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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9 02:05:01
第一百章 鵲橋仙(三)

  天陰雪重,風冷得像是要鑽透人的骨縫。

  青穹牽著霜戈與倪素買給他的那匹棗紅馬,整個山道上靜悄悄的,莖葉稀疏發黃的草葉上附著淺薄的一層積雪。

  「倪姑娘,他們真的沒一個人跟來,」青穹渾身裹得厚厚的,只露出來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即便是這樣,他也還是渾身僵冷,走得很慢,「這是不是說明,至少有些人,是願意相信咱們的?」

  「信任,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可成之事。」

  倪素用披帛擦拭著斷做兩截的銀槍,「憑我是誰?一番話便想要他們相信玉節將軍的清白,這太過天真。」

  「民意純樸,本無雕飾,只是有心之人的刻意雕琢,令其毫不自知地成為一柄殺人誅心的利器,」倪素將斷槍裹好,以披帛兩端作繫帶,繫在身上,又從青穹手中接過霜戈的韁繩,「只是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我想在人前堂堂正正地說這些話。」

  今日倪素能夠帶走徐鶴雪的東西,不是因為雍州城的人願意相信她的話,而是因為倪公子為雍州城付出的一切,因為她跟隨田醫工救過許多人的性命, 更是因為將軍秦繼勳的默許。

  「那我們就上京,那位韓大人不僅是雍州監軍,還是官家金口玉言的天使,聽說,他要命人將譚廣聞帶回雲京,請官家治罪!」青穹看著倪素身側藥簍裡那一團毛絨絨的瑩光,「到那時,有他做人證,徐將軍與靖安軍的冤屈,也許就能洗清……」

  青穹正說著話,卻見遠處有一人一馬停在道中,那人身著玄黑袍衫,腰側有一柄寶刀,器宇軒昂。

  「倪姑娘,好像是那位周副使……」青穹認出他來。

  倪素聞聲抬頭。

  草葉稀疏的山道上沒什麼好吃的莖葉,霜戈舔舐了一下地上的積雪,吐息幾聲,倪素撫摸著它的鬃毛,「小周大人,你怎麼在這裡?」

  「等你。」

  「等我做什麼?」

  周挺看了一眼站在後面不遠處的青穹,那個青年生得有些怪異,一雙眼睛的瞳仁濃黑,比常人要大。

  「倪姑娘是要回京嗎?」

  他問。

  倪素「嗯」了一聲。

  「我奉韓大人之令,押送犯官譚廣聞進京受審,倪姑娘可要與我一道?」周挺的視線落在她背在身後,被披帛包裹的物件。

  「多謝小周大人,」倪素垂首,朝他俯身作揖,「但不必了,青穹體弱,我們走得要慢許多,若與大人一道,只怕會耽誤大人的路程。」

  周挺聽罷,他沉默一瞬,卻也不再多說什麼,只道,「既如此,倪姑娘一路小心,我們……」

  他頓了一下,「雲京再會。」

  「好。」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我們就此別過,小周大人。」

  周挺牽馬在道旁,看著倪素與青穹二人騎上馬背,馬蹄踩踏濕潤的山道,很快他們的身影被風雪覆沒。

  許久,他才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飛奔回到雍州城中。

  「倪素走了?」

  韓清暫時安置在知州府內,他面前放著一個炭盆,正伸手烤火。

  「是。」

  周挺應了一聲。

  「這個女子……」韓清向後靠在椅背上,細細回想她今日在廊廡裡對他說的那一番話。

  「倘有一日,能令他們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於世人的筆墨,就請您,與如您一樣惦記此事的人,與我一道,為他們不平。」

  她伏跪在他面前,以懇求之姿,所說的這番話,卻振聾發聵。

  無論是她痛打譚廣聞,還是當著秦魏二姓族長的面,堂堂正正地說出「玉節將軍」這四字,都令韓清心中頗受觸動。

  「周挺,你可知她與咱家說了什麼?」韓清抬起眼,注視著面前的這個青年,「她說,那位倪公子,是靖安軍舊人。」

  周挺聞言,眼底驟添一分驚愕。

  「秦將軍與咱家說,守城二十日,這位倪公子功不可沒,若不是他屢出奇招,雍州城絕守不住二十日便要落入耶律真之手。」

  「是,我在此地時,亦見識過他的手段,秦將軍說過,他是將帥之才。」周挺如實回答。

  「可惜,若不是途中遇見了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咱家也許還能見他一面。」

  澤州的兵不得用,連累大軍與南延部落增兵膠著多日,幸而周挺及時趕到,令韓清從雍州局勢中找出破口,將耶律真暗殺居涵關將領石摩奴,鎮壓石摩奴帳下南延兵士的消息散播出去,令率領南延部落援軍的將領心生怨恨,不欲助耶律真成事,遂舉兵原路返回。

  「他一死,靖安軍就真的死絕了。」

  韓清喉嚨發緊。

  周挺沉默了許久,半晌才道,「使尊,這其中,絕對不只是吳岱一個人的事。」

  「這條線未免也太順了些,」

  韓清收斂心緒,指節敲了敲扶手,「吳岱如今已經瘋了,哪裡還記事,這些事不往他一個人的頭上扣,還能往誰頭上扣?咱家讓你在澤州好好處置張相公那些田地上的事兒,你卻閒不住,硬要插手代州糧草案,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還被你查出當年從那些代州官員手裡買走官糧的,便是那個滿裕錢莊的曹善禮。」

  「算算日子,你身邊那個晁一松,如今應該已經帶著曹棟,到雲京了吧?」

  曹善禮是曹棟的父親,亦是滿裕錢莊的前東家,前些年就去世了,如今滿裕錢莊做主的,是他的長子曹棟。

  正元帝下旨,令官交子取代私交子,這首要被拿來開刀的,便是代州曹家的滿裕錢莊,私交子沒了活路,便相當於曹家的生意也就斷了生路。

  周挺在澤州抓住曹棟時,他正被人追殺。

  「我一切生意落空,全家性命不保,走到如今這一步,我不求其他,我有一物可與大人交換,只求大人,保我妻兒祖母性命,」那日,曹棟在周挺的刀下,嘶聲力竭,「若大人能令我見到孟相公,我便交出此物,若大人不能,這世上便無人能保我家人性命,何妨此時死了乾淨!」

  「他始終要見孟相公才肯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周挺回過頭,望了一眼門外紛揚的大雪,「也許,就要到了。」

  「那你也去吧。」

  韓清淡聲命令。

  「是。」

  雍州大雪,雲京大雨。

  這場秋雨之盛,從清晨一直下到天色黑透,一行夤夜司親從官風塵僕僕,身披蓑衣,護送著一駕馬車快速前行。

  雨聲掩蓋了諸多細微的響動,但騎在馬背上的晁一松還是發覺了幾分不對,他猛地側過臉,雨幕之中,數道黑影在簷瓦之上跳躍。

  「保護好車內的人!」

  晁一松立時大喊一聲。

  親從官們迅速聚攏,將馬車圍護在中間。

  殺手一躍而下,迅速撲來,刀劍相接,伴隨雨聲如簇,濕透街邊的燈籠,晁一松眼見一人落在車蓋上,他立即借力飛身上去,提刀橫劈一道,將那人砍落馬車。

  雨露與血水交織流淌。

  隱在暗處的利箭「呲呲」射來,晁一松等人後退到馬車旁,匆匆以刀刃抵擋箭支,數名親從官應對不及,負箭倒地。

  晁一松等人退無可退,以人牆相護馬車。

  箭雨既止,殺手們越靠越近,為首的那人眼尾下方有一道疤痕,眼神凶悍,「上!」

  人影重重,堆疊而來。

  晁一松等人持刀迎上,兩方纏鬥起來,那蒙著臉的刀疤男人瞅準時機,一刀抵開兩名親從官,帶血的刃光一晃,劃破馬車的竹簾。

  電閃雷鳴,冷冷的光影一霎照見其中正襟危坐的那人,一身紫色官服,頭戴長翅帽,抬起一雙眼來,面無表情地凝視他。

  男人瞳孔一縮。

  只這一剎,馬車中的人一抬手,一柄長劍抽出,粼粼光影晃動,他不及此人反應,便一腳將其踢下去,隨即迅速躍出馬車,幾招之內,他一腳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劍鋒抵在他的頸間,再抬首,他在微弱的燈影裡,隱約看見停靠在牌坊之外,遠處路邊隱約顯露輪廓的一架馬車。

  後方一直藏在暗處的另一批夤夜司的親從官頃刻奔來,率先制住高處放箭的殺手,兩方迎面對峙。

  晁一松撐來一柄傘,遮在那身著紫色袍服的老者頭上,喚了聲,「孟相公。」

  孟雲獻接了傘,提著衣擺往前沒走幾步,便見前面有人撥開人群,也撐一柄傘,穿著一身竹青闌衫,戴著幞頭。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傘簷。

  孟雲獻與此人四目相視,幾乎同時抬手,令身後的人統統退開。

  「怎麼是您啊孟公?」

  冗長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面帶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問,怎麼是你啊……」孟雲獻盯住他,一字一頓,「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盡失,他二人之間再度陷入靜謐,只聽得雨聲紛繁,他嗅著這股濕潤的雨氣,往傘簷外瞧了瞧,「我記得,那年我進士登科,也下了這樣大的一場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張相公見我在雨裡發呆,險些以為我是高興得傻了,他請我入府,讓人給我添薑茶……」

  「你住口!」

  孟雲獻忍無可忍,厲聲打斷。

  潘有芳面無表情,止住聲音。

  「你哪裡來的臉提他?」

  孟雲獻胸中一口濁氣四下衝撞,「潘有芳,你哪裡還有臉提張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為,你猜,他會不會後悔當初那般信任你?!」

  此話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面上看似雲淡風輕,「我知道,他一定會後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黃宗玉,好讓官家不得不開口來詢問我,」孟雲獻眉目肅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幫我,而是順勢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譚廣聞這條線,揪出吳岱,再也沒有比吳岱更適合為你遮掩的人了,不是麼?」

  潘有芳笑了一聲,「他哪裡是為我遮掩?孟公,難道你以為此事之中,他是無辜的麼?」

  「孟公,」

  他的笑意倏爾收斂,徐徐一嘆,「您已經見過曹棟了?若沒有他橫插一槓,您根本發現不了我,如此一來,您與我之間,還能和和氣氣。」

  他為此而可惜。

  孟雲獻一把將手中的劍丟下,「潘有芳,崇之信任你,看重你,當年他與我,是拼卻所有才將你送到居涵關做監軍的……可你,都做了什麼?你對他最好的學生——做了什麼?」

  天邊雷電纏裹,照得枯枝殘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為我想嗎!」

  他握著傘柄的指節收緊,泛白。

  「我出身寒門,三十二歲方才有機會入仕,這機會,還是張相公給的!」他喉嚨艱澀,「我心中感念他,那時誰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稱自己為張公門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諷我,張公何時來的我這樣的門生?笑我恬不知恥……可承蒙張公不棄,讓我入東府為新政變法做事,我滿腔熱忱啊孟公!」

  「我一個寒門士子,前半生苦讀,滿腦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與張公給了我機會,對我寄予厚望,我時常告誡自己,萬莫辜負您二位的期許。」

  潘有芳說著,又忽然笑了起來,「可是孟公,您與張公推行新政,整頓吏治的手段招惹無邊非議,我曾勸過您要徐徐圖之,可您說,若不先給官家做出勢頭,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貪官污吏,便少了威懾之力,恐令百官心懷僥幸。」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與張公動了那些依附於他們的官!動了他們的利益!」潘有芳頸間青筋微鼓,「南康王是當今官家的皇叔,他當年在世,給您和張公使的絆子還少麼?吳岱與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結,他們一時在官家眼皮底下動不了您與張公,便打起了在邊關的玉節大將軍的主意,我這個監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攛掇官家設的,您二位為了使玉節將軍少受掣肘,便使盡了手段將我送上監軍的位置……」

  「張公信我,您也信我,遠在居涵關的玉節將軍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濕,潘有芳幾乎有些失神,「我這半生,被吳岱毀了個乾淨。」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您,杜琮的確是我的人,他曾經叫做杜三財,他本是受玉節將軍派遣接應我的人,我路遇山匪,為杜三財所救,與此人關係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糧送去居涵關,他在路上耽擱時日犯了死罪,代州又無糧可運,便求助於我,我答他救命之恩,為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吳岱知曉,他以此為要挾,要我重新做選擇。」

  「那時,我並不擔心自己丟不丟官位,我只是在想,若我從居涵關監軍的位置上下去,那麼吳岱與南康王便有機會安插他們的人來,於是我暗中與吳岱周旋,我想著,先拖住他。」

  「我從來不干涉玉節將軍的任何決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過我的任何同意,這大約是玉節將軍除我是張公門生外,另外一個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關的那些日子,那個年少的將軍意氣風發,還常會叫上他一塊兒喝酒,「丹丘將領蒙脫來攻居涵關時,以青崖州徐氏滿門的性命作為要挾,逼玉節將軍投靠丹丘,玉節將軍將計就計,率靖安軍往牧神山誘敵,令譚廣聞,葛讓兩路軍策應來援,這道軍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發出去的,卻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為何截回?」

  「是吳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鄉之誼懷柔不成,便誘我父強佔民田,誣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為要挾,要我先令譚廣聞增援鑑池府,再往龍岩。」

  「時間上,是來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聲,「我受他脅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著既然來得及,如此也未嘗不可,萬一,鑑池府真有禍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讓杜琮去見譚廣聞,葛讓則暫留輦池,只等譚廣聞從鑑池府過來,我再將大將軍令發出。」

  「可是那該死的譚廣聞,」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龍岩的路上迷路……」

  「後來我才知,譚廣聞迷路之際,吳岱遣來與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給葛讓的軍令。」

  葛讓在輦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慘劇釀成,三萬靖安軍與五萬胡兵全部覆沒。

  「原本要偷襲鑑池府的胡人卻忽然偷襲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麼丹丘日黎親王的書信,什麼丹丘王賜封徐鶴雪的詔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詭計!吳岱擔心自己輕信日黎親王的事暴露,便令三萬靖安軍死在了牧神山,就連守雍州的苗天寧,他也沒有放過。」

  暗藏心頭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盤托出,他定定地看著面前這位身著袍服,姿儀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責我尚還擔得起,可稀裡糊塗的,這罪就越發滔天,然後,我就這麼被綁到了他們的船上,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是我,讓我手底下的竇英章趕去牧神山,從屍山血海裡,將玉節將軍帶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時,他的雙眼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破,不能視物,我很慶幸他不能視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過來,在受刑之時,會對蔣先明說些什麼,所以我親自……」

  他唇顫了一下,「我親自給他灌的啞藥。」

  「潘有芳!」

  孟雲獻再捱不住,傘脫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顫聲,「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那樣待他!」

  「我不那樣待他,」潘有芳手中的傘也落地,雨水將他澆透,也澆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對玉節將軍的罪,唯有來世相贖,今生,我回不了頭了。」

  「我也想過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吳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經立志為生民為天下,可是我意志不堅,割捨不了太多的東西,做不了先賢聖人,我已經認命了,我拼命爬到這個位置,也終究免不了要與吳岱做一條線上的螞蚱,您看,吳貴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吳岱瘋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對您坦誠,並非是我作為一個罪官的自述,而是出於我個人對您,對張公的情誼,」潘有芳平靜地凝視孟雲獻,「您知道,官家不會殺吳岱,也不可能會為一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翻案,誰敢在這個當口翻開此案,無異於對抗君父。」

  「還有,」

  潘有芳緊緊攥住孟雲獻的手,「孟公,害了玉節將軍徐鶴雪的,難道只是我和吳岱嗎?南康王當初動不了您與張公,難道不會想動徐鶴雪嗎?您以為吳岱背後,到底是誰在撐腰?」

  「若非是您與張公急於推行新政,何至於招來宗室不滿,引得新舊兩黨爭鬥不斷……您以為,宗室,吳岱,我,甚至是您與張公,我們誰能逃脫得了殺死徐鶴雪的這一樁罪責?」

  此話錐心跗骨,孟雲獻遍體生寒,他倏爾一把鬆開潘有芳,將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認!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嗎!」

  「我不會認。」

  潘有芳眼瞼發紅,雙手撐在雨地裡,冷靜地說,「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讓它煙消雲散呢?」

  「徐鶴雪死了,靖安軍都死了,您如此,亦無濟於事。」

  「想想張公,再想想您如今的處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從前與您結過怨的舊黨官員還沒有被您安撫好,您若在此時敢為徐鶴雪鳴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執的位置,還會牽連全家性命,乃至與您相近的所有官員。」

  「即便今夜我都與您說了,來日,我也不會認。」

  夜雨紛紛,噼啪不斷。

  潘有芳仰頭,冰涼的雨珠不斷撲落他的臉上,「我曾經也想過要澄清御宇,可誰也想不到,如今,我卻是要被澄清的那個。」

  「可這天下御宇,真的能被澄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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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0 02:00:33
第一百零一章 鵲橋仙(四)

  雍州的軍報一送到雲京,朝野上下幾乎都鬆了一口氣,正元帝臨朝理政,令百官商議抵禦丹丘事宜。

  周挺押送犯官譚廣聞回京,還未入夤夜司,便被大理寺與審刑院的人截住,以天子敕令於眾目睽睽之下提走了譚廣聞。

  「一定是咱們夤夜司中有人洩露消息!」晁一松憤憤道,「否則,他們怎會知道大人你今日回京?我這就去將人揪出來!」

  「回來。」

  周挺臉色蒼白,這一路為護譚廣聞性命,他幾次三番身受重傷,「你要揪誰的人?」

  「我……」

  晁一松脊背一僵,語塞。

  「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你說,你要興師動眾地去查誰?」周挺鬢邊都是細密的冷汗,聲音雖虛浮無力,卻仍有威懾。

  審刑院的人與大理寺的人一塊兒來,便說明了其中定然有官家的授意。

  夤夜司中有人往上透露消息,便是官家在主動過問此事,只怕在他們入京之前,就已經有人向官家進言了。

  「這是使尊的奏疏,速速差人送去宮中。」

  官家沒有要見他的意思,正說明官家不夠信任他,也許是因為晁一松護送曹棟令有些人警覺起來,很顯然,他們已經將周挺當做是與孟雲獻為伍的人了。

  不過五日,

  伴隨著譚廣聞因私仇而殺害苗天寧苗統制的消息傳出的,是譚廣聞的死訊,他在牢中寫下認罪血書,隨後畏罪自殺。

  而關於雍州守軍曾有一半支援鑑池府,甚至是玉節將軍徐鶴雪令兩路軍策應合圍胡人將領蒙脫的這些事,血書上卻隻字不提。

  倪素與青穹進京正逢冬月,譚廣聞的死鬧得沸沸揚揚,苗天寧苗統制的名字亦在市井間不斷被人提及。

  唯獨,沒有人談及徐鶴雪。

  「倪姑娘,我還以為,譚廣聞這個大壞蛋進了京,咱們就有希望了呢……」青穹嘴唇乾裂,連倪素買給他的餅子也吃不下。

  倪素心中的希冀也被打破,她沒有說話,低頭看了一眼腰側的藥簍,只要這團瑩白的光還在她身邊,她心中才會覺得安定一些。

  回到南槐街,倪素還沒有走近那間醫館,便見好幾個人搭著梯子,在她門前忙活著。

  「倪姑娘,他們怎麼摘了你的牌匾?」

  青穹越看越不對勁。

  倪素牽著霜戈快步走近,「請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你是?」

  接下牌匾的一個中年男人看著她。

  「倪姐姐!」對面藥鋪裡的阿芳正在瞧著他們那處的動靜,一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立時明亮起來,撥開人群跑到她面前,「倪姐姐你回來了!」

  「這位就是這間倪家醫館的主人!」

  她不忘向那些人介紹。

  「哎呀,這位就是倪小娘子?」那男人面上露出笑容,「你可不要誤會,我們不是來砸你招牌的,我們是給你換牌匾來了!」

  「換牌匾?」

  倪素不明所以。

  「是啊倪姐姐!」

  阿芳攬著她的手臂,興沖沖地說,「這牌匾聽說是西府相公黃宗玉親手給你題的!」

  「黃相公?」

  倪素一頭霧水,「他為何要為我題字換匾?」

  「雍州的事咱們大家可都聽說了,那位雍州知州沈大人在給官家的奏疏上說,你雖是女子,卻敢上戰場,雍州城被胡人大軍困住,你不但給那兒的女人治病,還給將士們治傷,聽說胡人還用瘟牛,想讓城裡的人都得上瘟病,你還和雍州的醫工們一道防治住了瘟病……」

  那熱心腸的男人生得孔武有力,抱著個牌匾還能滔滔不絕。

  他說著,一旁還有諸多附和之聲。

  他們都面帶笑意,或有幾分好奇地打量著倪素,而倪素卻有些無所適從,她看著他們將那位黃相公所題的牌匾放上去,遒勁有力的墨寶旁,還有黃宗玉的私印作為落款。

  而因為一個黃宗玉,倪素從來冷清的醫館,甫一開門便擠滿了人。

  青穹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請走前來湊熱鬧的男病患,他雖累,但身上出了一身汗,竟也覺得不那麼冷了。

  「倪姑娘,我不知道說了多少回咱們這兒是為專為女子診病的醫館,怎麼總有些人聽不著似的。」

  他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倪素才回來,醫館內外還沒打掃灰塵,便稀裡糊塗地花了大半日的時間為前來求醫的女子診病,她累得趴在桌前,盯著藥簍裡的瑩光瞧。

  「我存了好多荻花露水,」

  青穹走過來坐下,「可是徐將軍一直這樣,也不能喝啊……誒,不如這樣?」

  他自說自話似的起身。

  倪素抬起頭,「做什麼?」

  青穹將水囊取來,將裡面的露水倒在碗中,「你把它捧出來,這一路上它都不讓我碰。」

  倪素「嗯」了一聲,伸手探入藥簍裡,毛茸茸的光團就立時貼過來,乖乖地落在她的手掌。

  青穹雙手撐著下巴,看她將瑩光捧入碗中。

  倪素將它按下去,它又跑出來,如此往復幾回,青穹忍不住笑了一聲,「算了倪姑娘,它好像不願意。」

  倪素看了它一會兒,用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只有在受到重創之時,他才會變成這樣一團瑩白的光,倪素不知道他究竟何時才能重聚身形,但她與青穹一路行來,遇見有荻花叢的水邊便會用水囊收集荻花露水,只等他好起來。

  倪素才歸京的第二日,她與青穹正在收拾院子,給霜戈和青穹的棗紅馬騰地方弄馬槽,宮中一行人帶著官家的聖旨前來,除了賞賜她一些錢帛以外,還令她入宮為貴妃吳氏診脈。

  醫館外被看熱鬧的百姓圍得水洩不通,頒聖旨的天使垂眸瞧著這個年輕的女子,「倪小娘子,這便隨咱家走吧?」

  倪素應了一聲,起身以雙手將聖旨講給身邊的青穹,說,「你不必隨我去,霜戈和小棗的馬槽還沒做好,工匠來了,你記得要請他們用茶吃糕餅。」

  小棗是青穹給他的馬取的名字。

  「倪姑娘……」青穹有些不安。

  倪素朝他搖頭,又指了指自己的藥簍,裡面的瑩光跳躍,只有她與青穹才能看得見。

  吳貴妃是吳岱的女兒,亦是吳繼康的親姐姐。

  來者不善,倪素心中很清楚,但天子敕令之重,絕非她一個草民可以拒絕。

  偌大的皇城,倪素是平生第一回踏足。

  適逢官員下朝,她跟隨內侍在永定門外,看見許多身著各色官服的官員三三兩兩結成行,白玉長階之上,是巍峨宮殿。

  冬日晨時的霧還未散盡,寒氣撲面,倪素沒有多向那面看,她只是喚住前面那位宦官,「這位內侍官,不知小女可否先問問您,吳貴妃可是有哪裡不適?」

  她說著話,將腰間的荷包解下,十分自然地塞入他手中。

  那內侍摸著鼓鼓囊囊的荷包,挑著眼皮來瞧她。

  倪素朝他笑了笑,「小女從未給宮中貴人診過病,心中有些忐忑,便想先問問您,如此,我亦好在心中有個數。」

  「你放心,」

  內侍將荷包塞入袖中,一邊走,一邊低聲與她道,「貴妃娘娘身子沒有什麼不適,只是懷了身孕,咱家估摸著,請你來,也只是想見見你,讓你請個平安脈罷了。」

  「貴妃娘娘有孕了?」

  「是啊。」

  內侍點頭,「自從安王殿下夭折後,這後宮裡就再沒有過什麼動靜兒,好在如今,貴妃娘娘肚子爭氣,官家又有子嗣了。」

  「你見娘娘時,小心著些,她有了身孕,氣性與以往不大相同。」內侍說得委婉,沖著她一荷包的錢,他倒也多關切了她一聲。

  「多謝內侍官,小女明白了。」

  倪素垂首。

  吳貴妃住的朝雲殿籠在一片淡薄的霧靄中,倪素跟隨數名內侍宮娥入殿,淡雅的紗帳層層重疊,隱約有馥鬱的熏香味道襲來。

  「娘娘,倪小娘子來了。」

  一名宮娥在紗帳外稟報道。

  殿中一時幾無人聲,倪素垂著眼,只盯著自己的藥簍,裡面的瑩光浮動。

  約莫過了兩盞茶,

  內殿裡才傳來一名宮娥的聲音:「請倪小娘子進來。」

  守在紗帳前的宮娥們立時拉開簾子,倪素走了進去,只見淡青色的長簾後,一道身影倚靠在床榻上。

  內殿裡更暖一些,大約是燒著地龍的緣故。

  「民女倪素,拜見貴妃娘娘。」

  倪素俯身作揖。

  「倪小娘子,請近前為娘娘診脈。」一名宮娥抬手,示意她坐到那靠近長簾的軟凳上去。

  倪素淡應一聲,上前坐下,「請娘娘伸出手。」

  簾中的人或許一直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倪素卻並不在意,她只是垂著眼睛,見一隻白皙細膩,塗有鮮紅丹蔻的手伸出,她便伸手探脈。

  半晌,倪素在心中斷定,的確是滑脈無疑。

  「娘娘只是脾胃有些虛弱,但民女以為,宮中醫正定然已經為娘娘用了好藥。」

  幾乎是在倪素話音才落,正要鬆手之際,她忽然被反手攥住腕骨,力道之大,那丹蔻鮮紅的指甲幾乎都刺入她皮膚。

  裡面一用力,倪素身體前傾,對上一雙眼睛。

  那是與吳繼康極為相似的一雙眼,眼尾都略有些上挑。

  吳貴妃並未束髮,此時毫無雕飾,如一塊豐腴的美玉,披散著絲緞般的長髮,正用一種冷厲的眼神審視著她。

  「貴妃娘娘這是做什麼?」

  倪素言辭冷靜。

  吳貴妃扯著唇角,雲淡風輕,「只是想見見你。」

  「好教我知道,能令我親弟康兒被砍頭示眾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

  語氣之下,是綿密的陰冷之氣。

  「娘娘也忘不了您的弟弟嗎?」

  半晌,倪素抬起眼睛,在吳貴妃怔忡之際,她復又開口,「民女也未能忘記他,民女僅有一個兄長,被他偷換試卷,毀掉前程,被羞辱,被毆打,甚至於被活活餓死……」

  大約是倪素的神情太冷太銳利,而一直以來,吳貴妃養尊處優,何曾有官家以外的人敢對她如此,她手指稍稍鬆懈了力道。

  倪素順勢抽回手,以恭敬柔順,禮數周全的模樣,平靜地望著她說:

  「娘娘,民女也如您一樣,始終忘不了您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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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鵲橋仙(五)

  「他雖死,亦不能解你心頭之恨是麼?」吳貴妃撐直身子來看她,「你不如說,你還要將我也恨上。」

  此話已透出幾分問罪的機鋒。

  倪素後退一步,再俯身,「民女從不曾如此想,誰有罪,誰伏法,民女從不問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與事,民女已得這份公理,心中始終感念官家恩德。」

  她已退到簾外,吳貴妃乍一聽她提及官家,一張沒有妝粉修飾的面容上看似沒有什麼情緒變化,聲音卻泛著冷意,「倪小娘子能這麼想,便是最好。」

  處斬吳繼康的敕令是官家下的,若此時吳貴妃再就揪住此事不放,便有不尊官家旨意之嫌。

  「娘娘,其實民女還有一事,左思右想,還是想與娘娘說。」

  倪素垂首。

  「何事?」

  吳貴妃隔著簾子,淡聲。

  倪素也並不提出要她屏退左右,只是等兩邊的宮娥掀起簾子來,她才又上前幾步,當著這幾個近身服侍貴妃的宮娥,她直言道,「娘娘可還記得數月前,御史台的蔣大人清查百官,從吳府中搜出一尊白玉馬踏飛燕?」

  吳貴妃近些日子以來一直為家中敗落,父親瘋癲而傷神,倪素倏爾提及此言,便令她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你想說什麼?」

  她記得那時,她在宮中,只聽父親在家中無人照顧,又神志不清,而自己又遭官家冷落,不知暗自垂淚多少日夜。

  「民女並非故意提及娘娘的家事,而是那日,民女在吳府外,見夤夜司將您的父親帶走時,遺落了兩根銀針。」

  「什麼銀針?」

  「那時您父親花白的頭髮亂糟糟地披散著,民女記得很清楚,那銀針,是從他頭髮裡掉出來的。」

  倪素如此描述吳岱的頭髮,登時令吳貴妃眼中含淚,她入宮多少年了,也沒個機會見父親,她記得自己入宮以前,父親的頭髮還是黑的。

  吳貴妃倏爾盯住面前的這個女子,「你說,為何會有什麼銀針在他頭髮裡?」

  「那是針灸用的銀針,民女出身杏林之家,家中有一門喚作『金針刺穴』的絕學,民女深知,針灸之法若用得好,便與人有利,若用不好,便貽害無窮。」

  「民女當時便猜測,娘娘父親的癲病,也許便是醫者針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血,淤血不散,則神志不清。」

  吳貴妃雖長居深宮不能見父,但她復寵後也並非是沒有為父親請過太醫局的醫正去診治,她心裡很明白,這個女子所說的淤血,與醫正所說一致。

  但她卻不知,竟是銀針所致。

  「娘娘若不信我,大可以詢問如今夤夜司的副使周挺周大人,當時我撿到銀針,便是交給他手中的。」

  倪素不動聲色地注意著吳貴妃的神情,隨即又道,「請娘娘想一想,這難道只是一個巧合,一個意外嗎?」

  「你……」

  吳貴妃貼著錦被的手收緊,「什麼意思?」

  「民女只是局外之人,只與娘娘說了一些民女看到的,至於其他,民女什麼也不知道,」倪素垂下眼睛,冷靜地說道,「民女之所以與娘娘說這些,也僅僅只是想向娘娘證明,您是娘娘,我絕無不敬之心。」

  無論是銀針還是癲病,都是吳岱鋌而走險的求生智計,這一點,倪素在跟著徐鶴雪探尋滿裕錢莊時便已經堪破其中的玄機。

  但這些,倪素不會告訴貴妃。

  吳貴妃在宮中多年,很難說她父親致仕前,她沒有為他遮掩過事端,或是圖謀過什麼,哪怕她只知曉一點她父親的陰私,她便會從這銀針入手,開始懷疑一切與她父親有利益勾連之人的用心。

  到底是誰,不敢殺她父親,卻又想讓她父親閉嘴呢?

  這些,倪素都由貴妃自己去想。

  他們最好撕咬起來。

  譚廣聞的死令倪素深感無助,但她覺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麼,哪怕僅有自己這一些微末的力量。

  倪素始終進退有度,從不越矩,一口一個感念官家,尊敬娘娘,也十分謹慎地問過近侍宮娥關於貴妃的日常吃食甚至是用藥,最終只說宮中醫正用的方子極好,她不敢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貴妃強令她開方不成,便讓宮娥按著她的肩在殿外跪下。

  天色陰沉,大雪撲簌而來,落在倪素的鬢髮與頸間,有宮娥在階上看她,雖神色有不忍,卻也不許她亂動。

  倪素跪了兩個時辰,雪粒子落在地上已難融化,一粒粒在濕潤的地磚上交織成清白的一片,她雙膝幾乎麻了,渾身冷得徹骨。

  一陣繁雜的步履聲臨近,倪素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卻不敢回頭,只見廊廡裡的宮娥宦官們都齊刷刷地俯身。

  「這兒怎麼跪著個人?」

  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眼尖地瞧見前面那身上堆砌薄雪的一道背影,被他扶著的正元帝身上攏著皮毛大氅,抬起一雙眼隨著他的視線看去。

  朱紅的衣擺落在倪素的眼前,她沒有抬頭。

  「你不是宮中之人?」

  這道渾厚的嗓音落來。

  「民女倪素,拜見官家。」

  倪素被凍得已經啞了嗓。

  正元帝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一旁的梁神福立即小心翼翼地稟報道,「官家,這便是從雍州回來的那位倪小娘子。」

  正元帝這才記起自己今日答應了貴妃,要此女進宮為她診脈,「你怎麼跪在這兒?」

  「娘娘脈象平穩,僅有些脾胃虛弱,民女以為,宮中的太醫局已集齊了大齊最好的醫者,他們的方子民女看過,都十分了得,故而,民女並未再為娘娘開方。」

  倪素只這樣答。

  「官家,她還是那位在重陽敲登聞鼓,為兄長倪青嵐鳴冤的女子。」梁神福湊近正元帝,低聲說。

  「原來是你。」

  她為何會跪在這裡,正元帝心中一瞬了然,「貴妃此事做得不妥,豈能因你不開方便要你在這裡跪著?梁神福。」

  如今大齊與丹丘再度劍拔弩張,正元帝才褒獎過這個在雍州上過戰場,並為軍民治病的女子,貴妃卻立即將她罰跪在此,這實在不應該,梁神福聽著官家喚自己,便立即招來兩個小內侍將倪素扶著站起身。

  「天寒地凍,送她去暖暖身。」

  正元帝精神本就不濟,不欲在外面多待,轉身見貴妃穿戴整齊地迎出,身上沒個披風,便皺眉,「怎麼這般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貴妃弱柳扶風,在廊廡裡垂首,「官家……」

  殿中的宮娥出來,忙將厚實的披風裹到貴妃身上。

  「民女斗膽,」

  正元帝正欲往前,倪素卻忽然出聲,「想求官家一個恩典。」

  「說說看。」

  正元帝的視線重新落在她身上,一身積雪尚未來得及拍去,雪水浸濕了她的鬢髮,滴滴答答的。

  「民女聽聞太醫局中,為后妃們診治疾病的醫正們極富其能,民女行醫多鑽研女科,然,民女年紀尚輕,尚有諸般不足,若能得醫正大人們指點,生而無憾矣。」

  倪素俯身作揖,言辭懇切。

  正元帝大抵是沒料想到此女所求恩典卻只是這一樁事,他眼底稍有愕然,「想不到你一個女子,竟如此好學。」

  「既如此,朕便准你太醫局行走。」

  「多謝官家。」

  梁神福等人簇擁著天子往前,倪素方才敢抬首,只見那身披大氅的帝王伸手攬過貴妃的肩,兩人相攜入殿。

  「小娘子,你還看什麼呢?」

  被梁神福留下來的內侍官見她盯著朝雲殿的殿門,便出聲道。

  她在看王法。

  那個肯還給她兄長公道,卻不能還給徐鶴雪與靖安軍公道的王法。

  「不勞煩內侍官,小女便不去側殿暖身了,這就出宮去吧。」

  倪素說道。

  「你的腿腳,還成嗎?」年輕的內侍低眼瞧她裙子上跪出來的濡濕雪水的痕跡。

  「可以。」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

  再回到南槐街,已是午時,她拖著又痛又冷的雙腿才踏進門檻,便聽得一聲驚呼,「倪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倪素抬頭,竟是張小娘子。

  在她為兄長討回公道後,第一個上門請她為母診病的那個年輕女子。

  「阿喜妹妹!」

  蔡春絮才掀開簾子出來,也瞧見她這般狼狽形容,便立即上前與張小娘子一塊兒扶她,「怎麼了這是?」

  倪素渾身都冷得厲害,蔡春絮連忙將自己的湯婆子塞給她。

  「倪姑娘……」

  青穹連忙倒了一碗茶熱茶給她。

  倪素喝了熱茶,才覺得內裡好受了一些,「蔡姐姐,張小娘子,你們怎麼來了?」

  「我母親的病已經大好了,我本想來謝謝你,醫館卻關著門,今兒你這裡又是換匾,又是開門,我聽見消息,就來了。」張小娘子解釋著說。

  「娘娘為難你了?人凍得跟冰雕似的,怎麼也捂不熱,」蔡春絮朝簾子遮掩住的後廊喊,「玉紋!玉紋快燒個炭盆來!還有熱水!」

  「我不礙事,多謝你們關心。」

  倪素笑了笑。

  「張小娘子有喜事?」她看見了桌案上的請柬。

  張小娘子面頰飛紅,輕輕地「嗯」了一聲,而後才道,「我要成親了,就這兩日,今日是特地前來,給倪小娘子你送請柬的。」

  「我一定去。」

  倪素點了點頭。

  張小娘子沒坐一會兒,將自己帶來的喜餅留下,便很快離開。

  後面的院子裡還有工匠在做活,蔡春絮讓小廝去酒樓買了酒菜回來給青穹和工匠們,草料也都被蔡春絮讓人換成了更好的。

  倪素被蔡春絮扶著走到簷廊底下,「蔡姐姐,我回來,本應該是我上門去拜訪你,你卻先來了,還將我家中照顧得這樣妥貼……謝謝。」

  「咱們兩個就不要說這些生分的話。」

  蔡春絮攬著她往屋裡去。

  玉紋他們已經將居室打掃乾淨,卻是徐鶴雪的那間,倪素這才想起,她曾為了與徐鶴雪說話,便對玉紋說過,她想換到這間來住。

  所幸徐鶴雪的衣物都在櫃子裡鎖著,他所用的物件很少,只有那隻紙鳶還擺在案上,倪素在床沿坐下,幾乎不敢往書案那處看。

  「怎麼腫成了這樣?」

  玉紋脫下她的鞋襪,將她的褲腿往上,只見她雙膝紅腫不堪。

  「娘娘罰跪了?」

  蔡春絮俯身查看她的膝蓋,「她果然挾私報復!明明是她弟弟做了惡事,她怎麼……」

  「娘子,萬不可說這樣的話。」

  玉紋嚇得不輕,連忙去拉拽蔡春絮的衣袖。

  蔡春絮不說話了,看著玉紋將倪素的雙腳放入熱水盆中,她才讓玉紋先出去,隨後便坐到倪素身邊,「阿喜妹妹,娘娘只是罰你下跪麼?」

  「非只如此,她想從我的話裡找出不敬於她,不敬官家的破口不成,但若我給她開了藥方子,其中若有差錯,我便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倪素摸著腰側的藥簍,「從阿舟那件事開始,我便已見識過其中的險惡,所以我咬死了不開方子,她才罰我下跪。」

  「娘娘如今有孕,還是官家唯一的子嗣,若她有心懲治你,你一定活不成……」蔡春絮驚出一身冷汗,「阿喜妹妹,你今日,可真是死裡逃生。」

  「我久不在京,不知貴妃怎麼就忽然有孕了?」

  自安王夭折,官家便一直再沒有子嗣,怎麼就在吳家敗落的這個當口,貴妃就有了身孕?

  「我聽說,是魯國公為官家請來了名醫張簡,」蔡春絮與那些官員的夫人們交遊起詩社,要知道這些事並不難,「張簡的大名你一定聽說過吧?他為官家調理身子不過幾月光景,似乎真有奇效。」

  但官員的夫人們也僅僅只知道這些。

  倪素自然聽過張簡這個名字,他是雲遊四方的名醫,千金難求的聖手,任何病症都不是沒有解決之法,若張簡為官家求得了子嗣,那麼……嘉王呢?

  倪素倏爾抬頭,「蔡姐姐,嘉王殿下,如今還在京嗎?」

  「在啊。」

  蔡春絮點了點頭,「不過,嘉王如今的處境怕是不大好……」

  官家有了親生的骨血,嘉王這個過繼來的兒子,又該如何自處?

  倪素忽然沉默下來,蔡春絮此時細細地打量她,發覺她比之前又清減了不少,「阿喜妹妹,其實我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倪素知道她想問什麼,「苗天寧苗統制的確是譚廣聞害死的,此事,是我在雍州親耳所聞。」

  蔡春絮喉間一哽,片刻後才出聲,「我阿舅阿婆因為此事,近些天都難過得吃不下飯,我們都以為叔叔是因為守城而被胡人殺死的,誰知道……卻是那個天殺的譚廣聞!」

  「阿喜妹妹,我聽說,你在雍州還上過戰場,還給那兒的軍民治過病?」

  蔡春絮握住她冰冷的手,「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子,我心中好生佩服……」

  倪素的手被她溫暖的掌心包裹,也不知為何,倪素忽然就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一下撲進蔡春絮的懷裡。

  「是不是在雍州受了很多苦?」

  蔡春絮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濕漉漉的頭髮,「我還沒問過你,你去雍州做什麼?」

  「找人。」

  「找到了嗎?」

  「嗯。」

  「就是青穹小兄弟麼?」

  「不是。」

  蔡春絮垂下眼簾,「不是他,那是誰?怎麼不見人?」

  倪素咬緊牙關,忍下淚意。

  她如此沉默,蔡春絮彷彿發覺了什麼似的,她試著問,「是很重要的人嗎?」

  倪素的腦袋抵在她懷裡,啞聲:

  「嗯,很重要。」

  蔡春絮在這裡待到天見黑才離開,院中的馬槽已經做好,還有個像樣的馬棚為霜戈與小棗遮風擋雨,青穹忙著給它們餵草料,倪素在屋中還隱約聽見他與兩匹馬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話。

  她腿上才敷過藥,便忙著將屋中點滿燈燭,又將那顆獸珠放在堆滿水果乾果的香案上,她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土伯大人,這是您送給我的獸珠,我不知道您能不能聽見我說話,若能,請您收下這些供奉,求您,讓徐子……」

  她頓了一下,「讓徐鶴雪,少受些苦,好不好?」

  「是您讓我成為招他返還陽世的人,今日,我以招魂者的身份懇求您,寬恕他的不得已,至少在人間的公義法理還不曾眷顧他的這個時候,別讓他生前死後,都那麼辛苦。」

  「我願供奉土伯大人一生,求幽都,求上蒼,善待他。」

  倪素俯身,磕頭。

  屋內明燭亮如白晝,倪素懷抱著藥簍在榻上沉沉睡去,夜裡風雪更重,時有霜戈與小棗的吐息聲。

  香案上的立香燒斷了最後一截,不知從何處來的一陣風吹落了香灰,那顆獸珠靜躺在一堆供果裡。

  倪素沉沉的睡著,被她攬在臂彎的藥簍裡瑩白的光跳躍浮動,驟然消失。

  大雪下了一夜,皇城的簷瓦與宮巷裡都積壓了厚厚的一層,宮人忙著掃雪,周挺身著緋紅官服,戴長翅帽,穿過宮巷,入慶和殿拜見君父。

  「朕聽說,黃卿家中次子三年前喪妻,如今還未娶?」

  周挺未入內殿,只聽簾內傳來正元帝略有些咳嗽的聲音。

  「的確如此。」

  另一道蒼老的聲音恭謹地回答。

  周挺入殿前問過慶和殿外的內侍,他知道此時在裡面見官家的,是西府相公黃宗玉,可是官家為何要忽然問及黃宗玉的次子?

  周挺驀地想起黃宗玉送去南槐街的那塊牌匾。

  難道……

  周挺心中一緊。

  幾乎在他晃神之際,黃宗玉已從裡面出來,周挺瞥見那抹紫色衣擺,才俯身,「黃相公。」

  「周副使,進去吧。」

  黃宗玉隨口說了聲,隨即便提著衣擺走出殿外去。

  周挺收斂心緒,走近內殿裡去,只見官家在榻上靠坐著,他俯身作揖,「臣周挺,拜見官家。」

  「我記得周卿文弱板正,」正元帝咳嗽一陣,便有些氣喘,「你是他的兒子,卻不怎麼像他啊。」

  「臣慚愧,不能如吾父。」

  周挺垂首說道。

  「你倒也不是不如,」

  正元帝順了氣,言語淡淡,「韓清的奏疏朕看了,他說,譚廣聞在與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交戰時屢屢貽誤戰機,你從雍州突圍去接應,才給了他們化解惡戰的機會。」

  「朕其實一直都很好奇,你父親周文正如此大才,你為何不從文,卻反而甘心在韓清手底下做事?」

  「臣少時也曾在大理寺任職,刑律皆在吾心,但臣以為,大齊文臣已極,臣入夤夜司,是因為那是官家的夤夜司,臣在其中,也並非只為韓使尊做事,更是為官家分憂。」

  他這一番話,講的是一個人臣的赤誠忠心。

  大齊不缺文臣,而周挺亦志不在此,他願為天子掌刑獄,處置犯官,維護王法,但越是走上這條路,他便越是迷茫。

  他以為的王法,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實際上的王法,是王在法上。

  正如張敬的死,正如譚廣聞的死。

  那些人不會給譚廣聞在官家面前說出牧神山背後真相的機會,連韓清在囑咐他送譚廣聞回京時,亦說過,絕不可能靠譚廣聞一人便能翻案。

  正元帝盯著他,扯唇,「朕的夤夜司?」

  是詢問,亦是敲打。

  「您的夤夜司。」

  周挺恭謹應聲,「臣,願如吾父,為官家,肝腦塗地,以報深恩。」

  ——

  天又小雪,青穹穿得很厚重,冬日裡他常是僵冷的,精神也不濟,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他便在院子裡掃雪。

  忽聽得房門打開的聲音,他轉過臉去,只見倪素手中捧著藥簍跑出來,她先是朝四周望了望,神情逐漸從期盼轉為失落。

  「徐將軍他……」

  青穹發覺她的藥簍裡沒有瑩光閃爍。

  倪素抿唇,捧著藥簍在簷廊底下呆呆地站著,前面敲門聲隱約傳來,青穹反應過來,便去開門。

  蔡春絮顧不上與青穹問好,便急匆匆地往後廊裡去,「阿喜妹妹!出事了!」

  「我就說那位黃相公怎麼就忽然肯給你題字!」

  倪素還一頭霧水,便被蔡春絮拉住雙手,「他分明是別有居心!我今兒才到詩社裡,便聽見詩社裡的姐妹說起,貴妃娘娘前日見了黃相公的夫人,好像有意為她那個次子指婚!」

  「為他們家指婚又怎麼了?」青穹不明所以。

  「青穹小兄弟,你還不明白麼!我看娘娘是想將阿喜妹妹指給那個黃立!」蔡春絮心焦得很,「那黃立都三十多歲了!三年前死了妻子,雖一直未娶,可他孩兒都好幾個了!再者,外頭都說他身體弱,脾氣也不好,打罵人那是常有的事,若是將阿喜妹妹指給他,不是生生地將她往火坑裡推麼!」

  「啊?這可怎麼辦?」

  青穹一下是了方寸,「官家怎麼能將倪姑娘指給那樣的人呢!」

  「只怕在官家看來,這是一樁好事,黃家是什麼樣的家世,阿喜妹妹則是一個孤女……」蔡春絮又彎又細的眉籠上愁緒。

  倪素坐在廊椅上,寒風吹得她越發清醒,她將空空的藥簍放到一旁,按壓了一下隱隱作痛的額角,「貴人不肯放過我,無非就是這些手段。」

  「既不能加罪於我,便以婚姻作為女子的枷鎖,困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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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0 02:01:26
第一百零三章 鵲橋仙(六)

  積雪覆蓋簷上鴟吻,日光在寒霧裡尤為淡薄。

  孟雲獻站在政事堂後頭的廊廡裡,以拳抵唇,不住地咳嗽,裴知遠在屋裡聽到了,便親自倒了一碗熱茶出來遞給他,「孟公,自從上回淋了雨,您這風寒怎麼一直不見好?要不要換個醫正再瞧瞧?」

  「還能換誰?」

  孟雲獻接來茶碗抿了一口,喉嚨好受了些。

  「張簡啊,他不是名醫聖手麼?您不如請旨,讓這位聖手給您瞧病。」裴知遠沒說兩句又說起俏皮話。

  孟雲獻笑了一聲,「內侍省那邊,有消息了?」

  「韓大人留的人還是得用,」裴知遠點了點頭,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官家的確是用了張簡的藥才有的這個子嗣……」

  「不過,此藥好像是一味猛藥,雖有奇效,卻難免傷及根本。」

  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沒有人比近前服侍官家的宦官更清楚,韓清在任夤夜司使之前,在內侍省便已有根基,這些秘辛,都是韓清在內侍省的人透露出來的。

  「孟公,張簡不可能不與官家事先說好其中的利弊,也就是說,」裴知遠徐徐一嘆,「在官家心裡,他還是想要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血。」

  此前太醫局的醫正聶襄被杖殺才換來嘉王回京,可不能再有子嗣這樣的話,太醫局的人雖心中有數卻一直不敢妄下斷言,而名醫張簡以非常之法,用非常之藥,與太醫局小心翼翼的溫補之道相悖,卻令官家有了子嗣。

  「嘉王妃昨日在朝雲殿觸怒貴妃,太醫局又慌裡慌張地去給貴妃問脈,嘉王妃因此被幽禁,而嘉王為愛妻求情,反被官家遷怒,夫妻兩個雙雙幽禁重明殿,」裴知遠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說話間呼出白氣,「官家有了子嗣,便對嘉王更為厭惡,他是朝臣們硬塞給官家的養子,而不是官家自己情願的,如今擺在咱們眼前的路,不好走啊。」

  貴妃腹中的孩兒尚不知是皇子還是公主,但立儲之爭卻已經開始,貴妃風頭之盛,且不知暫避鋒芒,無論是裴知遠還是孟雲獻,他們都清楚,貴妃和她腹中的孩兒,只是潘有芳與魯國公等人用來摧毀嘉王的第一步。

  「官家不也沒讓嘉王回彤州麼?」孟雲獻吹了吹茶沫子,「眼下,曹棟這個人你要護好,別出了岔子。」

  曹棟的賬本清楚,其父曹善禮經營私交子之初便與吳岱官商勾結,曹善禮買代州官糧也不過是為了方便吳岱控制代州那幫官員,曹善禮死後,他的長子曹棟繼承家業,其時南康王去世,潘有芳逐漸得勢,在朝中幾番打壓吳岱,亦用足手段使得曹家的滿裕錢莊,暗地裡變成了他所有。

  吳岱的心血,因他而毀於一旦。

  但他們到底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吳岱知道他在因當年之事而報復,便也暗自咽下了這口氣。

  在曹棟的暗賬上,不但有吳岱,還有潘有芳,甚至是南康王之子魯國公等一干宗室中人。

  涉代州糧草案的犯官十五年如一日給吳岱,潘有芳,魯國公送錢,而曹家的滿裕錢莊這些年來依靠他們三位,乃至其他宗室中人撐腰,在多地行壟斷之實,以私交子牟取暴利。

  魯國公是南康王的長子,從前是南康王與吳岱暗中有私交,如今則是魯國公與潘有芳之間利益勾連。

  「這是自然。」

  裴知遠頷首,神情卻並不輕鬆,「譚廣聞死了,咱們就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將曹棟交出去,不然,十六年前的事說不出來,還要搭上曹棟一條命。」

  官家請孟雲獻回京再推新政,無非還是想借他來彈壓宗室,可彈壓卻並非清理,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若他們此時將曹棟交出去,那便是給了官家極好的機會,到時官家借曹棟的暗賬來威懾宗室,宗室為了自保,便會將自己吃進去的錢財吐出大半來,這便已然達到官家的目的。

  屆時,官家再將暗賬一燒,曹棟一死,如此便安撫了宗室,亦能輕飄飄地揭過魯國公等人的罪責。

  那些宗室子弟,必定感恩戴德。

  但十六年前的事呢?譚廣聞背後藏著的牧神山血案的真相呢?且不說魯國公、潘有芳之流不會給任何人向官家開口之機,即便有人敢開這個口,將此案在官家面前重提,官家也只會按壓下去。

  玉節將軍的死罪若成冤案,官家又當如何面對天下悠悠眾口?

  潘有芳,不就是因此才有恃無恐麼?

  「孟公,自那晚你見過潘有芳以後,我瞧著您精氣神兒都不大好了,」裴知遠心裡頭像被石塊兒壓著,「敏行以為,活著的人,總歸要比死了的人重要。」

  「不。」

  孟雲獻立時出聲,隨即咳嗽一陣,他一手扶在廊柱上,搖頭,「不,敏行,咱們這些活著的人,萬不可說這樣的話,若人死了,也不管他生前有沒有受冤,有沒有受苦,就要他的一切煙消雲散,那咱們這些人,活著又是為了什麼?也不怕自己死後被活著的人如此對待麼?」

  「聖人先賢,可沒有誰如此不講公義道理。」

  「其實潘有芳有一句話說得很對,若真論起罪,我對玉節將軍也有罪。」

  孟雲獻眼瞼發澀,「當年官家說他不堪宗室與部分官員所擾,催促我與崇之趕緊在新政上做出些政績,官家以新政為由,令我們使出渾身解數與宗室鬥,與底下的舊派官員鬥,如此他便隔岸觀火,制衡各方,其後果,便是牽累了清白無辜的玉節將軍。」

  敢為武官提權,無異於撬動大齊文官全體的利益。

  玉節將軍徐鶴雪的死,是以南康王為首的宗室給張敬與孟雲獻二人的報復,亦是部分文官對於自身利益的維護。

  「是敏行言辭不謹,」

  裴知遠朝他作揖,「孟公,我只是擔心您,想讓您先顧好自己,如今擺在咱們眼前的,是嘉王這一關,只有捱過此關,咱們才能圖謀後事……」

  「不是您說的麼?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忍。」

  「是啊……」

  孟雲獻身上裹了兩件披風,可天寒地凍,他依舊覺得這身子骨捂不熱,廊廡外飛雪彌漫,他止住咳嗽,「欲成大事,必先有忍。」

  「眼下,咱們得先護好嘉王。」

  裴知遠才點點頭,又「嘶」了一聲,「我忽然想起還有個事忘了跟您說。」

  「黃宗玉的事兒?」

  孟雲獻將空空的茶碗塞給他。

  「您知道今兒官家在慶和殿召見他了啊?」裴知遠臉上露了點笑意,「那您猜猜是為什麼?」

  「你說。」

  孟雲獻這幾日病著,沒功夫跟他兜圈子。

  「您可還記得之前的冬試舉子案?為兄長伸冤,敲登聞鼓的那位倪小娘子您應該還記得吧?」

  「如何不記得?」

  談及此女,孟雲獻眼中流露幾分讚賞之色,「同川的奏疏裡不是也提及了她?想不到她離開雲京,卻是去了雍州,聽說她還隨軍去過蘇契勒的駐地,在城中救治軍民,如此膽識,可謂是女中豪傑。」

  「嗯,黃相公給她的醫館送了塊匾。」

  「給她送匾?」

  此事孟雲獻卻是不知。

  「嗯,還親自題字落款。」

  「他黃宗玉的書法也算千金難求,平日裡誰找他都難,怎麼他竟主動為此女題字送匾?」

  這實在不符合黃宗玉平日裡的行事風格。

  「嗯我猜,」裴知遠頓了一下,「只是猜測啊,有沒有可能是貴妃娘娘想撮合親事?您看啊,這倪小娘子如今這名聲極盛,黃相公呢,又自恃家風清正,當然啊,他們家清不清正的,有目共睹,不過,今兒貴妃召見倪小娘子了,我聽人說了一嘴,那小娘子離宮時,是一瘸一拐的,一看就是受了罰的。」

  孟雲獻略微一思忖,黃家並無其他適齡的男子,若是貴妃因著親弟吳繼康而有意為難倪素,黃宗玉的確有個次子是很不錯的人選。

  「黃立三十幾了?」

  「三十二了,聽說人雖然病病殃殃的,但打罵人可不含糊。」

  孟雲獻聽了,卻將裴知遠上下打量了一番。

  裴知遠見他神情古怪,「您看什麼?」

  「這些事,你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裴知遠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夫人在家就願意與我說她從那些官員夫人那兒聽來的雜事,您也知道我記性好。」

  孟雲獻笑了一聲,但思及那位倪小娘子如今的處境,他又皺了一下眉頭,「那小娘子,如今怕是不好過。」

  正是冬月,雲京的雪時大時小,卻不見停。

  苗太尉因親弟苗天寧身死的真相而受了刺激,這幾日都生著病,作為兒媳,蔡春絮也不便在外久留,與倪素說了會兒話,便回府裡去料理事務。

  青穹自蔡春絮走後便一直坐立不安,「倪姑娘,這可怎麼辦?若是官家的旨意下來,你豈不是就要嫁給那個三十多的病秧子男人?偏偏徐將軍他又不在,若他在……」

  「若他在,又能如何?」

  倪素點燃立香,就在香案前數供果。

  「那,就讓他帶你私奔!」

  青穹動作遲緩僵硬,來到她身側,大聲道。

  「私奔」這兩字落來倪素耳畔,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倪姑娘!」

  青穹急得不行,不知道她自己陷於這樣的境地怎麼還如此安然,「徐將軍,徐將軍他心中是很珍重你的!」

  倪素數供果的動作一頓。

  「真的!」

  青穹蹲下來,「還記得你跟著他去蘇契勒軍營的那回麼?你被馬蹄踩傷了肩膀,他抱你回來的!那個時候你昏迷不醒,我問過他的!」

  「你問他……什麼了?」

  徐鶴雪不在,青穹什麼也不想瞞了,「我問他心中是如何想你的,他對我說了三個字——『不敢毀』。」

  倪素頃刻忘了自己在心中數的數字,面前的供果成堆,她半晌才側過臉,看向青穹。

  簷外朔雪連天,凜風呼嘯。

  柑橘顏色橙黃,被倪素久久地握在手中,隔了好久,她才又低頭重新去數面前的供果。

  「他還跟你說什麼了?」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

  「他話很少的。」

  青穹搖頭,「你說他是不是又回幽都了?他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若他回來得晚,那你可怎麼辦……」

  「我若什麼事都要靠他來救,」

  倪素將柑橘一顆顆堆起來,「那他豈不是很辛苦?我也不是無根的浮萍,就這麼甘心讓人擺弄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面對。」

  柑橘少了一顆。

  她終於確定。

  倪素抬眼,盯住供果中間那顆獸珠。

  「倪小娘子?倪小娘子可在啊?」外頭忽然傳來一道滿含笑意的女聲,「喜事,大喜事啊!」

  倪素與青穹面面相覷,隨後她從蒲團上起身,才走出房門,便見一位身著紫色繡花比甲,薑黃衫裙,戴頭巾的婦人站在廊廡裡。

  「您是?」

  倪素走近,聽見前面的正堂裡很是熱鬧,她不明所以。

  婦人一臉喜色,「奴家是成好事來的!」

  倪素幾乎是立時反應過來,這是一位媒人,青穹在旁,臉色一變,不由失聲,「黃家人這麼快就來了?」

  「什麼黃家?」

  婦人愣了一瞬,正欲再說話,卻聽一陣步履聲臨近,她回頭,一隻手掀開了簾子,那青年身著緋紅官服,頭戴長翅帽,身姿端正而容貌俊逸。

  「……小周大人?」

  倪素從未見過周挺穿這樣一身官服,他似乎是趕過來的,雪粒子融化在他肩頭的衣料留下濕潤的水痕,而他鬢邊亦有細汗,一張面容顯得有些蒼白。

  那媒人開始滔滔不絕,「不是黃家,是周家,這位是夤夜司的周副使,倪小娘子,你聽我……」

  「勞煩你去正堂稍待片刻。」

  周挺打斷她。

  媒人稱了聲是,便捏著繡帕掀開簾子往正堂裡去,也就是這個當口,倪素看見正堂裡擺了許多的箱籠,都繫著殷紅的綢帶。

  後廊裡靜悄悄的,唯有風雪不停。

  「倪姑娘。」

  周挺在倪素的面前站定。

  「小周大人這是做什麼?」倪素將目光挪回到他的臉上。

  「適才聽這位小兄弟提及黃家,想來,倪姑娘是知道宮中娘娘的用意了?」周挺看向一旁的青穹。

  又是媒人,又是前面那些箱籠,青穹當然知道他此時是來做什麼的,他不禁為徐鶴雪而心焦,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將腦袋偏到一側,看也不想看周挺。

  「是。」

  倪素頷首。

  周挺從宮中出來便立即趕回家中請母親蘭氏匆忙備下聘禮,他也沒有來得及換下這身官服,便立即趕來此處,「黃立為黃相公嫡次子,年三十二,三年前喪妻,有妾五人,子女共四人,其體弱而無職事,性情暴虐。」

  這是夤夜司監察百官及其子女而獲得的情報,這些本不應對夤夜司之外的人直言。

  倪素看著他,「小周大人……是來為我解圍的?」

  「還請倪姑娘原諒我的冒昧,如今官家指婚的旨意還未下,我只有快一些,搶先一步向你提親,才可以讓你從娘娘的算計裡脫身。」

  「我亦知在姑娘心中有一人。」

  瓦子裡見過的那個人,還有後來在雨夜救下她,卻沒有在他面前現身的那個持劍的人,應該就是那位在雍州的倪公子。

  她做的衣裳,是給倪公子的。

  她找的人,從來都是那位倪公子。

  但即便如此,

  周挺看向她,拱手,「我願助姑娘脫困,待得一年光景,你我可以和離。」

  「但若姑娘願意,」

  周挺本意是助她脫困,卻還是禁不住想要期望於這個女子,「我願真心待你,從今往後,只有妻,沒有妾。」

  她不是一個沒有懼怕的女子,但她的懼怕,從不會使她退縮。

  無論是在夤夜司受訊問,還是在登聞院受仗刑,亦或是在邊關雍州為人治傷,她生得柔弱,卻也堅韌。

  周挺欣賞這樣的女子。

  風雪撲簌,拍落欄桿。

  淡霧在屋中凝聚成形,徐鶴雪滿身斑駁血跡,鬢髮散亂,他迷茫地盯著香案上被許多供果圍在其中的那顆獸珠。

  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遲鈍地聽見院子裡的動靜。

  沾著血污的衣擺在門檻微晃,他一手撐在門框上,抬起眼睛,飛雪彌漫,晁一松與好些個夤夜司的親從官正滿臉笑容地將那些繫了紅綢的箱籠抬到後廊來。

  周挺一身官服嚴整乾淨,雪粒子拂過他緋紅的衣袂,他從袖中取出一根金簪,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女子:

  「這是家母的用物,若姑娘願意,就請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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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0 02:01:50
第一百零四章 玉燭新(一)

  那是一支蓮藕金簪。

  蓮花如簇,蓮蓬荷葉栩栩如生。

  倪素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刻便立時想起,她的母親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記憶裡,她兒時常見母親戴它,但隨著她與兄長長大,隨著父親意外離世,母親的衣著越發素淨,金銀首飾也少了很多精致的式樣。

  雪落金簪,猶如鹽粒般晶瑩。

  倪素回過神,抬起眼睛對上面前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還沒下,小周大人你這麼做,無異於與黃家作對。」

  「此事你不必擔心,」

  周挺看著她,他歷來習慣於沉默,但今日他卻想對她多說一些,「倪姑娘,我母親此前來過你的醫館,你們已經見過面,今日這些聘禮,也是我請母親匆忙備下的,她說,若非事出緊急,她亦不願唐突姑娘,來日我母子,再周全禮數。」

  倪素隱約還算記得那位夫人。

  但片刻,她後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視下,她雙手壓在腰側,稍稍屈膝,「對不住,小周大人。」

  周挺握著金簪的指節緊了又鬆。

  他本該止於此,卻禁不住脫口而出,「為什麼?」

  倪素想了想,問他道,「小周大人可還記得,之前我在吳府門口發現了兩枚銀針,並將它們交給了你?」

  「記得。」

  「若我此時再問你,可否讓我為吳岱治癲病,你的答案還是一樣嗎?」

  寒霧濃濃,雪落滿肩,周挺站直身體,「是。」

  「但是倪姑娘,我並非輕視你的醫術,我只是不想你捲入那些爭端,亦不想你過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你,我的本意,是保護你。」

  洪流湯湯,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會很辛苦。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麼辛苦。

  倪素雙手攏在袖中,卻依舊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滿鬢,她看著面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笑了笑,「那麼,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謝謝你,小周大人。」

  她認真地說。

  他是願意為她遮蔽風雨的人,卻並非是與她同擔風雨的人。

  周挺沉默片刻,將金簪收回,風灌了滿袖,他平聲道,「官家的旨意應該很快就要下來,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親,一年後再和離,如此才能逃過這一劫。」

  「不必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詫異,「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給黃立?倪姑娘,他……」

  「不是。」

  倪素搖頭,「黃相公是西府相公,何況宮中還有個貴妃娘娘,我若與小周大人你成親,哪怕是假的,也一定會讓你惹得娘娘與黃相公不快,你來幫我,是做好準備,頂住各方壓力,但我卻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於險境。」

  「我不成親,與誰都不成。」

  被搬進後廊裡來的箱籠撤了紅綢,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沒有再露面,周挺轉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卻又倏爾止步,他回過頭,看向那個裹著厚實的絨毛披風,身形卻依舊纖瘦的女子,忍不住關切一聲,「你自己,可以嗎?」

  拒絕他的幫助,僅僅依靠她自己一個人,她可以擺脫這一樁宮中娘娘意欲強加給她的婚事麼?

  「我可以。」

  倪素說。

  周挺「嗯」了一聲,再多的話被他按壓下咽喉,最終,他只道:「若有難處,你一定來夤夜司尋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從馬棚那兒挪過來,「倪姑娘,你不與周副使假成親,又要如何拒絕黃家的婚事?」

  「難道,你要絞了頭髮做姑子不成?!」

  青穹嚇得不輕。

  「做什麼姑子,」倪素笑著搖頭,「青穹,你去將咱們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記得還有一顆人參我去找。」

  「上哪兒去?」

  青穹摸不著頭腦。

  倪素一邊往房中去,一邊道,「黃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門拜訪,豈不失禮?」

  屋中明燭,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著那隻空空的藥簍,片刻,她將獸珠隨身帶著,便去找人參。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黃宗玉下了朝便坐著自家的轎子回到府裡,人到了他這個歲數,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僕添了幾回炭,那朔氣也直往他骨頭縫子裡鑽。

  「主君,官家果真是這麼個意思?」

  黃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側,「我聽說,那倪小娘子不過就是個雀縣來的孤女,小門小戶,如何與咱們二郎相配呢?」

  「只你當二郎是個寶,他這個歲數了,還見天兒地給我添堵,」黃宗玉半眯著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個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樣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們這些醫工在,雍州城的軍民早就讓耶律真用瘟牛給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讚的小娘子,你還用『小門小戶』,『配不配』這樣的話來輕賤人,實在不該。」

  「是妾身失言。」

  林氏低眉垂首。

  黃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聽我一句勸,她入了咱們家,對咱們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一來,是全了官家與娘娘的恩典,二來,則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沒有表態,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彈劾我的折子也能少一些。」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慮主君的難處,」林氏眉目柔順,抬手示意為黃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親自上前,為他捶了捶腿,「細想想,二郎的那五個妾室若無正妻壓著,也不是個事兒,她們個個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進了門,我也鬆快些。」

  老夫妻兩個正說著話,卻聽內知來報:「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見主君,便是那位主君為其親自題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說曹操,」

  黃宗玉支起身,笑了聲,「曹操還真就來了?快請她進來!」

  倪素是一人來的,如今天寒地凍,她沒有帶青穹一塊兒出門,只自己提了一籃子橙黃的柑橘,一盒人參,跟隨著黃府的內知,穿過寬敞雅致的庭院,路上時有僕人在婆娑幽綠的松枝盡頭掃雪。

  黃宗玉在正堂內烤火,一見內知將那裹著兔毛披風的女子帶著走上階來,便立即道,「快,快讓倪小娘子進來烤火,別凍著了。」

  倪素進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見過黃相公。」

  林氏坐在一側,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女子,她禮數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風致,模樣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烏黑的鬢髮間也只簪著珍珠。

  「見過夫人。」

  倪素看見她,雖未經人提醒,但見女婢簇擁隨侍婦人左右,心中便已了然。

  「倪小娘子快坐,來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隨即吩咐身邊的女婢。

  倪素將柑橘與人參交給了內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來,是為答謝黃相公贈匾題字。」

  「小娘子何必言謝,」

  黃宗玉雙手撐在膝上,面上帶點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稱讚,我便知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為軍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裡,我亦看在眼裡。」

  「黃相公不知,原先我的醫館十分冷清,」倪素接來女婢的茶碗,雙手捧著,「是您贈的匾,讓我的醫館才有如今這般光景。」

  「這又豈是我的功勞?而是如今雲京的百姓們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義舉。」黃宗玉鬍鬚花白,說話間微微顫動。

  那林氏在旁,始終盯著倪素那一身穿著,「倪小娘子,你可是還在守孝中?」

  她穿得過於素淨了。

  「我母親去世,我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說道。

  林氏臉色稍霽,在大齊,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實則滿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這也並非只是為我母親。」

  倪素垂下眼簾,盯著自己雪白的衣袖。

  黃宗玉喝茶的動作一頓,抬起眼來,「此話何意?」

  「黃相公可聽過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終捧著茶碗,卻並不喝。

  乍一聽「倪公子」三字,黃宗玉點頭,「這是自然,雍州的軍報,還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說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夠守住,多虧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過他的話。

  黃宗玉立時從她的言語機鋒裡察覺出一絲不尋常,他立時盯住這個女子。

  被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銳利的目光逼視,倪素卻依舊顯得很是鎮定,「我守孝,亦守節。」

  「孝為汝母而守,」

  黃宗玉面上溫和的笑意已收斂殆盡,「節,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隨倪公子去的雍州,我與他雖未成婚,卻有訂親之實。」

  「何人可證?」

  「雍州的秦將軍,楊統領,魏統領,乃至每一個見過倪公子,見過我的雍州人,都可為證。」

  倪素冷靜地陳述,「他們都知道我與倪公子形影不離,倪公子做秦將軍的幕僚,棲身軍營時,我亦在他身側。」

  「他是為國土,為百姓而死,我與他雖只訂親,但我以為,我為他守節三年,亦是應該。」

  林氏已驚得說不出話。

  正堂內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內時有噼啪聲作響,外面風雪更盛,黃宗玉定定地審視著這個年輕女子,半晌,「的確應該。」

  「多虧黃相公為我題字,如今我醫館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擾了。」

  倪素微微一笑,將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黃宗玉與林氏作揖,「倪素這便告辭。」

  黃宗玉看著她轉身朝門外走去,他忽而開口,「等等。」

  倪素停步,轉身。

  「翰林院正在議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們都不知曉倪公子的來處,亦不知曉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黃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著她。

  「我與倪公子相識在雲京,他從前的事我沒有過問,但他的本名,我的確知道,」庭內的寒風吹來,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蕩,她迎著黃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內知領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黃宗玉的身邊,「主君,她是不是瘋了?為一個沒成婚的人守節三年,我看她不過十六七歲,可三年後她又是什麼年紀,到那時,還好找人家麼?」

  倪素出了黃府,雪粒子擦著臉頰雖冷,卻令她神清氣爽,她裹緊披風走回南槐街,遠遠地便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背著一名婦人進了她的醫館,那跟在後頭的,是穿著一身紅衣的張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進正堂,便聽見張小娘子的哭聲。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親!」

  張小娘子一見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讓那男人將張小娘子的母親扶到屏風後面的竹床上,婦人臉色煞白,人卻還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騰下來,確定她只是一時急火攻心,她寫了藥方子,交給張小娘子去抓藥,又用了傷藥來治她母親額頭上的抓傷。

  「我這親事不成了。」

  張小娘子的那位鄰居幫忙去抓藥,張小娘子則與倪素坐在一處,面露淒哀之色,「我們原先說好的,他家裡許我帶母親一塊兒過去,可沒成想,今兒我正在家中試喜服,他母親跑到我家裡來好一陣兒陰陽怪氣地諷刺我母親,又嫌我家中破落,沒有什麼嫁妝……我母親氣急了,與她抓扯起來,我才知他是騙我的,他根本沒與他父母說明此事!」

  張小娘子泣聲,「他就是想先與我將婚成了!到時再說不答應我母親過去的話,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著,我與母親兩個難以為繼,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讓我母親好過一些,可若要我丟下母親,我還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輕撫她的後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覺得日子難過,我這裡正好只有青穹一個人在忙,你若來幫忙,我算你工錢。」

  張小娘子捂著臉的手一下挪開,她抬起一雙淚眼來看面前這個女子,「倪小娘子……謝謝。」

  「倪姑娘快來吃飯!」

  青穹端著一碗熱湯麵從後頭跑來,「這一日你都沒怎麼用過飯。」

  倪素應了一聲,才起身,卻覺得腰側的獸珠忽然燙得厲害,緊接著眼前一黑,她一個踉蹌,隱約聽見青穹與張小娘子的喊聲,隨即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青穹與張小娘子慌慌張張地將她扶到後面去,又請了對面藥鋪阿芳的父親來瞧,阿芳父親雖是經營藥鋪的,卻也不是不通醫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與張小娘子都鬆了口氣。

  張小娘子也並不敢走,她將母親就安置在前面正堂裡的竹床上,自己兩頭跑,一會兒照顧母親,一會兒又來看看倪素。

  那個名喚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張小娘子起初並不敢與他多說話,但見他不知從哪兒搬出來個沾滿濕泥的木箱子,她還是忍不住問了聲,「青穹小兄弟,那是什麼?」

  「不知道。」

  青穹盯著箱子。

  倪素去黃府後,他自己在家時就發現了這個箱子,只是張小娘子帶著母親來,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來許多的蠟燭連忙接續起倪素點過的燭火,但他卻不知這樣對徐鶴雪有沒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點蠟燭的青穹,和在床邊打瞌睡的張小娘子都嚇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張小娘子試探地喚了聲。

  倪素像是忽然緩過來似的,她雙肩塌下去,一聲聲地喘息,青穹見她有些不對,便關切地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倪素搖頭。

  她捏了捏鼓脹的額角,視線落在張小娘子殷紅的衣袖,「張小娘子。」

  她倏爾抬起頭來,眼瞼微紅,浸著濕潤的淚意,張小娘子一瞬愣住,卻聽她啞聲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華鋪散滿地,照得積雪晶瑩,樹影婆娑。

  徐鶴雪並不知自己究竟在哪裡,天黑如墨,他的雙眼已經不能視物,他靠坐在堆砌著冰凌積雪的樹蔭裡。

  四周寂寂,唯有風雪撲簌。

  他半垂眼簾,眼前漆黑一片,腦海中卻是繫滿紅綢的箱籠,身著緋紅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廡裡,朝那個女子遞出一支金簪。

  他看見她,裹著絨毛披風,仰頭望著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著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鶴雪倏爾緊閉起眼,他不欲再想。

  瑩塵亂飛,昭示著他的心緒始終不寧,他始終壓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積雪被風吹得灌入他衣襟與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溫度,原本就比這凋敝的嚴冬,還要冷。

  鬼魅是不會與人一樣需要睡覺的。

  但此刻,徐鶴雪很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刻睡著,哪怕只一刻。

  夢裡什麼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麼都不想。

  踩踏積雪的沙沙聲由遠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夢,但隨著那步履聲越來越近的,是模糊落來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驟然睜開眼。

  暖黃色的一道光投來,那光影照得雪色晶瑩,那是一盞琉璃燈,流蘇穗子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響,提燈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紅,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風捲去,她也不管,只提著那盞燈,徐鶴雪見她近了,才看見她抱了滿懷的香燭。

  他在樹蔭之中,緊緊地盯住她。

  鬼魅,也許真的會做夢。

  懸在半空中的那顆獸珠不動了,倪素鬢邊帶著細汗,她抬起頭,在那片黑壓壓的樹蔭裡,發現四散跳躍的瑩塵。

  它們浮動著,猶如螢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樹蔭裡發現他血色斑駁的衣袂,與他四目相對。

  徐鶴雪看著她,似乎是用過一些妝粉,連眉也仔細的勾描過,如此精心的裝束,更襯得她比平日裡多了幾分令人移不開眼的明豔。

  她穿著喜服,卻出現在這裡。

  「不成親了?」

  他忽然出聲。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個沾滿泥土的箱子,「要的。」

  她說。

  徐鶴雪繃緊下頜,側過臉不欲再與她說話。

  然而樹下的姑娘仰望著他,「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個人走了?」

  「不是。」

  他抿緊唇,但片刻,還是忍不住答她,「我說過,若到了這一日,我不會不辭而別。」

  他說的是這一日。

  倪素鼻尖發酸,卻笑了笑,「那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徐鶴雪還是沒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些,我再去見你。」

  倪素沒說話,卻看著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點一點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給他的這件衣裳,就會變得很乾淨。

  滿鬢的雪水順著倪素的髮尾往下滴落,「徐鶴雪,我有很多香燭,我可以養你很久,也不懼人鬼殊途……」

  她仰望著樹蔭裡的人,眼瞼濕潤,「我們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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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玉燭新(二)

  大雪紛紛,簌簌而落。

  一個活著的人,在與一個死去的人談及「一生」,徐鶴雪幾乎是頃刻間轉過臉來,他垂下眼簾,看向底下的女子。

  他蒼白的面容上其實沒有什麼表情,那樣一雙眼睛也依舊清冷,唯有瑩塵如簇,幽幽浮浮,鋪陳半空。

  倪素伸出手指,輕點一粒瑩塵,「徐鶴雪,你下來。」

  她輕柔的聲音像是一種無端的誘引,幾乎是在徐鶴雪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他的身體已先一步化為淡霧從樹蔭裡下落,又轉瞬凝聚出淡薄的身形。

  倪素看著他。

  雪白的袍衫上都是乾涸的血痕,沒有新傷浸濕衣襟的顏色,「你不要我做那個人了嗎?」

  什麼?

  徐鶴雪眼睫顫了一下。

  「招你回來的人,」倪素一字一句,「讓你甘心依附的人。」

  「不是。」

  他說。

  懸空的獸珠落回倪素的手中,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土伯大人告訴我,他交給了你一樣東西,可以讓你暫時擺脫你我之間的禁制,對嗎?」

  那顆消失的柑橘,為倪素換來一場夢。

  夢中,她在恨水河畔,荻花叢中,遇見了獸首人身的幽都土伯。

  徐鶴雪發覺她步履遲緩下來,似乎有些不便,他抬起眼簾,「你怎麼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

  倪素平靜地說。

  她越來越近,提著燈盞,抱著香燭,走到這片樹蔭底下來,風吹得枯枝上堆積的雪如簇落下,掃過她的鬢邊,沾染她殷紅的衣襟。

  「耶律真臨死之前,跟你說了什麼?」她步步逼近,「你找到他了,對不對?」

  她定定地看著他,「你要去殺吳岱?你要引魂入幽都,用你自己作為代價,對不對?」

  幽都土伯交給他的東西,雖能暫時讓他不必依靠招魂者,卻要讓他付出自損神魂的代價。

  「你是覺得,反正你遲早要走,所以無論付出什麼,在你看來,都沒有所謂是嗎?」

  「不是。」

  徐鶴雪一張臉上依舊毫無表情,「不只是吳岱,害靖安軍者,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我知道。」

  其實倪素也明白,讓徐鶴雪,讓三萬靖安軍蒙受不白之冤的,從來不是一個人,一件事。

  可是寶塔裡的冤魂,已經等不了他太久。

  「可是徐子凌,」

  倪素終於走近他,「還有時間,不是麼?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點時間?」

  她極力壓制著滿腔翻湧的酸澀,「我們還未到絕處,這是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徐鶴雪怔怔地望她。

  烏黑的髮髻簪著珍珠金步搖,並不是那支蓮藕金簪。

  倪素雙足僵冷,膝蓋仍舊在痛,她一腳陷進塌下去的積雪裡,身形不穩,徐鶴雪幾乎是立時伸出手,卻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寒風鼓動倪素殷紅寬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細膩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紅。

  滿懷的香燭與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燈都落了地,幸而積雪厚重,燭焰熄滅,而燈盞未碎。

  徐鶴雪眼前驟然漆黑。

  但這片黑,卻令他的感官更為敏銳,他感受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膚,感受著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縫,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擁抱讓徐鶴雪更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

  暖到令他顫慄。

  風雪呼嘯,瑩塵亂浮。

  幾縷亂髮微蕩,也不知過了多久,徐鶴雪動了動顏色淡薄的唇:

  「倪阿喜,別抱我,我身上冷。」

  「我知道。」

  因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徐鶴雪身形一顫,即便這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他也還是忍不住低下頭,下頜倏爾碰到她髮間的飾物。

  倪素看見銀白的光猶如銀蛇游弋,纏繞著他們彼此交握的手,又轉瞬消失。

  「土伯大人與我說,只要我觸碰你,他交給你的東西,就會暫時失去效用,是嗎?」

  「是。」

  徐鶴雪聽見自己的聲音。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時候,總是如此柔順。

  「我們回家。」

  她說。

  相較於鬼魅,徐鶴雪覺得自己此時更像是一個傀儡,只是聽見她的聲音,被她這樣擁抱,他心中的欲念就會化為她牽在手中的絲線,而他心甘情願,被她掌控,受她約束。

  「你的腿怎麼了?」

  徐鶴雪背著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沈知州在奏疏裡提到我,貴妃娘娘因此而召見了我,因我不肯為她開方,所以令我罰跪。」倪素換衣裳換得急,抱了香燭,卻忘了帶火折來,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燈也暫時不能用,幸而今夜雖雪重,但他們還有滿天繁星與郎朗月華作伴。

  徐鶴雪聞聲,步履一頓。

  這些,他都不知情。

  「要撞樹上了,徐子凌。」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點。」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

  鵝毛般的雪掃過簷下的燈籠,那不是倪素所點,南槐街上鱗次櫛比的燈影映在徐鶴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認真地聽著她的聲音,背著她上階,從前堂到後廊。

  明亮的燭火透過櫺窗,朦朧的光影落入他的雙眼。

  徐鶴雪濃密的眼睫微抬,他順著那片投來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間他的居室。

  屋中紅蠟如滴,一個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黏在那道素紗屏風上,徐鶴雪倏爾停步。

  倪素被他放下來,她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應該是青穹剪的,看起來還不熟練。」

  她說著,將獸珠放到供果中間,抽出幾根立香來用火折點燃,縷縷白煙繚繞,「今日,你是不是看見小周大人了?」

  徐鶴雪站在那兒,聽見她的聲音,才恍惚回神。

  「你看見他送來的東西了?還看見什麼了?」倪素回過頭,「是不是還看見,他遞給我他母親的用物?」

  徐鶴雪靜默片刻,撇過臉,說:「你盯著它,看了很久。」

  倪素看著他,忽然笑起來,「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將人間男女成親的規矩都忘得很乾淨?」

  徐鶴雪清淡的眼眸裡流露一分迷茫。

  「幾乎沒有人會在收到聘禮的當日就急著成親,」倪素眼睛彎彎的,「還有,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會答應他?」

  「就因為我盯著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著看,是因為想起了我母親,母親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見它,才想到我應該如何躲過娘娘的算計。」

  「貴妃做什麼了?」

  徐鶴雪一下盯住她。

  「娘娘有意為我與黃宗玉黃相公的次子黃立指婚,」屋中有沒燒盡的炭盆,倪素的身體終於沒有那麼冷,「小周大人今日來是想為我解圍,但我並不想因為我自己的這些事牽累他。」

  徐鶴雪對黃宗玉的印象不深,但聽倪素稱呼他為「黃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師張敬死後,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

  他也不難從倪素的隻言片語中釐清整件事情的脈絡。

  但徐鶴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僅僅只是存著為倪素解圍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所以我今日去拜訪黃相公了。」

  徐鶴雪聽見她的聲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帶著一分笑意,「我與他說,我為母親守孝,亦為一人守節。」

  「倪素……」

  徐鶴雪心頭一震。

  他一直迴避這滿室區別於往常的紅燭,甚至於連屏風上那個剪得破損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緊逼,令他避無可避。

  半晌,徐鶴雪喉結輕滾,「你知道,我與你不一樣。」

  他聲線發顫。

  人鬼殊途。

  他難有血肉之軀,不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還陽世,本是棲身於她的簷瓦之下,他身無長物,連乾淨的名聲也沒有。

  「我們之間的不一樣,僅僅是生與死的差別,」

  倪素凝視著他蒼白無暇的面龐,「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歸,不是麼?我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即便你不在我身邊,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著,你離開我,我一定會難過,但難過,卻並不會讓我失去對生的期望。」

  「因為你,我更知生的可貴,你不在,我也會過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與兄長的心願,但遺憾,若能少一些,我還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側的衣帶。

  徐鶴雪不知所措,步步後退,直至退無可退,他踉蹌一下,坐到了床沿。

  倪素順勢解開他的衣帶,脫下他的外袍。

  她端詳著他身上那件朱紅的內袍,伸手拉他起來,將他帶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顆獸珠在供果上靜靜地躺著。

  「徐子凌,我覺得這輩子,我一定不會再遇見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瞼濕潤,卻是笑著的,「我本想著,不論別人如何,我一定要為母親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對不起母親了,因為我怕,」

  她仰望著他,「我怕錯過此刻,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想要與他一生,是很難的事。

  但倪素在跟著獸珠找到他的那一刻,還是那麼說了。

  「我們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淚卻從眼眶跌出來。

  紅燭搖曳,暖黃的燈影之間,徐鶴雪久久地望著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頰的淚珠。

  「我們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握著他的手,與他一起對著香案上的獸珠跪下去,「我答應過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這實在太像是徐鶴雪欲念所化的一場幻夢。

  他的克制與謹慎都因為她的眼淚,她的話而蕩然無存,他神思混沌,與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紅的衣擺與她的喜服幾乎融於一色。

  風雪拍窗,室內寂寂。

  倪素坐在床沿,低頭看著徐鶴雪捲起她的綢褲,她的膝蓋已經從紅腫變得烏青,他冰涼的指腹揉著藥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說,「倪阿喜,我很慚愧。」

  「什麼?」

  徐鶴雪抬頭,清冷的面容上依舊沒有多餘的情緒,卻說,「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紅紅的,她看著一縷淺髮落在他臉側,他一雙眼睛剔透而乾淨,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頭,貼上他冰涼柔軟的唇。

  很輕,很輕的一下。

  徐鶴雪渾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聲落來,徐鶴雪方才發覺自己的瑩塵像煙花一樣四散跳躍,他所有的心事,無處可藏。

  倪素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

  「你心裡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訴你,你即便什麼都不與我說,你離開,我一樣會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樣的想,為什麼我們要辜負現在還能在一起的這些時間?這世間有沒有永恆我不知道,我們能過好眼下,就過好眼下吧。」

  她說,「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寧願自己一個人也不要什麼郎君,女子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於情愛。」

  因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這一路走來也如此艱辛。

  但她從來都無懼這樣的艱辛。

  徐鶴雪一言不發,只是抬起頭仰望著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他只是看見她忽然又彎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為什麼在笑,他想抱她,於是就這麼做了。

  雙臂收得很緊,將她攬在懷裡。

  「你冷不冷?」

  他問。

  倪素搖頭,笑著抱住他的腰。

  「我不願你為世俗所困,」

  徐鶴雪摸了摸她的頭髮,「亦不願你為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頭,「你從沒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個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鳥的人,對嗎?」

  「嗯。」

  徐鶴雪應了一聲。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開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絕不會因世俗而生懼的女子。

  這一生,她有很長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著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塵。

  倪素將屋中的燭火都按滅了,屋中只餘從櫺窗外掠來的月華與徐鶴雪周身浮動的瑩塵,但他的瑩塵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讓她借著這浮動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鶴雪雙手按在膝上,喚她。

  「怎麼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彎身湊近他。

  她溫熱的鼻息輕拂,徐鶴雪幾乎一瞬抓緊膝上的衣料,又聽見她說,「我喜歡聽你這麼叫我。」

  她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個箱子,就是你兒時埋的那個嗎?」

  她與他說著這樣的話,徐鶴雪卻感覺到她的手落來,他看不見,感官卻異常敏銳地跟隨著她的舉止。

  衣帶鬆散,她掌心的溫熱猶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輕緩地來回。

  「是……」

  他齒關微顫。

  「你為什麼要把它給我?」

  倪素的聲音倏爾離他很近,就湊在他的耳廓,「我記得,那是你要背著你的潑辣夫人,藏的私房錢。」

  「我說過,要把它給你。」

  徐鶴雪難捱地想要躲開她的手。

  「那你想讓我將它當做什麼?」

  窸窣的衣料摩擦聲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側,那裡似乎有一道傷痕,已經結痂,卻不見好,「聘禮嗎?」

  她指腹很輕很輕地經過那道傷疤,徐鶴雪仰頭,他的面容依舊蒼白,他沒有聲息,也不會臉紅,只是繃緊下頜。

  倪素看著他,烏濃的幾縷髮絲在他耳側,他頸間皮膚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結嶙峋,難耐地輕滾。

  她的手指,終於逼出他的一聲:「……是。」

  倪素「嗯」了一聲,說,「我用一輩子的香燭,做嫁妝好不好?」

  徐鶴雪猛地伸手將她禁錮在懷中,他顧不得自己的懷抱這樣冷,雙唇輕吮她的唇瓣,生澀而小心。

  「倪阿喜,你為什麼覺得不會有人比我更好?」

  他在黑暗裡,捧住她的臉。

  「你總是自省,總是自損,生時光明磊落,死亦赤誠為人,你說你敬佩我,其實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著他的手腕,「雖人生不過半數,但我確信,往後此生,對我來說,再也不會有比小進士將軍更好的郎君了。」

  「郎君」二字落來徐鶴雪的耳畔。

  她俯身的剎那,他順勢上去,這雙眼什麼都看不見,可他還是輕輕地吻住她,生澀的唇齒糾纏。

  短暫的氣聲,毫無神采卻有些濕潤的眼睛,剝離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著他的欲念。

  如果他是一個人就好了。

  他會更加肆意地擁抱她,親吻她,牽著她的手,陪她走很遠很遠的路。

  又是積雪淹沒春花的冷冽氣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瑩光裡看他,不同於他平日裡那般衣冠嚴整,總要得體,總要禮數自持的模樣。

  此刻,他朱紅的內袍是鬆散的,衣帶盡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舊擁有那個十九歲少年將軍的身軀,即便還有未消的傷痕,也依舊年輕而漂亮。

  「別看我。」

  他說。

  「我沒有看。」

  她答。

  她在說謊,徐鶴雪卻不知該如何應對,他一手勾住她的後頸,將她壓下來,緊緊地束縛在懷中。

  可是忽然間,

  他察覺到她柔軟而溫暖的手掌包裹而來。

  「倪阿喜……」

  他一震,輕喘一聲。

  「好冷啊。」

  倪素的髮絲偶爾拂過他的側臉。

  她的臉頰燙紅,聲音裡卻裹著一分新奇。

  徐鶴雪毫無辦法,他甚至不能忍心推開她,但此刻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隱忍都被她輕而易舉擊破。

  他難捱,又難以自持地顫慄。

  「但是沒關係,」

  倪素將臉埋到他的肩,臉頰貼著他的,「徐子凌,你千萬不要覺得這樣是在毀我傷我,真的不是。」

  「是我想這樣做,是我想要觸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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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玉燭新(三)

  他身上很冷。

  倪素靠近他,無異於在外面的風雪夜裡走一遭,可她一點也不害怕,她的手經過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有的帶著血痂,有的已成淡粉的疤痕。

  她知道,每當他受到懲罰,他生前所受的剮刑,會讓他身上皸裂出更多的傷口,他藏在衣袍底下的身軀,會變得鮮血淋漓。

  他看不見她,但她卻一直注視著他。

  他的冷,更讓倪素對自己這副血肉身軀的暖,有了更深刻的認知,她故意捉弄他,試圖用掌心融化堅冰。

  冷與暖的相觸,不止令他難以自持,更讓她也為之顫慄。

  倪素是醫者,她少時為辨識穴道經絡,見過男女不同的木頭人,她鑽研女科,亦知道許多女子的隱症來源於成婚之後,床笫之間,男與女,陰與陽,她作為醫者,慣常會以一種絕對冷靜的態度對待男女之事。

  可是年僅十九,握過筆,上過戰場,卻沒想過男女私情的小進士將軍就沒有那麼懂了,他只能順從她,不能自持地擁抱她,像少時求學那樣,期盼著她來教。

  他越是這樣,

  倪素就越是想親吻他。

  她已經不能冷靜地看待這件事了,剝離醫者的身份,她是一個女子,想要觸碰他的這顆心,發於情愛的本源。

  一呼一吸,好似幻夢。

  夢中是乾淨明亮的日光朗照一座皚皚雪山,每一寸光所照,山野之間霜雪晶瑩,冷與暖的交融,必定是冷為暖所融,高山白雪,溪流涓涓。

  再醒過神,卻是東方既白。

  倪素整個人都裹在兩層厚實的被子裡,她被一個人抱在懷中,有了被子的阻隔,她身上暖了起來,也不再打噴嚏,只是鼻尖有點紅。

  徐鶴雪身上還是只有那件朱砂紅的內袍,衣襟鬆散,此時不那麼明亮的天光順著櫺窗投來,他眼前模糊,只能勉強看清她烏黑的長髮,幾綹髮絲散開,她的脖頸白皙而細膩。

  「倪阿喜。」

  他喚。

  稍有些沙啞的嗓音還殘留一分未退乾淨的慾。

  「嗯?」

  倪素昏昏欲睡。

  「你可以轉過來嗎?」

  他說,「我想看看你。」

  倪素幾乎是在聽見這句話的剎那,便稍稍清醒了一些,他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的,她一下轉過來,看著他。

  清清淡淡的光線落來,更襯得他衣袍紅得濃烈,而肩頸冷白,眼睫濃密。

  「看得清嗎?」

  她問。

  其實看不太清,但徐鶴雪不說話,只是試探一般地伸出手指,輕輕地觸摸她的眉骨,眼皮。

  溫熱的觸感貼著他的指腹,他一觸即止。

  「若我知道今日,那時,我一定裝滿那隻箱子。」他忽然說。

  那不過是兒時的幼稚行徑,裡面所藏,不過是家中長者給的隨年錢,再有,就是他嫂嫂給他準備的一些金玉所製的小玩意。

  還有他那時最喜歡的硯台,最喜歡的狼毫筆,以及一些言辭稚嫩的詩詞。

  「你怕我打不開它,還將鎖給撬了?」

  倪素的額頭抵在他懷裡,聲音帶笑。

  「……嗯。」

  徐鶴雪應了一聲。

  那把鎖的鑰匙,他早已記不清丟到哪裡去了。

  「那些就已經很好了。」

  倪素的聲音裡裹著濃濃的睏意。

  她的呼吸趨於平緩,一雙眼睛閉起來,很快在他的懷中沉沉睡去,滿室寂靜,徐鶴雪安靜地看著她。

  天色越來越明亮,他的視線越來越清晰。

  她裹在厚實的被子裡,沒有為他身上的冷所擾,雙頰泛粉,睡得很安穩。

  院子裡有人掃雪,徐鶴雪聽到這陣聲音,他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床沿,動作很輕地整理自己的衣袍,梳理好髮髻。

  青穹冬日裡覺少,為了讓自己過分僵冷的身子能夠暖和那麼一些,他學著倪素用艾葉煮水,先泡了泡腳,又起來掃雪。

  「吱呀」的開門聲一響,青穹立時直起身朝對面的簷廊底下看去,徐鶴雪只著朱砂紅的袍衫,單薄的衣袖被清晨的寒風吹起,他雙腕潔白,而手背筋骨分明。

  「徐將軍。」

  青穹臉上露出笑容。

  他的五官遲鈍,笑容很僵硬,卻依舊透露著幾分不尋常的意味,徐鶴雪雙眸清淡,依舊是那樣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容,他「嗯」了一聲。

  廚房裡的鍋灶被青穹燒起來,他就在灶邊一邊添柴一邊烤火,伸長了脖子看著鍋裡煮的粥,又見徐鶴雪在另一邊的爐上放了個瓦罐,他不由問,「徐將軍,那裡面是什麼?」

  「薑茶。」

  徐鶴雪淡聲答。

  「哦……」青穹點點頭,他又看了會兒徐鶴雪的背影,「我阿爹說,他當初與阿娘就是這樣成親的,沒有什麼人在旁,只有他們兩個,但那也沒什麼不好。」

  徐鶴雪轉過臉來。

  「我給你們剪了個囍字,雖然剪得不好,多少添些顏色,」青穹望著他,「徐將軍,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

  徐鶴雪頷首,倒了一碗薑茶給他,「多謝。」

  青穹接來薑茶,小口小口地喝,他身子暖多了,話也變得多了,自顧自地便與徐鶴雪說起在雍州,他變成小光團之後的事。

  徐鶴雪安靜地聽。

  聽他說倪素在荻花叢中捧回那團光,聽他說倪素躲在氈棚裡哭,聽他說,倪素在知州府裡痛打譚廣聞。

  聽他說,

  倪素在雍州兩姓族長乃至百姓的面前,堂堂正正地提起「徐鶴雪」這個名字。

  她收揀他的斷槍,像他的老師一樣,為他擦拭身後名。

  「可是譚廣聞死了,他還沒有說出真相。」

  青穹的聲音變得很低落。

  「他說與不說,都不重要。」

  「為什麼?」

  青穹不明白。

  「因為自下而上,有太多人希望他不要開口。」

  青穹捧著薑茶,爐火燒得猩紅,時有淡薄的一片火光映在徐鶴雪蒼白的面頰,青穹看著他,喉嚨發緊,「徐將軍……難道,就算是查清楚了真相,也沒有辦法還給您清白麼?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徐鶴雪撥弄炭火,「道理二字,只有知道它,踐行它的人才會覺得重要。」

  「可是……」

  青穹的聲音停頓片刻,爐火蓽撥,門外清白的一片雪花被凜風吹得斜斜飄落,他滿面迷茫,「就真的沒有辦法了麼?」

  「有。」

  徐鶴雪頷首。

  其實返還陽世以來,徐鶴雪從未對洗淨自己的身後名有所期,幽都寶塔裡的三萬英魂,才是他以殘魂之身存在於此的意義。

  個人之生死,身後之清名,他都可以不要。

  但他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生前用血肉護他的將士永遠化為戾氣,再也不能轉生。

  他是他們的將軍,

  即便身死魂消,他也要擔負起他們的來生。

  「真的嗎?是什麼辦法?」

  青穹濃黑的瞳仁發亮,連忙追問。

  然而簷廊上很輕的步履聲響起,徐鶴雪與青穹幾乎同時回頭,倪素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著髮,衣著整齊,被風捲來的雪粒子擦著她的裙擺。

  青穹在廚房裡看火,倪素則端著薑茶,坐在簷廊裡,徐鶴雪用披風將她裹住,說,「去灶房裡,那裡暖一些。」

  倪素搖頭,「就坐這裡,風吹得我腦子清醒些。」

  「我一會兒打算入宮去。」

  徐鶴雪聞言一怔。

  「你還不知道,嘉王夫婦被官家幽禁了,我聽你說,嘉王幼時在宮中就不好過,如今貴妃有孕,就相當於他兒時所遇之事又重演了一回,」倪素雙手貼著碗壁,掌心暖了許多,她望向身側這個人的側臉,「我得了官家的恩典,可以出入太醫局,徐子凌,若有可能,我想帶你去見他。」

  「我知道你要走的路,你是三萬靖安軍擁戴,信任的將軍,我不能攔你,」倪素朝他笑了笑,「但我也知道,嘉王是你的摯友,他對你也很重要,官家不喜歡他,貴妃視他為眼中釘,我也不知道那些朝堂上的事,也不清楚還有多少人在盼著他死,既然如今還有時間,那我們就先救他,好不好?」

  徐鶴雪看著她,喉結微動,「我……」

  「我選你做郎君,是絕不會後悔的,」

  倪素伸手撥弄了一下他的睫毛,「難道你要後悔嗎?」

  徐鶴雪冷淡的眼眸裡漣漪微泛,昨夜種種,是他受她指引,也是他情難自禁,他將倪素抱進懷裡,下頜抵在她的肩。

  半晌,「不悔。」

  他緊緊地擁著她,「倪阿喜,我不悔。」

  這個世上,為何會有她這樣好的女子,好到他以殘魂之身,竟也總是期望自己若是一副血肉之軀該有多好。

  他曾告誡自己,他們之間不一樣,他吃不出甜的味道,沒有一個正常人所擁有的溫度,也不能與她堂堂正正地走在雲京的街上……可是,她卻總是如此潤物細無聲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化解他們之間的不一樣。

  「我們能做多少日的夫妻,就做多少日的夫妻。」

  倪素回抱他,溫和而平靜地對他說,「但是徐子凌,我不想放棄,我還是想做些什麼,為你,也為靖安軍。」

  「哪怕你不在了,這輩子,我也不想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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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玉燭新(四)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興亡,而皇城的修建歷來暗藏道法,作為鬼魅,徐鶴雪並不能輕易踏足此地。

  即便是跟隨倪素這個招魂者,他也僅能化為她袖間淡霧,而不能凝聚身形。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領著倪素往太醫局去的年輕宦官一路上都躬著身,恨不能將頸子和手都藏到冬衣裡去,風雪大得這一路就撲了人滿頭滿肩。

  到了太醫局,宦官伸出凍紅的手掀開門簾,裡面炭火盆燒得不夠,也沒多暖,醫正們沒幾個坐著的,都站著走來走去,寫病案,琢磨方子。

  「只這麼些炭如何管事?」有個鬍鬚花白的老醫官正在裡頭抱怨。

  「秦老,今年雪災重,冷得厲害,宮裡各處都不夠用,咱們這兒能分到這些,就已經很不錯了。」

  正與局生一塊兒說話的風科教授聽見這聲兒,就回頭說了句。

  「各位大人。」

  年輕宦官此時帶著倪素進門,他搓了搓手,見屋中所有人都朝他這處看來,便揚起笑臉,說,「大人們,奴婢奉了官家旨意,送這位小娘子來太醫局向各位討教。」

  諸般莫測的視線又落至他身後那名女子的身上。

  官家的口諭,他們昨兒就已經知曉了。

  但堂內一時寂靜,竟無人出聲,倪素卻也不覺無措,她上前兩步,朝堂中諸位身著官服的醫官們作揖,「小女子倪素,見過諸位大人。」

  宦官帶著笑匆匆退了出去,門簾垂下,擋住外頭的風雪,一名醫正放下手中的書卷,走上前,「聽聞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軍民,如今得黃相公題字,想來你的醫館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是,怎麼卻要到太醫局來?」

  「杏林之道無窮盡,小女子年紀輕,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許我入太醫局向大人們討教,若能得諸位指點,倪素必受用一生。」

  她言辭謙卑,而禮數周全,那醫正點了點頭,又問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著哪位大人?」

  「聽聞秦老醫官常為後宮貴人診病,倪素此生並不期大的建樹,唯有女科一個志向。」

  此話一出,眾人立時看向那位在旁靜坐的老醫官。

  秦老醫官面上沒有什麼神情變化,只用一種清淡的目光盯著倪素瞧,而那位風科教授卻撇下自己的局生們,審視起倪素,「小娘子,你一來,就想跟著秦老?」

  他的語氣實在有些不自知的輕蔑。

  「何止產科,秦老精通藥學,又善針灸,你可知我們這兒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著秦老的?」

  「女科非只產科,」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這麼說,便證明我所想沒有錯,我既是來求指點,又何必畏首畏尾,這於我而言,本是難得的機會。」

  風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卻是沒有料到此女子竟還有些鋒芒。

  「我要去朝雲殿為娘娘請脈。」

  秦老醫官忽然開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復又看向倪素,「你要隨我去麼?」

  倪素怔了一下,隨即道:「去。」

  秦老醫官卻是一頓,他接過一旁局生遞來的拐杖,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卻什麼也沒說,裹上披風,便朝外面去了。

  倪素跟著走出去,宮人們才清掃不久的地面又覆了層薄雪,樹上結著冰凌,地上有些地方很濕潤,凝了薄冰,風雪又大,倪素見秦老醫官佝僂著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秦老醫官轉過臉,看她的兜帽被風吹得滑下去,鬢髮黏著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淨極了,「聽說,你要為倪公子守節三年?」

  「是。」

  倪素頷首。

  「女兒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秦老醫官一邊朝前走,一邊說,「既如此,你還敢跟我去朝雲殿?」

  他常為貴妃請脈,近來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這個女子敢以守節而駁娘娘的臉面,卻還敢隨他去朝雲殿。

  「官家只許我太醫局行走,我並無開方用藥之權,我只是跟著您,並沒有什麼好怕的。」

  「回去吧。」

  秦老醫官對她說道,「我沒真要你跟我去。」

  「我若回去,」

  倪素停下來,「秦老可還願教導於我?」

  秦老醫官也停下來,這天寒地凍,他腿腳都是僵冷的,他瞧著這個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學之心,能教,我自然會教。」

  倪素未料他會如此果斷地應下,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秦老醫官見她這樣,不由笑了笑,「無論是這宮裡,還是外頭,女子行醫總歸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雲京,卻還如此謙卑好學,這已然十分難得。」

  「有些人不是不承認你的醫術,而是承認了你的醫術,便下了他們自己的臉面,」秦老醫官一邊走,一邊對她說,「所以有些人,有些話,你都不必在意。」

  「是。」

  倪素垂下眼簾,「多謝秦老。」

  「你還真要去?」

  秦老醫官見她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嗯。」

  倪素點頭。

  她在太醫局也接觸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婦,既有見貴妃的機會,她也並不想錯過。

  朝雲殿裡暖和極了,秦老醫官在內殿裡坐了一會兒,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濕潤的水痕,貴妃在簾內盯著站在秦老醫官身後的那名年輕女子,頗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為,你應該是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的。」

  「娘娘,她如今在太醫局,是跟著下官的。」秦老醫官號過脈,便拄拐起身,恭謹地說道。

  「你先去吧。」

  貴妃卻只瞥他一眼,淡聲道。

  秦老醫官不能再多說,轉身經過倪素身旁時,不由關切地瞧了她一眼。

  「為人守節?」

  貴妃支起身,由身邊的宮娥扶著從簾內出來,她烏髮雲鬢,戴珍珠花冠,雖已有三十歲,容色卻依舊豔麗,「倪素,你可知你錯過了多好的一樁親事。」

  她好似惋嘆。

  「民女與倪公子在雍州訂親,他為國而死,我這個活著的人,理應為他做些什麼,」倪素垂首,「多謝娘娘好意。」

  貴妃瞧著她這副看似柔順的模樣,面上陰晴不定,「只怕躲過今朝,未必躲得過來日。」

  倪素聞言,抬起頭來,「娘娘,民女不躲。」

  貴妃一怔。

  「民女今日敢來朝雲殿見娘娘,並不為與娘娘結怨,此前民女已經說過,誰有罪,誰伏法,民女萬不敢輕視娘娘,」

  她看著貴妃,「民女願為娘娘的父親治癲病,以求得娘娘的寬恕。」

  貴妃實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幾步,盯住眼前這個女子,「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你為我父治癲病?」

  她冷笑,「難不成我糊塗了?你憑何以為我會信你?」

  「倪素一介孤女,今無所依,」

  倪素平靜地說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門金針刺穴的絕學,民女兒時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為真,懇請娘娘,給民女這個機會。」

  這是示弱,亦是討好。

  是一個無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貴人求得一個安安穩穩活下去的機會。

  貴妃一言不發,她冷漠地審視此女。

  她可以躲得過這一樁婚事,卻並不一定還能躲得過接下去的任何事,她這般模樣,的確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而太醫局至今無人真正治好吳岱的癲病,這一直是貴妃心中的一塊心病。

  「娘娘,您難道就不想親耳從您父親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開口,打斷貴妃心裡的揣度,「民女無可依從,唯願得娘娘寬恕。」

  倪素離開朝雲殿,才走回太醫局,還沒有去掀那厚重的門簾,便聽見裡頭有道聲音浸著寒氣,「嘉王殿下不肯用飯,絕食兩日,如今又染了風寒,我便是想用藥,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倪素倏爾收回手。

  「嘉王妃不是與嘉王感情甚篤麼?讓她勸勸吧……」

  「嘉王妃也病著,都沒幾個清醒的時候,如何能勸?聽說昨日官家才遣人訊問嘉王,今兒他就神情恍惚,話也說不出了。」

  倪素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才掀簾進去,多少目光落來,她全然不在意,只走到秦老醫官面前,作揖,「秦老。」

  秦老醫官見她好好的,似乎也沒受什麼罪,便笑著說,「你來了,便相當於咱們太醫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嗎?」

  「知道。」

  倪素說。

  秦老醫官點點頭,「好,跟我過來,我好好問問你,看你都學的什麼。」

  倪素在太醫局待到黃昏,方才出宮。

  一直依附於她衣袖的淡霧終於凝聚成一個人淡薄的身形,只有她能看得見。

  「娘娘應該會讓我去給她父親治癲病。」

  倪素攏著披風,一邊踩著薄雪往前走,一邊與他說,「我真想一針要了他的命。」

  「你的手,是用來救人的。」

  徐鶴雪與她並肩。

  淺薄的日光裹在寒霧裡,倪素抬起頭看他,「我也不是什麼人都救。」

  但她不能殺吳岱。

  貴妃即便答應她,也不會全信她,她不一定能殺得了吳岱,而貴妃一定能殺了她。

  「你有沒有聽到嘉王絕食的事?」

  她問。

  徐鶴雪沉默一瞬,而後才「嗯」了一聲。

  「他為什麼要絕食?難不成他因此而生憂懼,以至於……」倪素停頓一下,「求死」二字她並未說出。

  「不是。」

  徐鶴雪聲線冷靜,「相反,他想要活。」

  「……什麼意思?」

  「永庚被過繼給官家做養子不久,宮中出了一樁鉤吻案,是一名宦官,因不滿永庚被選為皇子而在其飯食中偷下鉤吻。」

  「誤食鉤吻者,飲冷水即死。幸而那時是冬日,永庚畏寒,又被先皇后訓誡,只用了幾口飯,不曾用水,太醫局救治及時,他才撿回一條命。」

  倪素並不知這樁鉤吻案,她聽了只覺不可思議,「什麼宦官,竟起如此歹心?」

  徐鶴雪倏爾停步。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事發之後,官家立即問罪那名宦官,當日處斬,未留供詞,未及審理,大理寺以此結案。」

  「你的意思是……」

  倪素的手腳幾乎僵冷,她很難不順著徐鶴雪這番話中透露的深意想下去。

  為何官家會一反常態,為一個他不喜歡的養子而親自審問那名宦官?為何大理寺會草草結案?

  若曾經官家真動過毒殺嘉王的心思,那麼今日嘉王絕食,便正如徐鶴雪所說,那不是求死,而是嘉王在求生。

  「永庚是朝臣硬塞給官家的,他少時就被夾在朝臣與官家之間,若稍有不慎,他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會好過。」

  徐鶴雪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朝堂上君臣之間的任何博弈,都能燒到他這個君父的養子身上來,朝臣希望他做一個合格的儲君人選,而官家卻又厭惡他,打壓他,他始終不能讓君臣任何一方真正滿意,而這兩方給他的重壓,絲毫不減。」

  鉤吻案令趙永庚無時無刻不謹記君父對他的厭惡。

  他為此而恐懼,亦為朝堂與後宮因他而起的爭鬥而恐懼,他在宮中不敢多用飯,不敢多用水,朝臣的緊逼令他不敢不勤勉,而君父的猜忌令他又不敢太冒尖。

  這樣一個人,沒有在這兩方的撕扯之下變成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就已經是萬幸。

  「他若再絕食,只怕……」

  倪素心中復雜。

  她在太醫局不是沒有聽到些朝堂上的事,如今朝中有官員在議,貴妃腹中麟兒尚不知男女,而嘉王卻是一早就定下的皇子。

  議儲之爭已然拉開帷幕,嘉王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

  「此前我沒能護住老師,」

  鵝毛般的雪花拂過徐鶴雪的衣袂,他牽緊了倪素的手,「如今,我一定要保護好永庚。」

  兩人冒著風雪回到南槐街,醫館今日沒開門,倪素進去了便將門合攏,青穹在後廊裡,雙手撐著下巴,盯著一本書在看。

  「在看什麼?」

  倪素好奇地問。

  「倪姑娘,徐將軍。」

  青穹坐直身體,有點不好意思,「在看你的醫書,但是我字都認不全,看不懂。」

  「為什麼忽然想看醫書?」

  徐鶴雪坐下來,接過他遞的荻花露水,道了聲謝。

  「我身上總是難受,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找法子,總不能一直麻煩倪姑娘……」青穹說。

  「什麼叫麻煩?」

  倪素喝了一口熱茶,「我答應過你阿爹,要一直照顧你,你難道還想一個人走哪裡去?」

  「沒……」

  青穹小聲說。

  「不過,我們兩個都可以教你認字,」倪素看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十分憨厚可愛,「若是你還想學醫,我也可以教你。」

  「好啊!」

  青穹露出笑容。

  「我煮了餛飩,給你們嘗嘗!」他五官雖然遲鈍,卻也看得出他的開心,他起身到廚房裡去,沒一會兒就端回兩碗餛飩。

  「你不吃嗎?」

  倪素沒見他端碗。

  「我的剛下鍋,我去看著。」青穹說著,就動作緩慢地往廚房裡去。

  「青穹第一回做餛飩,你也嘗嘗。」

  倪素捏著湯匙,對徐鶴雪笑了一下。

  「嗯。」

  徐鶴雪垂眸,熱霧拂面而來,他嗅到幾分清淡的香味,伸手捏起湯匙。

  太醫局也有飯食,但倪素今日第一回去,宮裡沒有準備她這個人的,秦老醫官分了她一碗粥,幾個糕餅,她也沒多用,此時瞧見這碗餛飩才覺得餓。

  倪素吹了吹熱氣,咬下一口,卻覺內餡鹹得厲害。

  她一下抬頭,正欲說話,卻見徐鶴雪面無表情,咬下一口,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倪姑娘你們不要吃!我好像將鹽放多了!」

  青穹從廚房裡出來。

  這一刻,徐鶴雪捏著湯匙的手一僵。

  他抬起眼,對上倪素的目光。

  簷廊外鵝毛般的雪不斷下墜,青穹踩雪過來的咯吱聲響,倪素看著他,忽然端過他的碗來,舀起餛飩,一口咬下去。

  鹹得她眼眶發澀。

  「青穹。」

  她放下碗。

  「啊?」

  青穹不知道怎麼了,抹了一把頭巾上的雪粒子。

  「你有沒有聽你阿爹說過,你阿娘在時,吃不吃東西?」

  「雖然阿娘用不著,但她有時也吃。」

  青穹如實回答。

  「那,你阿娘嘗得出味道嗎?」

  倪素的喉嚨發緊。

  「若是嘗不出味道,我阿娘為什麼要吃?她是鬼魅,不會餓肚子,吃這些不就是嘗個味道麼?」

  青穹一頭霧水。

  倪素貼著碗壁的手一顫。

  她想起自己在受訊問後,離開夤夜司之時,托太尉府的車夫買來的糖糕,在太尉府中,她與面前這個人分食的糖塊。

  她想起他陪著自己吃過的每一頓飯,想起她在為張小娘子的母親診過病後,餵給他吃的那一顆糖。

  想起他每回說的「甜」這個字。

  淚意充盈眼眶,幾乎頃刻如簇跌出。

  徐鶴雪一手撐著桌角站起身,他沒有防備,見她忽然掉眼淚,他想也不想,走到她身邊,蹲下去。

  淡青色的衣擺輕拂地面。

  「對不起。」

  他說著,屈起指節擦拭她臉頰的淚珠。

  倪素卻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忍了又忍,卻問不出為什麼騙她,因為她大抵也能明白,他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隱瞞她。

  他是一個善於隱忍的人,倪素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家風,還是他的老師令他擁有如此品行,不畏苦痛,亦不怨憎苦痛。

  「為什麼?」

  倪素淚眼朦朧,幾乎看不太清他的臉,「為什麼你會沒有味覺?青穹有,青穹的阿娘也有,為什麼……就你沒有?」

  他並不是五感全都衰退。

  他擁有嗅覺,也能聽得見聲音,也感受得到她的觸碰。

  唯有他的眼睛。

  倪素記得,他說過,他的眼睛生前受過傷,死後魂魄有損,尚未修復,所以在陽世的夜裡,他才需要她來點燈。

  那麼,他的味覺呢?

  「徐子凌,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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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玉燭新(五)

  「徐將軍您……嘗不出味道麼?」

  青穹呆住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鶴雪沒有應答,他平靜地從倪素掌中收回手,又為她擦拭乾淨眼淚,「天冷,不要哭了,臉頰會疼。」

  緊接著他緩緩站起身,面前的倪素在仰著臉望他,一旁的青穹也緊緊地盯著他,他就近坐在倪素身邊,說,「記得我昨夜與你說過的話麼?牧神山一戰,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耶律真當初並沒有殺苗天寧,反而是他自己身受重傷,倉皇撤退,他欲與蒙脫匯合,而其時蒙脫已死,三萬靖安軍與五萬胡兵盡數覆沒,他看見有人將我從屍山裡帶走。」

  「那個人叫竇英章,他是居涵關監軍潘有芳的親兵指揮使。」

  徐鶴雪雙手撐在膝上,「潘有芳就是如今的三司使,我之所以不曾懷疑他,是因為他是老師信任的人,朝堂之上黨爭愈演愈烈,老師與孟相公為使我免受其害,便使此人赴任監軍,而我在居涵關的軍務,潘有芳作為監軍卻從未插手,也是他,一直在為我頂住朝中的壓力,使我用兵不受掣肘。」

  「這就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他背叛了您?為什麼?」

  青穹走近。

  「從譚廣聞的說辭來看,他應該是為吳岱遮掩,或許也是在為他自己遮掩,若他那時已與吳岱有私,那麼援軍不至,便只可能是他攔截了我的軍令。」譚廣聞受韓清訊問之時,徐鶴雪已不能聚形,這些事,一半是青穹與他說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推測。

  潘有芳為何改換立場,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那時雙目不能視物,清醒之時,被人灌了一碗藥。」

  「什麼……」

  青穹方才想問什麼藥,卻見倪素一下站起身,他要脫口的話忽然咽下去,滿腹驚疑令他一時再說不出話。

  還能是什麼藥。

  倪素一手撐在桌案上,她下頜繃緊,寒風吹得她濕潤的面頰刺疼,身為醫者,她雖不知那究竟是一碗什麼藥,卻也明白,這世上的藥石,半是藥性,半是毒性,用對了,是救人的良方,若用不對,便是害人的劇毒。

  正如百草之中有一味生半夏,生半夏中毒,則使人咽喉灼痛難忍,而味覺全失,口不能言。

  徐鶴雪生前所受,以至於死後魂魄有損,修補未及,雖白日無礙卻夜不能視,雖能言語卻味覺全無。

  倪素咬緊齒關。

  徐鶴雪忽然站起身,伸手將她橫抱起來。

  「青穹,有錢嗎?」徐鶴雪看向青穹。

  「……有。」

  青穹嗓音發澀。

  「太鹹的餛飩你不要再吃,去外面的食攤買一些吧。」

  青穹呆呆地站在廊廡裡,看著徐鶴雪抱著倪素往對面的屋子裡去,簷廊外飛雪漫天,他看著徐鶴雪的背影。

  一個鬼魅,嘗不出人間的味道,那麼,他在這裡,與在幽都,又有多少區別呢?反正,都是一樣的了無生趣。

  倪素的臉一直埋在他懷裡,徐鶴雪才邁進門內,忽聽她說:「我真想殺了他們……」

  他一頓,垂下眼簾。

  她在發抖。

  徐鶴雪將她放回床上,俯身為她脫下鞋襪。

  倪素坐在床沿看著他,「這算什麼?有罪之人青雲直上,無罪之人卻屍骨無存?」

  「只要有人在,天下御宇便不可能絕對澄明,」徐鶴雪將她的腳放到自己的膝上,捲起她的褲腿,指腹沾了藥膏,動作很輕地往她膝蓋上揉,「有人濁,亦有人清。」

  「有不公,亦有公。」

  徐鶴雪放下藥膏,將她的褲腿拉下來,然後扶著她的肩讓她躺下去,拉過棉被來將她裹住,「我已知曉真相,這比什麼都重要。」

  倪素裹在被子裡看著他。

  她覺得自己雖然才是活著的那個人,可是眼前這道孤魂卻將這個人世比她看得還要透徹,正是因為這份透徹,正是因為他心中光明,所以他才從不給自己生怨的餘地,牧神山的真相,靖安軍的冤屈,即便他死了,他也要自己親自來討。

  「你也上來。」

  倪素往床榻裡面挪了挪。

  徐鶴雪沒說話,脫了鞋襪才在她身邊躺下來,她就一下到了他懷裡,徐鶴雪順勢將她抱著,用被子將她裹好。

  「你裹得我手伸不出來。」

  倪素說。

  「屋裡沒燒炭盆,怕你生病。」

  徐鶴雪側著身,一手攬著她。

  倪素不肯聽話,在被子裡掙扎著將手伸出,環住他的脖頸,往他懷裡靠,「我以為你嘗得到味道,所以才總給你糖糕吃,我以為,這樣會讓你開心一些。」

  「我很開心。」

  徐鶴雪拗不過她,但其實他也很想這樣與她親近,他的手指觸摸她的鬢髮,「在你身邊,我一直很開心。」

  「可是我只要想到我給你糖吃,問你甜不甜,好不好吃,你總是……」倪素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她一哽,有點說不下去。

  他總是說好吃,總是說甜。

  可是他或許連那種滋味是什麼都不記得。

  倪素抬起頭,一雙手捧住他的臉,「徐子凌,就算沒有味覺,我們也來試試看,能不能讓你知道什麼是味道。」

  「要怎麼做?」

  徐鶴雪十分配合。

  「不用做什麼,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她說。

  「好。」

  徐鶴雪才應一聲,卻不防她忽然湊近,親了一下他的嘴角。

  他愣住。

  倪素的手指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又濃又長的眼睫眨動一下,她問,「我親你,你心裡是什麼感覺?」

  「開不開心?」

  「嗯。」

  他回過神,低低地應。

  「那你就當它是甜。」

  倪素笑著說。

  「我只是盯著小周大人母親的用物多看了一會兒,你就自己跑到樹上待著,還問我是不是不成親了,我說要,你就撇過臉,不理我。」

  徐鶴雪聽她忽然提及此事,他有些不太自在,顏色淡薄的唇輕抿一下,「倪阿喜……」

  「醋的滋味,就是酸,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時候就像喝了很多醋?」

  倪素鬆開他的臉,「其實我看見小周大人穿著官服,我就在想,如果是徐子凌,他穿官服又會是什麼樣子。」

  「一定很好看,對不對?」

  徐鶴雪沒有說話,甚至他這張面龐依舊是冷淡的,卻不自禁地收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苦這種滋味,我一點也不想你嘗,但你總是對自己不好。」

  倪素靠在他懷裡,「剩下的滋味我還沒想好怎麼跟你說,你要聽我的話,在我身邊,等我想到,我就會跟你說了。」

  「好。」

  徐鶴雪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兩個人就這樣抱在一塊兒,誰也不說話,安靜了好一會兒,徐鶴雪忽然想到了什麼,「阿喜。」

  「嗯?」

  倪素抬頭。

  「可以給我一些錢嗎?」

  他說。

  「你要買什麼?」

  「我們回來的路上,有一支髮簪很好看,但我怕你冷,膝蓋疼,也沒有去問價錢。」徐鶴雪看著她幾乎沒有飾物的髮髻。

  「用我的那些物件去換,不要用你的錢。」

  他說。

  倪素揚起嘴角,「你路上怎麼不說啊?我都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什麼樣的。」

  「你睡一會兒,我們就去看,若你覺得不喜歡,我們再挑別的。」徐鶴雪的眼睛有了細微的弧度。

  「你挑的,一定好看。」

  倪素半邊臉頰抵在軟枕上,「我也給你挑一支簪子吧,你要一直戴著,去哪兒都不許丟。」

  徐鶴雪「嗯」了一聲,「一定不弄丟。」

  倪素看著他片刻,又抱住他的腰,「我們這樣,真的挺好的,冬天你若怕冷著我,我們就少抱一會兒,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多抱一會兒,我管著你的用物,你的錢,你就沒有私房錢了。」

  明知她說的話,可望而不可即,徐鶴雪還是順從地說,「我不要私房錢,我情願你管著我。」

  倪素笑了一聲,壓著情緒,她故意問他,「你什麼都歸我管,那我是誰啊?」

  門外天色青灰,而落雪紛紛。

  徐鶴雪垂著眼簾,在這樣泛冷的光線裡看著懷中這個女子,他面容清冷,而聲音裡卻透出他的鄭重:

  「吾妻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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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玉燭新(六)

  冬月十九,正元帝下敕令,追封在雍州誅殺敵將耶律真的倪公子為懷化郎將,然而無人知曉倪公子的來歷,唯有樞密使黃宗玉從倪素口中得知其真名為徐景安。

  倪公子,不過是一個化名。

  他有無親族在世,鄉關何處,這些朝廷都沒人知道,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也沒有提及。

  「官家說,倪小娘子既與倪公子訂過親,又肯為其守節三年,那麼追封的賞賜,也理應由你來接。」

  才宣讀過聖意的宦官面帶笑意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子。

  「是。」

  倪素雙手捧著聖旨,垂首應聲。

  待天使一行人離開,倪素方才站直身體,太醫局其他一齊靜聽聖旨的眾人散去,秦老醫官走到門口,見她還站在那兒,便喚了聲:「倪小娘子,快進來,別凍著。」

  「好。」

  倪素回頭,應了一聲。

  她展開聖旨,鵝毛般的雪花落來墨行之間。

  徐景安。

  她盯著這個名字。

  倪素接了聖旨,再回正堂裡,那些方才還與她比試藥學的局生們都不吭聲了,秦老醫官拿著一塊靉靆,在瞧手裡的書卷,「你如今到底也算是一個官夫人,又才得官家的賞賜,他們自然不敢再找你的麻煩,如此也好,你以後在太醫局,也清淨些。」

  局生之中有些出身杏林之家,家中多有瞧不起女醫的,認為女醫多有謬誤,更有甚者,還訂立家規,不許女醫踏進其家門。

  她是太醫局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也會面臨諸多質疑。

  「您說得是。」

  倪素在炭盆邊坐下來,想要將被雪水浸濕的袖子邊烤一烤,但目光落在那一團淡霧,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髮髻邊的金簪。

  門簾一下子被人拉開了,寒風吹得流蘇簾子亂舞,倪素抬頭瞧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走進來拍打了幾下身上的雪粒子,沉著一張臉。

  「王醫正,您這是怎麼了?」

  在長案前頭坐著的一名醫正瞧見他這副神情,不由問了聲。

  那王醫正沒說話,厚重的門簾子又被人掀開來,那是一名宮娥,她進來只朝裡面一望,倏爾盯住最裡側流蘇簾子後的倪素,「倪小娘子。」

  那是貴妃身邊的宮娥。

  倪素認出她。

  那位王醫正,他正收拾藥箱,見倪素掀了流蘇簾子出來,他瞧了她一眼,臉色實在不算好看。

  「娘娘口諭,准你入吳府為老主君診病。」

  宮娥見倪素跟來,便走出去,在外頭站定,「但娘娘的意思是,要你與這位王醫正一起為老主君診治。」

  王醫正搭著個藥箱已走到倪素身邊,卻抬著下巴沒有看她。

  「可醜話說在前頭,若老主君有什麼不好……」宮娥到底是近身服侍貴妃的,與他們說話亦拿捏了幾分主子的氣度,「你們二人可都仔細著自己的性命。」

  「是。」

  倪素頷首。

  貴妃的女婢一走,倪素便回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藥箱,她將昨夜與徐鶴雪一塊兒逛夜市買的糖分給秦老醫官一包,「您少吃些,給您的孫女兒吃吧。」

  秦老醫官不知自己是何時被她發現的愛吃糖的這個習慣,他笑了笑,接了糖包,「你行事小心些,王醫正氣量小,原先是他在為娘娘的父親治病,你忽然橫插一腳,他是會不高興的,你別惹他。」

  「我記下了。」

  倪素點頭,隨即拿著藥箱出去了。

  天冷雪重,那王醫正腳程又不快,倪素沒一會兒便趕上他,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瞧她一眼,默默地加快步伐。

  「那不是倪小娘子麼?」

  周挺才踏出宮門,卻聽晁一松忽然道。

  他回過頭,大雪撲簌,又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地朝宮門這處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個穿著官服的醫正,周挺並不認識,那人很快從他身邊走過,周挺只瞥了一眼,在那女子還沒走近之時,喚了聲:「倪素。」

  倪素一見周挺,便走上前去,「小周大人。」

  「你這是去做什麼?」

  周挺知道她在太醫局中學醫。

  「我奉娘娘的命,去給其父治病。」

  娘娘?

  周挺聞聲,心下一凜,還能是哪位娘娘,他皺起眉,「你要去吳府?給吳岱治病?」

  「是。」

  倪素並沒有打算隱瞞。

  周挺將她帶到清淨處,「你想做什麼?」

  「倪素,」他盯著面前的這個女子,「你既以守節之名逃脫了娘娘的算計,又為何還要自己湊到她的面前去?我不管你到底是存的什麼目的,娘娘她豈會真的信你?你怎知她不是又在給你下圈套?」

  「守節」二字,令周挺心中澀然。

  她寧願為那個人守節,也不願接受他的幫助。

  「小周大人應該也知道他是靖安軍舊人吧?」

  倪素卻忽然反問他。

  周挺一時默然。

  「既然知道,你就應該會明白,我到底想做什麼,」倪素語氣平靜,「今日官家下旨追封徐景安,小周大人,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他叫做徐景安麼?」

  先有靖安軍舊人這幾字先入為主,那麼徐景安這個名字,就變得格外沉重。

  周挺又怎會不知道。

  「他死了,我就是靖安軍最後一個人。」

  冷風吹著倪素披風的毛邊,「其實今日就是不在這裡遇見你,我在去吳府之前,也會去找你。」

  「小周大人,我們一道吧。」

  她說。

  周挺一怔。

  「嘉王如今還在絕食麼?」

  倪素今日在太醫局中還沒聽到什麼關於嘉王的消息。

  「……是。」

  此事周挺本不該與她說,但此刻她所說的一番話,令他心中生慚。

  「那我們得快些。」

  倪素點了點頭,「娘娘身懷龍嗣,她若不鬆口,嘉王殿下就不能解禁。」

  「我此前與娘娘提及,我在吳府門口交給你兩枚銀針,想來她一定是讓人在你們夤夜司中問過了,所以今日我才有這樣的機會去給吳岱看診。」

  「我們兩頭使力,撐過這個冬天吧。」

  周挺沒說話,只是看著她,雪花沾了她滿肩滿鬢,他發現她髮髻間簪著一支珍珠花鳥金簪。

  很適合她。

  倪素朝他作揖,隨即轉身朝宮門外走去。

  宮門甬道之外,風雪彌漫。

  晁一松走到周挺身邊來,自那日將聘禮搬回,他再不敢在周挺面前輕易提這位小娘子,此時瞧著倪素的背影,他實在沒忍住,「也不知這小娘子是怎麼想的,怎麼就情願給人守節,也不……」

  「她是一個明潔之人。」

  周挺一手按著刀柄,說。

  吳府的馬車接走了王醫正,卻沒等倪素,大抵是那位王醫正不願與她同坐,她倒也沒所謂,自己往吳府的方向走。

  淡霧在她身側凝成一個人的身形,倪素側過臉望他。

  他穿著白色的交領內袍,外面是一件淡青圓領袍,不同於街上行人的衣著臃腫,他穿得單薄,一步一行,皆有風致。

  梳理整齊的髮髻間簪著一支白玉竹節簪。

  「真好看。」

  倪素笑著說。

  徐鶴雪不防她開口第一句就是這樣的話,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卻牽起她的手。

  「我將這些話說給小周大人聽,就等於說給了孟相公聽。」倪素一邊走,一邊說道。

  「嗯。」

  徐鶴雪頷首。

  「也不知嘉王殿下還能撐多久。」

  這已經是嘉王不肯吃東西的第三日了。

  「官家不會看著他絕食而死,」徐鶴雪跟著她在宮中,雖不能聚形,卻也能聽見那些人說話,朝堂上的局勢他也知道一些,並也憑此而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測,「貴妃腹中的孩兒尚不知男女,魯國公、潘有芳之流,絕不會只押寶於她一人身上,但即便如此,朝中也已因為議儲而再分派系。」

  「無論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老師,魯國公和潘有芳都絕不會讓永庚有機會做儲君,無論他們扶植誰,與他們成為一派的舊黨就會擁護誰,而新黨亦沒有選擇的餘地,一旦舊黨擁護的人成為儲君,他們的仕途就都到頭了。」

  「所以,他們這些人會極力維護嘉王殿下。」

  倪素從他的三言兩語中,看清了朝堂的局勢。

  新黨保嘉王,就是在保他們自己,為了仕途乃至身家性命,他們一定會不遺餘力,而官家若此時再眼看著嘉王絕食,於他作為皇帝的聲名而言,也絕非好事。

  「今日,他們一定會逼永庚進食。」

  徐鶴雪頓了一下,他抬起頭:「希望他,不要違逆君父。」

  ——

  重明殿。

  瓷盞落地,清脆又尖銳。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聽見聲響,便立即踏入殿中去,只見幾個宦官正制著嘉王的雙臂,壓著他,一人捏著嘉王的下巴,將飯食往他嘴裡塞。

  「放肆!你們怎敢如此對待殿下?」

  苗景貞皺起眉,厲聲道。

  「苗大人吶,您以為我們這些做奴婢的敢麼?」一名宦官走到苗景貞面前來,滿臉為難之色,「可殿下他就是不肯吃東西啊!」

  苗景貞強令他們將嘉王放開,他走上前去,發覺滿地碎瓷,而嘉王銑足,未穿鞋襪,腳底都是血。

  他才要靠近,卻見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嘔吐起來。

  「殿下!」

  苗景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見他手中的水碗,身體立時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

  他不顧身下的碎瓷片與打翻的飯食,仰躺著喘息,一雙眼睛半睜著,他神情恍惚,視線掠過苗景貞,掠過那些站在一側,神情冷漠又輕蔑的宦官。

  「你們……」

  他顫著聲音,「你們都想害我。」

  「殿下,沒有人害您,」苗景貞想要扶起他,卻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沒事。」

  嘉王不說話,也不看他。

  苗景貞不是沒聽過鉤吻案,他心知嘉王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寢食難安。

  但眼下勸他用飯是不可能。

  苗景貞只得起身,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著,他只得令人給嘉王包扎腳上的傷口,隨後退出去。

  殿門合攏,遮掩住大片日光。

  嘉王呆呆地坐在地上。

  「殿下。」

  虛弱的女聲從裡面傳來,嘉王如夢初醒,他一下起身,顧不得腳上的傷口,踉蹌著跑到那道門前。

  內殿是上了鎖的,他進不去,裡面的人也出不來。

  「妾連累了殿下。」

  嘉王妃李昔真在裡面說。

  「沒有,昔真……」

  嘉王雙手撐在門上,「沒有……」

  他身上沒有什麼力氣,沒一會兒身子滑下去,靠著門邊。

  「殿下,不要怕,這個時候,前頭越是鬧得厲害,飯食裡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我知道,」

  嘉王喉嚨發澀,「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您得吃。」

  嘉王妃的聲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們如今還活著,就不要先自己斷了自己的生路,無論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們都要撐著。」

  嘉王捂著嘴,眼瞼浸濕。

  「你好不好?」

  他問,「你還好不好啊昔真?」

  「還活著呢。」

  嘉王妃靠在軟枕上,她斷了藥,太醫局沒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沒人來診治。

  「殿下,越是這個時候,你就越是要記著你的老師,還有他。」

  她咳嗽了好一陣,緩了緩氣息,說,「他們都在九泉之下看著您呢,您絕不可以自棄,您得吃飯,為了他們,您也得吃。」

  「您若不在,還有誰會記得他們?」

  嘉王撐在地上的雙手筋骨一顫,他忘不掉老師落地的頭顱,也忘不了那個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淚意乍湧。

  「我吃,我吃……」

  嘉王勉強支撐著身體走回去,拾撿碎瓷片中的飯食,忍著心中的陰霾與嘔吐的欲望,一口一口,他強逼自己咽下去。

  他跪坐在地,髮髻散亂,一身衣袍沾著髒污,拼命地往嘴裡塞碎掉的糕餅。

  驀地,他抬起頭,透過朱紅的窗櫺縫隙,他看見外面大雪紛揚,天地清白一色。

  又是一冬,而師友俱去,唯他獨活。

  綿密的針狠狠戳刺著他的心口,耳畔倏爾響起一道聲音:

  「他們給你吃剩的東西就是在欺負你,這回我不幫你,你自己揍他們。」

  「趙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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