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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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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2 01:20:37
第四十章 定風波(三)

  徐鶴雪舒展手掌,瘦削而蒼白的指節不安地屈起一下,落在屏風之上,隔著一層素紗,與她手掌暗淡的廓影重疊。

  很輕的相貼,帶著他的謹慎與克制。

  屏風隔絕不了她手心的溫度,也許是她尚未退熱,所以溫度更高,令他輕輕一觸,便如驚弓之鳥般眨動一下眼睛。

  他忽然想起,之前她從夤夜司的牢獄中出來,住進太尉府時,他也曾將手輕貼在她的前額,為她退熱。

  那時不生綺念,所以那種溫度,他已經記不清。

  可是今夜,

  明明隔著一道屏風,明明只是手心相觸,他藏在被子裡的另一隻手倏爾攥緊自己的衣袍。

  淡色的唇輕抿起來。

  鬼魅已經沒有血肉之軀,他無法感知自己的任何心跳,唯有點滴瑩塵在他身畔浮動,好似雀躍,又很快融入他的身軀。

  一盞孤燈搖搖晃晃,無聲修補著他這道破敗的殘魂。

  「你的手像雪一樣冷,但是我們這樣,你會不會覺得暖一些?」屏風後的姑娘在問他。

  「這樣,你也會冷的。」

  他只是說。

  「逢夏必熱,遇冬便冷,無論冷暖,都是溫度,我覺得沒有什麼不一樣的。」

  倪素望著屏風後他的身廓,他如一座荒草覆沒的雪山安靜地伏在昏暗的陰影之中,好像沒有人可以靠近,沒有人可以打破他的這份死寂。

  但她忽然很想。

  這麼想著,她的手指便在屏風上用力,緊貼他的掌心,觸摸他瘦削的指節,故意與他指腹相觸,輕點一下。

  他似乎嚇了一跳。

  倪素甚至聽見他一分凌亂的氣聲,很輕的一下,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聽得耳朵有一點癢。

  他的手很快收了回去,倪素看見他的衣袖一晃而過。

  雪山之上有飛鳥驚鳴,掠翅而起,雖場面稍顯慌亂,但這座空山卻好像變得鮮活了那麼一點,有生機了那麼一些。

  倪素翹起嘴角,隱約看見他整個人像是裹進被子裡去,甚至背過了身。

  「你生氣了嗎?」

  倪素的下巴抵在軟枕上。

  「沒有。」

  他沒有轉身,依舊安靜地藏在那片陰影裡。

  倪素知道他的脾性很好,好得像是從來就不會生氣一樣,但她還是故意這樣問了,聽見他的回答,她又說:「你明早想吃什麼?」

  「你吃就好。」

  他說。

  「我想吃糖糕,我們一起吃吧?」

  屏風那面靜默了一瞬,最終,他還是「嗯」了一聲。

  冗長黑夜,兩人之間再沒有說話,倪素身上還是痛得厲害,她安靜地隱忍著,心裡卻在想,如若他始終不肯敞露心扉,那其實也沒有關係。

  至少在他身在陽世的這段日子裡,她想讓他過得開心。

  吃他喜歡的糖糕,去多少次謝春亭都可以,去找他兒時埋私房錢的那棵歪脖子樹也可以。

  只要開心,就好了。

  後半夜忽來的秋雨將整個院子沖刷得很乾淨,玉紋輕手輕腳地進屋來開窗,睡眠很淺的倪素便被驚醒。

  她最先去望屏風之後,軟榻上的被子疊放整齊,昨夜躺在那裡的人已經不在。

  「倪姑娘,藥已經在煎了,您看今兒早上想吃什麼?」

  玉紋回頭,見趴在床上的年輕女子睜開了雙眼,便走上前去,用帕子輕輕擦去她額頭上的汗珠。

  「糖糕。」

  倪素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好,奴婢讓人去買來。」

  玉紋手腳麻利,打來熱水幫倪素簡單擦洗過臉,又用篦子幫她篦髮,等倪素喝光了藥,她便出去找了一名小廝去街上買糖糕。

  跑腿的小廝很快回來,糖糕還很熱,一看便是剛出鍋的。

  外頭已經不在下雨了,但晨霧潮濕又朦朧。

  倪素將一塊糖糕遞給坐在床沿的年輕男人,自己也拿了一塊小心地咬了一口。

  她時不時地要吹一下手指。

  倪素抬起眼睛,他今日換了一身墨綠色的圓領袍,墨綠的衣襟裡又露出一截潔白的中衣領子,這樣濃鬱的顏色襯得他的脖頸與面龐白皙如冷玉。

  淡薄的天光照在他光滑的衣料上,金絲繡線的暗紋閃爍。

  糖糕的燙對於他而言似乎並不強烈,他纖長的眼睫微垂著,很認真地在吃那塊糖糕,但是倪素並不能在他的臉上發現任何或滿足或愉悅的神情。

  他彷彿只是在不斷重復一個動作。

  「你……不吃嗎?」

  她的視線令人難以忽視,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眨動一下眼睫。

  「好吃嗎?」

  倪素問他。

  「嗯。」

  他頷首,又吃下一口。

  也許是他的姿儀太過賞心悅目,倪素覺得自己這樣趴在床上吃糖糕有些說不出的局促。

  她胡亂地想著,但還是一口一口地將糖糕吃了。

  倪素從鼓院出來後的第二日便請蔡春絮取了些自己的銀錢買了好些傷藥補品送給何仲平與其他三十五名書生。

  不料今日何仲平便帶著他與其他人送的一些東西來了,當日吳繼康突發癔症,何仲平只受了幾杖,堂審便匆匆結束。

  何仲平算是在鼓院受刑的人中傷情較輕的,好歹將養了幾日也能勉強下地,這便立即上門來探望倪素。

  「何公子也受著傷,該好好將養,不用來看我。」

  隔著屏風,玉紋將流蘇簾子也放了下來,倪素隱約看見何仲平一瘸一拐地進門來。

  「他們都比我傷重,我今日來,是代他們來看姑娘你的……」何仲平說著便在桌前坐下,哪知屁股才一挨凳面他就「嘶」的一聲,一下彈起來。

  玉紋憋不住笑,將軟墊拿來墊在凳面上:「是奴婢手腳慢了,公子現在坐吧。」

  何仲平訕然一笑,重新坐下去,屁股是好受了一些。

  「他們都好嗎?」

  倪素在簾內出聲,「當日在鼓院看見你們來,我心中真的很感激。」

  「姑娘的藥,我們都收到了,他們都說謝謝姑娘你呢,」何仲平聽到她說「感激」二字,一時有些無所適從,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強,他垂下頭,半晌才又道:「無論是他們還是我,都受不起姑娘的這份感激,他們是為霽明兄不平,也是為他們自己不平,而我……」

  何仲平眉眼鬱鬱:「而我,對霽明兄有愧。」

  「若非我將他的策論詩文說了出去,也許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倪姑娘為兄長伸冤,在雲京承受百般苦楚,可謂貞烈,若此時我無動於衷,又如何對得起霽明兄在雲京對我的處處照拂?」

  說著,何仲平一手撐在桌上站起身來,鄭重地對著簾內的倪素彎腰作揖:「倪姑娘,以前我處處怕事,但如今我已想得很清楚,若吳繼康不死,我願隨你繼續伸冤,天理昭彰,來日方長。」

  何仲平也沒待多久,身上受著傷,他是坐不住的,只與倪素說過幾句話,便離開了。

  房門大開著,日光淺淺地在地面鋪陳。

  倪素趴在床上,好像嗅到了空山新雨後的清爽味道。

  她看到那道墨綠的身影立在窗櫺前,殘留的雨水滴落在他手中的書卷上,他在凝視那滴弄濕書卷的雨露,最終白皙的手指在紙頁上輕輕一拂。

  她昏昏欲睡,心內安寧。

  ——

  正元帝因頭疾而暫未上朝,朝中沒有幾個官員能見到在病中的官家,唯有孟雲獻連著幾日進了慶和殿。

  「你說,諫院與翰林院的那幫人究竟是在為什麼而鬧?」

  正元帝今日精神更欠佳,躺在龍榻上,聲音有些虛浮無力。

  「這個中緣由,臣如何得知?」孟雲獻立在簾外,垂著眼簾,恭謹道,「只是如今民情翻沸,百姓皆稱讚倪青嵐親妹至真至烈,何況還有一幫年輕士子也已為倪青嵐受過刑,官家若不盡快對重陽鳴冤一事做出決斷,只怕……」

  「只怕什麼?」

  「只怕宗室之中,皆要以為官家此番推行新政決心不堅,畢竟國舅吳繼康此番舞弊恰好是在冬試,而冬試是官家您為新政選拔人才而特設,冬試是再推新政的開端,若開端不好,又何談萬象更新?」

  若開端不力,又如何讓那些宗室將自己吃進去的錢財吐出來些?他們若發覺官家決心不堅,豈非要更加藐視新政,破壞新政?

  屆時,又還能收回來多少銀子?

  這些話孟雲獻不說,並不代表正元帝不會聯想到這裡,他安靜地等,聽著龍榻上的帝王咳嗽了好一陣,他才道:「請官家保重龍體。」

  「我,是真的老了……」

  正元帝徐徐一嘆,胸口起伏。

  非是上朝之時,正元帝便不常稱「朕」。

  「張敬與蔣先明都上了折子,反對封禪一事,」話鋒一轉,正元帝的口吻變得意味頗濃,「但我看孟卿你似乎與他們看法不同。」

  「官家仁德,澤披四海,重於泰山,如何不能行封禪大禮?」孟雲獻說著,又俯身作揖,「張相公與蔣御史只怕也是擔心勞民傷財,但如今官家若能收歸一部分用以疏浚河道卻被貪墨的銀子,亦可解燃眉之急。」

  正元帝不言,凝視他半晌。

  「聽聞張卿當年與你在城門分道割席,但我看,你待張卿仍有好友之誼。」

  「雖割席,亦不斷同僚之誼。」

  孟雲獻不慌不忙,從容應答。

  只提同僚而非好友,正元帝扯了扯唇,手指輕扣在床沿,時不時地敲擊著。

  孟雲獻垂首,聽著這一陣細微的響動,十分耐心地等著,時至今日,正元帝已不能再迴避登聞鼓院接的這樁冬試案了。

  「朕心中已有決斷,孟卿回去吧。」

  正元帝聲似平淡。

  「臣告退。」

  孟雲獻立即作揖,隨後退出慶和殿。

  今日不在下雨,宮中卻還有積水,孟雲獻走下白玉長階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踩到積水弄濕了官靴他也全然不顧。

  偌大的政事堂,正值用飯的時辰,沒有幾名官員在堂內,孟雲獻進門,看見一名堂候官收拾了一堆書冊,他便問:「那些都是什麼?」

  「孟相公,」

  堂候官忙躬身,道,「這些都是張相公要的,正元年間的百官歷年政績考。」

  「他要這些做什麼?」

  孟雲獻心中怪異。

  堂候官搖頭,「下官不知。」

  「行了,我拿著吧。」孟雲獻走過去接了過來,隨即往後堂去。

  張敬不喜熱鬧,並沒有與那些官員一起去吃飯,翰林學士賀童拿了一個食盒過來,張敬便一個人在後堂裡用飯。

  「你身體還沒好?怎麼就吃這些。」

  孟雲獻走過去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清粥小菜。

  張敬抬頭,見他懷中抱著一沓書冊,他的神情一滯,隨即又垂眼,自顧自地喝粥:「吃慣了這些,其它的就不好克化了。」

  「那你要這些做什麼?」

  孟雲獻將書冊都放在案上,「不要告訴我,你想整頓吏治?」

  「你回來推新政弄得不痛不癢,也不許我下猛藥?」

  張敬眼皮也不掀一下。

  「眼下不適合。」

  孟雲獻自慶和殿回來這一路走得急,他也不管案上是不是冷茶,端起來就喝了。

  「那要何時才適合?」

  張敬一邊喝粥,一邊道,「孟琢,我看你被貶官一趟,你的膽氣也被磨沒了,官家要封禪,你便為他籌措銀兩,你可真是越來越會做官了。」

  孟雲獻面露無奈,「官家封禪之心可比重推新政要堅決得多,那日我在慶和殿提及封禪也是為了讓官家正視冬試案,當時蔣御史正在殿中,但他卻並沒有出言反駁而是事後另外寫了奏疏反對封禪,他是官家唯一能夠容忍的近臣,而你呢崇之?你才回來多久?官家對你尚有疑慮,你又為何要在此時上疏打官家的臉?」

  張敬在聽見他說「他是官家唯一能夠容忍的近臣」這句話時,他握著湯匙的手緊緊地蜷握,幾乎有些細微地發顫。

  他倏爾抬眼看向孟雲獻,「你應該知道,他是如何做了那近臣的。」

  孟雲獻一怔。

  他當然知道,

  玉節將軍徐鶴雪死的那年,便是蔣先明青雲直上的那一年。

  「難道就因為官家只能容忍他,我們這些人便不可以說真話了嗎?為官之道,便是如此嗎?北邊一十三州尚未收復,我大齊還要向掠奪我國土的胡人交十萬歲幣!近幾年越是彈壓,匪患便越是不止,如此境地,官家還要勞民傷財,封禪泰山?」

  張敬撂下湯匙,站起身,「孟琢,我問你,若人人都不肯說真話,又如何澄清御宇,維護社稷?」

  「我不是說你不能說,只是時機不對!」

  孟雲獻皺起眉。

  「如何不對?今日你在慶和殿中,官家問過你了?你為我說話了是不是,你是站在何種立場為我說話的?」

  孟雲獻張了張嘴,他對上張敬的視線,喉嚨有些發乾。

  同僚,而非好友。

  因為官家並不希望他們兩人再為友,他們最好一直如此不對付,官家便不用擔心他們兩人合起伙來算計任何事。

  「你沒有立場,便不該為我說話。」

  即便他不言,張敬也已洞悉他在官家面前究竟是如何自處的,「我要做些什麼,要如何做,都與你無關,我是官家的臣子,亦是大齊的臣子,我為君,也要為國,我做不到與你一般,淨撿官家喜歡的話說。」

  「張崇之!」

  孟雲獻生怕他說這樣的話,僅僅只是「同僚」二字,孟雲獻尚未出口便已經先為此自傷,他慣常是能忍的,過了這十四年的貶官生涯,他變得比以往更能忍,可當著這個在他心中依舊萬分重要的舊友的面,他的能忍也變得不能忍,「十四年前,我整頓吏治的後果是你與我兩個人割席分道,是你失妻失子,一身傷病……不是我變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急不來。」

  孟雲獻與他對峙著,半晌,他閉了閉眼,幾乎是出乎張敬意料地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崇之,君仁,臣才直。」

  為君者仁,為臣者才敢直。

  若君不仁,則臣直,也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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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定風波(四)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皇帝就登聞鼓院「重陽鳴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視新政,舞弊害命為名,治罪國舅吳繼康。

  太師吳岱在永定門長跪以至暈厥,吳貴妃數次求見皇帝皆未能得見天顏。

  這一日,下了好大一場雨。

  雲京城市井之間熱鬧不減,百姓無不拍手稱快,讚陛下明德公正,自發為枉死的倪青嵐燒紙。

  而當日在鼓院與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書生則趁此寒衣節,為倪青嵐親寫表文,點香燒紙。

  「霽明兄,若你泉下有知,心中是否有所寬慰?」何仲平一面燒掉自己寫的表文,一面抬起頭,香案後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時刺得他眼眶泛紅,「官家肯治吳繼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霽明兄……」

  他喉結滾動一下,「我只恨他的命,也換不來你重活。」

  「何兄,萬莫如此傷懷,今日是咱們這些人真正該提振精神的時候,想必霽明兄在黃泉之下,今日也該是高興的。」

  一名貢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說著又將自己寫的表文燒了,「霽明兄,雖然你我此前並不相識,但四海之內,我等與你皆為孔孟門生,我讀過你的詩文,知道你的為人,願爾來生,倚鯤鵬之脊背,從心之志,扶搖千萬里!」

  他說著,起身點香作揖。

  這間屋子不大,擠滿了人,還有人乾脆站到了簷廊裡,眾人點上香,一同朝香案後的牌位作揖。

  他們這些人都受過杖刑,走路並不方便,但每個人都強撐著從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蹣跚地相攜著來到倪素這裡,燒紙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實很難站起身,但她還是請蔡春絮替她換上一身縞素,咬著牙起來給兄長燒了兩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銅盆裡的紙灰熏的,還是身上的傷太痛,倪素眼皮時不時地抽動一下,滿額都是冷汗。

  她鬆開蔡春絮的手,向眾人施禮:「多謝諸位今日來此祭拜我兄長,當日在登聞鼓院,是諸位讓小女子知道,這世間公理終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長生前不善交遊,摯友零星,但他死後,卻有諸位為他不平,為他奔走,我以為,即便生死兩端,兄長在天有靈,也算與諸位相識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兩端又如何?經此一事,吾等與霽明兄,可堪為友矣!」一名舉子彎腰還以一禮。

  他們身上都有傷,也並未久待,祭拜過倪青嵐後便都陸續離開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著吧,你這身子,能站這麼一會兒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見倪素身後的衣料被血液洇濕,便招來玉紋與她一塊兒攙扶著倪素。

  一腳將要邁出門檻,倪素忽然回頭,香案上白煙縷縷,兄長的牌位與母親的牌位立在一處,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濕。

  「官家今晨賞賜的傷藥在哪裡?玉紋快些取來。」

  蔡春絮才將倪素扶到床上趴著,便火急火燎地使喚玉紋。

  今晨正元帝治罪吳繼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宮中的內侍帶了皇帝的口諭前來,誇讚倪素為兄伸冤之勇,有貞烈之風,又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與宮中上好的傷藥。

  傷藥雖好,上藥的過程卻極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緊緊地抓著軟枕,聽見蔡春絮在一旁說了句:「阿喜妹妹,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見倪素身上的傷,可每回見了,她都覺觸目驚心,她將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額頭的冷汗,說:「到如今,你可算是熬過來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條命,好歹是為你兄長討得了一個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興。」

  倪素的嗓子仍是啞的,窗外雨聲淋漓,而她嗅到這股濕冷的草木清香,只覺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睜著眼,臉頰抵在軟枕上嗅聞雨氣的模樣,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濕的鬢髮,輕聲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雲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麼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覺吧,等你醒來,我陪你用飯。」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隨即起身出去。

  房內安靜下來,倪素閉著眼,喃喃似的喚了一聲:「徐子凌。」

  「嗯。」

  隔著一道屏風,有清淺的霧氣凝化出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的邊緣,卻沒有睜眼,「吳繼康真的會是死罪嗎?」

  皇帝雖下了敕令,但今日還在議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吳繼康的罪名中有『藐視新政』一項,此項便已經定了他的死罪,今日雖還在議罪,但我想,議罪的重點也不過是處斬之期。」

  徐鶴雪坐在軟榻上,背對著那道素紗屏風,「還有……」

  「還有什麼?」

  「也許處斬之期不會那麼快,因為治罪吳繼康很可能只是一個開始,官家也許要先處置諫院與翰林院的一些官員。」

  他說。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韓清與孟相公,也並非是出於純粹的目的來助她伸冤,他們身在官場,本有一番腥風血雨之爭。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場親眼看著他去死,但我總覺得我在做夢,只要我一睡,再醒來,就什麼也不剩。」

  也許是傷處疼得她很恍惚,令她總有一種身在幻夢之中的感覺。

  「那你會怕重來一回嗎?」

  「不怕。」

  即便重來,她也不懼為兄長再討一回公道。

  徐鶴雪輕抬起一雙眼,凝望窗櫺之外,煙波濃雨,秋意無邊:「那就睡吧。」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來越混沌,聽著耳畔秋雨,這是她來雲京之後,最為安心的一覺。

  ——

  正如徐鶴雪所料,十月初這道降罪國舅吳繼康的敕令只是一個開端,正元帝針對諫院與翰林院的一場清洗一直持續到年關將近之時。

  夤夜司的刑池幾乎被鮮血充斥,牽涉其中的數十名官員,貶官的貶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個雲京城都籠罩著一片陰雲。

  貪墨疏浚河道款項的官員也一一被處置,其中便有太師吳岱,被褫奪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來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雲獻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只取下長翅帽,放到一旁,便接來韓清遞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狠的那些人,經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個。」韓清眼底難掩疲憊,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諫院與翰林院之間早有爭鬥,而孟雲獻暗地助推蔣先明將冬試案上奏官家案頭,便是猜到官家定會請兩院官員共同議定此案。

  爭執是必然的。

  演變成水火不容的兩方爭鬥也在孟雲獻的意料之中。

  他們並非是真的在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冬試舉子而爭執不下,鬧到這般火勢不能收斂的地步,無非「黨同伐異」四字。

  沒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倪青嵐」這個名字,他們只是借著這個名字,將一樁舞弊殺人的案子,變成了攻訐打壓異黨的政治鬥爭。

  而孟雲獻與韓清也在這場鬥爭之中,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促成了這樁超越冬試案本身的鬥爭,並趁此,除去了好幾個當初反對新政,攻訐孟張二人的頑固不化之輩。

  孟雲獻慢飲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幾塊阻撓新政的石頭,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對他封禪,勾結宗室斂財的蠹蟲。」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宮的銀子,您也除了幾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興?」

  韓清觀察著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撿回一條命,被從牢裡放出來,那時,你跑來給我磕頭,頭都磕破了,淌了一臉的血,還沖我笑,我也挺高興的。」

  孟雲獻略略舒展了些眉頭,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斂起來,「那時你我都以為是咱們贏了。」

  「難道不是麼?」韓清不明所以。

  孟雲獻搖頭,「贏的人,其實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韓清一怔,越發聽不明白。

  「那時我四十多歲第一回拜參知政事,深感我大齊積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請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應允令我熱血沸騰,我拉著崇之一起與我整頓吏治,下手絲毫不留餘地,在朝廷裡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時以為欲成大事,什麼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給了我足夠的底氣。」

  「可是後來玉節將軍在雍州以叛國重罪被凌遲,我與崇之兩個人在一年後被官家毫不猶豫地拋棄時,我就在想,我與崇之推行的新政,對大齊究竟有沒有一絲的改變?我貶官到文縣的幾年後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於國於民,並無絲毫改變,但有一樣東西變了。」

  「什麼?」

  「官家攥在手中的權力,以及我等臣子勸諫官家的權力。」

  孟雲獻的神情越發沉重起來:「韓清,當年我以為我是在做有益國家與生民的大事,但其實,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齊諫臣的膽子。」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大齊的士大夫與君王,再難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為何她能撿回一條命?那時你還太小,而我太過忘形,尚未往深處去想。」

  孟雲獻問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雖是我的緣故,但其實也不全是我的緣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韓清垂首沉思片刻,搖頭:「不知。」

  「王在法上。」

  孟雲獻徐徐一嘆。

  王法,王在法上。

  韓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過律法保住性命,可韓清很難說,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是好,還是不好。

  私心上,他為此慶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為孟雲獻而傷懷,敕令是出於君王一時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於律法,則於國無益。

  「那官家此番請您和張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韓清有些說不下去。

  「官家從前推行新政為的是權力,而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頂住宗室各方壓力的準備,」

  孟雲獻聽著雨聲,笑了笑:「官家是見不得宗室斂財如巨,而自己修道宮卻無錢可用,我與崇之,便是他請回來震懾宗室與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錢。」

  「但我如今其實並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麼,反正既能達成官家所願,又能除去我的絆腳石……」

  上浮的茶煙沖淡了孟雲獻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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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8 02:43:36
第四十二章 定風波(五)

  離開孟府,宮門已落鎖,韓清沒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宮外置辦的私宅,來開門的內知恭敬地將紙傘遞出。

  「阿姊睡下了嗎?」

  韓清接來了傘,一邊往庭院裡去,一邊問。

  「大娘子說要等弟弟回家……」內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韓清。

  韓清沒說話,也不讓他跟著,到了簷廊底下,正逢一名女婢端著藥碗,面帶愁容地從房中出來。

  「大人。」

  一見韓清,女婢連忙躬身。

  「給我吧。」

  韓清看見碗中熱氣微浮的漆黑藥汁,將傘擱到一旁,將藥碗接了過來。

  「阿清?是阿清回來了嗎?」

  房中傳出一道女聲,帶了幾分欣喜,韓清忙應了一聲:「阿姊,是我。」

  他端著藥碗走進去,見那婦人在梳妝台前回過頭來,她滄桑的面容上帶著笑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來,「阿清,你去哪兒了?」

  「去外面做活了。」

  韓清笑著說。

  婦人聞言,秀氣的眉皺起來,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頗有些氣急,「不是與你說了?不要出去做活嗎?你是喜歡讀書的,我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過去了,你讀書的花銷就有了!」

  在外頭做事時,韓清並不常穿宦官的衣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時,在阿姊面前掩飾自己的殘缺。

  但他每每聽阿姊念叨這些話,心中便有些難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強,他壓著情緒,說:「阿姊,我……不讀書了。」

  「為何忽然就不讀書了?你不是說你要出人頭地?你不是說,要讓我做進士的阿姊?」婦人緊緊地攥著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韓清不答她,只是問。

  「為何?我看他們家挺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讀書,咱們母親的藥錢也有了……」

  婦人搖搖頭,十分堅決,「你聽我的,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即便我嫁到他們家去,我也還是咱們家裡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們不好……」

  韓清喉嚨乾澀,瓷碗的邊沿燙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們待你,不會好的。」

  若好,她就不會被虐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會幾年都見不上阿姊一面,萬般無奈之下,入宮為奴,以此換錢給母親治病。

  若好……她也不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你在說什麼?」

  婦人迷茫地望著他。

  韓清收斂心緒,舀起一勺湯藥,道:「阿姊,你受了風寒,便該吃藥。」

  「我受了風寒?」

  婦人喃喃一聲,「這藥……要多少錢?」

  「阿姊放心,這藥是我在外做活掙的銀錢買的,既沒偷也沒搶,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費了。」

  婦人一聽這話,果然不敢浪費,「那,我還是喝了吧。」

  她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過碗來,如飲水一般喝了下去,韓清在旁提醒她小心燙,卻聽外頭傳來內知小心翼翼的聲音:「郎君,有人來了。」

  很快,有人踏上階來,他穿著一身俐落的玄色衣袍,腰間佩刀,攜帶滿身水氣而來,在外頭喚了一聲:「使尊。」

  瓷碗「砰」的一聲摔碎在地。

  韓清回頭,對上阿姊蒼白無血的面容,她顫抖起來,尖銳地大叫:「阿清!殺我的人來了!我要死了!」

  「阿姊……」

  韓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撫,婦人卻推開他,雙膝一屈跪下去,朝著門外的青年磕頭:「大人,奴家錯了!奴家不敢殺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別殺我……」

  周挺立即退到簷廊另一邊去,由門擋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讓婦人看見他。

  韓清蹲下去將失控瘋癲的婦人扶住,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阿姊,沒有人要殺你,你忘了嗎?你被官家開釋了……」

  「……是嗎?」婦人神情空洞。

  「是。」

  韓清看著她鬢邊生出的幾縷霜白,明明,她也才將將四十歲,「阿姊,如今已無人再能傷你。」

  秋雨迷濛,拍打窗櫺。

  韓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裡聽孟相公說的那番話。

  君王的一時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時,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罵,而夫家無罪可誅,她忍無可忍怒而傷夫,夫未死,她亦從死罪。

  但官家一句話,便令阿姊無罪開釋。

  律法有公時,便如國舅吳繼康,徇私舞弊,謀害冬試舉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無門,只能賭上性命,上登聞院受刑鳴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撫好阿姊,韓清走出房門命女婢服侍她睡下,這才問周挺。

  「吳繼康的死罪已經定了。」

  「處斬之期定了沒有?」

  韓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針對兩院的清洗已經開始收尾,吳繼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這月十五。」

  周挺說道。

  韓清「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你去看過倪素沒有?」

  「她在鼓院受刑過後我去過一回,後來夤夜司事忙,便沒抽開身。」

  兩院的事一直忙到現在,周挺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一個女子受了十幾杖,還硬生生地挺了過來,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嘆她一句貞烈。」韓清抬眼望見滿庭煙雨,「也快過年了,咱家這兒有些好東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時,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這幾年,他還從未見這位使尊對任何人展露分毫憐憫或敬佩,但思及房內的那位婦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許是相似之境遇,終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點頭應下了。

  ——

  正元十九年臘月十五,國舅吳繼康在雲京城菜市口受斬首之刑。

  正值嚴冬,萬物凋敝。

  刑台之下圍觀者眾,而吳繼康只著單薄中衣,雙腿已癱軟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將其抬上去。

  吳繼康一見斷頭台,便嚇得渾身發抖,他往刑台底下看去,人頭攢動之間,他滿耳都是那些陌生臉孔對他的唾罵。

  監斬官端坐案前,捋著鬍鬚抬頭看天,心中算著時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台上扔爛菜葉子。

  倪素仍不良於行,被蔡春絮攙扶著走到刑台底下,她看見何仲平他們也來了,隔著一些人,他們一一向倪素施禮。

  倪素俯身還禮。

  人群中有人認出她是當日在鼓院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們說著話,便為她讓出來一條寬闊的道來。

  這時,刑台上的吳繼康正好看見站在底下的她,一如當日在夤夜司大門外,她穿著喪服,形容消瘦,那雙眼睛卻清亮有神。

  那時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擁,居高臨下。

  今日他依舊居高臨下,可這高處卻是即將要斬斷他頭顱的刑台……吳繼康只這麼一想,他便受不了。

  監斬官一揮手,劊子手便將他按到斷頭台上,他掙扎著,抬起頭望向上面鋒利而沉重的斷頭刃,他驚恐地大叫起來:「官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台之下,無有昔日簇擁他的家僕,無有他的嚴父,更無有他身在深宮,對他極盡疼愛的貴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視他的書生,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百姓,以及那個……倪青嵐的妹妹。

  吳繼康冷極了,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無助恐懼過,他哭喊著「官家」,「姐姐」,怎麼也掙不脫身上綁著的繩索。

  「時辰到了。」

  監斬官的聲音落定。

  冬陽沒有多少溫度,只餘刺眼的光,吳繼康喊著胡話,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他看見站在刑台底下的那名年輕女子。

  她蒼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吳繼康被她的笑容刺得更加瘋癲,他瞳孔緊縮,又哭又笑。

  監斬官一抬手,立在刑台兩旁的皂隸便開始解拉住上方斷頭刃的繩索,倪素看著吳繼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聲鼎沸間,上面的斷頭刃倏爾下墜,而她眼前忽然被一隻手掌擋住。

  鋒刃切斷血肉的聲音沉悶,吳繼康的哭叫戛然而止。

  「倪姑娘還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傳來,倪素側過臉,對上周挺的雙眼。

  周遭雜聲中,在倪素身側的徐鶴雪凝望自己在日光底下淡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他的指節蜷握起來,垂下眼簾,無聲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感,舒展手掌之際,一顆獸珠憑空乍現,閃爍細微光芒。

  那是魂火的瑩光。

  刑台上濺了一片血,倪素推開周挺的手,一下便看見了血污之中,還沒被皂隸收揀的那顆頭顱。

  雙目大睜,定格著他生前最後一刻極致的恐懼。

  她猛地回頭,俯身乾嘔。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眼瞼淌下來,倪素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裙,半晌,她再度看向那顆頭顱,強迫自己克服恐懼,記住這個害她兄長性命的凶手的慘狀。

  「霽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讀書人也跟著他一塊兒喊,連在場的百姓也為他們所感,呼喊著「倪青嵐」這個名字,請他安息。

  寒風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發麻,她以一雙淚眼看著那沾了鮮血的刑台,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著她兄長名字的人。

  兄長,你看到了嗎?

  若可以,我希望你來生能投身於一個更好的世道,不為世俗所擾,不為父命所逼,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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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定風波(六)

  周挺將原本安排在醫館外的親從官撤走,又令晁一松將帶來的東西放到後廊,各色的錦盒幾乎堆滿桌面,他道:「近來夤夜司中事忙,一直也沒顧得上來探望倪姑娘,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來給你的。」

  「韓使尊?」

  倪素愕然,對於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難說沒有懼怕,初進夤夜司那回韓清對她的刑訊每每想來都令她心生顫慄。

  「使尊感念你為兄伸冤之勇,親自命人收拾了這些東西,還請倪姑娘萬莫推辭。」周挺說道。

  晁一松在後頭聽了他這話,面上浮出一絲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

  「那便請小周大人代我謝謝韓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傷,不必多禮。」周挺見她如此,本能地伸手,卻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體,周挺看著她那張消瘦蒼白的面龐,問道:「不知倪姑娘的傷,可好些了?」

  周挺初見她時,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獄之中,受過光寧府的殺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韓清親自刑訊。

  她總是在受傷,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卻有其鋒利堅韌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這站著說話的二人之間來回掃視一番,唇邊牽起一個笑,她命小廝將那些東西都收到房裡去,又拿來玉紋手裡的軟墊放在凳面上,扶著倪素坐下去,「她的傷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著說話?快些坐下喝口熱茶,奴家看啊,你留在這兒再用一頓飯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熱情無人能擋,周挺幾乎找不到說話的氣口來推辭,晁一松眼疾手快,當下便上前按著周挺的雙肩讓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沖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飯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將一個湯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應聲。

  「那感情好!」

  晁一松一屁股坐在周挺身邊,偷偷朝他擠眼睛,「小周大人,咱們便在這兒吃一頓吧!」

  「……」

  周挺側過臉,無視了他,對蔡春絮與倪素道:「叨擾了。」

  徐鶴雪在房中聽見有人推開了隔壁的房門,而他立在窗紗前,他們的說話聲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徐鶴雪並未細聽,只是看著手中的獸珠,它安安靜靜的,再沒有閃爍絲毫魂火的光。

  他輕抬眼簾,透過顏色淺薄的窗紗,他看見裹著厚實的披風與蔡春絮坐在一處的那個姑娘的背影。

  徐鶴雪回到書案前坐下,點滴瑩塵凝聚在他指間,鑽入獸珠,但木雕獸珠依舊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待在這間安靜的居室,握著那顆獸珠反復嘗試,直至天色暗淡下來,他的雙目逐漸難以視物。

  蔡春絮張羅了一桌好飯,席間溫了一壺酒來,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兩次進夤夜司,你們都沒有對他動刑,奴家就借著今兒夜裡這桌席面,謝過你與韓使尊。」

  「實在擔不得蔡娘子這一聲謝。」

  周挺舉杯,「夤夜司對朝奉郎只是訊問,既是訊問,便是不能動刑的。」

  「無論如何,也謝謝小周大人你這麼長的日子一直讓人護著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舊滿臉笑容。

  「職責所在。」

  周挺不知如何應對蔡春絮這般揶揄的目光,便朝她頷首,隨即飲下一杯酒。

  倪素身上有傷,自是不能飲酒的,她以茶代酒敬了周挺一杯,「小周大人,我一開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難,但你與韓使尊肯上心,肯為此奔忙,倪素心中感激不盡。」

  即便知道韓清乃至於在他身後的孟相公其實都是覺得她兄長這樁案子於他們有利才費心為之,倪素也並不在乎這些。

  吳繼康服罪而死,這比什麼都重要。

  蔡春絮說的話,周挺還能應對幾句,但到了倪素這裡,周挺只是被她那樣一雙眼睛注視著,他便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只朝她舉杯,隨即一口飲盡。

  敬過酒後,席上幾乎只餘蔡春絮與晁一松的聲音,周挺本就不善言辭,而倪素則是心不在焉,她總是忍不住回頭望向對面漆黑的居室。

  天色漆黑無邊,晁一松隨周挺走出醫館,便迫不及待地說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塊雪花緞子了!」

  「什麼雪花緞子?」

  周挺漫不經心。

  「就是上回光寧府的皂隸來這兒搜川烏弄得亂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說有件沒做好的男人的衣裳麼?我跟著小廝去放東西的時候,又瞧見了一匹緞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樣,雪白的,上頭有淺金暗花,好看極了,一定花了不少錢!」

  晁一松說著又打量起周挺頎長高大的身形,「您總是穿武官的袍子,我還沒見過您穿那樣斯文的樣式。」

  「不得胡言。」

  周挺擰起眉。

  「怎麼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沒認識其他什麼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個麼?」晁一松避開路上的水窪,絮絮叨叨,「我也實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給倪姑娘的那些東西哪裡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兒嗎?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長的案子了了,她的仇報了,你若再不抓些緊,萬一,萬一人家不在雲京待了,要回雀縣老家去可怎麼辦?畢竟,雲京對她來說,也不是個什麼好地方。」

  周挺一怔,隨即垂眸。

  她不要性命也要爭的公理,她已經得到了,那麼她是否還會留在雲京這個斷送她兄長性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領罰。」

  晁一松還在沒完沒了的說,周挺收斂神情,邁步往前。

  「……」

  晁一松一臉菜色,心中只覺這位小周大人什麼都好,就是情竅長得不好,跟個悶葫蘆似的。

  蔡春絮使喚了奴婢僕從們收拾院子,又扶著倪素,對她道:「阿喜妹妹,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什麼?」

  倪素還在看對面的屋子。

  「我找人問過,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錯的,他雖是武官,但他家中卻是書香門第,他父親在朝中也是個四品官呢……」

  蔡春絮面帶笑意地說出這番話,倪素終於反應過來,她回頭對上蔡春絮的眼睛,無奈地笑,「蔡姐姐,我對小周大人並沒有那個心思。」

  蔡春絮其實心裡想的是,如今沒有那個心思,卻指不定往後也沒有,但她並不言明,只是問:「那你與我說說,你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郎君?」

  什麼樣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輕視我的志向。」

  「還有呢?」

  「還有……」倪素抿了一下唇,說,「我不太會下廚,如果他會,就好了。」

  「男人有幾個願意下廚的?」

  蔡春絮笑她。

  「有的。」

  倪素說。

  「那還有什麼?」蔡春絮慢慢地扶著她走到庭院裡。

  夜裡寒氣重,吐息皆成白霧,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發現今夜的瓦簷之上,星子鋪陳於夜空,閃爍著清瑩的光亮。

  她仰著頭,找到了那麼多顆星子裡,最明亮的一顆,「像星星一樣的,乾淨又明亮。」

  蔡春絮一頭霧水,「世上哪有那樣的男人。」

  夜漸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囑了玉紋讓其好好服侍倪素,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馬車。

  「倪姑娘,怎麼今夜要在這兒睡?」

  玉紋疑惑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安靜地端坐在黑暗裡的徐鶴雪眼睫微動,抬起來一雙無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虛,「我房裡的藥味有些熏人,想換一間屋子睡。」

  「哦……」

  玉紋不疑有他。

  徐鶴雪聽見推門的聲音響起,隨即是那女婢玉紋的聲音:「房裡還沒點燈,奴婢這便……」

  「不用了,你只將火折子給我,我自己來。」

  倪素打斷她。

  「可您的傷……」

  玉紋有些遲疑,她今日走動得多,也不知身上的傷有多痛。

  「只是小事,我可以的。」

  簷下的燈籠微晃,照入房內的光影橙黃,倪素看見在那片暗淡陰影裡坐著的人,他的眼睛半垂著,身形如霧一般的淡。

  玉紋拗不過,只好將火折子遞給她,扶著她進門在桌邊坐下,隨即找來許多的蠟燭放到桌上,這才退出去。

  「你,」

  徐鶴雪細細地聽著她的動靜,微抿了一下唇,「今夜要在這裡睡?」

  「冒犯你了嗎?」

  她說。

  徐鶴雪半晌,才輕聲道:「沒有。」

  一道殘魂,談何冒犯?這間居室是她的,陳設與器物,也都是她的,她要在這裡,便能在這裡。

  「我若不這麼與玉紋說,如何過來見你?」倪素將蠟燭穩穩地安置到燭台上,「你今日不開心,我怕我喚你,你也不願意來見我。」

  「我沒有不開心。」

  徐鶴雪一怔,燈燭還沒有點,他看不見她,只能循著她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過臉。

  「那為什麼從刑場回來的路上,你連在我眼前現身也不願?」

  那時倪素身邊有蔡春絮,有玉紋,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挺,唯獨沒有他,他只是那麼一縷淺淡的霧氣,好像隨時都能被寒風吹散。

  說話間,一盞燈亮了起來,照亮了徐鶴雪空洞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的目光。

  窗外寒風捲地,枯葉窸窣作響。

  徐鶴雪啟唇,卻又不知如何應答。

  冗長的沉默之間,倪素又點燃了好幾盞燈,整間屋子又明亮許多,也足夠他的眼睛看清她的臉。

  「君子也會說謊嗎?」

  她忽然說。

  徐鶴雪手指蜷握著膝上的衣袍,開口:「我只是……」

  「只是什麼?」

  倪素一手撐著桌面,站起身,她身上還是很痛,額頭也有了些冷汗,但她不動聲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過頭望他:「我可以嗎?」

  徐鶴雪手指鬆懈,獸珠險些滾落下去,他的嗓音透了一分細微的啞:「……可以。」

  其實她要怎樣都可以。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必問他,棲身在她的簷瓦之下,他從來沒有拒絕的餘地。

  房內的燈燭太過明亮了,讓他能夠清晰地看著她掀開他的被子,和衣躺下去,枕著他的枕頭……

  他眼瞼微動,錯開眼。

  「你不開心,是因為我對你不好嗎?」

  倪素躺在這張床上,裹著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種與他身上如出一轍的味道,積雪淹沒春花,冷而沁人。

  她好奇地將鼻子抵在被子邊緣,嗅了嗅。

  「不是……」

  徐鶴雪說著抬起眼,話音淹沒在喉嚨。

  她在……做什麼?

  身為鬼魅,他沒有熱的溫度,也不會臉紅,卻仍被她的舉止喚醒了一種只有曾為人時才會有的情緒。

  「……對不起。」

  倪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怪,她蒼白的面容浮出一絲紅暈。

  這回好像是真的有點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靜下來,他們一個在床上,一個在書案前,兩兩相對,卻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麼不回答我?」

  倪素望著頭頂的幔帳,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鶴雪撫平衣袖的褶皺,「但其實,我希望你不要……」

  不要對我那麼好。

  這後半句他明明已經決定好要說給她聽,今日在刑台之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時,便想對她這麼說。

  可是此刻看著她,他發現自己竟為私欲所挾,難以啟齒。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遲遲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開口想問,卻見他的臉色微變,隨即他抬起手來,掌中的那顆獸珠竟脫離了他的手,散著奇異的瑩光,漂浮起來。

  倪素看著那顆獸珠,瑩光不斷從中湧出,如絲線一般來回,逐漸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她瞳孔緊縮,幾乎是立即從床上起身,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她邁著蹣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他屍體所穿的那件,那是她親眼看著母親一針一線為他縫製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顫聲:「兄長……」

  彷彿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兄長的音容存在於她的腦海裡都已經開始泛舊,但當他此刻出現在她眼前,從前種種,又無比鮮活。

  「阿喜。」

  獸珠投射出的這道影子清晰而乾淨,他一點也不像泥菩薩裡的那具屍體,腐爛而冰冷。

  只這一聲「阿喜」,徐鶴雪便見倪素的眼眶轉瞬紅透,她像個孩童一樣,倏爾嚎啕大哭起來。

  「阿喜,你瘦了許多。」

  倪青嵐的身影懸在半空,他伸手,卻不能相扶,「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淚幾乎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不斷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將兄長的臉看得更清楚,「兄長,我不苦……」

  他是她記憶裡的兄長,擁有與她相似的眉眼,那樣清峻的面龐。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聽父親的話,」倪素哭得難以自抑,「若你不來雲京科考,你就不會被人害死,我想讓你好好的,讓你活著,我很想你,母親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堅韌,在見到死去的至親的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見到母親了。」

  倪青嵐甚至不能為她拭淚。

  「阿喜,其實我不希望你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讓你過得好一些,至少,不要為我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是兄長之幸。」

  倪青嵐看著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為我難過,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我都看得見,母親也看得見。」

  「往後,你一個人,怕不怕?」

  倪素搖頭,哭著說:「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會怕的,」倪青嵐頷首,對她說,「兒時偷學醫術,父親打你鞭子,你也沒怕過,你是個心志堅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從袖中拿出來一本書,她顫抖著手翻開,「兄長,還記得你與我說好的嗎?我們要一起寫這本治女子隱症的醫書,你先教的我,你說等我長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學到了更好的醫術,我再反過來教你……」

  「兄長做不到了。」

  倪青嵐輕輕搖頭,溫柔地看著她,「不過阿喜,你一定可以,對嗎?」

  「我可以。」

  倪素淚濕滿臉,哽咽著說,「我一定會的,這一生,我都會帶著我自己與兄長未竟的志向去寫這本醫書,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隱症為恥,我要兄長的遺志與這本醫書共存於世。」

  「我倪素,願以此志,躬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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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8 02:44:25
第四十四章 采桑子(一)

  兄長是笑著的。

  但在倪素的記憶裡,兄長其實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親,在少年之時便顯露其持重的心性,在父親一心鑽研家學,為人看診的絕大多數日子裡,一直是他這位兄長在管束著倪素的行止,教會她辨識百草,教給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為,這輩子她若有做錯了事,或走錯了路的時候,也可以不必擔心,因為兄長會管束她,會將她拉回來。

  他是倪素血緣至親的兄長,更是指引她,鼓勵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師,從小到大,是他讓倪素明白,作為女子的這一生,她也許可以換種活法。

  不做受困內宅的囚鳥,要做展翅的飛鶯。

  倪素用力擦去眼淚,以求能將兄長看得再清楚一些,卻見他魂火拼湊的身形逐漸減淡,她無措地伸手去觸碰,卻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兄長以你為榮。」

  流光被獸珠吸納乾淨,只餘倪青嵐的這道聲音響徹她的夢境。

  倪素睜開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鋪滿這間屋子的櫺窗,她失神地望著上方的幔帳,許久才遲鈍地摸了一把濕潤的臉。

  她記起昨夜兄長的消失,記起那顆獸珠飛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裡哭了好久。

  後來的整片夢境,都是兄長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頭,觸感有些濡濕,她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見那道青紗簾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書案前,翻動紙頁的聲音帶了幾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細聽,是聽不見的。

  「徐子凌。」

  倪素開口,鼻音有些重。

  書案後的那人翻書的動作一頓,他立時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聞鼓院施術幫她擋刑時所受的懲罰不輕,這幾月的香燭還沒有將他的魂身修補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著案角,站起來有些吃力,但他走來那道簾子前的步履卻要快一些。

  「怎麼了?」

  倪素看見他掀開簾子的那隻手,雖然蒼白,但淡青微鼓的脈絡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於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換了一身淡青的圓領袍,一截潔白的中衣領子更襯他如青松覆雪,一雙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還握著一卷書。

  「我不會有血肉之軀的疲累,即便是閉上眼,我也並不是在睡覺。」

  化身鬼魅,作為人時的五感便會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擁有痛覺,只不過是方便土伯以此作為對他的懲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夠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諸般意義,其實都與他無關。

  他很多的時候閉上眼,只是在試圖回想自己作為人時的記憶。

  倪素看著他放下書卷,點爐煮茶,她忽然發覺屋子裡暖烘烘的,低頭才看見不遠處的炭盆燒得正紅。

  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還沒有謝謝你,讓我見了我兄長最後一面。」

  倪素窩在被子裡看他。

  徐鶴雪搖頭,「土伯留這顆獸珠給你,應該便是用來答謝你,若無獸珠,我也不能幫你。」

  「他答謝我什麼?為你燒寒衣?招你回來?」

  「嗯。」

  「可是,」倪素發現自己竟想不起雀縣大鐘寺,柏子林中的那個白鬍子打捲兒的老和尚的臉了,「他為何肯費周章幫你回來?」

  機緣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許便是一個人上京,也許,她會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見已逝的兄長。

  那麼,徐子凌的機緣,又是什麼?

  徐鶴雪聞聲一頓,他的目光垂落於桌面,片刻,道:「因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於幽都寶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釋之期東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間,能渡恨水者寥寥無幾。

  不渡恨水,便難消怨戾,只能囚於寶塔,年復一年的恨,年復一年的怨。

  但這對於幽都,並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於幽都,則所有生魂必受其亂。

  「那,」

  倪素幾乎是試探一般,輕聲問,「你所求為何?」

  這已算是,離他不為人知的心事最為接近的對話。

  寒風輕拍櫺窗,屋中炭火倏爾迸濺出幾點火星子,徐鶴雪抬眸,窗外的蕭疏冬景與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潔淨之人潔淨。」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異鄉屍骨無存,血已流盡的三萬英魂。

  他要一點,一點地為他們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乾淨他們的身後名。

  縱不能殮骨,也要殮名。

  倪素其實聽不太明白,既是潔淨之人,又還能如何潔淨?但見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

  「喝一些?」

  徐鶴雪將瓷杯遞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這樣,應該是不願再說了,她擁被起身,接來瓷杯喝了幾口,抬起頭,再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聲音輕了許多:「謝謝。」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紋推門進來服侍倪素洗漱,又為她篦髮梳頭,徐鶴雪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他站在簷廊底下,院中灑掃除塵的女婢與小廝來來往往,始終無人發現他。

  「玉紋姐姐!」

  一名小廝匆匆從前面跑來,手中提著一個食盒,氣喘籲籲地跑過徐鶴雪身邊,立在門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麼人啊?」玉紋走出來。

  「說是……來診病的。」小廝將食盒遞給她。

  診病?

  徐鶴雪輕抬起眼簾,果然,他聽見房內響起腳步聲,很快,那個姑娘邁著蹣跚的步子挪了出來,那雙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來請您過去的,說是下不來床。」

  小廝摸了摸後腦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著門窗,往前走了幾步,玉紋忙將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卻忽然停下來,回過頭。

  徐鶴雪對上她的視線,隨即輕輕頷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裡的,是個身著粗布麻衣的年輕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著,有一名小廝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見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遞來的熱茶,說:「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經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請大夫,又怕藥婆用不好藥,一直拖著。」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著面前這個與自己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絲疑慮,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在外頭聽說了,你出身正經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聞院為兄長伸冤,一定是個好人,所以我想請你去為我母親診病,若,若是診金合適的話。」

  隨著冬試案告破,登聞院重陽鳴冤一事傳遍雲京,倪家兄妹的身世來頭也為人所知,如今雲京,無人不敬佩這位不顧性命,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個上門請我診病的人,我今日便當義診,分文不取。」倪素說著,便請玉紋去將她的藥箱拿來。

  玉紋本打算跟著去,卻被倪素拒絕,她要了一根竹杖,請那位姓張的小娘子幫她拿藥箱,這便連早飯也顧不得吃了。

  到了張小娘子家中,倪素並不急於診病,而是坐在床前與張小娘子的母親閒聊了幾句話,她悄無聲息地安撫著婦人的疑慮。

  在雀縣鄉下的村中,她常用這樣的辦法來與患病者拉進距離,從而與她們變得親近些,好讓她們心中能輕鬆一點。

  快近午時,倪素才拄著竹杖從張小娘子家中離開。

  「給我吧。」

  徐鶴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將藥箱遞給他,說,「你在外面等我的時候,是不是很無聊?」

  「沒有。」

  徐鶴雪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扶著她,看她步履實在遲緩,他思慮片刻,說,「你等一下。」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地停下來。

  她看著他將藥箱放在地上,又將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隨後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過頭,見她呆呆的,便喚:「倪素。」

  「你的傷也沒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經不疼了,」他說罷,倏爾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撐傘與他往回走的那段記憶,他又添聲,「不騙你。」

  倪素發現他在人前現身了,因為有一個扛著重物的老伯路過他們身邊時,正以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雙手繞過他的肩,環住他的頸。

  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背倏爾緊繃,如同被觸碰的含羞草,事實上,她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應該放在哪裡才好。

  她滿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見他梳理整齊的髮髻,以及簪在烏黑髻間的一根玉簪。

  徐鶴雪提上藥箱,背著她往巷子盡頭去。

  倪素的話變得多起來,與他講自己開了什麼藥方,與他講自己在雀縣的時候總會在午時前離開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倪素故意賣關子。

  「你怕他們留你用飯,」徐鶴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黃色的柳枝輕拂他的髮髻,「人雖窮苦,卻不免好客,你在,她便會用家中最捨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況,你為其母診病,還分文不取。」

  「你……真聰明。」

  倪素還想等他問「為什麼」呢。

  徐鶴雪雖生於錦繡,卻也並非不知人間疾苦,他在邊關五年,除卻沙場的血腥殺伐,他也見過邊關百姓的苦難。

  「行醫,對你來說,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開心的事。」

  無論是今晨在聽到有人上門看診時她的模樣,還是方才在張小娘子家中與其母攀談時她語氣裡裹著的一分明快,都昭示著她的心緒。

  「有人肯請我看診,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這個,她的臉上便帶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個,往後一定就不那麼難了,對不對?」

  她滿懷憧憬。

  「嗯。」

  徐鶴雪輕聲應。

  河堤畔行人甚少,淺薄的冰層凝結在岸邊,他安靜地背著一個姑娘往前走,卻不防她凍得冰涼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顆東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沒料到自己的指腹會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縮回手,可是手中捏的東西已經抵在他的唇縫,她有點不好意思,囁喏了一聲,「你……張嘴啊。」

  徐鶴雪下意識地張嘴,咬住那顆東西。

  「張小娘子給的,我只拿了一顆,」倪素收回手,看見寒風吹得他烏濃的眼睫輕顫,她問了聲,「甜嗎?」

  原來,是糖。

  徐鶴雪輕垂眼簾,「嗯」了一聲: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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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采桑子(二)

  除夜一過, 新年已至,正是舉國同慶之時,正元帝賜宴百官,卻在當夜杖殺太醫局的一名醫正。

  「爾等庸醫!都是庸醫!」

  入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雙手攏在袖中,躬身迎著風雪踏上白玉階,便見太醫局的醫正們從殿內跪到了殿外,而殿內瓷盞碎裂的脆音之間,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聲。

  天子一怒,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與伏跪在外的太醫局醫正們皆是心神一顫,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邊服侍日久,他心知此時自己若再不進去寬慰官家,只怕整個太醫局都將如那名喚聶襄的醫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進殿,撩開長幔入內,見正元帝滿額是汗,一手撐在床沿,面色鐵青,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輕拍帝王的後背:「官家,動怒傷身,請官家保重聖體啊……」

  「聶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啞。

  「已經杖殺。」

  梁神福此話一出,長幔外的太醫局提舉與其他醫正肝膽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問,聶襄所言,爾等可認?」

  正元帝沉聲。

  「陛下……」

  眾人顫聲,卻皆伏拜在地,「臣惶恐!」

  他們沒有人知道此時正元帝要聽什麼話,只能以這般惶惶之態祈求帝王的憐憫,心中又恨毒了那聶襄,官家不能再有嗣這樣的話,他們身為人臣,誰敢說得出來?偏是聶襄,多吃幾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脈象之變化豈能人定,奴婢以為,定是聶襄吃醉了酒診斷有誤,宮中太醫局匯集天下名醫,聶襄不過二十餘歲,脾性多少帶了年輕人的驕躁……哪裡能及太醫局中資歷甚老的這些大人們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進言,「何況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話點到即止,卻令長幔外的太醫局眾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兒撿回這條命,明兒便給這位梁內侍送上十全大補丸之類的,能使其延年益壽的好玩意兒。

  但梁神福其實並非是在為太醫局的人說話,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個台階,正元帝不能在此時真的處決太醫局中所有人,否則聶襄診斷之說,便是紙包不住火,更要傷及官家的臉面。

  果然,梁神福這番話使得正元帝倏爾沉默,眼見帝王擺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還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漸熄,眾人立即重重磕頭,隨即拖著綿軟的雙腿,一邊擦著冷汗,一邊恭敬地退出慶和殿去。

  殿中寂靜下來,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著眼皮。

  「聶襄所言,不得傳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輕聲應。

  聶襄的診斷究竟是真是假,其實正元帝在見到太醫局這幫醫正的反應時,心中便已經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與皇后誕下一子封為安王,卻奈何不過三歲便已夭折。

  正元帝當年費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攏權力之實,為的便是使熱衷於興風作浪的諫臣不敢為博直名而要挾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連太醫局的這些醫正,都不敢如實稟報他的病情了。

  慶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卻忽而一嘆:「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卻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處,前幾年好歹有位吳貴妃在官家跟前噓寒問暖,如今官家厭煩了吳貴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見了。

  「官家,嘉王寫了請安折子來。」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時瞧見的東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來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睜眼,他的視線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許久也不見官家伸手來接,他額上漸有冷汗,卻聽官家冷不丁地道:「傳裴知遠入殿擬旨,讓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話,中書舍人,知制誥裴知遠便連夜進宮草擬詔書。

  嘉王在彤州行宮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離雲京並不算太遠,聖旨快馬加鞭送到彤州後,嘉王夫婦便動身啟程,抵達雲京之時,正逢元宵佳節。

  禁軍相護,車馬轆轆。

  「殿下滿掌都是冷汗。」

  馬車中,年約三十餘歲,雖有病容卻不減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拋卻從前的安寧,到底對是不對。」

  嘉王錦衣華服,卻神情恍惚。

  「從前的安寧便是真的安寧麼?殿下的心,從來都沒有安寧過。」嘉王妃輕拍他的手背,「聽說您的老師在外顛沛十四年,已是一身傷病,他都肯回來,莫非殿下還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聽她提起老師,他心中便更是百味雜陳,「是啊,無論如何,我都該回來見老師。」

  馬車入了宮,停在永定門外,梁神福已攜內侍宮娥,早等在此處,他先向嘉王夫婦作揖,隨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時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見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著您。」

  嘉王妃以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

  嘉王喉嚨發乾,卻一言不發,由梁神福帶路往前走,雖闊別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卻並非是不認得路的,他意識到梁神福繞了遠路時,抬頭隔著覆雪的枝影,便望見了一座樓閣。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縮,立即收回目光,立時整個人身體緊繃起來,他心中寒意更甚,剎那間便明白了這段路,應是聖意所致。

  走上白玉階,入了慶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卻在光可鑑人的地面看見自己一張透了些惶然的臉,他立即收斂神情,「臣,拜見官家。」

  「為何不稱爹爹?」

  長幔之內,傳來正元帝平淡的聲音,「可是怪朕,將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體弱,爹爹送永庚與妻往彤州將養,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嘉王聽見裡面傳來了些窸窣動靜,隨即便是很輕的步履聲,一隻手挑開了簾子,身著朱紅內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著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隨即那雙腿離他越來越近,倏爾站定,嘉王立即仰頭。

  「朕子嗣艱難,而你兒時便展露天資,正逢你父親,也就是朕的親弟弟恭王去世,朕便聽朝臣諫言,將你過繼到朕膝下,封你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憶往事,然而話中機鋒又陡然一轉,「那時,你便是與徐鶴雪在宮中的昭文堂讀書,今日,你是否瞧見昭文堂了?它可有什麼變化?」

  徐鶴雪,這個名字終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節屈起,立即垂下頭去,卻感覺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隨即便是不經意地一句:「你額上的傷疤,竟還在。」

  傷疤接近額髮,若不近看,其實並不算明顯。

  「爹爹!」

  嘉王失聲,不敢抬頭。

  他額頭上的疤痕是怎麼來的?是在十五年前為保徐鶴雪性命,在慶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後,他又在慶和殿外,為老師張敬,為副相孟雲獻磕頭。

  所以這疤才如此深刻,經年難消。

  「永庚,這舊疤消不了倒也無所謂,但你告訴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誰,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時君王並非只是在問他如何想徐鶴雪,而是在問他,是否甘心承認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緊緊蜷縮起來,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似乎要被難以收斂的情緒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關,忍住心中綿密如針一般的刺痛,喉嚨發緊: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無國,是叛國之佞臣,大齊之禍患……罪無可恕,當施凌遲。」

  「永庚與他——已非摯友。」

  這話剜心刺骨,嘉王藏於衣冠之下的筋骨細顫,正元帝的手輕拍他的後肩,立時令嘉王渾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宮中住些時日吧。」

  ——

  徐鶴雪在簷廊底下坐,膝上的書頁被風吹得亂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頭仰望簷瓦之上,黃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說。

  「你眼睛看不清了嗎?我這便去點燈。」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斷袖口的一根線,聽見他這話,便一手撐著桌角起身。

  徐鶴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動,回過頭來:「不是。」

  「我還看得清,只是你已經做了很久,會傷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裡,光線還沒有太暗,她便也不急著去點燈,只將簸箕裡的那件衣裳拿出來抖了一下,光滑的緞子,雪白的顏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這件衣裳的時候就在想,你裡面要配什麼顏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還是覺得紅色也很適合你。」

  倪素翻開碎布,從底下拿出來一件朱砂紅的衣衫,很簡潔的交領樣式,幾乎沒有什麼紋飾。

  「你快去換上試試。」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痊癒,但她拒絕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讓玉紋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處只餘她與徐子凌,她便推著他往對面的屋子裡去。

  將他塞入屋子裡去,倪素將房門一合,看著庭內疏於打掃的積雪,她便拿了掃帚,挪著步子下去掃來掃去。

  只掃了一會兒,她便覺身上有些熱,後腰更疼了點,站直身體,倪素回頭望向那道房門,「徐子凌,你好了嗎?」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那道門便開了。

  裁衣時,倪素便在想那塊緞子若在他身,該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樣,然而想像終不及此刻這一眼。

  圓領袍淺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魚鱗一般微泛光澤,而他頸間一截朱砂紅的衣領顏色豔麗,同色的絲絛收束了他窄緊的腰身,點綴幾粒金珠,隨風而蕩。

  乾淨秀整的骨相,清風朗月般的姿儀,可比起風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著一種融在骨形之下的堅冷。

  那是一種與文士的含蓄雋永相悖的凌厲。

  可倪素卻瞧不出他的這分凌厲,究竟來自於哪裡。

  倪素扔下掃帚,手背抹了一下頰邊的淺髮,「雖然這份禮有些遲,但總歸是穿在你身上了。」

  難言的心緒在凋敝的胸腔裡熬煎,徐鶴雪慶幸自己身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輕易顯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聲似平靜,卻很認真地說:

  「謝謝。」

  「你如何謝我?」

  倪素挪動緩慢的步子,走到階下。

  徐鶴雪聞聲,輕抬眼睫,也許是因為掃了一會兒雪,她白皙的面頰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瑩。

  「元宵有燈會,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說,你夜裡要寫病案?」

  徐鶴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醫館門口,便是以這樣的藉口拒絕了前來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請我看診的,如今也僅有一個張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寫的?」縱然倪素如今因重陽鳴冤而為人所知,但行醫與討公道終歸是兩回事,人們的顧慮與偏見,是不能在一時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並不氣餒。

  徐鶴雪不能忽視的是,他對她口中的元宵燈會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飛蛾撞燈的情不自禁。

  風雪入袖,翻出裡層一截朱紅的中衣袖邊,白紅兩色濃烈非常,他輕輕頷首,與心中的妄想暫且妥協:「好。」

  夜幕降臨,徐鶴雪頭戴帷帽,持一盞燈,才踏出醫館的大門,卻見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階,便被地上亂炸亂蹦的火光嚇得轉身。

  她一下撞進了他的懷裡。

  冷冷淡淡的氣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頭,只能見他帷帽遮掩之下,朦朧的輪廓。

  倪素回頭,看那東西滿地亂躥,那幾個點燃它的小孩兒都傻了,著急忙慌地躲閃。

  「這是什麼東西啊……」

  倪素皺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鶴雪被這跳躍的火光喚醒了些許記憶。

  「趙永庚,你看這是什麼?」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簷瓦之上,點燃了一樣東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裡亂竄,躥到底下那個衣著鮮亮的小少年腳邊,嚇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掃攏的一堆積雪裡,氣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簷上笑得開懷。

  「你怎麼知道?」

  她的聲音喚回令徐鶴雪回過神。

  「從前在老師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過好友。」他說。

  「你還會捉弄人啊?」

  倪素頗覺新奇。

  「那時年少,行事是荒誕了些。」徐鶴雪的嗓音裡不自覺添了一分感懷。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嗯。」

  徐鶴雪抬眼,隔著帷帽,他眺望簷上綻開的煙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墜,他輕聲道:「是他。」

  視為知己,交遊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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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采桑子(三)

  堆砌的燈山照徹雲鄉河畔,火樹銀花,熱鬧非凡。

  倪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請他在虹橋底下的食攤上吃糯米元宵,瓷碗裡的熱霧很快被寒風吹散,徐鶴雪手持湯匙,拂開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濃黑的芝麻餡兒流淌出來,他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起自己曾經吃沒吃過這個東西。

  「今兒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場你瞧見沒有?」

  對面的油布棚中,有穿著直裰,看似斯文的青年與同桌的好友閒聊。

  徐鶴雪倏爾雙指一鬆,湯匙落在碗中,碰撞出一聲清晰的響動。

  「怎麼了?」

  倪素見狀,抬眼望他。

  徐鶴雪重新捏起湯匙,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搖頭:「沒什麼。」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說話的聲音不斷落來他的耳畔,「那麼多禁軍將車駕圍著,走的還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來說,官家心中的氣,早該消了。」與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說道。

  「也無怪官家動怒,嘉王當年為老師求情那是無可厚非,可那徐鶴雪又算怎麼回事?一個叛國的罪臣,肯捨咱們大齊的衣冠,去做胡人的芻狗,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數座城池也不會丟,活該他千刀萬剮!」年輕斯文的書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義憤填膺。

  「倪素。」

  徐鶴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並未在聽對面的油布棚裡說些什麼,她只在仰頭去望頭頂的煙花,但他忽然的舉動令她嚇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嗎?」

  「徐鶴雪」這個名字髒透了。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這個陽世也沒有忘記緊緊裹附著他的這份骯髒,而倪素不過十七歲,她出生時,他正身在沙場,還滿懷壯志,一心要奪回被胡人鐵蹄踐踏的一十三州。

  她再長大一些,他已聲名狼藉,失家失國。

  說不定她已在市井間,在無數人的唾罵聲中認識了「徐鶴雪」這三字,說不定,她亦對這三字,抱有憎惡。

  他其實無愧於心,卻仍本能地不想讓她聽到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熱鬧不減,而他卻已無法自處。

  「那我們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們說好,等我的事都結束了,我們一起去瓦子裡聽琵琶。」

  倪素付了錢,指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瓦舍。

  徐鶴雪抬眼,其實他看不太清,因為這滿城煙火與燈影都與他無關,唯一能夠照亮他雙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這盞燈。

  瓦舍很大,也很熱鬧,說書人唾沫橫飛,樂伎撥弄琴弦,唱著婉轉的調子,圓台之上衫裙飄逸的女子步步生蓮,舞姿裊娜。

  更有小雜劇,傀儡戲,皮影戲之類的把戲,令人眼花繚亂。

  雀縣不是沒有瓦子,卻終不及雲京的繁華,倪素與徐鶴雪上了二樓,被跑堂的年輕小哥領到一張桌子前,底下的一張屏風後,樂伎撥弄著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顆顆墜落。

  手邊茶碗微燙,徐鶴雪隔著帷帽審視著眼前的一切,他雖一時記不起太多,卻能感覺得到自己是來過這樣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們聽一會兒琵琶,就去那邊聽說書吧?」倪素在底下的時候便聽見那說書人慷慨激昂,她只聽了一點兒,也覺引人入勝。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帷帽後的雙眼不經意地掃過底下的樓梯處,他的目光驀地停駐在那一行上樓的人身上。

  被幾人簇擁在最中間的人,看起來與他們沒多少差別,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許多,徐鶴雪細細地審視他的一舉一動,注意到他的右手總是不經意地撫摸腰側,那裡分明空無一物,連墜掛的玉飾也無。

  有些不對勁。

  徐鶴雪靜默地注視那一行人走上來,聽著他們繞過身後的步履聲,他側過臉,正見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門進了一間雅室,而其他人卻極自然地混入了欄桿畔的熱鬧裡。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熱鬧,卻忽然看見一道身影。

  徐鶴雪聞聲,立即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雖作尋常打扮,但那張臉卻是無法掩飾的,徐鶴雪看著苗太尉提著衣擺上樓,他倏爾回頭瞥一眼那間雅室。

  他立即對身邊的姑娘道:「倪素,去攔住苗太尉,將他藏起來。」

  倪素面露驚疑,雖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卻還是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才上樓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聲喚:「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頭,一見面前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驚詫:「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請隨我來。」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望了望,立即將他拉到另一邊的一間雅室裡。

  徐鶴雪見狀,他在桌下伸手一握,淡薄的瑩塵悄無聲息地凝聚成一柄劍,他起身,走向那間雅室。

  混在熱鬧人群裡的許多雙眼睛自他走近,便緊緊地盯住他的一舉一動,但他們遲遲未動,看著他推開那道門。

  雅室中只有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暖黃色的燈影之下,他面上皮膚的顏色與頸間相差不大,他一雙鷹隼般的眼盯住開門的白衣公子,皺著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麼?」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這般的年輕公子。」

  男人警惕起來,又摸向自己腰間,卻又意識到那裡什麼也沒有。

  「為何就不能是我受人所托,代人前來呢?」

  徐鶴雪不緊不慢,在桌前坐定,「難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情變得有些奇怪,或許他的神色本不該如此不加收斂,只是那層與他過分深邃的骨相並不相合的臉皮放大了他的表情。

  「我要見的是苗太尉。」

  男人陰沉的眸子緊盯他。

  「不如你告訴我,你的手在找什麼?」徐鶴雪將燈籠放到桌案上,隨即輕抬眼簾,「找你的彎刀?」

  「我是說,胡人用的彎刀。」

  此話一出,男人的臉色大變,他立即想要站起身,卻被對面這年輕公子出鞘的劍刃晃了眼,只一剎,劍鋒刺穿他的一隻手掌,更擊穿了桌面。

  「啊!!!」

  殷紅的血液淌出來,男人慘叫出聲,下一刻,劍刃從他的血肉抽出,只在他臉上輕輕一劃,一張臉皮破損,露出來底下粗糲而發黑的膚色。

  雅室外數人聽見動靜衝了進來,一個個抽出藏在衣袍底下的刀劍,襲向那名衣袍雪白,頭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鶴雪持劍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厲,一個騰躍往前刺中一人,翻身劃破身後之人持刀的手。

  有風短暫拂開他的帷帽,露出一雙清冷的眼。

  瓦子裡的熱鬧短暫淹沒了這間雅室中的動靜,直至有人路過,正好門板倒塌,他被裡面飛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欄桿畔的好些人回過頭,才見雅室中屍體橫陳,血液淌了滿地。

  男女的驚叫聲混作一團,瓦子裡登時亂了起來。

  很快,瓦子裡的事端驚動了附近巡夜的軍巡捕,將瓦子裡外圍了起來,踩著軍靴的步履聲一陣一陣,十分沉重。

  倪素將苗太尉帶到一間樂伎換衣梳妝的房中,找出來一套寬鬆些的,不那麼扎眼的衫裙,遞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發現您今夜在這裡,只能這樣了。」

  「……」

  活了好幾十年,苗太尉對著胡人的金刀也沒像對著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擰眉皺臉。

  「快些吧,不然樂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脫身。」

  倪素催促著。

  苗太尉內心十分沉重,但誰讓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裡了呢?他接過衣裳,想起那名原本與她同行的年輕人的背影,他心中總覺得有幾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話還沒說罷,卻聽房門一聲響,苗太尉立時轉頭,原本肅穆緊張的神情卻一下崩裂。

  「苗太尉?」

  「蔣御史?」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但兩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蔣御史更是將倪素與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麼來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還想問你蔣御史是做什麼來了,你看起來也不是喜歡瓦子這種地方兒的。」

  蔣先明的臉色稍滯,卻無暇與其再針鋒相對,他並不認識倪素,正斟酌這般境地應當如何,卻聽倪素道:「蔣御史可是也遇上了難處?來找衣裳的?」

  蔣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來,他眼下還沒查清的事還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裡傳,但這些他自不會告訴一個陌生女子。

  「這兒還有一件衫裙,蔣御史身形也合適。」倪素從櫃子裡又翻出來一套,遞到他面前。

  蔣先明本還有些疑心此女,但見苗太尉就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面前也不避諱,心裡猜想著應該有幾分可信,便接來,道一聲:「多謝。」

  他並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趕緊進內室裡去換衣裳了,苗太尉臭著臉,只好也走了進去。

  「什麼醜東西……」

  倪素站在外面,聽見裡頭傳來苗太尉的一聲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蔣先明。

  「你就不是個醜東西?」

  蔣先明嘴上亦不饒人。

  倪素掛心徐子凌,也無暇聽他們在裡面鬥嘴,催促了兩聲,兩人倒也俐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來。

  「……」

  倪素看著他們的臉,片刻,「要不……把鬍子剃了?」

  蔣先明與苗太尉的臉色都有點皸裂了。

  再不情願,兩人到底還是將蓄了許久的鬍鬚都剃掉了,梳起來女人簡單的髮式,戴上帷帽,蔣先明倒還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許多,只能勉強躬下腰身,跟著樂伎們從後門出去。

  夤夜司的人還沒來,而樂伎不能離開教坊司太久,一名軍巡捕問了前面的女子幾句話,又瞧了一眼後面明顯不似年輕女子的兩人,他心中甚怪,正欲發問,卻聽瓦子裡又有劇烈響動。

  樂伎們嚇得立時往外衝,蔣先明與苗太尉兩個你擠我我擠你,趁亂跟在後頭跑。

  軍巡捕沒工夫管她們,進了瓦子裡在發現是頂上那個巨大的銅燈掉了下來,幾乎砸穿了底下的圓台。

  倪素一雙眼不停地在人群裡尋找徐子凌,她生怕距離太遠,要是他身上的傷口又出現了該怎麼辦?

  「倪素。」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轉身,身著雪白圓領袍的年輕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

  她才鬆了一口氣,卻聽大門處有人揚聲:「周大人!」

  倪素回頭,果然見到周挺抬步走進來,她面露一分無措,情急之下,她轉身便掀開徐子凌的帷帽,將腦袋埋了進去。

  如此相近的距離,他沒有呼吸,可是卻能感覺到她溫熱的氣息輕拂臉頰,徐鶴雪一張蒼白的面容顯露一絲錯愕與驚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臉頰的每一寸肌膚,細微的絨毛。

  「不能被他發現……」

  倪素有些窘迫,前腳才托辭要在家中寫病案,後腳便被人在瓦子裡捉住算怎麼一回事?

  「你快,往後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鶴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動步子,直至他們一齊藏身於一道半挽的簾子之後。

  她的呼吸幾乎擾亂了徐鶴雪的心緒,他微微側臉,刻意迴避她的視線,然而帷帽之下,此般親密早已擊破他的冷靜。

  「你不要亂動……」

  倪素小聲叮囑。

  正值此時,徐鶴雪抬眼見周挺要朝樓梯這邊來,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兩步將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陰影裡,而他擋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樓,卻莫名覺得在餘光裡一晃而過的顏色有些扎眼,他抬頭瞥了一眼,只見那人背對著他,身著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爾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過的一塊緞子,是否,便是這樣的?

  但他並未多看,快步上樓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兒都憋紅了,徐鶴雪俯身掀開帷帽,才發覺她的異樣,「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搖頭,「我蹲下去太快,後腰的傷扯得有點疼。」

  「倪素,若不用術法,我們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脫身,」徐鶴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釋一句,又道:「回去,你再為我點燈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發現我,那便發現吧。」

  倪素皺著眉搖頭。

  她說什麼也不願用他的自損來化解她或將被周挺發現的尷尬,卻忽然發覺他衣袖的邊緣似乎沾了些血跡,她立即伸手掀開他的衣袖,卻見他腕骨冷白,上面並無絲毫傷口。

  「這……」

  倪素抬頭。

  徐鶴雪轉過臉,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視線落在樓上那間被夤夜司親從官包圍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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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采桑子(四)

  「小周大人,死者之中,有一名做過偽裝的胡人。」

  晁一松只等周挺上樓,便立即稟報。

  胡人?

  雅室裡一片狼藉,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漢人的臉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屍臉上的面皮殘損,他走上前,雙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為?」

  周挺回頭,沉聲問道。

  「問過了當時在這邊欄桿處的看客,有人說,似乎看見過一道白衣身影,但那人戴著帷帽,他們也沒細看……」晁一松如實回答。

  來瓦子裡的人都顧著看熱鬧,有幾個人會注意到旁的什麼事?

  白衣,帷帽。

  周挺皺了一下眉,他幾乎是立時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對他而立的一人, 「晁一松,搜。」

  「是!」

  晁一松立即走出雅室,使喚著手底下的人將瓦子裡的看客們都聚集到樓下。

  周挺回身,再度審視起那名已經斷了氣息的胡人。

  如今大齊與丹丘雖暫止干戈,卻並不能說底下沒有洶湧的暗流,此時這樣一個胡人出現在雲京的瓦子,不可謂不詭譎。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可戴帷帽的卻沒有,」晁一松氣喘籲籲地跑上樓來,「我瞧了一圈兒,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將這八人都殺掉的主兒。」

  「試過了?」

  周挺問。

  「都試過了,沒一個有學武的根基。」晁一松一手撐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說對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當時,那郎君正與一年輕女子在那邊聽琵琶。」

  周挺先是順著晁一松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張空桌,兩盞冷茶,隨即他一雙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樣?」

  「回,回大人的話,小的也沒注意瞧,只她身邊那位郎君進了咱們這樣亮堂的地方手中卻還提了一盞燈,小的覺著怪,便多瞧了兩眼,其餘的……便什麼也不知道了。」跑堂戰戰兢兢地答話。

  周挺冷著臉沉思片刻,隨即命令晁一松道:

  「先將這八具屍體帶回夤夜司。」

  月華郎朗,細雪如塵。

  瓦舍的後巷裡昏暗幽靜,倪素掙脫開徐鶴雪的手,雙足落地,卻聽前面一陣步履與人聲交織,她被一隻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飛雪落鬢,徐鶴雪隨著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時,已有一片濡濕的血痕。

  那些聲音遠了,他倏爾鬆手。

  「即便我能脫身,那麼你呢?你是與我一同出現在這裡的,一旦周挺細問,總能在瓦子裡的那些人中糾出隻言片語,但你若不在場,此事便能與你無關。」徐鶴雪向她解釋。

  徐鶴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他話沒說盡,但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將蹲在角落裡的她橫抱起來,只一剎,他身化如霧,連帶著她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倪素從前不知,他看似清癯的表象之下卻骨形至堅,束縛著她的雙臂,不理會她的掙扎,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走出瓦舍。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進一趟夤夜司。」

  倪素終於出聲,她卻沒抬頭,「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裡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瑩的雪粒輕拂她的眉眼,徐鶴雪沉默片刻,滿掌的血液與衣袖邊緣的髒污在月華之下慢慢地化為瑩塵漂浮,他抬起頭,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裡並不重要,因為,我不會去。」

  他言辭冷靜。

  倪素其實聽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謂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懲罰猙獰而深刻,她雖沒有窺見他身上更多的傷處,卻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傷痕一般,肉眼可見的,是刀刃的鋒利,是血肉的殘損。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親身受過的刑。

  「我們回去吧。」

  風雪吹得倪素鼻尖發痛,「我買的蠟燭還有很多,回去,我便為你點上。」

  「回去」這兩字,於徐鶴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轉過臉來看向自己身邊這個姑娘,只聽她說這兩個字,他便很想跟著她回去。

  「你是怎麼認出那個胡人的?」

  倪素與他相扶,一邊走,一邊問。

  「胡人生在高原,遊牧為生,為搶奪草場,爭奪牛羊,部族之間時有摩擦,他們自小有佩刀的傳統,佩刀的方式與習慣都與漢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間無飾,卻會無意識地觸摸腰側。」

  非只如此,還因徐鶴雪在邊關與丹丘胡人作戰五年,他對胡人更有一番細緻入微的了解。

  「你讓我將苗太尉藏起來,便是篤定苗太尉與此人不相識,而軍巡捕來得那麼快,正說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甕。」

  苗太尉是大齊的太尉,元宵佳節,卻孤身一人來瓦子裡見一個胡人,此事若傳揚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辯。

  「可是,你為何那麼相信苗太尉?」倪素記得,幾乎是在她認出苗太尉時,他便立即做了決斷。

  「他與胡人之間,唯不死不休。」

  徐鶴雪放棄進士的身份,投身邊關的第一年,便是在護寧軍中,將軍苗天照帳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親眼得見戰場的血腥殺伐,目睹一場戰爭的失敗與勝利究竟能得到什麼,又會失去什麼。

  苗天照一生所殺胡人無數,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認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進去,他認不認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來,而他將避無可避。

  「那些人你都沒問過嗎?他們是誰,為什麼要害苗太尉?」

  「他們抱定死志,便什麼也不會說。」

  徐鶴雪搖頭。

  倪素垂下腦袋好一會兒,說,「我還見到了一個人,是蔣御史,我帶苗太尉去換衣裳的時候,他也進來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軍巡捕和夤夜司的人發現。」

  「也許,是賬冊的事有眉目了。」

  徐鶴雪神情微動。

  「那等你好些了,我們再去蔣御史家。」

  倪素說。

  徐鶴雪聞言幾乎一怔,他側過臉想要看她,卻不防殘燈熄滅,他眼前歸於一片黑暗,他只能聽見她的聲音:「蠟燭燒沒了,我拉著你走。」

  後巷裡沒什麼人掃雪,光線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燈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踩著厚重的積雪,朝著盡頭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積雪壓斷,一大片冰雪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砸了倪素滿頭滿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倪素?」

  徐鶴雪雙目不能視物,只聽見這聲動靜,他試探著伸手,卻不防她忽然回頭,他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

  她的臉很冰,徐鶴雪指腹間甚至還觸摸得到細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溫度足以將其融化,但倪素見冰雪在他指間晶瑩分明,一點兒也不會消融。

  「你怎麼了?」

  他收回手。

  「沒事……」

  倪素晃了晃腦袋,髮髻間的積雪被晃掉許多,但披風的兜帽裡卻還有不少,夾雜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轉過身,「我兜帽裡有好多雪,你幫我一把。」

  徐鶴雪聞言,只好伸手往前,觸摸到她披風的衣料,他極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邊緣,輕拍掉附著其上的積雪。

  倪素偷偷回頭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與寒霧交織,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專注著手上的動作。

  「我覺得苗太尉一定會向我問起你,他在瓦子裡就想問了,只是沒想到蔣御史會闖進來,但我覺得,苗太尉一定還會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著,「你說,如果他問我你是誰,我要如何答他?」

  徐鶴雪滿掌沾雪,冷風吹開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鮮紅的傷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話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喚,「你是不是太疼了?我們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讓他幫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聲漸緊。

  徐鶴雪依附於這個將他從幽都招回的人,一雙眸子空洞而無神:「若他問你,你便說,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霧裡望向他的下頜,「你回來,其實不是尋舊友,對不對?」

  「你不願見你的老師,也不願見你分明認識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見你的舊友?」

  她說,「你要見的,不是與你有恩義的人,而是與你有仇怨的人。」

  從前諸般情義,死生師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殘魂之身毀之,所以他寧願在這個陽世裡,一個人走一條路。

  「遇見你時,我想過要見他。」

  徐鶴雪沉默半晌,才輕聲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們未必會想見我。」

  其實他的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難過,他的語氣平靜到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倪素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為什麼會不想見?

  因為他死去十幾年,無人祭奠?

  倪素心中覺得,他心中緊緊記掛的情義對他卻似乎太絕情了,從他這個人離開這個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與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緊他的手,滿天的雪花如塵輕拂面頰,她一步一步地帶著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黃的光影底下,不遠處熱鬧的聲音變得離他們很近,「可是我總覺得,你不應該被如此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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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過去才三日,蔡春絮便親自來南槐街邀請倪素去太尉府中飲宴。

  除卻苗太尉那位身為殿前司都虞侯的長子苗景貞還在宮中當值,太尉府這一家人也還算齊整。

  苗太尉在席上並不怎麼說話,只等宴畢,他才尋了個由頭請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乾淨了鬍鬚,人看著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與我夫人都不知曉,所以席上我並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從爐上提來一隻壺,倒了一碗熱茶遞給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當初能提早從夤夜司中出來,也要多謝二公子與蔡姐姐,後來又在您府中叨擾多日,正不知如何報答。」倪素捧來茶碗,笑著說道。

  「你家對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們家的,這對咱們來說都是一樣的,」苗太尉坐下去,雙手撐在膝上,「元宵那日,倪姑娘是去瓦子裡玩兒的?」

  「是,我來雲京這麼長一段日子,還從沒真正瞧過雲京的繁華,我聽說瓦子裡熱鬧,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點點頭,「咱雲京的繁華熱鬧,又豈止是瓦子那一處,只是不知倪姑娘你還要在雲京待多久?」

  今夜雖未落雪,但夜裡仍寒,倪素手掌緊貼瓷碗,「應該,還要長住。」

  「我還以為,倪姑娘不會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為我的不想,而棄一人不顧。」倪素吹著碗沿的熱霧,抿了一口熱茶。

  「倪姑娘說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裡他曾瞧過一眼的背影,她搖頭,「一個在我來京路上幫助過我的人。」

  她低垂眼簾,地面一團淡白的影子浮動。

  「倪姑娘留在這裡也好,若覺一個人冷清,也可以來太尉府與阿蔡作伴,」苗太尉說著,到底還是忍不住問出聲,「只是我很想問姑娘,當日在瓦子裡,與姑娘為伴的那位公子是誰?」

  一連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總覺得十分熟稔。

  「其實,我與他並不相識。」

  倪素說。

  「不相識?」苗太尉輕皺了一下眉。

  「當日我在瓦子中見到您,便想上前與您說兩句話,豈知沒走幾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訴我您或將有危險,讓我帶您躲起來。」

  「瓦子裡樓上樓下的那麼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與我相識,必是向我而來?」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實也想問太尉,他難道是與您相熟的人?我申冤的事在雲京鬧得翻沸,又與您家走得近,難道他此前便識得我?」

  倪素這一番反問,倒令苗太尉有點愣住了,他竟也順著她的話頭思索起來,眉心擰成川字,半晌,他煩躁地抹了一把臉:「他媽……」

  餘下的話還沒出口,他抬頭對上倪素的目光,訕笑一聲,「倪姑娘見諒,我是個粗人,這些渾話說慣了……」

  倪素忍笑,搖頭。

  「姑娘可知,那雅室裡等著我的是什麼人?」

  「當日您與蔣御史趁亂離開時,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嚴肅許多,「若那時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獄中刑訊。」

  「雖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與你都幫了我很大一個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麼,應該便是一個上過戰場的武將。」

  苗太尉下意識地想摸一把鬍鬚,卻只摸到自己光禿禿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對胡人那般了解?」

  武將。

  倪素聞言卻有些發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見過那雙手握筆,見過那雙手翻書,也見過他握劍,但她常常會忘記,他原也有鋒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斂於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麼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習慣,知道胡人行走的姿儀,知道胡人的草場有多遼闊,牛羊有多難得……就好像,他真的去過那裡似的。

  「也許吧。」

  最終,她輕聲回應苗太尉。

  若那胡人還活著,少不得還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輕公子對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於八具屍體抬進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韓清卻什麼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請倪素前來,便是想知道當日助他逃過此劫的人究竟是誰,哪知道這番話談下來,他是越發糊塗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請二兒媳蔡春絮將人送走後,他一個人又在亭中坐了一會兒。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攜帶一身寒氣從宮中回府,一身甲胄還未脫,見父親在亭中獨飲,他走上前才發現苗太尉往嘴裡灌的哪裡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說的?」苗景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擺在苗太尉對面坐下。

  「她說與那人並不相識。」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說她說了謊,可她又何必說謊哄騙我?」

  「丹丘意欲增加歲幣,您才上了拒絕給丹丘歲幣,並主戰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鉤,」苗景貞的臉色有些不好,「還是用一個胡人來加罪於您,這是存心侮辱您。」

  「還望爹往後三思而後行,不要聽見小叔的名字便什麼也不顧。」

  「還不是因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當時身受重傷不在邊關……」

  苗太尉一改平日裡那般爽朗的模樣,顯露出幾分沉鬱,「景貞,你小叔死的時候,才二十來歲,連媳婦兒都沒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們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兒媳在,可他的屍骨卻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麼都不剩,我如今,也僅能給他立一個衣冠冢。」

  「就因為送來的信上說小叔之死另有內情,您便亂了方寸麼?」

  苗景貞無奈,「爹,當年的軍報還在,那些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也都在,便說那蔣御史,他也是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中的一個,誰都知道,當年丹丘將領蒙脫以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相要挾,使罪臣徐鶴雪領三萬靖安軍投敵,而蒙脫出爾反爾,將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屠戮於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軍,雍州城這個軍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鶴雪」這三字從苗景貞口中說出,苗太尉的臉色立即陰沉下去,他一手攥著茶碗,竟生生將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啞聲,「老子當年若早知他是這麼一個沒血性的人,就該讓他滾回雲京,何如由他……貽害大齊?」

  若在雲京,他也許還能做他的少年進士。

  身在廟堂,也比身在沙場要好,

  至少不必在風沙血影裡迷失自己,從天之驕子,到一敗塗地。

  天色濃黑如墨,點綴幾顆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時天還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時提著的這盞燈也不是自己點的,她穿過熱鬧的街市,走到無人的靜巷,一直有淡霧輕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打開燈籠,將裡面的蠟燭吹熄,又重新點燃,一捧火光搖搖晃晃,倪素抬起頭,看見不遠處有個小孩兒在家門口歪著腦袋看她怪異的舉動。

  那個小孩兒忽然朝她露齒一笑,隨即將手中的雪球拋向她。

  然而雪球沒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霧化成細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腳邊,那小孩兒瞪大雙眼,像見了鬼似的,轉身被門檻一絆,栽進了院門裡,發出嘹亮的哭聲。

  倪素忍不住笑起來。

  「徐子凌,你會嚇人了。」

  她說。

  淡霧輕拂她的袖邊,化為一道頎長的身影,他是依附著她的,從頭到尾。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靜默地看著她。

  倪素提著燈站起身,「我們回家。」

  似乎「回家」這兩個字總能為他找到一絲有溫度的歸屬感,倪素每回這樣說都能在他宛如嚴冬般凋敝的眼底發現一些不一樣的情緒,他總會在這樣的時候,顯得很順從。

  所以她也很喜歡這樣和他說話。

  其實讓這樣一個久離人世的鬼魅感到開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總是想這麼做。

  兩人並肩走過那間有哭聲的宅院,聽到裡面小孩兒抽抽噎噎的,還在和娘親叫嚷著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聲。

  「你還痛不痛?」

  徐鶴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將養好,那日在瓦子裡又扯到了後腰的傷處,這幾日又有些難捱,但她搖頭,「已經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藥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醫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應聲。

  「我與苗太尉說的話你聽見了嗎?」倪素問他。

  「聽見了。」

  「你覺得我說的有錯處嗎?」

  「沒有,你答得很好。」

  徐鶴雪話音才落,倏爾想起她與苗太尉說的那句「不願因我的不想,而棄一人於不顧」,他走在她所持的燈影裡,忽然又道:「倪素,我雖不記得從前的許多事,但我想,我曾經,一定從未遇見過你這樣的姑娘。」

  倪素一頓,抬眸望他:「我……是什麼樣的?」

  「敢於存志,不以艱險而生憂懼,不以世俗而畏人言,」徐鶴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對他避之不及,願意暫且留在這個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幾乎呆住,她手持的燈籠中火光照著他周身彌漫的瑩塵,他整個人在冷暖交織的亮色光影裡美好得如一場幻夢。

  不知怎的,她的臉頰有點燙,躲開他清冷的眉目,囁喏了一聲:「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我沒有在騙你。」

  他說。

  倪素有點難為情,「嗯嗯」兩聲,催促他往前走。

  兩人之間寂靜下來,但倪素卻偷偷打量一眼走在身邊的年輕男人,她伸手在殘枝上拂來一把積雪,站定:「徐子凌。」

  徐鶴雪聞聲回頭,只見她揚手,一捧雪在燈影底下砸在他的衣袖。

  細如鹽粒的雪沾在袖子邊。

  他茫然地抬起眼。

  「你為什麼不打我?」倪素又團了一把積雪。

  她在笑,眉毛微挑一下。

  徐鶴雪伸手在枝上握來一捧雪,試探般,收著力道朝她砸去。

  倪素看著那個落在她腳邊不遠處的小雪團,故意調侃似的:「你是不是要吃蠟燭才有力氣砸到我?」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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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29 11:00:36
第四十九章 采桑子(六)

  難得一日好陽光,簷瓦之上的積雪被曬化許多,雪水順著簷廊滴滴答答,頗有聽雨之閒。

  徐鶴雪坐在窗畔,一手撐在膝上,靜默地看著桌案上的書冊,在將杜琮那本私賬交給蔣先明之前,他已備下這抄本。

  其上銀錢往來數筆,橫跨十五年整,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數道清晰的脈絡。

  爐子上的茶水煮沸,發出「嗚嗚」之聲,徐鶴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壺的燙,他面上一絲神情也無,斟滿一碗茶,抿了一口。

  還是無味。

  他只能憑借尚未消失的嗅覺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頭,那道流蘇簾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她其實是習慣早起的人,但今日卻是個例外。

  只因昨夜從太尉府中出來,她便臨時起意,拉他去蔣先明府中一探究竟,卻又因此而受了風寒。

  蔣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陳舊清貧,甚至不如杜琮那個五品官的府邸來得寬敞舒適。

  「你能帶我一塊兒去嗎?」

  倪素還是擔心這段距離會對他有礙,她指了指書房簷瓦之上的脊線,「我可以在那裡等你。」

  徐鶴雪頷首,一手攬住她的腰身,踩踏樹梢借力一躍,步履極輕地落在對面的屋頂之上。

  值此深夜,蔣先明卻仍在書房伏案,徐鶴雪輕瞥一眼腳下的青瓦,他將倪素扶穩,令她站定,才俯身動作極輕地揭開一片青瓦。

  書房中,蔣先明正與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內知說話。

  「大人,這賬冊也不知是誰扔來給您的,它分明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您這幾月為了這東西查來查去,那日還險些讓人攔在瓦子裡……」老內知苦口婆心地勸告,「依老奴看,他們就是知道官家只聽得進您的諫言才將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都扔給您,如今那杜大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您查他的舊賬,又有什麼意思?」

  「那日瓦子裡的事哪裡是沖我來的,分明是有人不滿苗太尉上疏主戰,故意給他使絆子呢。」

  蔣先明冷笑,「我雖與苗太尉那個粗魯的武夫一向不對付,但他上的奏疏卻是沒錯的,咱們大齊總不能一直給胡人交歲幣過活,即便咱們想,胡人欲壑難填,又豈能滿足於此?」

  「再說這杜琮,他失蹤便不能理他的舊賬了麼?十五年的時間,底下竟有十幾名官員風雨無阻地給他送錢,他呢,又給上頭那幾個不具名的人送錢,這些錢不必想,定都是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我又豈能輕易放過這些蠹蟲?」

  蔣先明翻看著案上的賬冊,「孟相公如今推新政也只拿出個『厚祿養廉』之策,可我看厚祿根本無益於養廉,只會令人私欲更甚,到頭來苦的還是百姓。」

  「照您的意思,孟相公這回……是怕了?」老內知並非只是在家宅中整理瑣碎事宜,他當年也是跟著蔣先明出任雍州知州,長過見識的,自然也能在這些事上說得幾句話,「十四五年了,難道孟相公在文縣待得已不敢再有當年那分銳氣?可當年的事兒說起來,孟相公好歹只是貶官文縣,最淒慘的,還是張相公,十幾年的流放生涯啊……聽說身上還刺了流放的字,他妻子兒子死在路上,如今回來的,就只有他自個兒了。」

  徐鶴雪握著青瓦的手一顫。

  重回陽世的這段日子裡,他並非沒有聽過有關於孟雲獻與老師張敬的事,他知道他死後,老師從大齊文臣的至高至顯之境,淪落於流放路上。

  刺字,戴鐐,作為一個罪臣,顛沛多年,失妻失子。

  這些,他都知道。

  可這些話每每從他人口中聽來,他心中總要為此而備受煎熬。

  「張相公受此流放之罪,不單是因當年新政有失,還因他是……」即便只是在自己家中,面對的是自己最忠心的老僕,蔣先明也很難說出張敬被流放的另一重隱情,實則是因官家的遷怒。

  張敬,是徐鶴雪的老師。

  適逢太師吳岱向官家進獻了一部由民間頗負盛名的幾位才子收錄編撰的《新歷詩集》,其中收錄名詩共三十一首,張敬與其學生徐鶴雪互為應答的兩首詩赫然在列。

  徐鶴雪進士及第之年,張敬拆解其名其字寫了一首《子夜》。

  「冰魂雪魄」,是張敬給徐鶴雪的注解。

  詩中字句無不包含一位老師對於心中喜愛的學生的殷切盼望與毫不吝嗇的讚賞,事實上張敬此人從未如此外放地誇讚過自己的學生。

  那首詩是張敬初聞徐鶴雪進士登科之時,高興之餘立時寫下的詩作,本應無人知,但其另一位學生賀童收拾整理其詩作刊印時將此篇也夾在其中,故而被傳至坊間。

  其詩曾被傳揚一時。

  徐鶴雪亦寫了一首《竹心》回應老師的讚許,願以竹為心,嘗其韌,感其直,知行一致,以報師友,以報家國。

  然,誰也未料老師與學生相互應和的這兩首名詩,會在五年之後成為張敬獲罪流放的關鍵所在。

  「冰魂雪魄」如何能用以形容一個身負叛國之罪,受凌遲之刑而死的罪臣?官家盛怒,下敕令銷毀《新歷詩集》,並嚴令若再有編撰刊印此二首詩者,杖三十。

  這便是著名的「新歷詩案」。

  「新歷詩案」後,張敬再非大齊宰輔。

  蔣先明長嘆一聲:「孟相公其人如何我其實看不真切,他這人太深,但張相公為國為民,即便徒罪流放,也仍受天下文生敬仰,其實我當初在他回京時說那番話也並非是刻意為難,只是我若不問清楚,若不讓他當著眾目睽睽與舊事割席,只怕官家心中還要有一番思量,他回來不易,自不能再出一回『新歷詩案』。」

  「前月我去宮中查閱《百官歷年政績考》卻不成,後來才知,是被要到政事堂裡去了,似乎是張相公要的,我看張相公是有心整頓吏治。」

  蔣先明一手撫摸自己剃了鬚的下頜,「若真如此,我清查杜琮舊賬,也算能借上東風。」

  屋簷之上的徐鶴雪幾乎是在聽清蔣先明這番話的瞬間便反應過來此人意欲何為,他立即回頭,壓低聲音對身邊的倪素道:「你在這裡等我,若害怕,便蹲下來,不要往底下看。」

  倪素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見他提燈起身,隨即身影化如長霧,流散去了底下的庭院之中。

  「誰?」

  老內知隨意地一抬眼,卻冷不丁地瞧見窗紗上映出一道晦暗的身影,他登時嚇了一跳,立即想要衝出屋外。

  哪知房門才被他拉開,便聽一聲泠然出鞘,隨即劍柄擊打在老內知的膝蓋,老內知踉蹌後退摔倒在地,才拉開一半的房門被從外面「砰」的一聲合上。

  蔣先明立即站起身,去將老內知扶著站起來,他緊盯著窗紗上映出的那道影子,沉聲:「你是何人?!」

  「我既將賬冊交予御史大人,自然也要來聽聽看,你到底查出了些什麼。」

  徐鶴雪手持燈盞,側身立在窗畔。

  「是你?」

  蔣先明面露驚異。

  老內知也才恍然,此人竟便是那個用賬冊砸了他家大人腦袋,卻不見蹤影的神秘人。

  「蔣御史既知張孟二位相公才回京不久,新政推行之艱,以至於處處掣肘,您此時要借東府的風是否有些太天真?」

  徐鶴雪壓低了些聲音。

  蔣先明一頓,自然也想到了其中的深淺,但他瞧著那道影子,冷聲:「閣下是覺得將賬冊交錯了人?」

  「只是以為,蔣御史應該有更好的辦法。」

  「譬如?」

  「杜琮的賬冊上記有一尊馬踏飛燕,白玉為胎,身長五尺,若我記得不錯,此物應為西域古國瑰寶,於正元一年失蹤於進獻路上。」

  蔣先明幾乎是在此人話音才落的剎那便立即有了些印象,他回身立即在那賬冊上翻了幾頁,果然在其中找到此物,他立時抬頭:「閣下到底是何人?」

  徐鶴雪並不答他,只道:「明明此物便是東風,蔣御史又何必捨近求遠?」

  蔣先明其實對這些金玉之物並沒有多少印象,故而他也並不知曉賬冊中的馬踏飛燕是什麼來頭,又有多麼珍貴,經得此人提醒,他的確茅塞頓開。

  「當日在瓦子裡,蔣御史是去見什麼人?」

  忽的,蔣先明又聽窗外之人發問,他立時警惕起來,「你如何得知?你一直在監視我?」

  窗外人不答。

  蔣先明等了片刻,卻只聽見極輕的一聲冷笑。

  「難道,」

  蔣先明心中思緒百轉,他面露愕然,「那日在瓦子裡識破那胡人的,是你?」

  事實上徐鶴雪從未親眼在瓦子裡看見過蔣先明,但此時,他卻不動聲色地將蔣先明的思緒引到此處,誘他交底:「在瓦子裡等著苗太尉上鉤的人,也未必不識得你,蔣御史倒也不必事事親力親為。」

  蔣先明將信將疑,試探般,反問道:「閣下將賬冊交給我之前,是否已先看過?」

  「十五年的賬,共五千三百六十萬貫。」

  徐鶴雪淡聲道。

  蔣先明啞然,這數目是對的,所以當夜將賬冊交給他的人,真是此人?他沉吟片刻,道:「你既看過,想來也知道滿裕錢莊,那日我也並非是專程去瓦子裡尋人,而是去滿裕錢莊的途中正遇那掌櫃朝瓦子裡去,我想知道他是去見什麼人,便也沒多想,便悄悄地跟去了。」

  滿裕錢莊的掌櫃常不在京中,留在京中的人手也少有知道多少內情的,蔣先明原本是想去探探那才回京的掌櫃的口風。

  「此案尚不明朗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錢莊打草驚蛇,但經閣下提醒,我如今只需要查出那尊馬踏飛燕在哪兒,便至少能夠知道杜琮上面的其中一人,有了這一人,要知道其他幾人應該也不難了。」

  杜琮的錢財流轉都在滿裕錢莊,但像馬踏飛燕此種珍貴之物,想必錢莊中人也並未接觸,故而,便也不怕驚動了他們。

  蔣先明手握風聞奏事之權,如今盡可派上用場。

  徐鶴雪不言,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轉身欲離,卻聽房內傳來蔣先明的聲音:「敢問閣下,為何要將賬冊交予我?為何不送去光寧府?」

  聞聲,徐鶴雪回頭,燈盞的光影映於他死水般的眼睛,他靜默地審視窗紗內隱約不清的那道身影。

  今年已是新歲,是正元二十年。

  正元四年,這間屋子的主人還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讀聖賢書,立報國志,以文弱之軀遠赴戰事混亂的邊城雍州任知州。

  在蔣先明之前,已有三名知州的人頭被胡人高懸於城牆之上。

  而他入城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歷經慘烈戰事後,死裡逃生的邊城百姓以極刑處置叛國罪臣的心願。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蔣先明從民願,監斬凌遲。

  徐鶴雪其實並不知此人以前長的是什麼模樣,因為那時在刑台之上,他雙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傷,並不能視物。

  他只能聽得見此人的聲音,有力,憤慨。

  「世人皆知,」

  徐鶴雪聲線冷靜,「你蔣御史最不願辜負民意,他們視你為可達天聽的喉舌。」

  「僅此而已。」

  爐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來,簾子後傳來幾聲女子的輕咳,徐鶴雪立時回神,他一手撐在桌案上,艱難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熱茶走到內室裡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點重,接來他遞的茶水抿了一口,乾澀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鶴雪搖頭。

  他接了她遞回的茶碗,將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終注視著他,即便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什麼過多的神情,可她仍舊覺得昨夜與他砸雪團玩兒的那點開心,已經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乾淨了。

  「我睡著的時候,你坐在那裡的時候,在想什麼?」

  她試圖觸碰他的心事。

  徐鶴雪一頓,他回過身,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的雙眼。

  她一副病容,卻趴在床沿,認真地關心起他。

  徐鶴雪喉嚨發緊,昨夜回來後,他又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想起老師素來板著一張臉,喜怒不形於色。

  可是,便是這樣的老師,卻在得知他進士及第的當夜,欣喜得難以安睡,更寫下一首《子夜》,對他不吝讚許。

  在那之前,徐鶴雪從不知老師心中原來如此看重他。

  徐鶴雪回以《竹心》,以證己心。

  那時,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能與老師同朝,在他的期許裡做一個大齊的文官,做一個以竹為心的人。

  記憶越是清晰,徐鶴雪就越是難捱。

  老師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很想讓老師好好地活著,至少這後半生,再也不要因為任何事而顛沛流離,徒惹傷病。

  他絕不能讓蔣先明將老師再牽涉到杜琮的這一樁事中來。

  這條路,他要自己走。

  徐鶴雪放置於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邊緣,他面對著這個姑娘關切的眼神,良久,啞聲道:

  「倪素,我想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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