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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山梔子] 招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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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5 01:16:35 |倒序瀏覽 | x 1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5-7-17 02:03 編輯

招魂 作者:山梔子

內容簡介】:

  從五陵年少到叛國佞臣,徐鶴雪一生之罪惡罄竹難書。

  即便他已服罪身死十五年,

  大齊市井之間也仍有人談論他的舊聞,唾棄他的惡行。

  倪素從沒想過,徐鶴雪死去的第十五年,她會在茫茫雪野裡遇見他。

  沒有傳聞中那般凶神惡煞,更不是身長數丈,青面獠牙。

  他身上穿著她方才燒成灰燼的那件玄黑氅衣,提著一盞孤燈,風不動衣,雪不落肩,赤足走到她的面前:「你是誰?」

  倪素無數次後悔,如果早知那件衣裳是給徐鶴雪的,她一定不會燃起那盆火。

  可是後來,

  兄長失蹤,宅田被佔,倪素跌落塵泥,最為狼狽不堪之時,身邊也只有孤魂徐鶴雪相伴。

  伴她咬牙從泥濘裡站起身,挺直腰,尋兄長,討公道。

  伴她雨雪,冬與春。

  倪素心願得償,與徐鶴雪分道揚鑣的那日,她身披嫁衣將要嫁給一位家世,姿儀,氣度都很好的求娶者。

  然而當夜,

  孤魂徐鶴雪坐在滿是霜華的樹蔭裡,看見那個一身紅的姑娘抱了滿懷的香燭不畏風雪跑來。

  「不成親了?」

  「要的。」

  徐鶴雪繃緊下頜,側過臉不欲再與她說話。

  然而樹下的姑娘仰望著他,沾了滿鬢雪水:「徐鶴雪,我有很多香燭,我可以養你很久,也不懼人鬼殊途,我們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

  寒衣招魂,共我一生。

  閱讀提示:

  1.本文鬼神體系部分來源於佛教傳入中原之前的傳說,靈感源自屈原的《招魂》。

  2.架空,官制仿宋,但並不是其它所有背景都仿宋。

  一句話簡介:落魄的閨閣小姐X死去的少年將軍

  立意:以仁心立身,以仁心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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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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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5 01:17:18
第一章 雨霖鈴(一)

  風雨晦暝,霧濕燈籠。

  少年垂裳而跪,伴隨門檻外的雨珠噼啪,一記長鞭重重抽打在他的後背,衣料被一道血痕洇濕,他頸側青筋微鼓,卻仍一言不發地忍耐。

  「我如何養得你這個豎子!倪青嵐,你說,祖宗家法你全都忘了麼!」又一記鞭子抽來。

  「忘了,也沒全忘。」

  少年這一句話與他板正嚴肅的聲線格格不入。

  處在暴怒之中的倪准聽得這話,臉色更為鐵青:「你說什麼!你可知外頭如何說你?說你與那賀劉氏不清不楚,說你們私相授受!我倪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賀劉氏三十餘歲,我們嵐兒才十六,難道主君您也相信外頭那些流言蜚語?賀劉氏生產後身上便不好,屢出惡露,她婆家又不肯為她求醫用藥,也是沒有辦法才……」

  「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岑氏扶門而入,裙袂將將拂過門檻,話還沒說罷,倪准便轉過臉來瞪她:「他堂堂一個男兒郎卻鑽營婦科,如今竟還敢趁我不在,私自為賀劉氏診病,男女大防他是全然不顧!如今賀家正要狀告他,說他與賀劉氏私通!」

  倪准暴怒的吼聲幾乎要蓋過天邊的驚雷,被女婢擋在門外的女童看見岑氏杏黃輕薄的裙袂微揚,岑氏的語氣平靜:「您不是已經在縣太爺那處打點過了麼?」

  「子淑!」

  倪准好似忍無可忍般,難以相對這母子兩個如出一轍的情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替賀劉氏看了病,名聲就壞了!」

  「難道見死不救,才是醫者本分?」

  倪准才落聲,卻聽身後少年又道,倪准提鞭回頭狠抽他數回,鞭聲摩擦著門邊女童的耳膜,她卻沒聽見倪青嵐發出一點兒聲音。

  岑氏發現了她,瞥了一眼門口的女婢,女婢立即走出門檻,將女童抱起,還沒撐起傘走入庭中,急促的步履踩踏雨水的聲音越來越近,女婢抬頭,發現是老內知,他一手遮頭,匆匆趕來,還沒上階便喊:「主君!出事了!」

  倪准正在氣頭上,回頭便罵:「這家裡真是一點規矩也不要了!」

  「主君……」

  老內知抖了一下,收回手,雨珠大肆打在他的面門,「去外頭跑腿買香燭的小廝說,那賀劉氏不堪夫家折辱,投河自盡了!」

  這一聲落,倪准手一顫,鞭子墜地。

  夜雨更濃,不堪雨露的蟬落了幾隻在樹蔭底下,發不出聲音。

  女童看著祠堂裡滿身血痕的少年回過頭來,鬢邊與鼻梁的汗珠細密,燈燭映出他愕然的神情。

  冗長的寂靜後,倪准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倪青嵐,他滿面的怒色已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嘲諷:「小子,好好瞧瞧,你以為冒醫者之大不韙,到底是在救她,還是害她。」

  倪准連打,也沒有力氣再打他了。

  夜雨不靜,倪青嵐在祠堂跪了半夜,雙膝麻木不剩多少知覺,忽聽「吱呀」聲響,他回神,轉頭不經意一眼,向來不苟言笑的少年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那個小女孩兒沒有徹底推開沉重木門的力氣,只能從不甚寬敞的那道縫隙裡側身擠進來。

  她半夜來此,身上的外衣繫帶都綁錯了,倪青嵐朝她抬了抬手:「阿喜,來。」

  倪素立即乖乖地跑到他面前,很小聲地喚:「兄長。」

  倪青嵐心不在焉地「嗯」一聲,一邊替她重新繫衣帶,一邊道:「好好的不睡覺,來這兒做什麼?你不是說祠堂有好多鬼,你很害怕嗎?」

  「所以我來陪兄長。」

  倪素扯來一個蒲團,擠到他身邊坐著,一點兒也不敢看供桌後那一排又一排黑漆漆的牌位。

  「兄長,你疼不疼?」

  她看著倪青嵐滿後背的血痕。

  「不疼的那是鬼。」倪青嵐少年老成,從衣袖裡摸出來一塊油紙包的麻糖遞給她,「拿了這個就回去吧。」

  倪素接來麻糖,卻一分為二,塞了一塊到他嘴邊,又將自己帶來的小枕頭往他膝下墊。

  「你素日討厭過硬的枕頭,只這麼一個合乎你意的,怎捨得拿來給我?」倪青嵐心中熨貼,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兄長有難,我自然捨得的。」

  倪素仰頭望他:「錢媽媽說,兄長認錯就不會挨打了。」

  錢媽媽是倪素身邊的僕婦。

  「阿喜也覺得我那日救人是錯?」倪青嵐吃掉那半塊麻糖,好些個時辰沒進水的嗓子沙沙的。

  倪青嵐出城為附近村落中的百姓義診那日,賀劉氏步履蹣跚地在山徑上攔下了他的馬車,那婦人哭得厲害,也疼得厲害,直喊「先生救我」。

  她行來每一步路都帶血,倪素在車中看到她身後蜿蜒的血跡,嚇得連餵到嘴邊的糕餅也吃不下。

  「她很疼,可是兄長看過她,給她苦苦的藥汁吃,她就不疼了。」

  倪素記得那婦人手捧那麼苦的藥汁卻滿心歡喜,像喝蜜糖水一般。

  「可是阿喜,」

  雨滴拍窗,倪青嵐聲線更迷茫,「你今日聽見了麼?她投河自盡了。」

  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倪青嵐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並不能尋得一個坦然的解法。

  「她不疼了,為什麼要死?」

  倪素不過八九歲,尚不能明白「死」這個字真正的含義,可是她知道,人死了,就會變成祠堂供桌後那些漆黑單薄的牌位,只有名字,無有音容。

  「因為我以男子之身,為賀劉氏診女子隱秘之症。」

  「可是為什麼男子不能給女子診病?」倪素撐在膝上的雙手捧住臉,懵懂地問。

  不是不能診病,是不能診隱秘之病。

  但這些,倪青嵐也無心對小妹說,他垂下眼簾,庭內婆娑的樹影透過窗紗落在他面前的地磚上:「誰知道為什麼。」

  雨勢不減,淋漓不斷。

  倪素看著兄長的側臉,騰地一下站起來。

  倪青嵐抬眼,對上小妹一雙清澄天真的眼睛,她那麼小,燈影落在她的肩,她脆生生道:「兄長,我是女孩子,若我像你一樣,學我們家的本事,是不是就能讓她們不疼,也不會死?」

  她們。

  倪青嵐一怔。

  雨夜祠堂,少年審視小妹稚嫩又純真的面龐,他微揚唇角,揉了揉她的腦袋:「阿喜若有此志,她們一定不疼,也不會死。」

  雨聲漸退,拍窗一聲響,倪素滿鬢汗濕,睜眼醒來。

  「姑娘,可是吵醒您了?」才將將扣下朱窗的女婢星珠回身,柔聲道,「外頭落了雪,奴婢怕朔氣進了屋子,您若傷寒可不好了。」

  年關才過,雖是早春,天卻還不見轉暖。

  見倪素窩在被中不答,星珠到床邊關切道:「姑娘怎麼了?」

  「夢見兄長了。」

  倪素好似才清醒,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星珠忙從木椸上取了衣裳來侍候倪素,「冬試已經過了兩月,依著咱們郎君的能耐,此番一定能得中,說不定消息很快就送來了!」

  雲京到雀縣,足有兩個多月的腳程,消息來得並不快,倪青嵐離開雀縣已有小半年,送回的家書也不過寥寥兩封。

  穿戴整齊,洗漱完畢,倪素才出房門,老內知佝僂著身子從纏著綠枝的月洞門那處來了,也顧不得擦汗,「姑娘,二爺他們來了,夫人讓您在房裡待著。」

  說罷,他揮手讓底下的小廝將食盒塞到星珠手中,又道,「早膳夫人也不與您一道用了。」

  「二爺這時候來做什麼?」星珠皺了一下眉,嘟囔道。

  老內知只聽夫人話,倪素見他不搭言,便知二叔此番來者不善,否則母親也不會要她待在房裡不出去。

  院牆旁綠竹孤清,春雪如細塵般穿堂而來,岑氏端坐在廳中,身旁的僕婦錢媽媽適時奉上一碗茶,她接來卻沒飲,碗壁暖著掌心,她聲線卻清寒平淡:「大清早的,天又寒,二弟帶著一大家子人到我這寡婦院裡,可是憐我這裡冷清,要給我添些熱鬧?」

  「大嫂,年關時事忙,咱們一家人也沒聚上,今日就來一塊兒補個年過,你看如何?」那倪家二爺倪宗眼珠一轉沒說話,坐他身邊捧著茶碗的柳氏一貫是個笑臉,不忍屋裡就這麼冷下去,忙和和氣氣地開了口,哪知一轉臉,正見倪宗狠瞪了她一眼。

  柳氏一滯,垂首不言。

  岑氏冷眼瞧著,緩慢開口,「我這兒一向吃得清淡,也沒備著什麼好東西,也不知弟妹你們吃不吃得慣。」

  柳氏瞧著倪宗,正斟酌自己該不該接話,卻見倪宗站起身來,將茶碗一擱,「大嫂,怎麼不見我那小侄女兒?」

  「姑娘天不亮時發熱症,吃了藥,如今還睡著。」錢媽媽說道。

  「發熱症?」

  倪宗捋著鬍鬚,「倒是巧了,咱們一來,她就病了。」

  「二爺這是什麼話?」錢媽媽將岑氏那碗半溫不熱的茶收了,「姑娘若非病著,定是要出來見客的。」

  見客二字,意在提醒倪宗,他們二房與大房早已分家。

  倪宗冷哼,睨她,卻對岑氏道,「大嫂,要我說,你是太仁慈寬和了,不但身邊的老奴沒規矩,就連我那侄女兒也是越發的不像話了。」

  「你可知倪素在外頭做了什麼?」倪宗幾個步子來回邁,「她與那些下九流的坐婆來往!咱們是什麼人家,她是什麼身份,如此不知自珍,大嫂你說,若傳揚出去,外頭人要如何看咱們倪家?」

  「二爺說話可要講憑證,不好這麼平白污蔑咱們家的姑娘。」岑氏不說話,立在她身邊的錢媽媽只好又開口道。

  「誰平白污她?大嫂大可以讓她出來,你問問她,昨日是否去過棗花村?又是否在一農戶家中與那坐婆一塊兒幫農婦生產?」倪宗不理那老奴,盯住岑氏,「大嫂,要我說,這麼一個妾生的女兒哪裡值得你護著她?她娘死了你才認她到自己膝下,難道還真將她當自己的親骨肉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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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椸:音同宜,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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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雨霖鈴(二)

  「怎麼我家的事,二叔知道得這樣清楚。」

  細雪在簷外紛揚,一道女聲將近,帶些氣弱無力,一時堂內之人無不側目去瞧庭內越來越近的一行人。

  被女婢扶著的那少女淡青衫子霜白羅裙,梳三鬟髻,戴帷帽,面容不清,步子邁得慢些,似在病中。

  「倪素,你這是認了?」

  倪宗抬著下頜,做足了為人長輩的威風。

  「認什麼?」

  倪素上階,咳嗽了幾聲,寡言的岑氏瞥了一眼後頭跟來的老內知,那老內知在門檻外不敢進來,佝僂著身子擦汗。

  他哪裡攔得住姑娘。

  「請二叔見諒,我病著不好見人,怕失了禮數,便只好如此。」岑氏身邊的錢媽媽來扶著倪素坐下,又叫一名女婢遞了碗熱茶來給她暖手。

  「你昨日也戴的是這帷帽!」

  倪宗的女兒倪覓枝見父親的眼風掃來,便起身道,「我從我家的莊子上回來,路過棗花村就瞧見你了,莫以為你戴著帷帽我便不知道你,你的馬夫和女婢星珠我可都認得!」

  倪宗看向岑氏,但見岑氏跟個悶葫蘆似的不搭腔,他臉色更不好,正欲再說話卻聽那戴著帷帽的少女道:「是嗎?誰作證?」

  「總不能只因你一面之詞,便定我的罪過。那農婦和坐婆,可有證實?你從你家的莊子回來要路過棗花村,我從我家的莊子回來也要路過那兒,我自然不能說沒去過,可後頭的事,我可不認。」

  「這……」

  倪覓枝抿唇,「誰與你似的不自重,與那些醃臢下九流來往。」

  她不是沒想過要將人找來作證,可那農婦才生產完,不便下床,也咬死了說倪素只是路過借了碗水喝,至於那另一個坐婆,也與農婦一般,並不承認倪素與她一齊給人接生。

  「你說的醃臢下九流,是那農婦,還是那坐婆?」

  岑氏倏爾盯住倪覓枝,冷不丁地開口,「我不知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可以造如此口業,輕賤旁人,覓枝,你母親生你,難道家中是不曾請過坐婆的?她進你們家的門,你也覺得是髒的?」

  一時,堂內之人不由都想起倪宗的大哥倪准。

  五年前,倪准為附近村民義診,歸程時遭遇泥石流被埋而死,縣衙請了塊「懸壺濟世,德正清芳」的匾送來給倪准的遺孀岑氏。

  倪准尚不曾輕視窮苦農戶,岑氏自然也聽不慣倪覓枝這番話,倪宗看倪覓枝那副不敢言語的模樣便揮手讓她坐下,自己則軟了些聲音:「大嫂,大哥他一向心慈,可心慈有時候也是禍啊,行醫的,沒有要女子承這份家業的道理,大哥在時,也是不許倪素學醫的,可她不但偷學,還走了霽明的老路……盼大嫂明白我這份苦心,大哥用他的性命才使得咱家的名聲好些,可莫要再讓她糊裡糊塗地敗了!」

  霽明是倪青嵐的字。

  自他十六歲那年不忍賀劉氏被疼痛折磨致死而為她診隱秘之症,賀劉氏不堪流言投河自盡後,倪家的醫館生意便一落千丈。

  直至倪准死後,官府的牌匾送到倪家,生意才又好了許多。

  「杏林之家,再不許學,也難抵耳濡目染,二弟何必如此錙銖必較,且拿我嵐兒說事?嵐兒如今已棄醫從文,是正經的舉子,再者,覓枝一面之詞也無實證,你要我如何信你?」岑氏手中拈著佛珠,「你們家也知道我,並不是什麼慈母,我管束阿喜比你家管束覓枝還要嚴苛,阿喜有沒有到外頭去賣弄她那半吊子的醫術,有沒有破了咱家的規矩,我再清楚不過。」

  這一番話,岑氏說得不疾不徐,也聽不出什麼尖銳。

  但倪宗的臉色卻難看許多,他如何聽不出這般看似平靜的話底下,意在指責他家中對女兒的教養不及。

  又在提醒他,她的兒子如今是縣內看重的舉子,此番入雲京冬試,說不定要拿什麼官回來。

  可惜是撬不開那農婦與坐婆的嘴,他使銀子也說不動她們,也不知是倪素給那二人灌了什麼迷魂湯。

  「二弟一家子來也不易,若不嫌我這處的粗茶淡飯,便與我一道用些。」岑氏淡聲說道。

  倪宗氣勢洶洶地來,卻憋得滿肚子火氣,他哪裡吃得下,只一句「家中有事」便拂袖去了,倪覓枝心中也不痛快,瞪了戴帷帽的倪素一眼,趕緊跟著去了,只有倪宗的兒子倪青文慢悠悠地站起來,咬了口糕餅,那視線時不時黏在倪素身邊的星珠臉上,直到身邊的柳氏推他一下,他才哼著小曲兒大搖大擺地出去。

  「嫂子……」

  柳氏不敢多耽擱,她喚一聲岑氏,欲言又止。

  「回吧。」

  岑氏清寒的眉眼間添了一絲溫和,朝她頷首。

  柳氏只得行了揖禮,匆匆出去。

  春雪融化在門檻上落了水漬,堂內冷清許多,岑氏不說話,倪素便掀了帷帽起身,上前幾步,在岑氏面前跪下。

  岑氏垂眼瞧她,「昨日真去了?」

  「去了。」

  倪素低頭,咬字清晰,再無方才那般病弱氣虛之態。

  岑氏清癯的面容倦意太重,她起身也有些難,卻不要倪素相扶,錢媽媽忙來將岑氏攙扶起來,岑氏也沒多看倪素,只平淡道:「那便去祠堂跪著吧。」

  自倪青嵐被倪准逼著走仕途後,跪祠堂的人便從他變成了倪素,有時是因倪准發現她偷看他的手記,有時是因她偷跑出去跟著藥農在山中辨識百草。

  後來她漸大,比以往會藏事,倪准不知道,她祠堂便跪得少些,倪准去世後,這是倪素第二次跪祠堂。

  祠堂裡多了倪准的牌位,供桌上香燭常燃,煙熏火燎。

  「幸好姑娘昨兒也瞧見了覓枝姑娘的馬車,事先與那農婦和坐婆通了氣口,」星珠蹲在倪素身側,「真是好險,若是二爺使了銀子,她二人改了口就不好了。」

  「二叔平日裡是吝嗇些,但這件事他未必不肯使銀子,只是那二人不肯要他這份銀子罷了。」倪素跪了有一會兒了,腿有些麻,她伸手按了按,星珠見她蹙眉,便忙伸手替她按。

  「為什麼不要?」星珠想不明白。

  昨日倪素在那房中與坐婆一塊兒幫難產的農婦生產,星珠不敢進門,便在外頭待著,她瞧那院子那茅舍,怎麼看都是極清苦的人家,如何能不缺銀子?

  「我與那坐婆也算頗有交情,與那農婦雖不相熟,可人心是血肉,你若看得到她們的難處,她們自然也看得到你的難處。」

  星珠似懂非懂,撇嘴,「可我看那位覓枝姑娘的心便不是肉長的,她在家中受罰落下頭疼的毛病,來咱們家的小私塾念書時暈了過去,您好心替她施針,她卻轉過臉便回家去告狀,說您偷學醫術,那回夫人也罰了您跪祠堂。」

  自那以後,倪宗便時時注意倪素是否有什麼逾矩的舉止。

  「這回夫人問您,」星珠的聲音小下去許多,湊在倪素耳朵邊兒,「您怎麼就說了實話呢,您若搪塞過去,也不必來祠堂罰跪。」

  「我從不騙母親。」

  倪素搖頭,「以往是她不問,她若問我,我必是要實話實說的。」

  在祠堂跪了大半日,直至星幕低垂,倪素已是雙膝紅腫,麻木疼痛到難以行走,老管家叫了幾個女婢來與星珠一道,將倪素送回房去。

  岑氏不聞不問,也沒讓錢媽媽送藥過來,星珠只得叫小廝去尋倪家雇傭的坐堂大夫拿了些藥油回來給倪素擦。

  「姑娘,夜裡涼,早些睡吧。」星珠替倪素擦完了藥油出去淨了趟手回來,見倪素披衣在案前坐,手中筆不停,便上前輕聲勸。

  「兄長快回來了,我要將我這小半年的心得都整理好給他看,」兩盞燈燭映照倪素白皙秀淨的側臉,沾了濕墨的筆尖在紙上摩擦,「比起他走時,我如今更有所得,婦人正產胞衣不下該如何用藥,我已有更好的辦法。」

  她只顧落筆,根本忘了時辰,星珠進來剪了幾道燈芯,睏得在軟榻旁趴著睡著了,倪素起身喝了口冷茶,在木椸上拿了件衣裳來披在星珠身上。

  後半夜倪素在書案前睡著,幾盞燈燭燃到東方既白,才融成一團殘蠟,滅了焰。

  「姑娘,雲京來信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名女婢清亮的聲音。

  倪素猛地驚醒,她起身,身上披著的衣裳落了地,蜷縮著睡了一夜的星珠也醒了,忙起來伺候倪素更衣洗漱:「姑娘,郎君定是中了!」

  若不是中了,此時也不會來的只是信,而不是人了。

  倪素昨日才跪過祠堂,今日走路走得慢,她到了岑氏的院子裡,卻發現奴僕們都立在庭內,老管家臉色煞白得厲害,在石階上不安地走來走去。

  小廝領著好些個倪家的坐堂大夫從倪素身邊匆匆跑過,進了岑氏的屋子,倪素被星珠扶著快步上前:「母親怎麼了?」

  「夫人她暈過去了!」

  老內知鬍鬚顫顫的,眼眶發紅地望著倪素:

  「姑娘,咱們郎君,失蹤了!」

  什麼?

  倪素腦中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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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15 01:17:59
第三章 雨霖鈴(三)

  倪青嵐是在冬試後失蹤的。

  信是一位與倪青嵐交好的衍州舉子寄給倪青嵐的,他在信中透露,倪青嵐冬試後的當夜從客棧離開,那友人以為他冬試發揮不利,心中鬱鬱,故而依照倪青嵐往日與他提及的家鄉住址寫了信來悉心安撫,約定來年相聚雲京。

  依照這衍州舉子的口吻來看,倪青嵐冬試的確未中,可友人信至,為何倪青嵐卻並未歸家?

  一開始岑氏尚能安慰自己,也許兒子是在路上耽擱了,說不定過幾日便回來了,可眼看一兩月過去,倪青嵐不但未歸,也沒有隻言片語寄回家中。

  岑氏的身子本就不好,近來更是纏綿病榻,吃得少,睡得更少,人又比以往清減了許多。

  她不許倪素診她的脈,也不許倪素過問她的病情,平日裡總來給岑氏看診的老大夫口風也嚴,倪素只好偷偷帶著星珠去翻藥渣,這一翻,便被人給瞧見了。

  「你起來,我不罰你。」

  岑氏倚靠在軟枕上,審視跪在她榻前的少女,「但你也別覺得你沒做錯什麼,只是你近來幫我擋著倪宗他們那一大家子人,不讓他們進來污我耳目,也算抵了你的罰。」

  「母親……」

  倪素抬頭,岑氏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些,她看著,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我請大鐘寺的高僧給平安符開光,近來病得忘了,你替我去取回來。」

  岑氏氣弱無力的嗓音透著幾分不容拒絕的威嚴。

  這當口,倪素哪裡願去什麼大鐘寺,可岑氏開了口,她沒有拒絕的餘地,只得出了屋子,叫來老管家交代好家中事,尤其要防著倪宗再帶人過來鬧。

  大鐘寺算是前朝名寺,寺中銅鑄的一口大鐘鐫刻著不少前朝名士的詩文,在一座清清幽幽的山上,靜擁山花草色不知年。

  也因此,大鐘寺常有文人雅士造訪,在寺中留下不少絕佳名篇,使山寺香火鼎盛綿延。

  倪素近來心神不寧,一路在車中坐,也滿腦子都是兄長失蹤,母親生病,馬車倏爾劇晃,外頭馬兒嘶鳴一聲,星珠不作他想,喚聲「姑娘」,同時下意識將倪素護在懷中。

  只聽得「咚」的一聲,倪素抬眼,見星珠的額頭磕在車壁,淤紅的印子起來,很快腫脹。

  「星珠,沒事吧?」

  馬車不走了,倪素扶住星珠的雙肩。

  星珠又疼又暈,她一搖頭就更為目眩,「沒事姑娘……」

  粗糲的手掀開簾子,一道陽光隨之落來倪素的側臉,老車夫身上都是泥,朝她道:「姑娘,咱們車軲轆壞了,昨兒又下了雨,這會兒陷在濕泥裡,怕是不能往前了。但姑娘放心,個把時辰,小老兒能將它弄好。」

  「好,」倪素點頭,她並不是第一回來大鐘寺,見前面就是石階山道,便回頭對星珠道,「你這會兒暈著不好受,我自己上去,你在車中歇息片刻。」

  「奴婢陪姑娘去。」

  星珠手指碰到額頭紅腫的包,「嘶」了一聲。

  「等回了府,我拿藥給你塗。」

  倪素輕拍她的肩,一手提裙,踩著老馬夫放好的馬凳下去,好在濕泥只在馬車右軲轆下陷的水窪裡,這山道已被日頭曬得足夠乾,她踩下去也沒有太泥濘。

  大鐘寺在半山腰,倪素踏著石階上去,後背已出了層薄汗,叩開寺門,倪素與小沙彌交談兩聲,便被邀入寺中取平安符。

  在大殿拜過菩薩,又飲了一碗清茶,寺裡鐘聲響起,曠遠綿長,原是山寺的僧人們到了做功課的時辰,他們忙碌起來,倪素也就不再久留。

  出了寺門,百步石階底下是一片柏子林,柏子林密,枝濃葉厚而天光遮蔽,其中一簇火光惹眼。

  她記得自己來時,林中的那座金漆蓮花塔是沒有點油燈的,高牆內,僧人誦經聲長,而柏子林裡焰光灼人。

  倪素遠遠瞧見那蓮花塔後出來一個老和尚,抱著個漆黑的大木匣子,幾步踉蹌就在濕泥裡滑了一跤。

  他摔得狠,一時起不來,倪素提裙匆忙過去扶他,「法師?」

  竟是方才在寺中取平安符給倪素的老和尚,他鬍鬚雪白,也不知為何都打著捲兒,看起來頗有些滑稽,齜牙咧嘴的也沒什麼老法師儀態,見著這少女梅子青的羅裙拂在污泥裡落了髒,他「哎呀」一聲,「女施主,怎好髒了你的衣裳。」

  「不礙事。」倪素搖頭,扶他起身,見他方才抱在懷中的匣子因他這一跤而開了匣扣,縫隙裡鑽出來些獸毛邊兒,迎風而動。

  老和尚觸及她的視線,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道,「哦,前些日子雨下不停,沖垮了蓮花塔後面那塊兒,我正瞧它該如何修繕,哪知在泥裡翻出這匣子來,也不知是哪位香客預備燒給已逝故人的寒衣。」

  大鐘寺的這片柏子林,本就是留給百姓們每逢年節給已逝故人燒寒衣冥錢的地方。

  倪素還不曾接話,老和尚聽見上頭山寺裡隱約傳出的誦經聲,他面露難色,「寺中已開始做功課了。」

  他回過頭來,朝倪素雙手合十,「女施主,老衲瞧匣中的表文,那已故的生魂是個英年早逝的可憐人,這冬衣遲了十五年,老衲本想代燒,但今日寺中的功課只怕要做到黃昏以後去,不知女施主可願代老衲燒之?」

  老和尚言辭懇切。

  「我……」

  倪素才開口,老和尚已將手中的一樣東西塞入她手中,隨後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的石階上去,「女施主,老衲趕著去做寺中的功課,此事便交托與你了!」

  他與倪素以往見過的僧人太不一樣,白鬚老態,卻不穩重,不滄桑,更不肅穆。

  倪素垂眼看著手中的獸首木雕珠,猙獰而纖毫畢現,但她卻看不出那是什麼凶獸,心中無端怪異。

  「老衲的獸珠可比女施主你身上的那兩道平安符管用多了。」

  老和尚的聲音落來,倪素抬首回望,柏子林裡光影青灰而暗淡,盡頭枝葉顫顫,不見他的背影。

  誠如老和尚所言,那木匣中只有一件獸毛領子的氅衣,還有一封被水汽濡濕的表文,表文墨洇了大半,只依稀能辨出其上所書的年月的確是十五年前。

  收了老和尚的木雕珠,倪素便只好借了蓮花塔中油燈的火來,在一旁擱置的銅盆中點燃那件厚實的玄黑氅衣。

  火舌寸寸吞噬著氅衣上銀線勾勒的仙鶴繡紋,焰光底下,倪素辨認出兩道字痕:「子,凌……」

  那是氅衣袖口的繡字。

  幾乎是在她落聲的剎那,蓮花塔後綁在兩棵柏子上,用來警示他人不可靠近垮塌之處的彩繩上,銅鈴一動,輕響。

  人間五月,這一陣迎面的風卻像是從某個嚴冬裡刮來的,刺得倪素臉頰生疼,盆中揚塵,她伸手去擋。

  金漆蓮花塔內的長明燈滅了個乾淨,銅鈴一聲又一聲。

  風聲呼號,越發凜冽,倪素起身險些站不穩,雙眼更難視物,林中寒霧忽起,風勢減弱了些,天色更加暗青,她耳邊細微的聲音輕響。

  點滴冰涼落入她單薄的夏衫裡,倪素雙眼發澀,後知後覺,放下擋在面前的手臂,抬眼。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仲夏五月,山寺午後,天如墨,雪如縷。

  雪粒落在倪素烏黑的鬢髮,她的臉色被凍得發白,鼻尖有些微紅,不敢置信地愣在眼前這場雪裡。

  骨頭縫裡的寒意順著脊骨往上爬,倪素本能地想要趕緊離開這裡,但四周霧濃,裹住了青黑的柏子林,竟連山寺裡的誦經聲也聽不見了。

  天色轉瞬暗透了,倪素驚惶之下,撞到了一棵柏子,鼻尖添了一道擦傷,沒有光亮她寸步難行,大聲喚山寺的僧人也久久聽不到人應答。

  不安充斥心頭,她勉強摸索著往前,

  山風,冷雪,濃霧交織而來。

  腳踩細草的沙沙聲近。

  身後有一道暖黃的焰光鋪來她的裙邊,倪素垂眸。

  雪勢更重,如鵝毛紛揚。

  倪素盯住地面不動的火光,轉過身去。

  霧氣淡去許多,雪花點染柏枝。

  鋪散而來的暖光收束於不遠處的一盞孤燈,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那片枝影底下,幾乎是在倪素轉過身來的這一剎,他又動了。

  她眼睜睜的,看著他走近,這片天地之間,他手中握著唯一的光源,那暖光照著他身上那件玄黑的氅衣。

  漆黑的獸毛領子,衣袂泛著凜冽銀光的繡紋。

  他擁有一張蒼白而清瘦的面龐,髮烏而潤澤,睫濃而纖長,赤足而來,風不動衣,雪不落肩。

  他近了,帶有冷沁的雪意。

  燈籠的焰光之下,他站定,認真地審視倪素被凍得泛白的臉龐。

  倪素瞳孔微縮,雪粒打在她的面頰,寒風促使強烈的耳鳴襲來,她隱約辨清他清冽的,平靜的聲線: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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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雨霖鈴(四)

  燈籠的焰光刺得人眼眶發澀,耳鳴引發的眩暈令倪素腳下踉蹌,站不穩,她雙膝一軟,卻被人攥住手腕。

  極致的冷意從他的指腹貼裹她的腕骨,那是比冰雪更凜冽的陰寒,倪素不禁渾身一顫,她勉強穩住身形抬頭,「多謝……」

  她被凍得嗓音發緊,目光觸及他的臉,那樣一雙眼睛剔透如露,點染春暉,只是太冷,與他方才收回的手指一般冷。

  正如仲夏落雪,有一種詭秘的凋敝之美。

  燈籠照得那座漆金蓮花塔閃爍微光,他的視線隨之落去,山風捲著銅鈴亂響,他看著那座蓮花塔,像是觸碰到什麼久遠的記憶,他清冷的眼裡依舊沒有分毫明亮的神光,只是側過臉來,問她:「此處,可是大鐘寺?」

  倪素心中怪異極了,她正欲啟唇,卻驀地瞳孔一縮。

  如星如螢的粼光在他身後漂浮,它們一顆接一顆地凝聚在一起,逐漸幻化出一道朦朧的影子。

  「兄長!」

  倪素失聲。

  粼光照著男人蒼白無暇的側臉,他靜默一瞥身後,幻影轉瞬破碎,晶瑩的光色也碾入風雪。

  大片的鵝毛雪輕飄飄地落來,卻在將要落在他身上的頃刻,被山風吹開,他始終片雪不沾。

  倪素的視線也順著雪花下落,燈火顫啊顫,她發覺他身上氅衣的銀線繡紋縹緲乘雲,振翅欲飛。

  袖口邊緣的字痕隱約閃爍。

  子凌。

  「你……」天寒雪重,倪素不知道她方才用過的銅盆哪裡去了,可她仍能嗅到山風中仍殘留的灰燼揚塵,嵌在骨頭縫裡的陰寒更重,她怕自己錯看,本能地伸手去觸碰他的衣袖。

  這一觸,卻沒有任何實感。

  寒風穿過倪素的指縫,她看見面前這個始終平靜凝視她的年輕公子的身形一剎融化成冷淡的山霧。

  消失了。

  倪素的手僵在半空,凍得麻木,雪還在下,但濃如墨色的天幕卻有轉明之象。

  山寺裡的誦經聲停了有一會兒了。

  老方丈與僧人們聚在大殿外,連連稱奇。

  「怎麼無端下起雪來?」

  一名小沙彌仰頭。

  「這可不是什麼好徵兆。」有人說。

  老方丈搖頭,念了聲「阿彌陀佛」,按下他們的議論聲,「不得胡言。」

  今日值守寺門的小沙彌厭煩極了這怪天氣,他身上僧衣單薄,哪裡防得住這嚴冬似的冷意,正琢磨要不要回禪房去翻找一件冬衣來穿,卻聽「篤篤」的敲門聲響,急促又驚慌。

  小沙彌嚇了一跳,忙打開寺門探頭出去。

  外頭的女施主他見過,是不久前才來寺中取平安符的那位,只是她此時鬢髮汗濕,衣裙沾污,臉色也是煞白的。

  「女施主,你這是怎麼了?」

  小沙彌愕然。

  「小師父,我要找那位給我取平安符的老法師。」倪素冷極了,說話聲線也細微地抖。

  小沙彌雖不明緣由,卻還是邀她入寺。

  「寺中的功課停了?」

  倪素入寺也沒聽到誦經聲。

  「原本還要一盞茶,只是忽然遇上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觀,才結束得早些。」小沙彌一邊領著倪素往前,一邊答。

  一盞茶。

  倪素挪不動步子了。

  她分明記得在柏子林中,那老法師對她說,今日寺中的功課要到黃昏才畢。

  「慧覺師叔,這位女施主來尋您。」

  小沙彌的聲音響起,倪素下意識地抬頭。

  那慧覺身形臃腫,目慈而鬍鬚青黑,笑眯眯地走過來,念了聲「阿彌陀佛」,道:「女施主去而復返,可是平安符有誤?」

  「您是慧覺?」

  倪素難以置信。

  慧覺不明所以,與小沙彌相視一眼,雙手合十,和氣道,「貧僧慧覺。」

  「女施主,你不是才見過慧覺師叔麼?怎麼就不認得了?」小沙彌有些疑惑。

  倪素本能地後退一步,兩步。

  她的臉色更為蒼白。

  此時天色恢復澄明,這佛寺古樸而巍峨,日光落簷如漆金。

  不對,全不對。

  在寺中遞給她平安符的,是那個鬍鬚雪白打捲兒的老和尚,無論是身形,還是面容,亦或是聲音,他與眼前這個慧覺,沒有分毫相似之處。

  山寺滿殿神佛,此時卻給不了倪素任何心安,這雪,這寺,這人,扭曲成荒誕奇詭的繩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慧覺見她魂不守舍,聲帶關切,「今日遇著怪雪,冷得竟像是寒冬臘月似的。」

  他轉頭對那小沙彌道,「快去給女施主尋一件披風來。」

  小沙彌才要點頭,卻見那位女施主忽然轉身跑了,他在後頭連喚了幾聲,卻催得她步履越發得快。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彌摸著光頭,低聲嘟囔著。

  大雪彌漫一日,整個雀縣城中都落了一層白,茶樓酒肆,街巷之間,多的是人議論這場怪雪。

  倪素自大鐘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場。

  她高熱不退,錢媽媽每日要在岑氏那兒伺候又要來她院中時時探看,倪家醫館的坐堂大夫每一個都來替倪素診過病,開的湯藥卻大同小異。

  岑氏拖著病體來看過一回,聽幾個大夫說了會兒退熱的方子,她病得蠟黃清癯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

  夜裡聽見錢媽媽說倪素的高熱退了,岑氏一言不發,卻極輕地鬆了一口氣,才張嘴喝下錢媽媽舀來的一勺藥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極而泣,一邊用繡帕小心擦拭倪素額上的汗珠,一邊道,「姑娘,您渴嗎?餓不餓?」

  倪素反應遲鈍,好一會兒才搖頭,「母親呢?」

  她的嗓音嘶啞極了。

  「姑娘您別擔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熱茶來餵她。

  其實星珠並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聽老管家說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將養了一兩日,岑氏便開始嘔血。

  若非倪宗聞風而來,岑氏昏睡著起不了身,錢媽媽沒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來,倪素只怕還被蒙在鼓裡。

  「你的風寒之症尚未好全,這幾日又要應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著錢媽媽將被血染紅的一盆水端出去,視線回落到面前這個女兒身上,她才嘔過血,嗓子都是啞的。

  「女兒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親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並不能算是一個笑,她向來是不愛笑的,「這些天,你趁我睡著,應該偷偷替我診過脈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卻被岑氏握緊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窩深陷,極盡疲態,「我如今並不避著你用藥看病,你又診過我的脈,我這副身子還能撐幾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視線,「母親……」

  「在咱們家,女子是不能有這種志向的,」岑氏靠著軟枕,說話間胸口起伏,「你父親打過你,罰過你,但你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軟。」

  「我知道,都是嵐兒教的你。」

  岑氏提及倪青嵐,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軟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嵐兒傾盡所學地教你,單靠你在醫館偷師又能偷得多少?你父親當初防你如防賊。」岑氏病得氣力全無,提及這些事來,卻有了些許的精神,「自從他十六歲替賀劉氏診病,賀劉氏投河死後,你父親逼著他讀書,他便帶著你在身邊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湯頭歌訣,我就在書房門外。」

  倪素原以為她與兄長瞞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學醫術不成常挨父親的罰,卻不知兄長一直在教她。

  她更沒料想到,一向反對她學醫的岑氏,竟然早就發現她與兄長的秘密,卻並沒有在父親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親生骨肉,而岑氏卻從不曾苛待她半分,將她認到膝下,也認真將她當做親生的女兒教養,可岑氏從來一副冷臉,話也少,天生有一種疏離阻隔著她的親近,故而倪素自小敬愛她,卻不能如倪覓枝與柳氏那對母女一般自在。

  其實岑氏並不只是對她這樣,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難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嵐,他們這對親母子之間的相處也平淡。

  「你兄長可有告訴過你,他一個兒郎,當初為何要鑽營婦科?」

  「沒有。」倪素恍惚搖頭,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鐘寺的柏子林,那個身著玄黑氅衣,身骨單薄的年輕男子。

  她在他身後那片詭異的光裡,短暫看見過倪青嵐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嘆了一口氣,「他啊,是個孝順孩子,我生了他以後身上便有些隱病,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這世上的大夫們大都不通婦科也不屑婦科,你父親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願對他說。」

  「可這病實在越發不好忍,有一回我實在難受,被嵐兒瞧見了,他那時還是個孩子,我對著自己的兒子也實在難以啟齒,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說,他便要去找他父親來給我診病,我沒法子,才告訴他我這病他父親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頭找了個藥婆偷偷帶回來給我瞧病。」

  當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藥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鄉下賣藥給身上有隱症的女人,沒正當名聲,為人所不齒。

  倪青嵐小小年紀,自己一個人跑到村裡頭去找了個藥婆回來給岑氏診病。

  「你小娘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卻沒能將你養大,」岑氏提起那個溫柔恭順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難產,坐婆沒法子,你父親其實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這麼沒了,可他不通婦科,拋卻那些禮法,進了房裡去也沒能留住他們兩個的性命。」

  岑氏端詳著倪素,「那時你很小,哭得很慘,嵐兒給你買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說道,「你兄長甘冒醫者之大不韙,一是為我,二是為你,他見不得我受隱症之苦,也見不得你喪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對女子有這份世上難得的憐憫之心,自然也見不得其他女子受隱症折磨。」

  可惜,倪青嵐第一回真正給女子診病,便成了最後一回。

  「他立志於此,卻不為人所容。」

  「阿喜,其實我應當謝你,他少年時便被流言蜚語所裹挾,受你父親所迫不得不棄醫從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約是他這些年來,心中唯一的慰藉。」

  聽著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與兄長在祠堂中說過的那些話。

  「母親,等你好了,我去雲京找兄長。」

  倪素輕聲道。

  「何必等?咱們遣去雲京的人到如今也沒個信,你倒不如現在就去。」

  「母親?」

  倪素驚愕抬眸,隨即搖頭,「要我如今拋下您進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長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嗎?」岑氏說著咳嗽起來,緩了好一陣才掙脫倪素輕撫她後背的手,喚錢媽媽進來。

  「阿喜,我讓你跪祠堂,是因為你父親從沒有什麼對不住你的,你在他心裡與嵐兒一樣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違逆了他,違逆了他倪家的規矩,是該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臉,「你別怪我。」

  倪素眼眶發熱,她跪下去,「母親,我從來沒有怪過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這份上,岑氏也難掩淚意,「你也知道我就這幾日了,守著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長。你父親死前搏了個好名聲,縣衙送的這塊匾在咱們家裡,你二叔這幾年礙於我這個節婦,也不敢不要臉面的明搶咱們大房的家財,可如今你兄長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們也知道了,一旦我過了身,你一個孤苦的女兒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沒有男丁在,外頭那些人也不會在意他這些事,因為你是女兒,他們倪家沒有讓你得了家業的道理,便是找縣太爺說理他也名正言順,大可以胡亂將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錢媽媽,錢媽媽當即會意,從櫃門裡捧來一個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開。

  匣子雖小,裡面卻是滿滿當當的交子。

  「你去大鐘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讓錢媽媽將咱們家的莊子田地都賣了,我的嫁妝首飾也都當了,換成這些錢給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絲冷笑,「咱們也不能事事由著他倪宗欺負,倪家的醫館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這些田宅家產,他做夢。」

  「母親……」

  「你聽我的話。」

  倪素才開口,便被岑氏強硬打斷,「你若真為我好,便趁早走,別讓你二叔算計你,你去找你兄長,帶他回來,到時再名正言順地拿回咱們家的醫館。倪宗他就是再不情願,也得風風光光的辦我的身後事,至於家中的這些奴僕,等我一過身,錢媽媽自會替我遣散。」

  錢媽媽不說話,卻忍不住用袖子邊兒擦淚。

  交代完這些話,岑氏彷彿已花完所有的氣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說一句話,閉起眼,平靜道,「去吧,我累了。」

  倪素捧著匣子,強忍著鼻尖的酸澀,她站起身,被星珠扶著走到門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熾熱,鋪在門檻。

  「阿喜。」

  忽的,她聽見身後傳來岑氏的聲音。

  倪素回頭,床幔擋著,她站在門檻處已不能看清岑氏的面容,只聽她道:「此道至艱,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鑽營婦科的女子,多與下九流的「六婆」無異。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淚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裡,影子靜靜垂落,她望著淡青床幔裡的人,清晰地答:

  「母親,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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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雨霖鈴(五)

  夜雨聲聲,碾花入泥。

  倪覓枝攜女婢穿過廊廡,還沒走近書房,她回頭接來女婢手中的熱羹,上前幾步停在門前。

  「咱們大齊律法都准許女子改嫁,偏她岑子淑貪慕我倪家的家業,不惜為此做了多年的節婦,連縣太爺都嘉獎她,還給她弄了一個貞節牌坊!她住的那可是咱倪家的祖宅,可我如今想踏進那門檻都難!」

  房內又是摔盞又是怒吼,倪覓枝雙肩一顫,抿起唇,有些不敢敲門。

  「主君何必動怒,這幾日小的看醫館裡的坐堂大夫去她那兒去得很勤,她以往就是再不待見您,也是會請您進門用茶的,如今幾次三番閉門不見,只怕是病得起不來了,」內知一面躬身拾掇碎瓷片,一面抬起頭諂媚道,「她病得起不來,那青嵐郎君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不正是您光明正大收回自家家業的機會麼?」

  倪家的家業原也豐厚,當年在澤州也算風光一時,只是在倪准,倪宗這對兄弟十幾歲時,他們的父親倪治光經營不慎,加之北邊打仗,將家底賠了大半。

  醫館是倪家祖上的立身之本,若非倪治光貪心插手旁的生意,他也不可能會賠得太狠,倪治光痛定思痛,帶著一家子人從澤州回到雀縣老宅,用僅剩的家財重開幾間醫館,又添置了布莊生意。

  倪宗雖是庶子,但倪治光也准許他與倪准一起學醫,只是倪宗學得不好,常有錯處,倪治光深以為他這條路走不通,故而倪治光去世前,讓他們兄弟二人分了家,倪家的祖宅與醫館都歸嫡子倪准,而布莊生意則歸倪宗。

  可布莊生意哪裡比得上老字號的倪家醫館?

  這些年來,倪宗一直對此心存不滿。

  尤其倪准死後,倪家的醫館生意握在一個寡婦手裡,每回他上門,他那孀居的嫂嫂,還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他心中大為窩火。

  「倪素那個油鹽不進的小庶女,也是個棘手的禍患,」倪宗坐回折背樣椅上,撇過臉迎向案上那一盞燈燭暗光,「她岑子淑難道真敢將咱們倪家的醫館交到那樣一個女兒家手上……」

  「主君,哪能呢,就沒這樣的理兒,再者說,」內知殷勤地奉上一盞茶,「女子終歸都是要嫁人的,那嫁了人,可就算是外人了。」

  倪宗接來茶碗,熱霧熏染他臉上的皺痕,他一頓,抬起頭來,微眯眼睛,「這倒是了,叫她倪素平日裡學她母親那清高的做派,不早早地挑個郎婿。」

  他驀地冷笑一聲:「如今,她是想挑也挑不成了。」

  夏夜的雨並不冷,但倪覓枝隔著單薄的門窗,卻從父親隱約的話聲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心驚的寒意,她險些捧不穩瓷碗,回過神才發覺碗壁已經沒那麼熱了,她拉住女婢的一隻手,一股腦地往回走。

  挑不成,是何意?

  倪覓枝回房的路上想了又想,她驀地停步,跟在後頭的女婢險些撞上她的後背,懵懂地喚她,「姑娘?」

  閃電的冷光閃爍入廊,雨霧交織,倪覓枝掙扎了一會兒,還是回轉過身,對她道:「你悄悄去大伯母家找倪素,就說,就說……」

  她抿了一下唇,「讓她近日不要出門,恐有強人污她清白。」

  「是。」

  女婢揖禮,找來一柄紙傘,匆匆奔入雨幕裡。

  倪家祖宅。

  錢媽媽早張羅著讓人將行裝收拾到馬車上,如今正下著雨,又是夜裡,倪宗遣來盯梢的家僕都在食攤的油布棚底下躲雨去了,沒人注意倪家祖宅後門的巷子,正是倪素離開的好時候。

  「您別看那姓張的馬夫老了,他年輕時也是走過鏢,學過拳腳功夫的,所以夫人才放心讓他送您上京去。」

  錢媽媽給面前的少女撐著傘,替她拂去披風上沾染的水珠,眼有些酸,「姑娘,一個人上京,要好好的,啊。」

  倪素兒時,多是錢媽媽在照看,她握住錢媽媽的手,「我哪裡是一個人,張伯與星珠都陪著我,錢媽媽您放心,請您……」

  倪素忍著酸楚,喉嚨更乾澀,「請您照顧好我母親,也照顧好您自己。」

  「放心吧姑娘,夫人跟前有我。」

  錢媽媽拍了拍她的手背,隨即扶著她要往車上去,但倪素踩上馬凳,回頭望向半開的門內,一庭煙雨,燈影茸茸。

  她忽然鬆開錢媽媽的手,從傘下走出,上前幾步跪在階下。

  裙袂濕透,雨珠噼啪打在倪素的眼睫,她俯身,重重磕頭。

  錢媽媽捂著嘴,側過臉默默垂淚。

  「這個星珠,怎麼還不回來?」老馬夫將馬車套好,往巷子口張望了一番。

  倪素被錢媽媽扶上馬車,星珠遲遲不歸,她心裡也頗不安寧,便對馬夫道:「我們去書齋找她。」

  以往倪青嵐在家中教倪素學醫多有不便,便用攢下的銀子在城東買了一間極小的院子做書齋用。

  天才暗了些,岑氏見了雨便臨時起意,讓倪素趁夜便走,匆忙之下,倪素放在書齋的一副金針,還有幾本醫術也沒來得及去取,家裡的行裝也要收拾,星珠便自告奮勇,去書齋幫她取來。

  星珠自小跟著倪素,也知道她將東西收在何處,倪素便叫上一兩個小廝,陪著她一塊兒去了。

  夜雨漸濃,滴答打在車蓋,老馬夫駕車,軲轆匆匆碾過泥水,朝城東方向去。

  雨熄了不少燈籠,街上昏暗,進了巷子就更暗,老馬夫憑著車蓋底下搖晃的燈籠,看見書齋的院門外,有幾個披著蓑衣的小廝擠在牆根底下笑,見著有馬車駛來,他們立即收斂了笑,臉色變得緊繃起來,推搡著身邊人。

  「哎呀,那是不是大房的馬車……」

  有人虛起眼睛看馬車上帶「倪」字的燈籠。

  暗處裡被捆成粽子的兩個小廝聽見這聲,立即掙扎著滾到了燈影底下,被塞了麻布的嘴不斷發出「嗚嗚」的聲音。

  老馬夫認出被捆的兩人,又辨認出那幾名小廝中其中一個,是常跟在倪宗的庶子倪青文身邊的,他回頭,「姑娘,是青文郎君的人!」

  倪素掀簾,那小廝目光與她一觸,膽戰心驚,轉身便要跑進院門裡去通風報信,哪知老馬夫動作俐落地下了車,擋住他的去路。

  「張伯,給我打!」

  雨勢更大,淹沒諸多聲音,倪素心中更加不安,顧不上撐傘,沒有馬凳,她提裙跳下車去崴了一下腳踝。

  跟著倪青文的這幾人都跟瘦雞崽子似的,張伯將他們按在水裡痛打,倪素則忍著疼,快步進院。

  「救命,救命啊……」

  緊閉的門窗內哭腔淒厲。

  細眉細眼的年輕男人按著地上女子的肩,笑道:「好星珠,你識相些,與其做她倪素的女使還不如跟著我,她沒了兄長,大伯母那病得也要不成了,倪家的家業,遲早都是我的!」

  星珠滿眼是淚,尖叫地想要躲開他的手,卻迫於男女氣力的懸殊而掙扎不開,男人扯開她的衣衫領子,綢褲半褪,他獰笑著,正待俯身。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大力踹開。

  倪青文嚇了一跳,電閃雷鳴,他不耐地轉頭:「誰他媽……」

  冷光交織,迎面一棍子打來,倪青文鼻骨痛得劇烈,溫熱的血液流淌出來,他痛叫著,看清那張沾著雨水的臉。

  「倪素!」

  倪青文認出她,當即鐵青著臉朝她撲來奪她手中的木棍,倪素及時躲開他,正逢張伯跑進來,攔下倪青文,與他撕打起來。

  星珠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直到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將她扶起來,抱進懷裡,她眼眶裡積蓄的淚才跌出,她大哭起來:「姑娘,姑娘……」

  為防星珠逃跑,倪青文竟還唆使小廝將她的右腿打斷。

  倪青文一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力氣還不如張伯這個五旬老漢,被張伯打得連聲慘叫。

  倪素充耳不聞,幫星珠整理好衣裳,又摸著她的關節,溫聲道,「星珠,你忍著點。」

  話音才落,不等星珠反應,手上忽然用力,只聽得一聲響,星珠痛得喊了一聲,眼圈兒紅透。

  星珠渾身都在發顫,那種被人觸摸的恥辱感令她難以扼制心頭的嘔吐欲,倪素輕聲哄她,倪青文鼻青臉腫的,被張伯按在地上,他大喊:「倪素!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你娘就要死了,祖宅,醫館遲早都是我們家的!你算什麼東西,不在我面前搖尾乞憐,你竟還敢打我!」

  倪素鬆開星珠,起身走到倪青文面前,居高臨下般,盯著他。

  水珠順著她烏髻一側的珠花下墜,在她的耳垂又凝聚晶瑩一滴,她俯下身,重重地給了倪青文一巴掌。

  「如今就是我肯向堂兄你搖尾乞憐,你只怕也不願大度地放過我。」

  倪青文被這一巴掌打蒙了,他又聽見她的聲音,遲緩地抬眼,面前的這個少女一身衫裙濕透,濕潤的淺髮貼在耳側,那樣一雙眼清亮而柔和,白皙的面頰沾著水澤。

  倪青文眼看她又站起身,從那張伯的手中接過棍子來,他瞪大雙眼,「倪素你……」

  一棍子打在他的後腦,話音戛然而止。

  張伯見倪素丟了棍子,去外面的藥簍子裡翻找了一陣,用繡帕裹著嫩綠團花狀的莖葉進來,他喚了聲,「姑娘,您要做什麼?」

  「張伯,星珠遭逢此事,腿又傷著,只怕不便與我上京,更不便留在雀縣,」倪素將帕子連帶著包裹其中的草葉都扔到倪青文的右手裡,「故而,我有一事相求。」

  張伯看她抬腳,繡鞋踩上倪青文的手,重重一碾,根莖裡白色的汁液流出,淌了倪青文滿手。

  「星珠的家鄉欒鎮很多年前遭逢水患,星珠幼年與母親逃難至此,母親病逝後,她沒了生計才來我家做我的女使,聽說她在欒鎮還有個親戚在,我給您與她留一些錢,請您送她回欒鎮,您最好也在欒鎮待著先不要回來,避一避風頭。」

  倪青文有個極厲害跋扈的妻子,他家裡的生意又是仰仗他妻子娘家的救濟才好了許多,即便他今夜在這裡吃了啞巴虧,只怕也不敢聲張,而倪宗新娶進門的妾又有了身孕,倪青文正怕那妾的肚子裡是個小子,倪宗礙於兒媳婦娘家的面子也不許倪青文納妾,又討厭他不學無術只知玩樂的做派,這個節骨眼,倪青文也不敢找倪宗告狀,卻一定會私下裡報復。

  呆滯的星珠聽見倪素的這番話,她動了動,視線挪來,卻先看見從繡帕裡落出來的莖葉。

  五鳳靈枝,藥稱漆澤,能清熱解毒,鎮咳祛痰,對付癬瘡,但它根莖的新鮮汁液卻有毒,沾之皮膚潰爛。

  星珠跟著倪素,這麼多年耳濡目染,她如何會認不得這東西。

  外頭藥簍裡那些還沒來得及晾曬的草藥,也都是她去找藥農收來的。

  「姑娘……」

  星珠喃喃地喚了一聲。

  她是奴婢,且不提倪青文還未得逞,即便他得逞,大齊的律法裡也沒有一條可以為她討回公道。

  雨霧茫茫,在門外的燈下忽濃忽淡,有風鼓動倪素的衣袖,她回頭來對上星珠紅腫的雙眼:

  「星珠,你不要怕,他哪隻手碰的你,我就讓他哪隻手爛掉。」

  庭內的槐樹被雨水沖刷得枝葉如新,濃濃的一片陰影裡,年輕的男人擁有一張蒼白的臉。

  他靠坐在樹上,身上穿著一件與仲夏不符的狐狸毛領子的玄黑氅衣,裡面雪白的衣袂垂落,他的影子落在淺薄暗淡的燈影底下,卻是一團無人發現的瑩光。

  他在枝葉縫隙間,靜默地望向那道門內。

  清冷的眉眼之間,盡是嚴冬的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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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雨霖鈴(六)

  雨下了整夜,東方既白時才將將收勢。

  倪家祖宅裡的消息一送來,倪宗便匆匆披衣起身,帶著妻子柳氏,女兒倪覓枝與兒媳田氏前往祖宅。

  「大嫂何時去的?」

  倪宗面露悲色,立在門外問那老管家。

  「夫人是卯時去的。」老內知一面用袖子揩眼淚,一面哽咽著答。

  倪宗抬頭,看見門內柳氏坐在床沿嗚嗚咽咽地哭,他目光再一掃,只瞧見一旁站著個錢媽媽,他皺起眉頭來,這才想起自己進院以來,除了這位老內知與那錢媽媽以外,竟沒再見著一個奴僕。

  就連他那個侄女兒倪素,竟也沒露面。

  「府裡的奴僕呢?還有我侄女兒倪素呢?」

  倪宗覺得很不對勁。

  「夫人臨終前將府裡的奴僕都遣散了,」錢媽媽聞聲,從房中出來,朝倪宗揖禮,又接著道,「至於姑娘,夫人不忍她在跟前看著自己走,昨日就將她支去了大鐘寺,姑娘如今正在寺中為夫人祈福,咱們這兒的消息才送去,只怕要晚些時候姑娘才能回。」

  倪宗不知這對假母女哪裡來的這些情分,但眼下這當口,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得點了點頭,又招手叫來自己府裡的內知,讓他帶著自己府中的奴僕們過來張羅喪事。

  倪宗心中有氣,氣岑子淑死前還給他添堵,明知她自個兒的身後事少不得人張羅,竟還先遣散了奴僕。

  不過轉念一想,岑子淑定是知道她走後,她一直緊緊攥在手裡的家業便要名正言順地落到他倪宗的手裡,她咽不下這口氣,才存心如此。

  倪宗有些得意,面上卻仍帶悲色,見著一個小廝躬身從旁路過,他踢了那小廝一腳,「青文呢?這節骨眼兒他跑哪兒去了?快帶人去給我找!」

  「是!」

  小廝後腰挨了一腳,摔倒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跑走。

  倪宗在祖宅裡忙活了半日,他也沒等著倪素回來,卻聽內知回稟說,倪青文正在倪家醫館裡。

  倪宗趕到醫館裡,兒媳田氏正哭天搶地,「哪個天殺的,竟對官人下如此狠手!」

  什麼狠手?

  倪宗走進堂內,穿窗而入的陽光照見倪青文那隻皮肉潰爛的手,他只觀一眼,瞳孔微縮,沉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坐堂大夫是個有眼色的,倪家大房的主母過了身,他對這位二爺便更恭敬許多,「二爺,青文郎君這是沾了貓兒眼睛草的汁液。」

  貓兒眼睛草是當地藥農喊的俗稱,它正經的名字是五鳳靈枝,曬乾用作藥,便稱漆澤。

  「我自己吃醉了酒,不知摔在哪處,就這麼沾上了,」倪青文痛得臉色煞白,說話聲線都在抖。

  凶悍的妻子在旁,倪青文哆哆嗦嗦的,一點兒也不敢透露實話。

  「老子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倪宗怒從心頭起,指著倪青文,見他那隻手血淋淋的,他把頭一偏,沒罵完的話咽下去,又催促著大夫,「你快給他上藥啊!」

  大夫連聲稱是,替倪青文清理完創口,便喚藥童取來傷藥。

  「老爺!」

  倪宗府裡的內知滿頭大汗地跑進門,也不顧上歇口氣,「小的依您的吩咐去大房的莊子上查賬收田,哪曉得大房的田地莊子全被轉賣了!」

  什麼?

  倪宗只覺眼前一黑,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都賣了?」

  倪宗不敢置信地喃喃。

  「是,都叫李員外收去了,走的是正經的手段,小的還差人去李府問了,說是前些天岑氏身邊的錢媽媽親自料理的這些事。」

  內知氣喘籲籲。

  「岑子淑!」

  倪宗回過神,怒火燒得他面色鐵青,拂開管家的手,他在堂內來回踱步,又朝管家吼道,「倪素呢?倪素在哪兒?岑子淑換了那些錢,除了留給她還能給誰?」

  「老爺,咱們遣去大鐘寺的人也回來了,祖宅那兒根本沒人去大鐘寺傳話,最要緊的,是那素娘根本沒去大鐘寺!」

  內知擦著額上的汗,憤憤道。

  「沒去?」

  倪宗胸腔內的心突突直跳,他心中不好的感覺越發強烈。

  「她去什麼大鐘寺?我昨兒可在外頭見過她!」倪青文瞧著父親那越發陰沉的臉色,他劇痛之餘,不忘顫著聲音添一把火,「她和倪青嵐兄妹兩個在外頭有一個書齋,她昨兒就去了那兒!我還瞧她收拾了幾樣東西,若她昨夜沒回府,只怕是帶著那些錢跑了!」

  「你既瞧見了你為何不回來告訴我?你在外頭喝什麼花酒?要不是看你手傷著,老子非打斷你的腿!」倪宗氣得一腳將坐在椅子上的倪青文踹到地上。

  倪青文昨夜本就在書齋挨了打,正被倪宗踹中衣裳底下的傷處,他卻不敢聲張,見妻子田氏俯身,他便要伸手借她的力起來,哪知她徑自拽住他的衣襟,狠狠瞪他:「倪青文,你去喝花酒了?」

  「沒有,沒有……」

  事實上倪青文在去書齋前是喝了的,但他哪敢跟田氏說實話。

  田氏仗著娘家對他家的救濟,在倪青文這兒是跋扈慣了的,哪肯跟他罷休,醫館裡一時鬧騰極了,倪宗也懶得管,他快步走出門去,靠在門框上,儼然氣得話也說不出了。

  「老爺,依著郎君的意思,素娘是昨兒夜裡才走,可那會兒雨勢不小,怕是走不遠的,如今才過午時,叫人去追,也是來得及。」

  內知跟出來,低聲說道。

  「叫人?」倪宗停下揉眼皮的動作,「你的意思,是叫什麼人?」

  內知神秘一笑,「聽聞城外金鵲山上有強人出沒,他們都是些拿錢辦事的主兒,若老爺肯花些錢,讓他們去,指定能將人帶回來。」

  倪宗沉思片刻,縱然平日裡百般吝嗇,但這會兒他只要一想起大房那些變賣的莊子田地加在一起值多少錢,他便蜷緊了手,「此事你趕緊去辦,但你絕不能與那些人說她身上有什麼,只說她是逃婚的,務必讓他們把人給我帶回來。」

  「是,」內知應了一聲,瞧著倪宗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問,「可眼下,岑氏的喪事,咱們還辦麼?」

  倪宗聞言,臉色更加不好。

  誰讓他的兄長倪准當年治好了縣太爺身上的頑疾呢?縣太爺對他們倪家大房一向是多有照拂,岑氏這一過身,只怕縣太爺也要來吊喪,倪宗要想將倪家的醫館名正言順地都握進手裡,便不能撒手不管。

  他臉頰的肌肉抽動,咬牙道:「辦,還得風風光光的,給她大辦。」

  ——

  倪素昨夜送走張伯與星珠後,也沒立即離開,而是讓兩個小廝回去找了馬車來,先去了棗花村尋一個藥婆,那藥婆手中有她半生所見女子隱疾的詳細記載,也有她年輕時從旁的藥婆那兒學來的土方子手段。

  倪素一月前便付了銀錢給她,讓她請一個識字的人,她來口述,記下自己半生的所見所聞,藥婆活了半輩子還沒見過這樣年紀輕輕還沒成親便敢與她們這些人來往的姑娘,加之又有相熟的坐婆引見,她便滿口應下了。

  從藥婆那兒拿到東西,倪素立即乘車離開,但夜裡的雨到底下得急了些,馬車在泥濘的山道上陷了兩次,蹉跎了不少時間。

  天盡黃昏,兩個小廝將馬車停在溪水畔,解開馬來,讓其在溪邊食草飲水,倪素吃了幾口小廝拿來的乾糧,望著斜映在水面的夕陽發呆。

  此處距離最近的橋鎮還有些路程,可天已經要黑了,兩個小廝不敢耽擱,餵飽了馬便又上路。

  路行夜半,眼看橋鎮就要到了,趕車的小廝強打起精神,推醒身邊人,正欲說話,卻聽一陣又一陣的馬蹄聲疾馳臨近。

  另一個驚醒的小廝回頭張望,月色之下,一片浸在光裡的黑影伴隨馬的嘶鳴聲更近,不知為何,小廝心頭一緊,忙喚:「姑娘,後頭來了好些人!」

  倪素聞聲掀簾,探出窗外,果然見那片黑影臨近,她心中也覺不好,卻來不及說些什麼,那些人輕裝策馬,比晃晃悠悠的馬車快多了,很快跑上前來將馬車團團圍住,來者竟有十數人。

  倪宗這回是真捨得了。

  「姑娘……」兩個小廝哪見過這陣仗,一見那些人手中的刀,嚇得連忙往馬車裡縮。

  緊接著,為首的大鬍子在外頭一刀割下簾子,接著用刀鋒取下掛在車蓋底下的燈籠往車內一湊,旁邊另一個騎馬的身形高瘦的男人將畫像展開來,眯起眼睛一瞧,「得了,大哥,就是她。」

  大鬍子盯著倪素的臉,有點移不開眼,「都說這燈下看美人,是越看越漂亮,這話果然不錯。姑娘到底是家底殷實的閨秀,沒出過雀縣,也不知道這一路可有比官道更近的山路,我們哥兒幾個緊趕慢趕,可算是將你給逮住了。」

  「倪宗給你們多少錢?」倪素靠在最裡側,盯著那掛了一盞燈籠的利刃,強迫自己鎮定。

  「怎麼?姑娘也有銀子給?」那大胡子吊兒郎當的,在馬背上用一雙凶悍的眼睛審視她,「咱們可不是仨瓜兩棗就能打發得了的。」

  「倪宗給得起,我也給得起。」

  倪素手心滿是汗意,「只要諸位不再為難於我。」

  「大哥,她一個逃婚的姑娘能有幾個錢?」那瘦子瞧著倪素一身衣裙還沾著泥點子,髮髻也唯有一枚珠花做襯,可視線再挪到她那張臉上,瘦子嘿笑起來,「要我說,她這般姿色的小娘子我還沒見過,若是賣了,只怕價錢比那財主開得還高呢!」

  「你們敢。」

  大鬍子本被瘦子說得有點動搖,卻聽得車內那女聲傳來,他一抬眼,見那小娘子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正抵在她自己頸間。

  「有話好好說嘛……」瘦子傻眼,他還沒見過這樣的,遇到他們這群人,她一個柔弱女子竟還拿得穩匕首。

  「我知道你們所求的不過就是錢,我給得起比倪宗更高的價錢,願意花這個錢來保我的平安,可若你們敢動別的心思,我便讓你們人財兩空。」

  倪素一邊說話,一邊觀察那大鬍子的神色,見他果然為難,她便知自己猜對了,倪宗要的是活口。

  她立即道,「我死了,我藏的錢你們也不知道在哪兒,我這兩個僕人他們也不知道,倪宗那兒的錢,你們也得不到。」

  「大哥……好像還真是。」瘦子撓了撓頭,再看倪素頸間已添一道血痕,他有點惱怒,「我說你這小娘子,還真他媽烈性!」

  大鬍子銳利的目光在倪素臉上掃視,他似乎仍在忖度,而這一刻的寂靜於倪素而言無疑是煎熬的,她沉默與其相視對峙,不敢放鬆半分,後背卻已被冷汗濕透。

  兩個小廝抱著腦袋更是瑟瑟發抖,動也不敢動。

  「你說的是。」

  大鬍子冷笑一聲,「可老子最煩女人的威脅,既殺不了你,那就殺你一個小廝先洗洗刀!」

  若不見血,只怕還真不能叫這小小女子知道什麼是害怕,只要她嚇破了膽,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條件了。

  「你住手!」

  倪素眼見那大鬍子刀鋒一轉,燈籠滾落在車中,那刃光凜冽,直直迎向其中一個小廝的後頸。

  燈籠的光滅了。

  這一剎吹來的夜風竟凜冽非常,騎在馬背上的瘦子被揚塵迷了眼,他揉了一下眼睛,不知為何後背陰寒入骨,他一轉頭,只見郎朗一片月華底下,他們這些人的包圍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身影。

  「大哥!」

  瘦子嚇得不輕,才喊了一聲,寒風灌入口鼻,堵了他的話音,那人手中一柄劍脫手,從他頰邊掠過,刺穿大鬍子的腰腹。

  大鬍子完全沒有防備,他的刀鋒離小廝的後頸還差半寸,卻忽然停滯,一名小廝抬頭,正看見刺穿他腹部的劍鋒,小廝嚇得驚叫起來。

  倪素渾身僵冷,她看著那個身形魁梧的大鬍子瞪著雙目從馬背上摔下去,發出沉重的悶響。

  玄黑的氅衣隨著那人的步履而動,露出來底下雪白的衣袂,他銀冠束髮,側臉蒼白而無暇,濃睫半垂,俯身在死去的屍體身上抽回那柄劍。

  瘦子看見他的劍鋒,血珠滴答而下。

  他太詭異了。

  悄無聲息地出現,但這殺人的手段卻又不像是鬼魅,瘦子心中越發害怕,但周圍其他人已經一擁而上,他也只好衝上去。

  馬蹄聲亂,慘叫更甚。

  兩個小廝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探頭去看,而倪素趴在馬車的簾門邊,只見賊寇接二連三地從馬背跌落。

  天地忽然安靜下來,凜冽的風也退去,蟬鳴如沸。

  倪素見那些受驚的馬匹逃竄跑開,有一個人立在那些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賊寇之間。

  她大著膽子從車上下去,雙膝一軟,她勉強扶住馬車緩了一下,挪動步子朝前去。

  月華銀白,

  而他身上的氅衣玄黑,繡線飄逸。

  倪素驀地停住。

  大鐘寺柏子林的種種盤旋於腦海。

  倪素不自禁後退兩步,卻見他稍稍側過臉來,眼睫眨動一下,手中所持的劍仍在滴血,他半垂的眸子空洞而無絲毫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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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臨江仙(一)

  也許是他周身自有一種嚴冬的凜冽,倪素看見伏在他腳邊的屍體汩汩的鮮血流淌,竟在月輝之下彌漫著微白的熱霧。

  山野空曠,唯蟬鳴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聽到身後傳來一名小廝驚恐的叫喊,她回過頭,見那兩人趴在車門處,抖如篩糠。

  倪素再轉身,山道上死屍橫陳,而方才立於不遠處的那道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她渾身冰涼,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鎮定地回到馬車上,從包袱中取出來一些交子分給兩個小廝。

  「姑,姑娘,是誰救了咱們?」手裡捏著交子,其中一個小廝才後知後覺,抖著聲音問。

  「不知道。」

  倪素抿唇,片刻又道,「你們是跟著我出來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會放過你們的,不如就拿了這些錢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廝有些猶豫,卻被身邊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話音止住,想起那柄差點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裡仍後怕不止。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皮膚黝黑的小廝按著另一個小廝的後腦勺,兩人一齊連連磕頭,連連稱謝。

  這一遭已讓他們兩個嚇破了膽,而雲京路遙,誰知道一路上還會不會再遇上這樣的事?倪素知道這兩個人留不住,她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地下了車,順著山道往漆黑的曠野裡跑,很快沒了影子。

  而她坐在車中,時不時仍能嗅到外頭的血腥氣。

  馬車的門簾早被那賊寇一刀割了,月光鋪陳在自己腳邊,倪素盯著看,忽然試探地出聲:「你還在這裡嗎?」

  她這聲音很輕,如自言自語。

  炎炎夏夜,忽來一陣輕風拂面,吹動倪素耳畔的淺髮,她眼睫微顫,視線挪向那道被竹簾遮蔽的窗。

  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很快,她幾乎屏住呼吸,大著膽子掀開竹簾。

  極淡的月光照來她的臉上,倪素看見他站在窗畔,整個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種趨於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會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樣,頃刻融霧。

  倪素倏爾放下簾子,她坐在車中,雙手緊緊地揪住裙袂,冗長的寂靜過後,她才又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一直跟著我?」

  微風輕拂,像是某種沉默的回答。

  倪素側過臉,看向那道竹簾,「你為什麼跟著我?」

  「非有所召,逝者無入塵寰。」

  簾外,那道聲音毫無起伏,凌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親手燒掉的寒衣,她唇顫:「是一位老法師,他請我幫他的忙。」

  倪素如夢初醒,從袖中找出那顆獸珠。

  「你手裡是什麼?」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猶豫片刻,還是將手探出窗外。

  竹簾碰撞著窗發出輕微的響,極年輕的男人循聲而偏頭,他的眉眼清寒而潔淨,試探一般,抬手往前摸索。

  他冰涼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渾身一顫,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暫一瞬,她雙指間的獸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無神,手指略略摩挲獸珠的紋路,眼瞼微動:「是他。」

  「誰?」

  倪素敏銳地聽見他篤定的兩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沒聽過「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說法,應該是黃泉亦或地獄,可土伯,又是誰?

  他又為何要設計這一局,引她招來這道生魂?

  「你此時不走,或將見官。」

  獸珠被從外面丟了進來,滾落在她的腳邊,倪素被他這句話喚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將有人來。

  倪素只好拾起獸珠,生疏地拽住韁繩,馬車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終不得要領,卻不敢耽擱,朝著一個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沒看見橋鎮的城廓,倪素才發現自己似乎走錯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處破舊的山神廟暫時棲身。

  廟中燃起一盞燈燭,倪素抱著雙膝坐在乾草堆中,恍惚一陣,淚濕滿臉。

  她知道,倪宗如此捨得下本錢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經發覺岑氏賣了田地莊子,也知道那筆錢在她手中。

  這無不說明一件事。

  母親,去了。

  眼眶紅透,倪素咬緊牙關,將臉埋進臂彎,忽覺後背清風拂過,她雙肩一顫,本能地坐直身體。

  她沒有看向身後那道廟門,良久,卻出聲:「你為什麼幫我?」

  聲音裡有一分壓不住的哽咽。

  廟內鋪陳而來的焰光雖昏暗,但照在徐鶴雪的臉上,他眼睫眨動,那雙空洞的眸子竟添幾分神光,他挪動視線,看清廟門內背對著他,蜷縮在乾草堆中的那個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許久才聽見他冷不丁的一問,她沒有回頭,卻如實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鶴雪一怔。

  人間一月,即幽都半載。

  他在幽都近百歲月,而人間才不過十五春秋。

  倪素再沒聽見他說話,可她看著地面自己的影子,卻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問:「為什麼那日大鐘寺外柏子林中,我會在你身後看到我兄長的影子?」

  「也許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鶴雪立在簷下,聲線冷淡。

  「什麼意思?」倪素這麼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過頭,燭光照見她泛紅的眼眶,「你是說我兄長他……」

  燭焰閃爍,門外那道原本比月光還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時添了幾分真實。

  「幽都與人間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叢常有新魂出沒,其中也不乏離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離魂之症,才會有零星如螢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親方能得見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長怎會患離魂之症?」倪素心中亂極,想起母親的囑咐,她眼眶又熱。

  也不知母親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叢中?

  倪素壓抑滿腔的悲傷,抬起眼,那個人身長玉立,背對著她,抬著頭也不知在看長夜裡的哪一處。

  這樣看他,似乎又與常人無異。

  他好似忽有所感,驀地轉過臉來,那雙剔透而冷極的眸子迎向她的視線,淡色的唇輕啟:「倪素。」

  他不止一次聽人這麼喚過她。

  也知道她要去雲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間不能離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鶴雪盯著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個約定,此去雲京,我助你尋得兄長,你助我達成所願。」

  山間破廟,夏夜無邊,倪素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你的未了之事,是什麼?」

  「與你一樣,尋人。」

  「尋什麼人?」

  徐鶴雪聞聲垂眸,而倪素也隨著他的視線落在他衣袖邊緣那一道銀線字痕上。

  「故人。」

  他簡短兩字。

  也許是那位明明預備了這件冬衣,也寫了表文,卻遲了整整十五年都沒有燒給他的友人,倪素記得那日老和尚說過的話。

  倪素不說話,他立在門外也並不出聲,而她發現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團浮動的,瑩白的,毛茸茸的光。

  與鬼魅同路,倪素本該沒有這樣的膽子。

  「好。」

  倪素喉嚨發緊,卻迎上他的目光,「只要不傷無辜性命,不惹無端之禍,我可以答應你。」

  說罷,她在乾草堆躺下來,背對著他,閉起眼睛。

  可是她一點也睡不著。

  且不說門外有一擺脫不掉的鬼魅,

  她閉起眼便是母親的臉,是兄長的臉,倪素眼角濕潤,她又坐起身,從包袱中找出來一塊乾糧,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她回頭,又看到了他的影子,毛茸茸的,似乎還有一隻尾巴,像不知名的生靈,生動又可愛。

  倪素抬頭,不期與他視線相觸。

  她不知道自己眼角還掛著淚,只見他盯著自己,便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乾糧。

  倪素取出一塊,朝他遞去。

  可他沒動,神情寡淡。

  倪素收回那半塊餅,盯著燭焰片刻,又從包袱中翻出一支蠟燭,試探一般,遞給他:「你們鬼魅,是不是愛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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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臨江仙(二)

  倪素從沒像如今這樣狼狽過,棲身破廟,蜷縮在乾草堆中,枕著枯草安靜地煎熬長夜。

  地上那支白燭孤零零的,倪素盯著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過的志怪書籍裡幾乎沒有鬼魅不食香燭,不取精氣。

  但他卻並非如此。

  一翻身,身下的乾草又窸窣地響,倪素看見門外那個人不知何時已坐在了階上,背影孤清如竹,時濃時淡,好似隨時都要融入山霧裡。

  不知不覺,倪素好似淺眠了一陣,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天才泛魚肚白,晨光鋪陳眼皮,她就警惕地睜起眼。

  清晨薄霧微籠,有種濕潤氣,倪素踏出廟門四下一望,卻沒有看見昨夜孤坐階上的男人,時有清風拂過她面頰,倪素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她立即下去將馬匹卸下。

  馬車中有錢媽媽為倪素收拾的行裝,其中有她的首飾衣裳,還有她常看的書,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帶了。

  倪宗不可能輕易放過她,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車夫,倒不如輕裝簡行,暫將這些東西都藏起來。

  她只帶了要緊的醫書與岑氏交給她的交子,以及一副金針。

  雀縣也有跑馬的去處,倪素也曾跟著倪青嵐去過,只是那時她只在旁看倪青嵐與他那些一起讀書交遊的朋友騎馬,自己並沒有真正騎過。

  她記得兄長腳踩馬鐙翻身上馬一氣呵成,但眼下自己有樣學樣,馬兒卻並不配合,尾巴晃來晃去,馬蹄也焦躁地踩來踩去。

  倪素踩著馬鐙上下不得,折騰得鬢邊冒汗,林間簌簌而響,她只覺忽有清風相托,輕而易舉地便將她送到了馬背上。

  朝陽的金光散漫,年輕而蒼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覺她的視線,他輕抬起那雙比昨夜要清亮許多的眸子,修長的指骨挽住韁繩,他的手輕撫過馬兒的鬃毛,「馬是有靈性的動物,你要駕馭它,就要親近它。」

  倪素不言,只見他輕輕撫摸過馬,牽扯韁繩往前,這匹馬竟真的好像真的少了幾分焦躁,乖乖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知為何,倪素看他撫摸馬鬃,便覺察出一絲他的不同,彷彿這是他曾無數次重復過的動作。

  他將馬牽到草葉豐茂之處,倪素見其迫不及待地低頭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她沒有餵過它。

  倪素握住他遞來的韁繩,「多謝。」

  清晨附近村莊中總有零星的農戶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騎著馬走在山道上,遇見一名老翁,她簡單問了幾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錯了路。

  往橋鎮去的一路上倪素漸得騎馬要領,雖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於太慢,她並沒有在橋鎮上多做停留,只買了一些乾糧,便繼續趕路。

  母親新喪壓在倪素心頭,兄長可能罹患離魂之症的消息又壓得她幾乎要喘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趕去雲京。

  可夜裡終歸是不好趕路的,倪素坐在溪邊吃又乾又硬的餅時,被從山上打柴回來的農婦撿回了家中。

  「姑娘趕上好時候了,咱們對門兒的兒媳婦正生產呢,說不得晚上就要擺席。」農婦家裡是沒有什麼茶葉的,用葫蘆瓢舀了一碗水給她。

  倪素道了謝,將自己身上的麻糖都給了農婦家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在換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燦爛一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

  「長生?長生啊……」

  門裡出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嫗,渾濁的眼不知在看著哪處,一遍遍地喊一個名字。

  農婦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計,一邊輕哄著,一邊將那老嫗送回了房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出來。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沖走了,婆婆她受了刺激,常常不記得兒子已經去了的事兒。」農婦笑了笑,主動提及家中的事。

  見倪素一副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模樣,農婦一邊做著繡活,一邊道,「好在去年孟相公還在咱們這兒做官,朝廷發的撫恤金才沒被那些天殺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換些聘禮錢給婆婆過活了。」

  倪素是聽過那位孟相公的。

  孟雲獻行伍出身,後來卻做了文官,在文士治國的大齊佔得一席之地,早年官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廢,孟雲獻也被罷相貶官到了小小文縣。

  「蔣姐姐,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縣了嗎?」倪素捧著碗,問道。

  「前幾月剛走,聽說官家改了主意,將孟相公召回雲京,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蔣娘子有時也會去文縣的酒樓茶肆裡找些洗碗的活計,這些事,她也是從那些人多口雜的地方聽來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綠濃蔭之下卻清風徐徐,穿梭於枝葉縫隙的日光細碎,落在徐鶴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睜開眼。

  蟬聲太近,聒噪不停。

  「張崇之,他是你的學生,你應當比我更了解他的為人,今日你就是讓他跪死在這裡,只怕也難改其志!雛鳥生翼,欲逆洪流,縱為師長,焉能阻之?」

  夏日黃昏,雲京永安湖上,謝春亭中,十四歲的少年跪在階下,聞聲抬首,濤聲起伏,兩名寬袍文士怒目爭執,背影雋永。

  樹下的雜聲喚回徐鶴雪的神思,他輕抬眼簾,看見方才還坐在桌旁的年輕姑娘匆匆擱下碗,跟著那蔣娘子跑去了對面那戶人家。

  倪素沒等到吃席,全因那戶人家的兒媳難產,聽見聚在對面門口的村鄰議論了幾聲,倪素便跟著蔣娘子一塊兒過去。

  聽見房中的坐婆驚道「不好」,產婦的丈夫即刻慌了神,忙要去請大夫,卻被自己的母親攔住:「兒啊,哪能讓那些個大夫進去瞧你媳婦兒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親攔著,他急得滿頭大汗,「可月娘她咋辦?我兒子咋辦?」

  「我去看看。」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們這一家子的糾結戲碼,挽起衣袖只道了一聲,便淨手入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起方才那個姑娘是誰家的。

  「蔣娘子,那姑娘是誰?」

  有人瞧見她是跟蔣娘子一塊兒來的,便湊到蔣娘子跟前兒問。

  「這,」蔣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鬢角,路邊才撿來的姑娘,她哪裡來得及問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從咱這兒過路的。」

  有個跟進去的婦人跑出來,「她好像是個藥婆!」

  什麼?藥婆?

  眾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蔣娘子也是面露驚詫,道:「藥婆哪有這樣年輕的,她瞧著也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姑娘。」

  那舉止看著也不像尋常農戶家的孩子,倒像是個落魄了的閨秀,可哪家的閨秀會做這藥婆的勾當?

  天漸黑,外頭的人等了許久,方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那產婦的丈夫腦中緊繃的弦一鬆,回頭緊盯著那道門。

  坐婆推門出來,臂彎裡小心護著一個嬰兒,她先瞧了那老嫗一眼,笑著走到男人的面前:「孫家大郎,是個女兒。」

  此話一出,男人倒還好,小心地接過坐婆手中的嬰孩來瞧,那老嫗卻沉下臉,拐杖重重一杵,瞥著那道門:「生個女兒頂什麼事!」

  村鄰們不好說話,在旁裝沒聽到,老嫗聲音不小,裡頭才從鬼門關挺過來的年輕媳婦兒聽見了,眼角浸出淚來,泛白的唇輕顫:「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沒了乾淨的水,倪素滿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跡,她看了榻上的婦人一眼,走出門去,聽見那老嫗仍在嘟囔嫌棄兒子懷裡的女嬰,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麼?」

  老嫗眼一橫,視線落到她身上,初時被她滿手的血嚇了一跳,隨即又審視起她來,眉眼生得倒是齊整,那身衣裳瞧著也是好料子,挽著三鬟髻,雖無飾物作襯,卻越發顯出這女子的乾淨出塵。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蔣娘子哪不知這家的老嫗是什麼脾性,見老嫗臉色越發不對,便忙扶著倪素穿過人堆。

  「年紀輕輕做什麼藥婆……」

  那老嫗在後頭冷哼著,盯著倪素的背影,小聲嘟囔。

  「母親誒,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孫女兒的命,快別說!」那男人抱著自己的女兒,無奈地嘆氣。

  「姑娘快去淨手,再換身衣裳,他家的飯吃不成倒也罷,我給你做好飯吃!」蔣娘子將倪素帶回院中,又將她推進偏房裡。

  倪素不止一次幫農婦生產過,她當然知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婦生產,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飲用飯。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淨雙手,才要解開衣帶,卻驟然停住,隨即四下一望,試探般:「你……在吧?」

  蔣娘子的女兒正在院中玩石子,忽聽一陣風動,她抬起腦袋,看見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樹枝葉搖晃,樹蔭底下如縷輕煙飄出,落入燈籠所照的光裡,消失不見。

  房中的倪素沒聽見什麼響動,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帶,卻聽「哐當」一聲,木凳倒地。

  她嚇了一跳,隔著簡陋的屏風,她隱約看見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舉止有些怪,那雙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對勁。

  倪素重新繫好衣帶,扶燈走近,果然見他雙目空洞,神采盡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隨之而搖曳,但他眼睫未動,毫無反應。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裡他尚能視物,但思及遇到賊寇那夜,他在車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難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會患雀盲之症?

  徐鶴雪不答,但倪素見他抬手之間,有風拂來,她手中的燈燭熄滅,房中昏暗許多,只有簷外燈籠的光順著窗櫺鋪陳而來。

  徐鶴雪隱在濃深的陰影裡巋然不動,嗅到燭芯熄滅的煙味,便道,「點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卻還是從自己的包袱中摸出來火折子,重新將燈燭點燃放到桌上,隨即她一抬頭,正對上他的雙眼。

  春暉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驚詫地望著他片刻,隨即又去看那盞燈燭,再看向自己的雙手。

  她終於明白,

  原來只有她親手點燈,才能令他在夜裡得以視物。

  「你們鬼魅,都是如此嗎?」

  倪素只覺怪誕。

  「我生前這雙眼受過傷,非你點燈而夜不能視物。」徐鶴雪平淡道。

  他本是傷殘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則夜裡若沒有招魂者親手點燈,他便不能視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吹熄了燈燭。

  毫無預兆的,徐鶴雪眼前又歸於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給你點燈。」

  倪素說著,走回屏風後面去。

  徐鶴雪聽見衣料的摩擦聲,他大約也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麼,他纖長的眼睫垂下去,背過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議。」

  倪素才脫了沾血的衣裳,忽聽屏風外傳來他的聲音,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事,倪素回頭,透過縫隙,看見他立在那片陰影裡,好像攜霜沾雪的松枝。

  「這些話我不是第一次聽,但我救過的女子從不曾輕賤於我,她們將我當救命稻草,我也樂於做她們的救命稻草,至於旁人怎麼說,我管不住他們的嘴,只求我行止光正,無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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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臨江仙(三)

  房中再燃燈燭,倪素已換了一身衣裳,她在桌前磨墨,影子映於窗紗上,蔣娘子的小女兒在院子裡洗菜,她的麻糖吃完了,有點期望那個姐姐能再給她一塊,可她一點兒也不好意思要,只能這樣時不時地回頭往偏房望上一望。

  可是她歪著腦袋,看見窗紗上那個姐姐的影子旁邊,有一團毛茸茸的瑩光浮動。

  她「咦」了一聲,也不洗菜了,跑到偏房的門窗前,好奇地朝那團映在窗紗上的瑩光伸出手。

  「吱呀」一聲,房門忽然開了。

  小女孩仰頭,看見她心心念念的麻糖姐姐。

  「阿芸,幫我將這個送去給對面那個孫叔叔好嗎?」倪素蹲下去,月白的羅裙邊堆疊在地面,她摸了摸女孩兒的腦袋,遞給她一張藥方。

  阿芸點點頭,小手捏著那張單薄的紙,轉頭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氣,抬頭看見窗紗上的瑩光,她回過頭,「我本以為鬼魅是不會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歲以下的孩童能看見。」

  稚兒的雙目尚與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見常人所不能見之事。

  「那要怎麼辦?一會兒她回來,我將燈熄了?」倪素站起來,合上門走過去。

  徐鶴雪沒抬眼,輕輕頷首便算作應答。

  他身上仍穿著那件與夏不符的獸毛領子氅衣,蒼白瘦削,目清而睫濃,淺淺的陰影鋪在眼瞼底下,彌漫著沉靜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個久病之人,人間的炭火與驕陽,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來用飯吧!」

  蔣娘子的聲音傳來。

  倪素應了一聲,隨即吹滅燭火,她在簷外落來的昏暗光線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會很快吃完的。」

  陰影裡,徐鶴雪沒動,也沒有出聲。

  倪素推門出去,蔣娘子已將飯菜擺上桌,正逢女兒阿芸從對面回來,見她手裡捧著一碗醬菜,蔣娘子便問:「你這是做什麼去了?怎麼還端了一碗醬菜回來?」

  「我讓阿芸幫我送了一張藥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來,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藥調理。」倪素走過去說道。

  「好歹是讓送了碗醬菜過來,那孫家大郎不像他那娘,還有些良心。」蔣娘子從阿芸手中接來醬菜,她做的是鮮菇素麵,正好添一些醬菜到裡頭。

  蔣娘子邀請倪素坐下吃麵,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這才又出來與阿芸,倪素兩個一塊兒吃。

  「倪姑娘莫嫌棄,咱們這兒也就時令菜拿得出手。」蔣娘子朝她笑笑。

  「蔣姐姐手藝很好。」

  倪素一邊吃,一邊道。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蔣娘子猶豫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依我說,姑娘看著便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年紀又這樣輕,怎麼就……」

  她後半句話斟酌了一下還沒出口,見倪素抬頭來看她,她便換了話頭,「姑娘莫怪,只是你做這些,實在是吃力不討好。」

  若不是日子難過,逼得人沒法,也沒幾個女人家敢去做藥婆的勾當,名不正言不順的,白白讓人唾棄。

  蔣娘子不是沒見過藥婆,那都是些年紀大的老嫗,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彎眉,「好在蔣姐姐你不但不趕我走,還好飯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兒的命,我哪能輕看了你去?」蔣娘子嘆了口氣,「我生阿芸的那時候,我公公還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罵槐地說我不爭氣,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樣,人家的媳婦兒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將我照顧了個把月,後來她跟我說,她生我郎君長生的時候差點沒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蔣娘子吃了一口醬菜,筷子指了指對面,「你看那孫家大郎的娘,這世上,還是她那樣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這話並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擺在倪素眼前的一個事實,行醫的男子是大夫,為人所敬,行醫的女子則與藥婆無異,為人所惡。

  這世間之人多如孫老嫗,少如蔣娘子。

  「我兒時立志,豈因嫁娶而易?」倪素將碗擱到桌上,對上蔣娘子復雜的目光,她坦然而輕鬆,「我不信救人是錯,若我未來郎君覺得這是錯,那麼錯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蔣娘子哪裡見過倪素這樣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顯然,這似乎並不是她眼前這個素衣烏髮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農戶家沒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門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習慣,這夜和衣而睡,總有光影透過屏風鋪來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覺醒來天也沒亮,她起身繞過屏風,只見桌上一燈如豆,那人卻並不在。

  外頭的燈籠已經滅了,倪素扶燈而出,夏夜無風,但院中槐樹卻簌簌輕響,她一手護著燭焰,走到樹蔭底下去。

  倪素仰頭,濃蔭裡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輕靠在樹幹上,大約是察覺到了光亮,睜開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絲茫然。

  「人鬼之間,男女之別也要這樣涇渭分明嗎?」倪素仰望著他。

  她為他點燈,他卻寧願摸黑到這棵樹上待著,看來他縱然已是鬼魅,也是一個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燈,而燈影落在她的臉上。

  徐鶴雪垂眼看她,並不說話。

  「徐子凌。」

  只是這一刻,倪素忽然覺得他好像親切了那麼一點,也許是因為他的守禮知節,又或者,是因為他手中抓了一隻蟬在玩兒。

  倪素忽然就想與他說話,「你知不知道,這隻蟬的外殼也能入藥?」

  「不知。」

  徐鶴雪手指按住的蟬,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藥稱蟬蛻,可疏散風熱,宣肺利咽,止定驚痙。」倪素信手拈來,燭焰的影子在她側臉輕晃,「我去年七八月中,還去過山中跟藥農們一起撿,才蛻下來的知了殼在陽光底下晶瑩剔透,像琥珀一樣,好看極了。」

  樹上的徐鶴雪看著她片刻,「你母親生前無惡,如今魂歸幽都,也定會有個好去處。」

  他輕易看出她夜半驚醒是因為什麼,心中又在難過什麼,為什麼會立在這片樹蔭底下與他沒話找話說。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問他,「人死之後,不會立即輪迴嗎?」

  「幽都有濃霧終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顏,但這些,都需要時間。」

  幽都半載,人間一月。

  時間一直是遺忘的利器,幽都的濃霧可以濯洗生魂的記憶,也會慢慢改變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滿,再入輪迴,那就徹徹底底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倪素從小到大聽過很多傳聞,也看過不少書籍,但那些都遠不如今夜,這個來自幽都的生魂親口與她所說的一切來得直觀而真實。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團浮動閃爍的瑩光:「可你好像沒有忘。」

  不然,他也不會與她約定去雲京找什麼舊友。

  「我雖身在幽都,但並不屬於幽都。」

  徐鶴雪簡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濃霧濯洗不了他的記憶,也未能改換他的形容。

  倪素聽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問,她盯著搖晃的燭焰片刻,忽而仰頭:「徐子凌,不如我們現在就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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