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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 11:08:57
第六十章 水龍吟(五)

  天陰而霧濃,董耀趴在泥水裡,將藍布包裹的東西緊緊地護在懷中,他怒視那個持劍而立,戴著帷帽的年輕男人:「你以為憑你三言兩語我便會信你?」

  「董耀,與你同行的乞丐叫什麼名字?」

  帷帽之下,那道嗓音冷靜。

  「什麼乞丐,我不知道。」

  「我卻知道他是在豐州棄任失蹤的錢唯寅,」徐鶴雪走近他,隔著帷帽的輕紗,他果然從此人臉上瞧出幾分端倪,「看來,他的確向你隱瞞了身份。」

  「你一介讀書人,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糧草案,不得不說,你的確頗有你父親陸恆的膽魄。」

  董耀聽他提及父親,猛地抬眼,「你是誰?如何識得我父?」

  「與你父一樣,我亦是文端公主府舊人。」

  徐鶴雪言語平淡。

  「不要以為你這麼說,我便會信你,」董耀撇過臉,「文端長公主離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還有幾個舊人?」

  「你可有想過,跟隨你前去代州的人無一生還,為何唯獨你能安然回京?」徐鶴雪並不在意他信與不信,「錢唯寅精明狡猾,否則他也不會活到現在,而你初出茅廬,他不與你交底卻能騙得你一路同行,你以為,糧草案背後之人比之錢唯寅,憑何會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隨即想起自己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殺雖多,但細想之下,他也並未受什麼損傷,甚至於回京的路上是風平浪靜。

  他以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這個人卻對他說,那名要與他一起上京告御狀的代州乞丐竟是豐州的逃官錢唯寅。

  董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滿心驚疑,卻聽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說,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這樁陳年舊案的人是誰,但你可有想過,你平安歸京到底是你命大,還是有人故意放過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個人。」

  董耀脊背發寒,「你是說,我從代州帶回來的東西,會害了他?」

  任俊已死,認罪書上的內容究竟是真是假,這麼一段時間,也足夠那些人應對,甚至能轉白為黑,而所謂的證據只怕也是假的。

  否則,那些人絕不會放任他將其帶回雲京。

  「可是錢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縝密的人,萬一他從我這裡發現了什麼端倪,若他去尋……」

  「張相公」三字他沒有脫口。

  「你的證據是死人的假證,但錢唯寅的證據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鶴雪才找到董耀,卻未見錢唯寅時,便猜出錢唯寅的打算,但他趕至張府卻已來不及,張敬已經入宮,並且極有可能帶上了錢唯寅。

  「只要是真的,官家便不能向他發難,亦不能治他死罪。」

  蔣先明是直臣,徐鶴雪的老師張敬亦是直臣,但蔣先明是官家的直臣,張敬則是生民的直臣。

  若是蔣先明重提糧草案,即便是手握錢唯寅這個鐵證,只怕他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張敬不一樣,他桃李滿門,雖流放十四年亦有盛名不衰,正元帝請他回來與孟雲獻再推新政,正是要用他的時候。

  正元帝可以輕易殺一個近臣,卻不會輕易殺張敬。

  「所以你才攔下我……」

  董耀是什麼都想明白了,他喃喃似的抬起頭,卻見此人原本乾淨整潔的衣袍竟不知不覺浸透血色。

  「你立即去找孟相公,」

  徐鶴雪幾乎有些站不住,殷紅的血珠順著腕骨滴落,他勉強穩住聲線,「請他……勸說張相公,莫傷己身,莫沾風露。」

  ——

  重明殿的殿門掩去諸般光線,此時嘉王妃李昔真已不在殿中,唯余嘉王與老師張敬二人。

  「殿下要走了?」

  張敬坐在折背椅上,看見簾內擺得凌亂的箱籠。

  「是。」

  嘉王自在彤州收到老師的書信起,他便一直盼望著能再見老師,可此時與老師坐在一處,他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話。

  「殿下心中一定在想,我為何寄信與你,卻又遲遲不見你,」張敬手捧茶碗,輕吹熱霧,「是嗎?」

  嘉王點頭,「老師,我是回來見您的。」

  「我知道,」

  張敬抿了一口茶,「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拖到今日才來見你,時間也正好,若再遲一日,你便離京去了。」

  「老師,為何?」

  嘉王不明白。

  「官家至今無子,這回想起你來,你應該知道他心裡在衡量些什麼。」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永庚不願。」

  「你不願,」茶碗被張敬擱在案上,他抬起眼來審視著這個十幾年都沒見過面的學生,「是因為什麼?因為這座皇城曾鎖住你,你懼怕它,還是因為官家厭惡你,你懼怕官家?你的懼怕,竟讓權力在你這裡也一文不值。」

  「我父死之年,我尚且年幼,官家與朝臣之間博弈,我便是其中被他們拿捏來,拿捏去的那顆棋子,我稀裡糊塗地受封嘉王,在這宮中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嘉王喉嚨發澀,「我知道這世上有的是人對權勢趨之若鶩,可我在這世間最高最冷的地方長大,我見過它的真容,我不願受它擺弄,亦不願用它擺弄他人。」

  「殿下是否忘了,你是宗室中人,不是尋常百姓,」張敬神情寂冷,淡聲道,「權勢有時亦是責任,你拿起它,便是擔負你本應該擔負的責任。」

  「老師……」

  嘉王張口欲言,卻被張敬打斷,「我想問殿下,這麼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懷疑當年那個令你在慶和殿外磕破了頭也要為他求情的人。」

  嘉王渾身僵硬,過往諸般記憶襲來,猶如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他的心臟。

  嘉王的沉默,令張敬一下明白,他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我記得他是七歲入京便被文端公主送來我門下做我的學生,那時殿下你與他相識,為友,後來你受封嘉王入宮,他知道你在宮中昭文堂讀書,常受其他宗室子弟的欺負,所以請文端公主幫他入宮,與你一塊兒在昭文堂內念了一年書。」

  「後來他帶你來我家中見我,請我收你做學生,如此才有了殿下你與我之間的這段師生之情。」

  嘉王呼吸發緊,「老師,您別說了……」

  「今年已是新歲,距他服罪而死之日,已有十六年,」張敬卻並沒有停下,「殿下,你可有祭奠過他,哪怕一回?」

  嘉王立即想起雀縣,那是他與徐鶴雪十二歲那年去過最遠的地方,雀縣有座大鐘寺,他們曾在那座寺中敲過那口大鐘。

  交遊玩樂,恣肆張揚。

  徐鶴雪死之年,他又去過那座大鐘寺,帶了一件寒衣,他的妻子替他,親手在那件氅衣上繡了字。

  「沒有。」

  嘉王嗓音發乾。

  「為什麼?因為連你也不知該不該信他,於心而言,你想信他,可鐵證如山,你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張敬沉聲逼問,「所以你不敢祭奠,是不是?」

  「難道老師您,就敢嗎?」

  嘉王顫聲。

  「我與你一樣,也怕他入夢,怕他來見我,對我說,我最好的學生做錯了事。」

  雍州的那份軍報太重,蔣先明與雍州其他回來的官員被訊問後的證詞也毫無破綻,張敬有心要查,卻根本無從查起。

  此後流放十四年,他困頓顛沛,已無力他顧。

  「我不祭奠他,這十幾年來,他便真的一回也沒有入我的夢,看來,他也沒有入你的夢……」

  張敬的聲音近乎發抖,「可是殿下,你知道嗎?我們這麼多年,都是在對一個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絕情。」

  「什麼?」

  嘉王立時站起身,緊緊地握住老師的手,「老師,您說什麼?您知道什麼?」

  「你入京,應該聽過杜琮這個名字。」

  張敬看著他,「他在改名杜琮前,叫做杜三財,是當年奉旨從代州運送糧草到雍州的武官,他運送到雍州的糧車其實是空的,但十幾年來,不但無人提及此事,他更是從一個地方武官一路升遷到五品文官的位置,殿下以為,他是如何做到的?」

  懷中那封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回,揉皺了多少回的信被他取出,遞給嘉王,「這封信是雍州來的,上面也談及玉節將軍領兵迎戰丹丘胡人,但後方糧草卻遲遲未至,雖使靖安軍最開始只得忍飢上陣,但將軍徐鶴雪以戰養戰,用胡兵的糧,養自己的兵,卻也能使靖安軍兵強馬壯。」

  「青崖州自徐鶴雪之父戰死後便淪落於胡人鐵蹄之下,這封信上說,胡人將領蒙脫以青崖州徐氏全族性命相要挾,揚言若徐鶴雪若投丹丘,許青崖州以及其他十州為他封地,但若徐鶴雪不投丹丘,則殺徐氏滿門,毀徐氏陵墓。」

  「徐鶴雪將計就計,以此事做文章,下令兵分三路,他攜三萬靖安軍往牧神山引蒙脫上鉤,其他兩路軍分別從輦池,龍岩兩地策應來援,圍困蒙脫,直取王庭。」

  「其他兩路軍……為何不去?」

  嘉王看著信上字跡,只覺雙目被刺得生疼,他眼眶盡濕,「若這信上屬實,他們為何不去?」

  「因為其他兩路軍從未收到此軍令。」

  靖安軍幾乎全軍覆沒,究竟有沒有人傳信,或是傳的信被人截了,這早已不得而知,張敬唯一能查的,便是那另兩路軍的將軍。

  可他們確實從未收到大將軍徐鶴雪的這道軍令。

  兩路無援,使原本勢如破竹的靖安軍淪為孤軍,困死牧神山。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嘉王緊緊地攥著那封信,他抬起頭,淚光壓在眼瞼,「老師,他,他……」

  他哽咽不成聲。

  「杜琮是我抓的,他臨了的那番話,也算證實了這封信。」

  那日在餛飩攤看過這封從雍州來的信,張敬便立時令會武的老內知劉家榮趕去杜府,也正正好,碰上了那綴夜出逃的杜琮。

  張敬曾看過一眼徐鶴雪從邊關寄回給嘉王的信件,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學的武官,張敬記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財。

  杜琮與他坦白的話並不多,因為他始終顧及自己的妻子與乾爹,並不願透露那個令他逃脫死罪,一路升遷為京官的人到底是誰。

  「不是蔣先明剮了您的學生,是您,是孟相,是我這種甘願認品級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乾爹的人,是餵不飽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許是經張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護寧軍中請小進士教他讀書認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說了這些話,隨即一頭撞死在張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裡其實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無法面對他,無法立身於此,可你,真要離開嗎?」

  張敬看著面前的嘉王雙膝一屈,幾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沒聽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將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門。

  「老師!」

  嘉王心中的驚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兒?」

  日光被朱紅櫺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張敬的肩頭,嘉王只能看見他有些佝僂的背影,他聽見老師說:「永庚,今日,我終於敢祭奠他。」

  何為祭奠?

  何為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淚濕滿臉,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殿門大開,老師的身影逐漸模糊在日光裡。

  他看見遠處昭文堂的輪廓。

  「趙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給你吃飯嗎?怎麼你跟一隻小狗似的,盯著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還以為你在宮裡有多風光呢,怎麼這副德性!」

  十一歲的趙益被幾個宗室子弟圍在昭文堂的簷廊底下,他們推搡著他,還扔葡萄逼他去撿。

  他又氣又急,卻只會擠眼淚。

  昭文堂的那棵樹好大,濃蔭幾乎遮蔽了一小片天,裡面彈出來幾顆石子,打得趙益面前那幾個宗室子弟捂著腦門兒嗷嗷地叫。

  他一回頭,看見濃蔭裡那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著淡青色的圓領袍,手裡正玩著幾顆石子。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你怎麼在這兒?」

  「來讀書啊。」

  靠在樹幹上的少年輕抬下頜,「趙永庚,要麼我下來揍你,要麼,你揍他們,我下來幫你,選一個吧。」

  趙益記得,那天他選了後者。

  嘉王妃李昔真進門便看見郎君癱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當年不曾遇襲,也許那件寒衣,我已經燒給了他,」嘉王抱緊她,失聲痛哭,「後來我怎麼就不敢,怎麼就不敢了……」

  時過境遷,寒衣失蹤,

  那個人,也已離世十六年了。

  張敬離開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宮巷,他便見到從那頭跑來的孟雲獻,他還從沒見過孟雲獻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張敬拄著拐,停下來等他走近。

  「張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時至如今,見了董耀,孟雲獻才猛然驚覺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見張敬,便厲聲質問。

  「他已經死了。」

  張敬平靜地答。

  孟雲獻最恨他這副模樣,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讓我以為你要整頓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糧草案!」

  張敬很少見他如此生氣,他什麼也不回應,只是將那封信件塞到孟雲獻手中,說,「孟琢,我一會兒便要見官家,這個先交由你代為保管。」

  孟雲獻展開那封信來一看,他的臉色大變,嘴唇顫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親口說過,此人便是幫他逃過死罪的人。」

  「你將它,給嘉王殿下看過了?」

  孟雲獻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既是我寄信請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讓他離開。」

  「可嘉王他……」

  孟雲獻都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這封書信,只怕會更令嘉王心懼。

  張敬搖頭,「徐鶴雪對他來說,不一樣,再有……」

  他沒說下去,只抬眼看著孟雲獻,「孟琢,我曾想過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還在想,當年若我不聽你的勸解,執意留下他,是否他便會活得好好的,像賀童,像嘉王殿下一樣,我也會想,他若從少年活到如今,又該是什麼模樣……」

  「杜琮說,剮了他的,不只蔣先明,還有你與我,」張敬眼中淚意閃爍,「這話,是一刀刀的剮了我的心啊……」

  這話又如何不是在刺孟雲獻的心,他幾乎是渾身一震,隨即想起自己與張敬當年基於戰事緊迫,欲為武官提權之時,朝中以吳岱為首的官員向官家進讒言,說他二人所為,意在為玉節將軍徐鶴雪謀私。

  「崇之……」孟雲獻喉頭發緊,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聽一陣步履聲響,他回頭,見是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領著幾個宦官,他便立即將書信塞入衣襟,又低聲對張敬道,「如今錢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糧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聽我一句勸,萬莫將糧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萬莫觸怒官家,也暫時不要提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這樣的線索,我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商量,只有將當年之事的背後主使揪出來,我們才有機會將此事公之於眾。」

  「放心,今日我不會犯渾。」

  張敬點頭,「等見過官家,咱們兩個去東街剃面。」

  隨即繞開他,朝梁神福等人走過去。

  「張相公,官家請您去慶和殿。」

  梁神福氣喘籲籲。

  「這便走吧。」

  張敬說道。

  知道張敬腿腳不便,梁神福便親自攙扶著張敬到了慶和殿中,張敬沒在殿中看見錢唯寅,據梁神福說,官家已然見過錢唯寅。

  「臣張敬,拜見官家。」

  張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簾後坐,聲音裡聽不出喜怒,「梁神福,給張卿賜座。」

  梁神福應了一聲,立即令宦官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張敬身後。

  「錢唯寅是你找來的。」

  待張敬坐下,正元帝才出聲。

  張敬垂首,「官家,蠹蟲不除,於國無益。」

  「張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說張卿你在老家澤州良田千頃,可我不知,張卿才歸朝不久,如何便有這份家業用來養活全族?」

  這道聲音不緊不慢,卻力重千鈞。

  張敬面色平靜,彷彿早已猜中什麼,他從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確沒有這份家業,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懇請官家嚴懲。」

  「張卿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聲,「我亦還有新政要倚仗於你,錢唯寅一個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說是不是?」

  「錢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宮便是用他們倒賣官糧的錢建成的,而那座道宮,官家從未去過。」

  正元帝眼底笑意盡失,「張敬。」

  張敬聽見裡面硯台落地的聲音,隨即一隻手掀開了簾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聲含慍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說實話,無論是封禪還是修道宮,官家所為,無不是勞民傷財,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宮無數,而官家身在雲京,又真正看過幾回?若您真去看了,便會知道,什麼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見過浮屍餓殍?可聽過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無數人難抵飢寒,只得啃食樹皮,吃觀音土?您可知道,什麼是觀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們在等您,等您這位君父救他們的命!」

  張敬俯身,叩頭。

  梁神福與殿中的宦官宮娥俱是兩股顫顫,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嚇得滿頭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蹌地後退兩步,梁神福忙不迭地起身來扶,正元帝卻甩開他,抬起手指向跪在那裡的張敬:「朕看你……是目無君父!」

  張敬抬頭,他彎曲的脊背因為流放的那些歲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還是雨露,我為人臣,都該領受!只是為人臣者,雖不懼死,卻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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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2 16:44:07
第六十一章 水龍吟(六)

  殿內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紅的衣袂,他額間青筋鼓起,沉聲壓制怒火:「何為死得其所?張敬,你這番話是在罵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是不是!」

  殿中冷極,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心中萬分驚駭,根本不敢抬頭,梁神福只敢瞧著君父的衣袂,鬢髮都被汗意濕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無臣無民!」張敬望向正元帝陰雲密布的臉,「北邊一十三州如何丟的?君父知道,臣知道,這大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但他們不敢說!」

  「可臣要說!」

  「臣要問君父,您是否忘了北邊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們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們的君,他們的父!他們被胡人屠戮的時候您在做什麼?您與丹丘訂立盟約,止戰休養,交付歲幣!」

  「張敬!」

  正元帝怒喝。

  「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張敬俯身叩頭,「臣張敬,寧死以諫陛下,若為仁君,萬不可輕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糧草案涉事十幾名官員要嚴懲,而陛下修道宮傷生民,亦該為此給天下臣民一個說法!」

  多少年來,梁神福從未聽過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這無異於是指著君父的鼻子罵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顫,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頭去看那位鬚髮皆白的張相公,梁神福面露憂懼,心中十分想勸他,萬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窩子裡扎,萬莫觸怒官家,可此時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代州官員倒賣官糧,可是朕讓他們倒賣的?」

  正元帝頭疾發作,痛得劇烈,這個善於情緒克制,喜歡玩弄權術的官家,此時卻被張敬一步步引到失控的邊緣,「張敬,今日你查的是代州糧草案,來日你是不是還要查雍州城?」

  「官家若不大興土木,國庫不至於軍費吃緊,官家若不偏安一隅,我大齊不至於每年向丹丘胡人交納十萬歲幣,官家若不忌憚武官,不肯放實權給他們,我大齊不會兩次北伐都以失敗告終,官家在位二十年,便錯了二十年。」

  「張相公……」

  梁神福渾身都冷透了,他忍不住失聲喚,卻見正元帝胸膛劇烈起伏,一手扶著額頭,幾乎要倒下去,他立即爬起來,忙上前將正元帝扶住。

  「果然,你心中還沒忘了你那個好學生!」

  正元帝倚靠著梁神福,喘息,「即便是他投敵叛國,鐵證如山,你張敬心中,也還是要為他不平麼?」

  張敬抬首,「是。」

  正元帝冷笑一聲:「來啊,給朕將他拖出去!」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帶人入殿,見此狀況正欲屈膝,卻聽正元帝滿含怒火的聲音,威壓逼人,「若有求情者,同罪!」

  苗景貞一僵,他握緊刀鞘,沉默站立,看著張敬從容將頭上的長翅帽取下,隨即被殿前司的兩名班直押著起身,朝慶和殿外去。

  大片的日光垂落於殿門,刺得張敬眼睛微眯,而他望著簷上鴟吻,心中平靜極了,他露出一個笑,一邊踏出殿門,一邊朗聲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張敬被殿前司班直帶出慶和殿,政事堂中議事的官員們便聽到消息,孟雲獻幾乎要暈厥過去,裴知遠扶著他,問那被梁神福叫來傳話的宦官,「官家怎會治張相公的死罪?你到底聽清楚了沒有?!」

  「張相公在殿中以下犯上,頂撞官家,逼官家下詔罪己……」那宦官嚇得眼睛都濕潤了,「官家以大不敬之罪,與吞沒千傾良田,結黨營私之罪,下敕令,即刻問斬!」

  「他何時有田!」

  孟雲獻眼眶紅透,「他一個被流放了十四年的鰥夫,家中都沒有幾貫錢,他何時有田!」

  賀童按捺不住,立即跑出去。

  孟雲獻隨即與裴知遠等人立即趕去慶和殿,可殿門既關,梁神福在外面看著他們,神情復雜地搖了搖頭,「孟相公,各位大人,官家頭疾犯了,如今已昏迷過去,見不得諸位了……」

  「梁內侍,官家如何了?」

  一位身著杏紅衫裙,梳羅髻,容色豔麗的婦人帶著幾名宮娥匆匆趕來,滿面憂色。

  「貴妃娘娘進去吧。」

  梁神福退開些,垂首道。

  孟雲獻與裴知遠等人皆看著吳貴妃走了進去,隨即殿門緩緩合上,賀童雙手撐在地上站起身,抓起衣擺便朝白玉階底下跑。

  日光明朗,已近午時。

  徐鶴雪身如淡霧,已無法在人前顯出身形,他無數次想要走入那座皇城裡,但身為鬼魅,在這陽世當中,他總有無法踏足之地。

  他幾乎要失去意識,卻仍固執地守在皇城外的這片濃蔭之間,他想起倪素,他忽然很想要聽她的話。

  他想再見老師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

  他蜷縮在樹幹枝影裡,在滿耳熱鬧嘈雜聲中,意識有一會兒混沌不清,甚至他的眼睛在日光底下都有一會兒看不清。

  「老師!老師……」

  有個人踉蹌地跑出宮門,哽咽大喊。

  徐鶴雪勉強睜起眼,底下那個人穿著朱砂紅的官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後頭則有人喊,「賀學士!」

  賀童。

  徐鶴雪立時想起這個名字。

  那是他的師兄。

  後頭的幾個官員則招手喚來自己家中的馬車,有個官員一邊擦汗,一邊道,「官家這是真要處斬張相公?」

  「大不敬與結黨兩項都是死罪……」

  他們並未注意,一旁的樹蔭底下有風拂過,枝葉顫顫。

  倪素找了徐鶴雪很久,她提著燈從天不亮一直在街上尋他的蹤跡,她時不時地總要看自己的衣袖,那團只有她能看見的霧氣,至今也沒有回到她的身邊。

  「倪小娘子!」

  忽然有人叫住她。

  倪素回頭,認出那年輕人正是之前幫她送過書的書肆伙計,他很快從書肆裡出來,到她的面前,「您上回要的書,小的都已經幫您找齊了!」

  「什麼書?」

  倪素一時沒想起來。

  「您不是要與孟相公有關的所有書籍麼?怎麼您給忘了?」伙計笑著說。

  經他提醒,倪素才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

  她注意到徐子凌似乎很了解孟相公,猜得到他的打算,也清楚他的脾性,連孟相公用鹽多少,他都知道。

  孟雲獻也許便是他的老師。

  倪素曾這樣猜測。

  所以她才找了這個送書的小哥,想買下所有與孟相公有關的書籍送給他。

  若不能面對面的相見,那便在紙上見一見。

  「這便是所有了嗎?」

  進了書肆,倪素將燒乾淨蠟燭的琉璃燈放在桌上,看著伙計抱了十幾卷書出來。

  「倒也不是……」

  伙計撓了撓頭,壓低些聲音,「還有一卷,是孟相公的雜記,原也有的,只是後來被官府給禁了。」

  「為什麼?」

  「因為,孟相公在那上頭誇讚了一個人。」

  見倪素面露迷茫,伙計便神神秘秘的又添一句,「就是十六年前投敵叛國的那個將軍。」

  倪素心中一動,她總覺得自己觸及到了什麼,「小哥,就沒有抄本嗎?」

  伙計臉色一變,但見倪素神情認真,他猶豫了一下,「也,也不是沒有,但……」

  「我可以多付錢。」

  倪素從袖中取出幾張交子。

  私底下賣幾本禁書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何況孟相公如今是當朝宰輔,如今不知多少讀書人與眼前這女子一般,搶著集齊孟公所有的書卷。

  伙計也不是第一回大著膽子做這樣的事,見了錢,他便偷偷摸摸地將一本書塞給倪素,「小娘子可千萬小心收藏!」

  「我知道的。」

  倪素接來那本雜記抄本,在書架的那片陰影裡接連翻了數頁,終於找到那小哥所說的那一篇。

  倪素並非沒有聽過十六年前投敵叛國的將軍的名字,可孟雲獻卻在此篇稱他作——「子凌」。

  徐鶴雪,字子凌。

  而使孟雲獻這卷雜記成為禁書的,是他在此篇中誇讚當年十四歲進士及第的徐鶴雪——「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倪素指節鬆懈,書卷幾乎要脫手。

  「官家要斬張相公!」

  門外忽然有個年輕人氣喘籲籲地跑來。

  「什麼?」

  在書肆中看書的數名年輕人幾乎是立時丟下手裡的書卷,跑到他面前去,「你莫不是吃醉了酒?」

  「張相公那麼好的人,如何官家便要斬他?竟不議罪,便要立即斬首?!」

  「快!咱們快去!」

  他們全都跑了出去。

  倪素將那卷雜記塞回伙計手中,急匆匆道:「先請你代為保管,之後再一塊兒送到我家中來!」

  伙計還沒來得及應聲,便見她提裙跑了出去。

  他回頭看著桌上的琉璃燈,「誒!倪小娘子,你的燈!」

  菜市口的刑台之上,張敬被人褪去外面那件紫色官服,跪在斷頭台前。

  「張相公!」

  聞風趕來的許多讀書人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在刑台之下,被軍士攔著不能再靠近,他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張敬冷靜地看著刑台之下越聚越多的人,數張陌生的臉孔在喚他,他向來嚴肅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清風吹拂,他花白的鬍鬚隨之顫動。

  「你們這些後生,哭什麼?」

  他提高聲音,「人終有一死,我張敬活到今日,已是活夠了,但你們不一樣,你們還年輕,血還是熱的,因為是熱的,你們更該珍重自身,謹記你們讀書是為了什麼,謹記先賢交給你們的道理,若入仕,為君也要為民,若育人,則自己首要立身要正,大齊,終究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

  「張相公,官家為何殺你,為何殺你……」

  有人哭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何必問,我何必答,做官如此,諸位要入仕者,應當有此覺悟。」

  監斬官在後頭,撐在桌案上的手都在發顫,殿前司的班直在,他一直捱到這午時一刻,卻依舊無人帶著官家的敕令來留人。

  他抬手,卻覺有千斤重。

  倪素跟隨那些書肆裡的讀書人跑到菜市口來,正見那座刑台,當初在這裡,她親眼看見那個害她兄長性命的凶手身首異處,而此刻她站在底下,仰望那個被剝去官服的老者。

  她終於知道,

  初入雲京那日,徐子凌在虹橋之上,到底在看御街上的誰。

  她曾以為是孟雲獻,

  卻原來,是如今身在刑台之上的張敬。

  劊子手將他年老孱弱的身軀按到斷頭台上,底下許多人都在喚他「張相公」,而他從容地瞧了一眼懸在上面那鋒利的斷頭刃,他忽然振聲:「斬首之刑如何比得凌遲之痛!我張敬曾有一名最好的學生,他十四歲進士及第,十四歲遠赴邊關,誰曾記,他在丹原一戰成名?誰曾記,他在飲馬湖大破胡軍,殺胡人親王多羚,奪回燕關千里!誰曾記!他年僅十九,封玉節大將軍,使胡人不敢再近居涵關一步!可世人殺他,君王剮他,使他劍骨竹心淪落泥淖無人收殮,擔負叛國罵名十六載!」

  「我也曾是剮他血肉忠心的其中一人,可我今日,要為他哭,要為他喊冤!」

  徐鶴雪這個髒透了的名字,被他擦拭乾淨,重新捧回世人面前。

  底下的人無不面露驚疑。

  倪素看見有人上去解綁著斷頭刃的繩索,她快步朝前去,卻被軍士擋著不能再往前,而刑台之上,張敬閉目,兩行淚無聲落下:

  「世人且記,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飲恨!」

  徐鶴雪匆匆趕來,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厲害,衣襟幾乎沾滿了血,刑台之上,是他的老師,他飛身前去,雙指用力卻無法聚集絲毫瑩塵,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難以維持。

  他為尋董耀,已經耗盡心力。

  無人能見他。

  只有倪素看見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綁縛斷頭刃的繩索驟然鬆懈,那刃光閃爍,倪素推開軍士擋在她面前的手臂,她聽見徐鶴雪聲嘶力竭:「老師!」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擋在張敬的身上。

  斷頭刃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切斷張敬的脖頸,他低頭,看見老師的頭顱滾落在斷頭台下,閉著眼,沾滿了血。

  凜冽而陰寒的風席捲而來。

  毫無預兆的,天空中飄起紛揚的大雪。

  雪花拂鬢,倪素看見刑台上那道淡霧般的身影驟然破碎,她嘴唇顫抖,看見好多的瑩塵慢慢地上浮。

  它們在半空凝聚成一團瑩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樣。

  「老師……」

  賀童趕來便知見刑台上的血腥,他癱軟在地,大聲哭喊。

  風雪聲聲呼號,

  倪素站在人群之間,伸出雙手,將那團瑩白的光捧入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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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永遇樂(一)

  一架馬車停穩在人群之外,春雪如飄絮,清白的顏色融於血腥,嘉王在車中往刑台上一望,他立時回頭,渾身顫抖地跪倒下去,一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

  眼眶憋得赤紅,淚意乍湧。

  「永庚,今日,我終於敢祭奠他。」

  這道聲音迴響耳畔,嘉王失聲痛哭。

  李昔真眼中濕潤,她卻坐在車座上,並沒有俯身去扶他,風雪掠窗而來,凜冽生寒,她望向茫茫霧氣裡,人群悲戚,許多身著闌衫的年輕讀書人跪在刑台底下哭,「殿下,張相公這一生桃李滿門,即便是素未謀面的年輕人,只要讀過他的詩文,聽過他的生平,皆要尊稱他一聲『先生』,他們在為他而哭,為他不平,那麼殿下呢?他是您的老師,您除了為他而哭,心中就不會為他不平麼?」

  嘉王以一雙淚眼望向她。

  「殿下,妾想問您,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與您為友的那個人他死得冤枉,您心中,就不痛嗎?今日您的老師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那殿下您呢?」

  李昔真看著他,「您,還要離開雲京嗎?」

  「我……」

  嘉王衣袖底下的筋骨繃緊。

  「妾若是殿下,身上擔負著此二人的性命,」李昔真一字一頓,「妾便是死,也不會再離雲京半步。」

  他若走,誰還會在乎徐鶴雪這個名字,誰來還給他清白?當今的君父麼?嘉王眼瞼浸淚。

  可這位君父,才將將處死他此生最敬愛的老師。

  刑台之上,血還未乾。

  鵝毛大雪籠罩著整個雲京城,亦在皇城中紛揚而落,孟雲獻在慶和殿外跪到雙膝僵冷麻木到沒有知覺,卻始終未能得見正元帝一面。

  「孟公,小心。」

  裴知遠再沒平日裡那般笑臉,扶著孟雲獻往白玉階底下去,卻不防孟雲獻腳下一失力,他及時扶穩,才令孟雲獻不至於從長階摔下去。

  孟雲獻蹲在白玉欄桿底下,一手扶著尋杖,雙肩顫動。

  裴知遠蹲在他身後,心中亦有悲戚,他忍了又忍,輕聲喚:「孟公……」

  「他是一心求死。」

  孟雲獻喉嚨中擠出這道聲音,「我本以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線索,今日他定會在官家面前隱忍求全,他一定肯聽我的話,不與官家為難,我以為他會惜命一些……」

  「他去慶和殿之前,與我說,待今日見過官家,便與我一塊兒去東街剃面,我以為,他終於不再怪我,我以為因為這條線索,他終於肯與我好好說話,肯與我像從前一樣交遊,我以為我們可以一塊兒為他最好的學生討回公道。」

  孟雲獻眼瞼積淚,「可是敏行,他在騙我,他已然下定赴死的決心,才肯說那樣的話來騙我。」

  此刻,孟雲獻終於恍悟,為何張敬近來總是觸怒官家,無論是宛江轉運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交子為官交子的奏疏,還是他今日在慶和殿中的大不敬,都是他的算計。

  他用所有人不敢說的話來刺激君父,他用君父最不願意聽的話來引誘君父,縱然帝王心計深不可測,可他已經習慣於這十幾年來敕令如天,臣民莫敢不從的局面,張敬逼官家下詔罪己,無異於刺傷官家的臉面。

  張敬是故意一步步將官家引至失控的深淵,他是親手遞刀於官家手中,要官家失去理智,殺了他。

  孟雲獻與張敬多年為友,縱然十四年中,他們一個貶官,一個流放,沒有一封書信往來,但此時,孟雲獻也能領悟張敬為何要這麼做。

  「僅憑一封雍州的書信,還不能為證,而杜琮已死,更不可能洗去玉節將軍身上的污名,崇之,他是要用自己的死,請天下人重新審視他學生的名字,他桃李遍天下,臨死遺言,必有人將銘記於心,只要有人肯重新看待徐鶴雪這個名字,只要有人會因他的遺言而心生疑惑,他便贏了。」

  「他知道嘉王的心性,也知道即便是我,也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他亦是在用自己的死,算計嘉王。」

  張敬知道嘉王將他這位老師看得很重,他便在今日,讓嘉王親眼看著他所懼怕的君父處死他的老師。

  徐鶴雪的冤屈,張敬的死,猶如兩座大山自此將永遠壓在嘉王的肩上,且看他是要退縮,還是要往前?

  張敬亦算計了正元帝,趁他頭疾發作,逼得他失了理智,孟雲獻知道,若慶和殿中的正元帝醒來,必會後悔今日所下的這道敕令。

  張敬本是他要用的刀,本是他要用來震懾宗室的器物,而其盛名在外,崇仰者不知凡幾,正元帝免其流放之罪,許其回京任副相,原也有意彰顯仁德。

  殺張敬,失人心。

  這個節骨眼,正元帝絕不能再若無其事地封禪泰山。

  「也許,張相公從未怪過您。」

  裴知遠的眼眶微熱,「當年與您割席,是他怕你們往後再來往,會令您也惹官家不快,倒時便不是貶官,而是與他一樣的下場……」

  到如今,裴知遠才終於看懂這兩位相公之間看似分道背離,卻實則惺惺相惜的本質。

  孟雲獻心中更痛,他緊緊地抓著尋杖,想起自己曾與張敬說過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話,那時起,張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則新政無望。

  孟雲獻在貶官十四年的生涯裡想通了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權術,那麼新政會失敗一次,也會失敗第二次。

  孟雲獻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

  重回雲京後,他所議之項,也大多不痛不癢。

  「崇之懂我……」

  孟雲獻掩面泣淚,雪粒子落了他滿鬢,「崇之懂我……」

  這座皇城裡諸般濃烈的顏色彌漫的雪意與寒霧減淡,簷上日光凋敝,不似春景,宛如嚴冬。

  張敬的屍首是賀童等人收殮的,倪素捧著那團好像隨時都要消散的光,跟在他們身後,與他們同行。

  張府的大門她進不去,她便在門外與那些抹淚的讀書人一塊兒站了一會兒,天色很快黑透了,可這場雪還沒停。

  她站了很久也沒動,身上積了雪粒子,凍得她渾身僵冷,她不知道這個人世為什麼有的時候會這樣冷。

  冷得人骨縫裡都結滿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邊的燈影寥落,她小心地將那團光護在懷中,帶著它回到醫館。

  推開他那間居室的門,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燭,一盞,一盞地點滿整間屋子,然後她便坐在桌前,認真地看著那團光,期盼它能夠變成他的樣子。

  可它沒有。

  「徐子凌。」

  她捧著它,喚了好幾聲。

  它還是那一團淡薄的光,懸在她的掌中。

  無邊的寂靜中,倪素看向對面那張書案,案上放著一隻紙鳶,她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拿起它。

  這是一隻鶯。

  他親手削的竹篾,親手添的顏色,從骨到形,無一處不美。

  他時常一個人坐,要麼安靜地看書,要麼在簷廊底下做紙鳶,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光卻怎麼也曬不化。

  倪素臨著燈,在書案前坐下,卻不防衣帶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長,看起來是專放畫軸的,鎖扣卻沒扣緊。

  她放下紙鳶,抽出勾在鎖扣上的衣帶,打開那隻長匣,裡面靜放著一幅畫。

  倪素認出那是之前她與徐子凌在永安湖遊湖時畫的那幅,那是她親自請人裝裱的。

  倪素伸手觸摸它。

  半晌,才將它從匣中取出,解開繫帶,在案上鋪展。

  她記得這幅畫的所有細節,記得當日他在側,用那支她塞給他的筆,描畫湖景的神情與模樣。

  永安湖畔的綠柳如絲,湖上的波光粼粼,游船一隻,飛鳥成行……

  可是此刻,

  她的目光落在那畫中的謝春亭,亭中本該空無一人,可卻不知何時,竟添了一個女子的側影。

  穿著與她一樣的衫裙,梳著與她一樣的髮髻,手中還有一杯果子飲。

  甚至連她被風吹起的耳畔淺髮,都那樣明晰。

  眼淚如簇,毫無預兆地跌出眼眶。

  此間燈影明亮,倪素抬起手,那團漂浮的,淡白的光,又落來她的手掌。

  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想起張敬說的那番話,想起徐子凌不顧一切地俯身擋在他老師的身上。

  她忽然發覺,

  那落下來的斷頭刃,不止奪去了他老師的性命,也將他,又殺死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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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永遇樂(二)

  張敬人頭落地之時,雲京城中大雪彌漫。

  正元帝翌日醒來,讓吳貴妃扶著在窗邊站立了片刻,碧瓦之上積雪未化,滿目霜白。

  正元帝立時吐了一口血。

  「官家!」吳貴妃慌慌張張的,立即令梁神福叫人去太醫局,又與宮娥將正元帝扶回榻上躺著。

  「叫鄭堅來……」

  正元帝胸口起伏。

  梁神福立時躬身應,「官家,奴婢這便令人去請!」

  太醫局的醫正最先趕到慶賀殿中,跪在龍榻旁給正元帝搭脈,翰林院侍讀學士鄭堅便是在此時被梁神福領進來的。

  「臣鄭堅, 拜見官家。」

  鄭堅在簾外躬身作揖。

  「張敬私受良田千傾的奏疏是你上的,」正元帝躺在榻上,一雙眼睛半睜著,根本沒有看簾後的人,「鄭卿,你可有想過你的這道奏疏,會置張敬於死地?」

  鄭堅心內一緊,今日這般局面,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他上這道奏疏時,從沒想過憑此便能使張敬獲死罪。

  「臣……惶恐。」

  鄭堅嘴唇微抖。

  「你是該惶恐。」

  正元帝在簾內冷笑一聲,隨即又猛咳一陣,「孟雲獻對他情義未絕,他的學生賀童歷來看重他這位老師,昨日在刑台底下為他哭的那些年輕後生,他們如今,應該都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將你咬碎了。」

  「官家!」

  鄭堅渾身一顫,屈膝下跪。

  正元帝不理會他,只一抬手,吳貴妃與醫正立即都從簾內出來,走到殿外去。

  殿中只有梁神福還在正元帝身側,服侍他用了一顆緩解頭疾的丹藥。

  「張敬是一心求死,你的奏疏正好給了他機會,他頂撞朕、誅朕的心,都是為了一個『死』字。你以為你在算計他,卻不知道你早已經是他的棋子,現如今外面都在傳,張敬是含冤而死,那場雪就是最好的證明。」

  正元帝嗓音裡透著一種疲憊的渾濁,「他臨死的那番話必定有人記在心裡,他是想用自己的命,讓那些信他的人,也信他那個投敵叛國的學生。」

  「官家,徐鶴雪攜三萬靖安軍投敵叛國鐵證如山,當年蔣御史在雍州處死徐鶴雪,我大齊臣民無不叫好,如今僅憑張敬死前的三言兩語,又無實證,實在不足為信!」

  鄭堅伏趴下去,叩頭,「臣以為,代州糧草案亦有疑點!」

  殿內忽然靜謐。

  鄭堅滿頭是汗,心中憂懼,只覺時刻漫長難捱。

  梁神福小心地擦拭乾淨帝王的鬍鬚,退到一旁,正元帝此時方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在簾外跪著的鄭堅,他陰鬱的神情終於緩和了些,添了一分滿意,「那就再審錢唯寅,你與審刑院去審。」

  帝王語氣平淡,卻有種難言的威懾,鄭堅後背盡是冷汗,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鬍鬚顫動:「臣……領旨。」

  積雪未融,今日冷得不像是三月底的春日。

  鄭堅出了慶和殿,渾身近乎脫力,在外求見正元帝卻不得而入的殿中侍御史丁進扶了他一把,與他兩個一起往階下去。

  丁進一手提著衣擺,「鄭大人這便慌了?」

  「官家要我與審刑院一塊兒審錢唯寅。」

  鄭堅的臉色發白,「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丁進聞言,側過臉看他,「鄭大人何必多此一問,官家讓您審錢唯寅,您便去審,您難道會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兒麼?」

  鄭堅也算得是天子近臣,官家被張敬以性命算計,如今回過神來,自有雷霆之怒無處發洩,今日官家這一番話,便是要他鄭堅為此擔責。

  張敬的死,昨日的雪,令整個雲京流言四起,如今鄭堅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要此時被關押在牢的錢唯寅改證詞。

  只要錢唯寅承認代州糧草案實乃子虛烏有,他便能以此推翻張敬此前的奏疏。

  「但願他錢唯寅識相些。」

  鄭堅嘆了口氣。

  正元二十年三月底,翰林院侍讀學士與審刑院對豐州犯官錢唯寅的刑訊長達十日,但令鄭堅等人始料未及的是,刑罰再重,錢唯寅竟也咬緊牙關死不鬆口。

  「錢唯寅!本官是奉官家敕令來審你,你至今竟還不肯交代你為何要作偽證?」陰暗牢獄之中,鄭堅一拍桌案,怒視著那被綁在木架之上,渾身幾乎沒一塊好皮肉的中年犯官。

  他故意提官家,便是想借官家向此人施壓。

  「我要認的罪,非是偽證之罪,而是倒賣官糧,貪墨官銀之罪……」錢唯寅的臉被亂髮遮了半邊,他艱難地呼吸著,看見那長案後的鄭堅臉色越發鐵青,他倏爾笑起來,笑得血沫子嗆在嗓子眼兒裡,他咳嗽一陣,吐出來,「張相公以身殉道,其心其德,光明之至!我為犯官,因一時私欲錯了十幾年,枉讀聖賢書,枉做父母官!但如今我不想再錯,更不想張相公死後因我而清名沾污!」

  「認罪書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錢唯寅認此罪,不認偽證之罪!此生此身無以相贖,唯有一死!」

  錢唯寅嘶喊著,憋紅眼眶。

  若,當年他沒有被一念之差裹挾,若,他當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讀之時反復讀過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曾是令他一讀,便會覺得渾身血熱的先賢之言,他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後來他在代州為官,觸及錢財,事關性命之時,他便將這些都忘了。

  一步錯,步步錯。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錯,也終不懼死。

  錢唯寅至死不肯改證詞,鄭堅與審刑院的這場刑訊終究草草收場,正元帝基於錢唯寅的認罪書與其上交的證據,問罪牽涉代州糧草案的十幾名官員。

  十幾名犯官被處決,正元帝無法再迴避這樁代州糧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詔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宮,安置飢餒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詔一下,官家已三日沒上朝了。」

  裴知遠扶著孟雲獻走到政事堂的後堂中,張敬離世後,孟雲獻生了場病,今日才勉強到宮中來議事。

  「你看崇之多厲害,他想讓官家下詔罪己,官家縱是不願,也不得不如此。」孟雲獻找了張折背椅才坐下,卻見旁邊的椅子上蜷縮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是翰林學士賀童。

  「賀學士,你怎麼在這兒睡著了?」裴知遠伸手拍了拍賀童的肩膀,「孟公在這兒呢,你快醒醒。」

  賀童聽見「孟公」兩字,他睜開眼睛,一回頭果然看見孟雲獻正坐在旁邊,他立即起身朝孟雲獻作揖,但他如今這般模樣卻算不得體面,因為窩在椅子裡睡覺,官服都有些皺皺巴巴。

  孟雲獻看他鬍鬚雜亂,「你這鬍子怎麼不剃一剃?」

  「這幾日除了忙老師的喪事,我還在整理老師交給我的詩稿,便忘了這些事。」賀童的嗓音有種熬過大夜的啞。

  「你再是個年輕人,也不能這麼熬,崇之也不想看見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雲獻說。

  聽孟雲獻提起老師,賀童不免眼眶發澀,他喉嚨動一下,抬起頭看著孟雲獻,「孟相公……」

  「您可知,老師讓我整理的詩稿,是誰的?」

  孟雲獻一頓,「不是他自己的嗎?」

  賀童搖頭,「不是。」

  「是徐鶴雪的。」

  這個名字,曾被他寫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筆一劃地歸於糞土,賀童迷惘地望著孟雲獻,「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國,我的老師不會被流放,我的師母師兄亦不會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師他臨終前要我整理的詩稿,是徐鶴雪所有的詩文,都是老師親手默的。」

  「我想請問孟相公,老師所言……」

  賀童想起那日的刑台,想起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老師在斷頭台前的那番話,他喉嚨艱澀,忽然啞聲。

  「你應當了解你的老師,若無實證,他必不會下此斷言,」孟雲獻接過話來,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著眼簾盯著看,「賀童,你老師的確是受他牽連才會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卻是你老師與我,先害了他。」

  此話一出,賀童立時心頭一震。

  「當年崇之與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樹敵無數,更為宗室所恨,我與崇之為武官提權,在當時便被吳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邊關的徐鶴雪受多方掣肘,如今雖尚不知當年害他與三萬靖安軍受冤的人是誰,卻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我與崇之的原因。」

  孟雲獻的哀慟幾乎要碾碎他的心肺,為張敬,也為當年那個遠赴邊關,一去不回的少年將軍:「賀童,聽你老師的話,好好留存住徐鶴雪在這世間最後的一絲痕跡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張小娘子母親的病,這兩日,張小娘子又與同在一個巷子住的鄰里說起她,那婦人便上門來請倪素治病。

  倪素一連幾日都去婦人家中看診,她將那團光放在自己隨身的藤編小藥簍裡,即便是白日裡,她出門便會提上一盞燈,也不管旁人異樣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為何提燈?」

  那婦人的兒媳送她離開家門,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等人。」

  倪素簡短地答了一聲,也不管那兒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琉璃燈盞,轉身往巷子口去。

  藥簍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時不時地總要看一眼裡面的光,它還沒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點很多的燈燭,也沒能令它變得更明亮一點。

  徐鶴雪。

  她想起他的這個名字。

  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過一兩歲,她兒時其實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書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凶神惡煞,投敵叛國。

  倪素曾經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僅止於此,但從孟雲獻的那本雜記中,她讀到在所有罪惡加身之前,他的過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舊朝世家林立之際,亦有過與君王共治天下之輝煌,即便後來百年之內,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風嚴苛,徐氏子弟無不文武兼修。

  徐鶴雪的父親徐憲是大齊聲名極盛的書法大家,卻也在胡人鐵蹄踏足屏江之際,臨危受命,封天策將軍,死守前線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計劃拖延了近十年。

  徐憲因傷病而亡,他死後,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鶴雪年僅七歲,隨母親周氏與兄長徐清雨入京。

  當時先帝仍在,為徐清雨與文端公主指婚,徐鶴雪便隨母親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駙馬,亦是當時的大理寺少卿。

  徐鶴雪七歲拜張敬為老師,他十三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時年,胡人的兵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親臨終亦不忘父,徐鶴雪帶著母親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將母親與父親合葬,並於混戰中安然回京。

  十四歲,他進士及第,聲名響徹大齊,正是春風得意少年時,卻聞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長徐清雨生來多病,多年更囿於家國之憂,其時已病骨支離,聽聞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鶴雪卻在與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長的喪事之後,毅然遠赴邊關,投身苗天照將軍的護寧軍中。

  十五歲,他在丹原領七百騎兵,深入胡人腹地後方,火燒胡人軍帳,以七百之數,折損胡人後方兩千人,活捉了在後方督戰的親王之子——澤冗,為在前方作戰的苗天照撕開胡人精銳的破口。

  此戰,是徐鶴雪的成名之戰。

  十六歲,他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在飲馬湖殺得胡人肝膽俱裂,更親手殺死胡人親王多羚,奪回燕關千里。

  十七歲,他駐守居涵關,使城池固若金湯,三戰便令胡人聞風喪膽,不敢再進一步奪取北境漢地。

  十九歲,他受封玉節大將軍,統領雍州三軍,這一年,是他聲名最盛之年,亦是他劍骨竹心淪落泥淖之年。

  雍州城凌遲了年少的玉節將軍,從此好像再無人記得,他也曾策馬持槍,秉持一顆赤子之心,認真地護衛著他身後的大齊。

  倪素在紙上讀他的生平,她好似也親眼目睹他曾經的少年意氣,後來的折戟沉沙。

  他做的官,非是他老師心中期望的官。

  「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倪素推開醫館的大門,倏爾想起那夜他的這句話,她握著琉璃燈盞的手一緊,好一會兒才記起要抬步往後廊去。

  可敲門聲響,她步履一滯。

  倪素回頭,門外立著一個青年,他披著一件破爛的斗篷,兜帽略微遮掩了他蒼白的臉,但他抬起來的那雙眼,瞳孔卻比尋常人的大。

  烏黑而陰寒。

  他步履僵硬的邁進門檻,兜帽鬆懈了些,令倪素更將他的臉看清了些。

  他竟然,沒有眉毛。

  「我找徐鶴雪。」

  他慢吞吞地說。

  倪素一震,她看著他,倏爾想起一日雨天,街上有個青年想搶她手中的包子,那時,徐鶴雪對她說,不生毛髮,雙瞳有異,即為——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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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永遇樂(三)

  「那日,我在刑台底下看見他了,他撲上去,擋在他老師的身上,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徐鶴雪,」青年說著,伸出枯瘦的雙手比劃,「我看見你帶走了他。」

  他的眼珠動得遲緩,視線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的藥簍上。

  「你想做什麼?」

  倪素警惕地後退兩步。

  「他自損太重,凡人的藥石,香燭,都治不好他。」青年的眼睛能夠清晰地從藤編縫隙裡看見那團瑩白的光,「但我可以。」

  倪素心中一動,但對這個忽然出現的詭秘青年,她仍保有一種謹慎的審視。

  青年乾脆將兜帽拉下去,單薄的布巾纏裹著他的腦袋,斗篷底下,他的身軀瘦得厲害,那雙瞳色極濃的眼睛盯住她,「有包子吃嗎?」

  此時街上已沒有賣包子的食攤,倪素買了一油紙包的餅子給他,他竟也不覺得這剛出鍋的餅子燙,抓出來一塊便往嘴裡塞。

  從食攤到醫館的這麼一小段路,倪素才走上階,回頭就見青年站在底下咂咂嘴,他手裡的油紙包已經空了。

  倪素只得轉身又去買了一包給他。

  青年坐在簷廊底下,狼吞虎咽地吃著餅子,說話含糊,又慢吞吞,「你之前也給過我兩個包子。」

  「那天我就看見他站在你身邊,可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徐鶴雪,我以為他在幽都呢。」

  他說。

  「你認識他嗎?」倪素坐在另一邊,聞聲偏頭來看他。

  「不認識。」

  青年搖頭,咬了一口餅子,又說,「但我阿娘認識。」

  「你阿娘是誰?」

  青年將半張餅子都吃了,才擦了擦嘴,說,「我阿娘是代州人,十八年前嫁去雍州的路上遇見了一小隊胡人士兵,他們將送親的都殺了,我外祖與外祖母也死了,只有我阿娘被他們帶著,當做妓子消遣。」

  「他們是潛入北境探聽消息的,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副將薛懷發現了他們,領著軍士將他們剿殺了,我阿娘才算逃脫狼窩。」

  青年繼續說道,「我阿娘家破人亡,無依無靠,薛懷大人便將阿娘帶回雍州,豈知雍州那戶本要娶我阿娘的人家聽聞此事,便要將我阿娘沉井。」

  他聽阿娘說,那是好大的一個豔陽天,雍州的風沙很重,擦得人臉頰生疼,她被夫家的人捉住,綁了手腳,強按在井口。

  「一個被玷污了的女人,尤其是被胡人用過的女人,咱們家如何能要?出了這樣的事,你就不該到雍州來!」

  婆母的臉被日光曬得赤紅,那雙眼睛如鉤子似的剜著她的肉。

  「誰家還能要這樣的新婦?」

  「倒不如死了乾淨啊……」

  「也不知還來這兒做什麼……」

  人群裡裡七嘴八舌,無不是尖刻利刃。

  「我沒有想再進你家的門……」她渾身顫抖地提振聲音,然而人群喧鬧,無人在意,她又重復,「我沒有想再進你家的門,我只是……無處可去。」

  「你難道還想活?」

  婆母訝聲,不可思議。

  「不可以嗎?」

  她問。

  婆母不欲理她,眉頭擰得死緊,招呼著人將她抓起來,往井裡按。

  一柄長槍破空而來,「砰」的一聲嵌入枯井邊的樹幹上,槍身震顫,閃爍凜冽銀光。

  圍觀的百姓慌張退開,眾人只見紅袍銀甲的少年將軍腰間佩劍,手握韁繩,騎馬走近,他居高臨下,輕瞥一眼那兩個按著她雙肩的男人,他們便立即軟了腿,瑟縮著身體退開。

  「當然可以。」

  少年將軍在馬上,朱紅的衣襟邊是銀色的鱗甲,沒有人答她的話,他答得清晰而有力,「你並未入他家的族譜,便不能用此地的風俗來約束於你,當然,我以為,此種風俗實在沒有存在的必要。」

  「今日,誰若敢將你沉入這口井,便以死罪論處。」

  那婦人戰戰兢兢地開口,「將軍,她家中收了咱們家的聘禮,如何便不能算……」

  「薛懷,有錢嗎?」

  少年轉頭,看向身後的副將。

  「……」

  薛懷不情不願,還是伸手在甲胄中摸出來錢袋子,扔給那婦人,隨即道,「不方便帶,只這麼一些,將軍您可記得還啊。」

  少年「嗯」一聲,摸了摸馬鬃,一雙清冷的眸子瞥向那婦人,「夠麼?」

  「這……」

  婦人掂量一下,其實比她花的聘禮還要多。

  「薛懷,去給她解開。」

  少年懶得再看那婦人,只朝薛懷抬了抬下巴。

  薛懷應了一聲,抬步往前,卻不料在井邊的女子回頭看向那口幽深漆黑的枯井,忽然就自己一頭栽下去。

  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聲音盡處的人都聽見了,誰也沒有料到,她會忽然自己跳井。

  「我阿娘說,薛懷大人將她從胡人手裡救出時,她本以為自己還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見那麼多雙眼睛,聽見那麼多人說她應該死,不該活,她又覺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說話很慢,連玩手中的油紙也很慢。

  「那你……」

  倪素欲言又止。

  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麼吧?」

  「徐將軍命人將我阿娘的屍身從井中帶出安葬時,發現其下的泥淖裡埋沒著無數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實底下都是女子的骨頭,自那時起,他嚴令雍州破除惡俗,在他轄制之下,那時雍州及周邊縣鎮,再不敢輕易在族中私自處置婦女,否則,以律法論罪。」

  「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

  「我阿娘的屍身雖被安葬,但枯井中殘留著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無所出的兒媳時,請道士鎮壓其魂留下的符紋,我阿娘因為那道符紋暫時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裡。」

  青年隔著布巾抓了一下腦袋,「他們兩個之間的事兒就有些落俗了,無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於摔死,然後他們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麼就看對了眼。」

  「然後,就有了你?」

  倪素終於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們也很後悔。」青年點頭。

  「為何後悔?」

  「鬼胎嘛,他們也不知道我會長成這樣,也不知道我會長得比正常人快,沒有毛髮,也活不長。」

  倪素一怔,難怪,依照他所說,他今年應該也才十七八歲,但他如今這般模樣,看著卻像個二十多歲的青年。

  「那你,為何會來雲京?」

  她問。

  「我阿娘讓我給張相公送信,就是你給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將信送到張相公手中。」

  「什麼信?」

  「她說,徐將軍沒有投敵叛國,這件事必須要有人知道,這個世上,不能人人都罵他,毀他。」

  「可是張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雲京做官,她讓我將信送來給張相公,雖不足以作為翻案的證據,但至少,能讓張相公心中生疑,或許有一日,還能還徐將軍清白。」

  他說著,又有些悵然,「可惜,張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聲:「你叫什麼名字?」

  「青穹,戰血拭我劍,此劍破青穹。」

  他的五官並不如常人靈動,連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說,這是徐將軍的詩。」

  一個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幾乎全在此詩。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將軍,我們得快些走。」青穹的聲音落來。

  倪素一下抬頭,「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卻時常能夠聽見阿娘說話,他雙腿不便,無法與我一起來雲京,只要回去見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傷。」

  青穹說道。

  倪素沒有猶豫,立即點頭:「好,我立即動身隨你去雍州。」

  「你……」

  青穹沒料到她會如此俐落地應下,「那可是邊關,你若不敢,我可以帶徐將軍去。」

  「他是受我所召,不能離我半步。」

  倪素抬起頭,簷瓦之上淺金如漆,「我要救他。」

  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對面的居室裡去,沒一會兒又出來,手中拿著一個脈枕,走到他面前來,要他伸手。

  青穹愣了一下,隨即說道,「我這不是病,你治不了……」

  倪素的手指輕扣他的脈搏,「你雖是鬼胎,但你阿爹終歸給了你一副血肉之軀,只要是血肉之軀,我或多或少,亦能為你減輕一些痛苦。」

  倪素雖鑽營女科,卻也不是只會女科,他體寒,血脈阻滯,關節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緩解。

  「只要你阿娘能救他,我這一路會給你買很多包子餅子吃,你想吃別的也可以,這便是我的答謝。」

  倪素說道。

  青穹沒說話,他隔了會兒才瞧著她,「你都不怕我嗎?」

  他生得奇怪,沒有人敢這樣接近他。

  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數,「我不知有什麼好怕的。」

  她低眼看向自己腰側的藥簍,裡面的那團瑩光浮動,她將手指探入藥簍內,它便會主動貼來她的指腹。

  「鬼非鬼,人即鬼。」

  「這世上,本沒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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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永遇樂(四)

  清明時節,淫雨霏霏。

  張敬墓碑旁跪著老內知劉家榮,不斷重復著往盆中扔紙錢的動作,若有人來敬香,他便會起身退到一旁,點了香,遞給來人。

  賀童在旁守著,吩咐自己帶來的家僕將香燭備好,他忘了剃鬍鬚,整個人顯露出一種沉鬱的疲態。

  孟雲獻與裴知遠才走近,便見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賀童聽見步履聲,抬頭見孟雲獻,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他看向孟雲獻身旁的裴知遠,頷首喚了聲:「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適時回頭,裴知遠只見他身著墨綠織錦直裰,戴幞頭,端正的五官經受風霜,已不再年輕,下頜蓄著半長不短的黑鬚。

  此時眼中帶淚。

  「潘三司。」

  裴知遠收斂驚訝,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禮,」潘有芳抹了一把臉,又看向孟雲獻,「孟公,您回朝時,我不在京中,十幾年了,到如今我才算見了您一面。」

  「我回來時還奇怪呢。」

  孟雲獻指了指身邊的裴知遠,「我還問敏行,我說怎麼不見潘三司?他說你父親去世,你回鄉丁憂去了。」

  「是啊,丁憂三年。」

  潘有芳回頭望了一眼墓碑,長嘆一聲,「我回京途中聽聞張相公的事,緊趕慢趕,沒趕上出殯,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老內知劉家榮適時點了香,躬身送上,孟雲獻率先接過,裴知遠站在他們二人身後幾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雲獻敬完香,又盯著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臉,盯著賀童,「你這眼睛腫得厲害,你夫人就沒給你熱敷?」

  「過幾日便好了。」

  賀童的嗓音有點啞,鼻音也重。

  「賀學士,節哀。」

  潘有芳聞聲看過來,便也安撫一聲。

  賀童低頭應了一聲。

  孟雲獻本欲再留一會兒,裴知遠卻提醒他政事堂中還有事務沒處理乾淨,他只好轉身往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那兒去,陸陸續續來的人很多,有認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潘三司也要入宮?」

  孟雲獻停步,回頭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是,今日回京,還未見過官家,」潘有芳點點頭,眼眶還有些紅,「不若孟公與我一道?」

  孟雲獻卻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來祭奠崇之,只怕會生你的氣。」

  「朝中多少官員都來過了,我若因此便不來,豈非太過涼薄?張相公是當年我考科舉時的主考官,我進士登科,是他親自批的,於我更有知遇之恩。」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極,「便是官家問,我亦如此答。」

  「孟公便與我一道吧,您難道就沒有想要問我的話麼?」

  他說。

  孟雲獻一頓,「我該問你什麼?」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變。」

  雨水在傘簷噼啪不停,潘有芳雙手攏在袖中,「當年蔣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則是官家派遣至邊關的監軍。」

  「我當然記得你是監軍,當初,還是崇之舉薦的你,」孟雲獻伸手,令身旁的家僕將傘簷太高些,「雍州的軍報,那麼多人的證詞,當年我已問過你與蔣先明,如今又還有什麼好問的?」

  「可我不知,張相公為何……」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嚨動了一下,聲音有些艱澀,「他受刑前的遺言,我也聽說了。」

  「誰知道呢。」

  孟雲獻搖頭,「昔年分道,今日死別,崇之與我,自十五年前,便無話可說了。」

  「走吧,咱們一道進宮。」

  孟雲獻說道。

  潘有芳沉默點頭,由人撐傘,與孟雲獻並肩沒走幾步,便遇上被家僕攙扶著走來的蔣先明。

  自張敬受刑而死後,蔣先明便大病了一場,稱病在家中臥床了好些天,到今日才勉力撐著身體來此祭奠。

  蔣先明見到與孟雲獻一塊兒走過來的潘有芳,他面露驚詫,隨即朝二人作揖:「孟相公,潘三司。」

  「蔣御史這是病了?」潘有芳看著他。

  「小病而已,張相公出殯之時我沒有趕上,今日清明,說什麼都得來。」蔣先明說著,便是一陣猛烈地咳嗽。

  「那你去吧,我與孟相公便先入宮了。」潘有芳說道。

  孟雲獻從頭至尾沒與蔣先明說話,蔣先明勉強站直身體,看二位大人與他擦身而過,他不由回頭,「孟相公。」

  孟雲獻停步,轉過臉來。

  煙雨迷濛,蔣先明從身邊人手中抽出紙傘,「我有些話,想問孟相公。」

  孟雲獻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也沒說什麼,只瞧了裴知遠一眼,又與潘有芳道:「潘三司,看來你我不能一道了。」

  「不若,我與潘三司一塊兒走?」裴知遠適時說道。

  「既是如此,孟公,我便與敏行先走。」

  潘有芳頷首。

  裴知遠與潘有芳坐了一駕馬車,孟雲獻看馬車碾過泥濘走遠,他便從身邊家僕的手中取來紙傘,家僕適時退開。

  山間草色,幽碧濕潤,蔣先明與孟雲獻各自撐傘,相對無言。

  「蔣御史可是睡不好覺?」

  孟雲獻終於出聲,他盯著面前這個人眼下倦怠的青色,「因為聽了崇之的遺言?」

  蔣先明沒有反駁,「孟相公與張相公也曾是多年好友,所以,我想聽一聽,孟相公您如何看待張相公受刑之前的那番話?」

  「現如今,朝中有誰敢在你蔣御史面前說真話?」孟雲獻扯了扯嘴角,隱含嘲諷。

  蔣先明手握風聞奏事之權,誰在他面前說話,都得萬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與我知曉,蔣某絕不會以此相挾。」

  「可我卻沒什麼好告訴蔣御史的,當年在雍州的是你,親自下令處死玉節將軍的也是你,我遠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緣由?」

  「是,的確如此。」

  蔣先明乾脆扔了傘,好讓自己這燒糊塗的腦子清醒些,「代州糧草案我亦在查,錢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張相公,若當時我不曾有一時的猶豫,若我能快張相公一步,先遞上奏疏,也許張相公便不會死……」

  「他是我蔣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謂的私受良田,結黨營私,定是代州那幫犯官身後之人的故意構陷,可我想不明白,為何張相公要在臨死之前說那樣一番話,我當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訴我,我處決的,是一個於國有罪,罪無可赦的叛國佞臣!」

  「那你就繼續相信你的證據!」孟雲獻在傘下盯著他,「十六年來,你蔣先明不是一直也沒懷疑過麼?只因崇之臨了的一番話,你便來問我?那我,又該去問誰?!」

  雨水浸濕蔣先明的幞頭,他一時啞聲。

  「你是天子近臣,這樁糧草案若是你來上奏,你的下場只會比崇之更慘,我理解你一時的猶豫,亦知道你蔣御史清正剛直,並非怕事之輩,」雨聲掩飾諸般雜聲,孟雲獻走近他,「可今日我想問你,你以為官家為何將你看作近臣?」

  蔣先明是直臣,張敬亦是直臣,但蔣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蔣先明重提糧草案,即便是手握錢唯寅這個鐵證,也必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當中,正元帝留給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來告訴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側,並非獨斷專行。

  擺設而已,兢兢業業十幾年,一門心思為君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竟真以為自己是官家傾聽民意的耳目,是為民請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聽他說話時,他一樣什麼也不是。

  蔣先明緊握傘柄,怔忡半晌,忘了開口。

  「蔣御史,看清你自己的處境,比什麼都重要。」

  孟雲獻點到即止,不欲再與他多言,轉身踩著泥濘的山徑,朝前走去。

  孟雲獻的馬車離開,夤夜司使尊韓清才從另一邊的山道上走出來,他瞧著不遠處雨幕裡呆立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對身邊的年輕人道:「一會兒你與咱家祭拜過張相公,便即刻啟程去澤州,你也不要指望從那幫犯官口中挖出什麼不一樣的說辭來。」

  「張相公前腳帶錢唯寅入宮,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後腳便上了奏疏潑髒水,這些日子也足夠他們在澤州坐實張相公私受良田,結黨營私的這項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親給你惹來的禍事,你這陣子被暗殺多少回了,弄一身傷,便去澤州養一養。」

  韓清嘆了口氣,「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實張相公的這項罪,才能按壓底下的民憤,為張相公翻案這事兒,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韓清心中亦有苦楚難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張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覺出什麼,更不能輕易與孟雲獻往來。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澤州監督地方清查處置涉事官員,夤夜司便絕不能在此事上違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頷首應了一聲。

  清明之際,雨水繁多,周挺隨韓清去張敬墓前祭拜過後,便騎了一匹快馬入城,只回府簡單收拾了行裝,便帶著晁一松等人啟程往澤州。

  騎馬途徑南槐街,周挺一拽韁繩,垂眸片刻,還是翻身下馬朝那間醫館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松敲了幾下門,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麼聲音。

  周挺看了一眼緊閉的醫館大門,一言不發,轉身走到對面那間藥鋪,阿芳正在打瞌睡,聽見腳步聲,她一回頭,便撞見那雙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個激靈,「你找誰?」

  她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對面醫館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裡了?」周挺問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對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間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實實地答:「她只說,要出遠門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兒了。」

  「別是回雀縣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來了?」

  晁一松在後頭說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說,「我聽她說話,似乎是還會回來的。」

  「她是何時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問道。

  「走了有幾日了。」

  「多謝。」

  周挺轉身出了藥鋪,晁一松湊到他身邊,「小周大人……」

  「出發,去澤州。」

  周挺上馬,打斷他。

  從雲京到雍州路途遙遠,倪素與青穹結伴,走了沒幾日,便因一陣急雨而在滄縣的一間客棧中落了腳。

  倪素請跑堂買回一籃子的香燭,天還沒徹底暗下來,她便在屋子裡點燃數盞燈燭,然後坐在桌前用飯。

  她食欲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幾乎是風捲殘雲。

  夜裡倪素沐浴洗漱過後,便抱著藥簍掀開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閃爍,她臉頰抵在軟枕上,看著藥簍中瑩白的光,它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會貼上來,連尾巴也會動。

  她將被子蓋在藥簍上,看它在裡面浮動。

  櫺窗外雨聲雜亂,倪素抱著藥簍閉起眼,她偶爾會聽見瑩塵細微閃動的聲音,這幾日,她已經習慣這樣的聲音。

  而伴隨著這種聲音,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道背影,他穿著那件她親手做的衣裳,朱砂紅的衣襟,霜白潤澤的外袍,腰間殷紅的絲絛隨風而蕩。

  倪素想喚他,卻始終張不開嘴。

  她看見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為一團濃淡不清的血霧,在一片蓊鬱豐茂的荻花叢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發了瘋似的,拂過那片荻花叢,而叢中魂火閃爍,在細雨中零星飄飛,它們化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遊魂從他身側過,他們都是陌生的臉孔。

  只有他是一團血霧,始終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聽見這樣一道聲音,那荻花叢裡不知何時已立了一人,他擁有一張獸面,卻有花白的,打捲兒的鬍鬚。

  他就站在那團血霧前,輕抬下巴,迎著風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師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願去的地方。」

  雷聲轟隆,倪素驟然驚醒。

  她一下坐起身來,滿頭滿背都是冷汗,夢中的種種都不那麼清晰,但她卻記得那團血霧,記得那人身獸面的老者。

  想起那張獸面。

  倪素立即從衣襟中找出那顆獸珠,燈火之下,木雕獸珠與她夢中那張獸面重合。

  她看向身側,才發現被角底下無光,她掀開被子,藥簍安靜地躺在她身側,然而其中,竟已無那團瑩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藥簍,她赤足下床,妄圖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兒?」

  她的喊聲驚動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門進來,見倪素一身衫裙單薄,披散著烏髮,也不知在房中找什麼,還喚著一個名字。

  「倪姑娘,你怎麼了?」

  青穹才合上門,抬眼卻見背對著他的倪素回過頭來,眼圈紅透,抱著那隻小藥簍,「青穹,他不見了……」

  「什麼?」

  青穹走近,果然看見藥簍裡空空如也,他愣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腦袋,「怎麼會這樣?可是你做了什麼?還是……」

  「我什麼也沒做。」

  倪素搖頭,「我只是做了一個夢,醒來他就不見了。」

  「夢?什麼夢?」

  青穹敏銳地抓住這一點。

  「我夢見一個地方,那裡有很大一片荻花叢,我夢見他變成變成了一團血霧,有個長著獸面的老翁對他說,他的老師已經去了他不願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聽見荻花叢時神色便已有些異樣,又聽她提起那個長著獸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夢見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記起自己似乎曾聽徐鶴雪提起過。

  荻花叢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陽世親朋紙錢與寒衣的地方。

  「我與常人不同,兒時常夢一處,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張獸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將軍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師張相公去了。」

  青穹細細地想著她方才說過的話,這幾日他藏在心中的疑問才終於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認真地說,「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娘便是如此,我此前還有些想不明白,為何徐將軍的魂火是瑩白的一團,像不具形的山靈,但聽你方才談及土伯說的那句話……倪姑娘,我猜,徐將軍已非幽都生魂。」

  「這,是什麼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與你說過麼?我阿爹有時能聽見阿娘說話,我記得有天他聽阿娘說起,並非是所有的人死後,生魂都會入幽都,」青穹走到窗邊,將櫺窗推開,外面的燈籠已被雨水澆熄,他指著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後,生魂會去那裡。」

  倪素走到窗前,隨著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說,即便這世上所有人都當徐將軍是叛國的罪臣,天道會看得見他的清白,他那樣好的將軍,死了,是該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說。

  「星星?」

  倪素呢喃出聲。

  「我阿娘說,天上是沒有什麼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約,天上虎豹九關,你看晴夜裡星子多少,他們都是有大功業的生魂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輪迴,而天上的星子則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娘說,他們具有幽都生魂所沒有的力量。」

  雨聲散碎,擊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後巷,徐鶴雪曾這樣回答過她。

  人間之水,不濯他塵。

  除了她煮的柳葉水,便只有郎朗月華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塵埃污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麼?」青穹連喚了幾聲,才見她動了一下眼睛,有了反應。

  夜風拂面,倪素耳畔的淺髮微動,她立在窗前,懷中緊抱那隻空空的藥簍,望向深邃潮濕的雨幕,她夢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這場雨能快些停。」

  不然,愛乾淨的徐子凌可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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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永遇樂(五)

  北境十三州落入丹丘之手後,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也曾奪回燕關六州,他在時,居涵關便是大齊的防線,他走後十六載,居涵關陷落,咽喉要塞雍州便成為大齊在北境的最後一道防線。

  十六年來,此處常有胡人滋擾生事,正元帝下敕令屯兵嚴防,雖國庫有虧,但歷年來在軍費上的花銷卻並不含糊。

  雍州有兩大氏族,一個姓秦,一個姓魏,兩家是百年的姻親,也是自玉節將軍叛國服罪後,駐守雍州的兩員大將。

  秦家軍將領秦繼勳為雍州制置使,與魏家軍將領魏德昌結為異姓兄弟,合力鎮守邊關十六載,頗有功績。

  倪素初春時離開雲京,抵達邊關雍州時正好入夏,她生在江南雀縣,若非親眼所見,她絕無法想像此地崢嶸萬狀的山脈,遼闊雄渾的高原。

  入夏以後,此地晝夜溫差大,白日裡倪素便學著當地人用紗巾裹面,不至於曬傷臉頰,夜裡又要穿得厚實一些才不至於太冷。

  「小娘子,我孫兒還活著麼?」

  老婦在簾外來來回回,聽著裡面兒媳痛得撕心裂肺,她在外頭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滿手沾血,手指輕按胎兒的頭部,卻見其一動不動,她心下一沉,「生產三日不下你們才知道尋醫工,如何還能保得住?」

  「啊?」

  老婦幾乎要暈過去,未出閣的女兒來扶她,她看著裡頭那道忙碌的身影,「那咱們家請你來又有何用?」

  「王嬸子,死胎還在陰門,若不取出,萍娘會死的!」那坐婆掀簾出來,好聲好氣地與她說話。

  「我生阿豐的時候,也沒她這樣嬌氣,怎的就沒生下來呢!」老婦抱怨。

  「人與人的境況本就不同,交骨不開,胎兒便會卡在產道,生不下來也並非是她的錯。」

  簾內的那道女聲清越,坐婆隔著簾子瞧見她餵給那萍娘吃了一樣什麼東西,便忙道,「小娘子,胎兒已死,可不敢在這個時候給她吃開交骨的藥啊!」

  「不是開交骨的藥,是補氣血的丸藥。」倪素說罷,又言語安撫起躺在床上,渾身汗濕的萍娘,「你放心,若此藥有礙,我與你賠命。」

  她此話是對萍娘說的,亦是對簾外那對她不夠信任的老婦與坐婆說的。

  萍娘痛得說不出話,淚幾乎浸滿她眼瞼,倪素觀察著萍娘衣裙底下,過了片刻,她立即喚坐婆進去。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萍娘嗓子嘶啞,渾身脫力,坐婆滿頭大汗地將她產下的死胎用布巾裹起來。

  倪素鬢邊亦有細汗,她淨了手,掀簾出來,那沒出閣的姑娘看她身上沾著血腥,又想起裡面嫂子方才的哭叫,她臉色發白,第一回知道原來女子生產,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

  「我寫個方子,還請你們一定要去抓藥為她調理身子。」

  倪素說了這話,卻見那老婦猶猶豫豫,也不接話,她便又道,「也並非是什麼珍貴的藥材,這世間女子生產都沒有容易的,您當年定然也痛過,她失了孩子,心中也難過的。」

  倪素寫好了方子交給那女兒,隨即便與那坐婆一道出門。

  「小娘子真是正經學過醫的啊?」

  坐婆與她搭話。

  「家學淵源,我自小耳濡目染。」

  倪素說道。

  「原來真是出身杏林之家,小娘子,你那丸藥果真好使,我還當是開交骨的,卻不知是補氣血的。」

  坐婆還沒見過她這樣的小娘子,年紀輕輕,在女科上卻有些本事,待誰都禮數周全。

  「今日的診金我都給您,想請您幫我一件事。」

  倪素思忖片刻,停步與她說道。

  「小娘子你說。」

  坐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事,她眉開眼笑。

  「我猜那位王老嫗必不會捨得花錢去給兒媳抓藥,我的這些錢您留著,一半為萍娘抓藥,交給她的小姑,一半您留著。」

  坐婆沒料到她讓幫忙的事,竟是這個,她愣了一下,隔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又說,「小娘子心善,可這樣的事太多了,你這樣……又怎麼幫得過來呢?」

  「窮苦人家,活命總是不易的,我父親從前也常常為鄉下的農戶們義診。」倪素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想請您與我說一說您替人接生以來,所遇過的棘手的問題,我年紀輕,其實也還沒見過多少病患,我想聽一聽,你們遇見難題時,又是如何解決的。」

  「我們的土方子,小娘子也想學?」

  坐婆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有用,便都是好方子,既為醫者,當海納百川。」

  「什麼海川?」

  坐婆聽得糊塗。

  倪素不由彎了彎眼睛,「我說,請您教我,我知道您是此地最好的坐婆,若您願意做我的先生,我明日便給先生送束脩。」

  坐婆長在這片窮苦之地,這半輩子接生的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雍州城中不是沒有更好的坐婆,她們給大族人家接生,亦有些地位與錢財,她哪裡比得上那些人,更從沒被人這樣正經地叫過先生,她還只聽學堂裡的孩童這樣稱呼教書的秀才。

  「我哪裡算什麼先生,小娘子可萬莫說這話,」坐婆臉上露了些笑意,將倪素交給她的診金又塞回一半到她手中,「我那一半便不要了,剩下的我留著給萍娘抓藥,你想知道什麼,只管來我家中。」

  倪素謝過坐婆,與她分道,往城西柳巷去,天邊斜陽像揉碎了的金箔,倪素還沒走近巷尾的那口井,便見井上的木蓋被人從底下推開,布巾裹著的一個腦袋冒出來,他那雙瞳色極濃的眼睛一抬,望見她,便喊:「倪姑娘,我阿爹好像回來了!」

  倪素跟隨青穹來到雍州,卻並未見到青穹的阿爹,他在井下的家中留了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有青穹認得清。

  信上說,他去鄰縣做活。

  他腿腳不好走不太遠,也做不了重活,去了無非也是給人做箱籠,櫃子。

  倪素與青穹在雍州待了半月,也沒見他回來。

  「桌上放著糖果子,定是他給我買的。」

  青穹說著從井裡出來,將上面的木板蓋上鎖好,自他阿娘回到幽都之後,他便與阿爹來到這井下住。

  井底下的屍首當年都被玉節將軍令人全數挖出收葬,他阿爹是個木匠,在井下開鑿出更寬闊的地方,弄得倒也像個家。

  「那他又去哪兒了?」倪素問。

  「應該去城外了。」

  青穹猜測著,「已近黃昏,這個時候應該沒什麼人會路過桑丘,我爹應該是去給徐將軍掃墓……」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抬頭撞見倪素的目光。

  「你為何一直沒與我說,他有墓?」倪素三兩步走近他。

  青穹沉默一瞬,而後才道,「那並非是為了祭奠他而立的墓碑。」

  這裡的人如何會祭奠他?

  倪素知道,十六年前官家下敕令治徐鶴雪死罪,而蔣先明從民意對徐鶴雪施以凌遲之刑,他從的民意,是雍州的民意。

  丘陵底下溝壑青蒼,嶙峋崖壁之上立著一座墓碑。

  冷風吹著倪素的面紗,她在與一道孤魂相伴入京的路上便已經學會了騎馬,此刻在馬背上,她手握韁繩,不曾走近,卻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鐫刻入裡的,他的名字。

  折斷的銀槍嵌在墓碑前,青穹說,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載的風吹日曬,銀槍生鏽,面目全非。

  「阿爹,您別躲著了!」

  青穹瞧見躲在墓碑後面的身影。

  那人聽見他的聲音,便貓著腰往外頭一望,見青穹騎著馬,旁邊還有一個同樣騎馬的年輕女子,他拄著拐從墓碑後面慢吞吞地走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張布巾。

  「又有小孩兒來這兒了?」

  青穹看他手裡的布巾很髒,便知道是從那墓碑上擦下來的。

  「誒。」

  范江反應慢,應了聲,又瞧著倪素,「這是?」

  青穹從馬背上下來,走到他爹面前與他兩個在旁小聲說話,倪素也翻身下馬,她的手下意識地抓著藥簍的繫帶,離那墓碑越近,她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兒用木炭亂畫的痕跡,歪歪扭扭的「壞人」還沒被范江擦乾淨。

  「徐將軍的生魂竟能回來?」

  范江鬍鬚顫顫。

  「阿爹,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來的人。」父子兩個說話都慢吞吞的,青穹終於將事情都給他說清了。

  「徐將軍在哪兒?」

  「阿爹,徐將軍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風吹得倪素耳廓發疼,她開口:「范叔,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青穹的阿娘為何會知道當年的內情?」

  范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見青穹朝他點頭,他才慢吞吞地開口,「知州府著了火,要找人修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我已將井下的符紋鑿了,阿雙能夠出井,她便隨我一道去知州府裡做工。」

  范江一邊認真地擦拭墓碑,一邊說,「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飾身形,她聽見當時姓楊的知州大人與一位姓苗的統制吵架,姓苗的統制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走一半,說是徐將軍的軍令,但楊知州卻不買他的賬,說他貽誤軍機,兩人吵著,阿雙在旁聽,她見楊知州不肯聽徐將軍的軍令,回家後便與我商量著去居涵關找徐將軍,她不許我去,自個兒夜裡就走了。」

  「後來她與我說,她去時,徐將軍已率領靖安軍深入丹丘腹地,她趕到牧神山,徐將軍的靖安軍與胡人的軍隊已是兩敗俱傷,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血紅的一片,她是親眼看著薛懷大人斷氣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沒氣兒了,她到處找徐將軍,遇上了幾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將他們燒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讓幽都發現她,等她找到徐將軍時,他的眼睛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傷了,在一片屍山血海裡,被死去的將士緊緊地護著,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傷,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卻受到幽都的禁制,難以動彈,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見了一行人,他們將徐將軍從死人堆裡帶了出來,然後……」

  范江忽然頓住。

  「然後?」

  倪素滿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與人提及這件事,他握著布巾的手收得更緊,「然後阿雙走了,但我有時能聽見她說話,她與我說,她在牧神山聽薛懷大人臨終前說過,這一戰本該有兩路軍來援,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去,然後居涵關丟了,雍州被胡人偷襲,城中死傷過半,姓苗的團練使戰死了,徐將軍被帶回雍州,成了叛國的罪臣,被他們綁在刑台上……」

  范江嘴唇發顫,「凌遲。」

  他是親眼看著的。

  倪素踉蹌後退幾步,青穹連忙來扶她,而她視線倉惶落在那鐫刻著徐鶴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傷,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說,這道墓碑立在這裡從不是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來告知天下人,叛國者,當如此。

  倪素憋紅眼眶,眼淚如簇跌出,她呼吸發緊,幾乎不能冷靜,推開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鏽跡斑斑的斷槍,用力想要將它從泥淖裡拔出,卻始終力氣不夠。

  青穹沉默地上來幫她,兩人合力,才將斷槍拔出來,裹滿污泥,鏽跡難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將它裹住,馬背上一盞琉璃燈搖晃,裡面的燭火閃爍,她才去牽馬,卻見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幾雙眼睛神色不善,正緊盯著他們三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這兒!以前我就抓到過你一回!」

  「你給他掃墓,你怎麼不去給胡人掃墓?」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手中竟還拿著棍子。

  雍州是遭過大災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數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戰中,失去過至親。

  「我……」范江以前就挨過打,看見他們手裡的棍子就害怕,將青穹拉過來護在懷裡。

  「生個怪胎兒子,還住在死過人的井裡,你……」有個婦人聲音尖刻,話說一半,見那父子兩個身邊的年輕女子手中披帛裹的東西,她眼一瞪,臉色怪異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斷槍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將那東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嗎?」

  倪素用披帛擦拭斷槍上的泥污。

  「她怎麼敢收揀那東西……」

  「這父子兩個又領回來了個不正常的……」

  「也不怕髒。」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極其怪異地目光盯著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說著話。

  「它不髒。」

  倪素抬起頭,將斷槍抱在懷中,盯住他們,「這柄槍只沾過胡人的血,沒有沾過你們任何至親的血。」

  「你一個外來的人,你知道什麼?」有人聽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們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臉,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帶走它,誰若攔我,我和誰拼命!」

  「倪姑娘!」

  青穹見她一步步走近他們,便想去攔,卻被父親緊緊地抱著。

  倪素牽馬往前,而人群後退。

  他們手中握著東西,卻不知該不該像對待那對范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這個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們後退一步。

  倪素眼瞼浸淚,琉璃燈在馬兒身上晃動,幾乎與天邊燒紅的流霞織成一色,她將隨身的匕首取出,人群裡有人罵她「瘋子」。

  被大人牽著的小孩兒朝她扔出石子,隨即便有人來奪她手中的斷槍。

  墓碑底下沒有徐鶴雪的屍骨,他們當這柄斷槍是他,要他風吹日曬,要他永遠殘損。

  青穹與范江見她被人群包裹,便立即上前來幫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雙掌擦破,卻仍死死地抓住斷槍。

  陡然天暗,

  流霞盡失,風聲拂來,細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臉頰。

  人們只覺濃霧重重,他們面上的憤怒逐漸被驚恐取代,他們看不見漂浮的瑩塵尖銳,只感覺有什麼刺破了他們的手。

  鑽心的疼迫使與倪素爭搶斷槍的人雙手鬆懈,他們慌張地後退,棍子落了一地,誰也不敢再打范江與青穹父子。

  幾乎是連滾帶爬,他們跑得飛快。

  崖上凜風不止,青穹與范江相扶著坐起身,卻見濃霧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背對著他們立在那個女子的面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積雪包裹的觸感令倪素一震,細雪如鹽,只在這片天地裡紛飛,他的臉蒼白無暇,一雙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燈在馬背上,那道光離他有些距離,他的眼睛只能看見她模糊的輪廓。

  他啟唇欲喚,卻聽她在哭。

  他一怔,隨即伸手試探往前,扣住她的雙肩將她抱著坐起來,卻不防她的腦袋一下抵到他的懷裡。

  徐鶴雪脊背一僵,垂下眼簾。

  她的眼淚浸濕他的衣襟,他能感覺得到,他抬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又在半空停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鬢髮。

  「他們傷到你了?」

  他看不清,無法判斷她到底有沒有受傷。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難止,她還抱著斷槍,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袍,失聲痛哭。

  他已經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這個陽世給他的刑罰,卻依舊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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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永遇樂(六)

  她在為他而哭。

  淺薄的一層風沙拂面,徐鶴雪在心中確定,卻沉默不語,只是俯身將她抱起來,循著那道模糊的光,一步步走近。

  青穹與范江父子看著他將倪素抱到馬背上,隨後身化流霧,又轉瞬在她身後凝聚成形,他蒼白的指骨握住韁繩,輕撫馬兒的鬃毛,它便吐息一聲,乖乖地往前走。


  那是玉節將軍。

  是他們父子身後那道殘碑之上的名字。

  徐鶴雪將倪素散開的紗巾重新裹住她的臉,「雍州風沙大,再哭,你的臉會很疼。」

  倪素的心緒依舊難以平復,她一手攬著斷槍,一手抓著他的衣袖,她的睫毛都是濕潤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嗎?」

  她仰頭,以一雙淚眼望向他,徐鶴雪血色淡薄的唇微抿,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他靜默地將她緊抓著他衣袖的手裹入掌中。

  她手心有擦傷,徐鶴雪的力道很輕,但僅僅只是這種很輕的觸碰,便令他倏爾正視起自己的私欲。

  其實,他也很想念她的溫度。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如此謹慎且克制地握著她的手,騎馬前行。

  「我夢見你回去幽都找你的老師,然後我醒來,你就不見了。」倪素的嗓音已帶一分喑啞。

  「嗯。」

  徐鶴雪喉結輕滾,「可我,沒有見到他。」

  他原以為攔下董耀,老師便會察覺其中端倪,只要董耀手中的假證未送到官家面前,老師便不會有事。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老師竟心存死志。

  天色晦暗,風沙難止,即便是夏季,雍州的夜也依舊寒冷,他的視線落在她烏黑的髮髻,禁不住與她說:「倪素,我再也見不到老師了。」

  斷頭刃落下的那日,他與老師便永無再見之機。

  「你回去,就能見得到了。」

  倪素忍著鼻尖的酸澀,仰頭之際,才發現今夜竟無星子月華。

  徐鶴雪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卻久久不言。

  他不會回去了。

  「我不在,你為何還要來雍州?」伴隨馬蹄輕踏,他的聲音冷得凋敝,落來她耳畔也沒有鮮活的溫度。

  「你的事還沒有結束,我知道你會回來,我想來這裡等你,為你治傷,還有,」倪素望向遠處伏在暗青天色底下的連綿山脈,更遠處是遼闊的高原,它們都是暗沉沉的影子,「我想知道你的過去。」

  徐鶴雪眉眼沉靜,始終浸潤著死寂的冷意,但他貼著她手背的掌心卻更僵直,「我該早些告訴你,你不必到這裡來。」

  自他死後,萬般過往皆化為塵。

  「是那夜嗎?你對我說,你很想要我的信任,」倪素望著他的下頜,「那個時候,你就很想告訴我,對不對?」

  琉璃燈輕撞馬鞍,徐鶴雪低眼迎向她的視線,默認。

  「你要說對不起?」

  倪素看他嘴唇微動,她卻率先出聲,「因為你遇見我時,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是徐鶴雪,沒有與我說,你便是那位玉節將軍?」

  「可是,我卻很慶幸你沒有一開始便向我坦誠。」

  徐鶴雪凝視她,她卻忽然靠過來,後背抵在他的胸膛,他一動不動,如玉山孤立,衣袂被風吹得翻飛。

  「我應當謝謝你的隱瞞。」

  倪素想,若她一開始便知道他是誰,她那時一定會會後悔在大鐘寺燃起那盆火,「是因為你的隱瞞,才讓我不能與他們一樣,在世間的流言蜚語裡審視你,褻瀆你。」

  那道殘碑立在山巔,從不為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誡大齊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對徐鶴雪的怨憤絕非只因他們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敵而被胡人屠戮蹂躪,失去至親,還因為總有人在提醒著他們,要一刻不忘叛國者的下場。

  雍州是邊城,是北境咽喉,不僅城池要固若金湯,人心更要固若金湯。

  雍州百姓對於叛國者的憎恨與唾棄,便是上位者用以堅固人心,同仇敵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懷中,「我是先識得你這個人,再識得你的名字,這樣,就很好。」

  夜色深邃,風沙飛揚。

  徐鶴雪無論如何刻意迴避,也始終無法迫使自己不要去聽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不聽,即不沉淪。

  但他沒有做到。

  冗長的寂靜中,他心中震顫難止。

  待他回神,他啟唇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她靠在他懷中,那雙眼睛已經閉上了,琉璃燈照見她眼瞼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淺青,她還將披帛裹著的斷槍抱著。

  彷彿那是她的珍寶。

  她也持匕保護過它。

  徐鶴雪看著她的臉,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雙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她的額頭擦破了一處,看著脆弱又可憐。

  倪素睡了一覺,從城外到城中,她嗅聞到烤胡餅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聲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將她抱在懷中的人手指輕觸她的眼皮,冰涼的一下,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見那樣一張離她很近的臉。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雙眼。

  朱砂紅的一截衣襟嚴整潔淨,圓領的外袍泛著柔潤清霜般的光澤。

  倪素怔怔地望著他。

  「下來。」

  他先翻身下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開雙臂。

  徐鶴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麼也沒有說,伸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倪素不與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並不大,她是女子與他們在一處多有不便,她來到雍州時,青穹便將他們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來。

  倪素躺在乾淨整潔的竹床上,拽著徐鶴雪的衣袖,沒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徐鶴雪在床沿坐,青穹與他阿爹便在角落裡往這邊望,范江就見過玉節將軍一回,還是在刑台上,那時他髮髻散亂,一張臉教人看不清,范江也不忍看。

  他聽過玉節將軍很年輕,卻不知竟如此年輕,想來,那是與他的孩兒青穹差不多的年紀便……

  徐鶴雪倏爾轉過臉來,他還沒開口,便見范江顫顫巍巍的,拉著青穹一塊兒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徐將軍!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范江有些激動,「當年是您的副將薛懷大人將我妻子阿雙從胡人那裡救出來的,阿雙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鶴雪其實忘了許多事,但他安靜地聽著范江絮絮叨叨地說起往事,也不打斷,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沒能救她。」

  「阿雙說您救了,只是她一時想不過才自個兒跳井的。」

  范江哽咽,「徐將軍,這些年咱們這兒是秦家和魏家兩位統領管的,您的墓碑是他們立的,他們怕咱們為蠅頭小利出賣城裡的消息給胡人,這麼些年一直用您來告誡咱們,我便是想與人說您的冤屈,也沒人信……」

  胡人時不時地會來滋擾邊城,雖每回動靜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聽軍防的,對此,秦繼勳與魏德昌心懷十二萬分的警惕,不但在軍防上耗盡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鶴雪想透其中的緣由,他蒼白的面容也並無絲毫情緒起伏,只道:「你們起來,不必跪我。」

  「此事本與你們無關,不必為我得罪他們。」

  范江被青穹攙扶著站起身來,看徐鶴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濃忽淡,他便驚道:「徐將軍,你……」

  徐鶴雪經土伯提醒,匆匆從幽都返還陽世,他受損的魂體脆弱至極,此時也是在勉強維持身形,他低眼看著倪素緊握著他袖子邊的那隻手,隨後從髮髻間取下那支玉簪,對他們父子兩個道:「請幫我買一些傷藥。」

  頓了頓,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馬背上不夠清晰的一聲呢喃,又添聲:「若可以,再買一個烤胡餅,餘下的銀錢都給你們。」

  「不敢要將軍的錢,我這就去!」

  范江拄著拐走近,小心接過徐鶴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裡為取死胎本就耗費了許多心力,這些日子以來,她苦於雍州的氣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殘碑那裡與人對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風,人更昏昏沉沉。

  徐鶴雪打開范江買回的藥膏,用指腹輕沾,動作極輕地塗抹在她額頭的傷處,又一根根掰開她攥著他衣袖的手指,正欲為她塗掌心的擦傷,琉璃燈盞中的蠟燭燒盡,他眼前驟然歸於一片黑暗。

  青穹窩在角落與阿爹一塊兒吃胡餅,一雙濃黑的瞳仁始終注視著徐鶴雪的動作,他為那個姑娘塗藥不可謂不細緻,不可謂不小心,但青穹卻見他握著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動了。

  他抿唇,放下半塊胡餅,走近床沿。

  徐鶴雪聽見步履聲,一雙眼睛抬起來,青穹此時才發覺他眼中沒有神光,空洞渙散。

  「徐將軍……」

  青穹出聲。

  「我記得你,在雲京的街上。」徐鶴雪摸索著,沾了藥膏,繼續替倪素塗抹手掌的傷處。

  「對不起徐將軍。」

  青穹低下腦袋,此刻他沒有戴布巾,一顆腦袋光禿禿的,「我若不給張相公送信,也許他……不會死。」

  「但是,不將信給他,我又不知道給誰。」

  他只是聽阿爹說,阿娘讓他將信交給張相公,那是徐將軍的老師,只有他會為徐將軍不平。

  「這不怪你,」

  徐鶴雪搖頭,「老師非只因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

  青穹也不知自己應該再說些什麼,他有點局促,只好坐在一旁看著徐鶴雪給倪素上藥,看他的手指偏離傷處,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點,徐將軍。」

  徐鶴雪「嗯」了一聲,手指往左了一些,將藥膏點在倪素的手心。

  聽見倪素在睡夢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著她的手,他俯身,輕輕地吹了一下。

  極其生澀的安撫止住了她的夢囈。

  青穹渾身都沒有什麼毛髮,但好歹還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見這一幕,他睫毛眨動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腦袋,挪開視線。

  「我這一路上,倪姑娘給我買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從前胖了些,她還給我施針,我身上也沒以前疼了,也不那麼冷了……」

  青穹說話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鶴雪,這位將軍一點兒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好像在安靜地聽,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徐鶴雪摸索著將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卻觸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斷槍,他半垂眼睛,喉結輕滾:

  「是啊,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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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蘇幕遮(一)

  倪素的睡夢中有藥香,裹藏一分春花積雪的味道,令她一整夜都睡得很安寧,晨時日光掠窗而來,她動了動眼皮,睜開眼睛。

  屋子裡有米粥的香氣,咕嘟咕嘟的聲音引得她側過臉,青穹的腦袋裹著布巾,穿著一身體面的棉布衣袍,動作緩慢地攪弄著瓦罐中的米粥。

  倪素一下清醒許多,她坐起身,環視四周,卻沒在屋中看見昨夜那道霜白的身影。

  青穹聽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他轉頭,看見對面竹床上的年輕女子正四下張望,他便喚道:「倪姑娘。」

  「青穹,他呢?」

  倪素的聲音有點啞。

  「在這兒呢。」青穹擱下勺子,將桌案上的藤編藥簍捧來她的面前,倪素低眼,看見一團毛茸瑩白的光在其間浮動。

  「徐將軍太虛弱了,他昨夜為你上過藥之後,便又成了這樣。」青穹說道。

  上藥?

  倪素盯住自己的手掌,片刻,她接過青穹手中的藥簍,又像忽然察覺到什麼似的,伸手在枕邊摸索。

  青穹看出她在找什麼,「倪姑娘,你別找了……」

  倪素抬頭,看青穹欲言又止,她停下動作。

  「徐將軍說,若你留著他的東西,昨日那些人必會將你告到知州大人那裡去……」青穹說話慢,努力解釋,「他們當中有人是很蠻不講理的,很不好招惹。」

  雍州民風如此,秦與魏二姓駐守邊城,教化出的百姓亦多彪悍之輩,倪素收揀斷槍,極易遭人口舌。

  強烈的日光落在倪素的側臉,她額頭的紅腫未褪,更襯得臉頰有些蒼白,她一言不發地抱著藥簍,遲鈍地轉過臉,迎向日光。

  「你要吃胡餅嗎?」

  青穹的聲音落來。

  倪素朝他看去,見他手中不知何時已捧著一個胡餅。

  「昨夜徐將軍讓給你買的,我與阿爹也跟著沾了光。」

  青穹繼續說道,「用的是徐將軍的簪子換的錢。」

  倪素立時想起自己半睡半醒的某一刻,嗅聞到胡餅的香,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但看著青穹手中的胡餅,她忽然知道了。

  「要吃。」

  她嘴唇微動,輕聲說。

  受了風寒,倪素幾乎在床上躺了整日,天色漸黑時,青穹才回枯井去找他阿爹,她一個人在屋中點滿燈燭,將靠床的那道櫺窗打開,銀白的月華落了大片到榻上,看著身側的藥簍裡細微的瑩塵飛出。

  邊城的夏夜,沒有蟬鳴。

  冗長的靜謐中,藥簍裡那一團瑩白的光色流散出來,在淡薄的月華裡,化為霧氣,又逐漸凝聚成一道身影。

  徐鶴雪眼睫微動,漆黑長夜裡,他一睜眼,便是滿室明光,照得他雙目清明,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竹床上,而身旁呼吸輕微,幾乎拂在他的頸側。

  他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蒼白潔淨的面容上沒有過多的神情,但他卻立時坐起身,視線倏爾落在她身邊的藥簍。

  她一隻手抱著它,身上的被子也搭在它上面。

  徐鶴雪錯開眼,卻隱隱覺得自己身上總有她被子裡的溫度。

  「你……」

  他的眉眼堆砌雪意,嗓音也依舊清冷,卻裹藏了一分不受控的遐想。

  「我怕你又忽然不見。」

  倪素說。

  徐鶴雪聽出她嗓音有一些沙沙的,他回身望向那道大開的櫺窗,伸手將它合上,銀白的月華消散,他沉靜的嗓音落來她耳畔:「不會。」

  「你沐浴完了嗎?」

  倪素問出這句話,卻見他覆在櫺窗上的指節屈了一下,他那張面龐上依舊沒有太多生動的神情,不知為何聲音卻壓低了一分:「嗯。」

  他不自在。

  倪素已經學會從他不多的反應裡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將你放在這個藥簍裡,一直帶在身邊,那時,你知道嗎?」

  「不知道。」

  徐鶴雪化為那團瑩白的光時,是沒有意識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帶在身邊,夜裡放在身側,甚至還分一半被子給他……

  他告誡自己,不能再想。

  「我沒見過山靈,但青穹與我說,他能看得見,山中有些生靈便是如此柔軟的一團光,有著動物的模糊輪廓,卻又偏偏不具形,不能為人所見。」

  倪素擁被坐起身,「你也是這樣,我一伸手指,你就會貼著我的手指,還有尾巴……」

  「倪素。」

  徐鶴雪打斷她。

  他喉結滾了一下,明明他沒有心跳,也不會耳熱,更沒有呼吸,但他卻能因她的話而陡然想起自己曾為人時,有過的這些感覺。

  倪素不說話了,只是看著他。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盯著他的眼睛看,燭焰閃爍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簾,雙眼皮的褶痕便會舒展開來,她的視線又掠過他高挺的鼻梁,顏色淡薄的唇。

  「你給我買的胡餅,我吃了。」

  她又打破寂靜。

  徐鶴雪聞聲看向她,燈影之下,她額頭的傷處還是紅紅的,昨夜這張臉幾乎沾滿了淚,她在馬背上,在風中對他說的話,總是在他心中回轉。

  「他們並不知道真相,你收揀我的東西,會為自己招來不必要的禍端。」

  他說。

  「我明白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倪素隔著被子抱住雙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讓他們知道,多一個人知道真相,這個人世對你的誤解就會少一分,可我又想,我連你的東西都不能保住,沒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會有人信我。」

  她將那斷槍當做他的屍骨,要認真地為他收殮,卻不得不迫於現實,任由青穹父子將它送回桑丘的殘碑前。

  徐鶴雪靜默地望向她的側臉,「我死十六年,骨銷塵泥,世人不明真相,他們如何看我,其實我並不在乎,我行止無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師知道,還有,」

  他頓了一下,「還有你。」

  夜風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燈燭顫顫,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猶如照徹山上雪,「其實,有老師與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夠安定。」

  人死如燈滅,他早已是這世間一盞不能重燃的燈,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卻許多事,放下許多事,可困鎖寶塔的三萬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擔。

  他們不得釋,他亦不能自釋。

  他回來也從不為自己的身後名,他只要當年牧神山一戰的真相,要真相背後之人以血來化解三萬靖安軍的怨戾,出寶塔,入輪迴。

  為此,他寧願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滅。

  其實他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冷淡,但是倪素卻不自禁心中一動,她怔怔地凝視眼前這道孤魂,他的身影還是有些淡,細微的瑩塵浮動,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淪的美好幻象,乾淨得有些不真實。

  「還不睡嗎?」

  夜更深了,徐鶴雪要起身,卻被她拉住衣袖。

  倪素縮回被子裡,沒有鬆開他,「我一整日都在等你,等你的時候,我已經睡了很多回。」

  「等我……做什麼?」

  他的眉目依舊無波。

  「想聽你親口與我講你的事,我們如今已經坦誠相見,我知道你是誰,我也如你所想,只信任我這一路來認識的你,所以我不想聽別人與我說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她的眼眸清亮,令徐鶴雪沒有辦法迴避她期盼的神光,他甚至沒有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卻坐到了床沿,離她稍遠了一些。

  雙膝疼得鑽心,但他清雋冷白的面龐上沒有顯露分毫異樣,他隨手替她壓下被子的邊緣,攏好她後背的空隙,嗓音泠泠:

  「你想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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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蘇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為何忽然轉投軍中?」

  倪素問出這句話,心中卻忽然籠罩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她與這個人之間隔了十六年的距離,他年少成名,意氣風發之時她將將出世,再一兩歲,他已聲名狼藉陷於泥淖,但今日,她卻在生死之外,流言之外,與他對話。

  「我幼時喪父,而兄長忙於大理寺事務,因此多是母親與嫂嫂在教導於我,母親知文善畫,父親在時,她亦曾隨軍在側,我對父親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親講與我聽的,我十三歲那年,母親纏綿病榻不治,臨終前緊緊地攥著我的手,除了呼喊父親的名字,便在一直重復『可惜』二字。」

  自徐鶴雪的老師張敬受刑而死後,倪素在來雍州的路上,便一直試圖在紙上尋找有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她知道他的母親姓周,名妗,出身大族,自幼在紙墨堆中長大,師從徐憲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與徐憲舉案齊眉,從太平年間到戰亂之際,相知相扶,更在隨軍之時殫精竭慮,依靠雙腿與雙眼看盡邊關山川,畫出更為精準的戰時輿圖。

  為此,她曾險些死於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親去後,我決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與父合葬,」徐鶴雪盡可能地翻找自己為數不多的記憶,抬起眼睛來看她,「那是我自七歲後,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那時,我心中便在想母親臨終的『可惜』。」

  「我兄長體弱多病,卻好刑名之學,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後,為修撰《齊律》耗盡心力,我十四歲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憂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記得那夜,我在兄長靈前許久,我問自己,這雙手究竟該握筆,還是握劍。」

  徐鶴雪舒展手掌,燭焰跳躍,暖色的光影鋪陳在他手中,「我心中還是放不下母親的『可惜』,我想親手從丹丘胡人的手中奪回北境,奪回青崖州,承父親之志,太平年提筆,風雨間握劍。」

  太平年提筆,風雨間握劍。

  倪素倏爾一怔,心中很難不為此震動。

  大齊自立國之初,便是文為重,武為輕,天下士子無不嚮往入仕為文臣,他們便如滾滾洪流,而徐鶴雪則是逆流直上的異端。

  放棄雲京的錦繡前程,投身邊關護寧軍中從一個將士做起,他與老師張敬的期盼背道而馳,十四歲,一個人,風雨兼程。

  「好在嫂嫂並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勸說老師放走了我,我亦從未後悔當初的選擇,唯獨對老師,心有歉疚。」

  徐鶴雪談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動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為不能收揀我的東西而難過,哪怕是我的屍骨,其實也都不重要,鄉野亦有凍死骨,疆場屍骸相撐拒,他們從無人收殮,我在其中,亦不可憐。」

  他言辭冷靜,但想起昨夜她在馬背上睡去卻依舊緊緊攬著他的斷槍,他難以形容自己心頭是怎樣的感觸,禁不住又說:「但你讓我覺得很高興。」

  因為她想要為他收殮。

  也因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一直都很想讓你高興。」

  她的聲音落來。

  徐鶴雪輕抬眼睛,她裹在厚實的棉被裡,只露出來半張臉,那雙眼睛清亮而動人,他一言不發,沉靜的眉眼粼波微動。

  「還不睏嗎?」

  他說。

  倪素搖頭,「我們再說一會兒話。」

  徐鶴雪雙手放在膝上,不動聲色地撫按,以緩解劇痛,他面上依舊神情冷寂,卻問:「還想聽什麼?」

  燭焰蓽撥的聲音響了幾下,倪素索性將被子掀開一些,露出整張臉,往床沿近了些,「你公主嫂嫂一定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吧?」

  「是,兄長年長我十二歲,嫂嫂亦如是,兄長事忙時,便是她幫母親管束我,也是她親自將我送去老師門下。」

  今夜月色太濃,雍州的窗紙很厚,但即便是如此,月華亦有淡薄的顏色落入櫺窗,徐鶴雪想起雲京那夜,他與眼前這個姑娘從簷上落下去,倒在不知誰的院子裡,他雖看不見,卻嗅聞得到一片月季的香味。

  嫂嫂喜愛月季,兄長便在公主府中親自侍弄了許多月季,徐鶴雪自小嗅聞慣了那種味道,至今也沒有忘記。

  「難怪。」

  倪素終於知道他這樣一個人,生前受刑蒙冤,死後無人祭奠,為何還能秉持光明的一顆心,與她說,他在世間的浮屍餓殍中,並不可憐。

  他在母親周妗與嫂嫂文端公主的教養下長大,所以他從不曾輕視女子的志向,更不曾輕視女子的性命,即便是得罪雍州氏族,他亦敢以強硬手段破除此地針對女子的惡劣風俗。

  人世如洪流,而他從不懼逆流,棄筆,提劍,從錦繡雲京到血腥疆場,他是文士中的君子,君子中的勇士。

  知行一致,光明之至。

  倪素的手從被中偷偷地鑽出,捏住他的袖子邊,「那你生前在邊關,若不打仗的時候,你都會做些什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想這樣抓著他。

  徐鶴雪神情平淡,但似乎是在認真地回想,隔了一會兒,才說,「與人飲酒,或許,還有比試身手,策馬挽弓,有時也會給自己的馬洗澡……」

  他的神情明顯有了一分溫度,卻與她說,「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卻覺得很好,」

  倪素說,「你那個時候,一定很愛笑。」

  徐鶴雪看向她,「這個我不記得了。」

  「那你們打了勝仗,又是如何慶賀的?」

  「也就是方才說的那些,但我的副將很會捉弄人,他經常使喚底下的人趁我喝醉的時候,合力將我抬起來,往上拋。」

  倪素禁不住笑了一下,「是那個叫薛懷的大人嗎?」

  「嗯。」

  他神情更鬆懈了一些。

  「我們也可以去騎馬。」

  倪素一邊說,一邊打哈欠。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了一片潮濕的水霧,「等你睡醒。」

  他很喜歡聽她說「我們」。

  「我睡著之後,你要做什麼呢?」她的聲音變得很小。

  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軀,不會與人一般想要睡覺,漫長的夜與晝,都是煎熬。

  「不做什麼,只待在這裡。」

  他會等她醒來。

  由著她牽住他的衣袖,就這樣滿足自己心中隱秘的一點渴求,只是這樣等待著她,他亦覺得很好。

  他冷靜的嗓音令倪素心中安定,從雲京到雍州的這一路,她只有在他回來後才真正睡得安心。

  她的眼睛合上,呼吸漸漸趨於平緩。

  徐鶴雪看著她的臉,雙膝的痛幾乎令他難以行走,這是他強渡恨水,折返陽世的代價,土伯不會幫他太多,他亦不會貪求。

  他一手撐在床沿艱難起身,將放在桌案上的傷藥取來,沾在指腹,動作極輕地塗抹在倪素額頭的傷處。

  她又瘦了些,反而青穹被她照顧得胖了許多,不再像從前那樣皮包骨。

  徐鶴雪將她手心裡的擦傷也上了藥,便將藥瓶擱在一旁,在滿室為他而明的燭焰中,守在床沿枯坐,直到他的身形再度維持不住,又散作瑩白的光,落入她臂彎的藥簍中。

  倪素一覺到天明,屋中燈燭燃盡,她一睜眼便看見被自己攬在懷中的藥簍裡瑩白的光團浮動,有時像貓,有時又像狐狸。

  倪素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尾巴,它一下貼上來,圍著她的手指打轉。

  她忍不住彎起嘴角。

  倪素今日覺得自己好了許多,便下床梳髮穿衣,雍州天乾,她洗過臉便要用一些香膏,否則臉會刺疼。

  若在平時,青穹一定早早地便過來了,可今日卻有些怪,倪素遲遲不見他們父子兩個過來,心中頓覺不安,當即帶上藥簍,裹上面紗出了門。

  風沙吹得整個街道灰撲撲的,倪素看見所有人幾乎都在往城門那頭跑,她不明所以,先去了枯井邊,見上面的木板是被鎖住的,便知道青穹父子兩個並不在家。

  「瑪瑙湖死了個胡人!聽說是個大官兒!胡人王子領著軍隊正在城外百里的胡楊林中討要說法……」

  「什麼說法!聽說那個姓宋的監軍要送錢帛和女人出去平息此事!」

  「憑什麼要給他們!」

  從倪素身邊匆匆路過的行人偶爾幾句碎語落來她耳畔。

  瑪瑙湖就在雍州城門之外,距離桑丘不遠,而雍州軍在城外百里屯兵,一個胡人,是如何越過軍營,死在雍州城門之外的?

  倪素立時察覺到此事有異,她立即跟隨人群朝城門處去。

  此時城門緊閉,身著甲胄的兵士分成兩路立在兩旁,路中有一群被綁縛了手腳的女子,她們個個臉色慘白,哭叫著親人的名字。

  漆黑的箱籠堆放在她們旁邊,更襯得她們是與這些箱籠中的錢帛一般的貨物。

  「宋監軍,且不論那胡人是如何越過咱們的兵營,溺死在瑪瑙湖的,您今日送這些女人錢帛出去,只怕也不能平息那蘇契勒王子的怒火。」

  魏家軍的統領魏德昌一身戎裝,略微瞧了一眼那些女人與箱籠,他的眉頭皺起來。

  姓宋的監軍面沉如水,「我還沒問你魏統領的罪,這兩日駐守在胡楊林的是你,這個胡人是丹丘駐扎在居涵關的軍隊首領阿多冗,他死在咱們的地界裡,你不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後果,萬一起了戰火,你負得起責嗎?!」

  「若起戰火,打就是了!」魏德昌眉宇間焦躁更甚,「如今給他們送錢帛女人,咱們成什麼了?」

  此話一出,宋監軍怒目相視,「打就是了?武夫!你想打,你也得想一想如今的太平有多麼不易!」

  「我已嫁了人,有身孕了!請大人們放過我!我是不能去的!」有一名女子嗚嗚地哭泣著。

  「有孕?」

  宋監軍側過臉,輕瞥一眼那女子平坦的小腹,他隨即朝自己的親衛抬了抬下巴。

  那名親衛立即朝前幾步,在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的一剎,他手中刀鞘重擊女子小腹,只聽得那女子淒厲的一聲慘叫,宋監軍言語清淡:「這不就沒有了?男兒拋頭顱灑熱血,你們亦能為國犧牲。」

  倪素幾乎被這一幕震得渾身血液涼透,她想要上前卻被兵士阻擋在外,分毫不得靠近,她只能在兵士的臂彎縫隙間,看見那女子衣裙上滲出的血跡。

  「魏統領,此事很難說究竟是丹丘的詭計還是你們軍中出了什麼問題,我告訴你,誰敢在此時挑起戰火,誰就是大齊的罪人。」

  宋監軍再度看向魏德昌。

  魏德昌按著刀柄的手一緊,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若真是我軍中的人在搗鬼,不必監軍您說,我必會處置,但要咱們雍州軍向胡人低頭……我魏德昌,不願。」

  「魏德昌!你可知何為大局?眼下還沒有萬全之策,貿然開戰,非是明智之舉!」宋監軍氣得吼他。

  「監軍大人。」

  伴隨一陣馬蹄疾馳,路上揚塵四起,宋監軍與魏德昌皆轉過臉去,看見那騎馬而來的魁梧身形。

  他身後跟隨著一隊親兵。

  軍容肅然,盔甲碰撞之聲凜冽森冷。

  馬還未停步,那人便從馬上俐落地翻身一躍,一手按著腰間的寶刀,三兩步走近宋監軍與魏德昌。

  他約莫三四十餘歲,蓄著青黑的長鬚,卻神清目朗,五官端正,更有一身被鮮血濯洗過的冷硬風姿。

  「義兄!」

  魏德昌一見他,緊皺的眉頭便鬆弛了些。

  「宋監軍請借一步說話。」

  秦繼勳瞥了他一眼,隨即朝那位姓宋的監軍頷首。

  宋監軍不語,卻往清淨處走了幾步,秦繼勳解下腰間的寶刀遞給魏德昌,「先幫我拿著,別跟來。」

  隨即抬步走向宋監軍。

  魏德昌捧著寶刀站在原地,瞧著秦繼勳與那位宋監軍在不遠處兩對而立,也不知秦繼勳說了什麼,那宋監軍的眉頭皺得死緊,隔了一會兒神情又鬆懈了許多。

  兩人多說了幾句話,魏德昌等得心中煩躁,正欲發作,卻見秦繼勳朝宋監軍作揖,隨即宋監軍便朝著親衛一揮袖,帶著人撤去了。

  「義兄,你跟他說什麼了?」魏德昌見秦繼勳走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蘇契勒是丹丘王庭的王子,這些女人錢帛只怕他還看不上。」秦繼勳將寶刀拿回來,又命令親兵,「將她們放了。」

  「所以義兄您方才是在問宋監軍要錢?」魏德昌靈光一閃,他當即笑起來,「那姓宋的這些年克扣下的軍餉多少,你一直心中有數,卻並不發作,今日你問他要錢,他自然無話可說!」

  即便朝廷從沒縮減軍費,但從雲京到邊關的這一路上層層盤剝下來,軍費落到軍中,也不過勉強能夠維持。

  「那個阿多冗在王庭時便與蘇契勒政見不合,此次蘇契勒得了王命駐守居涵關,必然容不得阿多冗,這口黑鍋,是落在你頭上了。」

  秦繼勳微眯雙眸。

  阿多冗的屍體到底是怎麼出現在瑪瑙湖的,魏德昌至今沒有答案,他立即抱拳:「義兄,我這便去查!」

  「不必了。」

  「為何?難道義兄不信我?」魏德昌粗聲粗氣,有點惱,「若真是我軍中的人,我必殺他全家!」

  「豈是我不信你?是監軍不信。」

  秦繼勳淡淡地瞥他,「我雖統率雍州三軍,但在你我之上,還有一位宋監軍,我若由你去查,他必會寫奏疏送去雲京,以此彈劾你。」

  魏德昌氣得咬牙:「這個酸腐的文官!就會寫奏疏告黑狀!」

  秦繼勳不欲再與他多說,轉身正要令親兵牽馬,卻見人群之間,一名裹著面紗的女子正將那衣裙沾血的女子扶起。

  「你別哭,我扶著你走,你不能在這裡受風,必須要用藥。」倪素才將人扶起來,女子的郎君便顫著雙腿走近。

  女子滿臉是淚,與郎君抱在一塊兒哭。

  「你能治?」

  秦繼勳大步流星,一雙凌厲的眸子看向倪素。

  「能。」

  面紗遮掩之下,倪素看著這個人,只淡聲吐露一個字,她不欲與此人多說話,卻不防他忽然摘下腰間的錢袋一下拋到她手中。

  「那就請你治好她。」

  秦繼勳微抬下頜,一旁的親兵立即上前來遞了一袋錢到那女子的郎君手中,那人接了錢,跪下去,聲淚俱下:「多謝秦將軍!」

  秦繼勳沒理會,帶著親兵騎馬離開,魏德昌也很快將堵在城門的兵士帶走,倪素與那年輕男子將人扶回他們家中,先診脈,又看了她流血的狀況。

  不夠三月的孩子,受到如此重擊,終究是保不住。

  倪素寫好藥方,那郎君出去買回了藥來煎,她等著女子喝下去,又待了一會兒,囑咐了一些小產後需要注意的事項,才孤身一人往回走。

  枯井上的木板依舊鎖著,倪素繞回到青穹父子原先的屋舍,後背都是冷汗,一推門,卻見他們父子兩個一人捧著一個瓦罐兒,坐在角落裡。

  「倪姑娘。」青穹昏昏欲睡,聽見門吱呀一響,他一下抬頭,正見倪素進門。

  「你們去哪兒了?」

  倪素發現她買給他們的新衣,竟都沾了好多泥污。

  「我阿爹昨夜聽見阿娘說話,說幽都恨水畔有很大一片荻花叢,而人間荻花上的露水,便是幽都恨水所化,取之可安魂,我與阿爹天不亮時,等城門一開便出去取露水了。」

  「你們去了瑪瑙湖?」

  倪素立即反應過來。

  「是,哪知道在湖裡瞧見具死屍……」范江倒也沒有多怕,他是與鬼魂成過親的男人,「我一眼就瞧出那是個胡人,便帶著青穹回來找城門口的軍爺,然後他們就去打撈了屍體,又帶我們父子兩個去秦將軍府裡頭問話,將才放了我們。」

  「好歹這些露水還在。」

  青穹舉起瓦罐。

  倪素走近,發現他們父子兩個手中的瓦罐裡都裝有滿滿一罐露水,他們到底在瑪瑙河接了多久的露水……

  倪素朝他們作揖:「多謝你們。」

  「倪姑娘,可使不得!」范江擺手。

  倪素想了想,將懷中那個秦將軍扔給她的錢袋塞到青穹手中,「這些你們拿著,別拒絕我,今夜,我們在一塊兒吃鍋子吧。」

  鍋子?

  青穹與范江面面相覷,父子兩個都看清了彼此眼睛裡的饞字。

  他們父子過得貧苦,從沒有買過這麼多的牛羊肉,他們在一塊兒弄鍋子,卻見倪素在弄一個麵團。

  「倪姑娘,你這是要做什麼?」青穹切了肉,擦了擦手過去瞧她。

  倪素被淺髮弄得臉頰有點癢,她撓了一下,臉上立即沾了麵粉,她毫無所覺,回答青穹:「想做糖糕。」

  雍州是沒有糖糕這種東西的,青穹「哦」了一聲,便在一邊看著她做,卻發現她其實好像有點手忙腳亂,他禁不住問:「倪姑娘,你到底會不會啊?」

  「你別吵。」

  倪素也有點著急。

  黑夜降臨,屋中明燭,鍋子咕嘟咕嘟地煮著,但青穹與范江誰都沒動,直到青穹看見倪素身上的藥簍中,瑩白的光團流散出來。

  「徐將軍!」

  青穹看見他在霧中凝聚身形。

  倪素立時回頭,發覺自己身後已立著一個人。

  她對上他的雙眼,從灶台上端起來一碟糖糕,湊到他的面前,「徐子凌,我會做了。」

  糖糕炸得金黃,每一塊都很飽滿圓潤。

  與雲京那些食攤上的別無二致。

  但徐鶴雪的目光落在她手背,有幾處紅紅的,他沒有說話,手指卻忽然輕觸她的手背。

  燙傷的灼燒幾乎立時因他的觸碰而得到緩解,他總是這樣冷,像堆砌的冰雪,倪素拿起一個糖糕遞給他,「你快嘗嘗看。」

  徐鶴雪沒有接,那雙琉璃般的眼睛鋪陳冷淡的底色,但在看見她臉上沒擦乾淨的麵粉時,他眼睛的弧度有了細微的變化。

  「髒了。」

  他說。

  倪素面露迷茫。

  徐鶴雪聞到了糖糕的香味,裡面夾雜著紅糖的味道,他早已經忘了什麼是甜的滋味,他雙指攏著衣袖,輕輕擦去她頰邊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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