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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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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香草芋圓] 日升青鸞 (全文完)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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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一十章 番外二 登基日常(二)

  京城冬季多雪。

  臘月二十四這天夜裡,又開始落雪。空曠庭院裡很快覆蓋了一層銀白。

  細細的雪花漫天飄散,無聲無息地融入夜色。

  後殿寢堂才備下的白瓷枕,當晚就從大紫檀木櫃裡拿出用上了。

  姜鸞冬季裡怕冷,手腳容易涼,入冬後炭盆需要在寢堂裡安置三四個。但只要裴顯留下的夜裡,炭盆就會熄滅大半,只剩一個。

  沒什麼別的原因,和他共枕,實在是太熱了。

  這天夜裡,姜鸞再次熱得踢了被子。

  寢堂裡的燈火沒有完全熄滅,月牙几子上點亮一盞照明油燈,昏暗的燈光適合雪夜。

  裴顯被身側的動靜驚醒,手肘撐起身,在燈下查看。

  姜鸞還在睡。

  她這兩天來回東山離宮,身子累得很。

  朦朧的光映照她沉沉入睡的姣美面龐上,墨色長髮在白瓷枕上旖旎鋪陳,肌膚在燈下彷彿發光。

  裴顯在昏黃的燈下看她。

  見她睡顏酡紅,呼吸平緩悠長,他把踢開的被子拉回來,重新攏住肩頭。

  衾被沒有蓋住多久,皓白的手腕便不安分地探出衾被,啪,又把被子掀了。半個身子大喇喇地橫在外頭。

  裴顯索性把她抱在懷裡。柔軟的鴨絨衾被又撈過來,攏住兩人。

  香玉在懷,他極富佔有意味地抱緊了,指腹捏了捏柔軟的臉頰。

  姜鸞被作弄醒了。

  醒卻又沒有完全醒,眼睛都懶得睜開,隨他去。

  窗外無聲飄雪,侵略氣息探過來,姜鸞閉著眼,熱得出了汗。

  有力的臂膀環著她,一滴汗從男人的鬢角間滑落。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擺了滿桌,姜鸞淺嘗幾口就吃飽了,舉起的筷子卻放不下,她累得中途離席,睡了一覺,醒過來繼續吃到撐。

  被踢到床尾的被褥掉到了地上,中途被撿起,沒過一會兒又掉到了地上。

  這回沒人撿了。

  反正屋裡點著炭盆,熱得很。

  今夜的寢堂外間沒有留人。自從東宮有次半夜被趕出去,裴顯從此再留下時,都要求屏退左右。

  姜鸞允了。

  值夜的女官遠遠地退避到後殿最東邊的東梢間。和最西邊的寢堂隔開了幾十尺,得要扯破嗓門地大聲喊叫,另一側才能聽見。

  帷帳低垂,裡頭的動靜越來越大,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無人打擾。

  窗外的雪越來越大,簌簌地落在了窗櫺處。有幾片貼在千層窗紙上,在燈下影影綽綽地,彷彿精緻的裝飾。帷帳從裡頭掀開,裴顯披衣起身,沏了一壺茶端去床邊。

  姜鸞醒了,卻懶得動,眼睛都睜不開,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

  「好累。」她咕噥著,「來回趕了兩天路,還是有些太急了。」

  「剛才見你睡了一覺,可是睡得不夠?」

  「當然不夠。」姜鸞試著動了下,覺得渾身哪裡都酸痛,哪裡都不對勁,「好累。」

  裴顯坐在她身側,手掌搭在雪背上,「幫你按一按周身穴位,鬆散鬆散?」

  姜鸞睜開半闔的眼,懶洋洋地踢了他一腳,「老老實實地按。不許剛才那種不正經的揉。」

  她翻了個身,趴在床上。

  骨節有力的手指,準確地尋到穴位,在她後背和腰部幾處輕重不等地按壓著。

  裴顯緩聲問,「昨日去離宮可順利?被你二兄罵了?」

  「二兄怎麼會罵我。他說了我幾句,然後罵了你整晚上。」姜鸞被按得舒服極了,睡意朦朧,幾乎就要原地陷入夢鄉,

  「幸好你沒去。我看你最近半年都別撞上他。」

  按揉著穴位的手指,漸漸往下挪動。姜鸞抓著不安分的手,不輕不重地掐了下。

  連皮都沒掐破,當然不疼不癢的。那隻手安分了一會兒,重新若無其事地按揉起來。這回提起的是盧四郎。

  「盧四郎入仕之事,之前阿鸞提過幾次。我最近得空,仔細想了想,他確實立下了不小功勞。」

  「嗯?」姜鸞瞬間精神了,撥開淩亂的長髮,詫異地睜開了眼。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是不是聽錯了?你誇盧四郎?」

  「他的功勞是不小。逼退了王相那次,沒有盧四郎,絕不可能輕易成功。籌備軍糧那陣子,他也出力不少,看得出用心了。」

  裴顯心平氣和地道,「既然一顆心向你,盧四郎出仕不是不可以。」

  他這邊意外鬆了口,姜鸞驚訝之餘,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勁。

  「真同意了?之前不是說,只要你在政事堂一日,絕不會放他出仕?」

  「此時非彼日,如今狀況不同了。」裴顯話鋒略轉,「不過……」

  「嗯。下去一點,重一點……哎呀呀好酸!你按哪兒去了?」

  姜鸞像是離了水發顫的魚兒,噙著點眼角又疼又爽的淚花,「輕點按,再輕點。」

  她緩過一口氣,「不過什麼?話不要說一半留一半的。有話直說。」

  裴顯便單刀直入地說,「人不能留在京城。外放去地方州府出仕。給個偏遠地方的知府職務無妨。」

  姜鸞:「……」

  她就知道,這麼輕易鬆口,肯定不對勁。

  「得饒人處且饒人啊。」她側過身,好聲好氣地勸說,

  「宰相胸襟,有容乃大。京城百萬人口,一百零八座坊市,容得下一個盧四郎。」

  「阿鸞容得下他,他才能活到如今。」裴顯手裡的動作舒緩,卻絲毫不肯鬆口,

  「外放去地方上任職,就讓他出仕。好過在京城裡蹉跎歲月,終生都是庶人。」

  姜鸞趴在床上聽完,沒應下,只說了句,「讓我想想。」

  「腰酸。」她抱怨,「剛才被你一直抓著,肯定青了。」

  酸痛的腰肢被安撫地揉了揉。小巧的腰窩淺淺凹下,生得極漂亮。

  裴顯注視著那處動人腰窩,換了個話題,「人生必做之五十事。拋去已經做了的,還有哪些?」

  姜鸞打了個呵欠,說,「養貓兒……」

  「臨風殿裡不是早已有了點點。心願達成了?」

  「一隻哪裡夠。」姜鸞抬手比劃,「想要養一對,一隻純白,只有耳朵尖上一點黑。一隻純黑,只有耳朵尖上一點白。偏偏找不到和點點脾氣相像的黑貓兒。」

  「這個倒是不難。還有什麼。」

  還有的姜鸞卻不肯說了。

  當初被發現時為什麼急著燒掉,當然是裡面記的許多條不能給人看。

  「別問了,其他的我才不說。」她撒嬌地抓過按揉的手掌,臉頰貼上去,「累,睏。」

  裴顯替她蓋上了軟衾。

  「明日可有什麼大事要參加?」

  姜鸞睏倦地又闔上了眼瞼,「年底官衙封印,如果說還有什麼大事,就只有等著除夕宮宴了。啊,除夕之前,還要挑一天,讓凱旋大軍進城。」

  「確定不是明日?」

  「犒軍的賞賜還沒準備好,肯定不是明日。我猜不是臘月二十八就是二十九。」

  身上忽地一涼,被褥從下往上被掀起。

  帷帳裡傳來一聲輕叫,隔得太遠,值夜的女官壓根聽不見。

  ————

  更深露重,東梢間裡值夜的女官深夜無事,也都睡下了。

  西邊盡頭,門戶緊閉的寢堂裡,今夜徹底吃撐了的人嘀嘀咕咕地抱怨,「還要不要人睡覺了。今夜就不該留你。」

  吃得饜足,剛剛放筷的那個安撫道,「明日既然無事,睡晚些起身無妨。」

  一年到頭督促她用功的人,勸慰她晚起的情形還真少見。

  姜鸞突然高興起來,一個翻身,把衾被又掀了。

  她揉著腰坐起,烏髮從肩頭蜿蜒披散,擋住了玲瓏曲線,瀑布般地垂到了腰間,

  「你這句說得極好,深得我心。我想起來一首詩。」

  裴顯輕輕「嗯?」了聲。大半夜的,叫她在帷帳裡想起什麼歪詩?

  居然是首正經的古詩。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1】。」

  姜鸞念完了,興致勃勃就要起身,

  「臘月尾,新年前。整年到頭,像現在不用早朝議政,不用進學做功課的日子能有幾個?走走走,我們出去秉燭夜遊!」

  裴顯:「……」

  深夜下著大雪,新君帶著裴相,兩人大半夜地捧著蠟燭出去夜遊,臨風殿值守的禁衛全驚動了,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頭。

  薛奪才歇下就被叫起,人快瘋了。

  木著臉,抱著刀,帶著麾下幾十個值守禁衛,一個個地在大雪裡穿起斗篷,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頭。瞪眼瞧著前方兩支蠟燭忽明忽暗,在大雪裡明滅跳躍。

  還好今夜雖然雪大,風不怎麼大。

  深夜的長廊前方,傳來一陣陣的低語聲。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阿鸞游得開心了?」

  「開心。」姜鸞托著燭台,興致盎然地左顧右盼,仰頭看頭頂枝幹伸展的大梨樹,枝椏間飄落的雪花。

  「就是天色太黑了,到處都在飄雪,沒什麼東西可看的呀。彥之,我們要不要去御花園走走。」

  薛奪打了個噴嚏,搓著手去看身側的文鏡。

  軍裡的好兄弟,皇城裡的難兄難弟,昨天跟著聖人來回跑了趟東山離宮,晚上剛歇下兩個時辰,就被麾下的羽林衛推起來。

  文鏡鎮定自若地跟著,神色如常,持刀跟隨左右,看來早習慣了主上興起而至的半夜折騰。

  裴顯更鎮定。

  「今年御花園沒有搭建鰲山,此刻黑燈瞎火,也沒什麼好看的。」

  他淡然提議,「過幾日就是除夕。今年的除夕之夜,就如去年除夕那樣,你我秉燭而遊,夜登城樓,如何?」

  「好極了。我也在想著。」姜鸞愉悅地應下,掰著手指數了數,

  「今天是二十四……除夕之夜,只剩六日了。時光如流水,一年過得好快。」

  既然有了除夕之約,今夜臨時興起的『秉燭夜遊』當然也就宣告終結。

  「好累呀。」姜鸞還是披著那件大紅色的毛斗篷,邊伸懶腰邊往寢殿方向走。「真的好累。」

  裴顯淡定地應和:「嗯。」

  傍晚時,他就從這位嘴裡聽到了一連串『好累』。當時他是信的。

  體貌纖柔的天家貴女,鐵護腕,扎馬步,個子倒是竄高了,人始終沒能長結實點。兩日之內,快馬來回百里,肯定累壞了。

  姜鸞留了他半夜,累得中途睡了一覺。他當時也覺得,體力差不多到極限了。極難得地勸慰了一句,勸她明日晚起。

  沒想到……大半夜地眯了一小覺,幾句話說清醒了,她居然又爬起來,興致勃勃地來了場『秉燭夜遊』。

  她自己沒覺得怎樣,把上半夜剛巡值回來的薛奪給折騰了個不輕。

  「好累呀。」姜鸞如今真的覺得累了,走回後殿時,腳步微微晃了下。

  裴顯沒接話,不遠不近地跟隨兩步外。

  姜鸞走路沒看腳下,腳尖磕到了青石道兩邊的青磚,細微地一個踉蹌,身子往旁邊歪。

  才歪了一下,身後伸來有力的手臂,把她穩穩地托住了。

  「當心腳下。」裴顯把燭台留在雪地裡,過去扶住了她。

  姜鸞斜倚在他懷裡,仰著頭,對著半空飄落的雪花。

  半闔的星眸裡帶著朦朧的光,倒映出面前人的影子。

  「我就知道你會扶住我。」姜鸞篤定地笑,「你走在我身後,我一點都不怕。」

  裴顯沒說什麼,手臂抱緊,扶她站穩了。

  這才提醒了句:「外頭薛奪和文鏡帶著兩隊禁衛看著呢。」

  「讓他們看去,我怕什麼。」姜鸞懶洋洋地咬起手指甲,「從前做公主的時候,誰都叫我謹言慎行。後來做東宮皇太女,換了一批人接著叫我謹言慎行。我偏不要。」

  「如今我登基了,我在我自己的寢殿裡,又沒做什麼驚世駭俗的殘暴惡事,只是在自家庭院裡和你兩個秉燭夜遊,雪地裡走一圈而已,行事需要顧忌什麼?」

  姜鸞說到做到,轉身望著庭院裡星星點點的燈光,放大聲音喊,「裴相,今夜我過得好快活。你快活不快——」

  裴顯眼疾手快把她的嘴捂住了。

  他迅速提起新的話題。「新年前給你送隻黑色貓兒來。保管樣貌性情都像極了點點,湊成一對過新年。」

  姜鸞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去。「真的?」

  「說到做到。」

  姜鸞滿意了。

  她打了個呵欠,用尋常不大能聽到的溫溫軟軟的聲音說,「真的好累啊。」

  「我抱你回去?」

  「嗯。」

  她是真的累了。大紅色的毛斗篷兜住了整個身子,貓兒似的蜷在他懷裡。裴顯輕鬆地托住,步伐絲毫沒有變化,跨過後殿門檻,繼續穩健地往裡走。

  姜鸞蜷在溫暖的懷裡,忽然若有所思,噗嗤笑出了聲。

  她在他懷裡仰著頭,從她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線條銳利的下頜輪廓,

  「怎麼,當著麾下親信的面說一句你今晚過得很快活,這麼羞恥的嗎?」

  裴顯鎮定否認,「沒有的事。」

  姜鸞才不信。

  這位的心思向來不容易揣測,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反正嘴上肯定死不承認。

  姜鸞輕輕踢了他一腳,「哼,明明是嘴硬不認。」

  「沒有的事。」

  「那為什麼既不肯承認你快活,又不讓我把話說完。」

  「當然是因為那些話不適合讓他們聽見。」

  「真的?不是因為你自己在老部下面前抹不開面子?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文鏡和薛奪兩個都召來,把剛才你不讓我說完的話再說一遍。」

  「毛色純黑的貓兒,想要什麼品種的?點點如今多大了,公貓還是母貓?找隻差不多年紀的,湊一對可好?」

  「不想往下說就轉開話題,哼,當我不知道?」

  「好了阿鸞。點點如今多大了?公貓還是母貓?」

  姜鸞忍著笑放過了他。「快要兩歲的母貓。我想找一隻小點的公貓,毛色純黑的,毛要長,眼睛要圓圓大大的。」

  「記下了。」

  姜鸞打了個呵欠,烏髮埋進溫熱的胸膛裡,蹭了蹭,

  「睏了。風吹得有點冷。」

  「斗篷畢竟不能蓋住全身。抱緊一點,進了寢間就不冷了。」

  「嗯。」姜鸞果然是睏極了,聲音也模糊起來,「貓兒真的年前就能找到?沒有幾天了。」

  裴顯的嗓音沉著地道,「可以。」

  腳步聲逐漸走遠了。

  臨風後殿外,薛奪蹲在窗下,剛薅下來的乾草莖叼在嘴裡,麻木地嚼了嚼。

  他今年一定犯太歲。

  今年犯太歲,才會叫他這個耳聰目明的未婚男丁來守天子寢殿。

  大半夜的,被迫聽自家殺伐決斷的督帥和折騰死人不償命的女君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用平日裡絕對聽不到的溫柔膩乎的聲線,足足聊了兩刻鐘的黑貓白貓圓眼睛……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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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一章 番外二 登基日常(三)

  第二天見崔瀅時,姜鸞扶著腰出去的。

  淳于閑準備調入戶部,東宮詹事的職位即將卸下,原先東宮相關的事宜大部分由崔瀅在跟著。

  崔瀅一眼瞧見脖頸間拿粉細細敷過的痕跡,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把目光挪開了。

  姜鸞跟崔瀅這一年結下的私交不錯,被崔瀅用那種『臣都知道了,臣忍著不說』的眼神瞧著,姜鸞感覺有點不得勁。

  兩邊對坐下來,她主動解釋,「昨夜留了他,他老老實實的。」

  崔瀅眼皮子一跳,一顆勸誡之心登時忍不住了。

  身為君王,宮闈裡關起門來怎麼胡天胡地她管不著,但怎麼能自己騙自己呢。

  裴相昨晚無詔而入臨風殿,遇見了他們,居然放話出來道『夤夜前來』,這是老老實實的樣子嗎?分明是恃寵而驕啊!

  崔瀅委婉地勸誡,「陛下太縱著他了。裴相有大功於朝廷,臣不敢說『壓制』二字,唯恐寒了肱骨重臣的錚心。不過若是可能的話,還是讓裴相行事稍微收斂些為好。朝中那麼多眼睛看著呢。」

  姜鸞的想法不一樣。

  「這樣就算縱著了?我倒不覺得。他不是京城裡論慣了規矩的人,我看他最近行事已經夠克制了。月初人剛回來就進了趟詔獄,我讓他耐心等,他就在詔獄裡坐了五天,剝了五天的橘子。」

  姜鸞想了想,「罷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說正事吧。」

  崔瀅今日覲見,當然是有事而來。

  「盧四郎以庶人身份住在東宮,確實不太妥當。昨晚淳于詹事和盧四郎長談,說通了盧四郎,打算把他從東宮遷出。但具體安置到何處,是在京城裡置辦一處宅院,還是重新安置到京城外的別院,請陛下定奪。」

  「哪裡不妥當了?」姜鸞詫異反問,「他在京城無片瓦之地,又是立下大功之人。如今東宮都騰空了,那麼多跨院空著,怎的安置不了一個盧四郎?傳我的話給淳于,不必遷出去,就在原處住著。」

  她順道了透句口風,「我曾經應下他,許他一個出仕的機會。幾次安排,始終差了點意思。如今朕都登基了,難道會食言?叫他稍安勿躁,靜候佳音。」

  「是。」

  說完了第一樁事,後面的第二樁事才是重頭戲。

  城外大軍凱旋入京的日子,定在臘月二十九。

  清晨開城門,午時前到承天門外。獻俘禮具有極重要的象徵意義,姜鸞需要穿戴冕服,打起天子儀仗,登城樓,接受獻俘。

  「需得事先跟陛下說一聲,這次大軍跋涉千里,並未帶多少活的俘虜回來,帶回來的大多是首級。」

  崔瀅比劃著,「臣早上去城外看了一圈,軍營裡正在清點首級數目,記錄軍功,那鋪了滿地的陣仗,著實有點嚇人。這次大軍長驅直入都斤山老巢,斬殺突厥大可汗,裴相要親自獻上的戰利品,應該就是……咳,陛下做個準備。」

  姜鸞聽得有點牙酸。

  「知道了。」

  ———————

  與此同時。城東兵馬元帥府。

  午後又在落雪,街頭行人稀少。便服隻身登門拜訪的訪客,和此地主人在書房裡對坐。木窗半敞,兩人對著窗外飄進來的雪花飲酒。

  登門的訪客正是謝征。

  謝征十月裡撤軍返程,返程到一半,又收到了朝廷調兵的追擊令,大軍原路回頭,輔助前方玄鐵騎,兩路兵馬彷彿兩支利箭,一支前方突擊,一支後方包抄,直搗黃龍。

  大軍回返京畿當日,倒是沒有大理寺的人在城外堵謝征。但裴顯被原地停職,人下了詔獄的事,當天就傳入了謝征的耳裡。

  三十而立。到了謝征的年紀,免不了想得多。

  飄雪木窗的旁邊,桐木書案上,擱著一個厚實的金絲木清漆大長盒。盒蓋敞開著,裡頭以細綢布鋪滿盒底,綢布四周墊足了厚厚一層防腐的石灰,綢布上方整整齊齊放了一排首級。

  ——正是突厥大可汗和他四個豺狼虎豹的成年兒子。

  金絲木長盒子就擱在人來人往的書房窗邊,在明亮的雪光映照下,場面有點瘆得慌。

  「就這樣獻上去,會不會驚嚇到了聖人。」謝征有點擔憂。

  裴顯篤定地道,「不會。」

  謝征側頭注視著明日即將當眾獻上的征戰大禮,欲言又止。「這回進京,意外聽說一個消息,說是你和聖人她……」

  裴顯喝了口酒,承認下來,「消息是真。」

  謝征默默地倒吸了涼氣,滿腹疑問落到了實處。「記得四月裡我成婚那日,你登門道賀,曾私下說過,心中有心儀之人,其他的不必問。」

  他委婉地詢問,「難不成,那時候,你們已經……」

  裴顯頷首,「不錯。」

  謝征一拍案几,長長地慨嘆,「彥之,我自認和你交情不錯,今日才私下裡多嘴一句。你入京才兩年,累計功勳直至拜相,又成了陛下身邊的人。身處白玉京,腳下青雲道……如高空踩鐵索,要格外謹慎啊。」

  「如今聖人年少,和你情誼深厚,處處依著你,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但你就沒想過,三五年後我是說,事情總有萬一。你們總歸是君臣。一旦濃情轉薄,對的也成了錯的。彥之,那時你如何自處。」

  裴顯坐在對面,抬手給兩人的空杯裡倒酒,

  「思行,你迎娶懿和公主也有大半年了。新婚夫妻,情誼深厚,有沒有想過,三五年後,公主青春年少,看膩了你謝大將軍,從此濃情轉薄,另結新歡。到時候呢,你是尚主之人,沒法子合離。你要麼把她姘頭一個個全殺光,要麼只能忍。思行,那時你如何自處。」

  謝征一怔,低頭思忖了片刻,篤定地說,「她不會。她不是那樣的人。阿鷺行事極為顧及別人心意。讓人傷心的事,她從不會做。」

  裴顯平靜舉杯。

  「那今日我同樣說一句,阿鸞也不會。她不是你所想的那種人。你我交情不錯,思行,不妥當的話說一次就夠了。裴某不想聽第二次。」

  謝征失笑搖頭,舉起面前酒杯,「是我失言了。就如同你不能揣度我和阿鷺的夫妻情誼,我這個外人,自然也不能揣度你們之間的情誼。剛才就當我沒說,自罰三杯,彥之勿怪。」

  就在兩人交談的同時,書房庭院側邊的廂房裡,始終傳來喵喵的叫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臘月小年過後,京城的東市閉坊休市,西市因為胡人商賈眾多,倒還開著。兵馬元帥府的親兵天天去坊市裡挑選狸奴,選了十幾支回來,養在兵馬元帥府裡。

  「督帥,挑選好了。」親兵敲了敲半掩的書房門,探個腦袋進來問,「現在呈進來書房,是否打擾了貴客?」

  裴顯擺擺手,示意無需避忌貴客。

  親兵小心翼翼提著兩隻小籠子進來。兩隻毛色純黑的貓兒關在小籠子裡,嬌嬌地叫喚個不停,一路進了書房,擱在裴顯和謝征對坐的長案上。

  謝征舉著酒杯,和案上狸奴四隻圓滾滾的眼睛相對片刻,噗一聲噴了酒。

  「督帥,弟兄們盡力了,京城裡能找到的略符合的黑貓兒,都想辦法採買來了。」親兵擦著大冷天折騰出來的熱汗,

  「京城常見的名種貓兒,都找不到督帥要的品種。京城裡講究些什麼『烏雲蓋雪』——身子黑,爪子白;又講究『四時好』——通身純黑或者純白【1】;這些高價還能買到。但督帥要的貓兒,偏要通身全黑,只有耳朵一點白的,到處都買不到,只能去一處處貓舍尋。弟兄們幾乎跑斷了腿,買來十七八隻,又從裡頭選出最符合要求的兩隻。不知哪隻得用?等候督帥定奪。」

  裴顯湊近兩個小籠,挨個打量了幾眼。

  靠近他的那隻小籠裡,黑貓兒個頭大一些,毛色長而黑亮,眼睛圓圓大大的,毫不畏懼地盯著面前的人類,慵懶地拍著鬆軟尾巴。

  裴顯把貓兒抓出籠子,捧在手中。

  「喵~」黑貓兒嬌嬌怯怯地叫了聲。

  裴顯滿意地點點頭,「這隻好。相貌上乘,脾性也溫順。」

  隨即把貓兒翻過來,露出柔軟的肚皮,仔細查看了片刻……

  陷入一陣奇異的沉默。

  他把親兵召過來,指給他看。「你自己看,這是公貓還是母貓?」

  親兵納悶地說,「狸奴販子說是公的。他說不到一歲的小貓兒不容易分清公母。」

  「幼貓兒確實不容易分清公母,所以才要仔細查看。」裴顯攤開貓兒柔軟的肚皮,「這隻是母貓。」

  親兵傻眼了,當場就要出去找人算賬,「督帥恕罪!弟兄們沒一個養過貓兒的,真分不清……居然被那混賬狸奴販子給騙了!督帥稍候片刻,弟兄們立刻就把那騙子給抓回來,當街宰了,以儆效尤!」

  裴顯撩起眼皮,「把那狸奴販子抓回來宰了容易。之後呢?兵馬元帥府出去的人分不清公母貓,被人給騙了的笑話,就要從此在京城流傳不衰了。」

  謝征坐在旁邊,忍笑忍得捧茶的手腕都在顫抖。

  「把那黑心販子給抓了,綁了送去京兆府。知會一聲京兆尹,訛詐金額重大,叫他從重判個流刑。」裴顯吩咐了一句,把母貓兒扔回了籠子,繼續往下看。

  另一隻貓兒,也是純黑的毛色,只有兩個耳朵尖上一點白,但個頭小了許多,明顯沒到一歲。

  「半歲的狸奴,公的。……應該是公的。」親兵不太自信地磕巴了一下,「搭配兩歲的母貓兒,年紀是略小了些,但除了年紀,其他的都極為符合。」

  裴顯翻過肚皮,仔細查驗了一番,這隻確實是公貓兒。

  年紀也確實還小。還是幼貓,體型比臨風殿裡的點點差了一截。

  但年紀小的公貓兒,總比年紀相當的母貓兒要適合。養一養,過個一年半載的,也就養大了。

  裴顯打開籠子,把半歲的黑貓兒捧在掌中。

  「喵~!」貓兒叫了聲。

  裴顯隨即皺了下眉。

  「怎麼了?督帥。」親兵緊張地問,「可是哪裡又不對了。」

  「被它咬了一口。」

  裴顯捏著貓兒的脖子,把它提溜起來,面對面地打量著,「相貌上乘,脾性卻不怎麼樣。還好年紀小,要好好教。」

  兵馬元帥府裡接連折騰了幾日,好歹選中了一隻,他把半歲的小公貓依舊塞回籠子裡去,吩咐親兵提回廂房,這幾天仔細看好了。

  謝征默不作聲地看到這時,忍了半天的話終於問出口,

  「貴府養了那麼多的狸奴……最近可是鬧耗子?總不會是彥之你突然興起,想要養愛寵罷?」

  裴顯隨手撈了一隻,正是剛才那隻毛色光亮柔滑的小母貓,

  「最近搜羅狸奴,合意的只要一隻,其餘的都是順帶的。我看懿和應該也會喜愛這些貓兒狗兒的小玩意?有勞你特意登門探望,拿隻回去養。」

  謝征揣著一隻貓兒,納悶地走了。

  ————

  臘月二十八這晚,大批新鮮的雞羊肉蛋一車車地運進了城外軍營,轟轟烈烈地一場犒軍晚宴。

  翌日天亮後,全軍開拔,盛大的入城儀式開始了。

  凱旋大軍從南門入城。凱旋的消息由官府張榜通告,在幾天內傳遍了京城各處。

  今日萬人空巷,百姓們爭相觀看大軍入城的場面,香包,鮮花,鮮果,絹帕,雨點似的往隊伍裡砸,將士們被砸懵了。

  姜鸞站在城頭上看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擁堵』兩個字。一條長街,三五里路,縱馬頃刻即至,硬是被堵在了街上。隊伍中有幾個年輕俊俏的小將軍,被砸得暈頭轉向,捧了一手的絹帕香包不知所措。

  旁邊站著的幾個御前女官也發現了,夏至小聲嘀咕著,「瞧那邊幾個,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將軍,凱旋入城這一趟走下來,婚事不愁了。」

  姜鸞遠遠地瞧著,抿著嘴笑了一會兒。

  前世裡,她也經歷過幾次類似的獻俘。

  但不知是記憶模糊了,還是確實如此,她記憶裡的幾次,氣氛遠不如今日這樣熱烈歡快。

  內憂外患,前途不明,即使是大軍得勝凱旋,京城的氣氛依舊是低迷的,夾道歡迎的百姓也遠不如今日這般傾城而出,擺出一副看大熱鬧的過年勁頭。

  凱旋大軍由南向北,朝著皇城方向緩慢移動著。百姓們開始時只是含蓄地砸鮮果,砸絹帕,砸新折下的含苞臘梅,後來看京兆府官兵沒有阻止的意思,膽子越來越大,家裡帶來的活雞活鴨開始往隊伍裡砸,一時間雞毛鴨毛亂飛。

  「兒郎們接著!」人群裡有人扯著大嗓門喊,「放馬背上帶回去,晚上宰隻雞吃!」

  隊伍裡的校尉裨將們大喊回去,「城外犒賞過一輪了!主將有令,不可接活物!」活雞活鴨又撲啦啦扔回去。

  沒多久,雞鴨又裝布袋子裡撲啦啦扔回來,人群裡一聲大吼,「殺好拔毛了!帶回去吃!」

  長街上哄笑鼎沸,從主街上一直傳進了北面宮城。

  歌舞隊伍也跟隨而來。鑼鼓響起,伶人戴起面具,踩在高蹺上,當眾表演炎黃蚩尤大戰、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的種種神話故事。

  隊伍逐漸往北,走向皇城。

  姜鸞在太極宮南門正中的承天門城樓高處候著。

  今日是隆重的受降禮,她穿了一身盛大的天子冕服,頭戴十二旒天子冠,居高往下,看著長龍走近。

  她的裴相策馬緩行在佇列前頭,遠遠地往她這邊看過來。

  姜鸞知道他隔著這麼遠看不見自己的五官表情。

  旒珠遮蔽之下,笑意愉悅漾起,她不加掩飾地往前走出兩步,城垛之間探出半個身子,趴在城垛上往下看。

  旁邊的咳嗽之聲大起。

  跟隨身側的幾位重臣,李相,崔中丞,眼風都抽搐著往這邊瞄。

  文鏡緊張地過來提醒,「陛下。城樓風大,太靠近牆垛,當心意外墜落。」

  崔知海身為御史中丞,滿朝文武言行糾錯的御史出自他門下,他咳嗽了兩聲,鄭重勸諫,「陛下,天子乃真龍化身。身穿冕服,紫氣東來,還請陛下言行莊肅。」

  他們不說還好,他們一說,姜鸞索性明晃晃地往前一趴,沖著城樓下不見頭尾的大軍揮揮手。

  裴顯在城樓下百步外勒停了馬,往後抬手。

  身後眾多將領齊齊勒馬,駿馬噴著響鼻停在原處。大軍停步,將士下馬,無數道視線往上凝望。

  姜鸞的聲音不夠大,諭令喊不出去,今日特意安排了十幾個大嗓門的禁軍將士,由薛奪領頭,一溜排站在身後,

  「傳朕諭令,大軍凱旋,將士辛苦。」

  薛奪領頭,帶著將士們扯著嗓門往城樓下大喊,「大軍凱旋,將士辛苦!」

  姜鸞接著道,「城外犒軍,吃飽了嗎?」

  口諭傳下去,城下將士齊聲大喊,「吃飽了!」

  姜鸞又問,「你們督帥吃飽了嗎?」

  問得出其不意,城樓下一片愕然。幾個膽子大的玄鐵騎將領大聲回稟道,「督帥也吃飽了!吃了一整條炙羊腿!意猶未盡!」

  姜鸞噗嗤樂了。

  城樓上十幾名將士忠實地傳遞新君口諭,十幾道大嗓門異口同聲往城下大喊,聲音在四周嗡嗡迴盪,

  「胃口甚好!朕欣慰之。」

  承天門城樓之下,裴顯抬手,緩緩揉了揉突突亂跳的太陽穴。

  姜鸞聽得暢快,賜賞也賜得豪氣。

  「新年將至,諸位勇武,取得邊關罕見大捷,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且各暢意盡歡,過個好年。從上到下,皆有封賞!」

  熱熱鬧鬧的凱旋,當然少不了獻俘請功。

  俘虜的王子大臣,部落珍品,罕見文獻,流水似的呈上來。

  最後鄭重托給姜鸞面前的,是一個大而厚實的金絲木清漆長盒。由兩個大漢托著,沉甸甸地捧在面前。

  「裴相在城下傳話給聖人。裡頭盛放的乃是此次獻俘禮最貴重之物。然而有礙觀瞻,聖人不必親閱,交給旁人打開即可。」

  姜鸞扶著城牆垛頭,低頭往下看。

  裴顯此刻立在城下,果然也正抬頭望過來。

  視線交匯的瞬間,他細微地搖了搖頭。

  「不就是個可汗首級。」姜鸞輕哼,「就不許我看了?真是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

  她揚了揚下巴,示意文鏡過去接過木盒。

  文鏡穩穩地接過木盒,得了姜鸞催促的目光,當著她的面,直接把木盒蓋掀開。

  一,二,三……五。

  姜鸞一眼過去,迎面五個首級一字排開。

  姜鸞:「……」

  她早就做好了準備,今天信心滿滿打算看一個。沒想直接送來了五個,醜得怵目。

  一眼看過去,措手不及,五倍的重禮有點過分了啊。

  文鏡見她臉色不太對,迅速抬手把盒蓋關上了。

  禮部官員按照章程,大聲道,「獻俘畢!」

  姜鸞捂著嘴,抬抬手,「賜賞。」

  大軍得勝凱旋的極好消息,當天必然要大辦宮宴的。

  宮宴定在午時,五品以上文武朝臣都可以出席。

  姜鸞回去臨風殿,換下城樓受禮的天子冕服,換上赴宴的常服。

  金絲木長盒裡那一眼的後勁太大,她回去就吐了一輪,吐完了虛脫地換衣裳。

  姜鸞喃喃地自語著,「還好有崔舍人事先提醒,我提前知道了裡頭大致是個什麼東西。但他往一個盒子裡塞五個腦袋是什麼意思?怕一個腦袋不夠我吐的?」

  秋霜謹慎地推測,「給陛下一個驚喜?」

  「太驚喜了。不行,我得再吐一會兒。」姜鸞又拿了個金盂盆,繼續吐第二輪,吐完又換了遍衣裳。

  她擦乾淨了嘴角,召來了崔瀅,「傳敕令下去,薛延陀可汗父子五人,皆窮凶極惡之悍徒,屢次犯邊,手中累累邊關百姓屍骨血淚。如今父子五賊皆伏誅,朕甚驚喜,凡是誅殺五賊有功的將士,一律發下三倍封賞。」

  「臣遵旨。」崔瀅匆匆出去傳諭令。

  幾個御前女官們忙忙碌碌地打扮姜鸞,挽起淩雲高髻,抹平衣裳皺褶,仔細給她抹上淺色口脂,又拿了胭脂來,淺淺抹了一層,臉頰氣色好看了許多。

  穿戴完畢,姜鸞起身赴宴。

  坐在步輦上,還是有點想吐,半路上問文鏡,

  「你家督帥長了嘴的吧?前幾天在臨風殿裡見面,他大可以當面提一提,木匣子裡放了什麼重禮。為什麼他一個字都不說?今天直接把『五倍重禮』塞過來,他真不怕嚇壞了我。」

  文鏡不很確定,「督帥或許是……篤定陛下會聽從勸告,不會打開那盒子?」

  「我可沒他那麼篤定。這不是打開了嘛。」姜鸞抱怨,「人長了嘴就是要提前說的啊。」

  她自語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他這麼喜歡心裡盤算,嘴上一個字不說,我也學他一回。」

  步輦落地,宮宴場地就在前方的宴殿裡。喧鬧歡快的絲竹樂音已經混合著人聲遠遠地傳過來。

  值守禁衛張口就要大聲通稟,姜鸞抬手擋住了。

  她問文鏡,「你家督帥的酒量如何?」

  文鏡如實地說:「跟隨督帥帳下七年,沒見他喝醉過。」

  「從沒見過?」姜鸞轉了轉烏亮眸子,狡黠地笑了。

  她悄聲說,「今天機會難得。借著五十年未有過的大勝凱旋的名頭,叫你們見識一回。」

  ——————

  與此同時。一門之隔的宴殿內。

  今日宴會人群簇擁的中心,必然是得勝凱旋的將領主帥。裴顯身姿挺拔如松,穿一身顯貴紫袍,在人群中從容應對寒暄。

  謝征也在人群簇擁裡,好容易才抽空過來,和裴顯私下說幾句話。

  謝征忍著笑舉杯,「聖人剛才在獻俘盛禮上當眾詢問彥之吃飽了麼,可見心裡記掛,情誼深重。彥之胃口甚好,還望保持,莫要辜負了聖人的愛重。」

  裴顯淡笑,「思行,你是今日宴席上第三十五位過來提起『胃口甚好』的同僚。再當面提一次,你我的私交就無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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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二章 番外二 登基日常(四)

  宴殿熱鬧人群裡,謝瀾安靜地坐在一隅。

  長箸撥弄著盤中佳肴,半晌卻未夾起什麼。燈火燭影裡,他彷彿輕舟過客,隔岸觀看人群裡的喧囂熱鬧。

  吏部尚書的席位在他身側,笑呵呵開起玩笑,「謝侍郎,怎麼不動筷啊。這麼多宮廷上等佳肴,莫非還入不了謝氏五郎的眼。」

  吏部尚書穆崇山是王相多年的下屬,官場裡打滾多年,滑不留手。謝瀾當初入了吏部,不熟政務,舉步維艱,穆尚書看在眼裡,既不為難他,卻也不幫他,任他自生自滅。

  如今謝瀾站穩了腳跟,王氏嫡系子弟也入了仕,朝中的王氏勢力支持女君,穆尚書最近對謝瀾態度大變,言談親密熱絡。

  謝瀾雖然性情不喜熱鬧交際,但世家出身,人情處事無礙。

  他的視線從宴席人群裡抽離回來,客氣舉杯,「說笑了。今日借花獻佛,以美酒敬穆公。」

  穆尚書飲了一杯,笑著擺擺手,「年紀大了,喝酒易醉,不比你們年輕人可以開懷暢飲。宴席如此熱鬧,謝侍郎怎的孤身獨坐,不過去敬裴相一杯?」

  謝瀾微微一笑,「裴相領軍凱旋入京,聖人恩重,正在炙手可熱時,下官又何必去湊熱鬧。」

  穆尚書笑呵呵道,「裴相得聖人青眼,謝侍郎同樣也是東宮出身嘛!兩位同是聖人青睞的信臣,謝侍郎不必自謙,不必自謙!」

  謝瀾原地坐著,慢慢喝完了杯中酒。他的視線從矮案處抬起,望向人群圍攏的那道頎長紫袍身影。

  裴顯其人,做事狠決,鋒芒畢露,和她同樣一副不撞南山不回頭的決絕性情。入京不過兩年便立穩了腳跟,赫赫功績足以留名青史,難怪得了她的青睞,在登基大典上當眾牽了他的手。

  裴顯不過比他大了三歲。

  初入京城時,裴顯也不過是頂著外戚的頭銜,領著防務宮禁的職務,早相遇了她一個月。

  回想起當初,在臨風殿初遇那陣,他和她的關係,似乎也是劍拔弩張,並不怎麼好。

  明亮喧鬧的宮宴裡,耳邊四處都是嘈雜人聲笑語,夾雜著絲竹聲聲,輕歌曼舞,謝瀾在人群中有點恍惚。

  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錯,步步錯。

  事後追憶,皆成惘然。

  穆尚書臨走前那句笑語又縈繞在耳邊,「兩位同是聖人青睞的信臣,謝侍郎不必自謙。」

  謝瀾垂下眸光,望著杯中新斟滿的酒。

  話說得不錯,他也同樣是天子身邊信臣。

  但他所受的托付朝堂政務的信重,和裴顯所受的可以登堂入室的愛重,豈能一概而論。

  他一口喝乾了整杯酒。美酒入喉,明明入口甘甜,回味卻苦澀。

  謝瀾獨坐宴席中,自斟自飲了半壺酒,驀然起身,朱袍衣袂飄起,舉杯走入了人聲鼎沸的聚攏人群裡。

  「裴相。」

  人群讓開,簇擁中央的裴顯應聲轉身。身側的謝征露出驚訝神色,「五弟?」

  裴顯倒是毫不驚訝,只微一頷首,「謝侍郎尋裴某有事?」

  謝瀾臉上沒什麼神情,舉起金杯,直截了當道,「今日是大軍凱旋之日,瀾敬裴相三杯。」

  兩人當眾喝了三杯。

  三杯喝完之後,誰也沒有挪動步子。兩人腳下像是扎了根,既沒有宴席常見的寒暄言辭,也不退避開,就這麼原地冷了場。謝瀾眸光低垂,冷玉般的指尖撫著杯沿;裴顯唇邊噙著一抹涼笑。

  謝征在旁邊看著,感覺哪裡有點不對,走過來幾步,再次確認。「五弟有事要單獨找裴相商談?可要我等退避片刻。」

  「無需退避。」謝瀾冷冽地道,「新年將至,邊關大捷,君臣共賀的大好日子,瀾特來道賀。裴相今日意氣風發,腳踩淩雲通天路。瀾以美酒三杯相敬,只願裴相珍惜眼前,勿忘初心。」

  「好一句『勿忘初心』。」

  裴顯召來了旁邊的內侍,「區區二兩杯,豈能盡興。宮宴可有備下大杯。」

  內侍遲疑道,「倒是備著幾個四兩的大青銅爵。但今日宴席備的幾種酒,後勁都不小,屬於烈酒……」

  裴顯打斷道,「無妨。拿兩個青銅爵來。」

  姜鸞入席時,隔著半個寬敞宴殿,一眼就看到了中央處圍攏的人群,烏泱泱一大片,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圍攏的百官們聽到門口傳來的通稟聲,迅速散開,各自行禮。

  姜鸞穿了身華美的錦繡鸞廣袖長裙,溜溜達達從分開的人群裡走過,徑直走去最中央處擺放的主位入席。

  「剛才烏泱泱圍城一堆做什麼呢。不像是宮宴,倒像是趕集。」姜鸞和身側的崔瀅小聲嘀咕,

  「瞧見裴相和謝侍郎了。一群人圍著他們兩個,看什麼熱鬧呢。」

  崔瀅眼利,一眼瞧了個通透,把『拼酒』兩個字換了個文雅說法,委婉地說,「謝侍郎似乎在給裴相敬酒。」

  姜鸞也瞧見了兩人手裡的大青銅爵。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裴相的酒量,我是見識過的。怎麼,謝侍郎莫非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居然用起這麼大的青銅爵。」

  崔瀅:「這……」

  正好文武百官禮畢起身,姜鸞坐在丹墀高處的長案後,往宴殿裡好奇打量,通明燈火之下,瞧見謝瀾泛起了緋紅醉意的面龐。

  起身時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踩到了前方穆尚書的腳。

  姜鸞:「……」

  「謝侍郎醉了吧。」姜鸞仔細打量了謝瀾幾眼,懷疑地去看裴顯那邊,「這是敬酒?我怎麼瞧著像是被灌酒了?」

  天子入席,教坊樂隊換了一支清正平和的雅樂。編鐘古音響起,眾臣各自入席。宮宴正式開始。

  裴顯的臉色看不出任何異狀,眼神清明,從容落座。

  謝瀾腳步細微不穩,但神志還清醒,也自己入了席。

  徐公公過來擺酒布菜,見姜鸞盯著謝瀾那邊,低聲提了幾句,

  「陛下過來之前,謝侍郎和裴相兩人在喝酒。說是喝三杯,但不知怎麼的,三杯喝完了,兩人都不停手,繼續叫酒,當面繼續喝。謝大將軍在旁邊勸了這邊勸那邊,結果哪一邊也勸不住,還換了大青銅爵。兩位……咳,就這麼當眾喝了兩斤。」

  徐公公悄聲說,「裴相酒量好,看起來沒醉,謝侍郎似乎是不成啦。老奴要不要去熬個醒酒湯,呈給謝侍郎?當眾醉倒不太好看。」

  姜鸞以手支頤,眼風瞄過去,來回打量兩邊,

  「兩個人當眾喝掉兩斤,這也能叫敬酒?拼酒吧。謝侍郎自從出了東宮,這兩位不怎麼見面,還以為他們關係轉好了。嘖。」

  她吩咐徐公公,「醒酒湯熬一份,呈給謝侍郎。在場百官瞧夠了這兩位的熱鬧,誰都別笑話誰,在座所有人一律換上青銅爵喝酒。至於裴相那邊,他酒量好,區區一個青銅爵不夠他喝的,再給他換個杯,叫他多喝點。」

  「是。」

  一支開場雅樂奏完,教坊撤下大型編鐘,換上了輕快絲竹箜篌。

  曼妙舞姬魚貫而入,在宴殿中央翩翩起舞。

  宴席氣氛陡然熱烈起來。

  眾多內侍忙碌奔走,把各人食案上擺放的二兩玉杯換成了四兩大銅爵。

  眾多盛在托盤裡端進來的銅酒樽裡,有一處格外不同,兩位內侍抱著個眼熟的半斤大金樽,直奔前排裴顯的坐席而來。

  裴顯:「……」

  他抬手撫摸過大金樽的雙耳,確定是同一隻沒錯,撩起眼皮,往宴殿中央處的主位瞄去一眼。

  姜鸞手肘撐在食案上,烏黑眸子也在望著他。兩邊視線對上的瞬間,姜鸞單手支頤,沖他眨了眨眼。

  她今日這身赴宴裝束打扮得精心,正朱色的鸞鳳廣袖長裙,映襯得肌膚瓷白,明眸皓齒,眉心一點同色的牡丹花鈿,在明亮燈火下嬌豔欲滴。

  「朕聽說,邊關凱旋的將領們各個都練出一身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裴相尤其海量。區區二兩杯,豈能盡興。」

  姜鸞笑盈盈當眾舉杯,「新年將至,慶功佳宴,還請諸位滿飲杯中美酒。」

  在場赴宴的眾臣齊聲道,「臣謝陛下賜酒。」隨即當然是各自舉杯,一飲而盡,齊齊亮出杯底。

  只不過眾臣亮出的是四兩青銅爵的杯底,裴顯要亮的是半斤(注:八兩)金樽的杯底。

  姜鸞目不轉睛,盯著裴顯這邊。眼看他不緊不慢地喝完大金樽裡的半斤酒,亮出杯底,姜鸞沖他嫣然一笑,繼續賜酒。

  「踏破牙帳,射下天狼。五十年罕見的邊境大捷,區區一杯賜酒豈足夠?諸位,還請舉杯再飲!」

  裴顯:「……」

  他這邊還在慢慢地喝,其他宴席各處,青銅爵兩杯下去就是半斤酒,已經有量淺的朝臣頂不住。

  眼看謝侍郎得了御賜的醒酒湯,其他朝臣也紛紛向內侍索要醒酒湯。

  薛奪抽空過來,小聲問,「督帥,你還行不行?要不要給你也弄碗醒酒湯來。」

  裴顯把喝空的大金樽往案上隨手一放,「不必。」

  他斜睨了眼高處那位。姜鸞向來行止都不怎麼規矩,年底的熱鬧慶功宴,端正坐了沒兩刻鐘就換了懶散的盤膝坐姿,托著腮,也在懶洋洋地瞄著他這邊。

  裴顯抬手把薛奪招到身側,問他,「她今天又怎麼了?怎麼突然把半斤金樽拿出來了。」

  薛奪壓低聲線,「聽文鏡說,早上看了督帥獻上的大禮,或許是被噁心到了,回去臨風殿就吐了一場。」

  「……吐了?」裴顯一怔,抬頭又去看。姜鸞換了個姿勢,端起面前的半兩小玉杯,懶洋洋地沖他舉杯。

  錦繡鸞鳳華服的織金繡線在燈火下熠熠閃光,黑漆長案遮掩住了女君的平坦小腹。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不受控制閃過腦海。裴顯的聲線難以察覺地繃緊了一瞬,

  「怎麼個吐法?」

  薛奪也是一愣。「被噁心吐了,還能有幾個吐法?反正文鏡說了,前後吐了兩輪,抱怨了一路,說人長了嘴就是要說話的。那位把大金樽拿出來灌督帥的酒,估摸著也是和這事有關。」

  裴顯默然不語,手指關節在長案上輕輕敲擊了幾下。

  十二月初入京。

  入京當日就下了詔獄,在裡頭待了五天。

  入京後第一次留宿臨風殿,是在她登基當晚。那時已經臘月初十了。

  今日才臘月二十九。

  時間不對。再快也不至於。不可能是他想到的那個可能。

  一時間滑過心底的思緒,引發了細微的情緒波動,說不出是期盼還是失望。他擺擺手,叫薛奪退下了。

  但心頭瞬間閃過的念頭,卻再也揮之不去,始終橫亙在腦海裡。

  過了年,他就要二十七了。

  家族裡有個侄子和他同歲,在河東娶妻生子,如今一雙小兒女已經繞膝。

  他放下金樽,再次抬頭,望向丹墀之上的高處。

  姜鸞看膩了歌舞,正無聊地撥弄著自己的半兩小玉杯。察覺了下方長久凝望的視線,詫異地回望過去。

  裴顯指了指面前的大金樽。

  姜鸞眨了下眼,明白過來他的疑問,嗤地笑了,遙遙比劃了個『五』。

  早上猝不及防的五倍重禮,值得一個半斤金樽。

  裴顯盯著面前金樽看了一會兒,思忖著姜鸞比劃的『五』。他叫過內侍,吩咐了幾句。

  內侍開始往空盞裡倒酒。

  姜鸞遠遠地看著玉色美酒盛滿金樽,不等她這邊賜酒,他那邊自己舉起金樽,開始喝第三杯。

  「這麼自覺的嗎?」姜鸞納悶地和崔瀅說,「莫非裴相誤會了。以為我比劃的五,是讓他喝五杯的意思?」

  「五杯就是兩斤半了。裴相剛才還和謝侍郎對飲了兩斤……」崔瀅嘶了聲,有點不放心,「今日宮宴的酒後勁不小,裴相的酒又喝得急。要不要把醒酒湯也給裴相一碗預備著?」

  姜鸞把文鏡召來,「盯著點你家督帥。真喝醉了,早點把人扶下去休息。」

  文鏡道,「是!」

  他剛轉身下了丹墀,還沒來得及盯住自家督帥,一道朱色官袍的修長人影出現在面前,差點和他撞了個滿懷。

  謝瀾站在丹墀台階下,視線往上,手捧一隻空杯,

  「臣請陛下賜酒。」

  姜鸞:「……」

  她把人召上來,仔細瞧了瞧謝瀾的臉色。

  一張緋色桃花面,星眸濛濛地起了霧,但嗓音清醒,她一時竟摸不清這位是醉著還是醒著。

  「謝侍郎,喝醉了?」姜鸞詫異問他,

  「今日的慶功宴,慶祝的是大軍凱旋。但凡是單獨賜賞的酒,都是賜給你長兄,裴相,以及此次出征的諸位將領。你並未參與出征,為何也要單獨賜酒?」

  謝瀾應聲而答,「長兄和裴相已經得了陛下賜酒。臣帶著空杯前來,請陛下賜酒。」

  乍聽起來,似乎有理有據;但仔細想想,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嘈雜的歌舞絲竹樂音裡,謝瀾舉起手裡空杯,口齒清晰地道,「去歲新年間,陛下當時還是東宮殿下,臣曾說過,殿下的將來長長久久。」

  姜鸞見他雖然應對如流,但眼神迷濛,身形細微搖晃,顯然陷入酩酊大醉。

  「不錯,朕還記得。」姜鸞好言好語地勸他,「靜澤,你醉了。剛才的醒酒湯沒喝?回去喝了,下去睡吧。」

  謝瀾不願走。

  「去歲新年,臣當時說,暮去朝來,又是新春。願長伴殿下左右。今日臘月年底,眼看又是一年,臣還是這句話。」

  謝瀾固執地舉著空杯,無論徐公公和崔瀅兩個怎麼好生勸說都不肯走,依舊口齒清晰地道,

  「暮去朝來,又是新春。瀾願長伴殿下左右——」

  姜鸞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是醉狠了吧?裴相剛才和他到底拼了多少酒?稱呼都錯了。」

  她無奈把謝瀾杵到面前的空酒杯接過來,拿起御案上的金壺,往裡頭倒了小半杯,塞進謝瀾手裡,安撫他說,

  「你的耿耿忠心,我都聽見了。好了靜澤,你的賜酒在這裡,今日你喝的實在太多,趕緊回去歇著吧。」

  謝瀾的視線迷濛,黑曜石色的眼瞳裡彷彿起了霧,盯著手裡半滿的酒杯,似乎在費力地思考。

  下一刻,他又把酒杯拿起來,重新端正舉起,杵在姜鸞面前。

  「區區二兩杯,賜酒都未倒滿。」他語氣平緩地道。

  但不知怎麼的,姜鸞卻從那平緩語氣裡聽出了許多委屈。

  姜鸞:「……」

  「賜酒還得倒滿整杯,這是誰家定的規矩?」她迷惑地問崔瀅。

  崔瀅早已無話可說,眼風往謝征那邊拼命瞄。你們凱旋大軍的慶功宴上,管管你家發酒瘋的五弟吧。

  謝征的坐處在斜對角,翩翩歌舞的舞姬正好轉到他那處,謝征被擋住了視線,沒瞧見這邊。

  坐在近處的裴顯放下酒杯,起身過來。

  「臣請登御階。」

  姜鸞抬了下手,允了。

  裴顯幾步登上丹墀,直接把謝瀾手裡半滿的酒杯拿走。

  「謝侍郎,天子賜酒,乃是臣下無上榮耀。哪有臣下強要的道理。」

  他看了眼玉杯裡的清酒,隨手塞給徐公公。

  徐公公站在兩步外,愕然抓著酒杯。謝瀾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往徐公公方向走過半步,伸手就要拿回酒杯。

  裴顯卻搶先一步,把玉杯又拿回來,當著謝瀾的面,把那半杯賜酒喝了。

  謝瀾:「……」

  謝瀾露出了吃驚的表情,薄唇幾度開合,似乎想說話,大醉之中卻又不知說些什麼,站在原處,直勾勾地盯著空酒杯發愣。

  一個朝廷副相,一個吏部侍郎,眼前場景令人無語凝噎,崔瀅不忍直視,索性轉開了臉,眼不見為淨。

  姜鸞瞧得又納悶又好笑,「你欺負他一個喝醉的人做什麼。不就是半杯酒。」

  徐公公眼疾手快遞過來一個空杯,姜鸞把空杯連同御案上的金酒壺都推到裴顯面前,

  「你把謝侍郎的酒拿過去喝了,你自己給他再倒一杯,做個補償吧。」

  裴顯並不開口分辯什麼,直接奉命倒酒。倒得不多不少,正好是剛才半杯酒的高度。

  在眾目睽睽之下倒完了酒,他拿過酒杯,不是往前推過去謝瀾面前,居然端起來,自己又一口喝乾了。

  姜鸞:「……」

  剛才裴顯搶喝了給謝瀾的半杯賜酒,行事不太像他平日作風,姜鸞就有幾分懷疑。如今懷疑幾乎可以確定了。

  她精神一振,立刻坐直身,上上下下、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裴顯此刻的神色,

  「裴相,你也喝醉了?半斤的大金樽,剛才喝了幾杯?」

  「五杯,涓滴不少。」裴顯以極冷靜的口吻說,「臣沒醉。臣還能再喝五杯。」

  姜鸞忍著笑,召薛奪過來說話。

  「你家督帥今天喝了三斤半。半斤的大金樽喝了五杯,剛才和謝侍郎拼酒喝了一人喝了一斤。我看他醉了。」

  薛奪吃了一驚,急得跳腳,「今天喝的何止三斤半!謝侍郎過來和督帥拼酒之前,全場赴宴的文官武將早敬過兩輪了。二兩酒的玉杯,來者不拒,喝了至少三五十杯!」

  姜鸞估算了一下,二兩杯,八杯就是一斤酒。

  自己都忍不住嘶地倒吸涼氣,「這是喝了七八斤烈酒了?徐在安,趕緊端碗醒酒湯來。」

  謝瀾站在御案邊,盯著面前的半杯酒又發了一會兒楞,忽然不聲不響發起脾氣,袍袖拂過,就要把案上擱著的空酒杯拂翻。

  崔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徐公公擦著汗趕緊把酒杯捧走。

  裴顯站在御案的另一側看著。他今天喝得有七八分醉了,酒意慢慢升上頭頂,只是外表不顯露。

  薛奪手忙腳亂地過來攙扶,被他甩脫了。他居然還能有理有據地和姜鸞說話。

  「陛下請看,和喝醉之人講不了道理。」裴顯一攤手,「臣盡力了。」

  姜鸞聽得頭疼,「你別只說謝侍郎,你也醉了。並不比他多講道理。」

  裴顯淡然反駁,「剛才是謝侍郎主動前來敬酒,他是更不講道理的那個。」

  「嗯?」姜鸞大感意外,忍不住側頭瞄了眼謝瀾:「真的?」

  謝瀾依舊緊盯著酒杯,口齒極冷靜地道,「喝!」

  ————

  今天的宮宴,熱鬧是極熱鬧,論折騰也是極折騰。

  宮裡多少年沒有過如此盡興的宮宴了,烈酒喝掉了七八十斤,赴宴的文武眾臣躺下了一多半,能叫起來的挨個叫醒,叫不醒的只能由內侍攙扶著送出宮,各處撲騰得雞飛狗跳。

  裴顯被薛奪護送著離開宴殿。

  姜鸞乘坐步輦回了臨風後殿,沐浴更衣,擦乾了長髮,趿著鞋出來,內寢間的帷帳已經放下了。

  熟悉的身影安靜躺在紫檀木大床深處,呼吸均勻悠長。

  今晚值夜的秋霜迎上來回稟,「裴相的衣裳已經換過了。身上沾了些酒漬,奴婢叫幾個內侍給裴相擦拭身子,又灌了碗醒酒湯。今夜當真醉得沉,始終未醒。醒酒湯也不見效。」

  秋霜小聲道,「頭一回見裴相躺倒。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七八斤烈酒是有了。」姜鸞隔著朦朧帷帳,打量了一會兒裡頭的身影。

  裴顯少年從軍,在軍裡形成了習慣,平日裡起居極為警覺,姜鸞夜裡無意中翻個身,他都會從淺眠中驚醒。但今晚他睡得極沉,對外界的交談聲毫無察覺。

  姜鸞在床邊坐下,試探地輕拍了下他的手臂,醉沉的人果然紋絲不動,並未醒來。姜鸞抿著嘴樂了一會兒,

  「雖說我想灌醉他,但原本打算著,先和他說清楚再明算賬。沒想到剛比劃了個『五』,他就自己端起半斤大金樽,一口氣喝了五杯。他今晚算是被他自己灌倒的。」

  秋霜服侍就寢,拉下帷帳,吹熄明燭。寢間陷入一片靜謐的黑暗。

  姜鸞抱著柔軟的鴨絨衾被在床上打了個滾。

  平日裡處事冷靜理智的謝瀾,喝醉了酒,居然會發脾氣。

  還好身邊這個,喝醉了以後安安靜靜的。

  姜鸞湊過去聞了聞。

  裴顯身上所有的衣裳都換過了,換的是他平日裡留在臨風殿的一套備用衣衫,氣息清爽,大約是白天裡剛拿出去晾曬過,有冬日暖陽的味道。

  聽崔瀅說過,男人真醉狠了,夜裡是不行的。

  姜鸞上次留他,夜裡累得半死,第二天扶著腰出去。但今夜留他,她放心得很。

  她打算抱著他安安穩穩地睡整夜。

  大醉後沉睡的人,眉眼舒展,睡姿寧和。少了平日裡過於犀利的眼神,他身上令人難以靠近的鋒銳氣質也收斂許多。

  姜鸞攏著半乾的長髮,靠在裴顯的胸膛上,彷彿靠著一個大號暖爐,他的胸膛隨著呼吸平緩起伏。

  姜鸞抱著他的手臂,蜷在溫暖結實的懷裡,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半夜時分,她在夢境的間隙,忽然被一陣細微響動驚醒。

  身邊大醉的人似乎在發夢魘。

  姜鸞猛地清醒過來,在黑暗帳裡,側耳細聽了幾句,裴顯在夢中似乎在喃喃念著什麼。

  她聽來聽去,似乎在說什麼「一念蹉跎」,什麼「誤半生。」

  姜鸞越聽越納悶,「節度使出身的人,怎麼跟個文人似的,夢裡還念詩。」

  她推了幾下,「彥之,醒醒。」

  裴顯始終未醒。陷在夢魘裡,翻來覆去地念那幾句不知何處來的詩句,每念一遍,聲線便痛苦一分。

  姜鸞漸漸聽得不對,急忙喊來外間值夜的秋霜,點起一盞燭燈,擱在最靠近床邊的月牙几子上。

  昏黃燈火映照下,裴顯在夢魘裡深深皺起了眉心,雙手緊握成拳,身體彷彿拉成一張繃緊的弓弦。

  姜鸞吩咐下去,「再煮一碗醒酒湯來!」

  又灌了碗極濃的醒酒湯,人總算安靜下來,重新陷入沉睡,面色也恢復了平穩。

  姜鸞人也倦了,再次吹燈睡下。

  這次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天色依舊是黑著的,大片濃暗夜色之中,姜鸞迷迷糊糊地感覺一隻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隨即又沿著她的手指掌心肌膚,一寸寸地仔細撫摸。

  裴顯平日裡慣常喜歡這樣,姜鸞早習慣了。

  「彥之,」她眼睛都睜不開,迷迷糊糊地裹著被子往身後一滾,翻過半圈,直接翻進了溫熱的懷裡。

  「你醒了?」

  裴顯沒有回答,手臂卻探過來,緊緊地環住的腰肢,把她抱在懷裡,越抱越緊。

  「輕點。」姜鸞猝不及防,「勒得有點疼!彥之,你醒了還是醉著?——兩碗醒酒湯了,你該不會還醉著吧?」

  裴顯的聲音在黑夜裡傳來,或許是醉酒的緣故,聲線有些飄忽,

  「阿鸞。我做了個很不好的夢。」

  「嗯?夢到什麼了,說說看。」

  「……忘了。」裴顯在黑暗裡喃喃地說,聲音裡帶著細微的迷惑不解,

  「怎麼會忘了。我記憶超卓,過目成誦,從小就被父親稱讚,家族裡幾個兄長拍馬不能及。怎麼會忘了一個區區夢境。」

  姜鸞捂嘴悶笑了幾聲。

  果然還醉著。裴顯平日裡頗為矜持自負,只要人清醒時,是絕不會說出類似自誇的言語的。

  「好了,知道你從小記憶超卓,幾個兄長拍馬不能及。天還沒亮,我們睡到天亮再起好不好。」

  姜鸞抬手掩住呵欠,「好睏。今夜知道你喝多了酒,安安分分的做不了什麼,我才留你下來。你可老實一點。」

  身邊的人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

  原本摟緊她腰肢的有力的手鬆開,改而按住她的小腹部位,輕緩地揉了揉。

  「這裡……」他吐出兩個字,又閉嘴不言。

  「這裡?」姜鸞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這裡怎麼了。醉了跟清醒時一個毛病,說話說一半留一半的。」她催促道,「把話說完。」

  裴顯果然把下半截話補完了。

  「這裡……」他輕緩地按揉著平坦柔軟的小腹,緩緩道,「生一個我們的孩兒,如何?」

  姜鸞:「……彥之,你是醒了還是醉著?」

  「我們的孩兒。」裴顯重復了一遍。「肯定又聰慧,又美貌,又調皮。我會好好管教他們。」

  「還在做夢呢?」姜鸞不客氣地說,「阿瀅說過,你今晚肯定是不行的。男人喝多了酒硬不起來——」

  溫暖的鴨絨衾被人一把掀開,露出了只穿了綢緞單衣的玲瓏曲線。

  腰那邊的裡衣被揉皺了,露出一截瑩白的肌膚,在燈下潤澤如暖玉。

  被子蓋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掀了,姜鸞還在發懵,火熱的身軀已經代替了衾被,覆蓋過來。

  「阿瀅是哪個壞東西?」熾熱的吻連綿不斷地落在柔軟粉唇邊,裴顯嗓音清晰而冷靜地指出,

  「她騙你,我今晚很行。以後再不許用她了。」

  姜鸞:「……」

  落下的帷帳裡,響起了模模糊糊的響動。聲音並不很大,不足以驚動外間值守的女官。

  「裴顯,裴彥之。」姜鸞反手摟著寬厚的脊背,喘息著說,「你最好是真醉了。你要是敢裝醉的話,明天等著瞧。」

裴  顯立刻說:「我沒醉。」

  姜鸞笑出聲來,「沒醉的人都喜歡裝醉,真喝醉了才說自己沒醉。你是真醉了?」

  「我沒醉。」裴顯堅持說。

  帷帳落下,情熱升騰。

  溫熱的唇從眼瞼處一寸寸地吻過,吻過鼻尖,吻下耳垂,細微響動的帷帳裡動靜越來越大。

  姜鸞又麻又癢,躲又躲不開,癢得小腿胡亂撲騰,最後實在吃不住了,邊笑邊喘,

  「怎麼每次都這樣。別這樣一點一點的親,換個法子親,好癢。」

  裴顯是真的醉了,似真似幻,如在夢中。每個字都聽在耳裡,人卻完全沒有反應。

  姜鸞癢得實在受不了了,索性勾住了男人的脖頸,把他拉下來,學著他剛才的樣子,一寸寸地吻他的臉頰,下巴,眼瞼,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是我的。」

  裴顯居然不否認,任她四處胡亂親吻撫摸,只低低地嗯了聲。

  「都是阿鸞的。」

  姜鸞又新鮮又好奇,主動迎上去,柔軟的唇張開,任他攫取輾轉親吻,氣喘籲籲地問,

  「那、那這樣呢?」

  「我的。」裴顯撫著被他一寸寸細細親吻過的柔軟粉唇,理所當然道,「是我的阿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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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三章 番外二 登基日常(五)

  夜裡雪停了。

  晨光自天邊亮起,庭院裡的明亮雪色映上窗紙。

  今日是除夕。

  晚上有場除夕家宴,明日準備著元旦大朝會。其他無甚大事安排。

  姜鸞起了身,梳洗完畢,肩頭裹上厚實的雪貂披風,坐在半開的窗邊看雪景。

  昨日她特意吩咐下去,不必清掃去雪。一夜過去,長青松柏樹上積雪簌簌,古雅庭院裡銀妝素裹,屋簷下掛著一溜排透明的長冰淩,煞是好看。

  點點被她抱在懷裡餵小黃魚乾。

  兩歲的雪白貓兒,慵懶地甩著蓬鬆的長尾巴,叼著小魚乾,嬌聲嬌氣叫個不停。

  白露站在姜鸞身後,熟練地挽起雙螺髻,纏金絲絛一股股地編進烏髮裡。

  身後的寢堂裡傳來一陣細微響動。

  白露回頭看了幾眼,悄聲回稟,「裡頭那位起身啦。喝了床頭擱著的醒酒湯,去沐浴了。」

  姜鸞「嗯」了聲,問,「走路穩不穩?」

  「走路倒是穩妥的。但是剛才起身前,坐在床邊停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是頭疼還是在恍神。」

  十幾股金線細細地編進了髮辮裡,又在眉心點上一點梅花鈿。

  白露捏著幾支精巧的花鈿,還要往臉頰上貼,被姜鸞攔住了。

  「是最近京城時興的花鈿妝。」白露指尖掂著精巧的花鈿,勸說,「配上淺淺的緋色胭脂,極好看的。陛下試試?」

  姜鸞直接拒絕,「貼得滿臉的,不怎麼舒服,再好看我也不喜歡。收起來吧。早上無事,再簪一支釵子足夠了。」

  白露便從妝奩盒裡挑挑揀揀,選出一支長玉釵,對著光可鑑人的銅鏡比劃,「選這支可好?」

  姜鸞點頭的同時,銅鏡裡閃過一個頎身長影。

  裴顯洗沐完畢,從內寢間裡走出來。

  今天他穿的是早幾日留在臨風殿的另一套襴袍。濃淡適宜的暮山紫色極襯托他,滿身的鋒銳氣質都內斂了幾分。

  宿醉之後,多多少少都有點頭疼,他抬手按著眉心,眉頭微皺著。

  見了窗邊的姜鸞,皺起的眉峰舒展開來。當著御前女官的面,裴顯按覲見規矩問安,「陛下萬福金安。」

  姜鸞嗤地笑了。

  揮揮手,讓白露帶著內殿其他宮人退下。

  「好了,沒別人了。」指尖輕撫著點點的長毛,她好笑地說,「一本正經的寒暄收起來吧。你難得喝醉一回,頭還疼著?」

  昨日宮宴的酒烈得很,裴顯的額頭和兩邊太陽穴突突地疼,彷彿有錘子在頭頂處咚咚地敲,他淡然答道,「略有些不適。並無大礙。」

  說話間已經走近窗邊,白露剛才退下得匆忙,長玉釵簪得稍微不正,不仔細看不出。裴顯站在姜鸞身後,盯著打量了片刻,抬手扶了扶那玉釵。

  借著那支玉釵,他又注意到姜鸞頭上梳的是式樣簡單的雙螺髻。

  他的目光停駐片刻。

  這雙螺髻,似乎是京城裡未出閣的女子人人都可以梳的髮式?

  身為女君,雖說在自己寢殿裡,打扮得也未免太隨意了些。教宮人瞧去,心中失了敬畏。

  他在心裡考慮了一番措辭,正準備開口勸誡時,姜鸞卻搶先他一步。

  「想好了再說話,裴相。」她的聲音裡隱約帶笑,「你如果想勸誡我束高髻,我也勸你一句,不要提。」

  姜鸞對著銅鏡,捋起肩頭的烏黑髮尾,露出裡頭編入的幾股亮閃閃的纏金緞帶。

  「瞧見了沒。白露花了足足兩刻鐘才一股股地編進去。」她悠然說,「你今天當面提一句高髻,我就會當著你的面把雙螺髻拆了,叫你替我把髮髻原樣梳起來。你梳不成,我今天就散著頭髮了。」

  裴顯啞然片刻,閉了嘴。

  他這邊閉嘴不說了,姜鸞便也換了親暱的小字。

  「彥之,昨夜你醉了。醉後發生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裴顯早上起身後,自己也回想了許久。

  「宿醉昏睡,只記得半夜裡似乎醒了一陣,說了幾句話。說了什麼卻不大記得了。」

  他站在姜鸞身後,對著銅鏡,抬手拂過她的雙螺髻,把她剛才說話時晃歪的幾股纏金線一一捋直了,滿意地放下手。

  「莫非醉後胡話,驚擾了阿鸞?」

  驚擾是不可能驚擾的,人喝得酩酊大醉,直勾勾說話的有趣場面倒是不常見。姜鸞起了點壞心思,故意半真半假地說,

  「酒後吐真言,昨夜你說了好多實話呀。說你父親器重你,說你自小才華過人,幾個兄長拍馬不能及,你嘴上雖然從來不提,心裡是極自負的。昨夜後半截,你一直抓著我念叨,說你很行,說想要個我們的孩兒。」

  「……」裴顯抬手按了按突突亂跳的太陽穴。

  「都是些醉後的胡言亂語,阿鸞聽聽就罷了,不要在意。」

  「真的?昨夜你說的時候,認真極了,可不像是胡言亂語。」姜鸞笑吟吟從紅木書案上取過一個卷軸,

  「瞧瞧你昨夜的大作。」

  裴顯打量面前的青玉軸畫卷,似乎有點眼熟,又想不起昨夜做了些什麼。

  他接過青玉畫軸,緩緩拉開長卷。

  迎面躍入眼簾的,是出人意料的一副畫。

  畫得潦草,細處不能看,但寥寥幾筆勾勒形貌,還用朱砂添了色,儼然是一幅簡略的《童子戲貓圖》。

  剛留頭的小女孩兒,穿了身朱色的窄袖小襖,拿一支細木棍在逗狸奴。

  那貓兒用墨塗得漆黑,只有耳朵尖上留一點白。

  姜鸞的指尖點在那女童腦袋兩邊的墨點。

  「你昨夜塗了兩坨墨上去,非說是雙丫髻。」

  指尖又點了點女童臉龐處,以工筆仔細勾畫出的水靈靈的杏眼,

  「一對眼睛勾了半刻鐘,說女孩兒的眼睛像我才好看。」

  最後又指了指空白處的淩亂墨點,「墨點甩得四處都是,說是漫天鵝毛大雪,你們河東邊境的雪景都是這樣的。」

  裴顯:「……」

  他把畫軸原樣捲起,目光在屋裡逡巡片刻,盯住角落裡一個火盆。

  姜鸞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青玉軸。

  「不許想著毀屍滅跡。」她抱著畫卷不放手,「給我。難得一次醉後揮毫的大作,我要留著笑一整年。」

  「喵?」點點夾在中間,好奇抬起爪子,撥弄青玉軸上掛著的羊脂玉珠。

  裴顯嘆了口氣,鬆手給了她。眼睜睜看姜鸞喚來白露,把畫卷收去了衣櫃箱籠裡。

  「喵~!」點點伸出粉色的爪子,閃電般抓了一把,沒抓著晃動的玉珠,卻勾到了姜鸞髮尾裡的纏金絛。

  姜鸞哎呀叫了聲,捂住淩亂的長髮。扯了幾下,反倒連髮尾也纏在貓爪上了。

  白露抱著畫卷,聽身後聲音不對,急忙就要趕過來。

  姜鸞抬手阻止,理直氣壯吩咐,「白露出去放畫。這兒有裴相就行了。」

  寢堂裡一個御前女官都未留,裴顯責無旁貸,幾步走近她身側,按住點點不安分的爪子,低頭探查片刻,力道極輕地扯了下纏繞在爪勾裡的金絲絛。

  姜鸞抱著點點,起先倚在窗櫺邊等著。等候過於無聊,她的身子毫無預兆往前一撲,小巧的下巴靠在寬闊的肩頭處。

  裴顯迅速抬手關窗,擋住庭院外可能窺探的視線,伸手把她摟住了。

  「喵?」懷裡的點點迷惑地叫了聲,毛絨絨的腦袋想往外探,被姜鸞敲了一下。

  裴顯便單手摟著她,另一隻手繼續解貓爪上勾著的金線和髮尾。

  姜鸞靠在溫暖的懷裡,臉頰貼著胸膛,平穩心跳一下下地傳入耳朵,她往外舉著貓爪。

  「昨夜你醒了,一直抓著我念叨,說我們的孩兒肯定又聰慧又美貌又調皮,說你會好好管教。唔,美貌……你想要個女孩兒?」

  裴顯並未即刻回答。

  昨夜大醉之後的回憶隔了層紗,模模糊糊殘留些許印象,彷彿一場無邊春夢,卻又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

  「裴氏有家訓,酒後不得同房。」他把纏在貓爪尖裡的幾縷髮絲一根根輕揉抽出,

  「阿鸞,我們昨夜究竟有沒有……」

  「當然有。」點點嬌嬌地叫著要下去玩兒,姜鸞餵了條小魚乾,叫它乖乖地舉著前掌不要動,

  「你昨夜可壓根沒想起什麼裴氏家訓。把我的被子掀了,說你很行,說想要個我們的孩兒,吵得人半夜不能睡,你自己倒忘了?」

  裴顯:「……」

  裴氏那道家訓,來源於過去的教訓。

  他少年時聽說過,曾經有叔祖輩的先人,酒醉後夫妻敦倫,結果生下了痴愚孩兒。

  他昨夜大醉之後,卻把家訓忘得徹底。

  「醉酒誤事。」他的聲音低沉下去,難得帶出幾分懊惱,「昨夜醉得失了分寸,實在不該。下次我若再喝多了酒,直接把我送出宮去。」

  姜鸞纖白的指尖靠在他肩胛處,敲了敲,覺得有意思極了。

  「你認真的?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記住了。」

  裴顯毫不遲疑,再度肯定地道,「只要烈酒沾唇,便把我送出宮去。」

  男女情熱,原本就是男子一方更為主動。若是酒後意外有孕,導致孩兒痴愚,不管怎麼樣的後續挽回手段,終歸會損害到女兒家終身。

  他向來想得多,瞬間便想到無數可能,面色雖不顯露什麼,依舊動作輕緩地解著金線,心中的懊惱層層疊加,須彌頃刻之間,堆積如千仞高山。

  「喵~!」手下稍微不留神,勾貓爪的動作用了點力,點點閃電般給了他一爪子。右手背上立刻多了三道抓痕。

  姜鸞又是好笑又是詫異,正好纏在貓爪上的髮絲金線都解開了,她趕緊把點點放在窗櫺的積雪上。

  點點歡快地來回踩雪,面前很快出現一排排小巧的梅花印。

  「大年三十的,怎麼被點點抓了。」她湊近過去看,「出血了。要不要召御醫來。」

  裴顯渾不在意地拿衣袖遮住手背。

  他心裡的懊惱懊悔,豈是區區幾道抓痕能相比的。

  「阿鸞。」他把點點抱下地面,關了窗,確認周圍只有他們兩人,他的聲線低沉凝重:

  「昨夜我醉後失了分寸。到了最後的要緊關頭,我是不是——沒有做任何應對措施?若是連累了你……」

  姜鸞早瞧見他的臉色不對了。

  但裴顯的心事向來藏得深。他自己不願說的話,怎麼追問,也別想問出來一個字。

  他不肯說,她也就不問。只等他想通了主動說。

  姜鸞的視線盯著窗外歡快踩雪的點點,眼角餘光瞄著他。

  眼看著他臉色越來越差,最後終於開了口。原來他剛才心裡百轉千回,想的是這件事。

  姜鸞沒忍住,笑出了聲。

  「沒你想的那麼糟。到了最後緊要關頭,我看你不清醒,直接把你推開了。」

  姜鸞想起昨夜的場景,當真精彩。

  「你全不記得了?昨夜你可委屈難過了。剛才那副大作,就是被我推開之後畫的。」

  裴顯皺眉聽著,越聽越感覺不對。

  「最後的要緊關頭,你——直接把我推開了?」他重復了一遍,並不太信,「你怎麼把我推開的?」

  是個好問題。姜鸞細微地磨了磨牙。

  喝多了酒的人,腦子裡彷彿少了根筋,只會直勾勾地說話,沒法商量,身子壓過來重得像座山。

  昨夜到了要緊關頭,姜鸞推不開他,最後死馬當做活馬醫,靠近他耳邊,抱怨了聲,「我喘不過氣了!」

  效果好得出奇。

  原本醉到只會橫衝直撞的人,驀然停下動作,猛地起了身,急促地喘息著,在燈火下露出難得一見的緊繃神色,胡亂地四處查驗她的脈搏和氣息。

  姜鸞趁機把他推開,披衣下了床,自己去沐浴。

  沐浴回來之後,人還坐在原處,長腿半蜷半伸著,靠在床頭,盯著手裡的一副青玉畫卷出神。那神色看起來居然很落寞。

  姜鸞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擦著濕漉漉的頭髮,輕手輕腳地湊近過去瞧。

  床頭的月牙几子上,擱著幾支剛用過的兔毫,一卷青玉軸的畫卷捧在他手裡,上頭以淩亂潦草的線條勾勒出一副繪畫。

  正是那幅被姜鸞收去壓了箱底,準備笑一整年的童子戲貓圖。

  ————

  「真不記得了?昨晚我就是這樣——」

  姜鸞湊過去他耳邊,輕聲說了遍,「——我喘不過氣啦。」

  隨即一攤手,「你就把我鬆開了。然後就像村子裡的赤腳大夫似的,左手右手輪流地摸我的脈象,探我的鼻息。生怕我下一刻就沒氣似的。」

  裴顯依稀有點印象。

  昨夜那點殘餘的印象,彷彿大風裡劇烈動蕩的水波,似幻似真,如墮夢中。

  但此時此刻,在雪色明亮的除夕早晨,他的心底忽然湧動起難以遏止的躁動。

  不知為何升騰的躁動不安,從心底四處漫溢,衝動難以遏止。裴顯近乎急促地拉過姜鸞細白的手腕,探了探她的脈搏。

  脈搏連接著心跳,規律,有力,在他按壓探查時,在他探查的指節下活潑潑地跳動著。

  這段短暫的時間裡,兩人都沒有說話。

  姜鸞安靜地往前伸著手。

  裴顯安靜地聆聽著她的心跳。

  「喵~」點點在兩人腿邊蹭來蹭去,迷惑地抬頭看看主人。

  姜鸞轉臉對著明亮窗櫺,眼底泛起一層不明顯的水光。她眨了眨眼,把那層薄薄的水色眨去了。

  「探查好了?」她收回了手,探了探自己的脈象,確定地說,「身體無恙,年輕康健。」

  裴顯的神色舒緩下來。

  聽到她在耳邊輕聲抱怨「我喘不過氣」時,心底突然升騰的繃緊和躁動消失了。

  在他對面的天家貴女,眼神明亮,血氣充足,柔軟翹起的唇瓣紅潤。

  他抬手輕撫了下紅潤柔軟的唇瓣,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下去,

  「阿鸞無身體恙,年輕康健。」

  點點還在兩人的小腿邊蹭來蹭去,嬌聲驕氣地叫個不停。

  它的主人此刻顧不上回應它。

  雪色映照明亮的屋裡,兩人挨在一起,繾綣擁吻。

  良久之後,才在點點委屈的叫聲裡分開。

  叫聲倒是提醒了裴顯。

  「今日是新年前夕,略備了份薄禮,阿鸞稍候片刻。」

  他推開半扇木窗,庭院裡雪後的新鮮空氣湧進來,吹散了屋裡地龍的多餘熱氣。

  姜鸞站在窗邊,目送他踩著庭院裡咯吱咯吱的積雪出去,雪地裡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白露和春蟄兩個從殿外進來,把剛才太熱脫下的雪貂裘又披回姜鸞的肩上。

  「裴相肯定去西偏殿了。」

  白露小聲回稟,「清晨宮門剛開那陣,兵馬元帥府的人送進來一個籠子,拿黑布罩著,裡頭不知道放了什麼東西。文鏡將軍親自查驗過,說是活的貢物,要等陛下起後定奪,那籠子就放在西偏殿。」

  聽到是活物,姜鸞當即恍然。

  「啊,我知道是什麼了。」

  「是什麼呀。」春蟄好奇地問。

  姜鸞抿著嘴笑了一會兒,抱起地上的點點,拿起玉篦子,開始梳理點點雪白的長毛。

  裴顯出去得並不很久。

  踩著雪回來時,和出去時乍看並沒什麼不同。沒有攜帶多餘的物件,也沒有提著白露說的黑布籠子。

  姜鸞穿戴著全套的貂裘,暖耳,皮手套,坐在擋風長廊裡,隔著寬敞庭院遠遠地瞧著。

  裴顯腳步從容平穩,走近到五六尺外時,除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所有人都聽到一兩聲細細的貓叫:

  「喵嗚~」

  姜鸞的眼睛瞬間亮起了光。

  人還是端端正正坐在原處,一雙黑亮眸子卻緊盯住走近的身影,瞧他身上能藏東西的幾處地方,準備好的除夕大禮藏在何處?

  女官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裡,細細的叫聲又響起,「喵嗚~」

  姜鸞這回聽得清楚,聲音是從右邊袖管裡發出的。

  她的視線唰得轉過去,目不轉睛盯著寬大的襴袍袖口。

  裴顯在三步外的廊下停住。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不緊不慢掏出一隻通體烏黑、只有兩隻耳朵尖雪白的幼貓兒,托在掌中,遞了過來。

  「墨墨在此。點點和墨墨成雙成對,祝願陛下除夕吉祥,新年萬事順心遂意。」

  「喵嗚~」墨墨細聲細氣地叫個不停。

  姜鸞坐不住了,一步跳下了三級的石台階,直接蹦跶著下去,麂皮靴踩進雪裡,留下一排輕快的腳印。

  接過通體烏黑毛色的墨墨,欣喜地抬手揉了揉墨墨雪白的耳朵尖,投餵了一條小黃魚乾。

  御前女官們呼啦啦地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驚呼,

  「真是極可愛!」

  「眼睛好圓好大!」

  「哎呀好乖!」

  裴顯的嘴角抽了抽,把右手攏進袖裡。

  他細微地動了下右手,動作並不甚明顯,但姜鸞記著他剛被點點抓了一爪子,遭殃的似乎就是這隻右手?

  眼風掃過,一眼便瞧見了異狀。

  姜鸞把墨墨遞給夏至,吩咐她們好好替它安置一處小窩。把抱怨叫個不停的點點重新抱在懷裡,安撫地摸了摸長毛。

  等幾人抱著墨墨走遠了,她轉過身問裴顯,

  「手又怎麼了?」

  寧靜的雪地庭院裡,姜鸞盯住他藏在袖裡的手,

  「出去的時候三條爪痕,回來怎麼多了幾條?手背伸出來讓我瞧瞧。」

  裴顯伸出右手背,赫然露出六道爪痕,坦然自若地說,

  「大年三十,點點和墨墨成雙成對,他們留下的爪痕也成了對,是好事成雙的吉祥寓意。」

  姜鸞笑得幾乎抱不住點點,

  「叫它們在你左手背上再補六道爪印,你就好事成雙了。晚上還有除夕宴,二姊和謝征都在,你就打算露著六道貓爪子印喝酒?趕緊叫御醫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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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四章 番外二 登基日常(六)

  大年十的除夕宴和慶功宴不同,屬於家宴。

  邀請的除了京城裡的宗室親族,皇家外戚,還有少數天子身邊倚重的信臣。每年的除夕宴會不會受邀入宮,是京中朝臣判斷天子恩寵的一大風向。

  姜鸞邀請的主賓當然是二姊姜雙鷺。謝征這個二姊夫是順帶的。

  政事堂幾位宰臣,東宮出身的屬臣,李相,崔中丞,謝瀾,淳于閑,崔瀅,一個不落地都請了。

  「把盧四郎的名字添上。」姜鸞吩咐準備請帖的秋霜,「應允了他明年出仕。今年除夕宴上露個面,在場諸位看到人,心裡都有個數。」

  遠處傳來一陣細微的人聲響動。

  白露小跑過來回稟,「吳太醫看過裴相的抓傷,人剛送走。吳太醫說,幾道抓痕本身無礙,不過為了穩妥起見,還是召來了兵馬元帥府的親兵,詳細問詢了一番貓兒的來歷。還好是正經大貓舍高價買來的,裡頭都是精挑細選的品種,專供京裡的達官貴人賞玩。應該不至於沾染恐水症。」

  姜鸞點點頭,「裴相人呢。出宮去了?」

  「還沒有。墨墨暫時安置在西殿廂房裡,和點點的籠子放置在一處。裴相剛才過去查看點點和墨墨相處得如何。」

  姜鸞把窗戶打開,點點嬌氣的叫喚聲隱約傳來。

  「怎麼聽不見墨墨叫?」

  白露忍著笑說,「墨墨想搶點點銀盆裡的貓兒食,被點點兜頭打了幾巴掌,躲在角落裡不敢出聲。裴相在旁邊瞧著,讚了句『搶佔先機,打掉氣焰,做得不錯』,賞了點點一條魚乾。」

  姜鸞笑得肚子疼,「墨墨不是他自己送來的?怎的挨了點點的打,他倒賞了點點。」

  庭院裡傳來一陣吱嘎踩雪的腳步聲。

  裴顯從西殿廂房方向穿過庭院,停在窗下,當面告辭,「是時候出去了。傍晚再入宮赴宴。」

  臨走前想起什麼,又回身特意叮囑了一句,

  「今晚除夕宴,其他人敬酒都無妨,你莫要當眾賜酒。」

  姜鸞笑問他:「怎麼了,怕你自己喝多了烈酒,被我送出宮去?」

  裴顯原本已經要走,腳下一頓,皺眉說,「阿鸞。」

  姜鸞指尖一圈圈地繞著烏黑髮尾,起了逗他的壞心思,偏要往下說,

  「裴氏有家訓,酒後不得同房。哎,你們裴氏好正經呀。以後我不想留你,豈不是只要賜一杯烈酒下去——」

  裴顯的視線瞬間轉過來,犀利地掃過寢堂四周,在隨侍的幾個御前女官身上停駐片刻。

  秋霜咳了聲,「奴婢出去片刻。」拉著白露退出去門外候著。

  「嗯?」姜鸞覺得有意思極了,趴在窗邊,細白的指尖扒拉著窗櫺積雪,故意問他,「把我的人都瞪出去了,你要單獨說什麼?」

  裴顯一個字都沒說。

  唇邊噙著淡笑,從敞開的如意菱紋窗外傾身進來,抬起手,狠揉了一把姜鸞頭上的雙螺髻,在她哎呀呀的叫聲中,轉身出去了。

  ——————

  晚上的除夕宴是家宴。宮裡全力預備著新年初一的元旦大朝會,除夕宴規模不大,開始得早,散得也早。

  懿和公主早早地就到了。

  姜雙鷺自從太行山招魂回來,屢屢夢中驚悸,後來謝征領兵出京,她便住在姜鸞的東宮裡。

  說來也怪,自從十月裡的某天夜裡,姜雙鷺夢中驚悸的毛病突然好了。

  半個月後,軍報送來,正巧在那天,大軍踏破都斤山牙帳,斬下薛延陀可汗父子的頭顱。

  十二月初大軍凱旋,裴顯被大理寺官員堵在城外,當日下了詔獄。謝征感覺不對,在城外五十里原地扎營。

  懿和公主等了兩日,等不到人進城,焦躁起來,帶著自己的八十公主親衛出了城,把謝征從城外接進京城。

  ——這是十二月初,姜鸞登基之前的事了。

  後來大軍凱旋入京,這事不知怎麼的不脛而走,在京城街坊廣為流傳。『大軍凱旋起風波,公主出城接駙馬』,居然成為不少傳奇話本的素材。

  姜鸞傍晚赴家宴時,袖裡就揣了本火熱出爐的最新話本。

  今晚家宴,禮儀拘束得少,在場不是宗親外戚就是天子近臣,齊齊起身恭賀,「陛下除夕吉祥安泰!」

  等姜鸞坐下,眾人落座。教坊樂隊換了一首輕快的鼓樂。除夕宴開始了。

  姜鸞邀二姊共坐說話,端起半兩小玉杯,敬了二姊一杯酒。兩邊玉杯相碰,叮一聲輕響的同時,借著大袖遮擋,把話本塞了過去。

  姜雙鷺愕然接過,低頭略翻閱前後,驀然紅了臉,急忙把『公主出城接駙馬』的話本藏進了袖子裡。

  「呸,哪家不正經的書局,抄錄這等捕風捉影的不正經話本。」

  姜雙鷺紅著臉說,「我只是出城把他接進來。哪有話本的那些……青鳥千里傳書,城頭相看淚眼,夢中互述鐘情……」

  「捕風捉影的話本才好看。」姜鸞悄聲說,「二姊藏好了,晚上拿回去仔細看。」

  姜雙鷺:「……呸!」

  過了片刻,又輕聲道,「阿鸞,你幫我擋著些。我倒要仔細瞧瞧裡頭還能怎麼胡寫。」

  燈火明亮的宴席裡,姜雙鷺把書卷放在膝上,借著長食案的遮擋,開始從頭細看。

  看幾行,輕輕地「呸」一聲。又往下看了幾行,沒忍住笑了下,急忙掩住了嘴。

  姜鸞捏著小玉杯,眼風斜斜瞥向宴席裡端坐的謝征。

  上好的白菜被野豬拱了。她心裡嘀咕著,沒辦法,誰讓白菜喜歡呢。

  她召來了徐公公,吩咐說,「朕記得內庫裡有一隻雙耳巨樽。」

  徐公公躬身應道,「是有一隻,半斤的雙耳大金樽。老奴拿出來給裴相送去?」

  距離不遠的宗親外戚席位處,裴顯剛剛入席,才拿起長箸,準備夾菜。執筷的動作頓了頓,視線斜睨過來。

  姜鸞正和徐公公說:「誰跟你說半斤金樽了。內庫裡有隻兩斤量的巨樽。去年龍首原秋日宴的時候,帶出去用過一次。」

  「啊,兩斤量的雙耳巨樽,確實有一隻。」徐公公恍然,「老奴這就開內庫拿出來,給裴相送去?」

  裴顯:「……」

  「好了,徐在安,你別再說了。你看裴相筷子都停下了。」姜鸞拿玉杯敲了敲長案,「雙耳巨樽拿出來,盛滿酒,給謝大將軍送去。」

  「……」輪到謝征的筷子停了。

  傳說中的兩斤巨樽,領受過殊榮的只有裴顯一個,今天怎麼輪到了他?

  不久後,盛滿兩斤葡萄美酒的雙耳巨樽,由兩名內侍合力捧著,沉甸甸地放置在謝征的食案上。

  赴宴眾人交頭接耳,注意力從剛才入席的盧四郎上,齊齊轉到謝大將軍這處。

  謝征無奈放下長箸,起身謝罪,「謝陛下賜酒。不過臣酒量不佳,不像裴相海量。兩斤美酒賜下,臣只怕要當眾醉倒失儀。」

  「今晚是家宴,沒那麼多君臣禮節。朕只管賜酒,喝不喝是你謝大將軍的事。」姜鸞懶洋洋地舉起半兩杯,

  「不過,改口喚一聲二姊夫,不值得謝大將軍喝兩斤酒?」

  謝征怔住了。

  聲線裡猛地泛起了激動,「謝陛下!」

  隨即二話不說,舉起巨樽就喝。

  姜鸞喝乾了半兩杯裡的果子酒,亮出杯底,「行了,坐下慢慢喝吧,二姊夫。」

  ——————

  熱鬧宴席的另一處。

  姜三郎姜鳴鏑,今夜揣著滿腹心事,愁眉不展,神色低迷,和歡慶宴席的氣氛格格不入,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儼然要借酒消愁的姿態。

  然而美酒入喉,卻跟想像中的滋味大不相同。姜三郎的惆悵更多,舉著空杯嗟嘆,

  「大好年華如水飛逝,過年就要娶那母夜叉。原想著借酒消愁,大醉一場,稀裡糊塗過到新年也就罷了……今晚的酒,居然是給十來歲小孩兒喝的果子酒!」

  在他身側,謝瀾端正坐於案後,眸光低垂,指節輕輕摩挲著案上玉杯。

  果子酒才好。

  既可以放肆暢飲,又不會御前醉倒失儀。

  冷玉色的手指握住酒杯,香甜芳馥的果子酒一飲而盡。

  ————

  酒過三巡,宴席到了中途,姜鸞喝了七八杯果子酒,酒意微醺,臉頰升起淺淺的緋紅。

  宴席樂音陡然一變,鼓點響起。原本輕快悠揚的絲竹樂音,換做了舞樂。

  舞姬旋轉入場。

  今晚家宴的歌舞和昨晚的慶功宴不同,更加歡快無拘,舞姬穿起翻領胡服,舉著手鼓腰鼓,踩著鼓點節奏,開場一曲熱烈的胡旋健舞。

  在場的眾多宗親子弟大聲鼓掌叫好。

  大聞朝歌舞興盛,當年太祖皇帝時,經常在宴席中途興起,君臣共舞一曲破陣舞,傳為百年佳話。至今朝中的文臣武將大都善歌舞。

  鼓點聲聲,氣氛熱烈。姜三郎平日浪蕩慣了,今天席間的果子酒喝得不夠盡興,那就歌舞盡興。

  他率先起身,踩著鼓點下場,揚起大袖幾圈急旋,引來相熟的宗室子弟一片轟然大笑叫好。

  教坊樂隊察覺貴客下場起舞,立刻換了新曲,鼓點胡笳聲聲,這回是更適合男子的舞曲。

  姜鸞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目不轉睛瞧了一會兒急舞的姜三郎。

  他不止自己跳,還從席位裡拉起幾個玩得好的姜氏宗室子,幾個人踩著鼓點一起跳起了柘枝舞。

  徐公公見她瞧得專注,低聲透了句底,「姜郎是在借著歌舞解憂愁哪。宗正卿受不他整日裡浪蕩不歸家,給三郎定了門親事。女方是崔翰林家的嫡女,據說才情敏捷,就是相貌差了點,脾氣大了些。過了年就得成親啦。」

  「原來如此。」姜鸞恍然。她立刻吩咐賜酒一壺,快馬送去崔翰林家裡。

  「崔翰林家的嫡女,朕聽說過,人品是極好的。」她叮囑徐公公,

  「你多留意著。等崔家女嫁過來後,叫六尚局精細做一根打狗棒給她。就說是朕的口諭,如果姜三郎做事不著調,叫她不必顧忌三郎的宗室身份,關起門來,該動手就動手。」

  徐公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老奴這就準備去。」

  姜鸞當然不會明說為什麼。

  前世的姜三郎,婚後被他夫人治得服服貼貼,四年生了三個子女,都是嫡出。但姜三郎手裡鬆散慣了,二十大幾年紀,跟狐朋狗友們出遊一趟,一天便能用光整個月俸祿。

  她最寵愛的小侄女才兩歲時,她這位嫂嫂氣得合離回了崔家,沒多久就再嫁了。

  姜鸞前世的最後幾年,整日地聽姜三郎長籲短嘆,懊悔莫及,聽得耳朵都生繭。

  這一世她可不想再聽了。

  吩咐完了御製打狗棒,姜鸞滿意地吩咐斟酒,又喝了兩杯。

  果子酒香甜可口,就是有點不夠勁。

  席間又傳來一陣轟然鼓噪聲和笑聲,原來是謝征不勝酒力,被兩斤巨樽放倒了。

  「哎呀~」姜雙鷺哭笑不得,帶著駙馬下去休息。

  少了懿和公主,姜鸞身邊再無人攔著。她如今的身份,想喝什麼就喝什麼。

  她當即拿酒杯敲了敲食案,「朕想喝點不一樣的酒。宮廷裡最好的酒是什麼?拿過來。」

  宮廷裡最好的酒,是昨夜慶功宴上的「醉芙蓉」。

  上好的宮廷御釀,以百里外離宮清晨運來的山泉釀製,酒色皎潔如玉,後勁也極大。

  姜鸞有滋有味地咂摸了一杯。

  果然是好酒,入口醇厚甘美。後勁上頭。

  她連喝了三杯,原本只是浮起淺淺緋色的臉頰暈出了酡紅,周圍的景象開始轉圈圈。

  姜鸞也知道自己喝得太急,提筷夾菜,打算吃點東西壓壓酒。

  夾了兩下,沒夾著。

  象牙長筷歪了,在白瓷盤邊戳來戳去。

  文鏡注意到了異樣,走近兩步,低聲相勸,「不能再喝了。陛下。」

  姜鸞才不聽,理直氣壯地說,「今天朕高興,別做掃興事。誰也不許攔著朕喝酒!」

  文鏡:「……」

  連『朕』的自稱都搬出來,他還能說什麼?

  文鏡無奈退到她身後半步,按刀隨侍,視線緊盯著,眼睜睜看著姜鸞又有滋有味地喝了兩杯。

  姜鸞的酒量不尋常。喝了杯『醉芙蓉』就開始暈眩,又喝多了兩杯,她居然不暈了。

  單手支頤,目光迷濛,淺笑盈然,笑看歌舞。

  「阿瀅!」她揚聲喚道。

  崔瀅從席位間起身,穿過熱鬧的歌舞,走到御座前,「陛下有何吩咐。」

  「今晚的除夕宴熱鬧,三郎跳了一曲柘枝舞,我們也下場跳一支胡旋如何。」姜鸞笑吟吟起身,抬手邀她,「來,我們共舞。」

  內侍飛奔過去知會教坊樂隊,換了支東宮時常用的舞曲,一連串輕快的鼓點飛揚。

  崔瀅踩著鼓點起舞。她眼利,看出幾分端倪,揚袖旋了個身,問,「陛下醉了?」

  姜鸞笑道,「哪裡醉了?我好得很。」

  走過文鏡身側,直接拉著文鏡下場,「文鏡也來,一起共舞。」

  姜鸞起身,走過前排席位,有一個算一個,拉到誰是誰,「來,一起共舞!」

  胡旋舞在京城興盛,幾乎人人都會,被拉住的十來個倒楣蛋在眾人的大笑歡呼鼓掌裡起身,進了歌舞佇列,揚袖胡旋起舞。

  姜鸞介於微醺和大醉之間,輕盈地幾個胡旋,身姿曼妙,周圍的紅柱明燭又開始轉圈圈,停步時微踉蹌了下。

  她正好旋到謝瀾的席位前,謝瀾即刻起身,旋身錯步,不動聲色地抬袖遮擋,擋住了女君小小的失儀。

  「陛下,歌舞盡興。」崔知海也是那十來個倒楣蛋中的一個,氣喘籲籲地跳過來。他身材微胖,十來圈就轉不動了,「臣、臣請退。」

  姜鸞也盡了興,由崔瀅扶著,重新落御座,還是單手支頤的姿勢,繼續笑看歌舞,又吩咐道:

  「倒酒。」

  文鏡跳舞的功底普通,十幾圈胡旋下來暈頭轉向,姜鸞身邊沒了人阻攔,幾個宮人聽命過來倒酒。

  二兩白玉杯,玉色美酒斟滿。

  姜鸞伸手去拿酒杯,一道熟悉的紫袍身影卻擋在面前,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直接取走了酒杯。

  「陛下醉了,不宜再飲。」裴顯沉著勸誡。

  姜鸞應聲抬頭,烏黑眸光裡霧濛濛的,臉頰嫣紅,聲音裡也帶了幾分撒嬌的醉意。

  「裴相不許攔我。今夜是除夕呀。新年將至,歌舞盡興,我要喝酒。」

  「陛下醉了。」

  「我沒醉。」姜鸞抬手去奪酒杯,搶了幾下,酒杯在裴顯手裡紋絲不動。

  姜鸞明智地放棄了那隻酒杯。案上空杯多的是。

  她自己倒滿酒,搖搖晃晃舉杯,「我沒事。還、還能喝。」

  裴顯盯著那杯滿酒,細微地皺了下眉。

  「別皺眉。」姜鸞的一杯酒已經送到唇邊,見了裴顯的表情,卻自己放下杯,抬手往半空中摸索了幾下。

  看她的動作,像是要拂去他眉心皺起的川紋。

  「我們好好的,不許再皺眉。」她嘟噥著說。

  她醉後估不準方位,抬手當然摸了個空。

  裴顯看她的動作,神色卻逐漸溫和下來,果然就如她要求的,舒展了眉心,不再有川紋。

  他拿走案上的二兩酒杯,放緩聲音,近乎溫煦地哄她,

  「今日喝得足夠多了,明日還有元旦大朝會。陛下歇一歇,醒酒湯已經在煮了,喝碗醒酒湯。」

  姜鸞不滿地說,「我還能喝……」

  身後傳來一個清冽的聲音。「臣請獻家裡自製的醒酒丸。」

  謝瀾起身走近御案,雙手托著一個小巧的蓮花鑲雲母方盒,解釋道,

  「家中自製的方子,一丸含在舌下,可醒神醒酒,消弭頭痛,效果比尋常的醒酒湯要好許多。瀾今日帶了四粒,方才送了一粒給家兄,這裡還有三粒,請獻於陛下。」

  說著打開盒蓋,裡頭用絲綢鋪底,木質四格,還剩餘三丸醒酒丸。

  當著眾人的面,謝瀾自服了一粒醒酒丸,將方盒雙手呈上。

  徐公公過來幾步,雙手接過方盒,就要轉呈給姜鸞,裴顯卻抬手攔在中間。

  「來歷不明、藥效未知的四粒藥丸,謝侍郎自服一粒,也不能證實其他幾粒沒有問題。」

  他不冷不熱地道,「陛下醉酒,宮裡有的是醒酒湯,何必用宮外來歷不明的東西。」

  話說得不好聽,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徐公公猶豫著道,「確實。裴相剛才吩咐備下醒酒湯,已經熬煮好了……」

  裴顯道,「端一碗來。」

  姜鸞坐在原處,酒意上湧,人有點晃神。

  耳邊似乎有人嗡嗡吵個不休,等她回過神來,發現面前放了一碗湯藥,一盒藥丸。

  在她耳邊嗡嗡吵得不休,叫今晚赴宴的賓客看了場大熱鬧的,又是昨天拼酒的兩個。

  謝瀾的面色如冰霜,「裴相懷疑下官的藥丸有問題,不妨隨意指一粒,下官當眾服下便是。若是藥丸無事,裴相需得給下官一個交代。」

  裴顯嘴角噙著一抹涼笑,答得輕描淡寫:

  「倒不是懷疑謝侍郎惡意進獻有問題的藥丸。這藥丸是宮外之物,陛下金貴玉體,當然要保證萬全,服用宮裡的醒酒湯更好。是不是,徐公公?」

  徐在安在旁邊猛擦汗。

  「這……兩位都是耿耿忠臣,一心為了陛下鳳體考量。至於服用醒酒丸還是醒酒湯……這個,還是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姜鸞耳邊嗡嗡地響,好容易聽清楚七八分。

  她盯著面前的湯藥和藥丸,抬起手,揉了一會兒突突作疼的太陽穴。

  下一刻,她下定決心般,先端起醒酒湯,喝了半碗。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了一顆醒酒丸,含在舌下。

  「今晚酒宴歌舞盡興,明早還有元旦大朝會,散……散了吧。」

  醒酒丸和醒酒湯混在一起,滋味難以形容。姜鸞自己按著長案,想要起身,撐了兩下,實在暈得起不來,只得喊人,

  「阿瀅,扶、扶朕回去。」

  崔瀅趕緊過去攙扶。姜鸞腳步踉蹌,繞開御案,走到謝瀾面前。謝瀾側身避讓開通路。

  她又往前走出兩步,踉蹌走到裴顯面前。

  裴顯站在原地,絲毫不閃避。姜鸞幾乎迎面撞上他。

  崔瀅急忙攙扶住走路不穩的女君。

  避諱著周圍人多耳雜,她壓低嗓音,客氣語氣裡半含警告,

  「陛下今夜盡興多飲了幾杯,如今睏乏,要回臨風殿歇息,吩咐賓客散去,只召下官一人伴駕。還請裴相避讓。」

  裴顯嘴裡客氣回應崔瀅,視線卻盯著面前眸光迷濛的姜鸞,

  「崔舍人有所不知,臘月二十四當夜,裴某隨聖駕秉燭夜遊臨風殿。陛下當時邀約,除夕之夜,秉燭共遊,夜登朱雀城樓。是不是,陛下?」

  姜鸞迷迷糊糊地「嗯?」了聲。

  「什麼……什麼,夜遊?」

  裴顯:「……」

  崔瀅不客氣地道,「陛下醉了。裴相的一家之言,下官也不知真假。若真有裴相說的除夕之約,還請裴相耐心等候臨風殿傳喚。」

  說完攙扶著姜鸞,「聖駕離殿,請裴相避讓。」

  這邊的低聲爭執,吸引了不少視線。遠處李相和崔中丞談笑離席的腳步也停下,詫異地回望過來。

  裴顯後退兩步,避讓開通道,崔瀅攙扶著姜鸞離開宴殿。

  徐公公召來庭院裡的步輦,眾人服侍姜鸞登輦,響鞭開道聲清脆響起,起駕往臨風殿方向遠去。

  薛奪今晚負責護衛宴殿,遠遠地瞧這邊有點爭執,略一打聽,說是督帥跟謝侍郎起了點齟齬。

  他們向來不和,薛奪沒當回事,大咧咧過來問,「督帥,弟兄們今夜都不睡,打算通宵喝酒守歲,順道看看京城除夕的送儺戲。督帥要不要一起來?朱雀門城樓那邊看得可清楚了。」

  裴顯目送步輦隊伍在夜色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宮道盡頭。他同薛奪一起往朱雀門方向走去,

  「通宵守歲可,但不喝烈酒。城樓上有沒有果子酒?」

  薛奪以為他在開玩笑。

  「果子酒?」他笑得嗆住,「督帥別笑話我們了,十歲的小孩兒才喝果子酒。弟兄們今晚準備的都是一等一的好酒,昨晚慶功宴喝的『醉芙蓉』夠勁,特意給督帥備了兩壇,今晚開封全喝了!」

  「你們喝吧。」裴顯淡淡道,「我應了人,從此在宮裡不喝烈酒。」

  薛奪驚得眼睛都快脫了框。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裴顯今夜心情不好。

  兩人前後走出一大段路,眼看前方就是高大的朱雀南門城樓,城外百年過年的熱鬧歌舞歡笑和爆竹仗聲響依稀傳進宮城裡。

  薛奪立定腳步,看看左右無人,惡狠狠做了個手勢,

  「是不是謝五惹惱了督帥?他們謝家的馬車顯眼,我這就找幾個弟兄,抄近路把他堵在暗巷裡,暴揍那小白臉一頓,給督帥出氣!」

  裴顯收回遠眺城樓高處的目光。

  「和謝五郎沒什麼關係。」他抬手阻止摩拳擦掌的薛奪,「宮裡剛起齟齬,回家路上就挨了打,做得太明顯了。」

  不是謝瀾,薛奪這下有七成確定了。

  「得,肯定就是臨風殿那位。」他隨手薅了根牆角的狗尾巴長草,叼在嘴裡,嘆氣說,

  「末將早跟督帥說過,女人心,海底針。那位又怎麼了?」

  裴顯不應。

  沿著燈火昏暗的宮道,緩步往朱雀門方向走。城樓高處值守的禁軍將領們瞧見了他們,一個個在城樓上跳起身來,遠遠地抱拳行禮。

  「要不要上去?」薛奪勸他,「督帥要果子酒,我叫人去弄。不管喝什麼酒,總歸大夥兒一起熱鬧守歲才好。城樓上頭風景好,還能看到今夜入宮的送儺隊伍。」

  裴顯原地駐足,盯著上方燈火明亮的城樓看了一陣,微微頷首,「也好。」

  他沿著陡峭石階,緩步往城樓上登去。

  城樓高處值守的幾名將領早已提著燈籠大步迎下來,今夜值守的中郎將是李虎頭,見面就大呼小叫,「督帥,你手怎麼了?」

  裴顯抬了下右手背,露出六道抓痕,「無妨,貓兒抓的。」

  繼續往上走了兩步,腳步停在城樓台階中間。

  「又怎麼了督帥?」身後的薛奪迷惑地問。

  裴顯撫摸著手背上的抓痕。抹了上好的宮廷傷藥,已經開始收口癒合了。

  中午時分,姜鸞親自替他抹的藥膏。

  當時他抱她坐在懷裡,她低著頭,抓著他的手背,仔細地一處處塗抹著。他的視線落在她側邊臉頰的肌膚上,柔白肌膚彷彿窗外皎雪,眉心一點朱色花鈿震顫人心。

  「她醉了。」腳踩在城樓台階,他耐心地回應薛奪,

  「昨夜我醉酒,今夜輪到她醉了。喝醉的人,說話做事都是做不得準的。」

  薛奪:「……啥?」

  薛奪摸不著頭腦,淩亂地站在路邊,裴顯卻極滿意自己的結論,毫不遲疑轉身往城樓下走。

  「薛奪,備馬。」

  就在這時,連接朱雀門的宮道遠處,傳來一片整齊的腳步聲。

  那聲音不尋常,聽起來像是十來個人整齊劃一地跑步,軍營裡常見,宮裡不常見,城樓上值守的將士紛紛遞過來敏銳的探查視線。

  昏暗的宮道盡頭亮起大片燈火,燈火中央映照出一座華貴鎏金步輦。

  四面的擋風帷帳都往上掀起,姜鸞坐在步輦中,催促道,「到了嗎?可看到人了?」

  「快到了,陛下,前面就是朱雀門。」文鏡抹了把額頭細汗,「沒看到督帥。或許在城樓上?陛下稍等,末將上去找找。」

  正說話間,前方傳來沉悶聲響,似乎是鐵索轉動聲。有眼尖的禁衛驚呼,「宮門開了!」

  「今年這麼早開宮門?外頭的儺舞隊伍已經到了嗎?」

  步輦停在宮道邊,幾個隨駕禁衛匆匆小跑去前方,提起宮燈映照,朱雀宮門果然正在緩緩開啟。

  姜鸞召文鏡過去步輦側邊,低聲叮囑了幾句,文鏡領命過去問話,「督帥今晚有沒有來過?」

  薛奪叼著草莖,抱胸靠在朱嗇宮牆邊,不答反問,「今夜喝不喝酒?」

  沒頭沒尾的,文鏡沒搭理他,繼續問,「宮門怎麼提前開了?」

  「好問題。」薛奪咀嚼著草莖,「當然是因為弟兄們聽令開了城門。」

  「聽誰的令?」

  「還有誰的令。當然是咱們頭兒唄。」

  文鏡焦躁起來,「話說清楚些!哪個頭兒。」

  薛奪嘆了口氣,拍了下文鏡的肩膀,把他勾到旁邊。

  「做人別太實誠了,小文鏡。今晚你找著守歲的地方了?沒找到的話,跟我上城樓跟弟兄們喝酒去。」

  文鏡不肯去。「我跟著陛下來的。不可能跟你們喝酒。」

  他今晚過得不太好,實話實說,「陛下喝多了酒,剛才回去半途上,忽然酒醒了,喊著要過來朱雀門尋督帥。我和陛下說,督帥早出宮去了。不信,非得過來,說督帥一定在這兒等。哎,現在找不到人,今夜說不定要在宮裡轉悠找整夜——」

  燈火映照不到的暗處,宮牆邊立著的裴顯牽動韁繩,從暗處無聲無息地走出幾步,翻身上馬。

  一陣急促的奔馬聲忽然如驚雷般響起,劃破了寂靜夜色。那聲音聽起來,像極了訓練有素的戰馬從靜止瞬間轉為疾奔。

  文鏡吃了一驚,迅速回頭查看。

  黑夜裡的單騎奔馬已經旋風般逼近鎏金步輦,趕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玄色大氅如同烏雲蓋住了姜鸞的肩頭。

  姜鸞正在東張西望找人,視野忽然陷入漆黑,人懵了一瞬。幾乎在視線暗下的同時,她感覺腰上被一隻強壯手臂摟住了。

  那隻手臂瞬間發力,姜鸞今夜喝多了酒,反應有點慢,只來得及輕輕『啊』了聲,彷彿騰雲駕霧般,人已經被掠上了馬背。

  「抓住韁繩!」蒙住視線的大氅猛然掀開,重新露出了頭頂星空和周圍的燈火。

  腰上那隻手臂摟得更用力,身後熟悉的嗓音沉聲道,「坐好了!」

  姜鸞本能地抓住韁繩。下個剎那,一記馬鞭清脆響起,耳邊狂風驟然大起,駿馬在夜色裡加速狂奔,直奔前方敞開的朱雀大門,風馳電掣疾衝出去。

  縱馬越過文鏡身側時,裴顯在風裡丟下一句話,

  「朱雀門開著,人半夜送歸!」

  駿馬閃電般奔出朱雀城門,厚重的宮門被遠遠拋在身後,越過護城河,前方就是寬敞的朱雀大街,除夕送儺舞的火把長龍星星點點出現在視野盡頭。

  姜鸞終於反應過來,開始興奮地大叫,「啊啊啊啊——我們去哪裡!」

  「去人群裡,跟著除夕的送儺隊伍走遍京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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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五章 番外二 登基日常(完)

  京城除夕無宵禁。

  爆竹聲聲,歡笑陣陣,家家戶戶點起辟邪的大火堆,小孩子們穿著新襖,蹦蹦跳跳跟著家裡長輩出門賞燈會,看儺舞。

  裴顯停馬在光行坊門邊,抱姜鸞下了馬,把韁繩栓在路邊馬樁。

  送儺隊伍正從大街經過。舞戲火把如長龍,跟隨的足有數千人,浩浩蕩蕩不見頭尾。

  為首的儺翁和儺婆兩個,在隊伍最前頭載歌載舞,大聲唱辭;身後眾多的儺戲伶人戴著鬼怪面具,高聲應和;大群拍手跟隨的童子們戴著各式各樣的驅儺面具,笑鬧聲響徹長街。

  今年新君登基、大軍凱旋,朱雀大街趕建了兩座三十尺高的大燈山,供百姓賞玩,京城一百零八坊門大開,百姓蜂擁而出賞燈,趕著做除夕生意的小販擠擠挨挨在坊門裡叫賣。

  姜鸞裹著大氅,好奇地站在一處貨郎攤位面前。扁擔挑子裡的大小物件在路邊鋪開,掛在竹桿子最上頭吆喝叫賣的,是除夕應景的驅儺面具。

  她指著各式各樣的面具問,「面具上的圖案有什麼講究?」

  姜鸞頭上戴著帷帽,夜色燈火裡雖然瞧不清面目,但通深的矜貴氣,一見便是微服出來遊玩的世家貴女。

  貨郎急忙取下竹竿高處掛著的驅儺面具,遞過來給姜鸞驗看。

  「回貴人的話,畫得越凶,驅邪效果越好。瞧瞧這對,是今年新出的式樣。左邊這個是兵馬大元帥裴顯,右邊這個是驃騎大將軍謝征。貴人買一對帶回去掛在門上,驅邪效果極好的!」

  姜鸞一手拿一個,舉在燈火下細瞧,那濃墨重彩勾勒出兩個黑朱色的大花臉,橫眉怒目,果然凶得很。

  正好裴顯拴好了馬過來,隨手拿起一個在燈下細看。

  「瞧著不像是關公。這是鐘馗?」

  姜鸞笑得差點岔氣。

  「嗯?」裴顯不動聲色瞧她的反應,「猜錯了?」

  貨郎湊過來誇讚道,「郎君的眼光是極好的,一下就挑到了小人攤位上最吉利的驅儺面具。面具上畫的這位,可是咱們大聞朝百年難得的武曲星下凡,戰無不勝,最近剛剛封了宰相的河北道兵馬大元帥,裴顯!郎君買一個回去,掛在屋裡驅邪,效果頂了天的好!」

  裴顯:「……」

  他借著燈火打量手裡的面具,半邊黑白半邊朱色,濃重彩墨勾勒出銅鈴似的一對怒目,極為嫌棄地扔回去,

  「青面獠牙,畫的什麼鬼畫符。」

  挽了姜鸞的手,就要帶她往前去。

  姜鸞不肯走。往他身上一撲,抱住手臂不放,「是臘月裡剛出的稀罕式樣。我要買一對回去。可是我沒帶荷包。」

  裴顯抬手從自己的腰帶扯下錢袋子,摸出一顆金珠,遞給貨郎。

  貨郎喜笑顏開,急忙挑揀了最好的兩個面具遞過來,口口聲聲都是「貴人戴著,除夕辟邪,效果極好!」

  裴顯嫌棄地拎在手裡,不肯戴。姜鸞戴了『兵馬大元帥』的面具,把帷帽去了,頂著一張威武怒目的面具,高高興興跟裴顯挽手走在長街上。

  臘月裡大軍凱旋,類似的面具在京城興盛得很。跟隨送儺隊伍的人群裡處處可見橫眉將軍,怒目金剛。

  各處熱鬧坊門邊,貨郎們大聲招呼生意,異口同聲喊的都是:

  「驃騎大將軍!兵馬大元帥!買一隻回家供著,諸事大吉;買一對回家供著,驅祟辟邪!春聯門畫,新春桃符,驅儺面具,任君挑選,帶回家~嘍!」

  姜鸞笑得站不住,靠在裴顯的肩頭,把面具抬起半截,露出嫣粉豐潤的唇。小巧的下巴搭上線條優美的肩窩處。

  「彥之,再給我幾粒金珠。我要把他們攤位上的兵馬大元帥都買回去。」

  裴顯不給。

  除夕夜正在化雪,天上月光映著地上碎雪光,夜風料峭。

  他把姜鸞冰涼的雙手握在自己掌心裡捂著,另一隻手把厚實的大氅往上提了提,攏住她全身,順手在她的雙螺髻上猛揉一把,

  「錢有的是,不許買那一堆青面獠牙的鬼畫符。」

  姜鸞看一家嚷嚷著要買一家面具,裴顯堅決不給錢。跟著送儺隊伍走過兩條街,買下來的都是些宮廷不常見的小玩意兒,竹蜻蜓,彩陀螺,皮影戲的一整套小人。

  「我要燈球。」姜鸞扯著裴顯的袍袖,指向一處熱鬧的貨郎攤,長桿高處插了幾十隻棗栗大小、內加珠茸的燈球。

  「我有一對白毛球的耳墜子,形狀大小都和燈球差不多。等元宵節那晚,正好搭配著穿戴起來。」

  裴顯拉著她擠開人群進去。片刻後,擠開人群出來。姜鸞捧著滿手的燈球,髮髻上插了最好看的一隻粉芙蕖色燈球,高高興興地往前走。

  才走出去十幾步,又停下,「快看那邊的麵人!」

  一群童子圍著手藝人,攤位上豎起旗幟,旗上寫著「麵人張」三個大字。

  草垛子高處插了幾支樣品,反握琵琶的飛天仙女,手舉五彩石補天的人身蛇尾的女媧,一對憨態可掬的福娃。五官神態惟妙惟肖,衣衫褶皺都細細地捏出來。

  姜鸞把滿手燈球收進裴顯的荷包裡,興致勃勃拉著他擠進人群。

  麵人張正在捏一對小夫妻的麵人。二十出頭的白面書生,十七八歲的溫婉娘子。小夫妻真人就站在攤位前,手挽著手,小娘子低著頭羞澀地笑。

  「小娘子,頭抬起來些喲。」麵人張笑呵呵地說,「老朽手裡的麵人馬上就捏好嘍,小娘子看看像不像?」

  小娘子羞得不肯抬頭,圍觀的童子們已經紛紛瞪大了眼,哇的驚嘆拍手,「像,好像!」

  白面書生喜得給了兩倍的銅錢,小夫妻每人舉著一支麵人,挽著手往朱雀大街燈山方向去了。

  姜鸞挽著裴顯的手站在攤位面前,遞去一粒金珠。

  麵人張在燈火下抬頭瞧見兩人,驚得『喲』了聲,起身把招牌旗子放倒,好聲好氣地和周圍人群團團作揖,叫他們等會兒再來。

  等圍觀人群散去,他急忙過來行禮,「小的見過兩位貴人。敢問來的可是兵馬大元帥?」

  裴顯一挑眉,「認識我?」

  「小的吃這行手藝飯,從小練出看人不忘的本事。當日大軍凱旋入城,小的遠遠見過裴帥一面,因此認得。裴帥可是要捏麵人?小的不收裴帥的錢!」

  姜鸞笑起來,指尖敲了敲他的攤位,「金珠你收著。今晚不是他,是我要捏麵人。」

  麵人張收了金珠,「敢問貴人要捏什麼。」

  「人不在近前,只靠言語形容,我說,你捏,能捏得出嗎?」

  「只要形貌形容得具體,貴人一句句地說,老朽一樣樣地捏。」

  「好極了。」姜鸞滿意地開始一樣樣細數。

  「小娃娃,四五歲。杏眼,瓜子臉,水彎眉,肌膚瓷白,髮直而濃黑,額髮齊眉,梳纏金線的雙丫髻。喜歡穿……嗯,就捏粉芙蕖色的小襦裙……抱著一隻貓兒。」

  「啊,對了,那隻貓兒通體烏黑,只有耳朵尖上雪白。」

  裴顯聽到頭一句時,眸光已經睨過來。

  姜鸞裝作沒瞧見,字字句句地形容妥當,站在攤位面前,低頭去瞧麵人張的手指靈動捏動,用起五色面料,不多時,一個栩栩如生的四五歲小女童便出現麵人張的手中。

  姜鸞接過粉雕玉琢的小麵人,塞進裴顯的手裡,張口又開始描述下一個,

  「小娃娃,還是四五歲。這次是個男娃娃。一對狹長內雙的丹鳳眼,劍鋒眉,鼻梁高且挺直,髮直而濃黑,梳雙團髻。小孩兒的臉當然是圓嘟嘟的,不過喜歡瞪人,眼神凶巴巴的。穿小郎君的海濤色如意紋錦袍,抱著……嗯,抱刀吧。」

  麵人張聽出點門道,打量著裴顯的相貌輪廓,笑呵呵道,「聽起來倒有點像裴帥的五官相貌。老朽斗膽,按著裴帥的五官往小了捏一捏?」

  姜鸞一拍手,讚道,「就是這樣。你放手去捏,讓我瞧瞧什麼樣子。對了,小娃娃的臉要捏得肉嘟嘟的。」

  麵人張手藝熟練,頃刻後便捏出一個四五歲的男娃娃。

  果然就像姜鸞所形容的,狹長鳳眼,斜劍眉,雙團髻,穿一身小郎君的海藍袍子。極可愛的圓嘟嘟的臉蛋,頭大身小的短身材,配上凶巴巴的嚴肅瞪視神情,懷裡抱一把刀。

  仔細去看,就連抱的那把刀,都嚴格仿著裴顯腰間掛著的那把刀,捏得一模一樣。

  姜鸞舉著栩栩如生的男娃娃麵人,放到裴顯的前面,比對一處,笑一回。等笑夠了,小心地捏了捏麵人圓嘟嘟的粉臉蛋,過去牽真人的手,心滿意足地說,「走吧。」

  這回輪到裴顯不走了。

  他把已經轉身要走的姜鸞給拖回來,抬手把她戴著的驅儺面具給拿下來,對麵人張說,「按她的相貌再捏個麵人。你看人不忘,看一眼是不是足夠捏起來?」

  麵人張急忙道,「足夠了。」

  驅儺面具又原樣戴回去,麵人張低頭捏起第三個麵人。

  片刻後,姜鸞形貌的小麵人活靈活現的出現在手裡。麵人張起身,恭恭敬敬遞給了裴顯。

  裴顯在燈火下舉起打量。

  和女娃娃面人相仿的圓杏眼,瓜子臉,水彎眉,只不過雙丫髻換成了雙螺髻,眉心多了一點朱色花鈿,烏黑髮髻上插了支粉芙蕖色的燈球,肩頭裹一件玄色曳地的大氅。

  他的唇邊噙著笑,慢悠悠地把面人放到姜鸞面前比對了片刻,讚道,「惟妙惟肖。」

  姜鸞倒也不生氣,湊過去看了片刻,指著裴顯對麵人張說,

  「按他的相貌再捏一個給我。捏完這個就夠了,你繼續做生意。」

  不遠處的主街上,前後蜿蜒數里的送儺隊伍已經遠遠地走去長街前頭。

  裴顯和姜鸞手牽著手,每人舉著兩個活靈活現的麵人。

  姜鸞沿著主街方向往前走出十幾步,腳下忽然一停,說,「今晚盡興,我們回吧。」

  兩人原路回頭,往剛才繫馬韁繩的光行坊門處返回。

  「不去看燈山了?」裴顯問她,「若是嫌走路太遠,我們可以騎馬過去看。」

  姜鸞把手裡一大一小兩個麵人握緊了些。

  「今晚走到這裡,已經足夠盡興了。燈山以後還會有,倒不一定要今夜去看。」

  裴顯扶她上馬,姜鸞在馬背上取下戴了半晚的面具,裴顯替她把帷帽仔細戴正,翻身上馬。

  手臂從身後攬過她的腰,說的還是那句,「抓住韁繩。坐好了。」

  姜鸞往後一靠,身子靠進溫暖的胸膛裡。

  剛戴上的帷帽又摘下,露出一對清亮的杏眸,抬起頭,目不轉睛地往上瞧。

  坐在她背後的人,身姿英武頎長,把她完全籠罩在懷裡,此刻也微微地低了頭,正往下看。

  姜鸞把手裡的兩個麵人舉起晃了晃。

  「今晚我過得好高興。彥之,你高不高興。」

  裴顯抬手把大氅又往上拉了拉,裹住姜鸞整個身子。神色間並不顯露什麼,只在聲線裡露出一絲細微的笑意。

  「我今晚也過得極高興。」

  韁繩抖動,駿馬邁步,在長街上輕快緩行,馬蹄聲由慢到快,逐漸往北加速,趕往皇城。

  姜鸞出來時一路都在快活地大喊大叫,回程時倒開始安安靜靜地跟裴顯說起了話。

  「彥之,我性情就是如此,向來喜歡與天爭命,劍走偏鋒。」

  裴顯沉著地應了聲,「我知道。你向來行事不定如風。無妨,朝中有我。你只管放手去做。」

  大風呼嘯刮過耳側,姜鸞在風聲裡接下去道,

  「劍走偏鋒當然有它的好處。但是最近我開始覺得,長久謀劃,也有長久謀劃的好處。彥之,有些事,我們可以慢慢地籌畫起來。」

  裴顯低頭看她,「比方說?」

  「比方說,朱雀大街上的燈山。今年搭建了兩座三十尺的燈山,我知道明年還會有,後年還會有更大更好的。那我今年就不急著去看。我可以等明年,後年。」

  夜風呼嘯,姜鸞捂著凍得發紅的耳朵,抬頭去看夜幕裡一輪細勾月。月色淺淡,似有若無,裴顯在月下低頭凝望著她。

  「彥之,我們可以長長久久的。」她肯定地說。

  裴顯簡短地嗯了聲。「我們可以。」他摸了下她冰涼的耳朵,放緩馬速,把她肩頭的大氅往上拉,直到裹住整個頭臉。

  姜鸞從大氅裡扒拉不出來,隔著一層大氅仰著頭,聲音輕輕軟軟地傳入耳際:

  「彥之,所謂長長久久,只在你我之間,不在別人眼裡。世上很多人在意的很多事,其實我都不在乎的。」

  裴顯把懷裡的人摟緊了些。

  「為什麼這麼說。」

  「我知道你不願尚主。」姜鸞隔著一道大氅,看不見眼前的人,但她知道,他必定在低頭看她。

  「我知道你心裡顧慮極多。你背後站著整個河東裴氏。大批麾下將士信任依賴你,跟隨你從河東入京。你的兵馬元帥府擔著他們。你入京滿打滿算只有兩年,在京城根基不深。一旦尚主,身上的中樞要職全部卸下,你心裡不安穩。」

  姜鸞雖然看不到他臉色,但感受到腰間摟住的手臂瞬間發力收緊,旋即又鬆開。

  「阿鸞。」裴顯只說了一句,又停住了。

  姜鸞用力地扯大氅,好容易扯開一條縫隙,夜風呼啦啦灌了進來。

  她從大氅裡鑽出來,髮髻裡毛茸茸的粉色燈球在風裡跳躍晃動,她仰頭迎著裴顯專注的凝望視線,粲然一笑,

  「但是彥之,我不在乎呀。你看,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我連問也沒問過你一次。就是因為我壓根不在乎這些呀。」

  「我既不想為了要不要尚主的事和你吵,也不想為了什麼冊封大典,封你皇后還是駙馬之類的名頭和朝臣們吵。」

  「彥之,你不必尚主,現有一切不變,繼續領京畿防務,入政事堂。我只要現在這樣,你陪著我,我陪著你,我們長長久久的就足夠了。」

  裴顯控韁放緩了馬速。

  他們一路往北縱馬疾馳,前方不遠處,已經可以看到即將入宮的送儺隊伍浩浩蕩蕩的火把光芒,歌舞鑼鼓聲響隱隱約約地傳入耳朵。

  裴顯握住姜鸞的手,低頭望來,眸光復雜。

  「阿鸞,牽扯到國祚,禮法,正統承繼。我以朝臣身份陪伴你身側,以後的事態發展,並不會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不,彥之,事情也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困難。」姜鸞拉起他的手,往下,隔著衣裳按住自己小腹。

  她理直氣壯地說,「別忘了,我是女君呀。我自己生出來的孩兒,一定是皇家嫡系血脈。我封我自己的親生孩兒為東宮儲君,誰能置喙一句。」

  在裴顯愕然沉思的神色裡,她又裹著大氅往前一撲,連人帶氅衣撲進他懷裡,在溫暖的胸膛處親暱地蹭了蹭。

  「你不必尚主。朝臣們也不會有攻訐你的藉口。彥之,我早想過了,我們生個又聰慧又漂亮的孩兒。我通告天下,你是孩兒的父親。以後冊封東宮,你就是儲君的父親。」

  說到這裡,她哼了聲,「我看還有誰彈劾你恃寵而驕。」

  裴顯啞然失笑,抬手把她探出來的腦袋又按回去大氅裡,「果然做事劍走偏鋒,胡鬧。」

  他索性在路邊勒停了馬。

  策馬緩行至喧囂長街的角落一隅,理智而清醒地和她分析局勢,

  「阿鸞,你並非守成之君的性子。如今剛剛登基,萬象更新,天下處處仰望你的動向,你又年輕。此時此刻,借著新登基的銳氣,正是你提拔朝臣,大展拳腳,推行政務,讓天下看到女君政績的要緊關頭。遠未到退居後宮,生育兒女的時候。」

  「說得好極了。真好。不愧是朝廷的肱股棟樑。」姜鸞坐在馬背上,興致缺缺地拍了拍手,

  「好了裴相,你的進諫言朕聽到了。你可以回家去,把我的彥之還給我了。」

  裴顯:「……」

  眼看姜鸞開始不講理,裴顯抬手,揉了揉隱約作痛的眉心,放緩了語氣哄她,「彥之回來了。」

  「真的?」姜鸞瞄了他一眼,從氅衣裡伸出手掌,「把我的麵人兒拿給我。」

  裴顯從馬鞍邊的皮褡褳裡掏出四個精巧麵人,挨個遞給她。

  姜鸞挑出女娃娃的麵人兒,遞回裴顯面前,晃了晃。「我們的女兒。喜歡嗎?」

  裴顯又開始揉眉心。「阿鸞,好了,別鬧。」

  姜鸞今晚格外固執,不得答案絕不甘休,「口不對心的裴相已經被我趕回去了。留在這裡的是彥之。」

  纖長指尖戳了戳對面胸口,心臟在胸膛裡鮮活跳動著,

  「用這裡說話,老實告訴我。」

  她把麵人舉高,指著粉雕玉琢的四五歲女娃娃,繼續追問,「喜歡嗎?」

  裴顯抬手摸了摸女娃娃纏金線的雙丫髻,又以指腹輕輕碰了下女娃娃圓嘟嘟的臉蛋,

  「當然是喜歡的。」

  姜鸞又把自己相貌的麵人塞去裴顯手裡,「這個呢,也喜歡嗎?」

  裴顯把麵人舉高,借著周圍燈火打量著,唇邊不自覺噙了笑,「喜歡。」

  「那就行了。」姜鸞把四個麵人拿回來,擠擠挨挨全攥在手裡,「除夕半夜的,別在路邊吃風了。我們回吧。」

  時辰入了深夜。

  皇宮就在前方不遠處,朱雀宮門敞開,送儺隊伍最前方已經開始有秩序的入宮門。

  裴顯勒馬緩行,姜鸞全身拿大氅嚴嚴實實地蓋住,靠在溫暖的懷抱裡,過了平日入睡的時辰,眼皮忍不住地往下耷拉。

  京城各處忽然開始鑼鼓歡呼,爆竹聲驚天動地,她被歡呼爆竹聲驚醒了,帶著幾分睡意,含糊地說,「彥之,是不是到新年了。」

  「到新年了,阿鸞。」

  宮門就在前方,送儺隊伍擠擠攘攘。

  他們此刻不急著回去。裴顯放鬆韁繩,在深夜長街上信馬由韁,清脆馬蹄聲響中,緩聲念道,

  「福延新日,慶賀諸吉。」

  姜鸞應聲回道,「歲歲今日,年年今朝。」

  馬蹄聲越來越慢,無人控韁的駿馬在路邊停下,晃著尾巴,悠然吃起了碎雪裡的野草。

  馬背上的親密身影在雪光月色裡擁吻。

  良久,鬆開的韁繩終於被重新握緊,馬蹄聲再度響起,往敞開的宮門處緩行。

  馬上兩人在彎鉤月色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彥之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臘月裡剛登基,第二年就生孩兒是早了些。等我二十歲如何?親政三年,該做的都做起來了,朝臣們該罵你的都罵過一輪了,我們的孩兒也該出生了。對了彥之,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裴顯淡淡道,「要罵的讓他們罵去,裴某不懼。阿鸞,不必為了堵人口舌勉強自己。」

  「我才不會勉強自己。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

  姜鸞撇嘴,「不許又拿『避而不答』這套應付我。你明明很想要個女孩兒的。那天你喝醉後的大作我還收著呢。等回去就拿出來給你看。」

  裴顯頭疼地說,「大醉之後的胡落塗鴉,留著做什麼,笑夠了就拿去燒了。」

  「我偏要留著。今夜我非要聽你說句心底的實話。我說二十歲想要個孩兒,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到底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老實答我,我就把你的酒後大作燒了。你有一個字敷衍我,信不信我把你的大作貼到政事堂去。」

  裴顯:「……」

  馬蹄聲聲輕快前行,他抬手敲了她一記額頭。

  那一下敲得比二姊還輕,姜鸞揉了揉不疼不癢的額頭,抱住他的手臂,撒嬌地晃了晃,

  「快說快說。」

  馬兒繞著宮牆來回慢走,宮門近在咫尺,可以看到城樓高處禁衛手裡的火把,裴顯沉吟許久,終於吐露了幾句,

  「以理智論,三年之後,若朝政推行順利,日子安閒下來,可徐徐安排。」

  「以心跡論,渴望已久。」

  酒後吐真言。那幅半成之畫,是他心底之聲。

  ————

  大開的朱雀城門下,文鏡等了半夜。遠遠地瞧見單騎過來,急忙吩咐備步輦,起身迎上去。

  左等右等,馬卻始終沒過來。

  督帥的戰馬,以他從未見過的、慢得讓他抓心撓肺的步子,一點點地往城門方向挪。

  薛奪也坐不住了。

  「這是督帥的馬兒還是臨風殿的貓兒?踩得步子那個細碎,我還以為那兩位坐著大貓兒回來了。」

  姜鸞在馬兒細碎的慢步裡睡著了。

  全身用大氅罩著,呼吸輕緩綿長,靠在有力的胳膊上,毫無防備地陷入沉睡。

  裴顯一隻手攏著她,一隻手握著那四支麵人,鬆了韁繩,任由馬兒在宮牆下信步,把麵人舉高了,借著淺淡的月和雪光,逐個打量。

  耳邊回想起姜鸞入睡前的話,

  「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們長長久久的,要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女孩兒長得像我,男孩兒長得像你。我們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

  男孩兒長得也像阿鸞才好。

  裴顯舉起男娃娃的麵人兒,略帶嫌棄地打量著。河東裴氏本家的男丁,個個都生了這種狹長內雙眼睛。

  他們的孩兒,當然長得像阿鸞,眼睛圓圓大大的才好看。

  女孩兒的眼睛,更要圓圓大大的。

  四個精巧麵人攥在掌中,手臂抱緊懷中睡得香甜的溫軟身子,馬蹄聲輕緩,裴顯在月色雪光間出了神。

  河東本家大宅是他自幼成長的所在,卻也是他母親錐心泣血之地。他成年之後不願回。

  十六歲徵辟入仕,河東邊境幾處大營摸爬滾打,是他安身立命之地,入京後不能回。

  京城局勢如湍急驚濤,沒幾個寬心好睡之日。初入京時,他原以為偌大京城,不過又是個暫居之地。

  但京城裡有了她。

  偌大京城,成了他和她的安家之地,他的未來所繫。

  縱然周圍風雨動蕩,水流湍急,他內心無懼,他要在這裡牢牢扎下根基。

  馬兒慢步緩行,宮裡等候的人受不了了。

  宮門大開,燈光迎出,文鏡小跑近馬前,牽過韁繩往宮門方向走,不忘高聲問候一句:「福延新日,佳年大吉。」

  姜鸞被驚醒了,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問,「到了?」

  「到了。」裴顯扶她下馬。「今夜回來的有些遲。最多再睡兩個時辰,就要起身準備大朝會事宜了。」

  城樓上的聲聲爆竹響裡,姜鸞登上鎏金步輦,響鞭開路,往臨風殿方向行去。

  夜風吹進步輦,睡得半夢半醒的人清醒過來,換了個姿勢,端正坐在輦上。才坐穩片刻,卻又東張西望,四處找人,

  「裴相呢。」

  「陛下。」步輦邊上隨駕護送的裴顯應聲道,「臣在此處。」

  姜鸞順著聲音撩開擋風帷帳,裴顯的視線正好睨過來。

  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微微地笑了。

  除夕過去,新年已至。等天邊晨光亮起,便是姜鸞人生頭一次的元旦大朝會。

  以後還會有許多個新年,許多次大朝會。

  從前姜鸞與天爭命,現在她學會了徐徐圖之。

  她知道,這一次的新年,還有以後每一次的新年,她的裴相都會陪在她身側。

  長長久久攜手相伴,年年歲歲與君守歲。

  《番外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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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六章 番外三 前世老裴穿到今世(上)

  芙蓉帳暖,內帷春香。

  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姜鸞依舊沉沉地睡著,身後有力的手臂摟著她的腰。

  清晨微光從窗紙透進寢屋,濛濛的暈光打在地上。

  她半夢半醒間翻了個身,扯到酸痛的腰,迷迷糊糊地叫了聲。

  身側的人立刻醒了,借著微光傾身過來查探。見她依舊闔著眼,又躺了回去,有力的指尖規律地揉捏起她睡夢中不自覺繃緊的腰部。

  昨晚的動靜鬧騰得極大,褥被一塌糊塗,後來全被姜鸞踢到地上,東一處,西一處地散落滿地。

  酸軟的腰腿被揉按許久,姜鸞終於緩過了氣,感覺身上涼颼颼的有點冷。

  閉著眼摸索了一陣,什麼衾被褥子都沒摸著,倒是摸到了結實的胸膛和腹肌。

  她四處按了按,縮回手。

  「被子呢。」她咕噥著,「我冷。」

  柔軟的鴨絨衾被從地面氈毯上撈起,重新裹在腰間,露出兩條筆直纖細的長腿。

  姜鸞閉著眼,把衾被往上拉一拉,遮住驚心動魄的美景。

  溫熱的手掌從腰部按摩的穴道上挪,扳過小巧下頜,熾熱的唇吻了上來。

  烏髮被蹭得淩亂,柔滑蜿蜒地落在床沿,姜鸞被吻得喘不過氣,抬腳踢了一下。

  就那一下抬腿,牽扯到酸疼的筋肉,姜鸞倒吸著涼氣,迭聲地喊疼,「腿。腿也要捏捏。」

  裴顯挨了一記不疼不癢的飛腿,手掌往下,順著筆直小腿,準確地按壓在膝蓋下方的足三里穴。

  姜鸞被搓揉地通體舒泰,酸爽得快升天。保持著蜷在懷裡的側躺姿勢,眼瞼漸漸闔攏,居然又要睡著了。

  「昨晚還未到半夜,你便睡著了。怎麼叫都叫不起。」

  裴顯抬手不輕不重地敲了她一下,「果然是春日睡遲。對著窗外大好春光,這麼貪睡。」

  姜鸞捂著被敲疼的額頭,不怎麼服氣。

  「早睡早起,晚睡當然晚起。我又不是你,三更半夜才睡覺,不到五更天起,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我每日要睡足四個半時辰的!」

  「需要睡足四個半時辰的,只有學堂裡的蒙童。」

  裴顯悠然說道,聲音裡洩露出不明顯的笑意,指節轉到小腿後方的承山穴,繼續發力按揉。

  「睡前還得洗浴。你那幾個女官還天天惦記著給你身上塗抹藥膏子。如此算來,碰著第二日早上有朝會,豈不是前晚用完晚膳就要歇下了。」

  姜鸞不以為然。

  「洗浴用不了多久時辰。你別給我身上留印子呀。我身上乾乾淨淨的,她們也不會天天邊念叨著邊給我抹藥膏子了。」

  話還未落地,肩胛處微微一熱。圓潤的肩頭被吻出一片紅痕。

  修長的手指撫摸著那處新添加的紅痕,裴顯慢條斯理地說,

  「讓她們抹。晚上睡不夠的話,以後你早些歇下,不必等我過來。」

  「哎呀。」姜鸞側頭去看自己的肩頭,吮吻處太靠後,她瞧不清楚,只看到影影綽綽一點紅。

  肩胛倒還罷了,穿衣裳便看不出。有回單獨召見謝瀾說話之前,一不留神,耳後留了痕跡,叫謝瀾瞧見了,盯著看了好久。

  姜鸞捂著脖頸,不輕不重地又踢了一下,從他懷裡掙開。

  「渴了,」她把人支使開,「替我倒碗熱茶來。」

  臨風殿不成文的慣例,只要裴顯過來,寢堂值夜的女官一律避讓去最東邊的梢間,把西邊寢屋單獨留給他們二人。

  因此,外間雖然備著茶具,茶葉和山泉水,想要一杯熱茶,卻是要自己動手的。

  裴顯睨過來一眼,沒說什麼,起身撥開隔斷處的珠簾,出去烹茶。

  山泉水煮沸,烹煮一壺恰到好處的熱茶,至少要兩刻鐘。

  姜鸞故意支使他出去,就是怕他早上興起,把她抱回帳子裡又來一回。

  裴顯今年二十八歲,正在精力最強健的年紀,每日睡三個時辰就足夠。

  京城整年無戰事,無處消耗他的精力,他白日裡精神奕奕地在政事堂議政,思維敏捷,記憶驚人,質問尖銳,三言兩語直擊要害。

  每日呈上政事堂的大摞奏本,隔日便能處理妥當,該上呈的上呈,該發還的發還。有些需要時間處理的繁雜政務,隔兩三個月他還記得全部瑣碎,到了時間翻出來挨個追責。

  政事堂裡的崔知海四十來歲,起早貪黑地還能應對。年紀最大的李相精力實在跟不上,叫苦不迭,提議再補兩位年輕能幹的朝臣進政事堂幫把手,喊了兩個月了。

  到了晚上,他時常帶著當天的新奏本過來臨風殿,在燈火下和姜鸞一邊商議一邊寫下草擬批復條子,夾在奏本裡頭。

  姜鸞年少貪睡,有時和他說著話便睡過去。在昏黃燈下一覺睡醒,裴顯那邊正好解衣歇下。兩人睡在一處,免不了肌膚碰觸。磨磨蹭蹭的,又升起情熱之火,一燒便灼燒到半夜。

  一日兩日無妨,三日五日也無妨,日積月累的,姜鸞被折騰得受不了了。

  官員五日一休沐,她也定下「一五一十」的規矩。

  每隔五日,裴顯在臨風殿留宿一晚。

  每隔十日,她去裴顯的兵馬元帥府留宿一晚。

  非逢五、逢十的日子,她在臨風殿裡蒙頭大睡,總算解決了眼底睡眠不足的烏青眼圈。

  上回逢十,是這個月的初十,姜鸞那天耍賴,藉口點點生病,硬拖著不肯出宮。

  裴顯原本已經回了兵馬元帥府,得了消息,袖著一包貓兒食,大晚上的又入宮給點點探了病。

  燭火亮堂的屋裡,看了一會兒四處飛奔撲騰著揍墨墨的雪白大貓兒,對著姜鸞心虛的眼神,沒說什麼,抱了抱她便走了。

  昨日十五,是逢五的日子,裴顯拎著城東珍香齋排隊買來的四寶蒸餅,下午申時散值了便過來。

  餵姜鸞吃了她最喜歡的芝麻蒸餅,又一起用過晚膳,人慣例留宿在臨風殿。

  姜鸞大半夜的沒睡成,最後實在撐不住,做到中途自己睡過去了,早上睏倦得半日睜不開眼。

  把人支使出去烹茶,她獨自緩了一會兒,撐著床沿想坐起身,卻不知牽扯到了哪處酸疼的筋肉,腳下發軟,一聲細微悶響,趴倒在床上。

  本該在外間煮水烹茶的人,來得出乎意料的快。

  姜鸞並沒有聽到珠簾響起的聲音,只覺得眼前一暗,熟悉的身影旋即出現在床邊,站在他慣常喜歡的床頭方位,低頭往帳子裡望過來。

  隔著放下的朦朧帷帳,他似乎換了身衣裳。再仔細瞧,手裡是空的。

  姜鸞的腰腿筋肉實在酸得頂不住,催促說,

  「別管外間茶水了,案上就有冷茶,端過來先解渴,再來揉揉我的腰。剛才不知硌到哪裡了,腰又酸又疼。」

  來人沉靜地立在床邊,視線緩緩打量周圍。姜鸞催促兩遍後,終於有了動作。

  他轉身去長案邊,捧來一盞茶。

  「陛下。」他低沉地喚道,「冷茶傷胃,不宜多喝。」

  姜鸞原本沒覺得異樣,聽到聲音,倒是詫異地抬起頭。

  「你聲音怎麼了。怎麼突然這麼啞?傷風了?」

  晨光昏暗,寢間裡沒有點燈,放下的帳子裡朦朦朧朧的。她掀開帷帳往外瞧,站在床邊的熟悉頎長身影背對著窗,逆光裡看不清神色。

  手裡捧著一杯前半夜用過的冷茶。

  姜鸞湊過去,借著他的手喝了兩口,涼水入腹,渾身哆嗦了一下。

  「好冷。兩口下去,我腸胃都冰了。等外頭的水煮好了,還是要一杯熱茶暖腹。」雖然把茶盞推開了,聲音卻又輕又軟,像極了撒嬌。

  推開他手掌時,兩邊肌膚免不了接觸。對面的手明顯顫了一下,半杯茶水潑出去幾滴。

  「彥之,你冷?」

  姜鸞納悶地把他拉坐在床側沿,順勢摸了摸。「手很熱啊。」

  她靠坐起身,借著窗外映進來的微光,仔細瞧了他幾眼,越看越不對勁。

  「彥之,你的氣色不太對。剛才出去,可是遇到什麼事了?」

  她擔憂地抬起手,細白的手指摸在他皺起川紋的眉間,「別瞞著我,說出來。我們說好了的,不管什麼捅破天的大事,都說出來。我們有商有量的,再大的事也難不倒我們。」

  柔嫩的肌膚,帶著剛出被窩的溫熱,猝不及防地落在眉心,揉開了習慣緊鎖的眉頭。

  男人本能的想躲開,後背皮膚卻炸開了一層細小戰慄的疙瘩。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

  在他面前,直長烏髮瀑布般傾瀉而下,姜鸞雖然嘴裡喊著酸疼,氣色卻極好,眼神明亮,肌膚細嫩柔白,臉頰浮現睡醒後的淺淺紅暈。

  她出現在他面前的樣子,像極了他心心念念了許久,如果她從未在深秋寒涼的江水裡傷了身,順利長大成人後應該有的模樣。

  額頭還在被柔嫩溫暖的掌心碰觸著。他閉起眼,感受許久不曾接觸的鮮活人體溫度的撫慰,耳邊聽她以親密熟諳的口氣喚著「彥之」。

  他明白了。

  自己必定是陷入了一場難得的美夢。

  既然是夢境,就不必過於拘束和緊張。

  他抬起手,起先帶著細微躊躇,隨即堅定地覆蓋在她纖長的手掌上。

  這是他渴望已久的夢境。

  承載著他心底最深處的渴望。呈現出他最期待的場景。

  他的聲音刻意放輕,語氣帶著隱約的試探和希冀,

  「……阿鸞?你身上哪兒疼?」

  帶有試探意味的、越出雷池的親密稱呼,被姜鸞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哪兒都疼。」她往下一趴,哼唧哼唧地翻過去,露出一截白玉色的纖細腰肢。

  「特別是腰,剛才被床沿木頭硌了一下,好疼。彥之,幫我揉揉。」

  男人按揉的動作生疏了不少,按了三次才按準穴道。

  好在姜鸞清晨睏倦又疲倦,不怎麼講究。

  她閉著眼,貓兒似的哼唧著,「力道太輕了。重點,再重點,啊啊啊啊——就是這裡!就是這個力道!」

  熟悉的沉穩嗓音,帶有沙啞音調,在輕輕按揉的同時開口問詢,

  「所以,我們……在一起了?」

  姜鸞瞬間清醒了。

  「你什麼意思?」她捂著腰艱難回身,瞪了一眼。「我們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男人沒有應答。

  那截雪白的腰肢在他面前,白得晃眼。兩邊淺淺的腰窩小巧可愛。

  他若有所悟地挪開視線。從進屋就始終繃緊的肩胛肌肉漸漸放鬆下來。

  這就對了。

  在他最隱秘、最美好的幻夢裡,他們當然會排除萬難,順理成章地走在一起。

  在無數個驚醒的午夜,他曾經夢見同一個場面。

  枝頭泛起新綠的古雅庭院樹蔭下,她遠遠地看他走近,指尖一圈圈繞著髮尾裡的纏金線,像隻矜貴的貓兒那般翹起下巴,站在原地等著,眼角餘光睨著他。帶著隱約期盼的眸子閃亮如天上星光。

  從她大病好轉、第一次用這般眼神瞄他的陽光細碎的初春午後,他們就應該順理成章地走在一起。

  在他的面前,卸去了滿身病痛的姜鸞,帶著活潑康健的紅潤氣色,慵懶地靠在他身側,語氣隨意而親暱。

  他們在一起很久了。

  他握著她溫暖的手掌,捧到唇邊,極珍重地輕吻。

  雖然不明白這個荒謬夢境從何時開始,他卻清楚地知道,夢境虛幻,會隨時隨地、毫無預兆地結束。

  他要抓緊機會。

  「阿鸞。離別日甚,想念亦久。」他緊握那雙纖長柔軟的手,喃喃地低語,

  「許多年來,你始終不曾入夢。今晚相見,我極高興。」

  姜鸞:「……」

  姜鸞手肘半撐起身子,懷疑地瞧了他半天,眼神明明白白都是「今天犯了什麼大病?」

  她湊近過去,略帶疑惑地摸他的額頭,順手把他習慣皺起的眉心又揉開了。

  體溫正常。

  「昨夜沒喝酒。今早沒起燒。」姜鸞詫異地自語,「怎麼像是說夢話似的不清醒。該不會出去一趟,撞邪了吧。」

  男人的眉目陷在逆光陰影裡,沒有回應,像在沉思。

  沉思良久,他抬起長期握刀而粗糲的手指,像是下定決心般,探到她瑩潤飽滿的粉唇邊。

  輕輕地捏了捏。

  柔軟,溫熱。帶著人體呼吸的鮮活的熱氣。

  他收回手,無聲地勾唇笑了。

  「今夜有福,得以賜下如此美夢。」他輕聲對自己道,「美妙幻夢,聊慰平生。卻也該醒了。」

  在姜鸞納悶的視線裡,他倏然起身,捏著自己溫熱的指尖,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後,裴顯捧著一盞新沏好的熱茶,從外間走進來。

  迎面對上了姜鸞「你到底犯了什麼大病」的眼神。

  「我就知道。每天只睡兩三個時辰,時間長了,人肯定會出毛病。」姜鸞就著裴顯的手喝了幾口熱茶,放下茶盞,開始叮囑他,

  「瞧瞧你剛才進屋時的樣子,低沉又悒鬱。我問你怎麼了,你偏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不應我。等下別急著走,我叫吳太醫來,給你從頭到腳地查一遍。」

  裴顯:「?」

  裴顯抬手指著自己,笑了聲,「裴某進屋的樣子,低沉又悒鬱?」

  姜鸞捧著茶盞,想起剛才逆光看不清的神情,肯定地連連點頭。

  「低沉又悒鬱。」

  裴顯嘴角噙著笑,抬手按住她頭上柔滑的烏髮,狠揉了一把。

  「是誰整日裡耍賴?每到逢十的日子,不是肚子疼,就是癸水來,現在連貓兒生病的藉口都用上了,就是不肯老實出宮去我府上,反倒埋汰起我來了。」

  姜鸞哎呀呀地捂著腦袋往床裡躲,

  「誰反悔了,明明是你先不做個人。去了幾次你的兵馬元帥府,第二天我連腰都直不起身。每次都這樣!」

  裴顯手長,追過去繼續四處亂揉她滿頭淩亂長髮,淡笑,

  「之前商議『一五一十』的約定,我起先不同意,是誰哄我說:『金口玉言,絕不反悔。以後入了帳都聽你的』。哄得我應下,現在連『一五一十』的約定都要作廢了,陛下?」

  「呸,你說誰反悔呢。金口玉言,從不反悔!」姜鸞把髮尾從裴顯手裡扯回來,氣喋喋地說,

  「以後逢十還是出宮,但不許大白天的把我往你府裡帶。白日裡你陪我四處走動探訪做正事。晚上再去你府上。」

  兩人鄭重地擊掌立誓。

  ———

  安靜的水榭深處,裴顯從美夢中醒來。

  今夜原本是個尋常的夜晚。

  飯後,他入御花園散步,隨行親兵封了整座園子,宮人全數趕出去。

  初秋天氣燥熱,他喝了不少酒,酒意上湧,順著水聲隨意漫步,前方是個荒僻的蓮花池。

  滿池盛開的睡蓮,蜻蜓低飛,金錢龜在淺塘裡四處游動。

  朝廷財政吃緊,今年裁撤了不少宮人,這處池子是御花園半荒廢的地帶,平日裡無人打理,蓮花卻也開得熱熱鬧鬧的。

  他漫步過去得隨意,不料意外驚擾了先到此處玩耍的幾個孩童。

  身穿華麗錦襖的女童驚惶地跳起,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裴、裴相。」

  裴顯冷淡頷首。

  是小皇帝的妹妹,福儀公主。才過了八歲的生辰,從小怕他怕得厲害,見他彷彿老鼠見了貓兒。

  「公主請回。」他自顧自地走進水榭,入宮不卸的腰刀扔在地上,咚地一聲悶響。

  福儀公主嚇了一大跳,提著裙擺,頭也不回地快跑出去。奔跑時雙丫髻上裹的金線在半空中搖擺著。

  當時正是落日時分,夕陽映出點點金色。裴顯的視線盯著活潑潑跳動的纏金線看了幾眼。

  簡單活潑的雙髻,是京城裡未出閣的年少貴女都喜愛的髮飾。

  未滿十歲的女童梳丫髻,十歲之後的少女梳螺髻。姜鸞在世時,他曾經替她綰過兩次,親手纏過類似的金線緞帶。

  已經隔得太久。以至於再回想起時,最初的痛徹心扉和後來麻木的情緒都不復在,只留下一遍遍重溫舊事時的甘美。

  姜鸞如果活到如今,應該也不會再綰雙螺髻了。但她永遠停留在未出閣的青春年華。

  在他的記憶裡,她便永遠是那個梳著雙螺髻,指尖頑皮地一圈圈纏著金線緞帶,遠遠地見他彎眼笑起的嬌俏模樣。

  酒意上湧,他在初秋的晚風裡和衣而臥,在水榭裡短暫睡了片刻。

  如此尋常的初秋夜晚,竟然帶給他一個難以想像的美妙夢境。

  如果有另一世,如果他們能夠重逢在某個不一樣的時刻,開始截然不同的人生。

  或許就是夢境裡見到的那般,她對他粲然而笑,他坦然擁她入懷。

  裴顯坐在水榭中,在月下獨酌。耳邊傳來熱鬧蛙鳴。

  回憶起美好到令人沉醉的夢境,夢裡感受到的無比真實的鮮活溫熱觸感,他放下酒杯,撫摸著自己的指尖,微微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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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七章 番外三 前世老裴穿到今世(下)

  那晚在御花園的蓮花水榭小憩,說是美夢,卻又過於真實。醒後似幻似真,分不清身在何處。

  想不清,便不再想。裴顯連續幾天夜宿在水榭中。

  他很快再一次地入夢。

  這次的夢境,卻跟他設想過的每個場景都完全不同。

  他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庭院裡。此刻的天色,反倒比他入睡時更亮些。

  前方古樸的重簷歇山頂建築,形制太過熟悉,他一眼便認出是臨風殿。

  但仔細去看,草木蔥蘢葳蕤,值守宮人眾多,長廊每隔十步懸掛的都是簇新的八角宮燈,處處透著不對勁。

  自從姜鸞過世,臨風殿關閉。裡面只留了五六個年邁的灑掃宮人。已經許多年沒有添人換物了。

  裴顯打量著周圍似是而非的臨風殿。

  一個身穿錦襖的小少女,梳著纏金線的雙螺髻。以一個極孩子氣的姿態,抱膝蹲在百年大梨樹下。

  他初看到小少女的背影時,還以為是小皇帝年僅八歲的妹妹,福儀公主。

  但走近幾步,他赫然發現,少女單薄的背影和過於粗壯的梨樹幹對比,讓他錯誤地估計了她的年紀。

  這是個半大的少女,十一二歲的年紀,已經不能再稱呼女童了。

  豆蔻年華的少女,眉心點著一點花鈿,瓜子臉,水彎眉,相貌比福儀公主精緻妍麗許多,氣質更是完全不像。

  見了他,完全沒有畏懼的神色。

  只是意外地歪了下頭,「從前沒見過你。你是誰?新來臨風殿的?」

  在她開口的瞬間,裴顯便認出了姜鸞。

  如果上一次美夢,他以為是自己內心渴望編織出來的夢。那麼這回,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他意外地闖入了過去的時空,和她相會在原本毫無交集的時刻。

  裴顯的腳步往後退,身形隱藏在梨樹陰影下,面孔在逆光辨識不清。

  「無名小卒,皇城北衙禁衛。」他低沉地說。「公主為何獨自在此處。」

  每日來來去去的禁衛實在太多,姜鸞並未太在意面前陌生的帶刀禁衛。

  先帝駕崩,長兄登基。她剛剛失去了寵愛她的父親,被長兄打發到空置多年的臨風殿。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姜鸞蹲在梨樹下,聲音裡帶著不明顯的鼻音,「你下去吧。」

  裴顯往後退了兩步。

  完全退到了枝幹粗壯的大梨樹背後。

  姜鸞撿起地上的落葉,隨意地在地上寫寫畫畫,又剝出十幾根長葉莖,把幾隻螞蟻圈在小圈裡,看它們四處繞圈,最後一隻隻地奮力爬出去。

  她自己恢復了精神,拍拍手上的塵土,站直起身,四處張望。

  「剛才那個高個子的北衙禁衛呢?」她喊道,「人還在不在?」

  裴顯從樹幹背後轉出半步,「公主有何吩咐。」

  姜鸞指著樹枝高處新結的大梨,「我想吃梨。你幫我打幾個下來。」

  「臨風殿裡這棵梨樹是秋白梨品種。」裴顯抬頭去望鬱鬱蔥蔥的枝葉。「九月果實成熟,十月晚梨格外甘甜。如今才八月中,果實尚帶有少許青色,只怕味道酸澀。」

  姜鸞卻不講道理起來。

  「我才不管。」她氣鼓鼓地說,「我今天就要吃梨,酸的澀的也要吃!你幫不幫我打梨?你不肯做,我叫苑嬤嬤過來罵你了。北衙禁軍有十二衛,你是隸屬哪衛的,敢不敢說?」

  對著蠻不講理的小少女,裴顯啞然失笑。

  他並不肯說自己是哪衛的,只是解下腰刀,拋在地上,挽起袍袖。

  「公主往後面站一站。」

  灌木叢裡放著一隻小竹筐。

  正殿庭院裡那棵百年大梨樹,姜鸞搬進臨風殿的頭一日就瞧見了。早上她提著小竹筐過來前庭,就想要打幾支梨。

  但春蟄白露她們幾個大宮女都不會爬樹。

  秋霜去找梯子。她們初來乍到,臨風殿的梯子不知放在哪處耳房,找了兩圈都找不到。臨風殿裡的掌事太監是謝皇后的人,對他們不冷不熱,一問三不知。

  找人打梨這等小事,若是先帝在時,不必姜鸞親自開口,只要身邊幾個大宮女出去說一句,多的是人打破頭得爭搶去做。

  京城換了新天,新帝對么妹態度冷淡,謝娘娘和漢陽公主姑嫂不甚相合。宮裡趨炎附勢的人精們也各個態度大變,捧高踩低。

  夏至自告奮勇往上爬了兩三尺,差點從樹上摔下來,苑嬤嬤心疼又氣急地念叨了好久。

  姜鸞挽著空竹籃子,仰頭望著頭頂枝繁葉茂的枝幹,幾十隻大梨藏在高枝,不過一兩丈的高度,往日只是隨口一句吩咐的小事,於她突然成了遙不可及。

  她叫所有人都退下,把竹籃子扔去旁邊,獨自蹲在樹下。

  卻意外有個不知哪處調來的禁衛願意替她摘梨。

  那禁衛手腳有力,幾下便攀上了樹枝高處。摘下枝頭個頭最大的一隻梨,對準灌木叢裡的空竹籃,手裡用了投壺的巧勁,隔著幾尺距離,穩穩地把大梨投入竹籃裡。

  姜鸞驚喜萬分,小跑過去抱過竹籃,又跑回來站在樹下,仰著頭喊,「梨子好大!籃子拿過來了,再摘幾隻大的,我拿裙子兜著!」

  她當真展開身上的織羅花間長裙,挨個兜住樹上投擲下來的大梨,嘴裡數著,「一,二……五,六……」

  數到十時,她喊了停。「夠了。你下來吧!」

  姜鸞把全部大梨放進竹籃裡,又仰頭對樹上喊,「下來呀!」

  「對了,你到底是隸屬北衙禁軍哪衛的?叫什麼名字?我以後會封賞你的。」

  樹枝高處的男人坐在枝杈間,低頭望下來。

  他的眉目遮掩在枝葉陰影裡,從樹下看不清楚。

  「無名小卒,名姓不足掛齒。公主的裙子沾了灰塵,回去後殿換罷。」

  十二歲的小少女沒多想,高高興興地拎著籃子往後殿處小跑過去。雙螺髻上扎著的織金緞帶隨著奔跑的腳步輕快跳躍著。

  裴顯的目光跟隨著陽光下跳躍的點點金光逐漸遠去。

  今天又是個超乎想像的美夢。

  他在御花園的蓮花水榭裡醒來。

  不。或許不只是個夢境。

  上天回應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渴望,借由所謂夢境,讓他看到了和現世截然不同的可能。或許他們真的能夠重逢在某個不一樣的時刻,在另一處時空擁有截然不同的開始。

  裴顯噙著笑從水榭離開。

  蓮花池子開始有人每日打理,水榭裡搬來了床榻被褥。

  他在水榭裡對著蓮花池入睡。

  秋冬之際,薄冰開始封住蓮花池水,他在另一個時空和她相遇。

  那時的她更小了。

  四五歲年紀的小姜鸞,長得彷彿粉雕玉琢的玉人兒。瓜子臉,水彎眉,直長烏髮齊眉,頭上梳兩個小小的雙丫髻。

  天氣寒冷,她穿一身毛茸茸的皮襖子,戴著毛茸茸的暖耳,手套,腳下踩著烏皮小靴,站在紫宸殿外,仰頭對著天上飄下的細雪。

  二十來歲的奶娘跟在她身後,迭聲地喊,「我的小祖宗,別玩了,趕緊進殿去。聖人問起你了,喚你過去說話。」

  「派人和耶耶說,我玩好了就進去。」姜鸞索性連手套都脫了,掌心好奇地托住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化成一滴水滴,她惋惜地說,「化得太快了。」

  小姜鸞蹲在地上,招呼奶娘和她一起堆雪人。

  雪人其實堆得並不大,但小姜鸞堆得精細。手指,四肢,衣裳扣子,各處都一絲不苟地勾畫出來。

  奶娘惦記著殿裡等候的聖人,又催促道,「公主先進殿去,雪人放在這兒,叫其他人過來替公主堆完可好?」

  小姜鸞停下動作,轉過臉來,又圓又大的烏黑眼睛直對著奶娘說,「奶娘,我堆的這個是阿娘,不好叫其他人幫手的。」

  奶娘閉了嘴,蹲在旁邊,開始細細地替雪人捏衣裳。

  殿裡的御前內侍出來兩次催促,奶娘奉了姜鸞之命,起身隨御前內侍入殿解釋。

  姜鸞見奶娘走了,立刻把手套又摘下,扔在雪地裡,小小的手指開始勾畫雪人眉眼。

  沉著的腳步聲踩著雪走近。

  小姜鸞並不懼怕陌生人靠近,只在勾畫雪人眉眼的中途停下,抬頭看了一眼。

  「你是誰。沒見過你。耶耶今日召你覲見嗎?」

  裴顯不答,蹲在她面前,順著她的動作去看雪人。

  「這是你過世的阿娘?」

  「是呀。」小姜鸞認認真真地畫好兩道眉毛,開始勾勒眼睛。

  「阿娘春天裡過世了。我很想念她,有很多話想和她說,可是再也找不到她了。奶娘說阿娘去了天上。我就想著,冬天堆個阿娘的雪人,等春天雪化了,雪人回到天上,就可以把我的話帶給阿娘聽見了。」

  裴顯蹲在她身側,問她,「你想和阿娘說什麼。」

  「阿娘去世之前,叫我每天乖乖的,聽耶耶的話,聽裴娘娘的話。每天要記得給裴娘娘早晚請安,看到不喜歡的人要忍著,不要惹事,不要叫人瞧出來我的不喜歡。」

  小姜鸞有點苦惱,「可是裴娘娘不喜歡我。她身邊的女官們也都不喜歡我。我想問阿娘,為什麼裴娘娘不喜歡我,我還要給裴娘娘早晚請安。為什麼她身邊的女官們刁難奶娘,我還要忍著。我想告訴耶耶,叫耶耶罰那些壞女人。」

  「她們對你不好,那就去告訴你耶耶,叫你耶耶罰她們。」

  裴顯淡淡道,「阿鸞,你是明宗皇帝最寵愛的公主,皇宮是你的家。你在自己家裡,不必謹小慎微,你該隨心所欲地活。」

  「真的?」小姜鸞高興起來。「奶娘每次被欺負了,都哭著說她可以忍,也勸我忍。她說阿娘的話是真心為了我好,我該聽阿娘的。但我覺得應該像你說的才對。這裡是我家呀。我為什麼要在我自己家裡,看著我的奶娘被壞女人們欺負。」

  小小的手指劃過細雪,眉眼清晰地勾勒出形狀,是一個杏眼芙蓉面的溫婉女子。

  小姜鸞拍拍手上的碎雪,滿意地打量幾眼雪人,「我要進殿去見耶耶啦。」

  跑出去幾步,又轉回來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耶耶封賞你。」

  裴顯無聲地彎了彎唇。「無名小卒,名姓不足掛齒。公主進去吧。」

  小姜鸞清脆地應了聲,飛快地往後殿方向跑去。

  羊皮小靴在雪地裡踩出一連串輕而淺的腳印。

  裴顯噙著笑,在冬日的枯荷水榭裡醒來,緩步離開朔風呼嘯的御花園。

  借由夢境,他看到了發生在不知名時空的無數種可能。現世的種種世俗糾纏事,再無法激怒他了。他冷待處之,心平如水。

  他開始懈怠朝堂政務。

  空閒下來的日子,開始作畫。

  以工筆勾勒,細細地描繪姜鸞二十歲的樣子,十五歲的樣子,十二歲的樣子,四五歲的樣子。

  他年少從戎,畫功原本稀鬆平常。

  但只要潛心向學,有什麼學不會的。他無事便閉門作畫,書房裡堆滿畫卷,筆下越來越精妙。

  過了幾年,信手塗鴉流出之作,居然也在京城喊到了千金價。

  ————

  臨風殿的火燭全部點起,映照得燈火明亮。

  紅木長案上展開一副即將完成的精細工筆畫卷,銅鎮紙鎮著邊角,裴顯手執兔毫,正傾身專注地勾勒輪廓。

  姜鸞趴在長案側邊,手肘撐著紅木案,近距離打量著。

  畫的還是四五歲的女孩兒。瓜子臉,水彎眉,圓圓黑亮的杏眼,穿一身毛茸茸的皮襖,站在雪裡,淘氣地脫了手套,抬手去接天上飄下來的細雪。

  女童脖頸處毛茸茸的皮襖,用最細的兔毫畫筆勾勒輪廓,火狐毛色由深而淺,躍然紙上。

  姜鸞屏息看著,等輪廓勾勒完成,裴顯擱置了筆,這才呼出口長氣,問了句,「這副畫裡不抱黑貓兒了?」

  「這幅畫的是冬季雪景,女童伸手接雪,旁邊還有個雪人,有隻貓兒反而添亂。」裴顯拿起幾個銅鎮紙,把墨跡未乾的畫卷四邊鎮住。

  他這時才注意到姜鸞趴在案邊的動作,皺了下眉,過來把她扶起身,又攙扶去羅漢床邊坐下。

  「御醫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懷了身子以後,盡量多坐少站,千萬別彎著。」

  姜鸞不以為然。

  她身上四五個月的身孕,小腹部略微凸起,身上穿得寬鬆,不注意看留意不到。

  寬大的手掌不放心地按在小腹部,停留了一陣。

  姜鸞好笑地把他的手拍開,「五個月都未到,整天摸什麼。二姊說,這時候的胎兒才不會動。」

  她這一胎懷得穩當,初期連孕吐都少。除了嗜睡,沒添什麼毛病。

  「肯定是個乖女兒。」姜鸞探頭去看紅木案上新完成的工筆畫作,宮闕背景,構圖開闊,雪地裡抬手探雪的女童冰雪可愛,平心而論,可以稱得上精雕細琢的佳作了。

  「這幾年你的畫功突飛猛進。」姜鸞讚嘆說,「我看宮廷畫師也就這水準了。」

  她忽然起了個歪心思,笑吟吟提議,「要不要起個化名,掛去外頭的書畫閣裡托賣?」

  裴顯晾乾了畫卷,慢條斯理地捲起青玉軸,「千金不賣。」

  握著捲好的畫卷,他走到姜鸞側坐下,把畫卷遞過來。

  「以這幅《女童戲雪圖》,換回三年前壓箱底的醉後胡亂塗鴉。」

  姜鸞想起他三年前的大作,滿紙醉意潑灑的墨點,號稱邊關大雪;抱著黑貓兒的女童,兩邊臉頰拿朱筆各勾了一坨紅,腦後點了兩坨濃墨,當做是雙丫髻。

  「才不換。」她悶笑夠了,把工筆描繪的《女童戲雪圖》接過來,喚來了秋霜,「兩副畫我都要了,一起壓箱底。」

  裴顯:「……」

  當晚,寢間熄了燈,姜鸞趴伏在裴顯的胸膛,聆聽著胸腔沉穩的心跳,「等我們的女兒出生了,不知會不會長得像畫裡的玉雪可愛模樣。」

  「若她長得像你,四五歲時,應該就是畫裡的模樣。」裴顯撫摸著柔滑的長髮,「畢竟是照著你的五官畫的。」

  姜鸞的神思早遊到了天外,「彥之,千年之後,如果你的畫留存下去,後人就會知道我們女兒的模樣了。」

  「畫卷不易保存。千年之後的事,誰又知道。」

  「可以的。精細保存的宮廷名畫,有不少可以流傳千年。」

  裴顯失笑,隨手揉了把秀髮,哄她側臥下去。

  「裴某又不是畫師,哪來的宮廷名畫。別亂想什麼千年之後了。睡吧。」

  「我向來睡得好。」姜鸞咕噥著,「究竟是哪個睡覺不安分,經常睡到半夜,忽然起身畫畫來著。」

  裴顯起身吹熄了最後一盞燭台,把帷帳兩邊拉好,攬住了身側的溫玉軟香。

  「夢中通神鬼幽境。那副《女童戲雪圖》的構圖,就是夢中而來。今晚畫成,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最近夜裡不會再起身畫了。」

  ————

  歲月倏忽千年。

  位於市中心的東都博物館,作為東都市的人氣景點,遊客絡繹不絕。

  流傳一千四百餘年的聞朝時期的名畫真跡,作為鎮館之寶,被東都博物館單獨開闢一個展覽館,每年春秋兩季限時展出。

  江鸞背著帆布包,穿了身雪白的大毛衣,抓著手機,打著呵欠下了公車,慢吞吞走向不遠處的博物館大門。

  電話螢幕亮了一下。新短信連續進來。

  【二姐】:江小鸞,你怎麼還不來,聞朝書畫廳!現場上課十分鐘了!

  【二姐】:要死了要死了,裴小舅看到我了,他好像在四處找你!

  【二姐】:啊啊啊啊他開始點名了!頭一個就點了你的名!

  【二姐】:

  入秋的風有點冷,江鸞把毛衣領口往上拉了拉,呵著手回短信。

  【鸞】:剛下車,還沒進門。

  【鸞】:。

  【鸞】:鹹魚無所畏懼

  單獨闢出的聞朝書畫廳在博物館二樓。江鸞踩著樓梯蹬蹬蹬上去,拉開書畫廳的玻璃門。

  工作日的遊客不算多,三三兩兩的,大部分圍攏在號稱鎮館之寶的最中央的大玻璃櫃面前。

  玻璃櫃裡安置著一幅歷經千年歷史長河,至今保存精良的三尺長畫卷。

  二十來個歷史文學系學生聚集在不遠處。

  熟悉的沉穩嗓音正在人群中替學生們講解。

  「……我們都知道,歷史上的聞朝,出過三任女帝。其中第二任女帝姜鸞,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鳳文帝,在位長達三十年之後,退位給她的長女。」

  「鳳文帝在位期間,任用賢臣,改革弊症,壓制世家和大小士族把持權柄、以出身論官職的傾向,提拔了淳于閑、文鏡、丁翦等一大批寒門出身的文武官員。淳于閑成為聞朝第一位以寒門出身的宰相。」

  「鳳文帝壓制世家勢力的同時,卻也放手任用世家出身的人才,如謝瀾,王鄞等一大批官員,有力地緩和了當時的階級矛盾。當政後期,罷免更換了四位邊關節度使,施行節度使輪換制,從此解除了節度使權力世襲的要害問題,開創了一段長達百年的聞朝中興時代。」

  「河東士族出身的裴顯,以入京勤王的契機,得到鳳文帝的信任和重用,輔政多年,官至相位,兼任河北道兵馬元帥,總領軍務。是聞朝極罕見的同時兼任文武要職的重臣。」

  說到這裡,被學生們簇擁的年輕教授不緊不慢地扶了下金絲鏡框,視線越過周圍駐足蹭講解的遊客人群,示意學生們看向中央展示的玻璃櫃。

  「這幅《女童戲雪圖》,過去幾十年學術界的爭議很大,有一種主流說法是佚名的宮廷畫師。但是現在另一種觀點的呼聲越來越大,這幅畫的作者,或許就是鳳文帝時期的輔政重臣,裴顯的親筆畫作。」

  「通讀正史的人都知道,鳳文帝雖然終生未婚嫁,但和裴顯生育二女。出入成對,形同夫妻,兩個女兒也由雙方共同養育。這段歷史並未遮掩,公開寫在史書裡。兩人的長女便是聞朝的第三任女帝。這副《女童戲雪圖》,雖然畫的是四五歲的女童,但五官形貌卻更像鳳文帝自己。大家注意看女童的眼睛。」

  學生們呼啦啦簇擁過去看《女童戲雪圖》。

  「女童在畫裡是標準的杏眼。歷史文獻記載,鳳文帝的長女,也就是後來的第三任女帝,眼睛生得像生父裴顯,應當是內雙的丹鳳眼。」

  學生們哇地開始小聲議論,膽子大的幾個湊過去問,「裴教授,你這樣的眼睛,是不是就是標準的古代丹鳳眼?」

  年輕的文史學教授彎了彎唇,「算是吧。」

  他把湊過來爭相說話的學生們又趕過去,「別圍著我,去看古畫真跡。」

  江鸞就在這時挨著牆蹭進展示廳,企圖混進人群裡。

  手裡抓的手機螢幕又亮了一下。

  【二姐】:沒用,你今天穿的毛衣顏色太顯眼了。

  【二姐】:簡直是黑暗展廳裡的一道光。捂臉

  【二姐】:從你進來的第一步,小舅盯著你瞧呢。

  江鸞低頭飛快打了幾個字。

  【鸞】:又不是親的,怕什麼。

  【鸞】:媽媽年輕時認的乾媽那邊的親戚,八竿子打不著的小舅,逃他半節課,他還能把我吃了?

  【二姐】:不是親的才麻煩。

  【二姐】:剛才你不在,他說了,點名不到算曠課啊啊啊啊!江小鸞你無了。

  【鸞】:。

  江鸞放棄了混進人群的打算,乖巧地過去打招呼。「裴教授早。」

  男人遠遠地早瞧見了她。

  靠在牆邊,慢條斯理地拿下金絲鏡擦拭著,狹長的丹鳳眼斜睨過來,

  「不早了,江鸞同學。九點上課,你遲到了二十五分鐘。校園外的文獻現場教學就不當是上課了?」

  江鸞閉了嘴,原地立正站好。

  附近的遊客紛紛遞來好奇圍觀的視線。

  江鸞掏出手機,發短信。

  【鸞】:裴教授,你要當著這麼多人訓我啊。

  手裡的電話螢幕又亮了一下。

  【非人哉】:不算教訓,只是當面提醒一次。下次就算曠課了。

  【鸞】:今天起遲了,我保證下次一定不會再遲!

  【非人哉】:記住你的保證。剛才叫我什麼。

  【鸞】:……………………

  【鸞】:小舅小舅小舅。

  【非人哉】:嗯。

  【非人哉】:乖。

  江鸞低頭查看手機螢幕,沒忍住,嗤地笑了。

  下一刻急忙遮住螢幕,把短信的姓名備註給擋住,抓著手機的手背到身後。

  杏眼狡黠彎起,一頭扎進人群裡,站到二姐的身邊,仔仔細細地觀摩了一回《女童戲雪圖》,貌似乖巧認真地開始聽課。

  人來人往的博物館外,初秋的日頭升起,秋光明亮,照亮前程。

  《番外三‧if線‧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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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第一百十八章 番外四 謝瀾番外

  京城東郊二十里,青山環抱,遠離塵囂。

  會稽謝氏家廟位於此處山中,屹立五百年,傳承十數代。

  清越銅罄聲響,青煙縈繞神像。帶髮修行的謝娘娘身穿素青色道袍,以無可挑剔的端莊姿態跪坐於會客堂,面無表情奉上一杯新沏茶水。

  「承蒙探望,請用新茶。」

  謝娘娘對面,謝瀾身穿廣袖直裾,同樣筆直跪坐,抬手接過熱茶,行止無可挑剔。

  繚繚茶香中,眉目相似的謝氏嫡系兩人,在道房裡安靜喝茶,長達兩刻鐘的時辰裡,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寂靜會客堂裡,傳來細微瓷響。

  謝瀾把茶盞放回几案,「娘娘在山間靜養安好,瀾心甚安。今日告辭,下月再來探望。」

  謝娘娘冷笑一聲。「我安好?」

  嘲諷的視線掃過她自己身上。華服褪盡,粉黛不施,曼妙身軀裹在寬大青布道袍下。

  「京城換了新天,謝氏翻天覆地。依然安好的,我看只有五郎吧。」

  她扯著自己的道袍布料,開始呵呵地輕笑,笑聲瘆人。

  「好手段啊,五郎。早早投效了新主,隱忍不發,一朝發難。大伯父一敗塗地,隱居祖宅,處境不比我好幾分。如今五郎成了謝氏的新任家主,會稽謝氏的族人以後唯五郎的馬首是瞻,當面要稱呼一聲郎主了。」

  「郎主如今無限風光。」謝娘娘譏諷地彎唇,「不知在朝堂平步青雲時,可還記得你的嫡親姊妹,幽居山中的謝家婉娘?」

  謝瀾並不為所動,冷淡地振衣起身:「昨日因,今日果。娘娘如今憤懣自苦,卻不知午夜夢迴時,可後悔當初在東山離宮時做下的種種謬事。」

  謝娘娘又發出呵呵的輕笑聲。「我沒錯。」

  她儀態完美地筆直跪坐,笑容端莊又涼薄,

  「家族從小以皇后之儀教養我。我乃天子髮妻,天下國母。錯的是爾等,我沒錯。」

  「對錯由心,抉擇在己。」謝瀾平靜喚了謝娘娘的閨名:

  「婉娘,人生無回頭路。自己做下的事,終歸要自己承擔。」

  嗡——銅罄清越,響徹山間門。

  謝瀾腳踩木屐,衣袂飄搖,緩步下山。

  兩名家僕驅趕謝氏馬車過來,殷勤服侍謝瀾登車。

  「郎主,午時王七郎邀約赴宴。」跟隨的謝氏家臣通稟今日行程,「邀約地點在城郊王氏別院,我們的馬車正好順路過去。」

  謝瀾頷首。

  家族謀臣勸誡,「王氏別院中或有女眷。郎主赴宴之前,要不要更換新衣?」

  謝瀾閉目假寐,「不必。」

  京城四大姓互結姻親,百年通婚。

  早兩年間門,謝五郎和王六娘的婚事半途而廢,王相厭惡謝氏家主的功利手段,王謝兩家的交情就此冷淡下來。

  數月之前,在姜鸞的默許之下,謝瀾聯合謝氏一族的年輕俊彥,取代伯父成為新一代的謝氏家主。太原王氏的嫡系族人,便也在王相的默許之下,重新和謝氏交往走動。

  王七郎和謝瀾同朝為官,聲氣相投,私交不錯。

  王氏別院在城南山麓,佔據了整座山頭,有山有瀑,拱橋流水,大氣中現雅致。

  宴席中果然有女眷。

  山中桃花澗,團扇半掩眸。

  曲水流觴的中途,王七郎飲盡杯中酒,隨意笑指對岸桃花澗下的窈窕身影,

  「吾家六娘,祖父最寵愛的孫女,京中薄有才名。祖父不捨六娘出嫁太早,將她多留了兩年。當年城外登山上香,六娘曾於半山佛寺與五郎有一面之緣。不知五郎還記得否?」

  謝瀾收回目光,攏袖舉杯,「王氏佳六娘,才名動京華。如雷貫耳,誰人不知。」輕淺一句帶過。

  王七郎的笑容淡了幾分,略過話題不提,兩人對飲一杯,改而談起了朝堂中事。

  美酒清談,賓主盡興。

  午後日斜,謝瀾告辭離去。出門前感覺背後有窺探視線。

  他駐足回身,廊柱後裙裾一閃而逝。霜枝色十二幅湘水長裙,依稀便是王家六娘今日在桃花澗下穿著裙裳。

  謝瀾裝作未看見,出門登車。

  家族謀臣在馬車上守著,遠遠地看得清楚,笑嘆勸諫家主,「當日城外半山廟,一見檀郎誤終身。王家六娘拒了不下五家勳貴世家子的提親,為郎主守到今日。才貌雙全的佳人,家世亦是天作良配,郎主何至絕情如斯。」

  謝瀾默然不應。

  宴席上喝了不少酒,他掀開錦簾,讓山風進來。

  今日逢十。

  他吩咐馬車去城北竹枝巷。

  他出仕那年,家族贈與他一處靠近皇城的兩進宅院,地方不大,勝在清靜雅致,後院有一處兩層竹樓。

  京城夏日炎熱,許多人家建有納涼竹樓,登樓臨窗眺望,高處生風。

  城北竹枝巷的這處小宅院,地勢絕佳,就在皇城腳下。登樓遠眺,可以遙望到朱紅宮門。

  自從他偶爾發現,姜鸞每當逢十之日都會出宮,他便吩咐家僕把竹樓建高三尺,對外只說不堪京城暑熱,高處可乘風。

  每當逢十,姜鸞車駕出宮時,他在竹枝巷的竹樓高處臨窗眺望。

  目送著形制簡樸的車駕從宮門駛出,混入京城車水馬龍的長街,有時會先去城西的京兆府衙門查看,有時會去各處京中勳貴重臣的家宅探望,有時直奔城東的兵馬元帥府而去。

  推開竹樓東側的窗牖,可以遙看到城東兵馬元帥府輪廓。

  每到逢十夜裡,後院燈火亮起。

  姜鸞性情跳脫,時常興之所至,半夜起身夜遊。兵馬元帥府裡備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每十日一換,專供她夜裡興起賞玩。

  今夜天邊有彎月。

  謝氏家族有私釀。竹樓備有玉杯。

  謝瀾手執玉杯,推開東邊窗牖。淺淡月色映照不到東邊,他在濃黑夜色裡扶欄淺酌。

  今晚兵馬元帥府的後院裡備的似乎是兔兒燈。

  燈籠擺放得不規整,在夜色下遠遠望過去,宛如東一隻、西一隻的小玉兔兒。

  起先只零星點亮了十來盞,不斷地調整擺放位置。

  初更過後,數百隻兔兒燈次第點亮。星星點點的燈光從後院花園一直亮到了前院書房。

  謝瀾知道,姜鸞到了。

  他放下竹簾,關閉窗牖,將滿眼的兔兒燈阻隔在外,起身走到長案邊,玉杯裡倒滿酒。

  走近西面打開的竹窗邊,對著夜色裡下鑰關閉的巍峨宮門,舉杯繼續淺酌。

  人生漫漫,道阻且長。或許終有一日,他會放下心底縈繞牽掛,從此坦然前行,在她面前做個純粹良臣。

  但不是今日,也不是明日。

  再等等。

  彎月升上天頂,淺淡盈光映照入室內,謝瀾在月下鋪開素紙,挽袖揮毫。

  借著七分醉意寫下的,亦是中正清厚的隸書。

  「一步遲,步步遲。」

  「一步錯,步步錯。」

  「軟紅十丈,人生八苦。」

  「此身憾,求不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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