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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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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50章 夏潯當差

  今天夏潯第一天上班。

  準確地說,是正式上崗前的第一天培訓。

  夏潯騎在白馬上,穿著大紅的飛魚服,交領右衽,闊袖束腰,前袖後背、兩肩通袖及膝瀾處彩織飛魚、飛雲、海浪、紅崖,在夕陽下金光閃閃,一眼望去,

  極似蟒袍。腰佩繡春刀,掛穿宮腰牌,頭上一頂烏紗。

  帥,帥呆了。

  躲在茶樓裡的南飛飛憑欄而望,滿眼小星星,原來明朝的小姑娘也有迷戀兵哥哥的。

  謝雨霏吃味不已,冷哼一聲道:「不就是換了身衣裳嗎?人還是那個人,有什麼好看的。」

  「真的很俊俏啊!」南飛飛摩拳擦掌:「姐,你真的不要了啊?你不要我可下手了。」

  「下什麼手啊,不要你的西門大哥了?」

  「說到西門大哥……」

  南飛飛垮下了小臉:「都這麼久了,也沒見他來找我。這個沒良心的,虧我把家裡住址都告訴他了,他不是回頭就把我忘了吧?不成,我都老大不小的了,再等下去就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了,我可不能等他,我要把握自己的幸福。」

  「你成老姑娘了?」

  謝雨霏鼻子都快氣歪了:「你要是成了老姑娘,那我算什麼?你不要找這麼拙劣的理由好不好?」

  南飛飛捂著嘴笑:「那只能證明,你比我更老。可憐喔,三年之內不能談婚論嫁,你就獨守孤枕吧,妹妹我就不陪你了,這楊旭嘛,要官有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錢有錢,反正是你逼著人家和離的,我也不算是搶了你的人。」

  謝雨霏已鎮定下來,曬笑道:「好啊,你要真喜歡了他,那就去追好了,憑你的手段,一定能把他勾搭到手的。等那西門慶興沖沖跑到金陵來找你,誰也不要怪,只怪他自己來晚了。」

  南飛飛不笑了,拉著她的衣袖,嘟起小嘴,怏怏地道:「姐,他說很快就會來找我的,怎麼還不來啊,你說他這人到底靠不靠得住?」

  「你真的喜歡了他?」

  南飛飛想了想,使勁點點頭:「嗯,真的!他很會哄人,很會照顧人,有時候我明明是故意欺負他,氣他,他也不惱。在他身邊,我特別快活。」

  謝雨霏歎了口氣,輕輕把她攬到身邊,幽幽地看著騎馬的夏潯從樓下緩緩馳過:「那就……耐心地等等吧。姐姐以前等他,等了十六年呢,你這才幾天,至少……你還有個人可以等……」

  「少爺回來了!」

  「哇,太英俊了。」

  「咱們家少爺一看就是當大官兒的料。」

  「不對,是當大將軍的料。」

  「你看那官袍,像王爺不?那繡的什麼,好像是金龍啊……」

  楊家一家人站在大門口等著頭一天上班的夏潯回來,夕陽下,白馬紅袍,一人突現,全家人頓時雀躍起來。

  早被夏潯打擊得也沒了氣焰的楊家人都貼著門縫向外看著,一臉敬畏,不敢高聲。

  夏潯到了自家門前,一家人都圍攏過來,夏潯端坐在馬上,卻沒動彈。

  彭梓祺欣賞夠了,忍不住笑嗔道:「好啦好啦,別擺譜了,還不下來,等著人扶你不成?」

  夏潯苦笑道:「你還真得扶我一把,我的腿……邁不到哇……」

  夏潯房裡,夏潯坐在榻前,彭梓祺和小荻一左一右,給他洗著腳,小心翼翼的,夏潯的腳上已經磨出水泡了。

  小荻好奇地問:「少爺,御前侍衛就在宮裡頭,需要跑很遠的路嗎,怎麼累成這樣?」

  夏潯愁眉苦臉地道:「唉,我也以為很容易呢,誰知道有那麼多事做呀。皇上上朝的時候呢,我就是站殿武士,皇上處理多久的公事,我在御階下就得站上多久,得一動不動,屹立如山,目不斜視,直到散朝。所以,平時不當值的時候,要苦練站樁功。」

  他歎了口氣,又道:「皇上如果沒去後宮,而是到文樓、武樓、華蓋殿、謹身殿處理奏章、會見朝臣,做為御前侍衛,我也要隨行左右,在殿門口站著,一動也不能動。可要是皇上出巡呢,皇上走到哪兒,我就得跟到哪兒,要是出京還有馬騎,要是在京裡頭,就得兩條腿走路了。

  好吧,其實皇上輕易不出宮,朝會也不是天天看,如果皇上在殿裡面批閱奏章,偶爾也能偷偷懶,不是那麼累。問題是,午後皇上回後宮歇著了,我還要巡弋皇宮,就是佩了刀,一圈圈地走,走啊走,一直走,其實一個鬼影子都看不見。

  我是真不知道御前侍衛這麼累啊。這也罷了,其實不用天天當值,有輪休的,問題是,侍衛不當值的時候,天天都要鍛煉武技、奔跑、攀爬、站樁,根本不閒著啊。」

  小荻道:「這樣啊,還以為少爺當了官很威風呢,早知如此不如在家享清福了。」

  夏潯又道:「也不能這麼說啊,我現在是太清閒了些,要不然這些苦哪能吃不了?鍛煉一下也好,你不知道,那些侍衛們在宮裡頭都是小人物,你也看不出張三李四,可要放到外面,沒有一個吃素的,要知道能在宮裡做侍衛的,幾乎全都是功臣子弟,家裡沒有點背景,想進宮當值難如登天。就是這些在家裡當大少

  爺的人,在宮裡邊,個個一絲不苟,軍紀森嚴,不敢有絲毫懈怠。這可都是些一生下來家裡就有人做大官的少爺秧子,他們做得到,我為什麼做不到?」

  彭梓祺給他擦乾了腳,見他腳上起了幾個大水泡,心疼地道:「挪床上去,我給你挑破了吧,敷上點藥,一晚上也就好了,要不然明兒還要學禮練功,怎能堅持下來。」

  彭梓祺取了一根銀針,小心地給他挑破了水泡,又敷了點藥,小荻拿來一雙柔軟透氣的蒲草拖鞋給他換上。

  夏潯笑道:「好啦好啦,你們真要把我寵壞了,不過是腳上走出個水泡,不是多大的事。我剛才進來,看見前院的花圃好像修好了?我去瞧瞧。」

  夏潯走到門口,忽又想起了什麼:「喔,對了,你們兩個都是好動的性子。前些天咱們家裡事情多,什麼都顧不上,緊接著我又給安排了這麼個差事,沒時間陪你們,你們兩個不用整天守在家裡,有空就出去轉轉,這秣陵鎮一帶的山水還是不錯的,如果去金陵城裡轉轉,路也不遠,天子腳下,不會出什麼亂子,有空就出去走走。」

  彭梓祺低下頭,幽幽地道:「是,可是……肖管事說,女人嫁了人,就要安份守己,要有點少奶奶的樣子……,他沒明著跟我說,可我知道是說給我聽的。」

  小荻也道:「是啊,爹管的越來越寬,他說現在咱們家名氣大了,別人都盯著咱們家呢,又說少爺做了大官,叫我學著些規矩,我這兩天,也連後院都不敢出了,整天和梓祺姐蹲在那兒斗螞蟻……」

  夏潯擺擺手道:「不用管你爹,凡事有我呢,咱家不講那些規矩,整天把你們悶在家裡,有什麼好?」

  拋開對梓祺和小荻的信任和關懷不談,古人把女人關在家裡的作法,夏潯也不贊成,那些人似乎以為把女人關在家裡就安全了,孰不知那些年輕的女人不會因為關在家裡就能消磨了她的精力。

  恰恰相反,她們每天錦衣玉食,卻沒有任何事情可做,誰沒有七情六慾?漸漸的空虛寂寞起來,會讓她變得比普通女人更敏感、更容易跨越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人家幾句甜言蜜語,說不定就跟人家跑了,雪蓮、妙弋、武緋衣,莫不如此,夏潯不想把梓祺變成關在籠中渴望自由的金絲雀。

  夏潯剛一出去,彭梓祺和小荻兩個裝可憐的小女人就歡呼著擁抱在一起。

  「哈,這回得了少爺的令,我爹就不好說什麼了。梓祺姐,上回去棲霞山,我沒去成,明天咱們去棲霞山走走吧,聽說那兒還有廟,咱們去拜拜,保佑少爺做官一帆風順。」

  聽見棲霞山,想起與夏潯在山澗前的旖旎浪漫,彭梓祺不禁紅了臉,說道:「不要去棲霞山了,我才知道,這個地方是春看牛首,秋看棲霞,春天的棲霞風光可不及牛首山美麗。」

  小荻倒沒什麼特別的意見,便道:「好啊好啊,那就去牛首山,然後還要去金陵城走走,我還沒認真逛過這座帝京呢。梓祺姐,你看少爺對你多好,旁人的相公,可不像我家少爺這般隨和。」

  彭梓祺笑道:「旁人家的少爺,可也沒有像我家相公這麼隨和的呀,對吧?」

  小荻聽她話中有話,不由得俏臉一紅,沒敢再接她的話碴兒。

  夏潯穿一襲燕居常服,趿一雙蒲草拖鞋到了前院,見正門、照壁、前庭、花圃、主屋都已大致完工,花圃中已植了花草,絢麗芬芳,心中也自喜悅。

  夏潯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這下好了,楊旭一房與楊氏家族的恩恩怨怨已經完全了結了,老朱一句話,我被調去了宮廷裡做侍衛,俸祿高、待遇好,又安全,根本沒機會在靖難之役中給任何一方當炮灰,我終於可以安下心來,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人生了……」

  幸福自然有,可他真能年紀輕輕,就此太平一生了麼?

  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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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51章 道義之爭

  經過三天的短暫培訓,夏潯對自己的站位、走位,上朝的程序總算是掌握了,今天是他第一次隨朝伴駕。夏潯站在御座左側,按刀挺立,旁邊是一個十一二歲眉清目秀的小黃門執著拂塵。

  往常,文武百官上朝,根本不會注意那些武士和太監,但是這一次不同,他們已經知道楊旭做了御前三等帶刀侍衛,幾乎每一個上朝的人,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不管是哪一派系的人,都要著意地看他一眼。

  這些都是跺跺腳四方亂顫的大人物,任何一個都可以高高凌駕於夏潯之上,但是在這裡,在金鸞殿上,卻只有一個權力核心,那就是朱元璋,站在他的旁邊,來自於其他人的威懾,似乎全不存在了。

  夏潯站的位置,大唐開國皇帝李淵也站過,當初他就是殿前侍衛牛千備身,非皇親國戚、功臣子弟不能擔任的角色。現在站在御座其餘三角的三個侍衛,同樣都是皇親國戚,夏潯能得到這個位置,能站到最前邊來,只是因為朱元璋想要向臣子們示威。

  朱元璋正坐在龍椅上,很多時候,一些國事他會交給皇太孫去辦,再點評他批閱意見的得失,這是他在有意識地培養接班人,但是重大事件,他還要自己把握。今天要討論的就是一件大事關乎國運,必須由他來把握的大事。

  文武百官,勳卿國戚蹕集,皇帝升階,坐定,百官膜官,三呼萬歲,整齊劃一,剛勁有力。

  虎已老邁,但威嚴猶在,朱元璋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蒼老的臉上仍然透著自信和主宰一切的堅毅。功臣宿將、元老勳舊、朝廷新貴,大明帝國的智囊和人才,這個偉大時代的精英們,全都匍匐在他的腳下,山呼萬歲,頂禮膜拜。

  他們站得很整齊,同樣給人一種眾志成城、氣壯山河的聲勢,可是經歷過這許多的夏潯站在這兒,看著控制著整個帝國的文武官員們,心中卻有一番完全不同以往的看法和解讀。

  官員們或直諫或逢迎,各人的見解、立場和利益,彼此的爭執、磨合與算計,還有帝國事務的大大小小、方方面面,以及朝廷裡眾多官員與各個派系之間的分分合合、勾心鬥角、逢場作戲,這是普天下最大的一座名利場、狩獵場,看著鳥語花香,實則危機四伏。

  今天朱元璋要親自臨朝聽政,是為了今年的科考案。

  今年二月,春闈會試,當時夏潯正在返回金陵的路上。到了三月,榜單出來,五十一名中舉考生全部是南方人,北方舉子為之大嘩,聯名上疏,告考官劉三吾、白信偏袒南方人。北方籍的御史言官更是激憤彈劾,告考官貪污索賄,一時南北對立,滿城騷動。

  這樣的考試結果確實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朱元璋起了疑心,不免懷疑三名南方籍的主考官有徇私舞弊的可能。他是窮人出身,一生最恨的就是「貪污腐敗,營私舞弊」。

  為此,朱元璋特命侍讀張信、侍講戴彝、右贊善王俊華、司直郎張謙、司經局校書等十二人重新取閱考卷,所有涉案官員全部禁足府中,聽候查緝結果,今日正是十二人調查小姐公開調查結果的日子。

  這十二人中,侍讀張信當初也是懷疑考官舞弊的官員,嚴叔載、董貫等人以博才多學著稱,周衡、黃章等人則以忠直敢言聞名,這些調查成員的選擇,真是做到了公平公正。

  今日的調查結果,朝野上下人人都在關注,天下舉子都在等待。北方舉子從三月中旬皇帝下旨重新閱卷調查,就一直壓抑著心中的怒火,一直等到今天,今天的調查結果,要麼是一場甘霖,撲滅他們心中的火焰,要麼促使他們爆發,帶動整個北方士族對朝廷的反抗,帶來難以估計的後果。

  今日早朝,人人都知道要議論這樁大事,其他但凡不是十分緊要的事情統統為之讓路,因此也沒有人不識相,弄些亂七八糟的事去請示皇帝,站班太監一聲「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剛剛喊罷,侍講張信便出班站定,抱笏施禮:「臣張信,奉旨查春闈科考案,今日復旨。」

  朱元璋道:「卿奉旨重閱試卷,結果如何?」

  張信又是一禮,把笏板往腰帶上一插,轉身自另一名複審官懷中取出幾份捲成筒兒的試卷,捧在手中,高高舉起,說道:「皇上,朝廷取試,只以文章定優劣,務求公道,以服天下,臣等一十二人,遵皇上旨意,仔細複審,特別留意北方舉子的試卷,經反覆品鑒,找出這七份試卷,文章通順,韜略可行,堪稱北方舉子中之佼佼者,可以成為國家的人才,以其才華論,臣等以為可以中舉。」

  金鑾殿上一陣騷動,人人都想,哪怕只有一人可以中舉,都說明主考官循私偏袒了,皇上最恨官員循私枉法,何況此事已轟動天下,豈無嚴懲之理,怕不是又要血雨腥風,大肆殺戮了?

  朱元璋聽了卻是微微一蹙眉,心道:「才七個?本科取士五十一人,北人只佔這麼少的名額,如何令黃河以北半壁江山的百姓們歸心誠服?」

  不料張信緊接著一句話,差點把朱元璋閃一個大跟頭,張信把卷子交給了小內侍,又從另一位官員懷中抱出一摞考卷,說道:「皇上,這裡還有七份試卷,是中榜的南方士子中最後七名的考卷,臣等將方纔北方舉子的七份試卷,與這居於榜尾的南方舉子七份考卷逐一比照,發現南北考生成績實在相差懸殊。

  中榜者最末一名的文章,也遠遠高出北方學子中的佼佼者,皇上,開科取士當以文章定優劣,臣等深體萬歲之意,雖覺北方舉子那七篇文章所顯才華,其人亦可為朝廷所用,但朝廷取士名額有限,無視學籍,只依成績,臣等調查結果,前榜公平無私,不宜更改,今科應試的北方舉子,確該落榜。」

  這句話如平地一聲雷,把所有人都驚呆了。文武百官全未料到複審官員居然得出這麼一個結論,朱元璋也是大出意外,怔了半晌才冷笑一聲,拈起案上一封奏章,怒道:「張卿真是公正言明,好會做戲!你帶人取閱試卷時,朕就收到密奏,說你與前任主考官劉三吾串通一氣,因你一向在朕身邊行走,朕還不信,想不到……果如其言!」

  朱元璋把御案一拍,真的怒了。

  這倒不是朱元璋見不遂己意,隨意尋個名頭擠兌張信,而是確實有人告發張信舞弊,告發者乃河南籍御史楊道,是北方籍的官員,北方籍官員因為這次科考對北方人的排擠,勾起了他們北方籍官員在朝堂上一向受南人排斥的積怨,已經快氣瘋了。

  一開始朱元璋並未想到張信不體察聖意,會做出如此結果,因此並未把這封舉報信放在心上,此時聽了張信的調查結果,怒氣勃發,不免便提起了這封舉報信。

  張信又驚又怒,連忙辯解道:「臣自奉旨審卷以來,與所有閱卷官均未與他人有任何接觸,且貢院內外防護森嚴,臣如何與劉三吾串通舞弊呢?」

  「皇上,這是蓄意污蔑!」

  一個白髮蒼蒼的官員鼻息咻咻地跳了出來。這人鬚髮潔白,已經七十八歲了,正是今科春闈主考官劉三吾。劉三吾是當代大儒,元朝時候曾任廣西提學使,大明立國後又做了明朝的官兒,建樹頗多。

  明王朝的科舉制度條例就是由他制訂的,明初的刑法《大誥》也是由他作序的,此外他還主編過《寰宇通志》,與汪睿、朱善三人並稱為「三老,為人慷慨,胸無城府,自號坦坦翁,可謂是人品才學俱佳的士林領袖。

  老劉慷慨激昂,怒氣沖沖道:「臣自受皇上斥責,禁足府中,不曾離開一步,如何與張信大人串通?北人不能上榜,非是我等舞弊,原因實則有三。」

  朱元璋冷冷地道:「原因為何,你且道來。」

  劉三吾道:「其一,北方人先受金人統治百餘年,又受元人統治百餘年,金人、元人俱是蠻人,不興禮教,故而民間向學之風不盛,北方舉子文學根基不如南方人;

  二是窮,相比南方,北方人窮者居多,念不起書,求不起學,故而愈顯疲弱;

  三是北方人不熟悉科舉制度。帝都在金陵,南方舉子耳濡目染,對八股取士諸般要求規矩瞭如指掌,北人不解其竅,不習技巧,縱具真才實學,亦難寫出合乎標準的高分文章。」

  朱元璋氣笑了:「先生既知此情,為什麼不特拔幾名北方士子,以鼓勵北人之心呢?」

  劉三吾答道:「臣為國取才,只以試卷文字優劣為標準,不以南人、北人為依據,不管其疲弱根由。」

  朱元璋拿這頭倔強的老驢沒辦法,只好緩和了語氣商量道:「先生,依朕之見,不妨在北人中擇優選上幾名,以安定人心,平息眾怒,不如……就把才纔這七人增選入榜,如何?」

  劉三吾抱住「真理」不放,嗔目大喝道:「會試榜次已定,當選人名副其實,豈能更換?」

  朱元璋大怒道:「先生執意不換,其中豈無私情?」

  劉三吾不服,把脖子一梗,振聲道:「那就請皇上再派第三撥人去查,連老臣一起查,臣光明磊落,有何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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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52章 和朱八八侃侃

  朱元璋惱羞成怒,氣得渾身發抖,拍案而起,怒吼道:「翰林院官官相護,不以公正為懷,反而互相包庇。著刑部立即將張信、劉三吾等緝拿下獄嚴加審問。張信複閱結果無效,待朕親自批閱以定取捨,退朝!」

  夏潯冷眼旁觀,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不由暗暗感慨,不管雙方誰對誰錯,可人家這才是大義大道之爭,與黃子澄之流實不可同日而語。

  朱元璋怒氣沖沖退了早朝,轉身去了謹身殿,夏潯做為當值的武士,便也隨之到了謹身殿,往宮廊下一站,門口站著兩個侍衛,身姿修偉,站姿筆直,目不斜視,左邊的是夏潯,右邊的是他的同伴,叫成錦羽。

  片刻功夫,就見幾名小內侍飛快地跑出來,想必是皇上召人商議對策了,此時的天陰沉沉的,和朱元璋那張忿怒的老臉一模一樣。

  攸爾一聲春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劈瀝啪啦地落下來,夏潯長長吸了口氣,剛把一股新鮮潮濕的味道吸引肺腑,就聽嘰嘰喳喳一陣笑,扭頭一看,就見一個穿水田衣梳雙丫髻的俊俏小姑娘領著一個不到四歲穿白綾襖兒的小丫頭,嘻笑著從花叢中鑽出來,手遮著頭,向宮廊下跑來。

  夏潯拿眼一掃,見跑過來的兩個人,那穿水田衣的俏皮小丫頭正是茗兒小郡主。」

  、郡主穿一件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裌襖,束一條潔白的汗巾,底下是靛青色的撒花夾褲,散著褲腿,腳上一雙小蠻靴。

  那白如玉、潔如瓷的臉蛋上還沾著幾滴雨水,另一個穿白綾襖的小丫頭生得粉嫩嫩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很可愛,她的手裡攥著個用麥芽糖做的小糖人兒,也不管沾了雨水,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著。

  夏潯此刻是天子侍衛,守的是天子門戶,站在那兒不管誰人進出都無需行禮的,問題是茗兒並不打算進屋,她一看見夏潯,就站住了身子,興致勃勃地道:「啊哈,聽三哥說,你進宮當差了,想不到是真的呢。

  人家主動跟他說話了,他就不好繼續扮樁子了,夏潯只好欠了欠身道:「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郡主。」

  茗兒指了指旁邊正眨著眼看他的小丫頭:「這是寶慶公主。」

  夏潯嚇了一跳:「公主?沒看出來,老朱偌大的年紀,在床上還是龍精虎猛的,居然有個這麼小的女兒。」

  夏潯連忙再度欠身施禮:「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寶慶公主。」

  寶慶公主好奇地看著他,扭頭問茗兒:「姐姐,他是誰呀?」

  茗兒吃吃地笑:「他呀,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說,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方的說成圓的,把你騙去賣了,你還幫他數錢,你說他厲不厲害?」

  寶慶公主登時兩眼放光,她看看夏潯,很大方地把手裡的糖人兒遞過來,奶聲奶氣地道:「給你。」

  夏潯一臉窘然,可公主是君,他是臣,君有所賜,不能不接,只好尷尬地接過來「小公主又奶聲奶氣地道:「你吃!」

  「吃?姑奶奶,上面全是你的口水好不好?」

  夏潯苦著臉看了眼站在對面的成錦羽,成錦羽也是功臣勳貴子弟,見他認識中山王府的小郡主也不覺得奇怪,眼見如此情景,不禁有些想笑,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又趕緊忍住。茗兒也掩嘴偷笑,等著看他笑話。

  小公主見他不動,很奇怪地道:「你吃呀。」

  「喔,臣……臣遵旨。」

  夏潯把袖子往面前一擋,趁機把糖塞進了袖子裡,袖子一放,小公主登時張大了眼睛,驚奇地道:「咦!糖呢?」

  夏潯眨眨眼,雙手一攤道:「吃啦。」

  小公主叫道:「吃啦,這麼快?」

  夏潯道:「臣嘴大,一口……就沒啦。」

  小公主到底年紀小,信心為真了,便露出笑臉道:「講故事!」

  「喝!原來小公主的東西不白吃呀,還要付出代價的,這麼小的丫頭就這麼精。」

  夏潯回頭看看,彎下腰小聲道:「噓,皇上在裡邊處理國事呢,小點聲兒,讓皇上聽見就不好啦。」

  小公主是朱元璋老來得女,極受寵愛的,並不像其他皇子皇女那麼怕父親,再說她現在年紀太小,階級、尊卑、權威在她的一顆童心裡尚未成形,哪肯理會夏潯的恐嚇,執著地扯住他袖子大聲道:「你吃糖啦,講故事!講故事!」

  夏潯無奈,蹲下身子連哄帶騙「小公主哪裡肯聽,一旁茗兒解圍道:「好啦寶慶,不要鬧啦,一會兒姐姐講給你聽。對了,今天皇大爺下朝怎麼這麼早,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夏潯苦笑道:「是啊,的確發生了大事,惹得皇上非常生氣。那群可敬……又可恨的人啊……」

  算了,國家大事,咱們不要議論那麼多,眼看著雨要下大了,請郡主帶小公主回後宮去玩吧,一會兒各位大臣就要來議事,看到你們在這裡不太妥當。」

  他卻不知,朱元璋隱約聽到童語稚聲,像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所以離開御案,從殿裡邊走出來,剛剛踱到門口,恰好聽到了這句話。聽他說「可敬」二字,朱元璋兩道雖已花白卻仍酷削如刀的眉毛登時豎了起來,待又聽得「可恨」二字,神色忽又緩和下來。

  一旁成錦羽雖看到皇上出來了,但是被他一個手勢,便即噤口不言了。徐茗兒聽說有外臣來見皇上,便牽了小公主的手,對夏潯笑道:「寶慶很粘人的,這回我又幫了你喔。、說著便哄寶慶公主說要給她講故事,引著她往後宮去了。

  打發走了這兩個難纏的小丫頭,夏潯站起身來,剛剛歸班站定,忽地一眼瞥見朱元璋靜靜地站在門內,不由唬了一跳,連忙躬身施禮:「皇上……」

  朱元璋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轉身道:「隨朕進來。」

  夏潯忐忑不已地跟在後邊,不知道朱元璋喚他做什麼,眼前這個主兒可是說殺人就殺人的,誰知道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妥當,便要觸怒了他。

  朱元璋回到椅上坐定,閉目休憩片刻,又緩緩張開眼睛,說道:「你方才說,他們可敬又可恨,呵呵,這是什麼意思?說來給朕聽聽。」

  夏潯真有點怕了,囁嚅道:「皇上,微臣是武人,不該,不該……」

  朱元璋淡淡一笑:「你是武人,也是個秀才嘛,朕心中很是煩悶,說說你的看法,給朕解解悶兒罷了,不管所言如何,朕赦你無罪。」

  夏潯還在猶豫,朱元璋不悅地瞪起眼睛:「嗯?」

  夏潯心中一凜,只好硬著頭皮道:「是,微臣以為,劉三吾、張信等諸位大人堅持科考公正,以成績取士,哪怕在皇上天威之下,猶不退縮,忠心耿耿,堅持大道,這是忠臣,不計一己利害,可敬。

  朱元璋臉上不慍不喜,淡淡地道:「說下去。」

  夏潯窺著他的臉色,應道:「是,可他們只守自己的道,不顧天下的道。只顧眼前的道,不顧長遠的道,是為不智,所以,可恨。

  朱元璋神色一動,問道:「怎麼講?」

  夏潯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親自下旨重新閱卷,複查官員仍堅持原來的錄取名單,可見,主考官不曾營私舞弊。然而,北方舉子的試卷不及南方舉子,正如劉三吾大人所言,是有原因的。北方人受金人和元人先後統治兩百多年,不習教化,又兼貧困於南方,不熟悉科考技巧,與南方舉子競爭,自然才學文章,要遜色得多。若是劉三吾、張信諸位大人能體察聖意,錄取幾個北方士子,不只是可以平息此番北方舉子和北方籍官員的眾怒,而且適當的激勵,可以鼓勵北方舉子向學之風,這不是於國於民,大為有利的事麼?可惜他們不能體諒皇上的苦心,只知就事論事,不能看及長遠,變通行事,所以說……可恨。」

  朱元璋聽出他所言不盡不實,其實他的看法不止於此,不過站在他的立場上,也只能提起這一點,有些話,他是不能亂說的,所以朱元璋也不點破,只是歎息道:「北方受金人、元人統治,先後近三百年,敗落的不止是聖人文章,詩禮教化,還有民心,丟失的民心吶,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大明雖立國已三十年,但北方士子一直觀望徘徊著,人心,豈是那麼容易收復的?如果科舉成了南方人的科舉,把朕的半壁江山、一半的子民摒棄在外,他們入仕無望,必然離心離德,這個,誰來替朕考慮?陝西,剛剛鬧出了亂子,若是人心已盡付我大明,幾個神漢招搖撞騙,豈能拉起數萬人的隊伍,占山作亂?

  再者,北方文化本就不及南方,北方經濟也不如南方,如果科考取士時,朕不能考慮到北方歷數百年形成的落後原因,非要把他們置於與南人公正平等的境地來考試,這就是對他們的不公正。長此下去,南方愈來愈盛,北方愈來愈弱,南北差距越來越大,天下豈有寧日?」

  朱元璋輕輕一拍御案,憤慨地道:「孔子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難道他們讀書讀傻了,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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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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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捨小顧大

    同樣的,有些理由朱元璋也沒有對這個小小的宮廷侍衛說出來。

    如果朝廷堅持這種看似平等的不平等,看似公正的不公正,就算北方人甘心忍受,不會造反,也勢必造成南方士子一頭獨大的政治格局。

    南方人不但經濟和文化發達,培養了更多學子,而且明朝科舉的實際制定者,就是「浙東四子」中的劉基和宋濂,其考試規範、考試範圍、考試要求,更適合江南學子。每次開科,南方學子自然「駕輕就熟」。

    中了舉就會做官,朝廷勢力南強北弱的格局也就在形成了,如今南方學子在歷次科舉中佔有越來越大的優勢,北方學子除了爭奪科舉中極少的名額外,只能通過監生、舉薦等非科舉方式入仕,一旦入仕,因為人數少、又非正途出身,在官場中也飽受壓制和岐視。

    都說忠君,可再忠君的人也不是道德上毫無暇疵的聖人,對同鄉、對有關係的人豈能不予照顧?南方官員師生關係、老鄉關係盤根錯節,拉幫結派也就在所難免,最終必成朋黨。這對國家是極為不利的,為了堅持考試的平等公正性,而破壞了國家的穩定,這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

    科舉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是籠絡天下的讀書人為朝廷效力,豈能為了所謂的公正本末倒置,反讓科舉成為挑起南北對立、天下大亂的根源?

    作為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朱元璋的這種考慮是清晰的,正確的,明智的,可惜那些書獃子卻看不到這一層,或者他們即便看到了,也不為所動,不會因為任何外因,否定他們心中的「道」。世上無物不朽,一個王朝,同樣有毀滅的時候,而他們心中的「道」,卻是萬古長存,永世不朽的。

    夏潯聽了朱元璋這番話,也不禁為他的良苦用心所感動,忍不住說道:「皇上說的是,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什麼大道,若不足為萬民謀福祉,也不過是愚腐無用之道。」

    朱元璋雙眼一亮,長歎道:「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好說的好啊滿朝文官,精英薈萃,不及你區區一御前侍衛的見識」

    「皇太孫到~~~」

    「都察院僉都御使鄧文鏗到~~~」

    「禮部尚書鄭沂到~~~」

    「刑部侍郎暴昭到~~~」

    一連幾聲唱名,意猶未進的朱元璋斂了笑容,對夏潯點點頭,和顏悅色地道:「你退下吧。」隨即又對內侍道:「宣」

    「宣皇太孫、鄧文鏗、鄭沂、暴昭,覲見~~~」

    夏潯連忙趨身退下,站在門右的成錦羽有些羨慕地看著他,有心想問問他皇上跟他說了什麼,可惜他們站在這兒不敢交頭接耳,只得挺身站立。

    皇太孫等人依次進入,夏潯還是頭一回看見這位未來的建文皇帝模樣,看他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舉一動充滿儒雅氣質,倒也自有一種雍容優雅的氣度。

    「你們來了,孫兒,到祖父身邊坐下。」

    朱元璋和夏潯剛剛發了一頓牢騷,心氣兒倒不那麼強烈了,幾人一見皇上和顏悅色,也暗暗鬆了口氣,朱允炆依言在朱元璋身畔的錦墩上坐下。

    朱元璋對朱允炆道:「今日朝堂上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你以為,如今該怎麼辦呢?」

    朱允炆略一斟酌,鼓起勇氣道:「孫兒以為,劉三吾、張信幾位大人說的對朝廷開科取士,唯憑一篇文章,這最公平不過,既然查科考案並無循私枉法,那就該詔告天下,榜單確鑿無誤。」

    朱元璋聽了把臉一沉:「開科取士?朝廷為何開科取士?只為取士而取士,反忘了取士的目的,豈不可笑?允炆吶,如此目光,只能做一個合格的儒生,怎做一個合格的皇帝?」

    這是極嚴重的批評了,朱允炆慌忙離座,拜伏於地道:「孫兒愚昧,請皇祖父指點。」

    「你坐下吧」朱元璋不悅地指了指他的坐位,又轉向都察院僉都御使鄧文鏗:「鄧卿,你怎麼看?」

    鄧文鏗一向剛正不阿,嫉惡如仇,不循私情。就在今年三月,朱元璋的愛女安慶公主的駙馬爺歐陽倫借奉旨派往陝西代天子巡禁私茶出境的機會,將十多萬斤茶葉走私出境。

    按大明律,私茶出境及關隘不察者斬。西安城遍傳一首民謠曰:「駙馬車隊,私茶藏內;衙門庇護,官官相衛;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朝案舉,拿贓捉鬼。」然而,因為他是皇帝的姑爺子,滿朝文武都裝聾作啞,只有鄧文鏗挺身而出,彈劾歐陽倫。

    朱元璋聞訊大怒,下旨將歐陽倫賜死,其他相關人等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鄧文鏗清正之名大噪於天下,開始受到了朱元璋的賞識和重用。

    但鄧文鏗彈劾不法固然不畏強權,這件案子他卻很是撓頭。眼下明擺著,劉三吾等主考官並未循私枉法,不該治罪。可是丁丑科考案若不能讓北方舉子和北方官員滿意,勢必要惹出更大的亂子。

    科舉做官幾乎已成了讀書人唯一的出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如果這件影響惡劣的案子不做出一個令各方滿意的處理,北方的讀書人和這些讀書人背後的鄉紳地主、地方名流,統統都要得罪個遍,這大明天下還能不能穩當都是回事兒,這可不是鄧文鏗的長處。

    他猶豫了一下,答道:「皇上,臣以為,或可再遣幹吏,重新複審。」

    朱元璋冷笑一聲:「再審?還要審到什麼時候去?鄭沂,你說」

    鄭沂做官很有點傳奇色彩,他是因為名聲聞達於天子之耳,被破格提拔至京,從白衣身份一步提拔為禮部尚書的。

    他是浦江人,家族從宋朝時候起一直到現在,已經三百多年沒有分家了。人稱「義門」,一家千餘口人,長幼有序,相親相愛,和睦相處,少有爭端,朱元璋親賜匾額「孝義家」。鄭沂就是因此一步登天成為禮部尚書的。

    這位禮部尚書根本不喜歡做官,也不大摻和朝堂上的事,見皇上問他,便躬身答道:「皇上,北方學子文彩遜於南方學子,這是不爭之事實,可北方學子學識稍遜,朝廷更該鼓勵提倡才行,若棄之不顧,則北方文教必然每況愈下,治一國如治一家,對弱小貧窮的族人,應該扶持幫助,讓他盡能趕上其他各房的兄弟,豈能鄙視打壓,不管不顧呢?」

    朱元璋聽到這裡不禁連連點頭,欣然道:「愛卿所言有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管南人北人,都是朕的子民,做君父的,就像一家長者,哪一房的子孫貧弱了一些,都想多多提攜一些,幫襯一些,哪能因為他沒了出息,就放任不管?鄭卿有什麼好辦法嗎?」

    鄭沂道:「說起北方,也並非全是文教薄弱之地,山東、山西,向來文教出眾,不遜於南方。山西是少經戰亂,而山東呢?雖然戰亂頻仍,但聖人故鄉,地方官府一向重視文教,安敢放鬆?

    所以,朝廷今後可以飭令北方各地官府加強文教之事,朝廷撥款,多建府學、縣學,再從南方多延請些儒林名士赴北方教授,假以時日,南北文教差距,必然縮小。」

    說來容易,做來何其艱難,再說,這是長遠之計,人常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幾時才見效果?讀書總要有動力才讀書,如果今後一百多年北方人都沒有入仕的機會,你每個村子建一所學校,又有幾人肯用心讀書的?

    朱元璋歎息一聲道:「遠水難濟近渴啊,今日之局,如何解得?」

    鄭沂垂首道:「臣……慚愧。」

    朱元璋站起身來,在殿中緩緩踱步,良久,方站住步子,扭身看向刑部侍郎暴昭。暴昭當初國子生直接授予大理寺司務一職,後歷任北平布政司參政、都察院左都御史等,今年剛剛擢升為刑部侍郎,因刑部侍郎老邁多病,主持刑部事務,素以清儉知名。

    朱元璋向他一指,沉聲道:「暴昭」

    「臣在」

    「劉三吾、張信等人串通欺君,執迷不悟,這就是大罪。你回去,嚴加審訊,務必要查到他們枉法之罪證。朕,是一定要嚴辦他們的」

    暴昭一怔,沒想到皇帝仍是要嚴懲劉三吾等人,看來皇上是打定主意,要拿劉三吾等人的人頭,來平息北方萬戶千家之眾怒了。暴昭哪敢與朱元璋頂撞,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一聲。

    「好了,都下去吧」

    幾個官員不敢多講,紛紛施禮退下。剛剛挨了一番訓斥的朱允炆見祖父面有不愉,不敢多說,忙也隨著悄悄退了出去。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密如珠簾,順著殿簷兒,披成了一道雨幕。

    天陰得更厲害了,偶爾一道閃電乍閃,伴隨著震得窗欞簌簌直顫的響聲,映得站在大門左右的夏潯和成錦羽臉色青滲滲的,天威難測啊。

    在他們中間,那道黑沉沉的殿口,此刻看來就像閻王殿的入口。

    「喀喇喇」隨著一聲驚雷,閻王殿的入口裡邊傳出一個深沉而威嚴的聲音:「楊旭,進來。」

    夏潯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第二聲呼喚響起,他才急忙轉身進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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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帝王心思

    朱元璋疲憊地坐在椅上沒有說話,雙目閉著,夏潯見禮已畢,只能靜靜地站在那兒。

    「社稷、百姓、公正、道德,何者為重?何者為重呀!」

    朱元璋喃喃地說了一句,又停住了聲音。

    夏潯心道:「記得因為丁丑科考案,為了解決這個爭端,大明從此南北分榜了呀,怎麼各位大臣方才沒有提出這個建議麼?」

    他遲疑了一下,說道:「微臣是一個小小的武官,照理說,不該多嘴。不過,主憂臣辱,皇上的煩憂,就是臣子們的恥辱,微臣想到一個法子,也不知是否可行,……」

    朱元璋張開眼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並不抱什麼希望地道:「你說。」

    夏潯道:「是,科考閱卷,都是狹糊了姓名,全國學子齊聚京師,一同考試,分不清東西南北。北方學子學識不及南方學子既然是事實,那麼這一次科考是如此,今後還是如此,考官憑卷打評,北人落榜,依舊難免。莫如依南北情勢,開南榜與北榜,依其籍貫,南北榜單分別進行批閱評選,這樣,南人北人各成一份榜單。北人佼佼者不與南人一同競爭,亦有入仕的正途出身,如此,既可讓北方學子看到前途方向,鼓勵北方學子向學之風,又不致因為南北學子混於一堂,必然落榜的尷尬,或可消彌大患。」

    夏潯這個法子和後代的高考分區劃線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南北分榜無疑更適合全國學子全部入京考試的現狀,朱元璋目光漸漸亮起:「好主意,這是個好主意。你做武官,可惜了。※更新最快當然是百度錦衣夜行吧※

    夏潯嚇了一跳,他可不希望老朱一激動,把他弄去做文官,他這個生員是假的,和那些之乎者也的文人混在一塊兒,總有要他動筆的時候,到時豈不是要出大醜?再說他對那些或忠直、或偽善,反正一肚子彎彎繞兒的文官很不感冒。

    幸好,朱元璋也就這麼一說,頓了一頓便談起了下一話題:「那麼,眼下的局面,該怎麼辦?」

    夏潯偷偷看了他一眼,硬著頭皮道:「或者,皇上開恩科,再錄取些北方考生,平息眾怒?」

    朱元璋淡淡一笑:「呵呵,你雖機警,懂得權變,這裡卻又幼稚了。」

    夏潯連忙躬身道:「是。」

    朱元璋道:「此舉,豈不擺明了是在告訴天下人,今春科考確實無誤,朝廷憚於北人群情洶洶,不得不做此讓步?朝廷威信尊嚴將蕩然無存了。此舉,難免助長一些人的氣焰,以後動輒以類似舉動脅迫朝廷,朝廷何以應對?舉起屠刀麼?」

    夏潯大汗,連忙躬身不語。

    朱元璋緩緩地道:「你的科考南北分榜,確實是個好主意,可以避免今後再出現這樣的局面,但是解決不了眼前這場風波,解決不了……」

    雨嘩嘩地下著,殿中垂幔飄援,陣陣涼爽潮濕的風撲進了大殿,朱元璋蒼老的聲音裡面帶著一抹蕭殺之氣……

    「昔年,飛將軍李廣兵敗雁門山,損兵折將,削職為民,退下藍田南山,常以射獵消遣。一日,他行獵山中,醉酒返回,已到了宵禁時間,守護霸陵的霸陵尉禁其通行,李廣部下通名說:『這是原來的李將軍」霸陵尉斥之道:「就是現任的將軍也不准犯夜行路,何況你是前任將軍?」

    李廣無奈,只得宿於亭下,等待天明。

    不久,匈奴再犯中原,大敗漢軍,漢武帝乃拜李廣為右北平太守,領兵禦敵。李廣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將霸陵尉調至其軍中聽用,待霸陵尉趕到,立即揮刀殺之,一洩私憤。

    他錯了麼?錯了!他上書請罪,漢武帝卻沒有治他的罪,還下詔撫慰,讚他勇武有氣節。漢武帝不知道他犯了死罪麼?知道,但是他無罪,朝廷用人之際,在江山社稷、萬千黎民的安危面前,李廣有罪,不算罪!霸陵尉沒有罪,可以是罪!

    李廣幼子李敢,以校尉身份從驃騎將軍擊胡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鼓旗,斬首多,賜爵關內侯,代李廣為郎中令,功勳赫赫。他因懷疑父親之死與大將軍衛青有關,痛打衛青,衛青仁厚,未予聲張。

    後來,事情卻被衛青的外甥霍去病得知,於是趁著陪同皇帝射獵甘泉宮的機會,一箭射殺郎中令(禁軍衛長官)李敢。當著皇帝的面,僅因自己的舅舅被人打了一頓,便敢當著皇帝的面射殺郎申令李敢,霍去病有罪麼?有罪,但衛青以老,國賴冠軍侯,霍去病有罪,不算罪!李敢無罪,可以是罪!」

    夏潯靜靜地聽著,許久,又是一聲驚雷,朱元璋的眼睛隨著這聲驚雷攸地一亮:「劉三吾、張信,他們都是讀書人,他們堅持他們的信、他們的道,沒有錯。但是朕是天子,朕關心的是這整個天下;要操持的,是我大明千千萬萬的子民;要維護的,是這萬里江山的穩定,朕也沒有錯。有錯,不算錯!沒有錯,可以錯!」

    「朕已下旨,令刑部必辦此案。楊旭,你很不錯,明白事理。你替朕去辦一件事,你去刑部大牢,見見劉三吾、張信,如果他們肯認錯讓步,朕可以饒他們不死,這是朕給他們的……最後的機會!」

    大雨傾盆,對刑部大牢來說,尤顯潮濕。獄中光線昏暗,潮濕的空氣中帶著腐霉的味道,這樣的地方,誰都懶得動彈。犯人們都懶洋洋地坐著、躺著,巡弋的牢頭兒也回到了出口處,據桌而坐,摸出一包炒豆子,取一葫蘆酒,吃豆喝酒,消磨時間。

    大街上已是雨水成河,這場豪雨當真不小。這樣的大雨中,偏有一個人快馬而來,披一身蓑衣,看不清形貌。

    馬到門前,那人翻身下馬,牽著馬兒到了滴水簷下,繫好馬匹,這才走進大門。

    「幹什麼的?」

    兩個獄卒懶洋洋地迎了上去,那人解開蓑衣,露出一身大紅的飛魚袍。兩個獄卒神色一肅,那人又揚手遞過一枚牌子,沉聲道:「我從宮裡來,帶我去見劉三吾大人。」

    兩個獄卒面有難色:「這個」這位兄弟,沒有刑部正堂的傳票,我們兄弟很為難的。一塊穿宮牌,只能證明兄弟是宮裡當差的,卻不能證明……」

    那人又是一聲冷哼:「我奉皇上口諭,這麼大的雨,你讓我先去刑部?」

    「這……」

    兩人略一猶豫,那人已斷然道:「頭前帶路。」

    二人無奈,只得取過一本簿子,皇宮的穿宮牌子後邊有編號,兩個獄卒先抄下了夏潯的穿宮牌子編號,又訕笑道:「我二人職責所在,還請這裡兄弟簽個名字。」

    夏潯無奈,接過筆來,在箔子上匆匆寫了「楊旭」兩字,他這生員是假的,毛筆字寫得很糟糕,好在這兩個獄卒不知道他的底細,武人嘛,朝廷上不少武將都是睜眼瞎,大字不識的,因此也不以為奇。

    眼見夏潯簽完了字,二人便取了傘來,三人一人一柄,穿過天井直奔牢房。

    大門咣啷一聲開了,裡邊正在吃酒嚼豆子的牢頭兒嚇了一跳,趕緊把豆子揣回懷裡,好在裡邊昏暗,外邊闖進來的三個人忙著收起雨傘,並沒看見。牢頭兒趁這機會又把酒葫蘆揣好,站起身道:「怎麼著,這麼大的雨,堂上還提犯人?」

    一個獄卒道:「不是堂上提人,是宮裡來了人,要問劉三吾的話。」

    說完轉過身,對夏潯客氣地笑道:「兄弟,再往裡,我們兄弟就不便去了,請隨王頭兒走吧。」

    那牢頭兒聽說是宮裡來人,再一瞧他那一身衣服,忙也換上一副笑臉,點頭哈腰地道:「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楊!」

    「楊兄弟,請請請,這邊請。」

    再往前去,是一道生鐵鑄的柵欄門,柵欄都有杯口粗細,王牢頭兒拿著銅環圈著的一大串鑰匙在柵欄上嘩啦啦地一陣敲:「開門、快點開門!」

    一會兒功夫,從裡邊的班房裡走出個睡眼惺忪的獄卒,一見是牢頭兒喊門,忙自裡邊打開柵欄,王牢頭兒引著夏潯進了牢區,向縱深走去。

    劉三吾單獨一個牢間,裡邊條件還算不差,當然,這個不差只是相對於其他牢房而言,暴昭再怎麼想照顧這位士林領袖,牢房也變不成客棧。

    劉三吾已被剝了官服,穿著一身囚衣,正躺在榻板上休息,忽地聽到腳步聲在自己牢門前停下,劉三吾張開眼睛一看,慢慢地坐了起來。

    「打開牢門。」

    夏潯吩咐一聲,王牢頭兒忙取了鑰匙打開牢門,夏潯走進去,對他說道:「有些話,我想單獨對劉大人說。」

    王牢頭兒守了一輩子監獄,什麼門道不明白,宮裡邊的事,你求他他也不想摻和,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智慧,他呲牙一笑,立即閃人,走得就像後邊有頭老虎追著。

    「你來幹什麼?」

    看見夏潯這身官服,劉三吾認出了他,這是早朝的時候站在御座前的那個帶刀侍衛。

    「皇上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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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誰是勝者

    劉三吾神情一肅,立即屈膝跪倒,夏潯道:「皇上說,如果你肯認錯讓步,讓朝廷體面地化解這場南北舉子之爭,可赦你之罪。」

    劉三吾做了一輩子官,歷經元明兩朝,人老成精,如何不明白夏潯的這番話,他豁然大笑起來:「赦我之罪?劉三吾何罪之有?」

    他站起身來,大笑道:「哈哈,叫我劉三吾承認循私舞弊,偏袒南人?劉三吾據文章優劣,擇優取仕,一顆赤膽忠心,天地可鑒,劉三吾清清白白,老夫為主考頒布的這份榜單,決不更改!」

    「劉大人,考官可不止你一人,為了書生意氣,置眾多性命於不顧,置你家人老少於不顧,這……」

    劉三吾凜然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孔曰異人,孟曰取義。但為心中大道,生死何足惜之?」

    妥潯又好氣又好笑地道:「道?何者為道?山上草木,一歲一枯榮,世間百姓,代代相死生,我們活著,該為那代代死生相繼的百姓們著想,還是為那亙古不變的山嶽大道著想?」

    劉三吾怒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劉三吾若能以身殉道,那是老夫的榮幸。」

    夏潯冷笑道:「以身殉道,可敬!死的不值,便可憐了。古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當真不假!」

    劉三吾嗔目大喝道:「區區小兒,安知大道所在?你懂個屁。

    夏潯也惱了,厲聲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北方受異族統治多年,教化衰敗,戰亂頻仍,乃至百姓窮困。若是對北方舉子適當予以照顧,就會激勵北方向學之風,讓更多的讀書人學到更加精深的儒家經義,讓北方的讀書人越來越多。

    我只知道,宋朝時候,人傑名士,朝中文武,多出於北方。如今不是北人蠢笨,而是因為數百年來地域、貧富、戰爭諸多因素的影響」讓北人在文教上遜於南人,你的公平,只是保證了一部分人的公平。你的公正,只是讓一部分得天獨厚的人永遠佔據了入仕之路,從此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為朝廷埋下禍亂的根苗。

    我只知道,縱然北方人八股文做得不如南方人,南北舉子適當平衡,在朝為官的人不是由南方人包攬所有職司,也有助於天下的穩定和公正,避免江南士紳集團獨攬朝政。朝廷為何開科取士」是為了天下讀書人傾心所向。

    擇優取士固然公正公平,可是現在南北有差距乃是事實,到底是堅持科舉的公正公平於國於民有利,還是對北方舉子適當傾斜照顧更有益於江山的穩定,百姓的歸心?一場科考的公平公正。與江山百姓的穩定和平,孰輕孰重?」

    夏潯這番話」似乎打動了劉三吾,他低下頭,許久沒有說話,夏潯心中暗喜,正想再接再厲,繼續說幾句,不料劉三吾慢慢抬起頭,神色又堅定起來:「老夫取士,擇優而取,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因時因地量情取才,此例自古也無!荒唐!」

    夏潯氣極,說道:「什麼自古也無?自古以來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想,非得事事循照古例,你現在還啃樹皮穿樹葉呢,最起碼你就沒有紙張可用,拿把刀子刻竹教書去吧!公平,什麼是公平?若要公平,憑什麼你家裡有錢讀書,有些人家裡請不起先生,買不起書本?絕對的公平是沒有的,只有盡可能的合理。」

    劉三吾把雙眼一閉,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冷冷地道:「任你huā言巧語,休想再以狡辯打動老夫!」

    天上轟隆一聲巨雷,夏潯又大聲道:「淫雨連綿,驟發大水,河水洶湧,即將破城而入,城中百萬居民危在旦夕。這時候怎麼辦?來不及疏浚,來不及封堵,來不及通知百姓們逃離,如果這時候一方官長下令炸堤,洩水於效野,固然會淹沒許多村莊,淹死許多百姓,可他是懦夫還是英雄?淹城也是淹,淹野也是淹,唯有權衡輕重,保其大者。

    你唯護這場科考的公正,有錯嗎?沒有!可皇上為了江山社稷的穩定,為了避免南北對立產生戰亂,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錯嗎?也沒有!可是一定要有錯才能改嗎?兩者既然衝突,為什麼不能棄小而保大?權宜之計,只是權宜之計呀!」

    劉三吾冷笑:「你不用說了,老夫承認,你口才很好,不過,老夫是讀書人,老夫只知道,十年寒窗,每一個學子都想出人頭地,你的照顧偏袒,就有可能扼殺了一個人的才華,毀了他的一生。公平、公正,沒有錯!任你舌燦蓮huā,都休想說服老夫,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你不要枉費心機了!」

    原來讀書人鑽牛角尖和女人鑽牛角尖一樣的不可理喻,夏潯與得跳腳,眼見說道理說不通,只得又動之以情:「劉老大人,人這一輩子,說過去就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過去與未來中,不管你怎麼做,也不過騰起一朵小小的浪huā,迅速湮滅。你已偌大年紀,就不能體諒朝廷的為難之處,體諒皇上的苦心,為了自己和家人,讓上一步嗎?」

    「生命很重要嗎?」

    劉三吾鄙夷地看著他:「對婦人來說,貞操當重於生命:對武人來說,英勇當重於生命:對我們讀書人來說,氣節重於生命!這是聖人的教導,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寧肯餓死在首陽山上,這就是氣節,文人的氣節,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夏潯氣得語無倫次:「我覺得伯老和叔老要是拿起刀槍和周人拚個你死我活,那才叫氣節。毫無作為地餓死在首陽山上,只為成全一己聲名,那叫缺心眼兒!」

    劉三吾夾怒:「你是什麼東西,膽敢污辱聖人?」

    「我就一打醬油的。」

    集潯說完轉身就走,他知道,劉三吾從小形成的信念,是絕不可能因為自己三言兩語而改變的了。他是實用主義者,而劉三吾適合做學問,活在他的精神世界裡面,真正能引導這世界,能造福於百姓的,永遠不會是他這種人。

    劉三吾在背後曬然冷笑:「這一次,即便你們利用權力,強行篡改榜單,那下一回呢?除非朝廷取消科舉,否則,三年一個輪迴,有氣節的讀書人是殺不絕的,大道公義,你改不了!」

    夏潯站住,冷冷回頭:「你錯了,你不知變通,皇上知道。皇上已決定南北考生今後分榜科舉。劉大人,你死的,一文不值。不對,還是值得的,你成就了你的英名,用你同僚的血、家人的苦,成就了你萬古流芳的英名!」

    劉三吾站在那兒,一時有些發呆。

    夏潯心中很是氣悶,可他毫無辦法。

    他人微言輕,在其中起不了甚麼作用,一個不慎,他就要在君與臣的碰撞中化為膏粉。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一向殺人不眨眼的老朱也許是臨到老了,心有些軟,在殺機已動的時候,還走向劉三吾這些忠而直,但有些愚腐的臣子們拋出了橄欖枝,但他畢竟是朱元璋,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一個殺伐決斷的絕世梟雄。

    出了刑部大獄,夏潯扳鞍上馬,揚鞭疾馳而去,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力,朱元璋還在等著他的回復。經過這場交鋒,夏潯總算對這個時代的真正的讀書人有了個瞭解,他們維繫著這今天下,有時候卻又成為這今天下的桎梏。

    劉三吾等人也許是求仁得仁,可夏潯並不覺得他們死得如何有價值。他們只是從公平公正的角度考慮到了考試的社會公信,這種偏執讓人既尊重又可憐。文學藝術和科學技術畢竟只是局部,而政治方向卻是代表著整體利益,耳他們偏偏就是不肯跳出他們固囿的小圈子。

    劉三吾等人堅持的是公正、公平、嚴謹的普世價值,而朱元璋考慮的是北方的安定,國家的安全;一個考生,如果他是南方人,一定會對劉三吾等考官大加褒揚,可他如果搖身一變,突然成了北方人呢?那他又會為朱元璋的南北分榜而雀躍歡呼。你站在櫃檯外面就罵窗子裡邊的人官僚作風,坐在櫃檯裡邊就罵外面的刁民無事生非罷了。

    屁股坐在不同的位置,看重和考慮的東西自然也不同,劉三吾堅持他的道,不容任何人侵犯褻瀆,朱元璋又何嘗不是?劉三吾寧死不肯讓步,不肯污了他的清名。能用幾十顆人頭就可以換取萬千民心,換取政局穩定,換取天下太平,朱元璋又豈會手軟?

    夏潯有些心累,從青州開始,到北平、到金陵,他和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唯有面對著這些手無寸鐵、鐵骨錚錚的讀書人時,讓他束手無策,毫無辦法。

    碗口大的馬蹄踏在積水深深的石板路上,濺起一片水花。路上少有行人,這樣的大雨中卻有一個叫huā子在雨中艱難跋涉,風急雨驟,打得他睜不開眼睛,夏潯策騎馳過,濺了他一身水,雖然這人早已全身濕透,還是大為氣惱,忍不住破口大罵。

    只是他罵聲出口時,夏潯早已馳出幾十丈外去了,這樣大雨,哪裡聽得到他的罵聲。

    叫花子恨恨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道:「媽的,想不到我萬松嶺也有這麼狼狽的一天,真他娘的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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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刈草

    皇帝已經定了劉三吾等人有罪,然後要刑部去找出他們的罪證,這可難為了暴昭,可他也不敢抗命。他是個清官,有他所堅持的道德操守,但他不是聖人,沒必要為了劉三吾、張信等毫不相干的人葬送了自己的仕途前程。

    可是想給劉三吾等人定罪還真的難,他們不貪不賄,一堆學究,如何抓他們的把柄?翻遍了這個主考官的所有履歷,暴侍郎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唯一拿得出手的借口。

    原來當初胡惟庸試圖造反時,朱元璋暗中運籌,突然行動,一舉抓獲了胡惟庸及其主要黨羽,但是胡惟庸很善於偽裝,在證據公開以前,有許多官員並不知道他的犯罪事實,對他的被捕感到莫名其妙,其中就有書獃子劉三吾。

    別人莫名其妙在謀反大案面前也只好裝聾作啞,可劉三吾卻上書為胡惟庸鳴冤叫屈,認為朝廷冤枉了胡丞相,不過他當時人微言輕,又是個地方官,這封鳴冤書沒人放在心上,現在卻被翻出來,當成了他的罪狀。

    於是,一夜之間,劉三吾、張信等人就從科考舞弊變成了朝廷叛逆。皇帝授意之下,刑部炮製罪證的效率和本事絲毫不遜於當初的錦衣衛,他們抓了一大批與幾位主考有來往的人和家丁嚴刑誘供,一些人受不了酷刑,屈打成招,至此鐵案如山。

    劉三吾死罪,因已近過七十,依大明律不受死刑,發配西北戍邊;曾經懷疑劉三吾舞弊的侍講張信更慘,因為他被河南御史楊道控告得了劉三吾授意,串供****,故意拿北方舉子考得最差的卷子敷衍皇上,罪加一等,凌遲處死。

    有受賄的,自然就得有行賄的,南榜新科狀元宋琮、榜眼陳安也倒了霉,狀元宋琮送了終,被處死刑,榜眼陳安充軍發配,朱元璋過於極端的性格在此案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親自閱卷,重新錄取考生六十一人,比南榜多出十人,第一名是河北的韓克忠,第二名是山東的任伯安,依次數下去,六十一名舉子清一色的北方人,沒有一個南人。黃榜張出,北方舉子歡呼雀躍,這一轟動全國,險釀巨變的科考公案終於了結。

    夏潯站在法場外,沉默不語,一旁站著身著儒衫,斯文得根本不像一個武官的指揮僉事羅克敵。

    看看夏潯,他淡淡笑道:「怎麼,有什麼想法?」

    夏潯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歎道:「如此結局,何苦來哉?實為不智。」

    「他們死得冤。」

    羅克敵一針見血,目光閃動著道:「皇上知道他們冤,但他們該死!皇上治國如用兵,如果拿下前邊這道關口,就能取得勝利,那皇上就一定會去奪,死多少人都要奪,屍籍如山,血流成河,也要往前衝!」

    夏潯心頭微微生起一陣寒意。

    羅克敵道:「侍君如侍虎,治天下者,是不計私恩的。怕了?」

    夏潯下意識地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

    羅克敵啞然失笑:「你放心,皇上天威,是掃不到你這隻小蝦米的。對了,皇上下旨,今後科考,南北分榜,是你的主意?」

    夏潯訝然道:「大人知道?」

    羅克敵淡淡一笑:「何止是我,這件事,你莽撞了……」

    他眉頭一皺,攸而舒展,說道:「管他呢,雖然因此一言,你便得罪了南方籍的官員,可在北方官吏、士紳、學子、百姓們眼中,份量卻是大大增加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得,必有所失的。」

    夏潯苦笑道:「卑職說出口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了,只是當時已……」

    羅克敵道:「不用放在心上,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就是你什麼都不做,甘心做一個山野村夫,也未必沒有酷吏找你的麻煩、鄉紳對你的刁難、山賊對你的侵掠。喝口涼水,都可能會嗆死人,做任何事都有風險,但不去做才是冒最大的風險。」

    羅克敵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做,不要小看了你這小小的御前帶刀官,你是皇上點名入宮當值的,又有中山王府的關係,不須理會那些下作的文人,你的陞遷又不歸他們管。

    上一次那件事,你做的很漂亮,給武將勳卿們長了臉,做好你的事,只要不捅什麼簍子,一年半載之後,我給你個活動個外任,你不是功臣王侯子弟,年紀輕輕就做了八品官,前途無量啊!」

    他向刑場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道:「我走了,有空的時候,你和千月多走動走動,有什麼事,可以通過他,讓我知道。」

    夏潯有些意外地道:「大人要離開應天麼?」

    羅克敵點點頭,臉色有些陰沉起來:「陝西白蓮教作反,皇上不敢等閒視之,天下各地教門林立,這幾年愈發的猖獗了,這草……已經漫過了膝蓋,該刈一刈了。」

    ※※※※※※※※※※※※※※※※※※※※※※※※

    萬松嶺從浴桶裡爬出來,用浴巾擦拭著身上的水珠。雖已是一個中年人,平時給人的感覺體態也稍顯臃腫,其實他的身體一直很結實、很強壯,小腹沒有一絲贅肉。

    盤好頭髮,穿上長衫,束緊腰帶,萬松嶺一拉房門走了出去。

    「師叔。」

    外室兩個人一見他出來,立即迎了上來。這兩人一個年紀比他小著十來歲,看起來就像個不起眼的生意人,另一個還是個半大小子,一看就是跑腿的夥計。

    這兩個人歲數大的叫莫言,歲數小的叫趙小乎,是混跡應天府的兩個騙子,莫言也是風門弟子,雖然和萬松嶺不是同一師門,沒甚麼關係,不過論起輩份來,他卻算是萬松嶺的師侄,所以雖然以前來往不多,畢竟有這一份同門之誼,這次師叔找上門來,莫言不能不伸手相助。

    「莫言啊,找到那個小丫頭了?」

    一見莫言,萬松嶺就曉得有消息了,不禁有些激動。

    「是,費了挺大的周折,才找到她。一開始師侄還不敢相信是她,因為這個謝雨霏……,呵呵,居然是陳郡謝氏後人,師侄怕消息有誤,持了師叔手繪的畫像親自趕去,才確認,果然是她。」

    「陳郡謝氏?」

    萬松嶺先是一怔,隨即不屑地一笑:「陳郡謝氏又怎麼樣,昔日王謝庭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祖上王侯將相,子孫便一定有所作為?」

    他一撩袍裾,泰然坐下,說道:「坐吧,把你打聽到的事情,詳細說與我聽。」

    「是。」

    莫言答應一聲,在他對面坐下,說道:「謝家只有兄妹二人,哥哥叫謝露蟬,妹妹叫謝露緹,小字雨霏。她的哥哥十五歲便中了秀才身份,後來卻因豪門車駕衝撞,跛了一足,從此無望仕途,迷上了做畫,又結交一班朋友,時不時相聚飲酒……」

    這莫言倒也十分了得,將情況打聽得詳詳細細,萬松嶺認真地聽著,目中光芒隱隱流動,似有所思。

    莫言說完了打聽來的情況,問道:「坑害了師叔的,就是這個小妮子?師叔打算怎麼做?」

    萬松嶺沉沉一笑,說道:「她毀了我在鳳陽的根基,要不是我夠機靈,現在還在裡邊吃牢飯呢,這個仇當然得報。」

    莫言摩拳擦掌地道:「我遠遠地看過了,那小娘兒們生得十分嬌媚可人,不如就讓師侄出手,替師叔出出這口惡氣。」

    萬松嶺白了他一眼,罵道:「臭小子,你是給師叔出氣,還是給你自己出火?你是在應天府混的,犯了案子,還能在這兒待麼?」

    莫言哈哈一笑,說道:「開個玩笑,那師叔打算怎麼辦?」

    萬松嶺道:「哼!從哪兒失手,我就從哪兒找回來!她擺我一道,我就要整得她家破人亡,名節盡毀,方顯我的本事。」

    他瞟了莫言一眼,說道:「這兒是你的地盤,幫師叔弄張路引來。」

    莫言爽快地道:「沒問題,師叔有特殊的要求嗎?」

    萬松嶺道:「姓名:樂凌空,北平白雲觀長春子真人丘處機的俗家徒孫,陝西隴州人氏,元朝至大元年生人。」

    莫言略一估算,不禁蹙眉道:「元至大元年生人?那今年豈不是九十歲了?師叔,是不是太乍眼了?」

    萬松嶺道:「現在官府正在通緝我,越乍眼,越沒人注意到是我,按我說的去做,我自有道理。」

    莫言起身道:「那好吧,我馬上去!」

    送走了莫言和趙小乎,萬松嶺回到房中坐下,冷冷一笑道:「謝露緹,謝雨霏,哼!哼哼!」

    ※※※※※※※※※※※※※※※※※※※※※※※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整座莫愁湖都是徐家的產業,中山王府與勝棋樓一帶有兵丁把守,嚴禁閒雜人等靠近,但莫愁湖在徐家自己不去遊湖的時候,是允許外人觀光覽勝的,但僅限白天,天色一黑,你最好別去閒逛,哪怕說你去摸魚,那都是盜竊中山王府財產,罪名可大可小。

    夏潯是從三山門過來的,去的就是莫愁湖。觀賞了莫愁湖風光之後,他打算再到南面走走,南面關內與江東門大街一帶,是應天府有名的風化區,青樓妓館比比皆是。不過那時的青樓妓館不同於現代的紅燈區與普通市區一般的壁壘森明,大明金陵府十六座最高檔的酒樓,這一地段就佔了六座,這六座名樓分別是:鶴鳴、醉仙、輕煙、淡粉、柳翠、梅妍,到這兒轉轉,也不枉到過一場南京城。

    今天夏潯休假,朱明王朝的公務員幾乎沒有休息日,工資相比其他朝代的官員也低些,但這不包括皇帝身邊的人,大內侍衛們雖然辛苦,每個月還是有幾天假的,俸祿也相對高些。今天是他頭一天休假,一時興起,便跑到莫愁湖來遊玩了。

    可他很快就開始後悔了,因為他不只把彭梓祺和小荻帶了來,還以感謝相助的名義,把謝雨霏和南飛飛也請了來,這四個女人到了一起,當真是針尖碰麥芒,夏潯苦不堪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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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21:10:33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8-19 22:30 編輯

錦衣夜行 第157章 自有手段

謝雨霏和彭梓褀真也好,假也好,表面上還是很客氣的。尤其是已經知道夏潯心意的彭梓褀,更沒有刻意刁難謝雨霏的意思,不過在游覽莫愁湖的時候,發現謝雨霏拉著夏潯特意的離開大家,不知竊竊私語些甚么,小荻卻有些不開心了。
小荻和夏潯一向親密無間,就算是彭梓褀除了與夏潯親昵的時候,有什么事也是不背著她的“小荻有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忍不住酸溜溜地說了幾句,謝雨霏只裝沒聽到,南飛飛年紀與小荻相仿,卻沒有那么好的涵養,登時反唇相譏起來。

兩個小丫頭一斗起嘴來,謝雨霏和彭梓褀便不能置身事外了,眼見南飛飛挾槍帶棒、含沙射影,說得小荻節節敗退,彭梓褀姐妹情深,忍不住出面幫腔。南飛飛是幫謝雨霏爭口袋,謝雨霏豈能置之不顧,于是她也起而參戰,兩下里一開始還有所節制,到后來火氣越來越濃。

夏潯插不了嘴,只是暗暗后悔,不該把她們湊到一塊兒,眼見前方醉仙樓在望,夏潯連忙打岔說道:“啊哈,這兒就是醉仙樓,金陵十六名樓之一,走,咱們去嘗嘗醉仙樓的佳肴美味。”

一眼看見那高高的臺階,小荻計上心來,悄聲對彭梓褀道:“梓褀姐,用你的銀針射她膝彎,叫她跌個跟頭,在少爺面前丟臉。”

彭梓褀瞪她一眼道:“盡瞎說,又不是什么生死仇敵,拌幾句嘴倒沒甚么,哪能這么捉弄人家,沒看到相公已經有些不高興了么,不許再調皮。”

走在后邊的南飛飛眼珠一轉,從懷里悄悄摸出一個小包,順到了右手掌心里。她的動作雖然隱秘,卻瞞不過走在一旁的謝雨霏。

謝雨霏走到臺階前,假意卻扶她一把,順手一探,南飛飛掌心的藥包已經落到了她的手里。

她悄悄瞪了南飛飛一眼,小聲問道:“你干什么?”

南飛飛道:“哼!瞧她們那得意的樣子,我捉弄她們一下。”

謝雨霏一展衣袖,看見那紙包上的字,神色不由一窘,低聲道:“屁王貼?真是胡鬧!人家也是女孩子,你這么捉弄她們,當著楊旭的面讓她們出乖露丑,她們豈不是要羞得死的心都有了?這個梁子結下來,可再無緩頰的可能了。飛飛,斗幾句嘴無傷大雅,但是萬萬不可弄到不可收拾。”

南飛飛哼道:“本姑娘幾時受過人家這等閑氣,這一回還不是為了你。喔”我明白了,斗嘴呢,是叫她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兩下里非得斗將起來,楊家大官人可是會不高興的,誰也討不去好處去,不肯用這藥么……嘻嘻,自然是擔心做了仇家今后無法相處,姐,到底又動了心思么?”

謝雨霏俏臉一熱,低斥道:“胡說甚么,我這不是,有求于人么?”

南飛飛撇撇嘴:“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謝雨霏愈加羞窘,正要再說幾句撇清自己的話,忽聽階上朗聲一笑:“哈哈,楊旭,這是攜家眷出游么?”

謝雨霏盈盈抬頭,美目一瞥,就見樓梯的緩階上正站著兩位輕袍公子,身材都很高大,一個魁梧英朗,一個略顯斯文,容貌五官都是俊朗不凡。

夏潯一見二人不由一訝,那個英氣勃勃的漢子是中山王府三公子,左軍大都督徐增壽,另一個也時常出入宮闈的,他也認得,乃是太子太傅、曹國公李景隆。

夏潯連忙趨前拜見:“下官楊旭,見過李大人、徐大人。”

徐增壽一把扶住,笑道:“今日不比朝堂上面,你我皆著便服,無須拘此禮節。”

目光又往他后邊四個嬌嬌俏俏的美人兒身上一探,忍不住贊嘆道:“楊旭,你真好福氣,嬌妻美妾,艷色無雙,就連侍候的丫頭都是如此俊俏。”

夏潯尷尬一笑,忙向兩位大人介紹這四個女孩兒身份,李景隆方才自一見謝雨霏,目光便有些移不開了。這個嬌媚可人的女孩子很合他的胃口,彭梓褀也是個大美人兒“小荻和南飛飛也自具美麗,但是幾人各有各的風情,他府上不缺美人兒,那幾個女孩未必合他的脾味。

謝雨霏則不同,黛眉如遠山,杏眼籠輕煙,一舉一動婉媚如水,既有大家閏秀的氣質,又有小家碧玉的嬌甜,那股特殊的味道很對他的胃口。一聽說這個女孩兒不是楊旭的家眷,李景隆不禁大喜,連忙笑道:“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在此碰上了,不如同上酒家,喝上幾杯,如何?”

夏潯遲疑道:“這個,打擾兩位大人,恐怕不妥……”

上一次夏潯讓文官們吃了個啞巴虧,大長了徐增壽在武官們面前的臉面,再說夏潯又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子的救命恩人,徐增壽看他很是順眼,便道:“走走走,一起坐坐吧。今日只敘私誼,不論公事。”

※※※更※新※最※快※當※然※是※百※度※錦※衣※夜※行※吧※※※

徐增壽拉著夏潯在身邊坐定,彭梓褀是夏潯家里的女眷,自然是挨著他坐下的”小荻被夏潯說成他的妹子,便挨著嫂子坐下。而李景隆則坐在徐增壽右手邊,立即殷勤地一掃座椅,請謝雨霏入座。謝雨霏無奈,只好欠身坐了。南飛飛則在她下首坐下。

眾人坐定,徐增壽笑道:“九江不日就要離京公干,今天我本是邀他出來,為他餞行的。因嫌人多吵鬧,只我兩人來,來邀更多朋友。可兩人游湖倒也自在,飲酒么,就嫌不夠熱鬧了,能與楊老弟、謝姑娘幾位相逢,倒也是緣份……”

夏潯“啊”了一聲道:“國公爺要出京么?”

徐增壽道:“是啊,九江要去西安練兵,你也知道,陜西白蓮教作亂,長興侯已領兵平叛去了。這一次,白蓮教匪能這么容易成事,匯聚數萬大軍作亂,可見地方官兵剿匪之不力,皇上讓九江去西安練兵,增強地方武備。”

夏潯有些意外地看了李景隆一眼,他還道這李景隆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草包呢,想不到朱元璋居然會讓他去練兵。朱元璋那是什么人物?

如果這李景隆一無可取,旁人看不出,朱元璋還看不出么?想必他是有些真本事的。

徐增壽道:“九江自幼喜讀兵書,胸懷韜略,尤擅練兵。曾先后奉旨赴湖廣、陜西、河南練兵,訓練陣法、制定軍規、馬步協調。經他練的兵,操法靈熟,軍紀森嚴,士氣高昂、戰力大增,堪稱一代兵法大家。”

論地位、論門庭,徐增壽比李景隆只高不低,眼下又只是當著夏潯及其家人,徐增壽沒理由如此吹捧李景隆,徐增壽將門虎子,又身居中軍左都督一職,對行伍訓練不是門外漢,那他說的必是真話了,如此說來,李景隆倒也并非一無所長?

夏潯否看一眼李景隆,神色間不免有了幾分敬意勺李景隆哈哈笑道:“增壽,咱們這是自家人關起門來吹大氣嗎?在座的又不是你我帳前的那些武將,說這些做甚么,來來來,吃酒,吃酒。”

他舉起酒壺,不去理徐增壽,卻轉向右手邊的謝雨霏,將酒液注滿她面前的一只白如雪、薄如紙的上等景德鎮的瓷杯,笑道:“謝姑娘,這是四川宜賓的姚子雪曲(五糧液)香氣悠久,滋味醇厚,進口甘美,入喉凈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你來嘗嘗。”

借著勸酒,他的手狀似無意地一探,便在謝雨霏柔荑上輕輕擦過,謝雨霏急急一縮手,臉蛋微微一紅,擔心地往夏潯處看去,見夏潯并未注意,這才心安。她恐夏潯看到了心中不悅,忙往外側側身子,拉開與李景隆的距離,淡淡地道:“多謝國公爺美意“小女子不會飲酒。”

李景隆搬著椅子跟進一步,笑吟吟地道:“此酒滋味甘醇,少飲無妨。”

謝雨霏再望夏潯一眼,目光微微一閃,突然向李景隆淺淺一笑:“國公爺出兵在即,小女子是要祝國公爺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呢,可小女子不擅飲酒,只能淺嘗,國公爺您可得……”

李景隆先被她冰清玉潔的容光所攝,再被她明媚的雙眸流水般一轉,只道這姑娘也對他有了情意,不覺心中大喜,連忙豪爽地道:“姑娘只須淺酌,李景隆自然口到杯干。”

謝雨霏嫣然一笑:“如此,國公爺請了。”

說著將他的酒杯又往他面前遞了遞,縮回手來,捧起酒杯,一雙勾人的眸子瞟著他,細白瓷的杯口湊到嬌艷欲滴的唇上,淺淺地抿了口酒。

李景隆被她這一瞟,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連忙捧起杯來一飲而盡,一旁南飛飛看清了謝雨霏指甲的動作,忍不住“嗤”地一聲笑,趕緊往外搬了搬椅子,伸出象牙筷子去挾一盤玉兔五香絲的菜,那盤中六只鵪鶉蛋以刀工削出兩只兔耳,前邊點了紅點,猶如一只只小玉、兔,晶瑩剔透,十分可愛。

南飛飛挾了兩下,也不知是不是筷子太滑,接連幾下都挾不上來,小荻一見不禁笑道:“這鵪鶉蛋也不識趣,早知道南姑娘要吃它1該生成方形的才好。”

南飛飛瞪了她一眼,哼道:“要它生成方形很為難么?本姑娘如果想,便真叫它生成方形,也不過舉手之勞。”

小荻扮個鬼臉道:“吹牛,蛋天生就是圓的,你有本事叫它變成方的,豈不成了活神仙?”

南飛飛放下筷子,挑釁道:“如果我真能拿出些方形的鵪鶉蛋來,你待怎講?”

小荻道:“好啊,你若真的變出方形的鵪鶉蛋來給我看,你要怎樣那便怎樣?”

其他幾人本來各自聊天,聽她二人斗嘴有趣,都被吸引過來,徐增壽好奇地道:“南姑娘,你真能把蛋變成方形?”

南飛飛傲然道:“雕蟲小技,何足道哉?不過,得給我一天時間,那才變得出來。”

小荻哪肯相信世上有這樣的事情,不依不饒地道:“好啊,那我就等你一天,到時候你若拿不出來,怎么辦?”

南飛飛針鋒相對地道:“我若拿得出來,又怎么辦?”

小荻摩拳擦掌地道:“你說!”

南飛飛眼珠一轉,說道:“你若輸了,便做我的小丫環好了,侍候我半個月。”

小荻只道自己贏定了,不禁得意地笑道:“這個主意好,如果你輸了,就做我的丫環,侍候我半個月。”

兩個人在這里斗嘴,那邊李景隆好不耐煩,他才不在乎這兩個小丫頭片子誰做誰的小丫環,他只覺得身邊那個小美人兒渾身嬌俏,無處不美,想著憑他國公爺的身份,若是聘她回家為妾,比花解語、比玉生香,那才是人間美事,艷福無邊。

見她只顧看著兩個小丫頭的爭執,眼都不往自己這邊看一下,忍不住繼續糾纏道:“謝姑娘,她們小女孩子的把戲,我們不要理會了,來來來咱們喝酒,謝姑娘是楊旭好友的妹子?不知道謝姑娘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吶?令兄是做甚么的?”

李景隆剛說到這兒,忽聽“卟~”的一聲,眾人都是一怔,連小荻也停止了和南飛飛較勁,向這邊望來。李景隆一張白晰的面孔微微泛出紅色,他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往前挪了挪椅子,椅子蹭在地上,發出與放屁相類似的響聲:“咳!增壽兄,不要光顧著聊天,來來來,你也一起喝酒。”

椅子剛剛坐定,又是一個響屁,彭梓褀和小荻不約而同地掩住了鼻子,謝雨霏就像一個極有教養的大家閨秀,臉上仍然帶著淺淺的笑容,神色從容,好象根本不曾聽到什么。李景隆只覺肚中翻江倒海,一股“真氣”滾滾翻騰,急欲找個出口,他一忍再忍,終究忍不住它,一串響屁脫褲而出,把個李景隆臊得面紅耳赤。

徐增壽捏著鼻子跳出老遠,忍不住笑道:“九江,你吃壞了東西么,怎么……怎么……當著謝小姐、南小姐和楊家的女眷,老子也要跟你一起丟臉。”

李景隆面紅耳赤地道:“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卟卟卟……”

又是一串響屁,因為他的忍耐,反而發出怪異的聲響,李景隆實在沒臉見人了,匆匆摸出一卷寶鈔丟下,羞愧難當地拱手道:“抱歉抱歉,李某……李某身有不適,改日再……告辭,告辭,今日李某作東……”

他看也不敢看謝雨霏一眼,一句話沒說完,捂住屁股就跑下樓去,只聽“卟卟卟”一串響屁隨他遠去,徐增壽笑得打跌:“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這事兒我一定得說給都督府的諸位同僚知道,哈哈哈,李景隆成了放屁隆,哈哈哈……”

李景隆也曾任職左軍都督府,擔任大都督一職,與五軍都督府的各位都督都是熟人,故而有此一說。徐增壽忍俊不禁地笑著,向夏潯等人拱拱手,興沖沖地追去嘲笑李景隆了。

夏潯揮了揮袖子,又看看那一桌沒動過幾口的山珍海味,好笑地對謝雨霏道:“是你搞的鬼?你在他酒里放了什么東西,不會傷了人吧?”

謝雨霏忍笑道:“沒什么呀,不過是取河面無根浮萍,曬干研成粉末,灑入杯中而已,與人身體無害的,大解之后,自然失效,郎中也看不出原因。”

夏潯哼了一聲道:“為什么這么捉弄人家?”

謝雨霏低下頭,幽幽地道:“人家只是想,這樣子,他以后就沒臉纏著人家了么……”

夏潯聽得心頭不由一熱。她是個很弱小的女孩子,弱到就算隨著彭梓褀練了一陣武功,只是粗通拳腳的小荻都能輕而易舉地制服她1可她又是個精靈古怪渾身主意的女孩子,不管是江湖惡霸、朝廷大佬、乃至塞外殺人不眨眼的豪杰,只要她想,總有數不清的手段整治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其實她很了不起,家道中落,哥哥又無法撐起門戶,她以稚弱的身軀,撐起了自家的門戶,憑她的姿色和祖上的威望,其實她可以嫁一個非常有錢、有權勢的男人,完全不需要自己來拋頭露面,冒著那么大的風險行走江湖。

可是只因為與楊家的一紙婚約,她苦苦地守著,從未在這一點上有過一絲動搖。而當她發現自己的未婚夫婿早就見過她,知道她做過的事后,又因為她的自尊和對哥哥的愛護,不惜以解除婚約來換取對方的妥協,避免對她家人的傷害,她柔弱而堅強,可愛可敬,自己的眼光不錯,福氣……更不錯。

他忍不住說道:“你剛剛說的那件事,我會幫你的。其他的不需要我幫忙么?”

謝雨霏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有些挑釁地道:“再幫我1你就要成了我的同謀了。你是官兒,前途無量,這樣可以嗎?”

夏潯微笑道:“其實,——我也騙過人的,騙得驚天動地,比起你做過的事,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的假的?”

謝雨霏根本不信,不過她看得出,夏潯似乎不大在乎她的騙子身份,這讓她心中很是歡喜,亙在她和夏潯間的最大障礙,就是她那不堪的身份,夏潯唯有接受了她的作為,她才可以坦然地面對夏潯。

現在看來,似乎不似她想象的那么難。

夏潯微笑道:“當然,以后……也許我會告訴你,不過……不是現在。”

一旁傳來“啪啪啪”地三聲脆響,又有人中招了?

兩個人一齊扭過頭去,就見南飛飛和小荻挽著袖子,伸出兩只白生生的小手三擊掌,瞪起眼睛道:“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錦衣夜行 第158章 下餌


第二天一早,夏潯上朝當值,南飛飛卻到了楊府,挎著個籃子,好象走親戚似的。

掀開蓋布,筐里放著幾十枚雞蛋、鵪鶉蛋,四四方方的,整齊地碼放在那兒”小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還以為這些雞蛋鳥蛋是假的,試著打開一個,里邊流出蛋清和蛋黃”小荻不禁兩眼發直:“真的,竟然是真的?世上居然真的有……方形的鳥蛋!”

彭梓褀也很好奇,卻不相信這蛋天生就是這樣的,她拿起一枚方形的雞蛋仔細看了許久,才狐疑地對南飛飛道:“這蛋,到底是怎么弄的?”

南飛飛得意地一笑:“嘿嘿,山人自有妙計,說出來就不靈了。

其實夏潯如果在這里,就能揭破她的所謂妙計,這法子說穿了根本沒有什么,南飛飛不過是事先按照蛋卵的大致大小打造幾個方形的模子,然后把蛋整個浸在醋里邊,把蛋殼泡得軟軟的,這時候手要特別的巧,小心地拿起軟綿綿的雞蛋扣進模子里,因為受到模子的擠壓,軟球似的雞蛋就能按照模子的形狀變換了形態,這時往上澆些涼水沖刷,等蛋殼變硬后,自然就成了一枚奇特的方形雞蛋。

夏潯昨天聽小荻和她打賭,就曉得小荻一定要輸了,不過他知道南飛飛不會太過為難小荻,兩個小丫頭打賭的事,他便懶得攙和。

小荻瞪著那方形的雞蛋、鵪鶉蛋看了半天,才垂頭喪氣地道:“我輸了!哼,就做你半個月的丫環有什么了不起。”

嘟囔了兩句,她又按捺不住地道:“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倒底是怎么把雞蛋變成這個形狀的。”

南飛飛嘻嘻笑道:“告訴你也無妨,一會兒我教給你,以后這個戲法兒你也就會變了。我也不需要你真的服侍我,本姑娘沒當過大小姐,真要人在身邊服侍,還不習慣呢,不過,你對我哥得客氣一點兒,這些天你多照顧照顧他,他腿腳不大靈便。”

小荻詫異地道:“你哥?”

南飛飛道:“其實是謝家哥哥,不過雨霏是我的姐妹,她的哥哥,自然就是我的哥哥啦。喏,他來啦。”

彭梓褀和小荻齊齊抬頭望去,就見院子的角門兒開了,一輛牛車直駛進院來,車簾兒一掀,謝雨霏從車里鉆了出來,肖管事迎上前去,放個腳架,謝露蟬從里邊走了出來,在肖管事和謝雨霏的幫扶下很困難地下了車。

肖管事熱情地道:“謝公子,謝姑娘,一路辛苦,先請廳中喝茶,回頭咱們再慢慢聊。”

謝露蟬笑道:“肖管事莫要客氣,楊家老太爺、老夫人的模樣,回頭還得請你詳細說與我知道,我才好繪出二老的肖像。至于準備放在前廳和后廳的棲霞、牛首盛景圖,那得去現場臨摹一番,待謝某心中有數,才好動筆了。

肖管事笑道:“那是自然,老肖對繪畫一道是門外汗,一切就按公子的吩咐辦。”

彭梓褀恍然:“相公說,請了一位給老太爺和老夫人繪制遺像的畫師,還要負責咱們前后廳的十六扇屏風的繪畫,就是謝家少爺?”

謝雨霏扶著哥哥走下出來,抬頭看著彭梓褀甜甜一笑,微微福身:“彭姐姐,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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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府來了一位奇人,據說他是長春子道長邱處機的再傳俗家弟子,從北平白云觀來。這位奇人今年正好九十歲,卻是鶴發童顏,精神瞿爍,舉止十分的俐落,根本不像是一位老年人。

他的一個弟子在本地開著一家古董店,這位老先生是被弟子請來以盡孝道的,一開始并沒人知道這老人身懷絕技,后來卻是這位健談的老人同幾個客人在店中閑聊,到了晚間光線昏暗,叫人點起燈來,結果那伙計剛將燈點著,又不小心碰滅了,那位老人用手一指,那蠟燭立即再度燃了起來,這才引起他人注意。

在大家起哄央求之下,老者無奈,又表演了一手竹籃打水的本事,一只明明滿是窟窿縫隙的竹籃,往他手中一拿,就能從缸中舀起一籃清水,居然不會漏水,消息傳開,這才吸引越來越多人的注意。

子不語怪力亂神。謝露蟬本來是不信這個的,是他的幾個狐朋狗友聽說這家古董店收藏了一副吳道子的畫,對他說起,這才興致勃勃而來。

那副畫若是真跡,應該是吳道子早期在山東兗州做縣尉時留下的畫作,因為那時他尚未被皇帝賜名道玄,而且畫作署名處有兗州尉之稱。不過看其山水,筆才一二,象已應焉,畫中人物衣褶飄舉,線務道勁,天衣飛揚、滿壁風動,已經頗具氣象。

謝露蟬不某連聲稱贊!“妙!妙啊,難怪人稱莼菜條描,這是吳道子的真跡。

店主莫言笑道:“公子好眼力,這的確是吳道子的真跡,當年元朝拖雷可汗邀長春子真人入京,賜封長春弘道通密真人時,賜給真人的禮物,鄙號剛剛開張,這是我特意向我師傅借來的鎮號之寶。”

謝露蟬知道這樣的畫作乃是無價之寶,自己傾盡家財也是買不起的,又聽說這店主是向他師傅借來的,就算出得起錢人家也不會賣,只得戀戀不舍欣賞再三,才將原物奉還,嘆息道:“今日能見畫圣真跡,真是死也無憾了。聽說令師通密散人是長春子仙長的再傳俗家弟子?”

莫言道:“是啊,要說起來,莫某與師傅也算是一場緣份。莫某年幼時體弱多病,曾由父親攜著,借住于白云觀內養病,有幸得遇恩師,是恩師治好了我的病,還傳了我一套強身健體的法門。其實莫言并未從師傅那里學到些什么大神通,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恩師救我性命,已是莫大功德,這份師徒之情總是在的,如今莫某在應天扎下根來,便請恩師過來小住,他老人家……”

剛說到這兒,有人匆匆趕來,前邊兩個青衣小帽,像是豪門的家丁,后邊還跟著一個中年人,衣飾不凡,氣度雍容,想不到通名報姓之下,竟然只是個管家,由此可見其家世來歷非同等閑。

謝露蟬在旁聽說,這戶人家遇著了怪事,半夜總有噗噗擊打房門聲,可是打開房門一看,卻什么人都沒有,一家人發了毛,待得天亮去請了一位道士來驅邪,那道士來了看看,只是連連搖頭,說他道行淺薄,驅不得厲鬼,這戶人家聽了更加著慌,再三央求之下,那道人才說這莫家寶號現住著一位奇人,道行高深,可驅厲鬼,因此主人攜重金登門相求。

莫言聽了便覺不悅,說道:“你家主人若有誠意,怎不親自前來,使些銀錢便想驅役我師傅么?去去,出去。”

“呵呵,徒兒莫惱,這戶人家只有女主人,自然是不便親自登門的。”

隨著聲音,便見一個滿頭銀發、胡須雪白,手腳俐落、精神瞿爍的灰青色道袍老者自店后走了出來,雖是俗家,卻做道人打扮。

那管家聽了驚嘆道:“道長果然神通廣大,我們老爺走得早,府上只有老夫人和小姐,的確不宜拋頭露面,這才由小人出面邀請,還請老道長千萬相助。”

老道長笑道:“你家是個積善人家,福祿深厚,原不該受此惡鬼侵擾,罷了,老夫便與你們走一遭吧。”

人都有好奇之心,謝露蟬也不例外,聽說這等奇事,不免隨去看個,熱鬧。

到了那戶人家,果見朱閣綺戶,富貴人家。老道并不進門,只往門前一站,望云看氣,半晌冷笑一聲道:“我道是什么厲鬼,如此道行,也敢來人間橫行。”

他叫人取來一碗水,又取出一道符咒來,望門作法,腳踏七星步,手中念念有詞,最后伸手一搖,手中符咒“轟”地一聲燃燒起來,引得四下圍觀的百姓一陣驚嘆。待那符咒燃成灰燼,盡皆化入碗中,老道便將那碗水遞與管家,吩咐道:“將此符水融入大缸,取一缸水洗刷大門,洗得干干凈凈,自有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守護,邪魔外道,再難侵入一步。”

管家連連道謝,便叫人托了一盤財帛欲待奉上,老道擺手笑道:“且待明日果然奏效,你們再謝不遲。”

這一來旁觀眾人更信這道士是個有道之士,謝露蟬卻是半信半疑。

那老道舉步要走,忽地一眼看見謝露蟬,不禁驚咦一聲,舉步走來,上下打量他一番,訝然道:“天上文曲,怎么落得這般下場?”

謝露蟬原不信他裝神弄鬼,又聽他提起文曲星下凡,這正是他少年時最受街鄰們褒揚贊美的地方,心中不由大慟,轉身就要走開

老道在后面揚聲叫道:“公子與老夫有緣,公子傷心之處,老夫或可為你化解。老夫要在莫氏商號小住些時日,公子若有困惑難解之處,可來這里尋我。”

謝露蟬恍若未聞,走得更快了。莫言悄悄靠近老道,低聲道:“師叔,他會上鉤么?”

老道一臉的慈眉善目,鶴發童顏,此時陰陰一笑,卻滿是怨毒兇狠之意:“你放心,待他明日聽說這戶人家果然驅走了惡鬼就會回來的,哼哼!我萬松嶺整人,想要他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也是易如反掌。我不但要整得他家破人亡,還要整得這對兄妹昔日情深,今后寇仇,如此……方消我心頭之恨!”

錦衣夜行 第159章 將欲取之



“姐,‘竹籃打水’的把戲我懂,就是用青蛙卵加水攪拌成透明的糊狀,涂抹在籃底縫隙處,然后就能打水了。可這‘半夜鬼敲門’是怎么回事?聽著好玄。”
謝雨霏撇撇嘴道:“這是五花八門中李字門裝神弄鬼的法子,用黃鱔血涂在朱漆大門上,可以把方圓數里之內的蝙蝠都吸引來不停地撞門,人的動作比蝙蝠慢,你去開門時什么都看不到,自然疑心生暗鬼,以為惡鬼敲門了。真要說穿了一文不值,比白蓮教撒豆成兵、剪紙為鶴的幻術差得遠了。”

南飛飛道:“白蓮教也有這種本事?”

謝雨霏微笑道:“比李門幻術高明多多,那才是真正的幻術。白蓮教有將師兩門,將門習武,師門練的就是幻術。若有人精通將師兩門的技藝,自然迷惑無數愚夫愚婦為其所有,陜西造反的那個田九成就是此道高手,否則你以為他無兵無餉,有什么本事召納數萬百姓供其驅策?只是那幻術只好拿來唬人,朝廷大軍面前便成了土雞瓦狗,不堪一擊了。不提他們,那萬松嶺可問起我們的去處?”

南飛飛道:“問過了,我們自然是隨我娘去了鄉下,正好方便他行事,嘿嘿。”

謝雨霏眉尖一挑,略有幾分妖魅之氣:“好,讓他繼續玩下去,靜觀其變。”

正說著,彭梓祺和小荻笑吟吟地走來,滿面春風,一團和氣。

小荻手里捧著一個托盤,上邊是色香味俱佳的幾道小菜,彭梓祺手中則提著一壇子酒:“雨霏妹妹,今日天氣晴好,你我同去后院柳下閑坐飲(錦衣夜行吧十三娘的木木奶)酒如何?”

謝雨霏向彭梓祺露出燦爛的笑容,很溫馴地道:“好啊,姐姐既有雅興,妹妹自當奉陪,請。”

“請。”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南飛飛手腕一翻,一枚藥丸輕輕遞到了謝雨霏的手中。

這枚藥丸叫“酒逢知己千杯少”,是五花八門中皮字門制造的一種秘藥,蜜制為丸有拇指大小,專門中和酒性,號稱服下之后,千杯不醉。不過卻也無人真的喝過千杯,就算醉不了,肚子也盛不下。

兩個大美人兒表面上一團和氣,也確實不想傷了和氣,不過暗中較量一番,讓對方出點小丑,她們還是樂此不疲的,何況還有兩個小美人兒整天在旁邊攛掇,今天的斗法又開始了,兩位美人兒手挽著手兒,親親密密去后院柳下酒逢知己千杯少去了,也不知最后倒下的會是哪個……

那位大戶人家果然驅邪成功,謝露蟬第二日籍口品鑒古董,再度趕到古玩店有意地消磨時間,竟然被他等到了。這一次,那大戶人家的夫人也出面了,穿著素雅,步履輕盈,頭上卻帶著竹笠帷幔,垂紗是白色的,隱隱露出形貌五官,看年紀只三旬上下,嫵媚嬌美,朦朧中更是令人驚艷。

府中管家稱這婦人為惜竹夫人,府中大官在閩南做官,夫人留守京師,不想邪物作祟,昨日老道作法,果真奏效,夫人感激不盡,因此今日拋頭露面,表示感謝。

這竹夫人在江南還指一物,類似抱枕,民間又稱青奴,是一種圓柱形的竹制品。江南炎炎夏季,人們喜歡竹席臥身,用竹編織的竹夫人長約一米左右,是用竹篾編成的圓柱形物,中空,四周有竹編網眼,是熱天消暑的清涼之物,可擁抱,可擱腳。

古詩詠竹夫人,曾言:水沉為骨玉為肌,專寵涼臺會有時。長得夫人容兩足,客星不遣史官知。如今若真有這般美人兒作竹夫人一般叫人懷抱甜睡,想必是冬曖夏涼,活色生香的,不怪人家對這三旬美婦心生褻意,實在是她嬌小玲瓏的身段,朦朧嫵媚的容顏實在太美了些。

人家女主人出面了,莫掌柜的師傅便也出面接待,雙方一番言談,竹夫人奉上禮物,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老道不以為然,大袖一甩,就欲回屋,忽地看見謝露蟬,不禁笑道:“小友,你我又在此相遇了,果然有緣,呵呵。”

眼見這老人果有神通,謝露蟬可不敢再露出不屑神色,遂畢恭畢敬行了一禮,言道:“后生晚輩謝露蟬,未知前輩如何稱呼。”

萬松嶺呵呵一笑,撫須道:“老夫姓樂,樂凌空,公子叫我樂道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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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露蟬忙又施一禮,恭謹地道:“昨日道長說晚輩有傷心之處,道長或可解之,不知道長……指的是甚么?”

萬松嶺目光微沉,落在他的殘腿上,淡淡一笑道:“公子傷心之處,豈非這條殘腿?”

謝露蟬身子一震,呼吸登時急促起來:“道長……道長可解……可解,指的是甚么?”

萬松嶺一撫長須,悠然笑道:“你這腿若是由老夫診治,未必不可康復。”

一聽這話,謝露蟬幾乎驚得呆住,他前途盡廢,歷盡坎坷,全都因這一條殘腿,今日驟然聽到這個消息,換了任何人聽到,都要情難自禁,何況這條腿對他一生是如此重要,謝露蟬驚喜欲狂,疾撲上前,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顫聲道:“道長……道長真能解得?”

萬松嶺笑道:“來,且來內室小坐,老夫給你看上一看。”

萬松嶺引了謝露蟬到內室中坐下,解開衣袍露出殘腿,仔細檢查了一番,就見他取個碗來,先往謝露蟬腿上一淋,然后拿樁站定,雙手抱球,隔著一尺多遠開始運氣發功,彈指虛抓。片刻功夫,謝露蟬腿上便泛起一顆顆血點,最終連成一片紅暈。

看到這幕奇景,謝露蟬再如何不信也要信了,其實這又是江湖騙子的把戲,萬松嶺在他腿上淋的是堿水,指甲里藏了姜黃粉末,佯作發功時彈到他的腿上,姜黃遇堿就會變紅,看起來就好象是逼出了他腿內的淤血。

萬松嶺又給他推拿一番,說道:“你這腿若是方殘時便遇到老夫,只需三五個月便治好了,如今沉疴已久,若要治愈卻是曠日持久,總需三年左右辰光,才能痊愈。”

正常人被推拿一番,也會覺得腿腳比平時靈便些,何況謝露蟬剛剛看到了他隔空發功展現的神跡,受到了強烈的心理暗示,這一站起,只覺那條殘腿比平時不知靈便了多少,不禁驚喜若狂,“噗通”一聲跪到地上,泣不成聲地道:“道長,你就是晚輩的再生父母啊,求道長千萬施援手,幫晚輩治好這條殘腿。”

萬松嶺呵呵一笑,攙起他道:“無需多禮,無需多禮,實不相瞞,你本天上文曲星君下凡,歷練人間百世,方可回轉仙界。若非你我前世有一段淵源,這天氣,我是不會泄露與你知道的。如今你我既然相逢,總要治好了你的腿疾,老夫才會離去的。”

一旁莫言湊趣笑道:“既有如此淵源,謝公子何不拜我恩師為師,你我成了同門兄弟,以后往來倒也方便。”

謝露蟬連忙道:“理該如此,理該如此,師父在師兄家里住得煩悶了,還可搬到弟子家中歇住。”

說著再度翻身拜倒,叩頭道:“弟子謝露蟬,請恩師受弟子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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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松嶺與莫言對視一眼,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奸計得售的笑意。

一拜了師父,彼此的關系無形間就親近了許多,莫言置了酒菜,師徒三人把酒言歡,謝露蟬說起自己這些年的經歷,不勝唏噓,萬松嶺自然裝神弄鬼,好生撫慰一番。

后來聽他說及近年來喜歡繪畫,便對莫言道:“如今收了文曲星君為徒,老夫甚感寬慰,一時也沒甚么趁手的禮物贈予。莫言啊,把那副畫取來,送給你小師弟,權作為師贈送的禮物。”

謝露蟬驚道:“不可,萬萬不可,這畫價值連城,弟子如何受得。能拜在恩師門下,又蒙恩師為弟子診治傷腿,理該弟子奉獻禮物,哪能再收恩師的東西。”

萬松嶺笑道:“為師雖未正式出家,其實也與出家人無異了。兩袖清風,四大皆空,這些世俗之物,在你們眼中再如何珍貴,也不放在為師眼里,只是此物乃是為師的恩師所贈,留在身邊是個念想兒。為師年事已高,這件物事早晚是要傳下去的,由你收藏最是恰當不過。”

莫言聽了,已走出去將那當作鎮店之寶的吳道子真跡摘下來,卷成畫軸收進畫筒,鄭重地交到謝露蟬手中。謝露蟬感激莫名,自然連連道謝,然后將那寶貝畫兒珍而重之地藏在身上。

“成了,經我診傷,又贈名畫,謝露蟬對我再無半點疑慮了。只要他信了我,我的手段就可以從容實施了,你那里準備的怎么樣了?”

看著謝露蟬離去的背影,萬松嶺向莫言問道。

莫言道:“我已放出風去,只是因為這家店開得太晚,信者寥寥,還沒幾個人肯上鉤。”

萬松嶺道:“不要急,火候還不到。火候到了,收錢收到你手軟,哼哼!我這招拆墻術,自古以來屢試不爽,全因一個貪字,誰無貪念?只要有貪念,就算再過五百年,一千年,一樣有數不清的人乖乖上當!放出風去,陳郡謝氏后人是我的弟子、你的師弟,當可引得更多人上鉤。

還有那位竹夫人,既然夫人前邊加了名字,定然不是人家的正室夫人,這樣的如夫人大多都有豐厚的私房錢,而且貪得無厭,巴不得以錢生利,越多越好,身邊揣著錢這才安心。你可誘她投入,無需太多,只要有這樣的官宦人家肯參予,必然有更多的富豪縉紳相信咱們。”

這時,彭峰、彭子期二人已經到了鳳陽府的靈壁。兩個人一路南下,發現哨卡關隘盤查越來越嚴,到處都在搜查通緝白蓮教徒,不禁心中凜凜,雖然二人有正兒八經的官方路引,還是唯恐漏了馬腳,干脆連坐騎也賣了,以免惹人注意,這一來行程雖然慢了,有些巡檢關卡卻可繞過去,經由田野、山巒而過,減少了暴露的危險。

“陜西白蓮教起義了。”


錦衣夜行 第160章 亡命天涯


坊間開始流傳,開古玩店的莫言暗中替一位侯爺放印子錢,然后他們又聽說,陳郡謝氏的后人是他的同門師弟,彼此過從甚密,緊接著又有人親眼見到一位官宦人家的闊夫人向店里投錢,而且一擲千金,投入了大筆的銀錢,由其經營取利
莫掌柜的也真是手眼通天,七日一結算,承諾的利息一分不少,準能按時領取,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權貴豪紳動了心,包括原來試探性投資一部分錢的員外們,看到那位官宦家的闊夫人得了大量的紅利,不禁為之眼紅,迫不及待地追加籌碼,莫氏古玩店門庭若市,卻都是逐利而來的權宦人家,少有真正搜羅古玩的客人。

其實這種許騙術在古今中外都有,而且都曾有人大獲成功。在西方這叫金字塔騙局、龐氏騙局,在中國則更加直白,就是拆東墻補西墻,空手套白狼。

詐騙者自稱有門路集中資金進行投資牟利,籍以攬收他人資金,許之以高額利息,事實上他只是把后投入者的錢當作利息返給先投入者,以此獲取大家的信任,投入越來越多的錢,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快的速度獲得巨額收入。

可是當投資者果真按期收到了豐厚的利潤,又見到別人趨之若鶩,生怕擠不上車的時候,誰還會冷靜地想到其中可能有騙局呢,莫氏古玩店開出的收據越來越多,他們收到的錢也是堆積如山,萬松嶺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想拖個一年兩年,敗局將露時再逃之夭夭,金陵富人很多,已經騙到的錢就算讓他揮霍一輩子也夠了,他開始收緊了勒在謝露蟬頸子上的繩索。

這杰日再次為謝露蟬發功療傷之后,萬松嶺雙眉緊鎖,久久不語。

謝露蟬發覺他神情有異,不禁擔心地道:“師父,出了什么事?”

萬松嶺沉吟道:“奇怪……為師以真氣為你療傷,本來大見起色,可是這兩天發現,你的傷勢又在漸漸恢復原樣彼此抵消,為師就算治上一百年,也是不可能好的。”

謝露蟬一聽如五雷轟頂,驚恐地道:“師父……這……這是怎么回事?”

萬松嶺暗暗冷笑,這種有所求的人一旦心思熾熱起來,就會變得有些瘋狂為了執念變得不可思喻……甚至六親不認,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情形,謝露蟬已經深陷其中了。

萬松嶺斷然道:“有人干預!為師所用的……是長春子真人傳下的道家先天真氣功夫,并非等閑人可以破壞的。你仔細說與為師知道,這些天都接觸過些什么人?”

謝露蟬道:“弟子自蒙師父為我療傷,輕易不再出門,除了繪制幾副早已有人定下的畫作,就是重拾經書,認真學習,只盼身體康復,能重新考取功名,并未與人接觸呀。”

萬松嶺鎖緊雙眉,沉思半晌,又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謝露蟬道:“只有一個妹妹,前些天隨干娘到鄉下去了,這兩天才回來,難道……”

說到這兒,他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雪白,急急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妹子……怎么可能害我?”

萬松嶺神色一動,忙問道:“你妹子生辰八字是多少,快快說與為師知道。”

不要說是女兒家,就算是男人,也沒有把生辰八字胡亂說與人知道的,但是事關重大,謝露蟬分明又已對這個化名樂凌空的假老道信任無疑,所以他只是略一猶豫,便說出了妹妹的生辰八字。萬松嶺伸出手指,裝模作樣地掐算一番,倒抽一口冷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謝露蟬迫不及待地道:“師父,倒底怎樣?”

萬松嶺神情凝重地道:“奇了,你是文曲星下凡,你妹子竟然也是文曲星下凡。”

謝露蟬先是一呆,隨即喜道:“竟有此事?這是好事啊,我說妹子從小不怎么喜歡讀書,怎么也是那般聰穎,詩書文章過目不忘,原來竟然如此,一門雙文曲,我謝家福蔭竟然如此深厚。”

萬松嶺沉聲道:“徒兒,你莫高興的太早。文曲星雖主文運,卻宜男不宜女。”

謝露蟬又是一怔,收了歡喜,莫名其妙地問道:“那又怎樣?”

萬松嶺道:“文曲星在五行中性屬為陰水,故帶桃花性。男命文曲,文采風流,才藝博通。女命文曲,自甘墮落,水性楊花。而且文曲星同宮,彼此有礙。更糟糕的是,北斗九星,七現二隱。從令妹的八字看來,令妹誕生之際,正是北斗第四星與第七星之間的天煞孤星冒犯文曲之時,因此命中帶煞。”

萬松嶺雖是風門高手,但是對“五花八門”中的經字門的學問也并非全無所知,此時信口胡謅,聽來頭頭是道,把個謝露蟬唬得膽戰心驚,顫聲問道:“那……那便怎樣?”

萬松嶺神情凝重地道:“令妹的命格極硬,這是大兇之相,對家人大大不吉。兇星對本人并無影響,卻可以克制父母、兄弟,讓家人迭遭不幸,甚至……暴死!”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妹妹,妹妹怎么可能害我”謝露蟬連連后退,幾乎一跤跌坐在地上。

萬松嶺嘆道:“徒兒,并非她心地兇殘,有心害你們,而是她天生命格大兇,影響天運,害了家人。”

“不可能……”

謝露蟬剛說到這兒,忽地想起自妹妹出生前后,家境開始敗落,緊接著父親暴病身亡,母親接踵離世,自己為了搶救妹妹,被車輪輾斷了腿,難道這一切都不是偶然……

謝露蟬呆滯好久,神情漸漸變得沉痛而悲傷起來。

萬松嶺將他神情看在眼里又道:“為師只是凡人,克制不了這天生煞氣,如要解除此厄……”

謝露蟬一喜,忙道:“這有得解法的?”

萬松嶺頷首道:“天下萬厄,無不可解,解法自然是有的。”

謝露蟬忙道:“請恩師指點如何解得?”

萬松嶺豎起一指道:“這最簡單的法子,自然是令妹身故,她若死了,天煞之氣自然不能妨害他人。”

謝露蟬臉色一變,頓時搖頭道:“萬萬不可!謝露蟬寧可自己死了豈能傷害妹妹?”

萬松嶺道:“為師只是在說解法,并不是要你傷天害命。這只是一個法子,另一個法子,就是令妹嫁一個八字比她還要剛硬的男人……出了謝家門,不是謝家人,自然不能妨害了你。而且,那男人八字比她硬自可克制了她,不會再克害丈夫與家人。”

謝露蟬遲疑道:“小妹性情外柔內剛,若非她自己喜歡了的人……恐怕……恐怕她不肯嫁的。”

萬松嶺嘆道:“女子終身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由她自己作主的?只要你做哥哥的與人簽下婚書,便是到了官府……這筆帳也是人人都認的。唉!若不用這個法子,你的腿疾終身難愈,而且“很難講她對你謝家是不是還有什么傷害,天煞孤星”便是將你謝氏一門妨盡克絕,又有什么稀奇的?虧得你也是天上文曲,有上天護佑,這才活到今日,否則……徒兒,你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你愿意,為師倒可以為你尋訪一番,找個能克制令妹八字的男人,解了你謝家這個大劫。”


謝露蟬蹣跚著走向自己家門,到了家門附近,遠遠站定,卻有些鼓不起勇氣前行了。相依為命的妹妹,竟然是妨害了謝家滿門的天煞孤星?他本不想相信,可是想著慈祥可親的師父所說的那番話,再想想謝家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又不由他不信。

暗暗躡在后面的萬松嶺換了一副穿著裝扮,遠遠見他遲疑失措的樣子,微微一笑,向莫言的小跟班趙小乎打個手勢,趙小乎點點頭,立即遞出暗號去,兩個士子打扮的人立即閃了出來,輕搖折扇,向站在那里發怔的謝露蟬走去。

“嘿嘿,那個小娘子姿容婉媚,風情萬種,還真是夠味兒,聽說她家就住在這一帶?”

“應該是吧,她就像一只小狐仙,只有她來找男人,咱們哪里摸得到她的蹤影,張兄莫著急,過上幾日,她自會尋個借口再來與我等幽會。聽說她家中只有一個瘸子大哥,不怎么管束她的。”

謝露蟬聽得心中一動,有心張口一問,可又難以啟齒,兩個士子沒拿他當回事兒,就從他身邊搖搖擺擺地過去了:“有一回她說漏了嘴,好象自稱姓謝的,誰知道呢,可惜了一副嬌俏的樣兒,卻太過放浪了些,要不然我還真心收了她作妾呢。”

謝露蟬心中轟轟作響,反反復復只是萬松嶺說的那句:“女主文曲,自甘墮落,水性楊花!”

眼見二人去遠,謝露蟬把牙一咬,便向家門奔去,待他沖到家門口,卻恰見一個員外,領著幾個家丁正在堵門叫罵,院中站著妹妹和南飛飛,雙方也不知爭吵些什么。

忽地見他回來,妹妹臉上露出驚懼神色,連忙斥罵那些人走開,謝露蟬疑心大起,上前一問,竟然是個被妹妹伙同南飛飛騙去了錢財的員外,謝露蟬這一氣真是非同小可,扭頭再看,就見妹妹臉色蒼白,驚惶不語,什么都不用問了,眼前所見一切,還有假么?

謝露蟬暴跳如雷,指著妹妹大吼一聲:“你……你竟如此不知羞恥、敗壞門風,你……你……”

一句話沒說完,他一頭向前栽絕,竟爾氣暈過去,不省人事。

那員外似怕攤上人命官司,見此情形,再罵兩句,便領著家人急匆匆走了。




“師父,你說的人就是他?”

謝露蟬看著路邊攤位后面的那個滿臉橫肉,衣襟油得能擰出二兩豬大油的的大漢一臉木然。

萬松嶺道:“不錯,這個人叫李達庸,是一個屠戶。生辰八字四柱,年月日時,各有陰陽之屬,一陽三陰者……三陰克一陽,得五行一屬,即一命;而兩陽兩陰者,陰陽相抵,亦得五行一屬……一命;而命里有三個陽字時,三陽克一陰,可得五行兩屬,即兩命!

這個人卻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人……四陽鼎聚,天佑之命。你莫看他操持賤業,但命格之硬百年一遇,我道家弟子殷勤艱辛修身百年、堪悟大道……方得正果成真身,但他這命好之人,甫一生下來就是個“真人”不容易啊!他已先后娶妻兩人都因他命格之硬,早早離世也唯有令妹這樣命帶孤煞的人,與他相生相克方才可得長遠。”

“妹妹”嫁給這樣的人么?”

謝露蟬嘴角抽搐了幾下。

萬松嶺微微也著眼睛,瞟著他的表現,心中暗暗冷笑。發生在謝家的事他當然都知道了,那本來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兩個尋花問柳的士子是他的人假扮的,那個員外卻是莫言四處打探,找來的一個曾被謝雨霏騙過的人。……謝露蟬是個極重門風的人,先是被他知道妹妹水性楊花,在外面與些士子紈绔鬼混,敗壞名節,不守婦道。又被他知道妹妹伙同他人以色誘人,坑蒙拐騙,這雙重的打擊,再加上她的天煞命格,還不足以抹殺他心中的親情么?

萬松嶺深諳他人心理,他有十足的把握,謝露蟬知道了妹妹放蕩無恥的丑行,詐騙錢財的行徑,這種痛恨和傷心足以抵消他對妹妹的骨肉親情,這時他為了自己前程的考慮、為了謝家的清譽,哪怕掙扎再久,最后一定會乖乖聽從自己的安排。一個這樣的女人,配一個屠夫都是高攀了,他還想挑剔什么?

把那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嫁給這么一個屠夫……

萬松嶺暗暗獰笑起來,李達庸的確娶過兩個老婆,卻不是被他克死了,一個是不堪他酒醉就痛毆自己的生活,跳井自殺了;另一個根本就是被他打得不堪忍受,卷個小包袱與人私奔了,讓那謝雨霏落得這般下場,才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看著瞪著一雙牛眼,挺著粗如豬鬃的絡腮胡子,腆著大肚子正在剁著豬肉餡的李屠戶,萬松嶺眼中的笑意更愉快了。

謝露蟬神色變幻,掙扎良久,終于咬了咬牙:“好,我聽師父的,這就與他談談……親事!”

※※※※※※※※※※※※※※※※※※※※※※※※※

“謝家怎么樣了?”

夜色深沉,青滲滲的燈光照著萬松嶺青滲滲的臉,顯得有些陰森。

莫言道:“謝家兄妹吵得不可開交,謝露蟬那傻小子扇了妹妹兩記耳光,謝雨霏尋死覓活的要上吊,李屠戶又找了坊長和街鄰拿著婚書門逼親,嘿嘿,真是好生熱鬧。”

萬松嶺陰陰笑道:“還不夠熱鬧,等明天人們發現我們這里人去室空,所有的人和錢都不見了,找到我那好徒弟家里去,權貴縉紳,各施本領,各走門路,逼著他謝露蟬這唯一與我們有關的人要我們下落的時候,謝露蟬也只好自殺以謝天下了。”

他又掃了一眼,莫言、趙小乎已經準備妥當了,一人肩上背了一個大包袱,里邊沉甸甸的都是這些天騙來的錢財,萬松嶺一擺手道:“趁城門還沒關,馬上走!”

三人剛要往外走,房門忽地撞開了,謝露蟬從外邊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氣呼呼地道:“師父,李屠戶明明是喜歡毆打娘子,迫她跳井,你怎么……”

他一眼看清三人模樣,不由吃驚道:“你們,……你們這是,……”

莫言神色一冷,猛地撲上去,掩住他的嘴,將一柄刀狠狠地捅進了他的胸口。

謝露緹“啊!”地一聲慘叫,掩著胸口倒了下去,鮮血自指縫間激丵射,他那大張的雙眼滿是驚駭和不敢置信,似乎至死都不明白他可親可敬的師父和老實本份的師兄為什么要殺他。

萬松嶺皺了皺眉道:“殺他做甚么,咱們又不是除門中人,我風門殺人,應該殺人不見血,讓他被人逼得走投無路自己尋死,方顯我風門手段。”

莫言在靴底擦了擦血跡,將刀插回腰間,說道:“師叔,他左右都是一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么區別,咱們快走。”

他說完了,卻見萬松嶺直勾勾地看著大門口,微弱的燈光下,門口正站著一人,卻是謝露蟬的一個紈绔朋友,正驚駭地看著他們,一見他們舉目望來,那人尖叫一聲,撒腿就跑,萬松嶺追之不及,把腳一跺道:“快走,馬上出城!”

三人倉惶離去,只見門口遺下一只鞋子,原來那人嚇得逃之夭夭,不只忘了呼救,連鞋子都跑丟了一只,三人不敢多耽,連忙向最近的城門趕去。

三人離開才只片刻時間,院門兒開了,方才逃走的那個紈绔子施施然地走了進來,緊跟著被人一把推開,一個身段窈窕、面蒙輕紗的女子款款地走了進來,低頭看看躺在門口,二目圓睜的謝露蟬,“噗嗤”一聲笑,踢他一腳道:“起來吧,臭小子,扮上癮了?”

“謝露蟬”睜開眼睛,哈哈一笑,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了起來,笑嘻嘻地道:“惜竹姑姑,這一遭師侄可是出力最大吧?天天扮謝露蟬那個蠢小子,我感覺自己都有點傻兮兮的了。”

那美婦人正是請萬松嶺驅邪,又拿出大筆銀錢率先請他放印子錢的那個官宦家的夫人,她輕笑道:“你本來很精明嗎?還算不錯,能瞞過這個姓萬的,功夫還算扎實。走吧,咱們也該收工了。”

假謝露蟬小心地擦去地上唯一的一點血滴,又道:‘“小師妹那邊不會出什么紕漏吧?”

惜竹夫人淡淡地道:“放心吧,那兩個丫頭比你精明十倍,這次的好處,少不了你那一分,牽掛些甚么?”

假謝露蟬笑嘻嘻地拱手道:“多謝師姑,跟著師姑可比跟著師父強多了,不費什么力氣,就有人騙了無數的金珠玉寶,拱手送到咱們手上,哈哈,好不痛快!”

※※※※※※※※※※※※※※※※※※※※※※※※※

關于金陵城的城門,當地百姓有一句順口溜來形容:“內十三,外十八,一個門檢朝外插。”

這個門栓朝外插的城門就是神策門。神策門雖然地處荒僻,但它突兀于玄武湖邊,北邊緊臨白土山和長江,一旦敵軍兵臨城下,在軍事防御上就顯得特別重要。

因此,大明朝廷因地制宜,這里設計的比較古怪,城門在里,甕城在外,甕城門也不正對著城門,而是開在甕城的東北角。出入城門要經左右門洞,平日只開一門,急時酌開兩門,從這兒出去,急趨外城觀音門,再外往走就是燕子磯。

從那兒就可以取水路上九江,下蘇杭,沿途水陸道路無數,隨時逃得無影無蹤了。

萬松嶺沒想到最后關頭謝露蟬會突然跑來,莫言又沉不住氣把他宰了,要不然說不定還能蒙騙過去。眼下已經害了人命,他那紈绔朋友再不濟事這時必也清醒過來,巡檢捕快說不定一會兒就會追過來,他哪敢再停,領著兩個同伙只管逃命。

出了觀音礴,也就出了整個金陵城,三人一口氣兒跑離城門七八里地,剛剛松了一口氣,就聽后邊喊殺聲起,扭頭一看,只見十多個舉著火把的巡檢捕快飛快地奔來,萬松嶺暗叫一聲苦也,立即拔腿飛奔,好不容易跑到一座小橋前,追兵已近,抽出鐵尺、單刀便撲了上來。

莫言和趙小乎一見立即拔出兵刃迎上去招架,萬松嶺一向按照風門規矩做事,只用心機智謀,不用強取豪奪,身上也不帶兵刃,只得左閃右避,連聲呼喝道:“快走!快走!莫要與他們糾纏!”

說話間就聽一聲慘叫,一個官差被莫言一刀捅在胸腹之間,仰面倒了下去,可是趁這功夫,另外兩個捕快業已捕了過來,一個掄起鐵尺狠狠抽在莫言臂上,打落了他的掌中刀,另一個鐵鏈一抖,便把他鎖了個結實。同一時間趙小乎被人一刀劈中,慘呼一聲仆倒在地,再也沒了聲息。

“苦也!苦也!”

萬松嶺急得連連跺腳,兩個稍有交情的師侄死活如何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騙來的錢還在他們的包袱里呢,這一路上兩個小輩執意要背著,或許是敬老,又或許是不放心,怕他這個師叔自己背了溜之大吉,可這一來自己卻是兩手空空,白忙一場。

眼見那些兇神惡煞的捕快又向自己撲來,萬松嶺只得落荒而逃,仗著手腳俐落,獨自一人又行動方便,漸漸將他們甩開。

“糟了!莫言被生擒了,必然會招出我是主謀。他奶奶的,老子這一遭布局巧妙,不只坑了謝家,還騙了許多權貴豪紳的錢,本來一舉兩得,可現在事情敗露,又有官差殉職,一旦被捉住,老子絕無幸理了。不消兩日,化影圖形就得張貼開來,不行,得馬上逃走!循著長江下去,逃得越遠越好,改頭換面躲藏起來,沒個十年八年,江南是絕不能回來了。”

萬松嶺一邊想著,甩開兩條腿跑得飛快,好象一只喪家之犬,把那舉著火把的官差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好啦,大家辛苦。”

一直站在橋頭最后面,好象是頭兒的兩個捕快走過來,其中一個笑吟吟地說著,用刀柄頂了頂帽沿兒,火把紅紅的火光映得她俏麗的臉蛋紅撲撲的,正是謝雨霏。

另一個捕快摘下了帽子,一臉的古靈精怪,正是南飛飛,她得意洋洋地道:“這個傻瓜,我們在鳳陽騙了人,他馬上就能找上門來,還不是因為那是他的地盤么。而金陵城,可是咱們的地盤,跑到這兒來坑咱們地頭蛇,他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寫。”

謝雨霏板著俏臉道:“萬老前輩辛辛苦苦從鳳陽趕來,煞費心機的布一場局,幫咱們撈了這么多錢,然后無怨無悔地背著黑鍋亡命天涯去了。這等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我們應該表示敬仰欽佩才光……”

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卟哧一聲笑了出來,笑顏如花,端地美麗。

原來萬松嶺找到自己那個有過數面之緣的同門師侄,要他打聽謝雨霏這個人,莫言是騙門中人,認識的人脈關系都是這一行當的人,消息一撒出去,很快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謝雨霏做案不吃窩邊草,并不代表她在本地沒有關系,至少她的師傅南惜竹諸多同門師兄弟都是應天本地人。

于是,莫言沒找到謝雨霏,反而被謝雨霏的師門長輩主動找上門來,莫言一見本地千門的名宿前輩找上門來,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驚慌之下哪肯替萬松嶺保密,便把萬松嶺的事合盤托出。千門中人自有千門的手段,惜竹夫人是不會借助官府的力量抓他入監的,再加上她退隱這么多年坐吃山空也有些囊中羞澀,卻又不愿再重操舊業,出手騙人,于是……萬松嶺杯具了。‖百‖度※錦‖衣‖夜‖行‖吧※首‖發‖

謝露蟬被謝雨霏送到了秣陵鎮楊家,美其名曰給楊老太爺、楊老夫人繪制肖像,再給新落成的楊氏新居畫扇屏風,假謝露蟬和真謝雨霏則搬了家,在玄武湖畔落了腳。一副天羅地網中,萬松嶺站在中央興高采烈地給自己挖坑,已投靠了惜竹夫人的莫言和趙小乎兩個小騙子則在一旁給他煽風點火出謀畫策,惜竹夫人自己也出面推波助瀾,今日終于大功告成了。

裝死的趙小乎和假裝被生擒的莫言也都站了起來,一群人說說笑笑,全未料到路旁草叢中,有人把這一切看了個清清楚楚,這人正是來應天尋找妹子的彭子期。他隱在草叢中看著,并不明白這奇異的一幕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那兩個穿公差衣服,卻分明是女兒家的像貌,卻清清楚楚地被他看在了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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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夜行 第161章 不速之客

夏天夜短,盡管夜短,時間仍然夠用,一夜的忙碌,玄武湖畔的惜竹夫人、謝氏兄妹、那些狐朋狗友、乃至一件袍子能擰出四兩豬大油的李達庸統統消失了,等人們發現不妙,等公差找到小馴

象門的時候,他們會發現,這些天謝公子一直住在御前三等帶刀官楊旭楊大人的家里,根本就不曾出現在玄武湖畔,長相也絕不相同,謝家也是受害人。

四更天,天色一片曦明,窗外傳出唧唧鳥鳴。

彭梓祺張開眼睛,慵懶地抻了下纖腰,但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男人還未醒,不禁吐了下舌頭,忙又蜷縮了身子。

已經晚了,一只大手探到了她柔腴的腰間,輕輕向前滑去,便握住了她胸前尖筍似的一只玉峰,稍稍有力一握,軟玉溫香腴潤滿掌,那感覺似乎連手掌也軟了。

彭梓祺玉頰上泛起淡淡的輕暈,屁股往夏潯懷里拱了拱,柔聲道:“吵醒你了呀。”

夏潯微笑道:“我也剛醒,誰讓咱們大明的皇上這么勤政呢。”

朱元璋是個工作狂,最瘋狂的時候每天批閱上千份奏章,就這樣他還有功夫處理其他政務呢,現在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又有太孫分擔政務,不必那么勞累,可是對

于早朝他仍舊風雨不輟。上朝是個苦差事,歷史上真有一些官員就因為受不了這么早折騰上朝而辭官不做的,可朱元璋上朝卻很有癮頭,天天早朝,風雨不輟,上朝

上得這么過癮的皇帝,上下五千年,也就洪武大帝和康熙小玄子罷了。

彭梓祺的倦意并不重,隨著夏潯每天早起,她已經隨之改變了自己的作息,習慣了早起。每天早上服侍夏潯穿戴用餐趕去早朝之后,她便和小荻一起晨練,練練拳

腳、舒展筋骨。如今業已成了習慣。

美人在抱,曖玉溫香,夏潯懶懶得有點不想起來。他現在算是明白為什么醇酒美人容易消磨男兒壯志了,大清早的,懷抱中又有這樣一個可人的姑娘,抱著她甜睡到

日上三竿那是何等愜意,聞雞起舞,說來容易,堅持下去卻是真難啊。

兩個人耳鬢廝磨了一陣,他的手便從

胸口移下,順著彭梓祺的小衣滑到了她的腹下,彭梓祺不依地呻吟一聲,兩條大腿攸地夾緊,制止他的蠢動,輕嗔道:“壞人,

還不準備起來,收拾停當去早朝,又要做什么?”

夏潯笑道:“愛不夠啊,再親熱一下。”

彭梓祺吃地一聲笑,昵聲道:“好啊……”

她身子輕輕一翻,趴伏在床上,夏潯的大手還插在她褻褲內,被這一帶,將緋色褻褲扯下一半,露出粉潤潤的半個翹臀來,柳腰凹陷,纖纖欲折,粉臀高聳,翹翹圓

圓,那肌膚滑嫩雪白,又柔又膩,恍若兩枚剝了皮的蛋清,顫巍巍的發出誘惑的光。

彭梓祺便沉了纖腰,翹起玉股,回眸向他一笑,嫵媚地笑:“你若不怕誤了早朝,吃皇帝老爺的板子,那就來,誰怕誰啊。”

皇帝老子?想起朱元璋那張老臉,夏潯登時沒了興致。早朝遲了倒是不會打板子,可是朱元璋那張老臉難看啊。當年做學生的時候,國家元首、中外偉人,那都是他

們隨意調侃品評的對象,個個目無馀子,可真到了當官的面前,真的很有氣場啊,只是見了他們警校校長、見了公丵安局長,他就不得不摧眉折腰了。

朱元璋殺伐隨之一生,那股強大的氣場較之現代的那些官員尤勝百倍,就算他不經意間的一舉一動,都能給人強大的心理壓力,夏潯沒有忠君思想,他是“憑空出

世”,做事但問本心,從不把自己當成某人的奴才,可生死操之人手,又哪能率性而為?

古禮說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視之。朱元璋更厲害,雞鳴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臨百官。文武百官固然還要比他早到,自己這侍從宿衛又何能例外?他嘆了口

氣,戀戀不舍地在彭梓祺的翹臀上“啪”地一拍,拍得臀波蕩漾,夏潯已一躍而起,嚷道:“起床,更衣,上早朝,臭丫頭不用戲弄我,今晚我再收拾你。”

彭梓祺吃吃地笑著提起

衣,起身下地,先披了罩衫,然后幫他穿戴起來,一邊柔聲哄道:“好啦,別抱怨啦,旁人還不知有多羨慕你能入宮做侍衛官呢。相公就安心早朝去吧,等天光大亮

了,我和小荻去咱家買的那片地里看看,咱們接手了這片地,連帶著原來的佃戶也跟過來了。

得去瞧瞧,若是老實本份會侍弄莊稼的,那就留下,若是吊兒浪當不務正業的,咱家可不能用。再說,今后種地,還要指著他們呢,咱們主家也不能一直不露面不

是,誰家有點大事小情,能幫著解決就幫襯一把,不能叫咱們的佃戶離心離德,旁人說三道四。這些事兒你不用操心,我跟著肖管事正在學呢。”

夏潯洗漱已畢,一邊系著腰帶,一邊道:“嗯,這兩天謝公子還是去牛首山臨摹采風么?”

彭梓祺道:“是,聽他那口氣,似乎仍對亡父當年定下的這門親事有些耿耿于懷,怕不是……,他老問起你,似乎有心和你談談,可你這些天忙,等你回家的時候,

他又專注繪畫去了,一直照不上面……”

夏潯道:“謝家這對兄妹,也著實的不容易。他們的個性可能都有些偏執,但那都是往昔經歷使然,如今謝公子住在咱家,謝姑娘也時常過來,你是女主人,得有些

女主人的氣度,可別難為了她們。”

彭梓祺很無辜地道:“我哪有,你不知道我待她有多好……”

說到這里,彭梓祺便心虛地想起那日請謝雨霏喝酒的事了。

本來她那日在醉仙樓聽說謝雨霏酒量不好,有心灌醉了她,讓她出個小丑,想不到反而著了她的道兒,哪知道那么嬌怯怯的女孩兒家酒量會那么好,你一杯我一杯地

喝下去,謝雨霏渾然無事,反而是自己被她灌得酩酊大醉。

醉了也就醉了,偏偏又拉著相公發酒瘋,非要相公試試自己從四叔的如夫人那兒偶然偷聽來的什么什么后庭花,她隱約曉得那一定是夫妻間的什么花樣,卻不知

道……,呀呀,這個大壞蛋當然求之不得,還從此食髓知味了,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彭梓祺想到這里,沒好氣地白了夏潯一眼,道:“我都不知道吃了她多少暗虧了,你還擔心我能欺負她?”

夏潯訝然道:“她欺負你?不會吧,你伸一根小手指頭就把她放倒了,她還能欺負你?她怎么欺負你了?”

彭梓祺紅著臉把他往外推:“去去去,吃飯去,是你欺負我好不好?哼!和她幫她欺負我……”

彭梓祺把一頭霧水的夏潯推出房門,恰見肖荻急匆匆地跑進院子里來,夏潯笑道:“小丫頭,又瘋瘋顛顛地亂跑,時間還來得及,你急什么?”

肖荻氣喘吁吁地道:“不是啊少爺,門口……門口來了一個人,拿了一把和彭姐姐一樣的刀,樣子和彭姐姐長得很像,神情很兇很兇的,爹……爹和幾個護院攔不住

他。”

她剛說到這兒,彭子期已鬼魅般地出現在門口,后邊跟著跑來肖管事和幾個護院,卻因為被他當門一立,反而堵在外面走不進來。

彭梓祺本來言笑晏晏,一臉幸福甜蜜,忽地看見哥哥陡然出現在面前,不由大吃一驚。她平時仗著父兄寵愛,在家里根本不怕這個孿生哥哥的,這時卻因為心里發

虛,害怕之下,情不自禁地躲到了夏潯身后邊去。

“梓祺,你給我出來!你可知道自你走后,全家人為了找你鬧得雞飛狗跳……”

彭子期眼尖,一眼看見妹妹穿著婦人家居的常服從屋里出來,連發式都換成了已婚婦人的發髻,看那模樣顯然妹子早就與夏潯同屋而居了,不由火冒三丈,可他一句

話出口,忽又省覺不對,方才目光在楊旭身上只掃了一眼,便被妹妹吸引過去了,楊旭的穿著?

他立即收聲,目光再度轉回夏潯身上,待他看清了夏潯身上的官袍,目芒不由陡然一縮:“錦衣衛?”

他常年在外奔走,自然認得錦衣衛的官服,只看一眼,便覺心中凜然。他是白蓮教的人,做為家族的繼承人,未來淮西彭家教壇的掌教,整天干的事就是在官府的眼

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地傳教授徒,對這身衣服本能的有一種貓與鼠般的抵觸。

現在因為陜西白蓮教作反,朝廷對白蓮教和所有教派的打擊力度如同大明剛立國時一般,更加的嚴厲了,普天下的官方勢力到處都在打擊教壇,抓捕教眾,他雖然仗

著藝高人膽大,仍然一路朝著應天府來,心中卻也不免有些風聲鶴唳的感覺,昨夜他沒有宿在城里,而是在郊外打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此刻一見夏潯的官袍,他

覺得特別刺眼。

“楊公子……你這是……你是……?”

小荻神氣地道:“我家少爺是錦衣衛,現任府軍前衛御前三等帶刀官。”

“果然是錦衣衛,而且還是御前侍衛。”

彭子期看了看他,再看看偎依在他身邊的妹子,一顆心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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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夜行 第162章 棒打鴛鴦

彭子期的臉上好象下了一層嚴霜,慢慢變得冷峻起來,他冷冷盯向夏潯身后的妹妹,低喝道:“梓褀,還不出來?”
彭梓褀訕訕地閃出來,低著頭,怯怯地叫了一聲:“哥……”

彭子期瞥了夏潯一眼,冷笑道:“楊大人,你是官,更該知法守法。舍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現在從你房里出來,行跡親密,你做何解釋?”

夏潯有些尷尬地道:“這個”子期兄,你聽我解釋,我與令妹……兩情相悅……”

彭子期嗤地一聲冷笑:“兩情相悅就可以拐帶良家婦女么?楊大人,你不會不知道我大明律法對官員觸犯風化之罪是如何處治的吧?最輕也要判你個黔面刺刑,流放三千里!”

“哥!”

彭梓褀急道:“哥哥,是我跟著他……跟著他來秣陵的,不關他的事。”

彭子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喝道:“住嘴!一個女兒家,做出這般敗壞門風的事來,你還有臉說!真是女生外向,等回去后,你看老太公怎么懲治你,再不聽話,哥哥也不會幫你溯青。”

彭梓褀委曲地嘟起嘴兒,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兒。

夏潯把彭梓褀拉到身邊,對自己的大舅子道:“子期兄,我與令妹,確是情投意合。不告而走,是楊某考慮不周,只是因為公務纏身,一時走不脫,否則,我早就打算回青州一趟,向貴府正式求親的。

彭子期更加憤怒,冷冷地道:“聘則為妻奔為妾,你一個讀書人,連這規矩都不懂嗎?你……你做出這樣的事來,想讓我妹子今后如何自處?”

夏潯無奈地道:“這個……這不是沒有外人知道嗎?相信子期兄也不會到處宣揚的。都是自家人、自家事,好商量,我一定盡快找機會到尊府去,那時候自然是三媒六證,娶梓褀過門,絕不會虧待了她。”

“相公……”

聽了夏潯這話,彭梓褀心中一暖,忍不住牽住他的衣袖,鼻子一酸,眼淚噼瀝啪拉地落下來。

“乖,別哭了,自己哥哥訓斥幾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夏潯給她擦著眼淚,柔聲安慰。

彭子期見此一幕卻是越看越氣。

自己妹子做出這樣的事來,不告而奔,這就輕賤了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在現代,當哥哥的也會因為妹妹的不知自愛而生氣,更何況是在那個時代,禮教束縛著所有人的行為,哪怕他是江湖人物。

而且,在彭子期眼里,自己的妹子雖然不好女紅刺繡,只喜歡舞刀弄棒,但是乖巧懂事的很。一定是楊旭這個浪蕩子花言巧語誑騙了自己妹子,否則她絕不會干出辭家私奔未婚同居的事來,眼下他還在自己面前對妹妹裝出一副溫柔款款的樣兒來,妹妹偏還聽信他的甜言蜜語,彭子期怎不氣惱。

本來,彭子期來的路上,也曾對妹妹如今的境遇有過種種猜想。

在他想來,最好的結果就是妹妹雖然被楊旭誘拐了出來,卻未與他真正做了夫妻,那樣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如果妹妹已經與他做了真正夫妻,這就大大不妙了。

楊旭在外面有風流之名,這一點他倒是不在乎的,男兒家,不管是有錢的大爺,還是有才的文人,在外風流倒也尋常,以楊旭的家世地位,真若對自己妹子明媒正娶有個身份,他也可以接受,尤其是妹妹已經與他做了事實上的夫妻,他想不同意也不成。

可是未婚私奔,必然成為夫家輕賤妹子的把柄,自古以來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多少癡情女兒家為了所愛拋棄一切私奔夫家,結果反應此舉受到夫家的輕賤,在強大的社會輿論面前,難以成為妻子,只能淪為姬妾,還要時常受人嘲諷。

他來的路上就已想過,如果妹子果真已經被他騙去了身子,無論如何也要為妹妹做主,替她爭個名份回來。眼下楊旭有這個承諾,本來令他很是寬慰,可是偏偏又被他發現了楊旭的另一層身份。

他們家可都是白蓮教的人啊,而且還是一宗的教首。雖說他們這一宗現在只是傳教收徒,并未起意造反,可朝廷不會因此便放過彭家。

更何況他家老太公是當今皇帝的死對頭,窮搜天下而不得的欽命要犯,如果彭家真與楊家結了親,有朝一日被楊旭知道彭家的真正身份,那時該怎么辦?

楊旭是朝廷的官員,有大好的前程,他會為了一伙亂匪甘冒抄家滅族之險?如果那時他出賣彭家,妹妹情何以堪,夫妻反目、子女離散,豈非人間慘劇?又或有朝一日彭家暴露了身份,受到朝廷的通緝,他們盡可逃之夭夭,妹妹若嫁了楊旭這樣的官,她該怎么辦?是別夫棄子,還是甘心就戮?

見彭子期臉色變幻不定,似也在考慮當前處境,夏潯暗暗放下心來,只要自己這個大舅子不是個愣頭青,上來就拳腳相加,事情便有了商量余地,他誠懇地道:“子期兄,我知道你對我很不滿意,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事已至此,咱們總該想個法子,不傷體面地解決這件事才好,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是不是?”

“解決這件事?”

彭子期暗暗苦笑:“你是肯放棄朝廷的高官厚祿,隨我彭家去做賊,還是能勸我彭家上下解散教壇,拔了香火,從此改做一個良民?你是官兵,我是賊,我們是天生的死對頭,怎么可能成為一家人?”

彭子期越想越煩,忍不住怒道:“不傷體面?體面已經讓你們丟盡了!梓褀,跟我回家,如何發落你,自有太公定奪。”

夏潯一見,不覺也有些惱了,伸臂相攔,喝道:“且慢!梓褀現在已是我的妻子,我不同意,誰敢帶她走?”

彭子期大怒,手按刀柄,森然道:“我彭家不點頭,梓褀就不是你的人!怎么,你想倚仗官身,和我動武?”

夏潯哪知道自己一個明媒正娶卻還未進門的老婆,一個已經進了門卻還未明媒正娶的老婆,都有一個難以見人的身份。謝雨霏是個行走江湖的女騙子,彭梓褀更要命,她是曾跟朱元璋正面叫過板的一代梟雄、縱橫天下的天完帝國頭號猛將彭和尚的嫡系曾孫。

眼見彭子期如此模樣,夏潯不知他心中的忌憚,只道他蠻不講理,也不覺懊惱起來,雙眉微微一挑,漸漸生起火氣:“動武又怎樣?我想講理,是你不肯,若要動武,盡管放馬過來,我楊某未必就怕了你彭家的五虎斷門刀!”

彭子期勃然大怒,再也按捺不住,呤啷一聲拔出刀來,冷笑道!“好大口氣,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我彭家刀法!”

夏潯夷然不懼,他時常見彭梓褀演練刀法,有時還與她切磋一番,對五虎斷門刀的招法已經相當了解,以他估計,自己隨義父學來的胡家刀法,真要較量起來,未必就弱于彭家刀法,輾轉騰挪、較技切磋,自己可能稍遜一籌,正面沖突、雷霆一戰,說不定還要占了上風。

當然,前提是彭子期的刀法造詣與梓褀相近。

夏潯一見彭子期拔刀,毫不露怯,也厲聲喝道:“小荻,取我的刀來!”

小荻怯生生地道:“少爺,你哪有刀呀,你只有劍……”

夏潯糗道:“那就拿劍來。”

“不許動手!”

彭梓褀橫身攔在哥哥和相公中間,張開雙臂,好象護雛的母雞,把夏潯護得緊緊的:“哥,你敢動他一下,妹妹一輩子也不理你了!”

“你……你……”

彭子期氣得跺腳,可他知道妹妹說到做到,還真不敢造次。

倒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而且是孿生兄妹,他比任何人都更關心自己的妹妹,眼見她執迷不悟,如此維護楊旭,彭子期恨不得揪住她的耳朵吼醒她:“醒醒吧你,你是朝廷欽犯!和他做夫妻?你要一輩子過得提心吊膽,不得安生嗎?”

可這番話,他不能說出來,妹妹擋在前面,又不能教訓那個鮮廉寡恥、誘拐良家少女的混帳東西,彭子期無可奈何,只好把刀恨恨入鞘,怒道:“你隨我走,立即回家,聽候太公發落。”

夏潯抓住彭梓褀手臂,斷然道:“她是我的人,要走等我一起走!”

彭子期雙眼微微瞇起,沉聲道:“姓楊的,若不是妹妹護著你,你以為你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跟我說話嗎?”

他又轉向彭梓褀,喝道:“梓褀,你走不走?你若不跟我走1我便去應天府衙門,告他一個誘拐良家婦女的罪名,他楊旭就算不死1也得黔面刺字,流放戍邊。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大哥今天也是說到做到!”

“我……我……”

彭梓褀左右為難,看看一臉凜然的哥哥,再看看滿面擔心的夏潯,忽地淚如泉涌,撲到夏潯懷里緊緊抱住了他,泣聲道:“相公,哥哥正在氣頭上,我……我先隨他回家……”

夏潯急道:“梓褀!”

彭梓褀輕輕離開他的懷抱,含淚一笑道:“相公,人家已是你的人了,還怕我跑了不成?這一輩子,人家都是你的人,我等著你來。”

夏潯道:“何必要你等,我隨你一起去。”

彭梓褀嗔道:“你瘋啦!你是宮廷侍衛,擅離職守,想作死嗎?”

夏潯道:“管那許多,若連自己的老婆都護不住,還做甚么官!死就死了,也好過……”

彭梓褀怒道:“不許胡說!你敢死掉,我馬上改嫁!”

夏潯聽了她這么潑辣的話,不由得一呆,彭梓褀破啼為笑,略帶些調皮的意味安撫他:“不舍得我嫁別人,那就好好活著,你不是說有位羅大人,一年半載后要調你外任么,還怕咱們沒機會重逢么。

我“我先回去,馬上就要進入盛夏了,南方水氣重,我住著還真不習慣呢,相當,你就當人家回娘家避暑去,好么?”

彭子期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和妹妹打在娘肚子里就在一起,這么多年了,從沒聽見自己這個假小子妹妹說過一句如此柔情萬千、蕩氣回腸的話,他翻個白眼兒,沒好氣地道:“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馬上走,還要哥哥陪著你在這里丟人現眼么?”

彭梓褀慢慢走到彭子期身邊,又深情地凝視了夏潯一眼,忽然急急轉身,分開人群奔了出去。彭子期按刀直立,威懾地盯了夏潯一眼,這才隨著退了出去。

小荻慌張地道:“少爺,彭姐姐走了,怎么辦?哎呀,少爺上朝要遲到了,怎么辦?”

夏潯咬牙道:“我去上朝!”

“那彭姐姐怎么辦?”

“我去上朝告假,回青州追老婆。”

“喔……”

“少爺!少爺!”

肖管事眼見夏潯匆匆奔出,上馬疾馳而去,自己追之不及,只得跑回來向小荻問道:“丫頭,少爺干什么去了?”

小荻一臉天真地道:“少爺上朝去呀。”

肖管事松了口氣:“上朝?那就好。”

小荻理直氣壯地接著道:“少爺去向皇帝請假,回青州追老婆。”

肖老爹猛地嗆了一口氣,臉都脹紅了,他的一雙眼珠子快要凸出來似的,憋著嗓子尖叫起來:“什么什么?你說什么?丫頭,你再說一遍!”

預朝官員稱為朝參官,皆佩牙牌。星月未散,他們就趕到皇城,由東、西長安門步行入內,在朝房內等候。右闕門南,是錦衣衛值房;下三間為翰林值房,候朝時,大學士居北檻,眾學士中楹,余者南檻。另外端門內左側有值房五間,又名“板房”是詹事府、左右春坊及司經局官候朝之所。

午門乃紫禁城正門,辟有三闕,中為御道,不常啟,左右二闕供當值將軍及宿衛執杖旗校人等出入;左右兩掖各開一門,稱為左、右掖門,為百官入朝之門。午門上樓名“五鳳”設朝鐘朝鼓,由鐘鼓司宦官掌管。

朝廷儀仗,那是極莊嚴的大事,也考慮到了可能有當值侍衛因故因病臨時缺席,所以自有替補,夏潯沒有及時趕到,站殿將軍唱名時發現缺了人,馬上找了替補。朝鼓三通響,當值將軍及宿衛執杖旗校人等衣甲鮮明,儀仗整齊,昂然而入。

儀仗在奉天大殿內外站定后,朝鐘響起,文武百官按照將軍、近侍官員、公侯駙馬伯、五府六部、應天府及在京雜職官員的先后順序魚貫進門,監察御史和儀禮司官員站在路邊,手里拿著小本本,瞪著兩只大眼睛看誰亂了禮儀,糾儀校尉虎視眈眈地等著拿人。

這時候,夏潯策馬如飛,堪堪跑到午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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