈同川也依舊認出她是跟在那位倪公子身邊的女子。

  她竟然出現在戰場上?

  「沈知州!快走!」宋嵩的親兵靠過來,抓住他的臂膀,立時便將他護在中間,快速朝西邊去。

  「誒,把她也給我帶上!」

  沈同川哪裡有他們這些人力氣大,幾乎是被拎著走的,他抬起手指向倪素,但宋嵩的親兵們卻只回看了一眼,只見是個兵士,便也無暇顧及。

  段嶸等人仍在前面拼殺,只見宋嵩的親兵突圍出去,段嶸正鬆了一口氣,卻聽身後馬嘶,他一回頭,只見本該與沈同川在一處的倪素竟掉了軍帽,正費力地牽引著那匹白馬。

  「倪小娘子!」

  段嶸心下一凜,想要過去,卻被忽然而至的胡人騎兵擋住,馬背上的胡兵手持金刀或長槍,馬蹄亂踏,塵土飛揚。

  「別怕,別怕……」

  倪素抱住白馬的耳朵,安撫它的暴躁,學著徐鶴雪那樣撫摸著它的鬃毛,她欲瞅準機會往段嶸身邊靠,卻不防身後襲來一柄長槍,立時刺穿了她面前的齊人兵士的胸膛。

  溫熱的鮮血迸濺在她的臉上,那個方才突破重圍朝她而來的兵士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馬再度陷入狂躁,引頸往前,使得牽住它的倪素一個身形不穩,摔倒在地,無數馬腿近在咫尺,倪素被身後的馬蹄重重踩住肩膀,幾乎痛得骨碎。

  胡人長槍上的血滴落在她身上,揚起的馬蹄很快又朝她落來,倪素握不住韁繩,而白馬卻忽然後蹄一揚,踹在胡人兵士的馬腹。

  與此同時,一道身影踩踏胡人騎兵的肩背,長劍一一刺破他們的頸項,鮮血噴湧,數人跌落馬背。

  倪素被一雙手扶起,她的左肩痛得厲害,幾乎令她神思混沌,風沙煙塵彌漫,她半睜眼睛,看清一張猙獰的面具。

  忽的,他雙臂用力,緊緊地將她抱入懷中。

  塵土與血腥太濃,她卻在他浸潤著積雪春花味道的衣料間,得到了喘息之機。

  他抱得太緊,手臂幾乎有些發顫。

  「我沒事……」

  倪素嗆了塵沙的嗓子很啞。

  徐鶴雪沒有說話,面具遮掩之下的那張臉上其實也沒有什麼神情,但他抬起眼,將她從亂蹄之下抱起來。

  白馬吐息,在渾濁的天色底下,它對上徐鶴雪的面具,忽然,湊過來輕輕地嗅聞他的衣襟。

  它又在嘶鳴。

  卻是歡欣雀躍的聲音,又像一個小孩的嗚咽。

  徐鶴雪撫摸了一下它的鬃毛,隨即將倪素送上馬背,他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白馬便揚蹄猛衝。

  它所到之處,徐鶴雪劍無遺漏,近前的騎兵一個個被他斬於馬下,他幾乎殺得大帳前的胡人兵士心生憂懼,連連後退。

  「王子,後方的路也被堵死了!是楊天哲!楊天哲從汝山過來了!」扎赫殺了幾名齊人兵士,衝到蘇契勒身邊。

  蘇契勒臉色大變,他身上還受著傷,是那個戴著青面獠牙的面具的年輕人所傷,此時他的心沉下去,「扎赫,他們就沒想和談!」

  殺宋嵩,便是他們掌握主動權的關鍵。

  蘇契勒越想,心中便越是發寒,前面是秦繼勳與魏德昌的雍州軍,後方還有楊天哲的起義軍。

  沈同川也已經從西面突圍出去,他已毫無倚仗。

  眼下,竟是毫無退路了。

  蘇契勒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兵士不斷後退,他不由提刀往前,厲聲大喊:

  「不許退!」

  看著自己從未騎過的畜生此時竟無比溫馴地任由那戴面具的年輕齊人驅策,蘇契勒面目陰鷙,「果然是養不熟的畜生!」

  徐鶴雪執劍飛身而下與其纏鬥幾番,蘇契勒此前才與他交過手,身上帶著傷,力有不逮,近乎強弩之末。

  徐鶴雪倏爾抽出他腰間的長鞭,以劍鋒刺破其手掌,金刀滾落於塵,他立時以長鞭反束蘇契勒的雙手,又翻身上馬,手握長鞭,將蘇契勒拖行到陣中。

  蘇契勒從未受過此等屈辱,他在塵土裡仰頭,只見日光熾盛,而馬背上的那人手中之劍猶泛凜光。

  戴面具的年輕人居高臨下:「再多錢帛與退讓,不也養不熟爾等蠻夷麼?」

  秦繼勳的人已經來了,正與外圍的胡人兵士拼殺,嘶喊震天,馬蹄紛亂。

  風沙卻在此時小了許多。

  「王子!」

  扎赫回頭,見蘇契勒被束縛著雙臂,拖行在地,他目眥欲裂。

  「丹丘人聽著,」

  風煙俱淨,馬背上的徐鶴雪冷聲道,「你們的王子已在我手,若不想他死,即刻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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