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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9 11:00:57
第五十章 踏莎行(一)

  倪素只聽他說這樣一句話,便知道他的想,是真的很想,想到他這般冷靜克制的人,都忍不住向她袒露這分心緒。

  「若是想他,便去見他。」

  倪素一手撐在床沿坐起身,「哪怕不說話,哪怕,他不知道你回來,你遠遠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與你來京當日,我已看過他一眼。」

  在橋上,的確是遠遠的一眼。

  「那已經夠了。」

  徐鶴雪一寸寸撫平膝上衣料的褶皺,「我可以想他,卻不能放任自己去見他,能夠被你招回陽世便已經是我僥幸,我不該再消受更多。」

  若想要的太多,那麼有朝一日重回幽都,他又該如何割捨?

  一個死去的人,妄念本該少一些。

  「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徐子凌?」

  倪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卻覺得你可以想要更多,你回來這裡,本應該成全你所有年少未竟的遺憾。」

  徐鶴雪垂眼看著她白皙纖細的手指,就那麼輕輕地拽著他的袖子邊,他輕輕搖頭:「老師不是我的遺憾。」

  「那什麼才是?」

  倪素追問。

  雪水融化,輕敲黛瓦,從櫺窗外投來的淺金色的光影柔和得將倪素面前這個人包攏其中,像是裹著一捧乾淨的霜雪。

  倪素聽見他說:「我如今所為,便是在成全我的遺憾。」

  是杜琮?是那本賬冊?還是賬冊上那些不具名的高官?倪素的視線挪向簾外,那張搭在窗畔的桌案上有一卷翻開的書冊。

  「咕咕」的聲音忽然響起。

  兩人目光相接,倪素有點難為情。

  「廚房裡煨著粥。」

  徐鶴雪洞悉她的不自在,他錯開眼,扶住床沿緩慢地站起來,轉身欲走,可他一頓,回頭才見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還沒鬆懈。

  倪素這才像是被火苗燎了手似的,一下鬆開。

  他掀簾出去了,倪素重新將自己裹回被子裡,臉頰抵在軟枕上,視線低垂。

  人明明已經不在屋中,但他衣袂帶起的風卻還在簾底輕晃。

  她在心裡想著。

  自從徐鶴雪漏夜點醒蔣先明之後,雲京城中漸漸又流傳起當年正元帝初登大寶,河西節度使欲進獻西域古國之寶給新帝卻在半道上將其弄丟的舊聞,只因御史中丞蔣先明上了一道奏疏,重提正元一年的這樁失蹤案,意指寶物並非為賊寇所掠,而是被有心之人貪墨。

  此事聽來委實荒唐,試問哪個臣子有如此逆膽,竟敢貪墨到君父的頭上?

  但蔣先明素來有清正剛直之名,他來挑起這樣的事端,倒令不少人將信將疑。

  西域古國的寶物是一尊玉白馬踏飛燕,據說身長五尺,是由小山般那麼大一塊的白玉石料耗時多年精雕細琢而成,可謂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它的失蹤,是正元帝即位後第一件不順心的事,何況正元帝如今又正對「錢」這個字極為敏感,蔣先明提起這尊玉白馬踏飛燕,無疑是正中正元帝下懷,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清查百官,充盈國庫的機會。

  「瞧瞧這一個月鬧的,無不是人仰馬翻啊。」

  今日正元帝難得上了一回朝,裴知遠穿著朱砂紅的官服,頭戴長翅帽,一邊提著衣擺,一邊往白玉階下去,「孟相公,我看朝中這些官員們哪還顧得上像從前一樣恨您啊,他們現如今最恨的,應當是蔣御史。」

  孟雲獻聽笑了,「他們也不是如今才恨蔣御史,我與崇之兩個十幾年不在京中,只怕蔣御史早就這般遭人恨了,你最知道,不是麼?」

  「這話兒怎麼說的?孟相公您不在,我這就在朝中渾水摸魚了個十幾年罷了,好多事兒都不關心。」裴知遠擺擺手。

  孟雲獻挑眉,「敏行謙虛了,你可是個人精啊。」

  「誒,孟公折煞我也!」

  裴知遠無奈一笑,俯身朝孟雲獻作揖告饒,隨即不經意地一抬眼,他看見左側遠處的朱紅宮門正有一對夫婦相扶而立。

  他們並沒有在宮門處站立多久,只朝這邊遠遠地望了一眼,便轉身被一眾宦官宮娥簇擁著離開。

  裴知遠重新站直身體,轉過臉看見前面翰林學士賀童正扶著沒拄拐的張敬往另一邊政事堂的方向去。

  「孟相公,您說,真是張相公給嘉王去的信麼?若是,為何嘉王回京後,他卻不見嘉王?」裴知遠心中頗為費解。

  嘉王回京本非偶然,這是孟雲獻一早便在計劃的事,正元帝在新年伊始杖殺的那名醫正聶襄究竟是吃醉了酒誤吐真言還是故意吐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元帝再不能沉浸於太醫局的謊言之中。

  他必須正視自己不能再有子嗣的事實。

  只有如此,他才會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從親弟弟那裡過繼來的養子嘉王。

  「若不是崇之,嘉王怎會上那道請安折子?」

  孟雲獻瞧了一眼張敬快要消失在宮門口的背影,「官家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到快四十歲才將將即位,他又一直有頭疾的頑症,需要常服丹藥才能減輕痛苦,時年朝中還多有直臣,官家僅即位一年,便有人提了立太子的事,可官家無子,哪裡來的太子可立?朝臣們鬧得是不可開交,終逼官家過繼了親弟恭王的骨肉趙益來做養子,卻也只封嘉王,不立太子,以此也算堵住了朝臣的嘴。」

  「那年,正是您上《清渠疏》,拜參知政事的時候啊。」

  裴知遠感嘆一聲。

  「不錯,」孟雲獻一邊往前走,一邊道,「如今想來,官家應是那時便恨上了強逼他立太子的直臣,崇之就是其中的一個。」

  正元帝很在意自己初登大位,便被諫言裹挾著過繼來一個養子,而這忍下的一口氣,在正元帝看見孟雲獻的《清渠疏》時,他便已在暗自醞釀著該如何讓這些諫臣來還。

  帝王之術,不可謂不深邃。

  以至於孟雲獻與張敬都在不知不覺中做了君父手中的利刃,終造就如今這般敕令如天,莫敢不從的局面。

  「嘉王是諫臣強逼官家過繼來的養子,官家對嘉王心中又怎能沒有芥蒂?嘉王幼年在宮中的日子本就不好過,後來先皇后又忽然有孕,生下了安王,養子又如何能比得上親生骨肉?嘉王在宮中的處境自然就更尷尬,即便後來安王福薄夭折,嘉王與官家之間的齟齬之深,已非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的了……」

  裴知遠順著孟雲獻的話說下去,「嘉王巴不得離雲京越遠越好,又怎麼可能正好在那時上一道請安折子?那時機也太巧妙了。」

  即便是裴知遠與孟雲獻,也沒有那個把握能將嘉王勸回雲京,眼下也不是什麼勸誡的好時機,他們本欲徐徐圖之,豈料嘉王卻出人意料地上了一道請安折。

  「所以崇之,才是嘉王回京的理由。」

  孟雲獻說道。

  「嘉王只是回來見老師的,我卻不知該喜還是憂啊……」

  裴知遠神情復雜。

  嘉王回京本是好事,可如今來看,縱是他們有意,嘉王也無心。

  「此事急不來的,敏行。」

  孟雲獻含笑輕拍了兩下他的肩,「眼下我卻有另一樁事要問你,你平日裡滑得跟泥鰍似的,怎麼今日也與崇之一般,站在蔣先明那頭?」

  「……您這話兒說的,我這不討官家開心呢嗎?反正在御史台詢問百官,清查玉白馬踏飛燕的是蔣御史又不是我,我只是見局勢稍微明朗了那麼一些些,便上趕著說些漂亮話兒罷了。」

  裴知遠湊近他,低聲,「御史台如今有官兒承您的情,我不信昨兒您沒得到信兒,蔣御史忙活了一個月清查來清查去,最後那尊玉白馬踏飛燕,卻在吳岱被抄沒後還沒來得及清理上報的家財裡……」

  吳岱如今已非檢校太師,是個實打實的庶人,他被抄沒的家產之巨,之前逢著過年,主事的官員還沒整理完全。

  孟雲獻不可置否,「即便如此,官家不也沒治吳岱的死罪麼?」

  到底,官家還是惦記著幾分吳岱當年捨身救主的情分。

  馬踏飛燕從吳府被抬出的當日,吳岱神情灰敗,癱坐在折背椅上一言不發,這幾月來一直守在吳府的官兵帶著所有被記錄在名冊之上的財物很快離開,偌大的宅院竟只剩下一名老僕。

  蔣先明奉旨詢問過吳岱,但他卻是一副痴態,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什麼也答不出,他此時依舊是呆滯的,只瞅著亮堂堂的門口,沒一會兒便嗚咽出聲。

  老僕在後廊裡一邊煎藥,一邊用袖子擦額上的汗,他根本不知有兩道身影堂而皇之地進了正堂內。

  「看起來,的確像是患了癲症。」

  倪素一進門,便見吳岱又哭又笑,眼淚鼻涕都不會擦,嘴裡也不知囁喏著什麼,她走上前,扣住吳岱的脈門,又細細地打量他,片刻後,她看向戴著帷帽的徐鶴雪,「腎水不足,肝氣鬱滯而痰濁,若體內還有淤血不散,的確有可能會罹患此種病症,患此症者,記憶消磨,不識親友,不辨是非。」

  徐鶴雪隔著帷帽審視吳岱,而吳岱沒梳成髻的白髮披散著,他歪著頭將徐鶴雪瞧了又瞧。

  「你過來。」

  徐鶴雪對倪素道。

  倪素走回他身邊,卻見他三兩步上前,劍刃出鞘,冰冷的鋒刃抵上吳岱的脖頸,而吳岱似乎被這種極致的冷意驚得渾身一顫,但他卻傻傻的不知道躲,竟還伸手探向徐鶴雪的帷帽。

  徐鶴雪手腕一轉,劍鋒直指吳岱的眼睛,嚇得吳岱一張滿是褶皺的臉扭曲起來,他顫著乾裂的唇,又哭又叫,「繼康,繼康吾兒……」

  劍鋒懸在吳岱右眼半寸之距。

  徐鶴雪冷靜地注視著吳岱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他垂下眼睛,吳岱髒兮兮的衣袍底下已有一灘水漬。

  徐鶴雪收劍入鞘,轉身之際,卻見那個用繡帕蒙著臉的姑娘正背對著他,用一雙手緊捂著眼睛。

  「阿喜。」

  即便心知吳岱的癲症極有可能是真的,徐鶴雪亦謹慎處之,未在吳岱面前提及她的名字。

  倪素聽見他忽然喚自己少有人知的小字,她愣了一瞬,也不知為何,心中驀地一跳,竟覺這道清泠的嗓音將她的小字襯得好聽幾分。

  「你……好了沒有?」

  但她不敢回頭,怕看見吳岱的眼睛變成血窟窿。

  「你轉身。」

  「……我不。」

  「那我們走吧。」

  走?

  倪素鼓起勇氣回頭,卻見吳岱一雙眼睛好好的,只是他身前多了一灘水漬,徐鶴雪走到她面前來,擋住那片污穢,「從他這裡查下去應該是不可能了。」

  「那我們怎麼辦?」

  倪素仰望著他。

  絹帕上繡的那朵芙蕖正好在她頰邊,一絲一縷都在日光底下泛著柔滑的光澤,眼看有風要捲起絹帕,徐鶴雪立即伸手捏住絹帕的邊緣,及時遮擋住她的面容。

  倪素一頓,視線從他白皙的指節往上,隔著帷帽,對上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吳岱忽然大笑起來,徐鶴雪與倪素幾乎同時回頭,見他坐在椅子上拍手,隨即看著倪素,嘟嘟囔囔:「繼康你該娶妻了……」

  他又指向戴著帷帽的徐鶴雪,「蓋頭底下有新娘!」

  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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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30 08:15:44
第五十一章 踏莎行(二)

  倪素與徐鶴雪才出了吳府,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帶著一眾親從官將吳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經不知事了,你們又何必折騰他啊!」老內知被兩名親從官攔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吳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訊問吳岱,任何人不得阻攔!」晁一松按著刀柄呵斥老內知一聲,隨即便立即跟上周挺的步伐。

  晁一松「嘖嘖」了兩聲,周挺蹙眉,側過臉看他,「你什麼毛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吳岱那麼大一官兒呢,風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對他們吳家很是看重,卻說落魄,也就落魄了……」

  晁一松想起方才吳岱那般瘋癲無狀的模樣,「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過一夕之間,便什麼臉面也沒有了。」

  周挺沒什麼情緒表露,只道:「你拿了牌子,去宮中請醫正,吳岱的病若能治,便必須治,否則使尊不好問話。」

  「是……」

  晁一松摸了摸鼻子,一腳跨出吳府大門,他抬頭一望,卻在看熱鬧的人堆後頭瞧見一道身影。

  「誒,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晁一松咕噥一聲。

  周挺聞聲一頓,他順著晁一松的視線看去,人群之後,那女子淡綠衫裙,挽三鬟髻,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蒼白,或因站在日頭底下,她頰邊泛粉,雙眸清凌如春水。

  「小周大人。」

  倪素見周挺走近,便彎身作揖。

  「倪姑娘怎會在此?」周挺問道。

  「和他們一樣,我來看熱鬧的。」倪素輕抬下頜,看向前面已有散開之勢的人堆。

  周挺隨著她的目光抬眼一掃,正不知如何說,卻聽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沒有想過,吳岱的癲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挺眉目一凜,他立即審視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小周大人忘了嗎?我也是醫工。」

  倪素並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語氣,「方才吳岱從這兒過,我在地上撿到兩根東西,我等在這兒,便是要交給你的。」

  說著,倪素抬手,兩根銀針赫然捏在她的指間。

  「這是?」

  周挺一怔,伸手接來。

  「針灸用的銀針,我看得很清楚,是從吳岱的頭髮裡掉出來的。」

  倪素繼續說道,「若我猜得不錯,他的癲病便是這麼來的,醫者針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血。」

  周挺的神情變得頗為嚴肅,他手握銀針,向倪素抱拳:「多謝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小周大人,我因家學淵源,也會金針刺穴之術,這原是我們倪家的一樣絕學,若您信得過我,便由我來治吳岱,如何?」

  倪素終於說出她的意圖。

  「不可。」

  周挺幾乎是立時搖頭。

  「為什麼?」

  倪素愣了一瞬,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會這般果斷地拒絕。

  「倪姑娘,吳岱是吳繼康之父,雖然害你兄長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後,他亦動用了多種關係為其子吳繼康遮掩。」

  周挺頓了頓,看著她,「難道你心中不恨他嗎?如何還要為他診治?」

  「吳岱的確可恨,我也並非以德報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這渾水?」

  周挺態度堅決,「你是個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獄到底是什麼模樣,何況男女終有別,你不應該……」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倪素驟然打斷他。

  周挺一時住聲,他迎向面前這個女子的一雙眼,因為太過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見她的慍怒。

  「在我為兄伸冤的這件事上,小周大人與韓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說這些,是我以為自己尚有一些用處,可以還你與韓使尊的這份恩情,僅此而已,」倪素說著,察覺有風一直在輕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過既然小周大人不願,倪素便不好再多說,這便告辭。」

  她彎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說話,便轉過身離開。

  周挺立在原地,而吳府門前的人已散了個乾淨,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問:「小周大人,我……還去宮裡請醫正嗎?」

  周挺回神:「請。」

  「誒,倪小娘子好像生氣了,但這事兒……您也確實不好應下。」

  晁一松心中其實也覺得此事是萬不能答應的,吳岱到底還是吳貴妃的親爹,說不得吳貴妃什麼時候就要復寵,如今官家也只讓他們訊問,不許對吳岱動刑,謹慎些總歸是沒有錯處的,那倪小娘子雖有家學,但誰曉得一個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經學到多少呢?萬一在她這裡出了岔子,到時不單單只是她恐有牢獄之災,他們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問罪。

  周挺卻在想她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他似乎說了令她生慍的話。

  流言出於口舌,亦可殺人於無形,正如此前吳岱故意令人傳他與倪素有私,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過分傷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極少踏足南槐街醫館。

  男女大防,本該如此。

  可周挺不明白,她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詆毀,甚至敢再踏進夤夜司的大門,明明她不止一次受過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罰的殘酷。

  她如何敢涉足這些本與她無關的事?

  他看不懂這個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膽,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於己無益。

  周挺並不理解她的這份鋒芒。

  「她兄長的事已畢,便不該再沾惹官場上的這些事。」

  周挺翻身上馬,囑咐晁一松:「趕緊去,不要再耽擱。」

  春光正盛,且帶幾分難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熱鬧的街市,輕晃衣袖,引得依附於袖口邊沿的淡霧散開,化為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形。

  「你為什麼不讓我去?」

  她一邊朝前走,一邊說。

  那兩根銀針並非是在吳府外發現的,而是他們將將要離開之際,在吳岱說了那番荒唐的瘋話後,徐鶴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從他斑白的亂髮裡取出的。

  吳岱的癲症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倪素只見徐鶴雪抽出的那兩根銀針,便明白過來。

  吳岱畢竟還有個女兒在宮裡做貴妃,又何況官家並不想治吳岱的死罪,若此時吳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擺著告訴人,這背後還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吳岱的癲症是為人所害,便該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為他診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鶴雪停步,此時他並未在他人眼前現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蒼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說過,你願意為我點燈,願意為我留在雲京,於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幫助,這已經很好了。」

  「你可以為你兄長受刑,為他不要性命,因為他是你的至親,而我卻不能讓你因我的事而涉險。」

  「兄長是我的至親,所以我為他涉險是人之常情,而你與我,有什麼干係?」倪素望著他,「萍水相逢?是嗎?」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這話是說給苗太尉聽的,還是,其實也是說給她聽的?

  「並非如此。」

  徐鶴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漣漪。

  「那你告訴我。」

  倪素抿了抿唇,「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說,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總能猜得對。」

  春陽落肩,而徐鶴雪卻分毫感覺不到這分暖,他立在她的面前,片刻才從她的這番話裡撿回心神。

  「我依附於你。」

  他說。

  料峭春風吹動他霜白的衣袂,「招我殘魂,予我容身,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但我卻不該讓你為我再做些什麼。」

  「你還有你的志向,我從不懷疑你這樣的女子想做什麼會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並不想將你牽涉其中。」

  他一定要用「依附」這兩字,卻不單單僅指他不能離開她太遠的這道禁制,字面之下,還有另一種釋義。

  「可是你一個人,要怎麼辦?」

  倪素越是聽他說這樣的話,就越發能體會到他骨子裡的孤清,「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人與人之間的付出與獲得都該是相互的,你先為的我,所以我也來為你,我可以為你點燈,也可以幫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他退一步,她卻又進一步。

  時值三月,柳枝新綠,徐鶴雪只一抬頭便得見碧絲婆娑,「我當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著,過自己的日子,寫成那部醫書。」

  這個陽世曾對他壞過,

  但此刻身在這個春意濃烈的人間,他心中又覺得,活著應該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對她來說,應該如此。

  倪素幾乎失神,周遭人來人往,偶爾有視線投注在她身上,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更不知她為什麼要這樣呆呆地站著。

  她忽然說了一句話,聲音卻很小。

  「什麼?」

  徐鶴雪沒有聽清,便稍稍俯身。

  倪素看著他的側臉,下頜線清晰而流暢,她又重復一遍,「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嗯。」

  徐鶴雪聽清了,輕抬起一雙清冷而剔透的眼,「你一定可以。」

  他已重新站直身體。

  整個人即便站在淺金色的日光裡,也依舊冷冷淡淡的,像霧一樣。

  倪素看著他,不知為何自己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幾乎令她呼吸遲緩。

  除兄長以外,從無人如此肯定她。

  他從不與她說男女之別,卻與她說,存志不以男女為別。

  不與她說,該或不該,卻與她說,無論她想做什麼都可以做得到。

  倪素倏爾低眼,看見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紗被風吹起,她竟然想起了吳岱的瘋話。

  「倪素?」

  他忽然輕喚。

  「啊?」

  倪素一下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她的臉頰有點燒紅。

  「你怎麼了?」

  「沒什麼……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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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30 08:16:08
第五十二章 踏莎行(三)

  夤夜司。

  老翁花白的鬚髮皆沾血,被繩索吊在刑池中央,才受過幾道鐵刺鞭,他身上破損的衣料裹附著被鐵刺勾出的血口子,整個人顫抖不停,終究扛不住,乾裂的嘴唇翕動:「我……招。」

  「說。」

  周挺扔下黏連著血肉的鐵刺鞭,激蕩起淡紅的水花。

  「我家主君頭上的銀針,的確是我做的,」老翁顫顫巍巍,嗓中浸著血,使得聲音含糊許多,「我沒辦法,我的小孫子在他們手裡呢!」

  「他們是誰?」

  周挺握著護腕,略微活動了一下發酸的腕骨。

  「我不知道……」老翁雙目空空,喃喃般,「是他們找的我,他們答應我,事成之後,不但將我孫子還來,還會給我更多的酬謝。」

  周挺正欲再問,卻聽急促的步履聲漸近,他轉過臉,看見晁一松快步下階,走到刑池旁。

  「小周大人,吳府我們又搜了一遍,這老僕家裡我們也搜過了,卻只發現這些。」晁一松抬手朝他展示手中那厚厚一疊交子。

  周挺走過去,刑房內燈火幽暗,但臨近的那盆火卻燒得正旺,借著明亮的火光,周挺接來一張,掃了一眼。

  「還有這個。」

  晁一松舒展另一隻手掌,其中赫然躺著一隻算珠。

  交子並非是什麼稀奇的東西,大約是十六年前,有交子鋪以交子為憑,使人將不便攜帶的鐵錢存放於交子鋪中,憑交子可為人換鐵錢,到如今,齊人已越發習慣以交子代替鐵錢在市井之間使用。

  而晁一松手中的那顆算珠光滑油亮,一看便是好木料,中間的孔洞鑲著玉環,但也許是因為被使用的年歲太久,其上鐫刻的字跡模糊。

  周挺捏起算珠,回頭看向那老翁,「不說說這東西的來歷麼?」

  「他們之中一人身上掉的。」

  老翁呼吸都有些困難。

  周挺借著火光細細地審視算珠上的字痕,竟是「滿裕」。

  他幾乎是立時想起京中的滿裕錢莊,大齊出現的第一家交子鋪雖非滿裕,但滿裕卻是使交子遍布大齊的最負盛名的交子鋪之一,此後交子鋪易名為錢莊,而滿裕錢莊先立足代州,近乎壟斷代州幾周邊多地的交子發放權。

  周挺瞧著鑲嵌在孔洞裡的玉環,「果然是滿裕才用得起的算珠。」

  夤夜司的親從官綴夜而出,帶著夤夜司韓使尊的牌子,將滿裕錢莊上上下下搜查了個遍,卻並沒有找到那位不久前歸京的掌櫃。

  一直到翌日,夤夜司親從官在城中大肆搜捕滿裕錢莊掌櫃,卻只從瓦子裡翻出一具腐爛的死屍。

  「滿裕的伙計已認過屍,他們都咬定,死的的確是雲京分號的掌櫃胡栗。」周挺熬得雙眼有點發紅,卻也不見多少疲態。

  「屍體都爛了,如何認得出?」韓清擱下茶碗,輕哼一聲。

  「僅是從衣著與身上所帶的遺物來辨認的。」

  周挺頷首。

  「這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已不重要了,反正他是元宵那夜才回京便失蹤,這麼久了,即便他活著,要找也難。」

  韓清的指節輕敲了敲膝蓋,「滿裕錢莊的人到底為何要害吳岱,咱家看,官家也並不關心,官家對吳岱雖還念些舊情,卻也僅止於不治他的死罪罷了,至於他究竟是不是得了瘋病,誰在乎?但今日,官家卻下了敕令,要代州知州就此事訊問滿裕錢莊的東家曹棟。」

  「周挺,你可知,這是為何?」

  「不知。」

  韓清掀起眼皮,瞅著他,面上也不知為何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你多久沒回家了?你父親的奏疏到了宮中,想必你家中也該收到家書才是。」

  周挺乍聽他提及父親二字,他一怔,隨即道:「使尊,敢問吾父所奏何事?」

  「宛江轉運使周文正奏請陛下,以收回交子發放權來應付軍費開支,禁止民間交子鋪發放新的交子,並收歸所有已發放的交子,設交子務壟斷,使私交子變為官交子。」

  韓清雖很少在御前,卻有個入內內侍省都都知做乾爹,這些消息,他知道得也還算快。

  「官家……是想借此事,拿滿裕錢莊開刀?」

  周挺立即明白過來。

  「你也知道,近些年大齊匪患頻發,而丹丘雖與我大齊暫時止戰,但也不是沒有摩擦,何況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軍隊不可不養,但如今軍費花銷之巨,國庫已難以支撐,你父親的這道奏疏,於官家是及時雨,但於你,卻……百害無一利,這些,你自己明白吧?」

  韓清意味深長。

  「明白。」

  周挺沒什麼過多的情緒。

  他父親的這道奏疏,已傷及那些與如滿裕錢莊這般的交子鋪在一塊兒勾結壟斷交子發放權的官員的利益。

  他父親遠在宛江,自要面臨諸多風雨之惡,而他在京中或也將面臨多方報復。

  「你父親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連你這個好幾年不見面的兒子的生死也不在乎,你心裡,就不怪他麼?」

  韓清有點好奇。

  「父親此舉是為國考量,我如何能怪?」周挺搖頭,「使尊也知,父親希望我做的官是文官,我不從父命已是不孝,而今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也該讓父親知道,我沒有選錯路。」

  「那你這段日子便要更小心謹慎些,可別讓那些氣紅了眼的給算計了去。」

  韓清站起身,輕拍他的肩。

  「是。」

  周挺應了一聲。

  宛江轉運使周文正的奏疏在早朝時被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立時引起朝臣議論紛紛,但正元帝卻並未直接下敕令允准此事,而是請朝臣就此事各抒己見。

  有人讚同,有人反對,身著朱紅圓領袍的官家在御座上始終不言,靜聽著朝臣們互相駁斥也不阻止。

  「張卿,你以為呢?」

  良久,正元帝才垂眼去瞧底下那個沒拄拐,身形有些佝僂,穿著紫色官服的老者。

  張敬聞言,立即上前一步,躬身作揖:「臣以為,私交子變為官交子的確可使其惠及天下。」

  「這麼說,張卿覺得周文正這道奏疏可行?」

  正元帝語氣平淡。

  「臣,卻不是此意。」

  張敬垂首。

  正元帝眼睛微眯,神色似乎沉下來一分,「不是此意,又是何意?」

  「若無本錢,將傷國本。」

  寂靜的朝天殿內,張敬一人的聲音清晰而有力。

  孟雲獻在旁不禁眉心一跳,他抬頭,果然見御座上的官家臉色變了又變,他無奈輕嘆,「若無本錢,將傷國本」這句話,便是意指若撥備的鐵錢不夠,而交子發放無度,則將使交子在民間的流通量遠超實際需要,交子的價值一貶再貶,而物愈貴,則傷民生根本。

  張敬口中的國本,即為民。

  私交子變為官交子的確能使交子流通更廣,惠及生民,也能暫解軍費的燃眉之急。

  張敬此言,並非反對周文正的這道奏疏,而是在勸諫君王,萬不可使交子放量無度。

  孟雲獻不禁皺眉,他始終覺得今日的張敬有些奇怪,張敬雖是直臣,卻也並非不會審時度勢,可張敬今日,卻像是奔著觸怒官家去的。

  「好個為國為民的張卿。」

  正元帝雖然在笑,那雙眼睛卻冷沉沉的。

  直到散朝,正元帝也並未定下此事,但誰都知道,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終將成為定局。

  「崇之,你從前明明連自己的花銷都懶得清算,家中連個算盤也沒有,怎麼如今財政上的事,你卻如此上心?」

  出了朝天殿,孟雲獻不等賀童來扶張敬,便走上前去。

  賀童晚出來一步,瞧見前面兩位相公走在一起,一邊下階一邊說話,他謹慎地跟在後頭,只注意著老師的步伐。

  「家中事我可以糊塗,國事卻不能。」

  張敬扶著白玉石欄,慢吞吞地往下走。

  「你今日為何要觸怒官家?」孟雲獻實在覺得他太過異常,「近些日子你查百官政績,卻又無下一步的章程,如今你又關心起財政上的事,想來也與潘三司見過面了?我卻看不懂,你到底是在做什麼。」

  「官家不愛聽的諫言總要有人說,不單單是說給官家聽,也是說給朝臣聽,若能有幾個敢在官家面前說真話也是好的,再不濟,我也當我這些話是說給百姓聽的,總要有人告訴百姓是非曲直。」

  「至於我在做些什麼,」

  張敬膝蓋疼得厲害,他一手撐在白玉石欄上站定,「我是為什麼回來,便是在做什麼。」

  直臣之直,不應只為君父而直。

  ——

  滿裕錢莊的東家出身代州,故而京中這家分號修建得也頗有代州的味道,四面為樓,共撐天井,彩繪斑斕。

  徐鶴雪提燈上樓,倪素緊隨其後,縱然夤夜司將此處暫封,以至於這偌大的錢莊卻還有人守,她只能盡可能地步履輕緩。

  燈影照見一張方長的烏木桌,其上擺著整齊的算盤,算珠渾圓飽滿,孔洞鑲嵌玉環,倪素掃過那些算盤,「好像沒有缺算珠的?」

  「若有用壞的,應該也不會再擺在台面上。」

  徐鶴雪一指輕輕撥弄了一下一顆算珠,算珠便轉著圈兒露出來另一面鐫刻著「滿裕」字樣以及特殊紋飾的那一面。

  「這顆東西,與吳府那個老僕家中的那顆有點不一樣,」倪素走到他身邊來看了一眼,「那顆只有字,沒有紋。」

  在晁一松去搜查那老僕的家宅前,倪素已與徐鶴雪去過一趟,那厚厚一疊交子與那顆算珠也是他們先行發現,最後又放回原位,任由晁一松帶回夤夜司。

  「那顆是舊珠,應該是滿裕以前的式樣。」

  徐鶴雪看著這些鑲金嵌玉的算盤,「倪素,我生前還沒有交子,你說,交子鋪是否都很在意算盤?」

  「畢竟是用交子兌鐵錢的營生,人們存鐵錢在交子鋪,交子鋪的珠算便是重中之重,絕不能馬虎的,但小的交子鋪可比不起滿裕這樣的大錢莊,他們如何能用得上這樣的算盤?」倪素一邊學著他撥弄起算珠玩兒,一邊說,「我聽說,只有滿裕對算盤有此種習慣,算珠上鑲金嵌玉,應該是他們在代州的東家想討個生意興隆的彩頭。」

  「所以,即便是用壞的算盤,他們應該也會好好存放。」

  徐鶴雪抬眼,看見對面的牆上掛著一把算盤,雖未鑲嵌金玉,串在其中的算珠卻是一顆顆刻得細致入微的核雕。

  「那我們找找看。」

  昏暗的樓上,沒有人可以看見徐鶴雪的燈,只有倪素能借她親手點的這道光視物,怕驚動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裡的那些巡夜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道櫃門,「吱呀」的聲音一響,她立即停頓,回頭張望一下。

  徐鶴雪看著她,帷帽之下,他的眼睛彎出一分極為生澀的笑痕,見她作勢又要拉開一點,他抬手按在雕花櫃門上,阻止了她的進一步動作。

  倪素茫然地仰起頭,兩重輕紗遮掩,她有點看不清他。

  徐鶴雪放低聲音:「這樣找,只怕到天亮也難。」

  「那我們怎麼辦?」

  她也很小聲。

  兩人在這道櫃門前,瑩白的影子與漆黑的影子近乎重疊,她的手指還勾著上面的銅扣,不知不覺被壓紅的指節,徐鶴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指從沉重的銅扣底下抽出。

  倪素脊背僵直,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臉,明明,他也沒有呼吸,她看向自己紅紅的指節,聽見自己的呼吸。

  有點亂。

  「不疼嗎?」徐鶴雪也在看她的手。

  倪素低聲回了一句。

  徐鶴雪沒聽清,便稍稍俯身,倪素看著他的耳廓,便湊近,「我說,不疼。」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近。

  溫熱的氣息輕拂他的耳廓,他幾乎是一顫,立時站直身體,輕聲道:「我們還是應該找個人。」

  來時在樓梯旁打瞌睡的青年已經發出鼾聲,徐鶴雪身化淡霧,流散下樓,隨即拎著那人的後衣領將他帶到了二樓。

  青年嚇醒,還沒反應過來,倪素怕他叫喊,心內一急,隨手抓起來旁邊瓷缸裡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徐鶴雪以劍抵住青年的脖頸,青年被這冰冷的薄刃刺得渾身發顫,他看見那戴帷帽的女子抓在手中,還在擺動四肢的烏龜,他更驚慌了,恨不得把嘴巴再閉緊一些,可千萬不要將那玩意塞到他嘴裡來。

  「……放回去吧。」

  徐鶴雪看她也被自己抓起來的東西嚇了一跳,他歷來冷靜的嗓音添了一分微不可聞的笑意。

  倪素訕訕地將烏龜放回瓷缸。

  徐鶴雪回頭,再看向這戰戰兢兢雙腿癱軟的青年:

  「我問什麼,你便答什麼,若敢驚叫,我必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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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踏莎行(四)

  「我說,我說……」

  青年點頭如搗蒜。

  「滿裕的算珠可還有其它樣式?」

  徐鶴雪拿起長桌上的一把算盤,算珠整整齊齊地落下,發出輕微的響動,引得青年的目光隨之落去。

  「有,卻只換過一回,似乎是五年前才換了如今這樣的算珠。」青年如實說道。

  「為何要換?」

  徐鶴雪淡聲問。

  青年是在這錢莊中做學徒的,他來此處正好五年,卻還沒正經地拿過台面上那些數目有限的金貴算盤,只能摸一摸那不值錢的棗木算盤,他後背抵在木欄桿上,顫聲答,「我聽師父說過,從前的算珠有些重,撥弄的時候有些不方便,咱們代州的東家做主,給新換了算盤。」

  「你還知道什麼?我是說,和算盤有關的事。」

  倪素走到徐鶴雪身邊,問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她,素紗帷帽底下有一張臉隱約朦朧,令人看不真切,聽著聲音,卻是個極年輕的女子。

  「你在看什麼?」

  這道平靜而凌冽的聲音落來,青年的身體立時一抖,他立即垂下腦袋,只敢盯著那道霜白的衣袂,「算盤,我,我想想……」

  「越是老練的師父對算珠的輕重便越是敏感,他們,他們很在意這些東西,若算珠的輕重不合適,便會影響撥弄算盤的速度,所以東家才換了新的,我還聽說,東家認為算盤是咱們吃飯的家伙事,東家花費金玉打造這些算盤,一是為了討彩頭,二則是為了給算賬的師父一些獎賞,若他們事做得好,沒有錯處,帶學徒也認真的話,往後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盤。」

  這也是他為何要在滿裕錢莊做學徒五年,雖沒機會算賬,卻也不肯離開的原因,雖然能得到這把算盤的人是少之又少,但萬一呢?算珠雖沒什麼用,可那上面的玉環與金箔,哪個不值錢?

  倪素想了想,又問,「所以,你們這裡並沒有只送人一顆算珠的先例?」

  「沒有。」

  青年搖了搖頭,「我們這裡即便是用壞了的算盤,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賊心的想偷出去換錢,可少有能得逞的,因為咱們這兒雖都將要用的算盤擺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這不是夤夜司查封麼?咱們這兒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兒晚上只有我在樓裡……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擰起眉,那老僕在吳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錢莊老師父的珠算本事,也沒機會得到這種算盤,何況從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顆而已。

  聽鄰里說,那老僕本有一個小孫子,但近些日子卻一直沒露過面,難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孫子威脅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風險,謀害主君吳岱?

  滿裕的那顆算珠,難道是那人給他的?可既有交子,為何要再留一顆算珠?

  「用舊的算盤,你可知存放在何處?」

  徐鶴雪俯身,樓外庭院內照來的燈影昏暗,青年只覺他一近些,自己身上便冷得徹骨,這種冷意,是順著脊骨往上的汗毛直立。

  靠近此人,無異於靠近一個嚴冬。

  「我,我知道……」青年嘴唇顫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裡的人來來回回地走動,不少人禁不住這夜太長,懶散地打起哈欠。

  「咱們錢莊不知還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誰先起了頭。

  「外頭傳呢,說咱東家是害那先前做過太師的吳岱的凶手,憑著一顆不知哪兒來的算珠,便將咱這兒給封了。」

  有人打開了話匣子,「要我說,這些年在咱們錢莊裡偷算珠還少麼?抓住了的倒好說,可指不定還有沒抓住的漏網之魚,如何便能定東家的罪?」

  「這不還沒定罪麼?咱們今夜還能在這兒守,不正說明夤夜司沒更多的實證麼?再者,咱東家這些年也並非沒有靠山的。」

  領頭的不耐地打斷他們,「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兒,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道理也不懂麼?少說東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護院們正說著話,倪素與徐鶴雪已跟著那青年輕手輕腳地上了三樓,三樓的陳設簡潔,長廊盡頭是一間上鎖的庫房,青年面露難色,「我並無鑰匙,鑰匙在咱們二管事那兒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時也出不來。」

  既是庫房的銅鎖,自然與一般的鎖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卻只覺眼前寒光一閃,他甚至沒有看清隨著那道劍影而落的瑩塵,便見那把巧匠所製的銅鎖下墜。

  劍刃重新抵向青年頸間,而倪素及時接住銅鎖。

  「進去。」

  徐鶴雪輕抬下頜。

  青年呆滯著一張臉,推開庫房的大門,雙腿發軟地挪動步子,走進去。

  裡面黑漆漆的,也沒有點燈,但青年忽覺自己身後有燈影照來,他不敢回頭,只僵直著身體,指向前面的櫃門,「在那裡面。」

  既是存放算盤的地方,所用的鎖自然更為精巧,倪素看見飛浮的瑩塵,而青年臉色無異,像是根本沒有察覺。

  倪素垂下眼簾,看著地上淺淡瑩白的影子,靜聽著那把鎖被打開的聲音,有種人力所不能及的輕易。

  可她知道,他的這分輕易,其實一點也不輕易。

  青年只以為橫在自己頸間的劍刃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他便更怕得厲害,雙腿不住地打顫,俯身去櫃中取算盤的動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這,這便是從前的式樣。」

  青年從中取出來一把算盤,的確算得上陳舊,算盤的框與梁都已鬆動,其中串著的算珠平滑發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觸摸過的。

  徐鶴雪輕瞥一眼,卻沒接,他一雙眸子輕垂,隔著帷帽審視著此人,「你若聰明,便該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畢竟,若無你,我們也找不到此處。」

  「我記下了,都記下了!」

  青年如何敢將此事說與人聽?這一番話無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將這些事說給管事聽,他也終究是為此二人領路的,莫說那金玉算盤,只怕管事還要拉他去見官。

  察覺到抵在頸間的劍刃輕移,青年額邊的汗珠淌下來,他正欲偷偷地鬆一口氣,卻不想徐鶴雪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在他的後頸。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徐鶴雪及時接住將要落地的算盤,隨即握著鬆動的木框,將其拆散一邊,從中取出一顆算珠來。

  倪素的視線從那昏迷的青年身上挪到徐鶴雪的手上,她走近了些,在燈下細細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滑發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淺,卻依稀能辨出是「滿裕」二字。

  「和那顆是一樣的。」

  倪素說。

  徐鶴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捏著那顆算珠,半晌出聲:「不對。」

  「什麼不對?」

  倪素一頭霧水,「這木料,玉環,還有字痕明明都一模一樣。」

  徐鶴雪卻看向倒在那邊不省人事的青年,「記得他說過的話麼?滿裕只換過一次算珠的樣式,是因為從前的算珠重,所以才會更換。」

  倪素點點頭。

  「這顆,與我們在那老僕家中的那顆雖外表一致,但輕重卻並不一樣。」

  徐鶴雪說。

  「輕重不一樣?」

  倪素訝然,隨即從他手中接來算珠掂了掂,但她卻沒察覺到什麼不一樣,因為在那老僕家中時,她並未在意過重量這一細節。

  徐鶴雪從她手中取回算珠,指節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線條與筋骨的凌厲越發清晰。

  算珠碎裂,顯露玉環之下的鐵片。

  交子鋪做的是兌鐵錢的營生,滿裕的東家在算盤上鑲金嵌玉,又如何能會缺得了鑄鐵錢的這樣東西?

  「原來,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從他掌心捏起那薄薄的鐵片,恍然,「所以,那老僕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說,那老僕背後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這樣東西,他們害吳岱,便是要讓夤夜司注意到滿裕錢莊?」

  從杜琮的賬冊開始,這一樁樁的事,千絲萬縷竟都歸於一個滿裕錢莊。

  「還有一種可能。」

  徐鶴雪提起桌角的燈盞,「也許吳岱,根本不是為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吳岱,想讓夤夜司的人,清查滿裕錢莊。」

  癲症是真,算珠是假,若吳岱果真對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入死局,卻仍希冀借事翻身,或者,拖人下水。

  「這……怎麼可能?」

  倪素愕然,她正欲再問,卻見徐鶴雪倏爾轉頭,他似乎聽見了什麼動靜似的,立即對她道:「有人入樓。」

  話音才落,倪素抬眼便見庫房門外的欄桿上照出一片淡光,隨即便是一道帶著火氣的聲音,「阿平去哪兒了?怎麼沒在?我這幾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掃的?上回摔了我的東西,讓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麼?」

  「管事您別生氣,他應當是方便去了,等他回來了,您再說他。」另一道諂媚的聲音響起。

  上樓的動靜不小,徐鶴雪只聽「管事」二字,便知是那個被帶去夤夜司中訊問的管事回來了。

  「倪素,先躲起來。」

  徐鶴雪輕聲囑咐。

  倪素點點頭,望了望四周,看準牆角另一個寬敞的櫃子,她便乾脆提起裙擺,將自己藏到裡面,「那他呢?」

  徐鶴雪看向那名喚阿平的青年,先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時帷帽的輕紗拂動,露出他蒼白的下頜,「你在裡面,會怕嗎?」

  倪素抱著雙膝,搖頭,催促他,「你快關上。」

  徐鶴雪將櫃門合上,他的視線低垂,雙指一動,瑩塵裹附著殘損的銅鎖,落到他手中,外面人上樓的聲音越發清晰,而他卻不緊不慢地將暫被瑩塵復原的銅鎖扣上鎖著算盤的櫃門,隨即身化淡霧,帶著那昏迷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去。

  庫房的門驟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銅鎖完好地掛在銅扣上。

  「庫房他們也搜查過了?」

  管事提著衣擺上了三樓,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驚又俱,難掩疲態。

  「是,他們帶著您的鑰匙,裡裡外外都搜過了。」

  跟著他上樓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盤也都給他們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這可真是無妄之災!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說夤夜司一句壞話,只能窩火地叫嚷一聲,又將鑰匙遞給他,令其前去開庫房門。

  那人忙稱是,接了鑰匙前去開門。

  徐鶴雪將人丟在了後院的僻靜處,又很快回來,隱去身形,跟在此二人身後。

  「庫房除夤夜司的人來查過以外,您不在,便沒有人進去過,您這才從夤夜司出來,怎麼這便要來清點?」

  那人一邊推門,一邊問道。

  「誰讓咱們掌櫃給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難道不好?」管事走進庫房,扶燈往前,將桌案上的燭台也點燃。

  「掌櫃待咱們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點點頭,「可他卻這麼稀裡糊塗地就沒了。」

  「是啊……」管事一邊清點著庫房中存放的鐵錢,一邊嘆氣,「按理說,這庫房的鑰匙是只能掌櫃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卻將鑰匙交給了我,我問他是否還要再回代州見東家,他說不是,我也納悶,他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再出遠門的樣子,身上包袱也沒有,我只見他好像揣了一本什麼書到懷裡……」

  「以往掌櫃回代州也沒將鑰匙給您啊,說不得是他打算自個兒退下去,想先讓您試著管庫房呢。」

  中年男人這番話說得管事心內舒服,在夤夜司中幾日縈心的恐懼也削減了些,他擺了擺手,「可別胡說。」

  櫃中漆黑一片,倪素只能聽見外面這兩人說話的聲音,一道步履聲臨近,倪素心中打鼓,她抱著雙膝的手緊緊地抓住衣擺。

  「管事,這邊的櫃門和箱子我也給您打開,方便您查。」那人討好一笑,說著手便摸上櫃子的銅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細長的光線漏來,她看見外面那人粗糲發黑的手指。

  她心內一緊,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覺清風拂面,吹動她耳畔淺髮,極其昏暗的櫃中似乎逼仄了些,倪素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這樣近的距離,倪素發現他雙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鶴雪已摘了帷帽,將燈盞放於膝旁,暖黃的光充斥於她眼前。

  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聲,著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櫃門夾住的手指。

  這一幕太滑稽,倪素險些忍不住笑,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動一下眼睛,卻嗅到清淡的血腥氣。

  不知不覺,他衣袖的邊緣已被血液浸濕,細膩如玉的腕骨上剮傷猙獰,血珠墜在他腕底,將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麼事?那櫃子本是存放雜物的,哪裡能放鐵錢?放算盤的也鎖著呢!」

  外面是那管事沒好氣的聲音。

  緊接著便是櫃門外的中年男人賠笑的漂亮話兒。

  徐鶴雪靜默地聽著外面兩人說話,正欲鬆手,卻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溫熱的溫度緊貼,令他一顫。

  指腹幾乎還殘留她臉頰的觸感,因為她忽然的舉動,他不禁蜷握掌心,側過臉來看她。

  她沒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邊的輕紗,燭火照亮她半張白皙的面容,烏黑明亮的眼睛,紅潤的唇。

  一綹細髮落在她頰邊。

  徐鶴雪意識到她在審視他的剮傷,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讓她細看,可她的手指緊緊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軀才會有的。

  而他沒有。

  倪素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懲罰,像是白雪沾污的證據。

  若是人的外傷,她有的是辦法令它癒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輕吹的氣,如風拂過他的手腕,徐鶴雪發出極輕微短促的氣聲,幾乎心神俱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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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踏莎行(五)

  出了滿裕錢莊,綿軟的春雨落來,在倪素的鬢髮間點綴晶瑩細小的水珠,「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經這副模樣了,一定要在此時去找蔣御史嗎?」

  無紙傘遮擋,倪素與面前這個衣袖沾血,面容蒼白的年輕男人相對而立,雨水沖淡他袖子邊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你可有聽到那管事說的話?掌櫃胡栗元宵當夜出去時,身上帶了一樣東西。」

  「……一本書?」

  倪素想起來。

  徐鶴雪「嗯」了一聲,「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杜琮的賬冊雖記錄了他的銀錢往來,但賬冊中的官員,無論是底下的,還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錢,是借滿裕錢莊從各地流轉而來,滿裕不可能沒有一本暗賬。」

  「所以,胡栗帶在身上的書冊,極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賬?」雨聲沙沙,倪素回想起元宵當夜在瓦子裡的種種,「可他帶著那本賬到瓦子裡,究竟是去見誰?」

  無論是誰,大抵都與那賬冊上的人脫不開干係。

  「吳岱的癲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麼他一定是擔心官家雖不治他的死罪,但有人總會對他下死手,而與其坐以待斃,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滿裕錢莊。」

  燈籠裡的燭焰被雨水澆熄,徐鶴雪的眼前歸於黑暗,他卻只頓了一下,又道:「可滿裕錢莊究竟有什麼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這本暗賬。」

  「胡栗的屍體方才從瓦子裡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帶走,你我雖無機會探查胡栗的屍體,但從夤夜司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們並未在胡栗的屍體上發現什麼東西,而此次清查滿裕錢莊,他們也並未找到吳岱想讓他們發現的東西。」

  徐鶴雪只聽見雨聲,一雙空洞的眸子微動,不由輕喚:「倪素?」

  「所以你覺得,那暗賬已在元宵當夜落入蔣御史之手?」

  倪素出聲。

  「我只是猜,蔣先明那夜並未對我說真話,而夤夜司今夜將滿裕錢莊的管事放回,無異於告訴杜琮賬冊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並未查到滿裕錢莊的暗賬。」

  可賬冊究竟到了誰的手上?徐鶴雪相信那些人如今應已坐立不安,正在想盡辦法尋找賬冊的下落。

  「我必須盡快確認此事,遲則生變。」

  徐鶴雪看不見倪素此時是什麼神情,春夜雨濃,他站直身體,循著她的方向,施以揖禮,「倪素,請你——幫我。」

  「我此生……」他話才出口,頓覺失言,他早已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談此生?

  他輕垂眼簾,「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來,雖有過要尋舊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為,見了又能如何?不過徒增傷悲,於他無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義。」

  「倪素,你招我回來,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見的,最珍貴的機會,我不敢遲,我怕一遲,便又是人間十五年。」

  人間十五年,幽都近百載。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還能等得到你。」

  時日一長,這個世間還會有人在乎那三萬受困寶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嗎?徐鶴雪清楚的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是他如今尚以殘魂之身存在的意義。

  倪素看他施禮,端正文雅,可脊背卻似乎又比她見過的文人要更為直挺,並非是說那些文人們不夠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種刀刃般的鋒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嚨發澀,她準確地捉住心頭的情緒,她心疼眼前這個人,其實與他相處的這段日子,碎片般的細節足夠在她心中堆砌起一個真實的他,但她卻一直刻意不去細究。

  她想等,終有一日,他會說的。

  「你會牽著我,對嗎?」徐鶴雪輕抬起一隻手,骨節修長,雨水沖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

  倪素看著他的手。

  夜雨朦朧,也不知前面那戶人家簷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她抿起唇,握住他的手。

  冰冷與溫熱的觸碰。

  雨水的交融。

  「謝謝,倪素。」

  徐鶴雪很難不去想方才在滿裕錢莊的庫房中,在櫃子裡,她低垂眼眉,輕輕地吹著他的傷口。

  劇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麼痛。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本不想惹你生氣。」

  徐鶴雪被她牽著走,他難以迴避她手指的溫度。

  「我知道。」

  倪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牽著他快步往前,「我也並沒有生氣,我只是……」

  該如何才能與他說得清她心中的這種心疼呢?

  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話音,半晌才又出聲,「我在想,我曾勸你若能不那麼痛,便對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卻發現,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損去換。」

  他只是一個人踽踽獨行。

  如同他只願意接受她點燈,引路這樣的幫助,卻不願她以身犯險,為他做任何事一般,他一定也不希望他的親朋,他的老師牽涉其中。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卻那麼想要保護活著的人。

  「你想過要放棄行醫嗎?」

  徐鶴雪卻問她。

  倪素搖頭,「從未。」

  雨水終不及他身上嚴寒,濕潤的水滴落在徐鶴雪的面龐,「我與你一樣。」

  行路至難,亦甘之如飴。

  春雨夜,夜市未開,街上此時便沒有什麼行人,馬車碾過鬆動的石板,激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蔣先明坐在車中,雙手扶在膝上,神情肅穆。

  馬車行至更僻靜處,外面的燈火都暗下去許多,蔣先明正細細思索著心事,卻不防外頭的馬忽然長嘶一聲,隨即馬車劇烈一晃,他後背抵在馬車壁,立即道:「怎麼回事?」

  「大人!」

  外頭的馬夫才驚慌失措地喚了一聲,隨即便有刃入血肉的一聲悶響,馬車的簾子被一道身影重重壓下。

  蔣先明看見半個身子倒進馬車中來的年輕馬夫雙目大睜,胸膛浸血,一動不動,他臉色一變,抬頭看向雨幕之中,數道身形如鬼,黑漆漆的影子壓來。

  蔣先明只見寒光微閃,他當機立斷,挽袖抓住韁繩,重重地抽打馬背,馬吃痛,長嘶瘋跑。

  而黑衣人窮追不捨,一柄長刀刺穿馬車壁,蔣先明堪堪躲過,他又用力抽打馬背,朝巡夜軍的所在疾奔。

  數道黑影飛簷走壁,踩踏青瓦之聲與雨聲交織,聽得蔣先明耳膜欲炸,他分毫不敢放鬆,卻忽覺車頂上重重一響,似乎落了人。

  他心中一凜,立即鬆開韁繩,翻身從馬車上摔下去,急促的步履臨近,蔣先明忍著身上的疼痛正欲起身,裹著雨水的刀刃已橫在他頸間。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刺殺朝廷命官!」蔣先明厲聲道。

  數張臉孔皆被遮掩於黑色面巾之下,其中一人揮手,橫在蔣先明頸間的刀刃便要割斷他的咽喉,千鈞一髮,一柄長劍破開雨幕而來,準確地刺穿握刀之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指鬆懈,刀刃「砰」的落地。

  殺手們警惕回頭,只見白衣沾血,手中提燈,帷帽濕透,更沉沉地掩住裡面的那張臉,幾名殺手迎上去,而為首之人則踢了一腳地上的長刀,重擊在拋出十幾步遠的蔣先明的腿彎。

  蔣先明摔在水窪裡,髒水幾乎淹沒他的整個下巴,他一下回頭,那殺手已在他身後舉起了刀。

  蔣先明本能地伸手擋在眼前,卻聽「噌」的一聲,那是極清脆的錚鳴,他幾乎屏住呼吸,抬起眼睛,從指縫中看見那把落下來的刀刃已被一柄長劍抵住。

  蔣先明看見握劍的那隻手,蒼白的手背上,似有一粒紅痣,他的視線順著那隻手往上,卻只見帷帽遮掩住此人的面容。

  他的身法極快,劍招凌厲且不留餘地,不過十幾招之內,那殺手節節敗退,立即喚身後人:「上!」

  數名殺手一齊湧向那人。

  蔣先明看得心內一緊,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

  徐鶴雪一劍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來的劍刃與數把長刀一一過招,雨水沖刷掉了劍鋒上的血液,長刀合力抵住劍身,他立即鬆開劍柄,劍身借著他們的刀刃一轉,他很快閃身到了人後,及時握來劍柄,割破一人脖頸。

  夜雨壓不下血腥氣,蔣先明原本還擔心此人應付不過這十幾名殺手,可他坐在雨地裡,眼睜睜地看著那道身影動如行雲流水,自始至終從容不迫。

  巷中陳屍數具,沖淡的血水在地磚縫隙裡蜿蜒,此間除雨聲外,再無廝殺之聲。

  徐鶴雪手中的燈盞,是琉璃所製,沾雨不濕,他握劍的手鬆懈一分,劇烈的痛幾乎刻入骨髓。

  「閣下……是誰?」

  蔣先明看著他的背影。

  徐鶴雪側過臉。

  殷紅的血液幾乎浸濕了他整片衣袖,他歷來乾淨嚴整的衣襟也紅了一片,他踩過地上的死屍,邁著極為緩慢的步履,走到蔣先明面前,隔著濕透的帷帽,他審視著這個已到中年,面有風霜的人:

  「蔣御史不認得我,可記得那尊馬踏飛燕?當夜,你似乎欺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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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踏莎行(六)

  「是你……」

  蔣先明立即想起當夜在他家中,隔著窗紗與他說話的那個人,便是此人,將杜琮的賬本交給了他。

  「閣下何出此言?」蔣先明一手撐在雨地裡,艱難地站起身,「我何時欺騙於你?」

  「你說你元宵當夜是跟著滿裕錢莊的掌櫃胡栗進的瓦子。」

  「不錯。」

  蔣先明點點頭。

  「進去之後呢?」

  「瓦子裡人太多,跟丟了。」蔣先明一身官袍濕透了,水珠順著帽簷往下滑過他的鼻梁。

  「你是何時進的瓦子?」徐鶴雪問道。

  「戌時。」

  雨幕之間,蔣先明盯著面前這個神秘的年輕人,「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會與你說這些,再多的,便不是你該過問的事了。」

  「嗯,這也夠了。」徐鶴雪提劍而起,抵在蔣先明的衣襟處,「你戌時去,亥時走,這段時間中,你在瓦子裡做什麼?找胡栗?既是找人,為何蔣御史連樓上都沒去?那時我也在瓦子裡,卻不知你何時上過樓。」

  此話一出, 蔣先明的臉色微變,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你到底是誰?想做什麼?」

  事實上,徐鶴雪在瓦子裡從頭至尾都沒見過蔣先明,是倪素帶苗太尉躲去換衣時,她親眼見的蔣先明,並助他和苗太尉離開瓦子。

  這一詐,果然詐出了點蔣先明的反應來。

  雨水滴落劍身,發出清脆的聲響,帷帽之下,徐鶴雪沒有什麼血色的唇微扯:「別緊張,我若想殺你,便不會將杜琮的賬冊給你,我只是想知道,今夜我救你,應不應該。」

  「杜琮的事,我還在查,你既將賬冊交給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蔣先明頓了一下,他看著此人濕透的帷帽,卻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樣一張臉,「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與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麼仇怨。」

  徐鶴雪淡聲,「蔣御史,我想聽的是,胡栗身上的暗賬,到底在不在你這裡?」

  「什麼暗賬?」

  蔣先明還算鎮定。

  徐鶴雪不言,卻將劍刃上殘留的血跡一點、一點的在蔣先明朱砂紅的官袍上擦拭乾淨,血的顏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髒污,「同樣是這身官服,有人乾淨,有人骯髒,蔣御史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我再問你一遍,胡栗的暗賬,究竟在不在你手裡?」

  「閣下身份不明,憑何以為我該信你?」

  蔣先明垂眼看劍。

  「蔣御史,請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聲落來。

  蔣先明與徐鶴雪幾乎同時回頭,只見提著琉璃燈盞,頭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從陰影裡走出,在昏黃的燈影底下,她撐著一柄傘,雨如碎珠,散落傘簷。

  「你……」

  徐鶴雪朝她搖頭,他希望她轉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陰影裡,不要過來,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俐落,幾乎很快便來到他的身邊,扶住他的手臂,做他這一身支離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誰?」

  蔣先明審視著這同樣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蔣御史何必執著於我們的名姓,您是雲京人人皆知的青天,當年與胡人開戰時,您置生死與度外,主動請纓遠赴邊關任雍州知州的事誰人不曉?」

  倪素朝他低首,「我們有冤,此冤的症結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們信您,故而才將杜琮的賬冊交給您,若非因為清查白玉馬踏飛燕一事,您今夜也不會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牽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個徹底,蔣御史既與我們目的一致,又為何不能與我們同坐一條船?」

  「姑娘所說的冤,到底是怎樣的冤?」蔣先明盯著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頭,「令我身邊這個人渾身是傷,令他雖有師友而不能見,雖有年華而不得享,雖有舊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嗎?」

  衣襟處濕透的紅沾染了帷帽的輕紗,徐鶴雪望著她,被她握住的手指節蜷縮一下,他聽見雨聲沙沙的,而他這身衣冠之下,盡是他生前在雍州刑台之上所受的刑罰,一副殘損的軀體,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蔣先明看向徐鶴雪,他再一次認真審視這個年輕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實在看不出什麼。

  無端的,他的視線下落,又看見那人手背上的一點紅痣。

  蔣先明總覺得有一分熟悉,卻又不知這分熟悉到底從何而來。

  徐鶴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細微的啞,「自元宵夜到如今,蔣御史你一直未將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賬之上的人,也並不具名?」

  此話立時戳中蔣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滯,心中不禁一凜,此人洞若觀火,不知不覺已令他無法再反駁,再不能說那本暗賬不在自己身上。

  蔣先明看著面前這對相扶的男女,兩盞琉璃燈同照,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雖不具名,但我這些日子其實已將他們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職都有了,只是,光有他們這些人還不行,他們與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吳岱,剩下的是一個影兒都沒有。」

  他說著,嘆了口氣,「就是因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隱而不發,並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請蔣御史將那暗賬借我一觀。」

  徐鶴雪話音落,見蔣先明神情猶豫,他的劍刃便下移,落在蔣先明的衣扣處,「當然,你也可以不借。」

  「……」

  蔣先明板著臉從衣襟裡掏出來那本賬冊。

  「我在瓦子裡的確見過胡栗,他在房中見人,我在外頭瞧,不防他忽然衝出來,身上竟有傷,他跑進人堆裡來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發現我在跟著他,這本暗賬是他匆匆交給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滅口抹賬,以防萬一。」

  蔣先明終究將自己此前藏著的事和盤托出,他看著在那女子傘下翻看賬冊的年輕男人,他衣袖血紅,翻頁之間,蒼白的腕骨上似有什麼傷藏在衣袖邊沿的縫隙裡,他也沒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邊女子說的話,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蔣先明一定為你雪洗平反。」

  徐鶴雪聞言,翻頁的動作一頓,他沒有抬眼,嗓音平靜:「多謝。」

  遇襲的空巷距離蔣府已經不遠,蔣先明給徐鶴雪看過賬本之後,便見著家中的老內知帶人出來尋他,匆匆將賬本塞回懷裡,蔣先明便被老內知扶了回去。

  倪素攙扶著徐鶴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艱難,乾脆雙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傷口被她收攏的雙臂壓得更痛,徐鶴雪步履一滯,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張白皙的面龐沾著雨露,他喉間微動,「倪素,你不要……」

  不要這樣抱著我。

  倪素正欲說話,卻覺他的身形驟然轉淡,化如白霧,她的視線低下去,看見那淡薄如縷的霧氣輕輕地依附於她的衣袖。

  此間,只剩她一個人。

  兩盞琉璃燈在她手中輕輕碰撞,裡面的燭火搖晃,拉長她一個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瑩光在旁,那麼微弱的一團,好像隨時都要流散在雨地裡。

  倪素沉默地提燈往前走,那道瑩白的光始終與她的影子並肩。

  春雨淋漓,今夜無月,南槐街的醫館後庭內燃燈數盞,暖黃的光影被收攏在四方的簷瓦之間,倪素燒了柳葉水,推開房門進去,這間居室裡幾乎點滿白燭,火光搖曳,她走到屏風後,將水盆放在床邊的木凳上。

  她擰帕子的聲音驚動了床上的人,他纖長的眼睫顫動,茫然睜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識地要抽出,她一下緊緊地握住他的指節,引得他那雙剔透的眼睛朝她看來。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溫熱的帕子擦拭著他指節的血污。

  「沒有。」

  徐鶴雪的嗓音透著虛弱的喑啞,他的身形淡如霧,「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說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應過你。」

  倪素點頭,她在燈下看他的手,修長又漂亮,筋骨也有種薄竹般的柔韌美,「可是,我在那裡看見你的背影,你一個人,我當時就想,我應該走到你身邊去。」

  「我忘了要聽你的話,對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這樣真誠地道歉。

  徐鶴雪能感覺得到她手中溫熱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樣很輕柔的擦拭,幾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顫,他不自禁地望著她,「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為什麼要與蔣先明說那些話?

  雍州的刑台早已斷送了他的從前,他在雲京的生活,老師的教誨,兄嫂的愛護,諸般恣意張揚的嬉遊,握過的筆,寫過的詩文策論俱化為塵,這個陽世中人,只記得他面目可憎,記得他有家無國。

  他應該一個人。

  可是她卻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與他湊成一個「我們」。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邊,無論是這世上的人,還是你這個幽都來的鬼魅,我想,我們都一樣不愛孤獨,」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傷口,那麼血紅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剮去了,她的眼眶微熱,「徐子凌,你的傷,我看著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沒有辦法讓你不那麼疼……」

  「有的。」

  徐鶴雪輕聲道。

  「什麼?」

  倪素一下抬頭。

  徐鶴雪卻抿起顏色單薄的唇,驚覺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說難以啟齒的話,片刻,他喚:「倪素。」

  「嗯?」

  倪素將帕子放回水盆裡擰了擰,又來俯身擦他的臉。

  徐鶴雪正欲張口說話,卻被她這忽然的舉動打斷,他幾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著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眶有點紅紅的。

  「你要說什麼?」

  倪素等不到他開口,便問出聲。

  但她手中的動作卻還沒停。

  徐鶴雪像個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龐,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還摩挲了一下。

  輕微的癢意,卻往人心裡鑽。

  徐鶴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卻一點也不用力。

  「你這裡有血痂。」

  倪素輕易掙開他的手,小聲說,「我要給你擦乾淨啊。」

  她胸腔裡的那顆心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只是看著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臉,她都要屏住呼吸。

  簷外雨露沙沙,徐鶴雪有一瞬覺得自己被她擦拭過,便真的可以變得很乾淨,可以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團血霧。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麼?我,想給你。」

  無論是什麼,他都想給她。

  答謝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謝她今夜站在他的身邊,為他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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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水龍吟(一)

  「你忽然這樣問我,我一時也想不起什麼。」

  倪素細心擦拭過他的臉,將帕子扔到盆裡,「等我想好再告訴你。」

  她知道他絕不會願意在她的面前脫下這身滿是血污的衣衫,亦不會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傷口,便什麼也不說,又去取來乾淨的柳葉水。

  倪素來了又走,那道房門合上,徐鶴雪一手撐在床沿勉強起身,結了鮮紅血痂的傷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蒼白的指節勾開衣帶,緩慢地脫下外袍與中衣,素紗屏風半遮半掩他一副蒼白清癯的身體,其實與死前沒什麼兩樣,因為在邊關五年的關係,他持過長戟,握過刀劍,馴過烈馬的軀體筋骨流暢而肌理分明,並不似尋常少年那般單薄。

  只是他身上的剮傷太多了,殷紅的血液流淌下來,他從盆中擰來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瑩塵飛浮,滿室明亮的燭光裡,他越發看清自己這副身軀,即便痛得劇烈,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傷口不再流血,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繫好衣扣,做好這些,他才躺在床上,將被子拉過,蓋在身上。

  兩盞琉璃燈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燈罩,暖黃的火光,他臉頰抵在軟枕上,盯著那兩盞燈。

  這燈,是他們在去尋蔣先明的路上,倪素敲開一家製琉璃的鋪子買來的。

  她說,如此,往後他們都不必怕雨夜出門。

  徐鶴雪閉起眼,他沒有睡眠,也不會做夢,但此刻聽見夜雨沙沙,他穿著乾淨的衣衫,錦衾裹身,卻也覺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滿室明亮的燭火間,邁著極為艱難的步履,走到書案前去,潑水研磨,鋪展宣紙,伴雨落筆。

  那本暗賬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蔣先明查得七七八八,盡都被蔣先明寫在賬冊之上,算作批注。

  少傾,宣紙上添了十幾個人名。

  徐鶴雪坐在案前,一手扶著案角,墨痕已乾,他卻暫時未能從這些名字中,找出什麼關聯。

  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給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錢,就連杜琮,看似賬上銀錢往來不少,但夤夜司從他家中抄出的錢財卻並沒有這賬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鶴雪再抬眼掃過紙上的名字。

  竟沒有一個在京官員。

  一連幾日春雨不停,雲京城總是籠著一層濕潤的薄霧,皇城之中除卻雨霧,卻要再添一片陰霾。

  正元帝信道,幾日前清醮,令嘉王趙益奉青詞,然而嘉王拖了一兩日,竟在慶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無從落筆。」

  此舉立時觸怒正元帝,嘉王當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帶至重明殿禁足。

  前來訊問的人換過一撥又一撥,嘉王驚懼無狀,有口難言,問自是問不出來的,從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時,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濃烈的陰影裡,抱著雙膝,雙目渙散。

  「殿下。」

  李昔真提著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細細地打量著他的這張臉,她眉眼間滿是心疼,不由伸手觸摸他的臉。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喚她,「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殿下是想帶我回彤州,對嗎?」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著多少沉重的思緒。

  嘉王不答,卻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時便稀裡糊塗地被封為嘉王,那時我便住在這裡,宮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裡暗裡不知苛待我多少,後來有了安王,我有時竟連一頓飽飯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個名字才說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濕潤,他再說不出後面的字,「再之後,他出了事,老師與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於此三年整,這裡於我,實在算不得是什麼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這裡,回來這麼多天,我不敢睡覺,不敢做夢,可腦子裡還是那些年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無子,此次忽然留您長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會冒險拒寫青詞。」

  李昔真與嘉王青梅竹馬,他的性情,他經歷過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對正元帝,恐懼甚重,敬愛不夠。

  他心底的結,是籠罩著他一生的陰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又要活在陰影之下,他絕不甘願。

  他此舉便是故意觸怒正元帝,好讓其像從前一樣,以一種絕對的厭惡,將他這個不成器的養子徹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來見老師的。」

  嘉王髮髻凌亂,幾綹淺髮落在鬢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雙肩,「老師既不見我,這雲京,你我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們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求,我只要你身體康健,我們活過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見過他兒時的模樣,伴他走過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嗎?」

  她忽然問。

  不想什麼?

  嘉王長了一層青鬍茬的下巴繃緊了些,他啞聲:「不想,昔真,我只想與你回去。」

  ——

  倪素又買了一籃子的香燭回來,才進醫館的正堂,卻聽身後有人聲:「夫人,好像便是這兒。」

  她回頭,見著兩名女使扶著一位衣著素雅的婦人,那婦人在她轉回身來的一刻便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請問夫人可是來看診的?」

  倪素將籃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詢問。

  「我家中有醫工,不勞姑娘。」婦人開口,語氣很溫和。

  倪素一頓,隨即頷首,「既如此,不知夫人來此,所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婦人一邊打量她,一邊問道。

  「是。」

  倪素點點頭,見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問,「您的膝蓋可是不舒服?不如進來坐一下吧?」

  婦人僅僅只是思慮了一瞬,便點點頭,由女使扶著進了門。

  堂中收拾得很乾淨整潔,即便是她這般講究的人,竟也從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絲的不好。

  桌上有熱茶小點,婦人只坐了一會兒便見那小娘子從後頭出來,手中端了熱水,還沒走近便有艾葉的香氣。

  「您膝蓋疼,若不嫌棄,便用這艾葉水敷一敷吧。」倪素將水盆放到凳面上,因著兩旁有女使,她也沒自己動手。

  兩名女使望著婦人。

  婦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輕輕點頭。

  有屏風遮擋,女使們掀開她的衣裙,捲起她的綢褲,用擰乾的熱帕子扶上她的膝蓋。

  「我聽外頭人說,姑娘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長的事,實在令人惋惜。」

  婦人眉頭舒展了些,忽然開口。

  「我實在擔不得『了不起』這三字,為人血親,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倪素在旁撥弄爐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來天陰雨多,夫人膝蓋若常常不適,便多用用這法子,多少也能減輕一些疼痛。」

  「多少錢?」

  婦人輕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搖頭,笑道:「只是一些艾葉水,為您熱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錢?」

  婦人沒說話,手中捏著一圈佛珠,她瞧著倪素,只等女使為她熱敷完畢,便起身告辭。

  自始至終,她也沒說明過來意。

  「夫人,您覺得她如何?」出了醫館,一名女使將婦人扶上馬車,小心翼翼地詢問。

  婦人撥著佛珠,在車中坐得端正,她細細地想著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為,「瞧著是個極好的模樣,也是個知禮知節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過好教養,她家裡若不出這樣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來拋頭露面地討生計,一個姑娘家,也是極不容易。」

  馬車從醫館門口離開,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東西,對面藥材鋪裡的小女兒阿芳才十二三歲,這幾日常來倪素這裡玩兒,她一手撐在桌角,嘟囔著,「艾葉你不也是在我家買的?那不要錢麼?何況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麼來了。」

  方才那婦人來時,她便在門外玩兒。

  「本也不值幾個錢。」倪素給了她一顆糖,又說,「你瞧見她身上穿的料子了麼?那樣好的穿著,必不是尋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婦人用不著她診病,但她以禮相待總是沒錯的。

  阿芳不言,她母親說,為婦人診病的女子是沒有什麼好名聲的,但偏偏她面前這個姐姐很奇怪,她專為女子診病,卻不能說她的名聲壞,大家一邊敬佩她為兄申冤的勇氣,一邊又對她行醫之事諱莫如深。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巴換了話頭。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細密的雨霧,想起連日來都不見月,只能用柳葉水沐浴的那個人,她點了點頭。

  「我就說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紙鳶!」

  阿芳笑起來。

  紙鳶?

  倪素一頭霧水,「什麼紙鳶?」

  「你昨兒這裡擺幾根竹子,我可都瞧見了!」阿芳哼了一聲,指著牆角,「你的紙鳶做得怎麼樣了?快拿出來給我瞧瞧嘛!」

  「我沒做,拿給你看什麼?」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腦袋。

  阿芳沒一會兒便被她母親叫回去吃飯,倪素回到後廊,嗅到飯菜的香氣,她抬頭往廚房那邊一望,穿著淡青圓領袍的年輕男人髮髻梳得很整齊,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簷廊裡,手中握著柔韌的竹篾。

  「徐子凌,我不是說過了,這幾日我不用你做飯嗎?」倪素快步走過去,將一籃子的香燭放下,提起衣擺坐在他身邊。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麼樣子?」徐鶴雪的眉眼從來都透著一種冷淡,此間雨霧浮動,他的面容便更添幾分冷感。

  「什麼……你怎麼知道?」倪素一下訕訕的。

  「你的窗開著。」

  那時徐鶴雪才從房中出來,抬眼便看見那道窗內,她鼓著臉頰咬糖糕的模樣,像喝了一碗藥汁似的,那麼苦。

  「看醫書忘了時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聲說著,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說過的話,她不由問,「你拿著個……是要做什麼?」

  「你那夜說睡不著,來我床前守,沒一會兒便在床沿趴著睡著了,」徐鶴雪用刀輕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說了夢話。」

  倪素愣愣的,「我說什麼了?」

  「我的紙鳶為什麼飛不起來……」徐鶴雪沒有什麼情緒的嗓音並沒有模仿她的語氣,只是這樣平鋪直敘地說給她聽。

  倪素有點不好意思,垂下腦袋,「雖然我不記得,但,應該是我夢見小時候與兄長一起踏青游玩的事了,我的紙鳶總是飛不起來,兄長也不幫我。」

  「所以,你在給我做紙鳶?」

  她問出這句話,無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嗯。」

  徐鶴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問她,「你如今,還想放紙鳶嗎?」

  「……想的。」

  倪素的聲音變得很輕。

  徐鶴雪聞言,轉過臉來看她,「那就好,我還擔心這樣東西你兒時喜歡,未必如今也喜歡。」

  「你……」

  倪素躲開他那雙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時連自己的手該放在何處都不知道,雨水漂濕木階,她看著其上雨珠滴答,「你怎麼會做這個?」

  徐鶴雪不再看她,又專注於手中的事,「年少時,我的好友為討他一個與他青梅竹馬的姑娘歡心,便自己學著做,可他有點笨,做了幾遍也做不會,還被竹篾扎了手,便強拉著我一塊兒來學,最後,他拿了我做的去給了那個姑娘。」

  倪素終於又聽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撐著下巴,笑了一下,「他為什麼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嗯。」

  徐鶴雪停下動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細細地回憶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極淺的笑意:「若我記得不錯,他做的那個,似乎醜到不堪入目。」

  他的身形淡如霧,也許身上的傷口還沒癒合,但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從前某些輕快的記憶,這個好似是霜雪堆砌起來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跡象。

  倪素看著他,忽然很想觸碰他。

  但她沒有那麼做。

  雨聲很輕,霧氣濕潤,徐鶴雪在安靜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說:「你這樣,我會很期待雨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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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水龍吟(二)

  周挺冒雨從夤夜司匆匆趕回府裡,他也不撐傘,穿過庭院走上階梯,抬眼便看見正在廳堂內端坐用茶的母親蘭氏。

  「母親。」

  周挺走進去,雨水不斷從衣擺下墜,「您這麼著急喚我回來,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說有事,你會這麼快回來麼?」蘭氏說著,瞧著他蒼白的臉色,便伸手由女使扶著起身走近他,一邊用繡帕擦拭他臉上身上的雨水,一邊道,「兒啊,你身上不還受著傷麼?你就是不聽我的話,不肯在家裡多將養些時日。」

  「母親,我沒事。」

  周挺搖頭,「您不必擔心我。」

  正元帝雖暫未下明旨以官交子代替私交子,但周挺這些時日卻並不好過,明裡暗裡的排擠,時不時的暗殺,他都一一領受過,身上的傷也不是一次受的,但這些,他並未對母親言明,只說自己是因公事所致。

  「你是我的兒子,我如何能不擔心?你們父子兩個偏生都是這樣的悶葫蘆,什麼事也不與我說,他在宛江做官多少年都回不來,你雖在京,卻也總是不著家,你們要我一個人守著這個家到什麼時候?」

  蘭氏將濕潤的帕子交給一旁的女使,「定昭,你父親在京時你不肯回來,他去了宛江也沒見你回來多少次,我知道你是怕我說那些話,可是定昭,我們是你的父母,難道會害你麼?我們並不怕你入夤夜司做武官會招外頭人看咱們家的笑話,我們啊,都是怕你選錯了路,你瞧瞧那些做官的,誰不以文官清流為榮?你的頂頭上司是宦官,即便換人做夤夜司使,那也還是宦官,如何能輪到你的頭上去?你這樣,能有出頭之日嗎?」

  「母親,」

  周挺低垂眼睛,「若無其他事,我便先回夤夜司了,近來事忙,得空我再回來看您。」

  蘭氏看他彎身行過禮轉身便要走,再度叫住他,「定昭,你今年已二十有三,心中若有人,合該告訴我。」

  周挺聞聲,他回轉過身,迎向蘭氏的目光。

  蘭氏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接來女使遞的茶碗,吹了吹碗壁的茶沫子,「我聽了些流言,說你與那個上登聞鼓院為兄鳴冤的倪小娘子有頗多來往。」

  周挺聽她提及倪素,不由上前兩步,擰眉道:「母親,此等流言多是吳岱當初為了吳繼康故意構陷,我與倪小娘子相識,皆因冬試案。」

  「我沒問你這個,姑娘家的名聲是極重要的,我會不清楚麼?今兒是咱們母子兩個關起門來說自家話,我呢,今日去瞧過那位姑娘了。」

  蘭氏抿了一口熱茶。

  周挺心下一凜,「母親,您去找她做什麼?」

  蘭氏淡笑,「我又不是去為難她的,我只是想瞧一瞧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受刑丟命都不怕。」

  「我看她啊,模樣兒生得極好,看著是個招人喜歡的,」蘭氏將茶碗擱到案上,細細打量著周挺的神情,「定昭,咱們家人丁薄,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她一個孤女能為兄長做到如此地步,是個極難得的姑娘,若你心中有意,母親也可以成全於你。」

  「定昭,告訴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周挺心亂如麻,他看向母親的臉,伴隨雨聲淅瀝,他正欲張口,卻又猛地想起什麼來,他立即道:「母親,司中事務繁忙,我先去了。」

  蘭氏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他已快步走出門去了。

  晁一松在周府外打著哈欠,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他立即跑上前撐傘,「小周大人,你這是要去哪兒?」

  「南槐街。」周挺翻身上馬,衣襟底下的傷口崩開了些,他也沒管,問晁一松,「我母親去南槐街的事,你為何沒與我說?」

  「夫人……不讓我說啊,她說等您回來親自和您講。」晁一松說話的底氣有些不足。

  因著這些日朝中官員對周挺明裡暗裡的針對,晁一松便帶了一批親從官來周府守著,以防有人對蘭氏動手。

  「你難道不知,我近來是什麼境況?」

  「什麼……」

  晁一松愣了一下,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大人您是擔心,夫人這一去,那些人會盯上倪……」

  他話還沒說罷,周挺已策馬前行。

  「快,你們幾個跟上小周大人!」晁一松的神情嚴肅許多,立即招來幾人,命令道。

  因為在下雨,又是黃昏,這天色晦暗,街上沒多少行人,馬蹄聲急促而清晰,周挺很快趕到南槐街,但他敲了幾番醫館的正門都無人應。

  對面藥材鋪裡的阿芳看了他一會兒,才走出門喊:「你是來找倪姐姐的嗎?」

  周挺聞聲回頭,見對面是個十二三的少女,他走上前,一身衣袍幾乎已被雨水濕透,「你知道她去了哪兒?」

  「她去永安湖了。」

  阿芳說。

  雨天的夜幕很快降臨,倪素抱著柳枝撐了一柄傘往回走,她的鞋襪已經濕透了,不太舒服,裙擺也沾了些泥水。

  湖畔還有些許殘燈,照得她腳邊的水窪波光粼粼的,倪素低頭,看見淡薄的霧色攏在她的衣袖邊沿。

  雨只在昨夜到今晨停了一會兒,午後便又下起來,徐鶴雪只用竹篾做好了紙鳶的骨架,午後與倪素去了一趟蔣府,與蔣御史談了一番話後,回來便支撐不住,身化淡霧,難以具形。

  倪素點了好多盞燈,一個人坐在簷廊底下,直到她發覺家中的柳葉沒有剩餘,這才出門來永安湖折柳。

  雨聲滴滴答答的,惹人心煩。

  湖畔沒有行人,只有遠處的油布棚中有一簇簇的光亮,濕潤的雨霧裡,偶爾也有食物的香氣。

  「是她嗎?」漆黑的一片陰影裡,一雙眼睛窺視著那年輕女子的背影。

  「是。」

  另一道沙啞的嗓音響起,「早有傳聞說她與周挺有首尾,咱們的人親眼瞧見,今日周挺的母親蘭氏進了此女的醫館,只怕是好事將近。」

  「好事?」那人冷笑,陰惻惻的,「若周挺真看重此女,咱們便讓他周家的好事,變成喪事!」

  雨滴落在冷刃上,被黑巾裹住半張臉的十數人傾身而出。

  腳踩雨水的聲音很重,倪素幾乎是聽到這些聲音的瞬間,便回過頭去,正逢寒光閃爍,在她眼前一晃,不過一瞬,她便被這些手持刀劍,面容不清的人團團圍住。

  「你們想做什麼?」

  倪素還算鎮定。

  「你若乖乖與我們走,我們自不會取你性命。」為首的黑衣人嗓音粗獷。

  「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倪素看見那人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凶悍至極。

  那黑衣人並不打算再與她多說些什麼,只一抬下巴,他身邊一人便持刀往前,鋒刃抵上倪素的脖頸,但他力道之大,刀背重擊倪素的肩頸,使得她一個踉蹌,摔倒在雨地裡。

  「大哥,要引周挺來,總要有個信物,這不是個聽話的娘們兒,我看,便斷她一隻手,送到周府去。」

  聲音沙啞的男人眯起眼睛,刀背將倪素制在雨地裡起不來身。

  「動手。」

  那為首的人下令,立即便有兩人來按住倪素,遠處的油布棚子裡還算熱鬧,倪素張嘴要叫喊,卻被一隻手緊緊地捂住嘴,那樣的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她的一隻手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手掌被落在地上的柳枝扎破,她看見那柄高舉起來的刀,極淡的燈影照射下,刃上顯露鋒利薄冷的光。

  倪素瞪大雙眼,被捂緊的嘴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她手掌一下蜷握起來,柳枝的棱角在她掌心又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刃光下落,倪素緊閉起雙眼。

  凜風拂面,幾乎吹斜了雨絲,刃入血肉的悶響傳來,隨之而來的,便是短促的慘聲。

  倪素只覺臉頰沾了些溫熱而濕潤的觸感,她一下睜眼,滴落在衣擺的顏色殷紅,她後知後覺,原來是血。

  煙雨交織,衣袍淡青的年輕男人立在她的面前,那雙眼睛毫無神采,他的身形很淡,淡得令這些殺人飲血慣了的殺手也不禁汗毛倒豎,渾身一顫。

  他們不敢靠近,下意識的反應便是逃,卻反而方便了徐鶴雪聽聲辨位,長霧迷濛,僻靜之處,雨聲也遮掩不盡諸般慘聲。

  徐鶴雪的身影時濃時淡,他細聽之下,已沒有一道雜聲,此時他握劍的手方才鬆懈一分,長劍破碎為細碎瑩塵,融入他的身軀。

  他記著方才觸碰到她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倪素?」

  滿地都是死屍,倪素幾乎不敢多看,即便是那夜在巷中他去救蔣先明,她在外面也並未看得很清楚,這是第一回,她如此直觀地面對如此血腥的一幕。

  他其實離她很近了,近到倪素伸出手,便能拉拽一下他的衣袂。

  徐鶴雪察覺到她的力道,身上尚未癒合的傷令他蹲下去的動作也有些艱難,他整個人都有些淡。

  他正欲說話,卻不防倪素忽然撲進他懷裡。

  徐鶴雪渾身僵硬,卻覺她在發顫,溫熱的鼻息在他衣襟間,她隱忍的抽泣聲音離他很近。

  徐鶴雪抿唇,他的身形有些難以維持,他輕拍她的肩,無聲地安撫。

  「我的臉上是不是有好多血……」

  她顫聲喃喃。

  是那個險些將她的手砍下來的人的血。

  徐鶴雪看不見,卻摸索著用衣袖輕輕地擦拭起她的臉。

  濕潤的衣料,冰冷的手指,倪素被他捧著臉,她抬起眼睛,卻忽覺臉頰上的觸感盡失,他的身形轉淡化霧。

  倪素立即去看自己的衣袖,雨水順著下頜滴落,依附於她衣袖的霧氣還在,沒有消失。

  馬蹄聲聲,由遠及近。

  周挺遠遠地似乎瞧見了兩道身影,但不知為何,走近卻只有呆坐在地上的那個年輕女子,雨地裡死屍鋪陳,她在蜿蜒的血水裡,垂著眼簾。

  「倪姑娘!」

  周挺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她面前。

  倪素抬起頭,一張蒼白的面容沾著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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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水龍吟(三)

  夤夜司的親從官很快趕來收拾了永安湖畔的死屍,周挺將倪素帶回南槐街醫館,又聽底下人來報,「小周大人,都驗過了,他們身上都是劍傷。」

  倪素一個弱女子既沒有武學根基,又如何能用劍?但周挺卻記得晦暗雨幕裡,他原本還看見一道身影,卻不知為何他策馬臨近,卻又只見倪素一人。

  衣襟底下的傷處崩開,血液與衣料黏連在一起,有種不太舒服的黏膩,周挺不動聲色,回過頭去看身裹披風,在房內點燈的年輕女子。

  她雙腿似乎還有些發軟,步子很慢,人也還有些恍惚,點了燈便坐在桌前,垂著腦袋一動不動。

  周挺走進去,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她面前,隨即便又後退兩步,俯身抱拳:「倪姑娘,對不住,此事是我牽累了你。」

  倪素堪堪回神,想起方才在永安湖畔的那些殺手所說的話,「小周大人,我不明白,他們為何覺得抓了我,便能引你上鉤?」

  周挺沉默一瞬,片刻才道,「今日我母親來過你這裡,加之先前吳岱故意放出你與我之間的流言,他們以為我與你……」

  「有情」這兩字出口,周挺抬眼看著面前這個鬢髮濕潤,唇色泛白的女子,他握著刀柄的手沒由來緊了緊,竟忽然想起母親蘭氏問他的那番話。

  倪素在聽見他前半句話時便立時想到今日上門的那位婦人,原來,那便是小周大人的母親。

  「可是,你母親來我這裡,是為了什麼?」

  周挺一頓,還是隱瞞了母親的打算,只道:「她聽過你的事,一直想見你,倪姑娘,此事於你本是無妄之災,今日起,我會遣人就近保護你,若你有任何事,請儘管向我開口,只要不違律法,我一定相幫。」

  「不必了,小周大人。」

  倪素搖頭,若夤夜司的人再來守,她又如何方便與徐子凌出門,為他點燈,為他引路?

  周挺未料她會拒絕,他一怔,隨即道:「若不如此,我擔心他們會故技重施,今日我便遲了一步,卻是不知,救了姑娘的那人,是誰?」

  僅僅只是夜雨裡的一道剪影,周挺始終懸掛於心。

  「不知道。」

  倪素捧來茶碗,卻不喝,「我甚至沒有看清他。」

  卻不知周挺信了沒有,倪素等了片刻才聽他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我來查,請姑娘放心,我必不會放過這些人。」

  她說不知道,周挺便不好再問,畢竟此事因他而起,他並不會像在夤夜司中訊問犯官那樣要求面前的這個女子一定要給他一個準確的回答。

  臨告辭,周挺看倪素一身濕透的衣裳未換,提醒了一聲:「倪姑娘,小心受寒,還有,這是宮中賞賜給夤夜司用的傷藥。」

  他從懷中摸出一隻瓷瓶,上面沾了些血跡,他用指腹擦去,將瓷瓶放在桌上,低眼看見她掌心血紅的一道口子,「你若不便,我……」

  「我自己可以的,謝謝小周大人。」

  倪素抬起眼睛看他。

  這間居室裡的燈火粼粼,映在她清透的眼底,周挺看著她,又立時挪開視線,「好。」

  那樣深的一道口子,她只是眼眶微紅,卻不見淚,一如周挺初時在夤夜司中見她,她不是個心中沒有恐懼的女子,但她的恐懼,卻從未使她軟弱。

  周挺離開後,倪素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又將藥粉灑在傷口上,簡單裹了一條細布,做完這些,她也並沒有離開這間屋子。

  這是徐子凌的居室,案頭放著他常看的幾卷書,筆墨紙硯都收揀得很整齊,房中攏著淡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倪素脫了鞋子,將自己裹進他的被子裡,一雙眼睛盯著搖晃的燭焰,夜雨聲聲,她喚:「徐子凌。」

  淡霧浮動,卻始終化不成他的身形。

  天色將明,雲銷雨霽,倪素在床上沉沉地睡著,昨夜未合攏的櫺窗外有濕冷的風吹來,屋中最後一支殘蠟被吹熄。

  淺淡的霧氣凝聚成一道淡薄的身影,他蒼白的指節合上櫺窗,房中淡青的簾子不再搖晃。

  他走到床前,床上的姑娘烏黑的髮絲凌亂,幾綹貼在白皙的頰邊,半張臉都壓在被子邊緣,枕頭經此一夜,已到了她的懷中。

  她從被中伸出來的一隻手,上面裹著的細布鬆散極了,露出來掌心那道結了鮮紅血痂的傷口。

  徐鶴雪回頭,看見桌上的瓷瓶,魂體脆弱,刑罰加身,從拿藥到回到床前坐著,他都走得很慢。

  藥粉被他灑在她的掌心,他尋來乾淨的細布,細緻地裹好她的傷口,整個過程他都很輕柔。

  聽著她清淺的呼吸,徐鶴雪做完這些事,便將手放在膝上,卻不自禁望著她的臉。

  她的眉頭忽然皺起來。

  徐鶴雪聽見她夢囈般,嘴唇微動,聲音模糊,他不由俯身,湊近了些,她溫熱的呼吸輕拂,喃喃:「徐子凌……」

  徐鶴雪脊背一僵,半晌才坐直身體。

  日光逐漸明亮起來,斜斜地從櫺窗照來,他在這道光裡靜坐,眉眼如覆雪的松枝般清寒,心中卻在想她的夢。

  她此時正在做的這個,有關於他的夢。

  徐鶴雪忽聽衣料摩擦的聲音響起,他一抬眼,便見方才還睡著的倪素此時已經睜開了眼,她抬著那隻被重新包扎過的手,正在看。

  「我夢見你了。」

  倪素的聲音帶了些尚未醒透的啞。

  徐鶴雪喉結滑動一下,「嗯。」

  「你為什麼不問我夢見你什麼了?」倪素看著他,他的身形還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凜冽的。

  「什麼?」他問。

  「夢見昨天夜裡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樣的,是你化成霧,然後就消失了,」倪素抱著他的枕頭,「還好,我一醒來就看見你了。」

  殘留在瓦簷縫隙裡的水珠滴答,輕輕敲擊著徐鶴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會不辭而別。」

  他的嗓音克制而冷靜。

  倪素沉默了好一會兒,本能地回避起「離別」這兩個字,她望向那道閉合的櫺窗,「好像沒有下雨了。」

  但紙鳶還沒做好。

  天見晴,徐鶴雪魂體虛弱,勉強能維持人形的時間,他都用來做紙鳶或看賬冊,從蔣府中得來的那十幾名官員十五年內的官職升遷變動,他都熟記於心,這十幾個名字之間唯一的關聯,便是十五年前代州與雍州之間的這條路線。

  他們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員。

  想通這一點不算難,難的是這些官員在十五年間雖有升遷,卻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這十幾人中,有一個前年被貶官到豐州的,名喚錢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過節亦有書信來往,但去年,他從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卻收到他的手書,說他便在此地,請我前來,說有話與我交代。」

  蔣先明站在一間破舊的屋舍前,低聲與身邊的年輕男女說話。

  老內知在旁為他提燈,而倪素與徐鶴雪則各自提著一盞琉璃燈,帷帽之下,他們的眼睛同時注視著那道歪歪斜斜,將落不落的院門。

  「我身邊沒有什麼會武之人,故而才請公子前來。」自上次的刺殺過後,蔣先明更謹慎許多。

  徐鶴雪不言,以劍鞘抵開院門,裡面黑漆漆的,待他們幾人走進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這是一間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的院子,雜草長滿磚縫,塵土極厚。

  「老錢,我是蔣先明,你在何處?」

  蔣先明瞧了瞧四周,卻不見有人,他便索性提高聲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沒聽見有什麼動靜,燈火照見簷下成片的蛛網,在夜風中微蕩。

  「老錢?」蔣先明的眉頭皺起來,不禁疑心自己被戲耍。

  可偏偏那手書上的字跡,的確是錢唯寅親手所寫,他應該不會錯認才是。

  徐鶴雪忽而側臉,一雙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銳地聽出些細微的響動,隨即快步上階,暖黃的燈影隨著他的步履鋪入正堂,倪素看見他劍刃出鞘,很快那堆雜物中間便有一人從陰影裡站起身。

  他衣衫襤褸,散著頭髮,鬍鬚幾乎遮了他半張臉,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頹廢。

  「蔣先明,我是信你才會冒險找你,可你為何要帶這些人來!」那人僵著脖子不敢動,聲音裡帶了點怒意。

  「你都失蹤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書,怎會不疑心?老錢,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你不必害怕。」

  蔣先明提著衣擺跟隨倪素走進堂屋中,先將他瞧了一番,才又說道,「咱們不如說一說,你找我,到底是因為何事?」

  徐鶴雪收劍入鞘,那錢唯寅才如釋重負,他看著蔣先明衣著光鮮,便打量起自己這身乞丐裝束,不由苦笑,「咱們幾個舊友當中,便只你最風光無限。」

  「你棄任而逃,是因杜琮,還是他上面的人?」蔣先明卻也不兜圈子,徑直問道。

  錢唯寅乍聽此言,他眼底立時浮出一絲驚愕,「你……知道了什麼?」

  「杜琮的事你應該已經聽說了,他的賬冊在我手裡,近來,我又查了一本滿裕錢莊的暗賬。」蔣先明正愁此事該如何繼續查下去,卻不料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這棄任而逃的錢唯寅,竟主動找上門。

  「老錢,你這些年,往杜琮手裡送了不少錢,你們這些人當中,卻只有你被貶官。」

  蔣先明這話正刺中錢唯寅的痛處,他神情灰敗,長嘆一聲,「那是因為,我實在拿不出錢了。」

  「你是正經科舉出身,卻為何不知自重?」蔣先明心中復雜,當年與此人交遊時,他尚是一個意氣風發,滿懷抱負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錢唯寅一身髒爛衣裳,也沒有從前為官時的講究,一屁股坐在地上,「淨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裡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財奉旨從代州糧倉取軍糧運送至雍州邊關,時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錢唯寅忽聽那戴帷帽的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他神情一變,轉過臉看向那人。

  「錢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糧倉?」

  徐鶴雪隔著帷帽,盯住他。

  錢唯寅沉默。

  蔣先明一聽十六年前,又聽徐鶴雪提及十六年前杜琮運送糧草的事,心中便是一跳,他驚疑不定,立即道:「老錢,你要我來見你,不就是要與我說清事由麼?」

  錢唯寅看著自己腳上的草鞋,他想起自己從任上出逃,想起自己這一路躲躲藏藏,喉間發澀,「是,我入泥潭,便是從十六年前的代州糧倉開始的。」

  「時年,玉節將軍在邊關迎戰丹丘胡人,官家下敕令,命就近的代州開倉以充軍糧送至邊關應急,可淨年,代州無糧啊……」

  「怎會無糧?」蔣先明不敢置信,「我看過以往代州的奏報,那年的代州知府明明說存糧頗豐,所以官家才會下令,命代州放糧救急。」

  錢唯寅點頭,「那奏報沒有錯,存糧本是夠的,但恰逢官家壽辰將近,代州正修道宮,朝廷撥來的銀子不夠,知州擔心誤了期限,便想出了個法子——開倉賣糧,暫解燃眉之急,若不是官家突然下敕令命代州開倉取糧,我們本還有機會將此事遮掩過去。」

  「朝廷的糧,你們也敢賣?!」

  蔣先明又驚又怒。

  「杜琮來時,已無餘糧,我們是死罪,他在路上耽擱了些時日,也是死罪,但他與我們說,有人可保我等無虞。」

  「誰?」

  錢唯寅搖頭,「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誰,杜琮運往雍州的糧車是空的,此事只有我們知道,他逃過了死罪,我們也跟著逃過了死罪,因為這件事,我們從此與杜琮綁在一起,聽話的,便能升遷,不聽話的,敢上京的,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如今,怎麼敢不要命地跑到雲京來?」蔣先明冷聲道。

  「他們這些人中,有個爬的比我高的,佔了我女兒,」錢唯寅的眼眶濕潤,蜷握手掌,「前年,她死了。」

  「淨年,我不要我這條命了,我只問你,這件事,你敢管嗎?」

  敢嗎?

  蔣先明一時無言,半晌才道,「你先與我走。」

  倪素一直沒有說話,但她一直在聽錢唯寅與蔣先明說的話,等蔣先明帶著人駕車回去,她與徐鶴雪提燈走在路上,發覺他異常安靜。

  「有錢唯寅作證,蔣御史為何猶豫?」

  倪素打破兩人間的靜謐。

  徐鶴雪回神,「即便蔣先明敢上奏,此事官家也極有可能不予理會,甚至,還可能將他治罪。」

  「為什……」倪素的話音戛然而止,她忽然領悟,代州糧倉裡的糧被倒賣後,所有的錢都用在給官家修代州道宮,代州的糧倉綁死了那十幾名官員,他們無人敢提此事,正是因為他們都很清楚此事的根源在何處。

  重提代州糧倉,無異於是狀告君父。

  蔣先明敢提,官家敢認嗎?

  「那你的事,豈不是……」倪素心中的滋味難言。

  若連蔣先明都不敢,這天底下,還有誰敢?

  徐鶴雪沒有說話,時至今日,他終於釐清了糧草案的真相,十幾個官員的默不作聲,使得三萬靖安軍糧草盡絕,不得已忍飢上陣。

  「將軍,哎呀小進士!你就聽我的,快把這半塊胡餅吃了!你的都分給底下人了,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記憶裡,有人將半塊放了很久的,硬邦邦的胡餅塞到他手裡。

  「你這很難吃啊薛懷,」

  他將胡餅扔回他懷裡,「我只吃雍州城裡龐家鋪子的胡餅。」

  「得了吧將軍,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讓我吃。」薛懷說著這樣的話,笑得很爽朗。

  那半塊胡餅,最後被他掰成兩半。

  徐鶴雪已經不記得那塊胡餅是什麼味道,他只記得,真的很難吃。

  忍飢上陣其實並非是致使靖安軍被屠戮於牧神山的真相,徐鶴雪以戰養戰,用胡人的糧養活自己的將士,只最初艱難些,之後越是在胡人的地界,軍中便越是不必忍飢挨餓。

  但,徐鶴雪以為,糧草案背後,杜琮之上的人,絕與這施加在他與靖安軍身上的叛國重罪脫不開干係。

  「徐子凌。」

  忽的,徐鶴雪聽見身邊人喚,他抬起眼睛,見倪素停步,那雙眼睛認真地審視著他,他只覺衣冠在身,而某些東西,卻已無處藏。

  「你生前,你的老師期望你做的官,是文官,而你說辜負他,是指,你做了雍州的武官?」

  若非如此,倪素想不通,他還能因為什麼如此憎恨杜琮,而那十幾名官員隱瞞下來的糧草案,又與他能有什麼樣的干係。

  徐鶴雪曾經不知該如何與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但從蔣先明這件事起,他對倪素,已不再避諱。

  她是個聰敏的女子,聽見今夜的事由,又怎會想不到這一層?

  再之後,她便會知道,他並不只是一個武官,還是錢唯寅口中的玉節將軍。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衣袂,他瑩白的影子與她昏黑的影子在燈火之間涇渭分明,「你會相信我嗎?」

  「相信你什麼?」

  「我……」

  徐鶴雪喉結微動,世人再多詆毀,再多誤解,他其實都不入心,可唯獨眼前的倪素,令他心中生憂,生妄。

  他說:「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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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1 11:08:17
第五十九章 水龍吟(四)

  倪素心中一動,與他相視。

  她正欲開口,卻聽馬車轆轆聲漸近,她幾乎是與徐鶴雪一同轉頭,竟是蔣先明的馬車去而復返。

  蔣先明掀簾,看向那對年輕男女,「錢唯寅跑了!」

  「什麼?」

  倪素愕然,她走近了些,隔著帷帽,看見車中的確只有蔣先明一人。

  「怎麼回事?」

  徐鶴雪盯住他。

  「他知道你會武,所以假意答應與我走,實際是等我與你分開後,他好趁機逃跑!」蔣先明面色凝重,「公子,他與我說,他棄任逃走後,便回到代州,在那幫人眼皮子底下躲藏,他原本是想勸曾交好的同僚任俊與他一道上京,卻發現有人剛好查到了他那位同僚的頭上。」

  此事竟還有人在查?

  徐鶴雪一怔,隨即問道:「誰?」

  「聽他說,是個年輕人,姓董,是國子監的監生,多的他也不知道,任俊幾月前已在任上忽然暴斃,而那個姓董的年輕人身上,只怕有任俊的認罪書與證據。」

  蔣先明想起方才在車上,錢唯寅對他說:「一個監生也敢蹚代州的渾水,淨年你猜,他是受何人指使?我也不怕告訴你,來的路上我便是跟著他的,只是比起他上面的人,我更信你,所以我在快到雲京時便尋了機會躲開他,先他一步進京找你,可是淨年,我看你是不敢。」

  「我猜,他有可能回頭去找那姓董的監生。」蔣先明回神,又對徐鶴雪說道。

  「你可有國子監名冊?」徐鶴雪問。

  「我識得田判監,你們上來,咱們這便去他那兒!」蔣先明朝他們招手。

  國子監的監生有幾百人,其中姓董的有二十一人,蔣先明帶著徐鶴雪與倪素在田判監家中看過名冊,卻暫未從中找出具體是哪一人。

  錢唯寅給的提醒太少了。

  田判監打著哈欠,滿頭霧水地陪著蔣先明與那對年輕男女熬,見蔣先明在案前磨墨,他便問,「淨年,你這又是要寫什麼?」

  「奏疏。」

  蔣先明握著筆,看向他,「老田,我借你的墨與紙,又佔了你的地方,之後,我還你。」

  「得了,哪裡用得著你還,誰不知你一向過得清貧,唯獨極捨得買那些貴的紙筆硯墨,我這些可比不上你的,」田判監擺擺手,「只是,你蔣御史又要上什麼奏疏?」

  蔣先明蘸了墨,看著雪白的紙頁,半晌才道:「我要翻一樁舊案。」

  姓董的監生查不出,錢唯寅到底有沒有去尋此人也不好說,蔣先明也並不確定那監生究竟有沒有將所謂的證據帶回雲京,若是平安帶回,那他上面的人知道了代州糧草案的真相後,還敢不敢重提此事?

  杜琮的罪因他失蹤而暫未議定,這樁糧草案所牽涉的官員,十幾年來,要麼升,要麼死。

  他們的升遷,是用百姓的血汗換來的,蔣先明思來想去,滿腦子都是錢唯寅逃跑前的那句「你不敢」。

  若姓董的監生不敢,他之上的人不敢,他蔣先明也不敢,是否便要放任那些蠹蟲繼續啃噬大齊的國柱?

  倪素聽見蔣先明的這句話,她不由回頭,正見蔣先明抬手落筆。

  身邊人翻頁的動作已停許久,帷帽之下,他到底是個什麼神情倪素看不清,但她視線下落,停在他手指邊緣的一行墨跡。

  董耀。

  倪素掃了一眼,其父董成達,是個縣官。

  「田判監,您對董耀此人,可有印象?」徐鶴雪忽然出聲。

  田判監聽著聲音,便回轉身來,國子監中監生數百,他豈能個個都記得清楚?但這個董耀,他細細想了想,「啊,他學問不錯,尤其算學極好,前年本該有職事,但上面查出他生父是個犯過事的武官,董成達其實是他舅舅,他改姓董之前,原姓陸,因為這個,他入官的事便一直擱置著,直到今年,張相公許他入政事堂做堂候官。」

  董耀,原姓陸。

  不必田判監明說,徐鶴雪心中已想起他父親的名字——陸恆。

  文端長公主府校尉。

  徐鶴雪曾不止一次見過陸恆,也知道他有一個沉迷算學的妻弟,若非看見董耀這個名字後面緊跟著的「董成達」,徐鶴雪也想不起陸恆的妻弟。

  而田判監後半句緊跟著的「張相公」三字,幾乎立時令徐鶴雪猛地撐著桌角站起身,「蔣御史,錢唯寅與董耀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們這一路來,卻未遇追殺,一直如此風平浪靜?」

  蔣先明愣了一下,他隨即細細思索起錢唯寅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立時領悟,「公子,難道任俊之事有詐?」

  任俊在任上忽然暴斃,而董耀卻完好無損,此二人即便再謹慎,再知道躲藏,也不可能路上如此平靜。

  除非……有人故意放過董耀。

  可他放過董耀的目的是什麼?難道是想借此勾出董耀背後之人,再一網打盡?

  蔣先明一時肝膽俱寒。

  倪素看見徐子凌撐在案上的手一顫,隨即提燈踉蹌地衝出去,她趕緊跟出去,天色將白,冷風拂面。

  簷角的銅鈴輕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方才先她一步從這裡走出去的人,已不見蹤影。

  倪素低頭,她發現自己的衣袖邊緣竟無淡霧依附,她心中慌張極了,不顧蔣先明在身後的呼喚,提裙朝大門跑出去。

  天色微白時,翰林學士賀童一如往常那般來接老師入宮,他被老內知迎入庭院,便見張敬穿了一身整整齊齊的紫色官服,他立即上前,為老師戴好長翅帽。

  「老內知是怎麼了?」

  賀童轉臉,看見跟隨張敬多年的老內知劉家榮眼眶發紅,便有些疑惑。

  「他昨兒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紅了。」

  張敬瞧了一眼老內知,語氣平淡。

  老內知喉結一動,低下頭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賀童也沒多想,正欲請老師先行,卻見簷廊盡頭的昏暗處,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裡,他一驚,「老師,他……」

  「你別跪著,起來。」張敬也不避諱,朝那人道。

  賀童看見那人站起身從陰影裡走出,是個中年男人,但他卻認不出此人。

  「這是錢唯寅,今日入宮,我得帶著他去。」

  張敬理了理衣袖,說道。

  「可張公,董耀他還不知在哪兒……」

  錢唯寅面露擔憂。

  張敬聞聲,看向他,「他來不來,其實不重要,你來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師,您帶他入宮做什麼?」

  賀童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張敬不言,他只是將身邊這個學生端詳了一番,朱砂紅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長翅帽,「我有些詩稿,明日你來,幫我整理。」

  「學生記下了。」

  賀童點點頭。

  從張府到皇城的這段路,賀童已經習慣了老師的沉默寡言,只是他總會打量一下坐在對面的錢唯寅。

  他認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師的。

  他猜不透老師為何要帶此人入宮,不知為何,賀童心中頗為不寧,尤其是馬車停穩在宮門口時,他見錢唯寅下了馬車,一掀衣擺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錢唯寅自陳罪書,請見官家!」

  他應該從未如此嘶聲力竭過,頸間的青筋都鼓起來。

  「老師,他這是……」

  賀童回頭,卻見張敬神情平靜,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宮便是。」

  賀童一向不會違逆老師,他扶著張敬下去,繞過那錢唯寅,快要走進皇城裡去時,他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頭一看,那錢唯寅已被數名禁軍制住,正朝宮門這邊押過來。

  「老師,您不去政事堂嗎?」

  今日不必早朝,張敬入宮也應該是去政事堂才對,可賀童見他卻並不打算往那邊去。

  張敬搖頭,「我得先去見嘉王,你不必跟來,先去政事堂吧,我一會兒便回。」

  賀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卻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慌張,見張敬拄著拐步履蹣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喚了一聲:「老師……」

  張敬停步,回頭看他。

  皇城之內,天光彷彿又明亮了些,晨霧淺薄,繚繞於這片碧瓦紅牆,張敬雙手扶在拐杖上,「賀童,我讓你整理的詩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嗎?」

  「我知道。」

  賀童應聲,「我等著為老師再做這些事,等了十五年。」

  這一句話,竟逼得張敬眼眶發熱,他點點頭,向來古板嚴肅的面容上浮出一個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學生,但我想問你心裡,是否在恨一個人?」

  賀童一怔,隨即垂首,「老師,若非他犯下叛國重罪牽累您,您也不會受流放之苦,師母與師兄更不會……」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寫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關於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許流傳的東西了。」

  張敬走回他的面前,極淡的日光落在碧瓦邊沿,刺得張敬眼睛微眯起來。

  「老師……您為什麼提他?」

  賀童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行了,你去吧。」

  張敬言語淡淡,晨風鼓動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賀童一眼,轉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婦正收拾行裝,正元帝在氣頭上,昨日聽見嘉王再請出宮,歸彤州,他連面也不見嘉王,只令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傳話允准。

  「昔真,這裡沒什麼東西要帶,咱們只管回去就是。」嘉王歸心似箭,在殿中走來走去。

  「殿下沒有,妾卻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親自收拾著衣裙首飾,動作不緊不慢。

  「既已開春,也是時候給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頭應該是自歸京以來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邊,絮絮叨叨,「等我們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裝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向他,正欲啟唇,卻聽殿門外有內侍道:「殿下,張相公求見殿下。」

  「張相公」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門處,親自推開殿門。

  晨光鋪散而來,外面的老者滄顏華髮,雖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卻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記憶裡那般嚴肅,清傲。

  卻,比十幾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驟紅,淚意乍湧,他顫聲:「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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