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蘇幕遮(三)
暖黃明亮的光影裡,她的眉眼柔若秋水,白皙的面頰因他的衣料輕輕摩擦而透出一片薄紅,燦若芙蕖。
徐鶴雪手上一頓,他收回手,衣袖之間幽淡的凜香輕拂倪素發燙的面頰,她愣神之際,他已接過她手中的糖糕。
鍋子還在咕嘟咕嘟地煮著,青穹忙去用荻花上接來的露水煮茶,「徐將軍,我阿娘說,你用了這些露水,便能好一些。」
「多謝。」
徐鶴雪坐在桌前,朝他輕輕頷首。
「徐將軍快別折煞我們,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范江今日打了一壺酒,鍋子還沒吃,他便先喝得臉頰發紅。
切好的牛羊肉下鍋,雍州新鮮的果蔬並不多,但今日好歹買來了些,倪素端著小碗在旁喝湯,聽范江絮絮叨叨地說些醉話。
范江與鬼魅結緣,便與人沒有了多少親近的緣分,人都道他沒成親便撿了個怪胎兒子,沒有幾個人願意靠近他,與他閒聊說話。
青穹亦是如此,他生得與常人不太一樣,常年穿著厚重的斗篷,整個人蒼白又枯瘦,沒有同齡的人願意與他來往。
他們父子兩個在這雍州城中的一口枯井裡,相依為命到如今。
「幽都的霧能濯洗生魂記憶,改易生魂形貌,阿雙已不太記得事了,每回我與她說話,都要先說一遍我們兩個是如何相識成親的,然後再問她過得好不好……這樣一聊,幾乎就是一整夜。」
范江年約四五十歲,一張面容在雍州的風沙裡已被磨得滄桑,一談及青穹的阿娘,他臉上就添了笑意,褶痕也更多。
「那若是她完全忘記了……」
倪素輕聲。
「那是好事。」
范江面上不露一絲悲色,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端著酒碗,「阿雙生前受的苦太多,等到有一日她終於忘記,便證明她可以擺脫這一切,去輪迴轉生了。」
倪素看著他,「您一定很捨不得。」
「我與她做夫妻的時間太短了,但好在她回幽都這些年還能與我說說話,我們誰也捨不得誰,但只要知道她好,我也就安心了。」
一個不受待見的人,卻活得如此豁達開朗,倪素聽著他這番話,捧著碗忘了喝湯,隔了一會兒,她偷偷望向身側的那個人。
他沒有吃鍋子,擺在他面前的碗筷依舊乾淨整潔,他只吃了一塊她做的糖糕,之後便是偶爾抿幾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靜地坐在桌邊,聽他們三人說話。
也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徐鶴雪倏爾抬眸朝她看來。
他清淡的神情裡帶了分詢問。
倪素脫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嗎?」
徐鶴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嘗不出味道,也不知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從爐上提來茶壺,倒了一碗熱的給她。
屋舍外又起了風沙,寒涼的夜,四人聚在一塊兒,鍋子的熱氣繚繞,青穹表情遲鈍的臉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漸深,青穹與范江攏緊衣裳離開,倪素洗漱乾淨,披散著烏黑的長髮坐在床上,問:「我們要走嗎?」
「暫時走不了。」
徐鶴雪坐在桌案邊,書冊翻動幾頁,他停下,「雍州城外周邊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門一落鎖,近段時日便不會再輕易打開。」
范江方才在飯桌上說住在城外周邊村莊中的百姓被秦繼勳派人送入城中,以至於今日的城門關得很晚。
「是因為那個胡人?我們與丹丘是不是又要開戰?」
倪素將自己裹在被子裡,趴在枕頭上望他。
「如范江所說,自丹丘與大齊簽訂盟約之後,十幾年來,丹丘時有挑釁,滋擾雍州,但自居涵關由阿多冗坐鎮後,兩方之間少了許多摩擦。」
「而我記得,丹丘王庭之下,還有立足於草原的二十九個部落,部落之間亦有齟齬,烏絡王族為收服他們亦耗費多年心血,即便是當年與我大齊開戰之際,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亂局不止,我死以後,烏絡王族與大齊休戰應是情勢所逼,內憂外患,不得不休養生息。」
「十幾年時間,內亂既止,胡人自當蠢蠢欲動,而這個蘇契勒王子的母親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親王南延多羚,便是蘇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驍勇好戰,覬覦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兒子自然受他們擁護,王庭此時准允蘇契勒入主居涵關,其心昭然若揭。」
徐鶴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間才不過十六載,太多熟悉的名字都還存活於世,他曾策馬追擊過胡人兵的草原也依舊伏在連綿遼闊的山脈盡頭。
「那個死在瑪瑙湖的胡人,便是他們用來挑起戰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過來。
撕毀盟約,總要有個由頭。
「應該還只是試探,若秦繼勳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戰,」徐鶴雪聽著窗外寒風席捲,他的眼睫微垂,視線停在面前書冊上,「關外苦寒,今年似乎更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過冬,草場若成凍土,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深入大齊腹地,以期擺脫天災。」
如今雖是夏季,但雍州的晝夜溫差極大,北境十三州以外,烏絡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為難捱。
北境十三州不夠整個丹丘遷移過冬,他們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齊的歷年的歲幣與絲絹便能滿足的。
一如徐鶴雪所料,秦繼勳翌日便在胡楊林當著烏絡蘇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軍中人,拒不承認齊人謀害阿多冗。
但蘇契勒不依不饒,與此同時魏家軍中出現流言,說將軍秦繼勳心有偏頗,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軍忠志之士。
魏家軍統領魏德昌嚴令軍中不得妄議此事,而秦繼勳每日在胡楊林與雍州城中來回折返,對胡人王子蘇契勒的叫囂挑釁不為所動。
月上中天,風沙漫捲。
秦繼勳在軍帳前端坐,一雙銳利的鳳眸盯著在對面桌案前排著長隊領軍餉的將士們,手指輕扣在太師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鐵盆中燒著柴火,焰光跳躍之間,照在秦繼勳的側臉,不多時,他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暴喝:「滾開!」
「老子見義兄,你個黃口小兒安敢攔我!」
隨即便是一陣拳腳相撞的悶聲,正領餉的兵士們聞聲,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卻見秦繼勳抬手。
他們立時頓住,沒有動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腳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著刀帶了十幾個親兵走過來,只見那一張長案就擺在這大帳前,漆黑的箱籠大開著,已空了幾個,只剩下兩箱還沒來得及發放下去的鐵錢。
魏德昌一看那鐵錢,他眼瞼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動,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繼勳,質問:「義兄,發餉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闖秦家軍駐地,還帶這麼些人,德昌,你想做什麼?」秦繼勳抬眼,語氣淡淡。
「我想幹什麼?」
魏德昌直脾氣立時上來了,「底下人說,今日義兄在此給秦家軍多發私餉,我還不信,可是義兄,你告訴我,這些都是什麼!」
「那蘇契勒每日在胡楊林叫囂侮辱你我,侮辱大齊,我說你怎麼像聽不見似的,原來是在此……」
「在此什麼?」
秦繼勳的一雙眼凝視他。
「我如此相信義兄,可義兄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這半月以來還在一心壓制軍中不利於秦繼勳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氣堵在喉頭,立時抽了刀朝那長桌劈下。
「砰」的一聲,長桌斷裂成兩半,倒塌在地。
此舉無疑是挑釁秦家軍,兵士們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將魏德昌等人團團圍住,卻聽秦繼勳道:「都別動。」
秦繼勳話音一落,眾人面面相覷,到底還是停住。
「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沒發齊麼?」秦繼勳輕抬下頜,夜風吹得他青黑的長鬚微動。
「朝廷撥的發齊了,但你這兒的私餉,我們何時有過?!」
「誰說這私餉?」
「難道不是嗎!」
魏德昌咄咄逼人,「義兄如此作為,豈非分裂軍心?難怪你近來總是跑去見那個宋嵩!他給了你什麼好處!是這些私餉嗎?要你當縮頭烏龜?!」
「魏統領!您怎可對將軍如此無禮!」
立在秦繼勳身側的一名親兵忍不住,「這哪裡是什麼私餉,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倒是早就發齊了,可咱們卻只發了一半兒!將軍今日不過是給底下的兒郎們補齊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滯,鐵盆中的柴火噼啪作響,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脫,氣定神閒的將軍:「只發了一半兒?為何?」
那親兵憤聲,「自然是朝廷撥下來的軍餉被人克扣了不少!你們魏家今年非要與秦家爭田地,鬧得不可開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雖被您按了下來,但你軍中多是你們魏家的兒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軍餉不夠,指不定他們要在軍中鬧出什麼事端,將軍只好苦一苦自己,先將你們的餉發齊了,咱們都只發了一半兒,您今日看到的這些哪裡是那個只進不出的宋監軍的錢!分明是將軍自己的錢!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問問自家兄弟,近來到底從魏家買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繼勳:「義兄……」
「以往也不是沒有胡人滋擾雍州的事發生,怎麼這回你就如此激憤?」秦繼勳依舊端坐,「是因為我近來常去宋嵩府中飲宴?你覺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對蘇契勒低頭,送女人和錢帛過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隨苗統制戰死在雍州城牆上的,有我的父兄,這麼多年我與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麼?難道不是咱們與胡人的血仇?當年雍州幾乎只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牆之上結為異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為國盡忠,你我之間若不能堅若磐石,那麼雍州城他蘇契勒雖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聽得心中動容,他一臉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繼勳面前,將刀也扔到一旁,抱拳:「義兄,德昌對不住義兄!」
秦繼勳沒說話,盯著他低下去的頭。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你是什麼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與你說過,軍中多至親,難免治軍不嚴,易生事,你不聽我的勸,我也只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駐守居涵關,他並非好戰之輩,故而這幾年與你我相安無事,但如今你我面臨的是蘇契勒,他是烏絡王庭的王子,他的挑釁你以為只是想要幾點好處那麼容易麼?阿多冗之死,明顯是蘇契勒故意栽贓,但若你治下嚴厲,便不會讓胡人鑽了空子,所以,」
他停頓一下,「德昌,我處置你軍中的人,你服,還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繼勳一手撐著扶手站起身,上前幾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讓他站起身來,隨後他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那麼,今夜是誰在你耳邊提的『私餉』這兩個字,你便將人處置了吧。」
「義兄……」
魏德昌鬍鬚微顫,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兒。
「我這兒的長案你也得賠。」
秦繼勳拍了拍他的肩,隨即接過親兵手中的寶刀繫在腰間,又翻身上馬,領著親兵大步往軍營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頭看向被親兵簇擁著走遠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這並非是義兄對義弟的囑咐,而是重如泰山的軍令。
他的表侄兒,必須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