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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5 02:25:30
第八十章 行路難(一)

  跟隨烏絡蘇契勒的裨將扎赫與近前的親兵都出自南延部落,他們自來秉持著一種寧願戰死也不屈服的鐵血性情,如果蘇契勒沒有落入齊人之手,他們本該魚死網破。

  扎赫從未覺得手中金刀如此沉重,壓得他幾乎要抬不起手腕,他面色凝重,在近前的齊人校尉段嶸的注視下,緩緩將刀放下去。

  「扎赫!」

  只聽得蘇契勒一聲大喝,扎赫手臂發顫,他猛地抬頭,只見王子被長鞭束縛,匍匐在地,而那戴面具的年輕齊人正在馬背上握著鞭柄。

  「你是南延部落的勇士!是我的裨將!難道你今日放下手中的刀,這些齊人便會放過我麼?」蘇契勒在塵土裡怒視他, 「將你的刀拿起來!我丹丘男兒何懼一死!今日我受此大辱,亦無顏回王庭面見父王!」

  「唯願我今日之死,能換來日我丹丘鐵騎踏破大齊國門!」

  蘇契勒來此借阿多冗之死發難,本意是為試探齊國的底線,探查雍州城防,他身邊的謀士將宋嵩摸得很清楚,篤定宋嵩此人絕不敢輕易挑起戰火,所以蘇契勒才只帶了先行軍前來,但他並非是毫無準備,居涵關有他帳下的大將領兵待發,若無楊天哲這支忽然出現的起義軍橫插一腳, 他也不會前後受困。

  居涵關的駐軍擔心楊天哲與雍州軍合謀圍困蘇契勒,一直不敢上前,蘇契勒亦不知秦繼勳身邊來了位幕僚,使得一向受制於宋嵩的秦魏二人竟敢冒險以宋嵩的性命為賭,先發制人。

  蘇契勒到底是年少輕狂,他的算計用在宋嵩身上,可宋嵩卻死在他的大帳之中。

  「王子!」

  扎赫大喚一聲,雙目發紅,提刀往上刺穿一名齊人兵士的胸膛,「我丹丘的勇士們!不許降!」

  倪素左肩劇痛,痛得她滿額是汗,她靠在身後那人的懷中,廝殺之聲不絕於耳,旌旗在風中胡亂搖晃。

  徐鶴雪面具下的那雙眼睨視底下的蘇契勒,他手腕稍一用力,雙腿一夾馬腹,白馬即刻朝前疾馳。

  扎赫有心來斬斷長鞭,卻被一重又一重的人牆遮擋,蘇契勒被拖行著,半張臉都被粗糲的塵沙擦破。

  秦繼勳才騎馬衝入陣中,白馬從他身旁擦過,鞭子被扔入他手中,他下意識地握住,回頭之際,雪白的馬背上沾著斑駁的血跡。

  那戴面具的年輕人袖子邊還在滴血,秦繼勳心中一跳,卻見那青年抬手持劍,俐落地擊破胡人的黑甲。

  「段嶸!你護著倪公子他們衝出去!」

  秦繼勳當即下令。

  「大齊的兒郎們,給我殺!」

  魏德昌騎馬緊跟而來,手中舉刀,大聲喊道。

  大齊的兵士們叫喊著衝來這片山坳,將排列嚴整的黑雲衝散,胡人的騎兵一個個跌落馬背,兩軍之間的嘶喊聲震天。

  徐鶴雪騎馬衝出軍陣,他幾乎渾身浴血,有胡人的血,亦有他自己的血,朱紅的袍衫因為濡濕的血跡而顏色更深,他蒼白的頸側沾著血珠,順著青筋滑落衣襟。

  身後煙塵滾滾,戰場上的廝殺聲越來越遠,疾馳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

  「倪素。」

  他喚了一聲懷中的人,嗓音發緊。

  「嗯。」

  倪素的反應很遲鈍,卻下意識地應他。

  也許是凜風吹得耳痛,她的意識越發不清晰,勉強在他懷中抬起眼睛,只見日光清澈,落在他的面具上,泛著冷光。

  「我真的沒事,所以你不要在心裡怪自己,我是為了讓你好過一些才來的,但我亦是作為一個齊人而來。」

  要從蘇契勒手中搶回主動權,要名正言順保住楊天哲與他的起義軍,便只有借蘇契勒之手殺宋嵩這一條路可走,而唯一能在蘇契勒帳中殺宋嵩的人,只有徐鶴雪。

  可是徐鶴雪要因此承受的痛,只有倪素知道。

  她亦清楚,若失去這個機會,宋嵩不死,那麼秦繼勳與魏德昌二人的性命便無法保全。

  「但你還是……受苦了。」

  倪素痛得唇顫,手指微動,想要觸摸他的手臂,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血液幾乎浸透了收束衣袖的護腕,不用看,她便知底下一定是皸裂的剮傷,雖然殺蘇契勒時他並沒有動用術法,但那場幾乎令人不能視物的風沙,卻是他為遮掩自己而施術所致。

  因為她在,他才不至於承受更大的風險,被人發現鬼魅之身,但這並不能使他避開幽都的懲罰。

  徐鶴雪很沉默,四周風聲吹拂,他堪堪垂眸,卻發現她靠在他的胸膛,已經閉起眼睛。

  他本能地抬手,冰涼的手指感受到她溫熱的鼻息。

  沾滿鮮血的長劍破碎成瑩塵,星星點點地融入他的身軀,他遲鈍地動了一下指節,面具下的一雙眼睛看著她。

  慢慢地,

  他雙臂收攏,環住她的腰身。

  她昏迷不醒,不知道他這樣緊緊地抱著她,也聽不見這片平原之上呼嘯的風聲。

  徐鶴雪垂首,埋在她的頸窩。

  如同擁緊世間無二的珍寶。

  白馬肆意疾奔,發出歡欣的吐息聲,銀灰的鬃毛凌亂飛揚。

  秦家軍的軍營中剩的兵士很少,范江正與伙夫在燉肉的火堆旁閒聊,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他一轉頭,便見一匹白馬衝入軍營之中,他定睛一看馬背上的兩人,便立時拄拐起身,「公子!」

  范江匆匆走近,才發現倪素臉上沾著好多血,已經不省人事,他嚇了一跳,焦急地道,「倪姑娘這是怎麼了?」

  「她的肩膀受了傷。」

  徐鶴雪先下了馬,隨即便將倪素抱下來,快步走入帳中去。

  「老馬,幫忙燒些熱水!」

  范江回頭對那個在不遠處張望的伙夫喊道。

  青穹正在帳中打瞌睡,他聽見帳簾被掀開的聲音,一下驚醒,一抬頭便見徐鶴雪將倪素抱進來,放到裡面的竹床上。

  「倪姑娘……」

  青穹連忙起身。

  范江拄著拐,領著一名醫工進來,那隨軍的醫工望了望竹床上的女子,小心翼翼道,「這看傷就得脫衣,我……我是不好冒犯這位小娘子的……」

  徐鶴雪明顯感覺到膝蓋上的剮傷也已顯現,他不動聲色地忍著疼,在床沿坐下來,摘下面具,露出來一張蒼白的面龐。

  「將你的藥箱拿來。」

  徐鶴雪的嗓音浸著忍耐的啞。

  那醫工連忙將自己備好的藥箱遞給青穹,又說,「先看看是不是擦傷了,先治擦傷,若筋骨有損,那是要費些時日養的,我稍後寫方子……」

  「那,咱們先出去。」

  范江與醫工對視一眼,然後朝放好藥箱的青穹招手。

  營帳中一時靜謐下來,徐鶴雪解下護腕,被衣料磨擦的傷口也僅僅只是減輕了一分疼痛,帳中還點著燈,是倪素離開之前點的。

  徐鶴雪伸出手,指腹才觸碰到她的衣襟,他停頓一下,看見她在昏睡中仍舊緊皺的眉頭,他指尖輕顫,扯開她半邊衣襟。

  原本白皙瑩潤的肩頭附著一片刺目的淤青,明亮的燭光照著她耳畔細碎的髮絲順著頸側輕擦鎖骨,更襯她頸間單薄皮膚下的血管脆弱。

  淤青之上,擦傷更重。

  徐鶴雪取來藥瓶,用竹片動作極輕地將藥膏塗抹在她的傷處,大約是藥膏太冰,她在昏睡中肩頭顫了一下。

  「疼……」

  她低聲呢喃。

  並非只是擦傷的疼,更多的,是筋骨挫傷的疼。

  她泛紅的眼尾無意識地浸出淚,徐鶴雪捏著竹片的手指收緊,他塗抹藥膏的動作更輕,又倏爾俯身。

  藥膏的味道很近,她的肩頸猶如細膩的玉石,而那一大片淤青與擦傷就顯得很是觸目驚心。

  徐鶴雪輕輕地吹了一下。

  涼涼的風拂過倪素的肩,她不自禁地瑟縮一下,勉強半睜起眼睛,燭火明光,而他蒼白的臉頰近在咫尺。

  「徐子凌。」

  瑩塵飛浮,她遲鈍地喚。

  徐鶴雪一頓,抬起來一雙眼睛,血色淡薄的唇輕啟:「很疼嗎?」

  「嗯。」

  倪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鼻子忽然發酸,她有點委屈地用尚能抬得起來的那隻手抓住他沾血的衣袖,卻又很快閉起眼睛。

  她只是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手指卻始終沒有鬆開他的衣袖。

  范江與青穹再進帳中來時,徐鶴雪已經替倪素整理好衣襟,他用青穹端來的熱水浸濕帕子,慢慢地擦拭她臉上蠟黃斑駁的妝粉與血跡。

  她的手指一直不鬆,他便也只能坐在床沿,哪兒也不去。

  偶爾聽見她夢囈,他便要抬眼盯著她看上好一會兒。

  「徐將軍,喝口茶。」

  青穹端來用荻花露水煮的熱茶,見徐鶴雪伸手來接,他才發覺他衣袖底下半露的傷口,青穹立時睜大漆黑的雙眼,「徐將軍您怎麼會受傷……」

  鬼魅,難道也能被兵器所傷嗎?

  「沒事。」

  徐鶴雪垂下眼簾。

  青穹不好再問,他看著徐鶴雪抿了幾口茶便將其擱到一旁,依舊在床沿安靜地坐著,他便不由將目光移到竹床上的年輕女子身上。

  「徐將軍。」

  青穹看著她在睡夢中始終緊緊攥著徐鶴雪的衣袖,指節上沾到衣袖上的血,也被徐鶴雪擦拭乾淨。

  他忍不住問:「您心中,是如何想倪姑娘的?」

  如何想她?

  徐鶴雪被他這樣一問,他的視線又不自覺地落在倪素的臉上,她的面龐已經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眼皮浸著薄紅。

  她險些,死在亂蹄之下。

  胡楊林盡頭的山坳處也許仍在酣戰,而此處卻是聽不見的,帳中燭焰閃爍,徐鶴雪在這片暖黃的光影裡靜坐,聽著她清淺的呼吸聲。

  半晌,他開口:

  「不敢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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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6 02:07:37
第八十一章 行路難(二)

  月寒風凜,原本靜謐的軍營中忽然雜聲四起,甲胄碰撞,步履聲繁,諸般呼痛的慘聲,還有營中醫工匆忙命人燒熱水,找傷藥的呼喊。

  徐鶴雪在床沿靜坐,忽而睜開眼,他看著竹床上昏睡的姑娘,不知何時她的前額又爬滿細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隨即才伸手從她鬆懈許多的指縫間抽出衣袖,一手扶著床沿,艱難地站起身,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開帳簾,徐鶴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氣的秦繼勳,他手中的寶刀還沾著淋漓鮮血,臉上與手背上都有刀傷還未來得及包扎,這麼一相撞,徐鶴雪踉蹌兩步,秦繼勳立即要上前扶,卻見他扶著一旁的帳簾,站直了身體。

  「倪公子,你沒事吧?」

  秦繼勳語帶關切,「可尋醫工瞧過?還有倪小娘子,她……」

  「我們都無大礙,秦將軍不必擔心。」

  外面雖燈火通明,卻並非是倪素親手所點,徐鶴雪聽見他的聲音才辨認出他是誰。

  秦繼勳扶著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蘇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將扎赫拼死抵抗,已為段嶸所殺,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還活著的,我亦如你所言,將他們綁了回來。」

  「只是……」

  秦繼勳的神情凝重許多,「楊天哲說,蘇契勒帳下大將石摩奴領著數萬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楊天哲今日也不會如此及時地出現在蘇契勒後方。」

  秦繼勳雖一早遣人去汝山給楊天哲送信,請他一同圍困蘇契勒,但有蘇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楊天哲未必會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領著起義軍趕過來,是因後方丹丘大軍逼近,他不能後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將蘇契勒活捉,來日石摩奴兵臨城下,他一樣寧死也不願自己成為雍州軍威脅石摩奴的籌碼。」

  徐鶴雪若在兩軍交戰時將蘇契勒帶走,扎赫等人一定會拼了命地來追趕他,他便不能帶著倪素順利衝出重圍。

  但那時,徐鶴雪也已料到如今這個結果,蘇契勒的態度便是石摩奴的態度,石摩奴作為蘇契勒的擁護者,又是南延部落出來的大將,蘇契勒一旦落入雍州軍的手裡,石摩奴心中便會明白蘇契勒的選擇。

  烏絡王庭以能力為先,蘇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著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頭。

  「可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今日本該暫留蘇契勒的性命,這樣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夠的時間送到雲京,後方的援軍也能及時趕到。」

  秦繼勳刀鋒嵌入塵土,他一手撐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凜冽。

  徐鶴雪半垂的眸子毫無神采,他依舊面無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將軍,後悔嗎?」

  「十幾年來,我心中覺得後悔的事很多,但唯獨今日這件,我絕不後悔。」

  秦繼勳才經歷了一場戰場上的廝殺,他並無疲態,反倒精神奕奕,整個人如同一柄生鏽的刀,今日見了血,才褪去鏽跡,顯露森然的鋒芒。

  蘇契勒進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繼勳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圍困蘇契勒,也不過是想佔得一分先機,使朝廷放棄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後方調遣援軍的時間充裕一些。

  但眼下蘇契勒已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那些俘虜,秦將軍不妨好好審一審,你從未與石摩奴交過手,撬開他們的嘴,你或許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東西。」

  徐鶴雪輕抬下頜,「還有楊天哲,他在王庭雖為末官,卻也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雍州軍一旦與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關守軍開戰,那麼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的表面平和,就將徹底被擊碎。

  雍州不可避免,將要面臨一場惡戰。

  「倪公子不是要見楊天哲麼?」

  秦繼勳點點頭,「待他們安置好,我便讓你二人一見。」

  秦繼勳沒有多待,喚來一名醫工匆匆包扎了傷處,便又起身去忙戰後的軍務,徐鶴雪被青穹扶入帳中,其中的燈燭已燒沒了大半,他的視線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聽得青穹忽然一聲,徐鶴雪立時偏頭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見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聽見她「嗯」了一聲,嗓音乾啞:「青穹,麻煩你將燭台上的殘蠟換了,再拿火折給我。」

  「好。」

  青穹將徐鶴雪扶到床沿坐著,便邁著遲緩的步伐回頭去找新的蠟燭。

  徐鶴雪看不清倪素,卻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牽扯了一下,他抬起眼簾,只見她輪廓模糊,「還疼不疼?」

  「這話,我也正想問你。」

  倪素咳嗽一聲,聲音虛浮無力。

  她面前的這個人已換了一身衣裳,乾淨柔潤的淡青圓領袍,中衣領子雪白嚴整,沒有一丁點的血跡。

  脫去那個銅質面具,他又裹上了長巾。

  「沒事。」

  徐鶴雪神情平靜,伸手摸索著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熱茶,端來她的面前。

  倪素身上沒有力氣,起不來,徐鶴雪聽見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響動,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暫氣音,他立時將茶碗放回,又俯身來扶她。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涼的溫度透過中衣貼來倪素的皮膚,她顫了一下,其實只是很細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頓,立即要鬆開她。

  倪素卻攥住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臉,不知道倪素在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視線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膚底下,這隻手無論是握筆,還是握劍,都那麼有力。

  「我想喝水。」

  她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沒有再收回手,只是將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著她坐起身,將軟枕支在她身後。

  倪素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接過他遞來的茶碗,抿了幾口,乾澀的喉嚨終於好受許多,恰逢青穹進帳,抱回來一些蠟燭,在一旁擺弄燭台。

  「那匹白馬呢?」

  倪素靠著軟枕,問。

  「我阿爹正在給它餵草料吃,我方才過來,還見它一邊吃一邊在搖晃尾巴呢。」青穹聽見她的聲音,便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

  徐鶴雪安靜地聽,沒什麼反應。

  「你從前的那匹馬,叫什麼名字?」

  倪素問。

  徐鶴雪想起今日烏絡蘇契勒所說的那番話,他閉了閉眼睛,「懸星。」

  倪素將這個名字默念了一聲,說,「真好聽。」

  「它長得很像懸星,對嗎?」

  徐鶴雪頷首,「它們同樣有銀灰色的鬃毛。」

  不同的是,懸星的腹部有些雜色,而今日這匹馬則是通體雪白,毫無雜色,唯有鬃毛泛著銀灰。

  徐鶴雪在軍中多久,懸星便伴他多久。

  榮與辱,它皆在側。

  「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懸星雖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馬來到你身邊了,它那麼烈的性子,只是嗅聞一下你的衣襟,就開開心心地跟著你走,它知道你是誰,也許,它生來就在等你。」

  倪素看著他,「你不給它取一個名字嗎?」

  「對啊徐將軍,也不知道它從前叫什麼,不過,我想,它一定不喜歡胡人給它取的名字。」青穹將換了新蠟的燭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遞給她。

  倪素點燃燭火,也頃刻令徐鶴雪的眼睛恢復清明,他看清她蒼白的面頰,細膩脆弱的頸項,那雙看向他的眼睛。

  倪素與青穹都在望著他,等待他給外面正在熱情吃草的小白馬取名字。

  「我想讓它跟著你。」

  半晌,徐鶴雪對她說道。

  「所以名字,由你來取。」

  「為什麼?你不喜歡它嗎?」倪素愕然。

  「不是。」

  正是因為喜歡,徐鶴雪才想將它留在她的身邊,她一個人在這世上,總需要陪伴。

  他不能伴她長久。

  這是徐鶴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會再入幽都,亦不願棲身九天,他來陽世裡走的這一遭,是一條不能回頭的不歸路。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的聲音落來他耳畔,徐鶴雪抬起眼睛,看見她泛白的唇彎了一下,說,「反正跟著我,不也是跟著你麼?」

  沒有一顆會跳動的血肉之心,他只有瑩塵無聲地浮動於他的衣袖邊緣。

  「嗯。」

  他應了一聲,神情無波。

  「叫什麼好呢?它長得那麼乾淨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又覺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麼有學問,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絞盡腦汁,好一會兒,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瑩塵飛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詩——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我曾聽兄長念的,它的阿爹叫懸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這個好!」

  青穹一拍手掌。

  徐鶴雪在他們兩人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青穹立即轉身出去,叫著「霜戈」這個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塊兒餵馬了。

  倪素被他重新扶著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額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發緊。

  她又昏昏欲睡。

  徐鶴雪看她的眼睛閉起來,以為她睡著了,便慢慢地扶著床沿起身,隨即拿起一盞燈,走出去。

  倪素睜開眼,看見帳簾一動,他的身影被掩蓋。

  她聽見他入了隔壁的帳中,也聽見他偶爾的輕咳,竹床輕響一下,也許是他躺了上去。

  他不動了。

  外面風沙吹拂,聲聲呼嘯。

  倪素在明亮的燭影間,看見被擱在桌案上的銅質面具。

  猙獰而冷硬。

  今日,

  她見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進士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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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行路難(三)

  天色還沒亮透,秦、魏兩族的族長帶著一大幫族中子弟與百姓站在城門口與秦繼勳、魏德昌二人對峙。

  「伯公,您難道想妨礙雍州軍務?」

  秦繼勳冷聲道。

  「秦將軍的軍務,我一個老頭子如何敢妨礙?」秦家的老族長拄著拐,顫顫巍巍地開口,「我不過是想問將軍你,你預備放何人進城?」

  秦繼勳心中其實也清楚這兩位族長的來意,他一雙冷冽的眸子輕抬,青黑的鬍鬚一動,「您此時領著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長中氣倒是比秦繼勳的伯公要足,「都知道你秦將軍鐵血手腕,鐵面無私,當年改易風俗時你就已經治過你秦家族親的罪,如今便是面對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語之間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祖父。」

  魏德昌擰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長卻盯住他,「阿昌,你說,你們預備讓誰入城?」

  「楊天哲,但是他……」

  魏德昌話才說一半,便被魏家族長打斷,「諸位可都聽見了?楊天哲,那是誰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國的楊天哲!」

  他一振聲,周遭頓時議論紛雜。

  「阿昌,難道你忘了,此前你才與我說,是誰殺了你兒阿瞻?」魏家族長環視一眼四周,再將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時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於你?」

  魏德昌正欲張嘴,卻見身邊的秦繼勳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脫口而出的話。

  如今他們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時將其中的內情透露給更多的人知道。

  「你說不出來,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長若有所指。

  秦家族長一聽這話,立時眼一橫,「你這話是何意?德昌與繼勳為義兄弟多年,難不成繼勳會哄騙德昌?要他放下殺子之仇,迎一個叛國賊入城?」

  「我並非是這個意思,不論是咱們兩族,還是雍州現今的這些百姓們,少有沒在十六年前受過大災的,當年胡人來勢洶洶,燒殺搶掠,德昌的父親,還有你們秦將軍的父兄,哪個不是死狀淒慘,燒得連骨頭都找不到?這座雍州城,當年燒沒了一半,多少人死於非命……」

  魏族長話至此處,他喉頭發澀,此間天色青灰暗淡,雜聲漸退,眾人幾乎沉默。

  「昔年楊天哲之父楊鳴貪生怕死,大敵當前意欲棄城而逃,被苗天寧苗統制一刀殺了,何以他楊天哲安然投敵十六年後,想要回來,便能回來?」

  魏族長的拐杖重擊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來日,我等又將如何面對死去的至親?!」

  「不能讓他入城!」

  「誰知道他究竟存的什麼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為何要回來?」

  越來越多的聲音湧現,諸般揣測紛至沓來。

  秦家的老族長一言不發,雙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撐自己佝僂的身體,他只用一雙渾濁的眼睛,平靜地凝視秦繼勳。

  倪素在城樓之上,聽著底下那片翻沸的人聲,越來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於此,憤怒地叫喊著「不能讓楊天哲入城」的話。

  「咱們雍州軍都要撤入城中了,難道還能留楊天哲的起義軍在城外麼?真若如此,那楊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該作何想?」

  段嶸與她站在一處,瞧著底下的動靜,嘆了一口氣。

  「秦將軍的軍令,他們也敢不聽嗎?」

  倪素扶著左肩,穿著男子的朱紅袍衫,梳著俐落的髮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這周邊的百姓,有些是倚靠著他們兩家而活的佃戶,有的則是在他們那兒幫工,他們兩家這些年也沒少恩濟窮苦的人家,這二位族長,都是德高望重之人,當年胡人打到雍州來,多少人逃難,唯這二位領著全族人死守此地,軍糧不夠,他們便開倉放自己家的糧,如此才讓苗統制與守城軍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堅持數日。」

  段嶸的手指在城牆上來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戰過後,朝廷撥來的錢不夠,也是這二位族長出錢出力,將另外半邊破損不堪的城牆重新修葺。」

  倪素隨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兩邊的磚牆果然新舊不一。

  「將軍其實很敬重他這位伯公,」

  段嶸又自顧自地說道,「只是自打將軍一力維持破除舊俗的軍令之後,他與他這位伯公之間,便少有話說了。」

  「為什麼?」

  倪素聽他提及舊俗,便轉頭望向他。

  「百年的風俗,本地人尚不以為惡,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個而已。」段嶸抬了抬下巴。

  「你說的是……」

  「徐鶴雪。」

  段嶸很輕易地說出這個被刻在桑丘殘碑上的名字,「當初就是他,不顧秦魏兩族威勢,在此地行破除舊俗之法令,敢有挑釁或再犯者,都被他從嚴處置,被處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鶴雪當年即便身負死罪,也不至於要受早已被廢除的刑罰,將軍延用他的這道軍令,豈非與族中作對?」

  段嶸絮絮叨叨,而倪素卻因為他這樣一句話而腦中轟然,城牆之上寒風呼嘯,她滯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渾身冷透了,幾乎站不住,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

  「倪小娘子?」

  段嶸連忙伸手來扶。

  徐鶴雪就在不遠處的幾級石階下與人交談,聽見段嶸的驚呼,他提著衣擺走上去,正見段嶸穩穩地握著倪素的手肘。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他一雙眸子定在段嶸的那雙手上,神情亦清冷無波,卻步履無遲,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嶸的手何時握著她的手肘又何時鬆開,倪素其實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聲音落來,才令她倏爾從尖銳紛亂的思緒裡回神。

  倪素看向他。

  蔣先明臨危受命知雍州,從民意,以凌遲之刑處死叛國罪臣徐鶴雪。

  市井之間,人聲紛繁的熱鬧之處,哪裡有蔣先明的清名傳頌,哪裡便有叛國將軍徐鶴雪的惡名廣流。

  可是蔣先明從的民意,到底是什麼民意?

  是如今日這般,二姓大族的族長振臂一揮,千萬附庸簇擁而來的……所謂民意麼?

  徐鶴雪只見她臉色發白,以為她肩上的傷痛得厲害,正欲說些什麼,卻不料她的手忽然伸來,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溫熱,反襯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緊,徐鶴雪發覺她有些細微的抖。

  「我楊天哲可以暫不入城!」

  忽的,城牆之下,城門之外,傳來一道聲音。

  段嶸立即跑到城牆另一邊去,果然見城牆之外,是一身甲胄未脫的楊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著青黑的鬍茬。

  「我年少之時因一時激憤而轉投丹丘王庭,」他說著,忽然雙膝一屈,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對君父,亦愧對爾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暫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義軍也可以跟著我暫守城外,但請秦將軍,請諸位,能夠放我帶回的老弱婦孺入城安頓!」

  他所說的老弱婦孺就跟在他身後不遠處,被兵士們護著,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怯生生地朝城門靠近。

  城門之內,一時寂寂。

  「不能相信他!」

  「誰知道他什麼居心?他帶回來的這些人裡,有沒有他安插的奸細也未可知!咱們雍州城要是進了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麼樣的難!」

  有人起了頭,如亂石擊水,驚起波濤。

  「秦將軍!這麼些年您一直將雍州城守得很好,咱們大家都記得您的好,可此人實在不足為信!」

  「是啊秦將軍!」

  眼見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秦魏兩姓的族長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被起義軍的兵士們護在中間的老弱婦孺一時再不敢抬步往前,他們瑟縮在一塊兒,埋著頭,茫然又難堪。

  楊天哲閉了閉眼,乾裂的唇翕動,頹然地跪在那裡,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諸位之中,難道沒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歸來的至親?」秦繼勳抬起下頜,掃視著面前這些人,「本將軍就在城門之內的方寸之地,給他們搭建氈棚暫作棲身,諸位也要攔?」

  城牆之上,倪素忽然拉著徐鶴雪朝石階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覺到徐鶴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傷,一下慢了許多。

  「此處搭好氈棚後,本將軍自會派人來守,無論何人,膽敢妨礙軍務,我必治罪!」

  倪素牽著徐鶴雪走下城樓,正聽見秦繼勳這一道軍令,而城門之外傳來一陣騷動,倪素回頭,瞧見一名形容憔悴的婦人扶著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紙。

  「秦將軍,若要搭氈棚,還請盡快搭起一個來。」

  倪素立即對秦繼勳說道。

  秦繼勳朝外面看了一眼,隨即令人趕緊去準備氈棚,又招手讓段嶸將那婦人趕緊帶進來,那婦人卻撲通一下跪在段嶸的面前,抓著他的衣擺,哭求:「大人,請賜我一碗藥吧!」

  她的衣袖往後堆疊,露出來她臂上一道顯眼的刺青。

  眾目睽睽之下,她驚惶地攏緊衣袖,渾身發顫,根本不敢迎上此間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竊竊私語。

  只有丹丘胡人,才會在軍妓的臂上刺字。

  這麼多雙眼睛好似凌遲著婦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瞼不斷有眼淚砸下,卻聽一道清越的女聲響起:「氈棚搭好後,可有娘子願意幫我?」

  魏家的族長回頭掃視一眼眾人,人群之中安安靜靜,一時無人出聲,他回過頭,面無表情地審視著那個作男裝打扮的年輕女子。

  她的身側,是一個以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

  「我記得雍州曾有舊俗約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處置,」倪素任由眾人肆意打量,「後有法令破除此風俗,我想問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你這女子,胡言亂語些什麼!」

  魏家族長厲聲。

  而秦家的老族長雖未開口,卻掀起鬆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著他們兩人,便不自禁地握緊身邊人的手,她牽著他往前,「從前此地,女子諸般行止,是對是錯,皆憑長者獨斷,諸位娘子應該最知道何為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將破之時,半城女子以身殉節,她們才是至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輕子弟身著襴衫,看起來是個讀過書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對於那婦人的輕視。

  「你好驕傲啊。」

  倪素盯著他,冷笑,「那我真心祝願,來生你投胎之時,便落在雍州做一個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節的時候。」

  她少有這般憤怒到言語帶刺的時後,徐鶴雪不禁側過臉,看向她。

  「你!」

  那年輕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倪小娘子,我來幫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細弱的女聲響起,倪素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親兵親手落了胎的那個年輕婦人。

  她頂著諸般莫測的視線,鼓起勇氣,鬆開身邊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身邊來,又看向跪在段嶸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婦人,「若沒有你,我應該也……」

  如同那名婦人一般,她與當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女子都將會被刺上屈辱的字,淪為胡人帳中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話沒說盡,卻引得人群之間又有女子躊躇著,走了出來。

  她們大多是那日與倪素一同被送往蘇契勒軍中的人。

  「我什麼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幫忙的。」

  「我也來幫忙。」

  ……

  她們一個個站出來,彷彿走到倪素身邊已花光她們所有的勇氣,她們一點兒也不敢抬頭看秦魏兩位族長,與他們身後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無論何人,敢無故加罪,處置族中女子者,死。」

  徐鶴雪淡聲開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長,亦使得倪素身邊這些戰戰兢兢的女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長臉色雖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變化,花白的鬍鬚一顫,深深地看著倪素,帶了點微末笑意,卻不達眼底,「小娘子舌燦蓮花,卻不知你這身本事,到底能救人,還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長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賠命,老族長,你們敢嗎?」

  你們可敢承認所謂洶湧的民意之下,實則是你們二族對一個人的挾私報復?

  你們敢還一個清白的靈魂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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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行路難(四)

  淺薄的霧氣彌散,清凌的日光鋪滿倪素的肩背,幾乎是在她話音才落的頃刻,徐鶴雪側過臉,看向她。

  「休得胡言亂語!」

  秦老族長的長子按捺不住,「繼勳,這到底是哪裡來的外鄉女子?你竟許她作這樣的打扮混在軍營裡?!」

  「有何不妥?」

  「她一個女子,當然不……」

  秦氏長房的主君話說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識到方才開口的並非是秦繼勳,而是那女子身邊,以長巾覆面的年輕男人。

  「她是我的醫工,行的是救人之事,立的是端正之身,與你何干?」徐鶴雪一雙清冷死寂的眸子輕抬,睇視他。

  「醫工?」

  魏族長笑了一聲,視線輕飄飄落在他二人緊緊相牽的手,「若只是醫工,何當如此?」

  他話音方落,徐鶴雪立時察覺到身邊之人握著他的那隻手又收緊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鬆手。

  他看向身邊這個女子。

  此間眾目睽睽,卻無一人讀懂她方才針對秦老族長的那番詰問之下,究竟埋藏著什麼。

  但他卻忽然明白她的憤怒。

  人死之後,除卻幽都寶塔裡的三萬冤魂,其實他本該什麼也不在乎,名字髒了,刑罰加身,被如刀的筆墨釘死在史書裡,這些,他都顧不得。

  他記得老師的教誨,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卻牽著他的手,走到這些人的面前。

  徐鶴雪本應該鬆開她的手,以免去這些投注在他們交握的手上那諸般莫測的目光,可是他察覺到她收緊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他原本要鬆懈的指節滯住,順從地被她牽緊。

  「諸位這是做什麼?」

  忽的,一道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堵在城門前的人群不由回頭,只見身著官服,頭戴長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著衣擺從轎中出來,隨即皂隸們上前,在人群之中開出一條道來。

  沈同川走到前面來,朝秦魏兩位族長點了點頭,「二位族長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長,何苦要在這兒受累?」

  「山坳一戰,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蘇契勒王子殺了宋監軍,我亦險些喪命,秦將軍是個武將,不善言辭,所以這些話理應由我這個雍州知州來告訴你們。」

  沈同川掃視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揚聲,「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們殺宋監軍,便已表明其撕毀盟約之意,而今,蘇契勒一死,居涵關的胡人大將石摩奴正領數萬精兵直奔雍州而來!」

  他一揮袖,指向城門之外的楊天哲,「此人從前有罪,而此戰卻有功,而他的功過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說了不算,你們也說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書請官家聖裁!」

  「諸位,此誠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們雍州的軍民本該一心!大戰在即,若咱們先自亂了陣腳,豈非長胡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難道諸位,還想眼睜睜看著十六年前的悲劇重演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鴉雀無聲。

  「秦老族長,」

  沈同川朝秦老族長拱手,又喚了一聲一旁的魏族長,隨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從前種種義舉,本官是再清楚不過,二位心中對於楊天哲的顧慮,本官亦能理解,他答應暫不入城,已經是甘願冒著極大的風險了,還請二位幫著本官,勸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開戰,雍州城中切不可亂啊……」

  眾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長,而秦老族長雙手撐在拐杖上,鬆弛的眼皮輕垂著,「知州大人有話,我等焉有不聽之理?」

  「知州大人,咱們雍州人是最不懼怕與丹丘開戰的,而今戰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亂,若錢糧籌措不及,我們亦會該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長也開了口。

  「好!」

  沈同川撫掌,朝兩位族長頷首,「本官在此,謝過二位!」

  兩位族長在沈知州面前鬆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開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長被自己的長子扶著往回走了幾步,他又倏爾停步。

  「爹,怎麼了?」

  秦家長媳小心翼翼地問。

  秦老族長沒有理會她,那一雙眼睛盯住那名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籠罩一分不知名的怪異,視線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麼也沒說,神情平淡地轉過臉,朝前邁步。

  「倪小娘子,聽說你受傷了?」

  沈同川正與倪素說話。

  「肩上受了些傷,沒有大礙。」

  「怪我,」

  沈同川嘆了聲,「我愛馬,那匹白馬是不可多得的好馬,我聽它嘶鳴,心中不忍,就一下衝上去了……聽說,那匹馬現在跟著你了?」

  「是我與他一塊兒養的。」

  倪素看向身邊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隨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點點頭,「也好,我看它性子極烈,卻肯順從於二位,想來便是你們之間的緣分。」

  若那匹白馬與徐鶴雪沒有關聯,沈同川說什麼都要將它要來,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捨,亦不能要這樣一匹馬。

  「宋嵩的親兵見他已死,便立時來討好巴結我,所以當日在戰場之上,他們才只顧我,沒顧著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將情勢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鶴雪,見他垂著眼簾,也不知在想什麼,便喚了一聲。

  徐鶴雪抬起眼睛。

  「雖說出了蘇契勒自戕的這個變故,但多虧公子,如今我的官帽還在,秦將軍與魏統領的兵權也還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繼勳走過來,徐鶴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問沈知州與秦將軍。」

  「何事?」

  秦繼勳走過來便聽見他此言。

  徐鶴雪側過臉,看向雍州城門之外,正在安撫起義軍的兵士的那個人,「二位,真不打算讓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說了,他願意暫留城外麼?」

  魏德昌也走過來。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楊天哲的背影,「他雖如此說,但卻擋不住他底下那些起義軍心生憂懼,那些大多是窮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們亦不會用耕種的手來拿殺人的刀,如今若將他們拒之城外,他們難免會覺得我雍州並非真心接納他們,而是要將他們當做抵擋胡人的靶子。」

  「這樣下去,極易生亂。」

  秦繼勳神情嚴肅,說出他眼下最為擔心之事。

  他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兩位族長若不鬆口,雍州百姓亦不會輕易接納外面的起義軍。

  他總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親族與百姓,何況軍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與秦將軍便許他們就在城門之外駐守,再讓我與他們待在一處。」

  徐鶴雪說道。

  此話既出,在旁靜聽的倪素一下抬起頭,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能夠暫時安撫起義軍的好辦法,派遣他們信得過的人去與起義軍待在一處,既能安撫人心,亦能探聽虛實。

  可,他這也無異於是將自己送去做起義軍手中的人質。

  「還是讓老子去!」

  魏德昌粗聲粗氣,話音落,只見徐鶴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別別扭扭的,「你這病歪歪的,由我與楊天哲他們一塊兒在外面待著,他們哪個不放心?」

  「魏統領不用部署兵防嗎?」

  徐鶴雪淡聲詢問。

  「我……」

  魏德昌語塞。

  「靠近城門的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離後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著正打算開口,又聽這年輕公子問道。

  「我是秦將軍的幕僚,山坳之戰,亦多虧魏統領在起義軍中為我揚名,此時我去,再好不過。」

  「誰給你揚名了?」魏德昌梗著脖子辯駁,「我那是跟楊天哲他們喝了幾碗酒,醉話罷了!」

  「多謝。」

  徐鶴雪朝他頷首。

  他始終清清淡淡的,又有禮有節,看著跟個文雅風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戰中看過他將蘇契勒綁在馬下拖行的樣子,只怕也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樣一個人,竟有那樣卓絕的功夫,過人的膽魄。

  「我讓段嶸跟著公子。」

  秦繼勳沉默片刻,說道。

  徐鶴雪搖頭拒絕,「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繼勳與魏德昌忙於軍務,很快走開,沈同川亦沒有多留,倪素忽然鬆開徐鶴雪的手。

  他後知後覺,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與你一塊兒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囑咐身邊的娘子們去準備熱水,又回過頭來對他道。

  起義軍帶回的老弱婦孺中,並非只有那一個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說。

  「知道你還……」倪素的語氣有點急,亦有些氣,但她話說一半,卻見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這個用長巾遮了大半張臉的人,那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輕微地彎了一下。

  「你笑什麼?」

  她咽下要說的話,問他。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十六年前,他在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時他雙目為胡人的金刀所傷,看不見刑台之下諸多面孔,只有無邊激憤的雜聲將他淹沒。

  他被人剝開銀鱗甲,扯開袍衫,以最為狼狽屈辱的模樣,承受著一刀一刀的剮。

  那時,那兩位族長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許,今日他們身後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視著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牽著他站在他們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紅不具形的霧,他覺得心中很安定。

  她沒有說出口的話,他都已經聽到。

  「我只在城門之外,哪裡也不去,這其實也離你很近,我不會因為禁制而受傷,你放心。」

  徐鶴雪看見兵士已經將氈棚搭了起來,那婦人也被人抬了進去,他說,「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頭看了一眼,明白耽擱不得,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倏爾回頭:「我會讓青穹給你送燈,你記得,一定不要離我太遠!」

  徐鶴雪站在原地,雙手攏在袖中,朝她頷首:「好。」

  幾乎一整個白天,段嶸在城中忙著讓近處的百姓撤離,而起義軍則在城外就地搭氈棚。

  楊天哲忙得腳不沾地,到了黃昏之際才掀開氈簾,只見裡面有一位身著圓領錦袍的年輕公子端坐,案前擺著兩碗正冒熱煙的茶。

  「倪公子?」

  楊天哲將手腕處的護腕摘了,一邊走近,一邊暗自打量這個年輕人,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個憑一己之力將蘇契勒制住的人。

  他這般病態清癯,楊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夠拿得起劍。

  「坐吧,楊大人。」

  徐鶴雪輕抬下頜。

  楊天哲將護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擺在對面坐下來,「我與魏統領的誤會已經說開,他與我說了幾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帶的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為孤軍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說罷,他立時將一碗茶仰頭喝盡了。

  徐鶴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聽秦將軍說,公子有話問我?」

  楊天哲主動問道。

  徐鶴雪「嗯」了一聲,「但我想先問楊大人,為何回來?」

  「公子也許聽說過我十六年前做的糊塗事,」楊天哲雙手撐在膝上,他如今年約三十餘歲,歲月還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時年少,深感絕望,所以一氣之下,轉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齊人官,教他們齊人的語言,告訴他們齊人的生計,齊人的土地哪裡富庶,哪裡貧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還在世,他提拔了許多齊人官,但後來先王離世,如今的王繼位,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歸於一體,他聽從臣下的建議,罷黜了許多齊人官,齊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難過,齊人百姓就更加難過,我在南延部落做了個小官,蠅營狗苟,得過且過,但日子一長,我看著齊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發不是滋味,我不禁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

  楊天哲喉嚨乾澀,說到此處,他乾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顧燙,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領是親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兒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時常要將齊文寫的文書翻譯成丹丘文字,我能進入他們存放軍報書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發現了一封關於雍州的軍報。」

  「那是十六年前的軍報。」

  楊天哲抬起眼,說。

  「事關爾父?」

  徐鶴雪手指貼在茶碗壁。

  楊天哲點頭,「當年我堅信父親無意棄城而逃,但其實也是心中有懼,因為那時幾乎全城的人都在喊著凌遲叛國將軍徐鶴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軍報寫明胡人抵達雍州城門前時,苗天寧手底下的兵力不夠,後來我從另一封軍報上找到,當年有從雍州往鑑池方向的一支齊軍被他們剿滅,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寧調得動,這從側面證實,我父極有可能沒有棄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寧!」

  楊天哲緊咬齒關。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寧不顧我父阻攔,私自增兵鑑池,使雍州城防空虛!如此才給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機!」

  苗天寧。

  當今太尉苗天照的親弟,當年死守雍州,在城樓上戰死的苗統制。

  徐鶴雪靜默片刻,「所以,楊大人回來,是想為父平反?」

  「若可以的話。」

  楊天哲轉過臉,氈簾外偶爾有幾縷夕陽照進來,「其實,我亦是在想,我父既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錯任何事,那麼作為他的兒子,我在胡人帳下苟活,豈非令他蒙羞?」

  城門在夜幕降臨之前關閉,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鬢髮浸著汗珠,親自教鐘娘子她們幾個煎藥,給婦孺治外傷。

  那個被胡人刺了字的婦人胎位不穩,因路途奔波已有流產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卻拉著倪素的衣袖,泣不成聲,「謝謝,謝謝……」

  倪素握住她冰涼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還要用藥養,我會讓你好起來。」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氈棚,便聽鐘娘子與身邊煎藥的另一個娘子說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麼慘,留一個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殺了她還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這些布給她們裹傷,可以嗎?」鐘娘子一見倪素出來,便將自己剪好的布條拿來給她看。

  「可以。」

  倪素點點頭,又對她道,「你也才小產不久,等會兒,我再給你煎一副藥。」

  鐘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親兵重擊腹部,落了胎的那個。

  「多謝倪小娘子。」

  鐘娘子怔了怔,隨即鄭重地彎身作揖。

  「應當是我謝謝你們,願意幫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這些老弱婦孺中,不但有胡人帳中的軍妓,還有好些失了田地,難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從前她們很難對人說,也顧不上,拖得有些嚴重。

  疏星點綴夜空,一輪圓融的月被高聳的城牆分割成兩半,倪素肩上的傷痛得她左臂幾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門邊上,喝了一碗鐘娘子端來的熱湯。

  城門很厚重,她歪著腦袋在門縫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見外面的境況,甚至連外面的聲音也聽不清楚。

  「徐子凌?」

  她嘗試喊。

  顧忌身後的人群,她聲音很低。

  沉重的城門之外沒有任何回音,周遭的雜聲很多,來回巡夜的兵士們步履聲繁,起鍋燒飯的難民也在說話。

  她後背抵上城門,有點失落。

  鐘娘子又拿了一個肉包子來給她,「倪小娘子,這個給你,剛出鍋還有些燙,你小心吃。」

  「謝謝。」

  倪素接來,才咬了一口,卻覺得有什麼細微的光影輕晃了一下,她側過臉,只見一粒瑩塵浮動。

  她立時低頭,城門之下,一粒又一粒的瑩塵閃動著,從另一邊,來到她的眼前,輕輕地觸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瑩亂舞。

  她隨著它們的上浮而慢慢抬起頭。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著眼前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發現的秘密。

  鐘娘子在旁吃包子,與人說著話,絲毫沒有發覺什麼異樣。

  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顫動著,落來她的手掌。

  她揚唇,眼睛彎彎的。

  一門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鶴雪亦靠在城門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門關閉之前提來的,倪素親手點的燈。

  徐鶴雪垂著眼睛,清晰地看著自己的瑩塵在底下的縫隙間浮動。

  燈火映照他蒼白無暇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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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瓿:音同剖,陶製小甕;古代銅製器皿,圓腹、斂口、圈足,用以盛水酒。盛行於商周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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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行路難(五)

  天才濛濛亮,段嶸奉命領著兵士打開城門給駐守在外的起義軍送糧,運糧車轆轆而過,倪素就宿在靠城牆根底下的氈棚裡,肩上的傷太痛,她睡眠極淺,聽見聲響便起身匆忙梳理頭髮,整理衣衫。

  鐘娘子還在她身側睡著,她動作極輕地掀開氈簾出去,正見城門打開,外面霧濛濛的,她快步跑過去。

  「倪小娘子?」

  段嶸經兵士提醒,回過頭,正見倪素過來,便迎上去。

  「段校尉,我可以跟著出去嗎?」

  城門沒有大開,只留了容糧車與數名兵士同行的窄道。

  段嶸回頭看糧車緩緩出去,他點了點頭,「我們正要卸糧,還有些時間才關城門。」

  倪素道了聲謝,才跟著段嶸走了幾步,他便又忽然停下來,轉過身來,「倪小娘子不是要待在外面吧?」

  「不,」

  倪素搖頭,「我還有些病人要治,不會在城門外久留。」

  「那就好,眼下這境況你是不適合留在外面的,」段嶸鬆了口氣,與她一塊往外走,「上回我就沒護好你……」

  他面露愧色。

  「戰場上瞬息萬變,段校尉豈能事事預料?」倪素露出了點笑容,一邊扶著左臂,一邊道。

  「你的傷還沒好吧?」

  段嶸撓了撓頭,看她臉色蒼白,便關切了一聲,「倪小娘子自己都還傷著,還是萬莫太勞累了。」

  青穹捧著個瓦罐跟著阿爹范江回來,正瞧見倪素與段嶸從城門的甬道中走出,也不知倪素說了什麼,青穹看見那段嶸憨笑了一聲,他想也不想,立即將瓦罐塞到阿爹懷裡,跑到緊挨著城牆的氈帳去。

  天色還不太明亮,氈帳中的燈燭早已燃盡,徐鶴雪躺在床上,眼前模糊,隱約聽見倪素的聲音,他立即坐起身。

  青穹還沒伸手掀氈簾,便見一隻手探出,隨即一個人走出,他壓低聲音,喚了聲:「徐將軍。」

  外面的光線要比氈帳中好許多,徐鶴雪正好看見那個頭髮挽得有些亂的女子扶著手臂與段嶸一邊說著話,一邊走來。

  青穹在旁,他抬起頭看著徐鶴雪,卻並不能從他那張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看出絲毫波瀾。

  鬼魅是這樣的,永遠做不到人的靈動鮮活。

  青穹看見倪素轉過臉來,一見他們,她那雙眼睛明亮起來,隨即快步走來。

  「我覺得您應該學一學我阿爹。」

  青穹禁不住小聲說。

  范江正好走近,也沒聽得太清,他「啊」了一聲,「學我啥啊?」

  「我說您,沒心沒肺。」

  青穹嘟囔。

  「無緣無故的,怎麼說起你老子了?」

  「您要不是沒心沒肺,怎麼會生我?給自己找罪受……」

  青穹哼了一聲。

  倪素才走近,看范江揚手作勢要打青穹,她迷茫地望向躲到自己身後來的青穹,「怎麼了?」

  「沒什麼,」

  青穹抬起雙手,朝范江妥協,「阿爹,我們快去煮茶吧?」

  段嶸與他的兵士們忙著卸糧,青穹與他阿爹一頭扎入帳中去了,倪素與徐鶴雪相對而立,誰也沒有先說話。

  「你看什麼?」

  倪素忍不住揚唇。

  徐鶴雪看她眼下有一片倦怠的淺青,「你的傷還沒好,要珍重自己。」

  「我知道的。」

  倪素點頭,兩人之間不知為何又靜下來了,可是時間這樣緊,她回頭看一眼糧車,總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些話,才算不浪費眼下的這點時間。

  她想起楊天哲,便問,「你昨日應該已經與楊天哲說過話了?他是如何跟你說的?」

  清晨的風沙有些大,徐鶴雪看她的眼睛時不時眨動,眼皮已經被手指揉紅,便道,「先隨我進氈帳吧。」

  青穹和范江一邊忙,一邊拌嘴,見他們兩個進來,才收斂起來,徐鶴雪扶著桌角坐下來,看向他們二人:「戰事在即,你們便不要再去瑪瑙湖了。」

  「那怎麼行?」

  范江抬起頭來,「徐將軍您就靠這荻花露水安魂,要是沒了它,您該怎麼辦?」

  「多虧你們父子,我已好了許多。」

  徐鶴雪朝他們輕輕頷首。

  「那,那反正還存了些露水,就省著給您用吧。」范江嘆了聲,到底還是沒再堅持,起身又去揀茶葉了。

  倪素點了幾盞燈,徐鶴雪將桌案上的黃豆糕推到倪素面前,「這是昨夜起義軍中的伙夫做的,你嘗一嘗。」

  倪素「嗯」了一聲,拿起一塊來。

  「昨日楊天哲與我說,他在南延部落中發現了十六年前,胡人那邊有關雍州的一份軍報,軍報上說,他們當年偷襲雍州時,發現雍州的守軍不足,之後楊天哲從另外一封軍報上找到被抽調的那部分雍州軍的在前往鑑池方向的路上,被他們剿滅,而那支雍州軍,只有我的軍令與雍州統制苗天寧可以調動。」

  「苗天寧。」

  倪素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是苗太尉的親弟,十六年前,我出兵牧神山,命他留在雍州鎮守,以防胡人偷襲。」

  徐鶴雪的話吸引了范江與青穹,他們一邊忙著手中的事,一邊朝他那邊望去。

  「楊天哲猜測,是苗天寧不顧他父親楊鳴的阻攔,私自增兵鑑池。」

  「不可能,苗統制是個好人!」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胡人都殺到城中來了,是他領著兵,生生地又將胡人給殺退到城外去了!他死的時候,就在那城門之外,被胡人砍得不成樣子……」

  「阿雙也說過,她分明聽到楊知州與苗統制吵架,苗統制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去一半,說是您的軍令,是楊知州他不肯聽……」

  范江急急地說道。

  這件事,范江之前也與徐鶴雪提起過,徐鶴雪當然沒有忘記。

  「這……」

  倪素只覺此事越發撲朔迷離,「青穹的阿娘所說的話一定是真的,那麼便是楊天哲的猜測有誤?」

  「楊鳴無權調動雍州守軍,即便他有心,也無力。」

  徐鶴雪頓了一下,想起苗天寧,他初入護寧軍中時,苗天照便將他交給了苗天寧,而苗天寧幾乎將自己在戰場上積累的所有經歷與本領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除薛懷以外,苗天寧是他最信任的人。

  這也正是徐鶴雪將雍州城交給他的原因。

  「苗統制是絕對不可能違抗您的軍令的啊。」十六年前的守城之戰,范江是親眼見過的,他的腿便是在那時被闖入城門的胡人所傷,幸而命還在,他亦見過苗統制領著兵從他身邊跑過,直奔胡兵而去。

  那一戰有多慘烈,援軍到來時,雍州軍幾乎死絕,殘存的都是他們這些躲在廢墟之下的百姓。

  帳中一時靜默。

  半晌,徐鶴雪閉了閉眼,「我知道。」

  青穹才將兩碗熱茶端來,氈簾外便傳來段嶸的聲音:「倪小娘子,糧車已卸完,我們該回城了。」

  倪素才要觸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轉身之際,她步履一頓,垂下眼簾,只見拉住她衣袖的那隻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蒼白的皮膚之下,修長的指節屈起,手背的筋骨流暢。

  「你回城,請人代我給沈知州傳話,說我想要看一看當年雍州的那份軍報,知州府內,應該有存留。」

  他說。

  「嗯。」

  倪素點頭,看見他手指鬆開,她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好。

  「你的傷,記得塗藥。」

  徐鶴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沒有什麼情緒起伏,但倪素聽了,卻笑了一下,說,「我回去就塗。」

  徐鶴雪沒再說話,看她走過去掀開氈簾,一片青灰色的光線照進來,風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頭與他視線相撞。

  卻是什麼也沒說,她很快離開了。

  氈簾搖搖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隨之而動,徐鶴雪捧起茶碗,卻聽青穹又嘟囔一聲,「徐將軍,您為什麼不願意學我阿爹呢?萬一倪姑娘她對您也……」

  范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沒聽見這話。

  徐鶴雪看著碗沿浮出的熱煙,「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這有什麼不一樣啊?」

  青穹沒明白。

  不都是一個凡人與一個鬼魅麼?

  「徐將軍,依我看,您就該珍惜當下!至少跟倪姑娘說一說您心裡是怎麼想的啊。」

  徐鶴雪神情平靜,「我心裡如何想並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當下,那麼誰又來珍重她的餘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雖從沒在他面前透露過有多想阿娘,但青穹有時也感覺得出來。

  他們做夫妻的時間太短了,兩人隔著陰陽恨水,終究再難相聚。

  「鬼魅終不能在人間長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欲,那麼便不夠尊重她。」

  徐鶴雪方才看見段嶸,心中便在想,若他還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貪欲與私心,甚至是佔有。

  若她是鬼魅,他為人,他並不需要如此忍耐,他會比自己想像中更果決,更堅定,做范江那樣的人,為一個人,一輩子。

  可是身為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觀自己心中的欲念,殺不死它,也要束縛它。

  「我可以為她,卻不該讓她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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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行路難(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雲京,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立時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動。

  宋嵩的死訊來得太突然,正元帝只聽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便扶著額頭,「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雜聲紛亂,一名官員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都相安無事,即便他們有心撕毀盟約,想來也不應該如此冒進才是啊……」

  「是啊……」

  他這話一出,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隨即點頭應和。

  韓林侍讀學士鄭堅往前一步,「官家,不若先派使臣與丹丘交涉?單憑沈同川的一面之詞,實在有些摸不準狀況。」

  「哪裡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詞?離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軍與蘇契勒交戰,確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眉頭擰得死緊,立時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說得已經很清楚,是蘇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發難不成,逼得宋監軍無法,只得親赴蘇契勒帳中與其相談,而蘇契勒卻趁此機會殺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與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費多少時日,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官家,蘇契勒一死,丹丘必然向雍州發難啊!」

  大齊與丹丘混戰多年,好不容易迎來十幾年的太平日子,卻被丹丘小王子蘇契勒的死打破,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時都拿不準主意。

  「可眼下還有反賊未曾彈壓乾淨,若此時再與丹丘開戰,豈非內外皆憂?依臣之見,還是先施以懷柔,暫且穩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內啊!」

  有人進言。

  「蘇契勒死了,還要如何安撫丹丘王庭才能安撫得住?」翰林院學士賀童實在忍不住開口道。

  一眾大臣開始環看左右,議論紛紛。

  「潘卿。」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聲開口。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聽得正元帝在上面問:「你心裡是如何想的?」

  殿中霎時安靜下來,許多雙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臣以為,蘇契勒王子死在雍州軍手中,此事只怕沒那麼容易說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抬頭,看向在一側一言不發的黃宗玉,「黃樞相曾知鑑池府,兼經略安撫使,而鑑池府靠近雍州,想來黃樞相會比吾等更清楚邊關之事。」

  苗太尉聽見潘有芳這話,只見那黃宗玉懵然地一抬頭,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的,往前挪幾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氣甚重,不由暗罵,這個老家伙知道個屁,誰不知道他知鑑池府時是個諸事不愛管的,只怕連鑑池府都沒出過,哪裡知道雍州關外頭的事!

  張敬死後,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樞密使。

  正元帝沒說話,只等著黃宗玉上前,聽他道:「官家,那蘇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經的親王多羚,他母親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為驍勇的部落,他們幾乎掌握著丹丘王庭最強大的騎兵,蘇契勒是他們支持的王子,先不論丹丘王怎麼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蘇契勒這個王子,心中的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黃宗玉其實一向是趨於保守的,但這麼一會兒工夫,他亦沒有想好該如何化解與丹丘的戰爭。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說話,底下的臣子們幾乎個個冷汗涔涔。

  「孟卿,你說呢?」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側的孟雲獻。

  孟雲獻面色如常,聞聲便也從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為,此戰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齊不想要平靜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內是絕不可能與我們修好了。」

  他的語氣頗帶幾分無可奈何。

  「說下去。」

  正元帝手指在膝上輕敲。

  「這十六年來,丹丘王庭一步步收服草原上的二十九個部落,王庭所依靠的,正是南延部落最為出色的鐵騎,可諸位莫忘了,南延部落的親王多羚當初是死在誰的手裡?王庭可以按壓下南延部落的這份仇恨,是因為丹丘王娶了他們的公主做王后,這等同於王庭願跟他們部落結為親族,共同進退,而王后雖育有兩子一女,南延部落中亦分派系,各自支持兩位王子,但無論是哪一派系,蘇契勒到底也有著他們南延部落的一半血脈。」

  南延親王多羚的死,與蘇契勒的死放在一起便是舊怨新仇,南延部落內裡再分派系又如何?如今蘇契勒已死,曾經支持蘇契勒的人便只能寄希望於其兄,如此沒了內鬥的根源,豈不更擰成一股繩?而蘇契勒的母后與兄長,也未必能咽得下這口氣。

  這些話孟雲獻不明說,但無論是正元帝還是此時殿中的朝臣,都已順著他的話頭想到了這一層。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一向保守的那些個大臣一時也不好開口說話,他們要說,便要給官家拿出個不戰只和的章程來,可如今這樣的局勢,要如何才能保住兩國的盟約?

  「剩下的人都啞巴了?」

  正元帝在御座上冷笑,「昨日為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事還吵個不停,今日涉及軍情戰事,怎麼一個個都拿不出主意了?」

  「臣惶恐……」

  一眾朝臣彎身作揖,齊聲。

  「官家,臣以為,不論如何,還請先調動鑑池府的五萬精兵前去支援雍州!」御史中丞蔣先明上前進言,「雍州乃是我大齊面向丹丘的最後一道險關!保住雍州當是重中之重,否則,丹丘胡人若真有心再竊我大齊國土,便可避開溶江天險,直逼腹地啊!」

  「臣願前往鑑池府,領兵支援雍州!」苗太尉立即往前,振聲道。

  正元帝聞言,抬起一雙眼睛,神情似乎溫和了一分,「苗卿,你身有舊疾,聽聞還時常復發,那都是你這些年為大齊所受的傷,你說,朕怎忍心,再讓你帶著如此重的傷病,去領兵殺敵啊?」

  如此關切之語,卻令苗太尉直挺挺的脊背塌了下去,他低頭,掩去黯淡之色,嗓子發乾,「多謝官家。」

  鑑池府的駐兵多出自他的護寧軍,而護寧軍中的兒郎比起軍令,更認他這個將軍,他險些忘了自己是因何而主動卸下兵權,回來朝中做的這個閒散太尉。

  正元帝正襟危坐,「雍州是絕不能丟的,朕雖珍惜這些年與百姓休養生息的日子,卻不能坐視丹丘出兵危及我雍州險要之關。」

  「裴知遠。」

  只聽得正元帝一聲喚,裴知遠立即上前,「臣在。」

  「立刻擬旨,命鑑池府,澤州兩地駐兵即刻增援雍州,不得有誤!」

  「臣遵旨。」

  裴知遠俯身。

  早朝既散,一眾朝臣無不是面帶凝重之色,三三兩兩地走出朝天殿外去,潘有芳與其他幾個官員說著話走出來,正遇上孟雲獻與賀童二人,便上前關切道,「孟公,聽說您這幾日病著,如今可好些?」

  孟雲獻「嗯」了一聲,又道,「還沒謝過你潘三司送來的參。」

  「我老家正是產好參的地界,這本不值一提,」潘有芳擺了擺手,「還請孟公千萬保重身體,新政缺了您可不行啊。」

  三司中事務繁多,潘有芳沒與孟雲獻說幾句話,便被底下的官員催促著離開,裴知遠接了差事也早就走了,只有賀童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孟雲獻往階梯下走。

  「崇之不在,你便總在我後頭像個跟屁蟲似的。」

  孟雲獻一手提著衣擺,打趣了他一句。

  「孟相公,您還笑得出來啊?」賀童悶聲,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底下還沒走太遠的潘有芳,「若不是潘三司,官家才懶得聽您說話呢。」

  自張敬死後,正元帝便對孟雲獻一直不冷不熱的,私下召見的朝臣中也總無他這位宰執,再加上黃宗玉曾經便與孟雲獻政見不同,正元帝卻要東府西府共議新政,這便令孟雲獻頗受掣肘。

  方才在朝天殿中,潘有芳將樞相黃宗玉拉出來,官家問過黃宗玉這位西府的相公,才想起問孟雲獻這位正經的東府相公。

  「孟相公!」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孟雲獻與賀童皆是回頭一望,只見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匆匆走來,「孟相公,官家請您去慶和殿。」

  「我知道了。」

  孟雲獻點了點頭,見梁神福領著幾個內侍回身又往上走,他緩緩看向身邊的賀童,「官家這不就想聽了麼?」

  賀童看他老神在在,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梁神福會來請他,他心中隱隱有些察覺,不由喃喃,「孟相公,您想做什麼?」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賀童是個直腸子,也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繞,更猜不準這位孟相公的心事,他只能說道,「不論如何,希望您在官家面前多加小心,老師他……」

  他啞聲,「老師他一生唯有您一位摯友,請您,珍重自身。」

  孟雲獻聽罷,不由笑了一聲,他伸手輕拍了一下賀童的肩,「你說這話,我聽得高興,你也不必擔心我,我如今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惜命,何況方才在殿中你也聽到了,即便官家不想打仗,如今這個情勢,大齊與丹丘的戰事已經不可避免,我去見官家,是為他解憂,而非添堵。」

  「你先回去吧。」

  孟雲獻說罷,轉身便朝慶和殿的方向去,待他入得殿中時,裴知遠已在其中握筆擬旨。

  正元帝扶著額頭,坐在御案後,「梁神福。」

  梁神福立即命內侍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孟雲獻身後,孟雲獻立即作揖,「謝官家。」

  「孟卿,宋嵩死在丹丘胡人的手裡,而雍州軍不可一日無監軍啊,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選啊?」

  孟雲獻才坐下,便聽正元帝已開門見山。

  「官家心中可是有顧慮?」

  孟雲獻垂首道。

  正元帝哼笑了一聲,「朝中這些個臣工,朕真不知該信他們哪一個,才能讓朕省心些。」

  孟雲獻察覺出正元帝此番話中對於宋嵩的幾分不滿,他垂著眼,像是琢磨了一會兒,「臣不敢斷言哪位同僚可堪此任,畢竟雍州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時,但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正元帝輕抬下頜。

  「官家若想不出讓哪位朝臣出任雍州監軍,不若,便將此任,交予官家親近之人?」

  他這番話太出人意料,正元帝收斂眼底的漫不經心,「親近之人?」

  「在官家身側,只為官家的人。」

  孟雲獻並不抬頭,而在正元帝身邊的梁神福卻不禁因他此言而心頭一動,他心中立時有思緒打轉,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正元帝。

  何為親近之人?必是比朝臣離官家更近的——宦官。

  「孟卿說的極是。」

  正元帝撫掌,眉頭稍鬆。

  裴知遠擬完旨,是與孟雲獻一同走出慶和殿的,他雙手攏在袖中,不由嘆,「朝臣是臣,而宦官呢?那是官家的奴,朝臣不一定只為君父,而宦官卻只能為主,孟公您啊,這番話是說到官家的心坎裡去咯。」

  孟雲獻從頭到尾都沒有舉薦任何一人,卻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令正元帝放下了心中戒備,採納了他的建議。

  但在旁的梁神福不可能不為自己的乾兒子韓清掙功績,如此好的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

  此任命極大可能會落在韓清的身上,畢竟他掌管的夤夜司,歷來是官家的夤夜司,而他韓清尚未做夤夜司使前,受梁神福扶持,亦得以在官家近前,若非是信任他,官家也不會許他夤夜司使的位置。

  韓清向來獨來獨往,少與朝臣交遊,而朝中亦無多少文臣瞧得上他這個仗著官家威勢,行森嚴刑罰的宦官。

  朝中無人知曉韓清與孟雲獻之間的關聯,一旦韓清做了雍州的監軍,那麼孟雲獻便能悄無聲息地掌握雍州邊關的局勢。

  「如今我只擔心雍州邊關的境況,官家的敕令即便是再快,送到澤州與鑑池府也要一些時日。」

  孟雲獻仰頭,嘆了聲,「雍州有天險,我們在雍州的兵力與丹丘在居涵關的兵力相差不大,可我們缺軍馬,騎兵不濟,而蘇契勒帳下的石摩奴是南延部落中的一員猛將,他手下一定有精銳騎兵,秦繼勳怕是要吃些苦頭了……」

  雍州並非無險可守,而石摩奴領兵前來則是與大齊時隔十六年,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戰爭,他或許衝不破雍州關,但只要他能夠盡可能多的折損雍州軍的實力,之後丹丘的增兵上來,便會將雍州當做破口,拼盡全力吃下它。

  雍州入秋以後,晝夜之間的溫差更大,夜裡冷得好似冬日,只有白日裡才回暖一些,並不常落雨的此地,風沙深重。

  「秦繼勳魏德昌!你丹丘爺爺從胡楊林將你們殺退到城中龜縮著,如今竟是不敢出來一戰了?」

  城樓之下,居涵關的丹丘將領石摩奴在馬背上譏笑,「如今倒是膽慫,殺我丹丘小王子蘇契勒時,你們怎麼沒料想過今日?!老子定要將你二人的人頭做成缽盂,來盛我們蘇契勒王子的骨灰!」

  「他們丹丘人用頭骨……」

  上城樓來給兵士們送餅子吃的青穹正好聽見底下那石摩奴的叫囂,他濃黑的瞳仁顫動一下。

  「狗叫呢,聽都懶得聽。」

  段嶸掏了掏耳朵,「你也別聽,聽多了吃不下餅子。」

  秦繼勳正與徐鶴雪在旁說話,倪素看青穹的臉色不太好,便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裹到他身上,「昨夜我給你施針,你有覺得好些嗎?」

  「好些了,沒以前那麼痛。」

  青穹點了點頭,他一入秋,身上就冷得受不了,到了冬日就更是難捱,身體也總是要比春夏兩季差一些。

  「倪素。」

  倪素正與青穹說著話,卻聽一聲喚。

  她轉過頭,見徐鶴雪穿著那身雪白的圓領袍,裡面中衣朱紅的衣領很惹眼,他臉上仍裹著長巾,那雙向來冷寂的眼正看著她,朝她招手。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便見他伸來一隻手,將一個油紙包塞到她掌中,隨即聽他道:「魏統領給的,你與青穹一起吃。」

  倪素打開油紙包,裡面是裹著細雪粒子似的霜糖的糕餅,她抬起頭,見他又在與秦繼勳商量佈防的事。

  她拿起一塊來咬了一口,豆沙餡很軟,她眼睛一亮,塞了一塊到他的手裡,才轉身去青穹那兒。

  徐鶴雪話音一頓,垂眸看了一眼手裡多出來的那塊糕餅。

  秦繼勳也瞧見了,這麼多天以來,他凝重的面容上頭一回露出點輕鬆的笑意,轉過臉看了一眼倪素的背影,「倪小娘子可真是什麼都要跟你分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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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7 02:02:45
第八十六章 天淨沙(一)

  雍州軍已與石摩奴的大軍交過手,在廣袤的平原之上,胡人的騎兵發揮出其最大的實力,使秦繼勳與魏德昌兩次受挫,不得已只得再度從胡楊林撤軍回防城中,而原本駐守在雍州城門之外的楊天哲的起義軍也得以隨之入城。

  「本官的奏疏想來已經送入雲京,只是不知官家是否真會如公子所想,遣一個合適的人來做雍州的監軍。」

  篝火燒得正旺,知州沈同川捧著一碗熱湯,正是戰時,他一直也沒換下過身上這身官服,不如平日裡那般收拾得整齊,「官家歷來不夠信任武將,苗太尉那樣高的功績,說卸兵權便卸了,他本就在鑑池府的駐軍中極有威望,官家定不會讓他趕來統領援軍,我猜,此差事極有可能交給鑑池府的刺史譚廣聞。」

  「這個譚廣聞與苗太尉不合,護寧軍在他治下已沒有當初的威勢了,一個他,若再加上一個宋嵩那樣的監軍,就難了。」

  若有和談之法,當今的官家絕不會輕易與丹丘開戰,沈同川與秦繼勳在雍州將官家與他寵信的保守派推入不得不戰的死局,卻依舊要受制於宋嵩之後的監軍,所以這個人選,太重要了。

  「沈知州難道不信你的老師嗎?」徐鶴雪伸手打開吊在火堆上的陶罐,瞧了一眼裡面煮得咕嘟冒泡的清粥。

  聽他提及孟雲獻,沈同川抬頭望了一眼點綴疏星的夜空,「我與老師多年未見了,此前他貶官文縣時,也不願與我通信,我知道,他是怕我受他牽連,他好不容易還朝,我卻在此,不能往雲京見他一面,卻是不知,老師他對我是否失望……」

  這些年,他在雍州做知州,諸事不管,毫無建樹,自顧自地發洩自己心中的鬱氣,早已不是那個當初在老師面前存志高遠的自己。

  「宋嵩自恃天子寵臣,你在此地的無奈之處,孟相公未必不知,」徐鶴雪的視線垂落在陶罐冒出的縷縷熱煙,他雙手扶在膝上,焰光在眼底跳躍,「人生朝露,電光火石,若有機會再相見,沈知州萬莫辜負。」

  倪素裹著披風走過來,正好聽見他這樣一句話,她步履頓了一下,徐鶴雪抬頭朝她看過來,她才又抬步走近。

  琉璃燈盞就在他身側,火光映照他雪白的衣袂,泛著瑩潤的光澤,沈同川看著他伸手打開火堆上吊著的陶罐,舀起一碗粥,幾乎是在倪素才坐下的同時,他便將粥遞到她面前。

  「沈知州,您要嗎?」

  倪素接來,見沈同川在瞧,便問了聲。

  「我有羊肉湯呢。」

  沈同川笑了一下,抬了抬手中的湯碗。

  倪素吃不太慣羊肉,也不常喝雍州最地道的羊肉湯,而雍州城閉大半月,城中的羊肉牛肉已經幾乎不剩什麼了,沈同川手中的這碗湯,其實也沒有多少羊肉在裡面。

  一名皂隸匆匆趕來在沈同川近前耳語一番,沈同川便立即喝光了羊肉湯,隨即站起身,理了理官服的褶皺,「通往鑑池府的那條棧道我們是一定要守住的,如今三弓床弩已被工匠造出,我這邊去尋楊天哲,按照倪公子你此前所想,我們不如這就趁夜在棧道上防備胡人。」

  沈同川說罷便領著人朝城樓上去,倪素看著他的背影,倏爾回頭,「我還不知,范叔他們一塊兒做的這個三弓床弩,究竟是什麼樣的。」

  范江的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弓弩他也能造,近些日,他一直與城中所有的工匠聚在一塊兒做弓弩。

  「三弓床弩箭支如槍,若近距離發出,則使其嵌入城牆,若遠一些,弩射可達一千步,但它太大,用三張大弓合併,需三十人才可將其拉開,故稱床弩。」

  雍州城南面有座天駒山,其山勢險峻陡峭,直插雲霄,算是一道險關,天駒山上有一條棧道,是蔣先明曾在此地做知州時主持修建的,為的是防備雍州再陷入戰火之時,其他路被胡人堵死,致使糧草與消息運送不及,令雍州再度淪為孤城。

  天駒山鳥道奇絕,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那是雍州軍絕不能放棄的求生之路,幸而蔣先明當年在主持修建鳥道時,在其上設置了幾個關鍵的瞭望台,徐鶴雪請沈同川將天駒山連同其崖壁上的鳥道畫出,便想出在瞭望台安置三弓床弩的辦法,其威力遠比弓箭手自己搭弓射箭要大得多。

  「這兒的城樓上也要放三弓床弩麼?」倪素抬頭,城牆高聳,其上巡夜的士兵在來回行走。

  「嗯,無論攻城還是守城,它都不可或缺,攻城則射弩於城牆,使兵士借其攀援而上,守城則於千步之外弩射多人。」

  徐鶴雪想起范江帶回來給他看的那份圖紙,「我記得十六年前其實三弓床弩還未達到此弩射程度,那時,至多七百步。」

  「胡人也有床弩嗎?」

  倪素捧著粥碗,問道。

  「有,我還見過哩!是他們搶的齊人工匠給他們造的床弩。」忽然一道聲音傳來,倪素一下回頭,見是范江拄著拐走了過來。

  「范叔。」

  倪素立即放下粥碗,拿起一旁乾淨的瓷碗給他舀熱粥。

  「可不敢勞煩倪姑娘……」

  范江忙想上前自己盛粥,卻見倪素很快將粥盛好,他只得接來,連聲道謝,又坐到徐鶴雪身邊,「當年雍州城被燒了大半,我也見過大戰後損壞的床弩,不瞞公子與姑娘,我雖是做木匠活的,但其實我這心裡邊對造這些東西也很是感興趣,只是我不敢私造,只能自己在家中琢磨,想不到,如今卻能與人一塊兒造床弩了。」

  「青穹都說,他阿爹的手很巧,造什麼都不在話下。」倪素看著不遠處的氈帳,青穹正在其中安睡,他近來精神不濟,總是嗜睡,無力。

  倪素為他施針也無濟於事。

  「他啊,」

  范江粗糙的雙掌捧著發燙的粥碗,看著那亮著燈的氈帳,「平日裡總是怪我與他阿娘生下他,也就是當著你們的面,他才捨得誇一句我這個阿爹。」

  「不過,我還真是對不住他,將他生下來,卻照顧不好他。」

  鬼胎與常人終究不同,青穹在秋冬之際所受的跗骨之寒,其實是來源於幽都的寒氣,他的血肉之軀與魂魄都是殘損的,注定活得痛苦,也注定連常人一半的壽數都活不到。

  「青穹是習慣了與您那樣拌嘴,」倪素想了想,又繼續說,「他常在我們面前說起您,我覺得,他做您與他阿娘的孩子,是高興的。」

  「我知道他只是嘴上不饒人,跟他阿娘,其實是一樣的性子。」

  范江笑了笑,吃了小半碗粥,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試探地開口,「公子……」

  徐鶴雪見他欲言又止,便道,「你想說什麼,儘管直言。」

  「說出來不怕你們二位笑話,」

  范江有點不好意思,「我其實想試試改進咱們的床弩。」

  他並不是正經造武器的工匠,只是雍州城工匠不夠,臨時拉他去湊數的,他亦不敢在裡面多說什麼話。

  「范叔,這是好事啊。」

  倪素說道。

  范江說出這番話已費了一番勇氣,「倪姑娘你真信我造得出來啊?我只是個木匠,我其實,其實也可能造不出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木匠怎麼了?您不也與人一塊兒造了床弩麼?誰說修葺敝廬者,便不能撐持大廈?」

  倪素看著他。

  范江沒讀過什麼書,聽不太懂她最後那句話,正要問,卻聽身邊的徐鶴雪出聲:「依照你所想,改進之後的床弩弩射可達多少步?」

  「如今是一千步,我,」范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我想著若能成,至少能再多五百步。」

  一千五百步。

  若能有此射程,雍州軍便能在守城戰中多出幾分優勢,徐鶴雪輕輕頷首,看向他,「好,我會與秦將軍提及此事,請你入武器營中,與人一同改進床弩。」

  「徐……」

  范江唇顫,脫口而出一個「徐」字才由立即收住聲音,改口,「公子真的信我?」

  徐鶴雪側過臉,看了一眼坐在他身邊的姑娘,「修葺蔽廬者,亦可撐持大廈。」

  火堆裡蓽撥幾聲,范江滿臉茫然:「……啥意思啊?」

  「就是說,我們都相信您可以造出射程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倪素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陡然號角沉悶的聲音響起,倪素的笑意僵在唇畔,她幾乎是與徐鶴雪一同站起身,只見城樓之上人影來回奔走,火光閃爍,有人大喊:「石摩奴又來攻城了!」

  徐鶴雪那一雙眼有了些細微的波動,他立時想起出城去南面天駒山安置床弩的楊天哲,他提上琉璃燈,快步往城樓上去。

  「范叔,您快回氈棚裡去!」

  倪素回頭對范江說道,又提振聲音提醒在外面晾曬細布的鐘娘子她們趕緊回去,這才緊隨徐鶴雪的步履。

  「倪素,別跟來。」

  徐鶴雪一手撐在城牆上往上走,回頭看見她,便說道。

  「那我就在底下。」

  倪素收回腳,就站在階梯底下,她也怕自己上去給兵士們添亂,應戰不及,再保護一個她實在不好。

  只是城樓上下的距離,他會受禁制約束嗎?

  「我不會有事。」

  徐鶴雪洞悉她眼底的關切,匆匆安撫她一聲,便朝城樓上去,燃燒的火把如簇,寒夜之間風沙更重,胡人的獵隼隱在夜色裡盤旋,時而發出鳴叫。

  「義兄,楊天哲他們已經出去了!要是他們被石摩奴發現可如何是好?」魏德昌在城牆邊眺望,面上露出焦急之色。

  徐鶴雪走到他二人身邊,朝底下一望,丹丘王庭的旗幟隨風而蕩,胡人黑色的甲衣幾乎讓他們猶如一團密密匝匝的黑墨迅速地朝城門之下流淌而來。

  馬蹄踩踏寬闊平原的聲音不斷震動著所有人的耳膜。

  「是石摩奴的弓騎兵!」

  段嶸隱約辨出衝在最前方的胡人先鋒隊。

  「楊天哲他們帶著床弩,行進不便,若被胡人發現,只怕起義軍有全軍覆沒之危,」秦繼勳一手按著寶刀,果決下令,「德昌,傳令下去,出城迎戰!」

  只有如此,方能為楊天哲爭取時間。

  「是!」

  魏德昌領命,立時下去傳令。

  徐鶴雪居高臨下,望向那片黑壓壓移動而來的胡人騎兵,「弓騎兵不是石摩奴帳下的精銳,他想用先鋒營來消耗我們本就不多的騎兵,我們卻不能輕易入甕。」

  秦繼勳點頭,「不錯,若在此戰中消耗了我們的騎兵,之後咱們便只能用步兵人牆去擋他們的精銳。」

  「新造的雙弓床弩比三弓床弩要輕便許多,且有轆轤,攜其出城應戰,結車為城,既可抵禦騎兵,亦可以弩殺人。」徐鶴雪手中有一支燒得尾部焦黑的樹枝,在秦繼勳向魏德昌下令之時,他便在城牆上畫出來一個簡略的軍陣,「如此,亦可護住南面,使胡兵暫不得往。」

  「好!」

  秦繼勳看徐鶴雪在陣圖上來回幾下,他心中立時有數,精神大振,立即轉身下城樓去集結軍隊。

  徐鶴雪一人孤立在原地,俯視著越來越近的丹丘胡兵,不多時,底下的城門被打開,發出緩慢且沉重的聲音。

  伴隨一陣雍州軍的吶喊之聲,戰鼓被敲響。

  胡人本是趁夜突襲,為攻城而來,卻顯然沒有料想到,閉城不出大半月的雍州軍竟會忽然打開城門,正面迎戰,他們稍稍有些詫異,卻很快調整過來,最前面的先鋒營從容地朝雍州軍撲去。

  城內,倪素的後背抵在城牆上,聽見繁密的戰鼓聲,還有外面震天的廝殺聲,她仰起頭,火光如簇。

  石摩奴亦帶了床弩,卻是三弓,此時不作攻城之用,便顯然成了累贅,他立即命人棄置一旁,揚起金刀,大吼:「殺!」

  秦繼勳並未讓騎兵先行上陣,而是令步兵率先朝前衝去,分成兩隊,一隊佔住南面,一隊則佔住中間,推數個床弩將兵士圍護在中央,以床弩迎向丹丘胡人。

  丹丘弓騎兵雖非石摩奴最精銳的騎兵,卻也個個有勇猛之勢,一面靠近,一面拉弓,兩方箭矢來回密如織網,魏德昌在車陣之後下令:「抬盾!」

  被護在兩個車陣最中間的兵士們立即往前,反將拉弓的兵士護在盾後,抵擋胡人的箭支。

  拉弓的兵士們亦沒有停手,即使被盾擋住視線,也仍不忘拉弓亂射,竟讓胡人的弓騎兵一時不能更進一步。

  但胡人並未因此而怯步,他們擺出陣型來,弓騎兵在前與雍州軍的床弩來回消耗,而另外兩側的騎兵則趁勢朝前逼近。

  「換!」

  魏德昌見此情形,立即大喊。

  以猛烈之勢朝車陣逼近的胡人只見車陣兩側握盾的兵士立即朝後退了幾步,隨即一根根透甲槍從盾牌的縫隙中幾乎同時鑽出,在他們靠近床弩之際,長槍插中他們的馬腿,頓時壯碩的戰馬引頸長嘶,使得馬背上的胡人摔下馬來,被亂槍穿刺。

  石摩奴騎馬在後,看見這樣一幕,他的眉頭不由一皺,此車陣幾番變幻,竟如同兩隻刺蝟,扎手極了。

  弓弩雖能連射,卻亦有換箭之時,石摩奴不慌不忙,繼續令弓騎兵射箭作掩,再令騎兵朝雍州軍的兩個軍陣中間湧去,以此來切斷他們之間的配合,再分別將他們圍困,吃下。

  魏德昌看出這分意圖,他立即命令車陣往中間靠攏,並令一隊手持鉤鐮槍的騎兵往前,與胡人騎兵相抗。

  車陣越是往中間靠攏,便越是擠壓胡人騎兵的陣型,兩方持續絞殺,胡人強勢的進攻令雍州騎兵力有不逮,不得已,魏德昌只得下令後退。

  兩方車陣相互配合,護著中間的雍州騎兵往後撤,鼓聲敲得急促,兩方的號角交織一處。

  徐鶴雪站在城牆之上,因為只有手中這盞琉璃燈是倪素為他點的,他看不太清底下的戰況,卻也能聽見魏德昌有條不紊的指令,並在心中做出判斷。

  這一戰幾乎持續到東方泛起魚肚白之時,徐鶴雪雙膝疼得已有些麻木,琉璃燈中的燭焰滅了,他的眼睛借著這片天光,終將底下的境況看得分明。

  石摩奴命騎兵再度發起進攻,將雍州軍的車陣與騎兵都逼得離城門越來越近,秦繼勳疾步走來,喊:「段嶸!」

  段嶸立即將手往下一揮,在城牆之上拉拽著三弓床弩的兵士們立時齊齊鬆手,鐵翎利箭飛馳,射向逼近的胡人騎兵。

  一時人仰馬翻,塵沙飛揚。

  石摩奴與魏德昌如此消磨大半夜,而雍州軍借以車陣雖以守為主,沒有給胡人造成過大的傷亡,卻也令他們遲遲沒能靠近城牆,反而使得戰馬疲倦,勇士們眼看也要力竭。

  而城牆之上,徐鶴雪看著底下面色陰沉的石摩奴,只見他在胡人騎兵的圍護中,忽然奪來一名弓騎兵的弓箭,徐鶴雪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魏德昌還在指揮軍陣,他立即從段嶸手中拿過弓箭,上弦,拉弓,一雙清冷的眼鋪陳凌厲的底色。

  千鈞一髮,

  箭支刺破寒風,精準地抵開石摩奴射出的羽箭。

  兩支箭齊齊落入塵沙。

  石摩奴猛地抬頭,

  只見雍州城牆之上,那人長巾覆面,一身霜白衣袍於風中獵獵,手握長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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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天淨沙(二)

  攻城受挫,石摩奴當機立斷回撤駐扎地,氈帳落下,掩去風沙,作為石摩奴身邊的裨將,涅鄰古緊跟著他往帳中走,「將軍,齊人的城門不像咱們草原上的氈帳,更不像咱們的堡寨,如此強攻,咱們一時之間,怕是難以攻下啊!」

  石摩奴算是南延部落中極為出色的勇士,如今也不過才三十餘歲,大齊與丹丘停戰之前,他還年少,那時他參與的國戰屈指可數,兩國停戰的這十幾年中,他的建樹都在草原之上,跟隨南延部落主將,為丹丘王庭收服二十八部落。

  居涵關也曾有齊人建造的城池,但徐鶴雪與丹丘大將蒙脫在牧神山一戰中,齊與丹丘兩敗俱傷,蒙脫重傷不治而亡, 其後丹丘突破居涵關防線之時,一把火便將居涵關的城牆燒了個乾淨。

  胡人不喜齊人的城池高鑄,他們只想要平坦的高原,豐茂的草場,成群的牛羊,他們習慣了可以隨時移動的氈帳,並不想如齊人一般定居扎根。

  也因此,石摩奴對攻城十分生疏,若秦繼勳不龜縮在城中,他此時已然放開手腳,像在胡楊林中那樣,砍齊人如同砍牛羊一般,丹丘鐵騎所到之處,使齊人幾乎毫無招架之力。

  可他們躲在城中,這便像是束縛住了石摩奴的手腳,使他頭一回如此憋悶。

  「先是胡楊林裡的鐵蒺藜,又是今日這車陣,齊人只能使出這樣詭詐的伎倆。」石摩奴一張面容陰沉,解下腰帶扔在鋪了氈毯的地上。

  「將軍,那車陣顯然是專門用來針對咱們的騎兵,想不到那魏德昌還有幾分本事!」裨將涅鄰古憤憤道。

  「魏德昌?」

  石摩奴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微眯,半晌,他冷笑一聲,「不,這車陣他雖會用,卻用得不夠靈活,否則,也不會有我傷他的機會。」

  魏德昌的心思幾乎都撲在用陣上,石摩奴的箭術了得,若非是城牆之上那個長巾遮面的神秘人一箭射來精準地抵開了他的箭支,魏德昌此時,即便不死,應該也已經受傷了。

  想起城牆之上的那個人,石摩奴的神情成為冷厲,「如此計謀,若不是秦繼勳,那麼,便是他們這對義兄弟背後,藏有高人。」

  裨將涅鄰古正欲說話,卻聽帳外傳來人聲,他立即走出去,只聽斥候耳語一番,他的臉色便有些難看,回身掀開帳簾快步走到石摩奴面前,「將軍!斥候來報,昨夜在咱們攻城之前,楊天哲攜帶床弩上了天駒山!咱們守在天駒山下的勇士們與其照面,卻被天駒山鳥道上的守軍以箭陣擊退!」

  「難怪。」

  石摩奴從牙縫裡蹦出兩字,一拳砸在案上,「難怪他們昨夜敢出城應戰,原來是為掩護楊天哲!」

  天駒山山勢奇絕易守難攻,鳥道高懸其上,齊人守軍居高臨下,如今又多了床弩,自然就更加難以攻下。

  涅鄰古露出擔憂之色,「齊人的鳥道若在,雍州城就不能徹底控制在我們的合圍之下,若被他們拖到齊人援軍到來,將軍,我們還能拿得下雍州城嗎?」

  「誰說老子一定要拿下雍州城?」

  石摩奴青黑的鬍茬幾乎遮蔽了他半張臉,「他們在等援軍,老子也在等援軍,但是涅鄰古,老子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必須切斷雍州城與天駒山之間的那條山道,他們等的糧草送不到城中去,自然會出來跟老子打。」

  鳥道逼仄,自然不能容大軍通過,它的作用至多也只是運送糧草與消息,雍州軍駐守在其上,而雍州城背靠的大山與天駒山之間連接著一條鐵索,傳信的兵士可憑此可滑向雍州城後方,石摩奴攻不下鳥道便阻止不了他們之間的消息傳遞,但他卻可以斷其糧道。

  「是!」

  涅鄰古一手扶在胸前,垂首應聲。

  縱然石摩奴不善攻城,他亦沒有停止對於雍州城的滋擾,城外齊軍用來瞭望或查探軍情的雍州軍堡寨被他很快拔除乾淨,並在城外修築高塔,以此洞察城中境況。

  但石摩奴卻未料雍州軍的投石車竟屢次精準無誤地投出巨石砸毀他們修築的高塔,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幾乎每回投石車投出巨石,丹丘胡兵們都能看見城牆之上有一位衣裳霜白,長巾遮面的年輕人立在投石車旁。

  此人神乎其技,令胡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想不到,倪公子的算學竟也如此之好。」丹丘胡人大多不懂大齊的算學,自然不知其中的門道,但沈同川是雍州知州,平日裡亦多有涉獵,自然知道徐鶴雪指揮兵士投石的準頭並非是什麼運氣眷顧。

  「少時有所涉獵,」徐鶴雪一手扶著磚牆,慢慢地往城樓底下走,「我問過城中清源寺的主持,他們寺中亦有頗通算學的僧侶,為防備石摩奴繼續修築高塔或行其它詭道,沈知州不若請他們前來相助,如此便能多方兼顧。」

  沈同川點頭,「公子說得有理。」

  雍州軍有投石車,丹丘胡人亦有此車,他們連日來不斷向城牆之上投石,攻擊城牆薄弱之處,亦傷了不少雍州軍將士。

  徐鶴雪還沒走下階,便見倪素與鐘娘子她們幾個女子在幫著軍營的醫工們給兵士們治傷,她就在城牆近前,袖子邊與手都沾滿了血。

  「若說石摩奴鐵了心要吃下雍州城,我看他也並未盡全力。」自魏德昌以車陣與石摩奴在城外交手後,已過去十幾日,石摩奴常來滋擾,叫陣,也試圖攻城,但沈同川越看,越覺得他的攻城之法還不夠激烈。

  「石摩奴雖是猛將,卻沒有攻打城池的經驗,他並不一定要攻破雍州關,只是在試探雍州的城防,消耗雍州的兵力。」

  「我們在等援軍,他們亦在等後方的增兵?」沈同川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他在等王庭派出的南延部落的大軍!」

  石摩奴的這幾萬騎兵,只是丹丘的先行軍。

  「多虧秦將軍有先見之明,時間上,我們倒是還可以拖得住。」沈同川擰緊眉頭,不由感嘆一聲。

  在蘇契勒以阿多冗之死向雍州發難之時,秦繼勳便將自己的私產都變賣乾淨,從附近的縣府籌集來了軍糧,再加上秦家與魏家兩個大族自發捐出的糧食,即便石摩奴切斷了通往天駒山的山道,算起日子,他們應該也能堅持到鑑池府的援軍到來之時。

  石摩奴就要算要等南延部落的增兵,也不見得會比大齊的援軍來得快。

  倪素替一名兵士重新換過手臂上的傷藥,便用鐘娘子端來的熱水洗淨手上的血跡,輕緩的步履聲臨近,她看見雪白的衣袂微蕩,便一下抬起頭。

  日光底下,濃睫落了片淺淡的陰影在他的眼瞼。

  「累不累?」

  徐鶴雪遞上一碗水。

  「不累。」

  倪素笑了一下,擦乾淨手,接來瓷碗。

  徐鶴雪看著她低頭喝水,或許是在日頭底下站得久了,她有些渴,很快便將水喝光,白皙秀淨的鼻尖汗珠晶瑩。

  倪素看他轉過身,正欲喚他,卻見他與一名兵士說了一句話,那兵士點點頭,很快跑走,鑽入一個氈棚中,找來一條乾淨的長巾。

  徐鶴雪接來,轉身走到她面前,她幾乎滿額是汗,忘了用紗巾裹臉,面頰被曬得有些發紅,他一邊用長巾裹住她的髮髻與面頰,一邊道,「小心曬傷,夜裡臉頰疼,你又睡不著覺。」

  倪素「嗯」了一聲,「我在底下,你在城樓上會疼嗎?」

  擔心禁制對他造成傷害,倪素便只在城牆根底下就近救治兵士,再遠一些的地方亦有軍中或城內的醫工們一塊兒救治傷患。

  徐鶴雪搖頭,「不會。」

  「倪小娘子!你快來!」鐘娘子忽然從不遠處的氈棚中跑出來,面露驚恐。

  那是青穹所在的氈棚,倪素立即放下瓷碗,拉著徐鶴雪走近,才發現鐘娘子竟還有些發抖,她臉色都發白,「他……他怎麼身上都結霜了?」

  結霜?

  倪素立即掀開氈簾進去,只見躺在氈毯上的青穹身上裹著被子,他頭上的長巾鬆了許多,露出他光禿禿的腦袋,稀疏的眼睫耷拉著,一張臉極其蒼白,裸露在外的肌膚竟裹附著淺白晶瑩的一層霜。

  「青穹!」

  倪素跑過去,蹲下身,拂開霜粒,他的手冷得徹骨,幾乎與徐鶴雪身上的溫度一般無二。

  「鐘娘子!請幫我燒一盆熱水!」倪素朝氈棚外喊道。

  「好……」

  鐘娘子在外頭顫顫地應了一聲。

  不遠處專門有人燒水,鐘娘子舀了一盆熱水來,卻心有餘悸,不太敢進去,正猶豫,卻見一隻手掀開氈簾,她抬頭,是那位倪公子。

  徐鶴雪將熱水端到倪素身邊,她立即用帕子浸水再擰乾,不斷擦拭青穹的手與臉龐,將淺霜融化。

  青穹眼睫上的霜粒不見,他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喚:「倪姑娘,徐將軍……」

  「青穹,你哪裡難受?」

  倪素又用熱熱的帕子捂他的手。

  其實青穹渾身就沒有一處不難受的地方,又是冷,又是疼,但他沒回答倪素的話,只是動了動泛白的唇:「我阿爹呢?」

  「他在武器營。」

  徐鶴雪說道。

  青穹眨動一下眼睛,漆黑的瞳仁彷彿佔據了眼白更多的地方:「啊對,他在造床弩。」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們別告訴他。」

  他昏昏沉沉的,很快又閉起眼睛。

  外面的喧鬧襯得氈棚內極為靜謐,倪素放置了一個炭盆在青穹旁邊,便坐在氈毯上,抱著雙膝不說話。

  徐鶴雪添了炭,便在她身邊坐下。

  衣料摩擦的聲音窸窣,倪素抬起頭,望著他。

  「到了秋冬之際,我從前給青穹用的法子,就都不管用了。」

  徐鶴雪回頭,看著在睡夢中也在止不住發抖的青穹,「人間秋冬蕭瑟之期,正是幽都寒氣上湧之時,常人毫無所覺,但他是鬼胎,便會因此受很多的苦。」

  若他是鬼魅,便會習慣於幽都的冷,但他是鬼胎,便注定要以殘缺的血肉體魄,承受寒氣的折磨。

  倪素低下眼睛,一言不發。

  徐鶴雪看著她的側臉,她少有心生挫敗的時候,除非是在她面對想救之人,卻束手無策之時。

  這是她身為醫者的仁心,也是她會覺得難過的根源。

  「凡藥石可醫之症,你力之所及必盡其力而為,」徐鶴雪一手放在膝上,「楊天哲帶來的婦孺在你的醫治下,皆有好轉的跡象,鐘娘子她們此前願意跟隨你醫治婦孺,如今又跟隨你醫治傷兵,在她們心中,你是一個好醫工。」

  無論是他,還是青穹,他們到底都不算是藥石可醫之症,她不能為他們解除痛苦,是陰陽之隔。

  是人力所不能及。

  作為一個人,她留在雍州,為女子治隱症,為將士治外傷,她憑借她的勇氣,她的膽識,已做到了最好。

  倪素抬起頭,與他相視。

  半晌,她悶悶地說,「你真的很會安慰我。」

  倪素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今日救治傷兵又忙了大半日,她眼下泛青,便聽徐鶴雪的話,躺在氈毯上,打算休息一會兒。

  「就半個時辰,你要叫醒我。」

  倪素拉住他的衣袖,認真叮囑。

  「好。」

  徐鶴雪將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倪素累極,很快沉沉睡去,氈棚裡靜謐一片,聽見青穹偶爾的抽氣聲,徐鶴雪回過頭。

  青穹身上的霜粒已經沒有了,但他的臉色依舊很差,整個人都蜷縮在被子裡,忍受著骨肉生生拉扯的痛。

  他比正常的同齡人生長得要快,可這種快,是碾碎骨頭似的折磨。

  徐鶴雪看著他,半晌,他回過神,垂下眼睫。

  氈帳偶爾被風吹開些許,日光時而鋪散進來,照得他霜白的衣袂猶如凝結的冰雪,寸寸白,寸寸寒。

  冗長的寂靜被號角聲打破,城樓上下疾奔與叫喊的雜聲不斷,氈簾陡然被人掀開,「倪公子,石摩奴領兵朝天駒山去了!」

  徐鶴雪睜開眼:「天駒山出事了?」

  「是,斥候來報,石摩奴軍中的工匠造了鐵索,胡人以此偷襲,斷了左右兩截棧道,只怕胡人要趁此機會,佔領天駒山!」

  段嶸喘著氣,說道。

  鳥道斷了一截,無異於將天駒山崖壁上的齊人守軍困住,若他們的箭矢用盡,不及補充,便只能淪為砧板上的魚肉。

  若有鑑池府的消息送來,必定是走天駒山鳥道,才能節省一段路程,往年官府來往通信都行此道,若天駒山奇險落入石摩奴之手,鑑池府增兵的消息送不到雍州城,卻方便了石摩奴防備,甚至設伏。

  而那條連接天駒山與雍州城後方山峰的鐵索,更方便了胡人潛入雍州城。

  「魏統領已經先行將鐵索斬斷,倪公子,將軍以為,我們必要與石摩奴再戰一回了!」段嶸沉聲。

  徐鶴雪在聽見天駒山通往雍州後方的鐵索被斬斷之時,眉頭輕皺了一下,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問:「秦將軍想如何打?」

  「將軍已在整兵,意欲前往天駒山,但他也讓我來向倪公子請教!」

  徐鶴雪一手撐在氈毯上,慢慢站起身,轉過臉,只見原本睡著的那個姑娘已睜開眼睛,她沒說話,卻掀開被子,很快站起來。

  她要隨他出城。

  淺金色的日光鋪陳在徐鶴雪的眼底,他看向段嶸:「石摩奴給了我們好機會。」

  「好機會?什麼好機會?」

  段嶸愣住了,石摩奴都要佔領天駒山了,這又如何能是他們的好機會?

  徐鶴雪顏色淡薄的唇扯了一下:

  「將他往死裡打的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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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天淨沙(三)

  「將軍,斥候稟報說,雍州軍得知了咱們要攻打天駒山的消息,已顯出慌張之色。」

  裨將涅鄰古伏趴在崖上,眼底露出一分得色,「他們絕不捨得放棄天駒山,咱們在此埋伏,定能重創秦繼勳!」

  若往天駒山,便要過這峭青谷的狹道,石摩奴攻打天駒山是假,引秦繼勳領兵出城是真,只要大挫雍州軍,天駒山便是囊中之物。

  「你確定,天駒山的鳥道被咱們的勇士毀去了供雍州軍進退的那兩截?」石摩奴緊繃著臉,一雙銳利的眸子始終觀察著底下的境況。

  「是,那鳥道懸在峭壁上,年久失修,斥候營的勇士們用鐵索趁著天還不亮便往上攀援,齊人發現他們後,卻為時已晚,咱們的勇士冒著箭雨,雖損失了不少人,但還是將他們的鳥道破壞,把那些該死的齊人都困在了懸崖上。」

  涅鄰古派出的斥候營的勇士足有百十來人,生還的卻只有在底下望風的十幾人。

  「若他秦繼勳敢來,」

  石摩奴布滿鬍茬的兩腮粗獷,「老子今日便要殺他個痛快,再將天駒山那些齊人守軍的頭顱割下來給斥候營的勇士們陪葬!」

  熾烈的日光朗照這片蓊鬱泛青的山谷,遠處伏在霧氣裡的山脈點綴未化的積雪,穿著漆黑甲衣的胡人兵士借以山谷之上崎嶇的山勢遮掩身體,皆一動不動地盯著底下的那條狹道。

  風聲呼嘯,胡兵們隱約聽到一些動靜,手握弓弩的兵士們立即警惕起來,淬了毒的箭矢抵上弓弦,身體也不約而同的緊繃起來,猶如一頭頭伏在暗處的豹子,只等獵物一出現,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撕咬血肉。

  底下最突出的嶙峋山壁擋住了涅鄰古的視線,他緊緊地盯著,聽見馬蹄聲越來越近,可那聲音卻顯得很單薄。

  那並不是一個軍隊該有的動靜。

  很快,涅鄰古看見他們繞過突出的石壁,朝山谷狹道裡來,竟只有約莫二十餘人,他們入了狹道便走得緩慢,同時又在朝四面張望,涅鄰古見狀,立即對身邊的石摩奴道,「將軍,他們是雍州軍的斥候,看樣子,是先來探查峭青谷有無伏擊的。」

  石摩奴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底下那一小隊的齊人斥候,秦繼勳的大軍還沒有入甕,他自然不能先弄死這些人。

  胡兵們耐心地蟄伏著,一雙雙眼睛看著那些齊人的斥候一面探查,一面騎馬朝蜿蜒的狹道盡頭去。

  待他們探查過這段路,便會回頭向秦繼勳稟報。

  石摩奴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蜿蜒處,片刻,他神色一凜,「不好。」

  「將軍!」

  一名胡人斥候氣喘籲籲地跑來,「他們根本沒有回頭!才出峭青谷,便忽然開始騎馬疾馳!」

  石摩奴站起身,「涅鄰古!派人去將他們給老子攔下來!」

  「是!」

  涅鄰古領了命,立即去安排騎兵追擊。

  哪知不過才一盞茶的功夫,涅鄰古回到石摩奴身邊,便聽一聲響,二人隨之抬頭,便見遠處鳴鏑衝上天空。

  石摩奴面色陰沉,「狡猾的齊人!」

  那些齊人的斥候跑到天駒山附近便會看見他的大軍並不在那裡,此時鳴鏑一放,秦繼勳便會知道其中有詐。

  他們就不該放那些該死的齊人過去!

  「將軍,難道他們就不怕咱們真的攻打天駒山嗎?丟了天駒山,雍州城就是孤城一座!」

  涅鄰古進言道,「等不到齊國皇帝派來的援軍,他們雍州城的軍心就要先亂!您若拿下天駒山,必是大功一件!」

  如涅鄰古所說,秦繼勳如今是進退維谷,縱然他的斥候發出鳴鏑又如何?知道峭青谷有異又如何?秦繼勳若不來,石摩奴便可直取天駒山,這於石摩奴而言,從不是一樁虧本的買賣。

  忽然一聲鳥鳴,在這片山谷之間顯得曠遠悠長,石摩奴正欲下令,一抬頭卻見自己的獵隼展翅而來。

  他展開臂膀,獵隼落在他手肘。

  石摩奴取下獵隼身上的銅管,從中抽出一張紙條展開,上面的丹丘文字寥寥,石摩奴只看一眼,隨即變了臉色,「秦繼勳朝我們的駐地去了!」

  涅鄰古心頭一震:「什麼?!」

  秦繼勳不解天駒山守軍受困之危,卻直奔石摩奴的駐地而去,涅鄰古立即反應過來,秦繼勳是沖著他們的糧草去的!

  「好個秦繼勳!老子早盼著他們這些膽慫的齊人出來打過,如此正好!」石摩奴咬牙道。

  涅鄰古的侄兒留守在駐地,但若齊軍傾巢而出,他的侄兒是絕招架不住的,他們翻越汝山來此不易,糧草是軍隊的命脈,若斷了糧草,又如何與雍州軍消耗到南延部落的增兵抵達之期?

  天駒山是暫不能攻了,石摩奴毫不猶豫,領兵直奔駐地而去。

  幾乎是在涅鄰古的侄兒薩索派出的斥候發現雍州軍直奔駐地而來後,薩索才放出獵隼不久,魏德昌便領兵衝破拒馬,手持神臂弩的齊人兵士衝鋒在前,在他們之後,則是騎在馬背上的弓騎兵有序放出燃燒著火焰的箭矢。

  「丹丘的勇士們,殺了這些齊人!」薩索立即指揮著胡兵們擺開陣勢,或持金刀,或持長矛,騎兵在前,步兵在後,跟隨著薩索朝雍州軍撲去。

  兩方交戰,血肉橫飛,震天的吼聲與馬蹄聲接連成片,胡人的騎兵無比勇猛地衝斷雍州軍的陣型,以身經百戰的精銳騎兵的絕對優勢,對雍州軍進行激烈的砍殺。

  此時的雍州城中顯得很安靜,秦繼勳身披甲胄,雙手撐在膝上,神情十分緊繃,而倪素躺在氈毯上,明明很睏倦卻怎樣都睡不著,她原本以為他要出城,卻不想他就在這間簡陋的氈棚中與秦繼勳迅速擬定好作戰計劃,改變原本增援天駒山的打算,反而偷襲石摩奴的駐地。

  原本的被動之局,此刻已被他化為主動之擊了。

  「倪公子,這棋我實在沒心思下了。」沈同川內心焦灼,看棋盤都有些看不下去,手裡捏著顆棋子,始終不落盤。

  氈帳被挑開著,日光鋪滿整個氈棚,徐鶴雪抬頭望了一眼外面,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時辰,秦繼勳心中也算了算,隨即盯住徐鶴雪,「是時候了。」

  「段嶸!讓斥候出城去給魏統領與楊統領放鳴鏑!」

  秦繼勳立即起身出去。

  雍州城門一開一合,斥候騎馬出城,疾奔至胡人駐地附近,立即放出鳴鏑,正在戰場中與胡人拼殺的魏德昌隔著人群與在後方督戰的楊天哲幾乎同時抬頭一望,隨即四目相視。

  「石摩奴竟如此迅速地回來了!義兄,他定是早就察覺了我們的意圖!」魏德昌佯作大驚失色。

  楊天哲粗聲粗氣,「不好!我們中計了!你我皆在此,石摩奴定然要趁此機會攻下雍州城!德昌,我們快撤!」

  雍州軍繡著「秦」與「魏」二字的旗幟被風吹得亂舞,薩索在揚塵中眯起眼睛看著那個被一眾兵士圍護在後方的那個身穿將軍甲胄,手持松紋寶刀的人。

  薩索駐守在此並未參與過攻城,他不知秦繼勳的模樣,卻知道他那柄齊國皇帝親賜的松紋寶刀。

  那應該就是秦繼勳了。

  「可是義兄!咱們城中的糧已不夠吃了!多少將士忍飢挨餓,連兵器都拿不穩,若非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冒著丟了天駒山的危險來此搶糧!」

  魏德昌不肯撤退,一邊砍殺胡人騎兵,一邊道,「沒糧我們一樣是死,義兄你先回雍州城主持大局!否則城中必定生亂!」

  「魏德昌!聽我軍令,撤!」

  楊天哲怒喝。

  魏德昌縱是再不甘願,也不得不遵軍令,薩索眼看雍州城兩位齊人主將往後撤退,他想也不想,「勇士們,追!」

  若薩索能將雍州城的兩個主將都困在此地,雍州城的守軍一定會慌亂不已,屆時石摩奴將軍趁機攻城,豈非事半功倍?

  越是如此想,薩索越是不遺餘力地追擊。

  穿過胡楊林,馬蹄踩踏鬆散的黃土,薩索幾乎殺紅了眼,手中的金刀沾滿了血,他正欲再向齊軍後方發起衝擊,忽然之間,戰馬揚蹄,尖銳嘶鳴,身子一歪,多少胡人騎兵重重地從馬背上倒下去。

  薩索側身落地的瞬間,臂膀被鋒利的東西狠狠嵌入,他吃痛,立即將其拔出,血淌了滿手,他面色鐵青地看著那枚鐵蒺藜。

  鬆散的塵土之下,鬆懈的繩索一被拉緊便裸露出來,繩索上綁著密密麻麻的鐵蒺藜,甚至是鋒利的斧鉞刀槍。

  戰馬倒地不起,山丘上暗藏許久的齊人兵士們叫喊著衝下來,將薩索與他的胡人兵圍困其中。

  薩索怒吼著起身,奔向魏德昌。

  而楊天哲此時與魏德昌對視一眼,點了點頭,立即分兵回頭再朝胡人的駐地而去。

  胡人駐地的氈帳被沾了猛火油的箭矢燒成一片連天火海,薩索正與魏德昌纏鬥之際,回頭遠遠一見那片火光,他分了神,立時被魏德昌一刀穿胸。

  薩索睜著失焦的雙目,倒在血泊裡。

  魏德昌立即取出懷中事先寫好的丹丘文字條,俯身在薩索身上沾了點血,又喚了人,將胡人的隼奴帶過來,一刀壓在他頸間:「要麼老子挖了你的眼睛,要麼,你把你養的獵隼放出去!」

  觀戰的齊人斥候見狀,立即騎馬往雍州城門回奔,在馬背上又放出一枚鳴鏑。

  「將軍,倪公子!鳴鏑響了!」

  段嶸立即走入氈棚。

  「秦將軍,整軍待戰吧。」

  茶碗裡微白的熱霧上浮,徐鶴雪輕抬起眼睛。

  石摩奴才近瑪瑙湖,遠遠地便望見胡楊林盡頭似乎有連綿的火光,凜冽風聲中,似乎還能聽見震天的吼聲,來回拂動的「秦」、「魏」旗幟。

  獵隼俯衝而來,涅鄰古立即將其抓住,取下銅管,展開沾血的字條——「魏在此,雍州城無糧。」

  「將軍!看來魏德昌已經燒了咱們的糧草!」涅鄰古不由擔心其自己的侄兒薩索。

  「咱們斷了雍州城的糧道,他們果然按捺不住,」石摩奴看著那片隱約閃爍的火光,立即下令,「涅鄰古,你我兵分兩路,你去救援薩索,殺了魏德昌!我則趁他們防守不足之際,攻城!」

  「是!」

  涅鄰古立即領命。

  石摩奴領兵疾奔至雍州城門之外,果然看見城樓之上的馬面中少了些防備,他在馬背上揚聲:「秦繼勳!你若不出來與老子一戰,老子立即去殺你義弟魏德昌!」

  號角吹響,城樓上的齊人兵士來回奔走,顯出渙散的慌亂之態。

  「果然來攻城的是石摩奴。」

  沈同川心中駭然,殺宋嵩那日,他已在戰場中見過這位倪公子的身手,卻不想此人在戰場之外,亦能運籌帷幄,滴水不漏。

  來攻城的是石摩奴,便說明他領來的兵是精銳中的精銳,他被燒光的糧草激起無邊的怒氣,對「防守空虛」的雍州城再不是雖攻亦能不攻的態度,他受了此等屈辱,亟待向這座孤城討回。

  「城中一部分的火器都已交給魏統領,」

  徐鶴雪神情冷靜,「只要我們能將石摩奴拖住,魏統領與楊統領定能抵得住一個涅鄰古,平安歸來。」

  「好!」

  秦繼勳精神奕奕,只要挺得過今日,沒了糧草的石摩奴,便是秋後的螞蚱。

  沈同川跟著秦繼勳先行出了氈棚,倪素與徐鶴雪幾乎是同時起身,她迎上他的目光,「熬藥的時辰到了,我得去,你也去吧。」

  兩人在城牆底下分開,倪素看著徐鶴雪走上石階,她便在底下挽起衣袖,招呼鐘娘子將竹篩中的藥材拿來。

  胡人的投石車不斷朝城牆上投射石頭,清源寺的僧人們亦在城牆上指揮著兵士們往底下投石,城門徐徐打開,秦繼勳與段嶸騎馬領著雍州軍衝出去。

  大門合攏,兩軍在寬闊的平原上拉開陣勢,金刀銀光閃爍交織,步兵在前,騎兵在後,箭矢不斷來回密織如網。

  石摩奴並非蠢材,此前魏德昌用過的車陣再用來對付他已經沒有初時那樣好的效用,他以步兵在前密密匝匝地堆上來,幾乎令車陣再不能維持一個圓融的陣型,在胡人弓騎兵的掩護下,手持金刀的騎兵立即上來衝破車陣。

  秦繼勳鎮定地指揮雍州軍擺開新的陣型,以兩翼步兵抬盾將弩車護在後方,以保證箭矢不斷發出,再以中軍騎兵與胡人騎兵相抵抗,試圖撕開胡人中軍的口子。

  從日光熾盛,到夕陽灼燒平原之上整片天空,遠處火器炸開的聲音不斷響起,黑色的煙霧徐徐上升。

  石摩奴被親兵護在中間,看著秦繼勳身邊的那名年輕校尉衝出來割破一名胡人兵的脖頸,鮮血迸濺,石摩奴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心生焦躁,立即策馬往前,揚起金刀,朝段嶸砍去。

  段嶸匆忙擋住他的刀刃,卻不防石摩奴氣力之大,竟令他雙腕發顫,一膝重重地抵在地面。

  石摩奴的招式凶悍無比,段嶸接了幾招,有些吃力,他不得已踉蹌後退幾步,而石摩奴卻並沒有給他喘息之機,一刀揚來,寒光閃爍,在段嶸臂上留下一道極深的血口子,他還欲再劈,秦繼勳將幾個胡人騎兵斬於馬下,見狀立即一個騰躍上前,抵住石摩奴的刀鋒。

  胡人的騎兵到底要比齊人的強太多,再如此拼殺下去,雍州軍雖不見得輸,卻要平白消耗許多,徐鶴雪站在城樓上,對沈同川道:「沈知州,可以了。」

  沈同川立即朝身邊的兵士下令。

  戰鼓的響聲更加密集,底下的秦繼勳立即大喊:「撤退!」

  城門應聲而開,城樓上露頭的齊人守軍稀稀拉拉,石摩奴看秦繼勳領著兵倉皇後撤,便立時下令:「給老子衝!」

  胡人騎兵猶如黑雲一般積聚在混亂的雍州軍中,一邊拼殺,一邊勢如破竹地往城門內衝。

  他們衝了進去,卻發現城門之內,竟不知何時又修築了一道城門,而四周環圍,為首的胡人校尉臉色大變:「不好,中計了!」

  然而為時已晚,甕城之內,內城牆上萬箭齊發,穿透他們的胸膛,戰馬的嘶鳴聲不斷,後面的胡人軍不敢再往裡衝。

  「撤!」

  石摩奴當機立斷,調轉馬頭。

  沈同川才鬆一口氣,卻不防身邊的徐鶴雪忽然伸手抽出他握在手中防身的劍,自己手裡只剩個劍鞘,沈同川還沒喊出聲,便見身邊之人已提著劍,借胡人搭上來的攀援繩索,一躍而下。

  「倪公子!」

  沈同川伸長了脖子。

  徐鶴雪雙足抵在城牆上,借以繩索飛快地下去,城門還未合上,秦繼勳回頭見狀,便立即喊:「段嶸!」

  原本撤入甕城,已進內城門的雍州軍再度衝出。

  亂軍之中,徐鶴雪踩踏胡兵的肩背,提劍朝石摩奴而去,石摩奴回頭之際,立時以金刀相抗。

  風聲獵獵,石摩奴對上這個長巾遮面的年輕人一雙冷冽的眼。

  秦繼勳騎馬疾馳而來,與石摩奴的親兵纏鬥,徐鶴雪一劍刺穿近前一名胡人騎兵的腹部,隨即落在他的馬背上,與石摩奴在馬上交手。

  石摩奴習慣了提刀,招式力重千鈞,徐鶴雪劍招靈活而迅疾,躲開他的橫劈,旋身而起,落在石摩奴身後。

  石摩奴頓覺後背生寒,他立即回頭,金刀高揚,反身劈向他。

  ——「噌」。

  刀劍相抵。

  徐鶴雪再度落回原來的馬背上,石摩奴見他衣襟不知何時沾了一片斑駁血跡,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刀。

  他何時傷到過此人?

  來不及多想,只見那遮著臉的年輕齊人再度朝他提劍,他神情一凜,立即迎上去,卻不防虎口被劍柄重擊一下。

  他吃痛,險些脫力。

  也是此時,徐鶴雪起身,銀白泛冷的刃光閃爍,與石摩奴的金刀相抵,他手腕一轉,劍鋒繞著金刀一轉,在距離石摩奴衣料腰腹最近的距離,他近乎精準地抓住這個時機。

  劍身擦著金刀在刺耳的聲音中蹦出極淺的火星子。

  石摩奴瞪大雙眼,後知後覺,低頭只見劍鋒已刺入自己腰側,鮮血直流。

  他再抬起頭來,

  夕陽餘暉之間,他看見面前這個人握劍的那隻手,衣袖後褪,露出來一道又一道猙獰血紅的傷口。

  殷紅的血珠懸在他蒼白的腕底,要墜不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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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天淨沙(四)

  身著黑甲的胡兵猶如密雲般堆積壓近,騎兵鋒利的長矛齊齊朝徐鶴雪刺來,沈同川在城樓上見狀,立即大喊:「放箭!」

  城牆之上的兵士們操縱著床弩發出無數鐵翎利箭,擦破凜風,發出短促的聲響,秦繼勳趁此機會在石摩奴的親兵中撕開一個口子,提刀往前的剎那,正遇徐鶴雪後仰翻身,踩踏胡人壓下去的長矛一躍而起。

  石摩奴腰側受了一劍,一手捂著血淋淋的傷處,雖不致死,卻已不能再戰,一名親兵迅速上了石摩奴的馬背,拉拽韁繩大喊:「保護將軍!撤退!」

  胡兵們將石摩奴護在其中,迅速合攏後撤,不遠處馬蹄踩踏地面的震顫聲重,飛揚的塵沙之間,沈同川居高臨下,認出己方帶有「齊」與「秦魏」二姓的旌旗,他立即抬手,「停下!魏統領回來了!」

  箭雨忽止。

  魏德昌身後還有領兵追擊而來的涅鄰古,混亂之中,涅鄰古見石摩奴受傷,便慌了神,顧不得前面魏德昌和他的魏家軍,連忙去接應石摩奴。

  魏德昌眼瞼胡兵慌張撤退,「義兄!胡人已見頹勢!我們快合力,乘勝追擊!」

  「不可。」

  秦繼勳一身甲胄浴血,只見魏德昌與楊天哲還未走近便調轉馬頭,他還沒應,便聽徐鶴雪說道。

  徐鶴雪衣襟邊緣血色斑駁,幾縷亂髮在鬢邊被風吹得亂蕩,秦繼勳忽見他雙膝忽然一屈,劍鋒嵌入地面,一個踉蹌,便立即上前去扶:「倪公子!」

  「秦將軍,讓他們回來。」

  徐鶴雪勉力站直身體,握劍的手在袖間細微地抖。

  「段嶸,揮旗!」

  秦繼勳的命令一下,段嶸立即令兵士揮動旗幟,魏德昌只見止戰的旗幟揮動,他像是被兜頭的冷水一澆,不得不與楊天哲領著兵士們回頭。

  「義兄!多好的機會啊!石摩奴的糧草已被楊統領燒毀,他又受了傷,此時正是士氣大減的時候,若我們此時追擊,或可將其一網打盡!」魏德昌疾奔到城門前,下了馬便急匆匆說道。

  楊天哲緊隨其後,「是啊秦將軍,萬不可在此時放過石摩奴!」

  「你們難道忘了,我們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什麼?是守城!」秦繼勳神情肅穆,厲聲,「援軍未到之前,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戰鼓已止,寒風捲地,天色亦變得暗淡許多,倪素點燃琉璃燈,靠在城牆上,看見沈同川急急忙忙地提著衣擺從城樓上下來,她看著他身後,卻始終沒見那個人,她心中一跳,不由往前,「沈知州,倪公子呢?」

  「倪公子在外頭!他好像受傷了!」沈同川匆匆地回了一句,便立即命守著內城城門的兵士們開門。

  城門緩緩打開,沈同川還沒往甕城內探頭,只見倪素已飛快地從他身邊跑過,甕城之內,除了呆立的戰馬,便是滿地的死屍,燈影所照,鮮血直流,堆積的屍體幾乎擋住她的步履。

  外城的城門開了,晦暗的天色,還未點燃火把的城中灰濛濛的,呼嘯的風聲猶如厲鬼的哭嚎,鮮血滴答。

  無數兵士湧入,清理起地上的死屍,胡人的屍體被丟在一旁,幾乎要堆成一座小山,而每一個齊人兵士的屍體都被他們鄭重地抬入城中收殮。

  「倪公子你受傷了?快,快叫咱們營中的醫工!」魏德昌心中雖不滿徐鶴雪向秦繼勳諫言不許追擊石摩奴,但見他受傷,他亦露出緊張之色。

  「不必。」

  徐鶴雪一手提劍,拒絕了秦繼勳的攙扶,他邁著緩慢的步履走入城門,只覺眼前的漆黑被一道暖色的光影驅散。

  那光影鋪陳在沾滿血水的地面,他的眼睫慢慢抬起,對面有一個女子,她穿著淡紫衫裙,挽著三鬟髻,只有一根牙白的玉簪作飾,淨白的長巾半遮她的髮頂,也遮住她的半張面容。

  她手提一盞琉璃燈,燈盞中的燭焰跳躍,那是照亮他雙目的唯一光源。

  「我有醫工。」

  徐鶴雪忽然說。

  他渾身痛得麻木,邁著極為艱難的步履,踩著琉璃燈鋪散而來的光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越是走近,他的雙目便越是清晰。

  他看清她紅透的眼眶,閃爍的淚意,忽然之間,步履一頓。

  兩人之間還相隔一段距離,四目相視的剎那,倪素的眼淚如簇跌出,忽然朝他奔去,她雙臂一展,環抱住他的腰身。

  徐鶴雪脊背僵直,良久,他垂下眼睛,只見長巾滑落,露出她的髮髻,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片刻,還是很輕很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沈同川在內門看見這一幕,想要到近前去,又覺得好像不大合適,他摸了摸鼻子,沒動。

  「我們快走。」

  倪素吸了吸鼻子,鬆開他,扶住他的手臂,往內門走去,路過沈同川身邊時,徐鶴雪順手將那柄劍交還給了沈同川。

  沈同川看著他們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劍如此重,他低頭,看著一顆血珠順著劍鋒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些什麼,」秦繼勳立在甕城內,也才將視線從徐鶴雪的背影收回,「你們是覺得,我太聽他的話。」

  「義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繼勳忽然厲聲打斷他,「他要是沒有本事,他所為要是沒有道理,老子身為雍州軍主將,何必要聽他的話!」

  「你們以為石摩奴意欲撤軍之時,他為何忽然要冒著風險去與石摩奴交手?」

  秦繼勳的視線在魏德昌與楊天哲之間來回,「你們還未歸,石摩奴彼時撤軍,一旦與你們正面相遇,豈非正好給了石摩奴與涅鄰古前後夾擊你們的機會?」

  徐鶴雪意不在殺石摩奴,而是在為魏德昌與楊天哲爭取時間,而石摩奴受傷,亦令涅鄰古亂了方寸,無心作戰,只顧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場血戰消耗。

  魏德昌與楊天哲皆啞口無言。

  秦繼勳看楊天哲遞還的松紋寶刀,他伸手接來,「我不知你們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識得此人,我便越是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劍抵萬刃光,」沈同川提著那柄徐鶴雪用過的劍,走近他們,「這樣的人,無論投身沙場,還是居於廟堂,本該前途無量。」

  可惜,那是一個將不久於人世的人。

  忽然的靜默籠罩於四人之間,今日本是他們近來對陣石摩奴,最大的一場勝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對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滿臉羞愧。

  「誠如秦將軍所言,倪公子這樣的人,我實在不該如此冒犯。」楊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虧城牆上的火把還沒有點起來,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燈為徐鶴雪照亮,暫時還沒有人發現徐鶴雪的身形與常人相比,已有些許淡薄。

  倪素掀開氈簾,將他扶進去,原本躺在氈毯上的青穹見狀,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銳地發覺徐鶴雪的不同,他立即起來,拖著遲緩僵硬的身體出去找香燭。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還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爐子上溫,卻聽他道:「不用,給我吧。」

  倪素不說話,將茶碗遞給他。

  她看著他端茶碗的手,發覺他的顫抖,也隱約看見衣袖底下血紅的傷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氈簾外,鐘娘子的聲音傳來,「魏族長聽說你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所以叫了人來請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這一兩月以來,倪素用她的醫術治好了難民中疾病纏身的婦孺,亦跟隨軍營中的醫工們為受傷的將士醫治外傷,此地幾乎無人再疑心她的醫術,城中有難產的婦人,或身上有隱症的婦人,都開始來尋她治病。

  鐘娘子與人閒聊,將倪素出身江南雀縣,杏林世家的事兒說了出去,她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亦是從鐘娘子這兒傳出的,魏府的老內知在氈帳外頭接著鐘娘子的話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這秋寒之時便開始雙膝作痛,聽說你會針灸,不防便去我們府中試上一試?若你的法子有用,我們主君少不了你的賞。」

  傲慢的主君,養出的家僕也是傲慢的,這番話高高在上,倪素滿眼都是眼前這個人手臂上皸裂的傷口,她心中充盈憤怒,扭頭看著氈簾上映出的人影,風吹簾動,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頭的老內知顯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識抬舉,他臉色一變,語氣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戰事所致,你以為我們主君會要你一個小娘子去給他看腿?」

  「城中的醫工,你們喜歡找誰便找誰,我金針刺穴的本事學得不好,就不拿你們的老族長來試了,我怕他試不起!」

  倪素一番針刺般的話令老內知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在外冷哼一聲,「好個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氈簾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頭撞見徐鶴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別這樣看我。」

  「你怎麼了?」

  徐鶴雪虛弱到說話幾乎只剩氣音,一手撐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會死,」倪素幾乎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眼眶又湧上淚意,看著他蒼白的面龐,「可是你呢?」

  你死了。

  這個陽世所有的藥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淚滑下臉頰,倪素顫聲,「他是剮了你的其中一人,憑什麼他可以活到兒孫滿堂,而你不能?」

  徐鶴雪怔怔地看著她,琉璃燈盞的光悄無聲息,以微弱的力量,緩慢地修補著他殘缺的魂火,凝聚起他不斷散出的瑩塵。

  他抬起手,還沒觸碰到她臉頰的淚水,倪素又忽然來抱住他。

  她抱得一點也不緊,反而處處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剮傷都在哪裡,她其實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會願意的。

  「我去為他治腿疾,那我成什麼了?」

  她哽咽地說。

  徐鶴雪覺得她的這句話就像是她親手交到他手中的鑰匙,只要他順從於她,便能打開約束心中欲念的枷鎖。

  瑩塵飛浮,孤燈搖晃。

  徐鶴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顧衣衫底下皸裂的傷口,雙臂收緊,將她環在懷中。

  倪素覺得自己好像被積雪裹住,胸腔裡的那顆心疾跳不停。

  她其實很想要他的擁抱。

  哪怕這樣冷。

  「徐子凌,這樣你會很疼的。」她的手輕放在他的肩背。

  他卻問,「你會不會覺得很冷?」

  她說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話,徐鶴雪知道她不願意說,正如他也不願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顯露分毫情緒的波瀾。

  卻俯首,抵在她的頸窩。

  「就一會兒。」

  就這一會兒,他順從於她。

  順從此刻的私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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